桃花不映

重回參加楚照遴選皇子妃那天,我任由他的白月光換掉我的繡品。
後又因殿前失儀,我被送出寺廟修行。
出宮那日,楚照匆匆趕來。
氣我不爭,怒我蠢笨。
前世他也是這般聲嘶力竭,要廢我後位。
我笑得淡然,「我與殿下才見一面,殿下何以如此訓我?」
他頓時語塞泄了氣,他忘了,這時的我們還不是夫妻。
而我也不想重複前世之事。

-1-
發現自己又坐在繡布前時,我險些笑出了聲。
凌舒月依舊是幾次三番偷偷看我,許是心急我爲何遲遲不下針。
那我便遂了她的願,替她繡最精細的牡丹花。
兩個時辰過去,宮人上前收走繡品。
參加遴選的官家女子便被派到一旁等候。
一刻鐘後,楚照的生母鄭賢妃才緩緩落座。
不巧,看的第一幅繡品就是我的。
確切地說,是凌舒月買通了宮人換給我的。
她不善刺繡,卻想入選。
從進宮那天,她便觀察到我是參選女子中繡工最好的,於是便盤算着要換我的繡品。
前世我自然沒放過她,早就在繡品裏繡了我的名字。
待鄭賢妃發現時,宮人只好說是大意混了。
凌舒月也因此落選。
爲了不嫁旁人,她入寺帶髮修行多年。
後來楚照大權在握,不顧太后和言官反對,將人接回宮中。
再後來,他要廢后,將皇后之位還給她。
至於我,只在死後多年得楚照一句「朕年少之過」,僅此而已。

-2-
「這對鴛鴦可是你繡的?」
鄭賢妃的發問將我從昏沉中喚回神。
我抬頭看宮人展開的繡品,繡的其實還算可以,但在一衆世家貴女中卻是最不起眼的。
餘光瞥到凌舒月緊張的目光,我笑着點了點頭。
「回賢妃娘娘,我繡的不是鴛鴦,是一對仙鶴。」
我的確和凌舒月說,我打算繡一對仙鶴。
既然要錯,就要更錯些纔好。
話音剛落,身邊一同參選的女子紛紛低聲偷笑。
鄭賢妃臉色不大好,卻並未再說什麼。
輪到凌舒月時,她以爲勝券在握。
殊不知她應聲時,鄭賢妃的臉徹底青黑。
她看清才發現,我繡的是牡丹,而非仙鶴。
本來牡丹並無什麼,只是鄭賢妃最忌諱牡丹。
剛入宮時嬤嬤曾教,鄭賢妃得寵時曾在聖上大怒時穿了牡丹圖樣的衣裙前去服侍,遭聖上訓斥,說她不過是妃,不配用牡丹僭越。
罰她跪了整整一夜。
後來,鄭賢妃宮中不再有任何與牡丹相關之物。
繡牡丹,無疑是當衆笑話鄭賢妃的舊事。
凌舒月急忙跪下,神色驚慌,欲辯又止。
認了,就是得罪了鄭賢妃。
不認,就要認下買通宮人作弊之事。
當真是,百口莫辯啊。
身旁的低笑聲頓時化作寂靜,無人再敢嬉笑吵鬧。
偏生此時,我笑了出聲。

-3-
寂靜的宮殿中落針可聞,我一笑,自然引來了衆人的目光。
鄭賢妃大怒,拍案問我:
「你技藝不精,如今在這裏笑什麼!」
我故作慌張,匆忙跪下。
「賢妃娘娘息怒,我只是……一時沒忍住。」
這話反倒讓她氣極反笑,「這便是林尚書教出來的好女兒,好,既然你心性如此浮躁,本宮看這宮裏不適合你,不如去寺廟裏好好養養心性!」
「來人,此女殿前失儀,即刻逐出宮去,送去靜安寺中修行!」
鄭賢妃一發話,宮人急忙上前將我拉走。
此刻,我倒真有些想笑了。
前世嫁給楚照後,自然沒少受過鄭賢妃的刁難。
她的脾性,我一清二楚。
送去寺中免了嫁人,再找個機會假死,便可徹底擺脫京城這座牢籠。
收拾東西時趙嬤嬤還不忘來嘮叨一番。
「我看娘子不是沉不住性子的人,爲何今日殿上要惹賢妃娘娘不高興?」
「嬤嬤看錯我了,我一向是想笑就笑,是個急性子。」
我笑着給她塞了塊銀子,「這些日子,有勞嬤嬤照拂。」
前世我入宮後,在我身邊服侍的也是她。
從今往後不會再見了,如今告別,也算是有始有終。
「這去了寺裏,娘子往後想嫁人,就難了。」趙嬤嬤嘆氣道。
「那便不嫁吧。」我無所謂地應道,將眼前的東西胡亂一塞。
前世入選皇子妃,嫁給了楚照,日子也見不得有多好過。

-4-
賢妃大怒,當日便要將我趕出宮去。
宮人不想被波及,連催帶拉將我趕到了宮門。
正準備往宮門外走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等等!」
我腳步一滯,回過頭來,正是疾步趕來的楚照。
我鮮少見他這般失態。
算上前世廢后時,這是第二次。
我站在原地,等身邊的宮人行禮喚出那聲「九殿下」後,我才緩緩福身,道了聲:
「見過九殿下。」
「都退下,你隨我過來。」
前半句是對宮人說的,後半句是對我說的。
未等我應聲,手被他攥住往宮門旁拉。
是不容拒絕的力道。
前世這個時候,我與楚照沒見過面。
或許他是覺得我嘲諷鄭賢妃,所以要出言訓斥我。
回頭看着敞開的宮門,我這樣說服自己。
「你爲何要任由旁人換掉你的繡品?」
「你明知母妃不見得牡丹,卻偏要繡牡丹?」
「連笑都忍不住嗎?你可知被趕去寺廟意味着什麼?」
「將仙鶴繡成鴛鴦,你的女紅何曾退步至此?」
……
忘了在宮門旁被楚照訓了多久,只記得腳站得有些酸。
大抵都是在氣我不爭,將局面鑄成如今難以挽回的局面。
彷彿我們曾約好了,重生後依舊要與彼此成婚。
在不遠處宮人震驚的目光下,我將他覆在手腕上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開。
我抬頭對上他通紅的雙眸,笑得淡然。
「我與殿下才見一面,殿下何以如此訓我?」
「我本就不善女紅,繡得不好又有何稀奇。倒是殿下,彷彿對我很瞭解似的。」
輕描淡寫間,楚照泄了氣,手僵硬地懸在半空中,不曾再往前半分。
他忘了,這時的我們還不是夫妻。
他是他的九皇子,我是我的林笑桃。
「若殿下沒有旁的話要說,民女先告辭了。賢妃娘娘發話,今日就要到靜安寺,民女不敢耽擱。」
自此宮門一出,便再也不回來了。

-5-
我殿前失ẗű⁸儀得罪了鄭賢妃,被送去靜安寺中自生自滅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
阿爹嫌我丟人,不願來見我。
來看我的只有孃親。
但她也並非是來探望,兩手空空。
唯一帶着的婢女阿青,還是主動跟來的。
「我託人問了宮裏的嬤嬤,說你將仙鶴繡成了鴛鴦,那繡品我偷看了一眼,根本不是你平日的水平。」
「笑桃,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阿爹或許只會覺得我沒用,可我孃親,卻清楚我的性格。
我的女紅,是她親自教的。
「孃親自然知道,爲何還要來問?」
我低頭繡着荷包,避開她審視的目光。
繡到一半的荷包被她奪走踩在腳下,「你可知這番連累了林家,日後弟弟妹妹要如何做人?你以後,還要不要嫁人了?」
「不嫁了。」
掌風拂過,差一點就落到了我的臉上。
她的手被我抓住,無法進一步靠近。
孃親冷靜了下來,「不嫁人,你日後如何自處?念瑭再過幾年就要參加科舉了,正等着你嫁入皇家多照拂照拂他,順便再給念音尋一門好親事。」
一如從前,她給我灌輸那些話。
女子就該嫁人,爲母家,爲弟妹鋪路。
前世亦是如此,來求我保阿爹的官,給弟弟尋差事。
樁樁件件,我也是同意過的。
即便後來楚照嫌我太過顧着林家,我亦從未向孃親說過半句委屈。
可廢后旨意一出,無人替我說話。
孃親忙着給弟弟娶妻,阿爹忙着將妹妹往宮裏送。
彷彿有我沒我都一樣。
「難道嫁人就好了?阿爹後院的妾室,可從未給過孃親面子。」
「我忍了這些年,難道不是爲了你?」
我笑着搖頭,「孃親是爲了我,還是不願放棄尚書夫人這表面風光的名頭?讓我去選皇子妃,也不過是想在阿爹面前討個寵罷了。」
「你!」她指着我,語塞說不出話來。
「天色也不早了,孃親還是早些下山,省得念瑭又去鬼混,阿爹若是知道了,可又要生氣了。」

-6-
孃親走了,阿青卻留了下來。
「你跟來做什麼?」
「小姐如今只有我了,我自然得來。」阿青握住我的手,笑道。
一時鼻尖一酸,前世我被廢后,也只有她對我不離不棄。
「跟着我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雖說寺中沒人管我,也沒人再願意娶我,之前阿爹留給我入宮打點的銀子也足夠我們離開生活。
可若是走得太快,難免會讓人覺得蹊蹺。
尤其是,如今楚照也一並回來了。
「阿青是小姐救的,無論是什麼日子都願意跟着小姐。」
她一直搖頭,生怕被我拋棄。
我被她逗笑了,點了點她的額心,「你啊!」
住在寺裏雖喫的是粗茶淡飯,但也不能坐喫山空。
我每日都會繡些荷包手帕香囊一類的物件,讓阿青到山下去賣。
頭一天,她去了半日便回來了,交給我一兩銀子。
「這麼多?」
那幾個荷包,半兩銀子頂天了。
阿青點頭,「我才擺開,就有一個公子全買了。出手也是闊綽,還說日後若是還有直接全賣給他便好。」
我沉下臉來,「只怕是另有所圖,以後別再賣給他了。」
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是楚照。

-7-
當夜,阿青熟睡後,有人翻入我的房間。
摸着匕首起身刺去,只見那日空手握住,任由掌心劃破,鮮血直流。
昏暗的月光下,我對上楚照那張蒼白的臉。
我鬆手,「九殿下何時學會了做賊?」
楚照沉默着,將今日阿青賣出去的荷包丟回給我。
匕首落地,血滴到地上,滴滴答答,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吵。
「同樣是鴛鴦,宮裏的那幅和這個天差地別。」
「你還打算瞞我幾時,皇后?」
這一聲「皇后」叫得不合時宜。
前世我已被廢,如今我只是林笑桃。
二人對峙着,誰也沒有再說話。
當年他讓凌舒月回宮爲妃時,我們也是這般僵持不下。
也是從那時起,楚照與我,從夫妻,成了相互猜忌的君臣。
不知過了多久,血腥味聞得我心煩。
「殿下深夜前來,是想替我平反,要娶我這個聲名狼藉的女子?」
「殿下的皇位,還要不要了?」
我殿前失儀是事實,如今楚照並不得聖心,娶一個名聲不好的女子,就等於與皇位失之交臂。
楚照對權力,幾近癡迷。
不然前世也不會放任凌舒月在寺中修行多年,直至登基後才接回宮中。
要他舍掉皇位,難如登天。
楚照薄脣張合,最後也沒說出話來。
我也懶得同他僵持,徑直睡了回去。
不知道他又在牀前坐了多久,翌日醒來,已經沒了人影。
匕首被擦乾淨放好,昨夜的血跡彷彿只是我的夢境。
我罵了聲有病,卻聽到外頭傳來阿青的驚呼。

-8-
我聞聲跑了出去,只見外頭多了幾個木箱。
「小姐,這定是老爺夫人心疼你差人連夜送上來的。」
阿青高興地清點着箱子裏頭的東西。
上好的綾羅綢緞,冬日的狐裘披風,暖手的湯婆子,貴比金銀的香粉,應有盡有。
其中針線布料便有滿滿一箱。
都是從前我在宮裏用慣的東西,誰送來的,顯而易見。
「這些可不是林府能送得起的,只怕這些東西來歷不明,碰了惹禍上身。」
我示意阿青放回去,將東西都丟到外頭。
箱子很沉,我同阿青抬得喫力。
「娘子可是需要幫忙?」
許是聲響太大,引來了隔壁院借住的客人。
回頭一看,竟也是個熟人。
前世我與楚照最恨彼此時,他要廢后,我想奪權。
於是便廣交權臣,眼前的崔佑之便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微末,中舉前曾借住在靜安寺。
沒想到重生後竟也撞上了。
我朝他點頭,「有勞公子了。」
有了崔佑之幫忙,那幾箱東西很快就被丟到了寺外。
「這些箱子看起來做工精緻,花紋描以金漆,裏頭裝的想來不是尋常之物。娘子衣着樸素,爲何棄之?」
崔佑之問我。
「那些的確不是尋常之物,但我只是普通人,所以不屬於我。」
「得了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會招來禍端。所以不如,棄之爲快。」
崔佑之聞聲點頭,「娘子活得倒是通透,崔某佩服。」
「崔公子謬讚,今日多虧公子幫忙,不如中午留下一同喫頓便飯,就當是答謝公子。」
「娘子既開了口,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與崔佑之相視一笑。
「如今的膏蟹最是肥美,就是不知崔公子是否喜歡?」
我是明知故問,崔佑之和楚照一樣,喜歡膏蟹。
楚照嫌剝殼麻煩,每回用膳,都是我親手替他剝的。
有時他嫌只食膏蟹單調,我便會用剝出來的蟹肉和蟹膏替他拌碗麪。
「娘子這可是佳餚,說便飯當真過謙了。」
「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的膏蟹拌麪也是一絕,今日你有口福了。」
……
三人一路說笑着轉身,只見楚照就站在不遠處。
「晨起上山餓昏了頭,也想討一碗膏蟹拌麪喫。」
他若無其事地搭着話,袖下的手卻緊握成拳。
走近時又悄然攤開,露出掌心處被染成血色的紗布,一如他扭曲的情緒。

-9-
我與楚照也曾真心相待,做過患難夫妻。
嫁給他時,鄭賢妃早已失寵多年,他在衆皇子中算不上出色。
出身比不上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論長比不過早已培養出自己黨羽的大皇子。
阿爹起初覺得孃親讓我去參選楚照的皇子妃無用,即便成了正妻,也未曾與王府多有來往。
他是被皇帝冷落的皇子,而我是阿爹不在意的女兒。
恰恰是如此,我們更想爭出一條血路。
他要掙軍功,我便在京城結交世家貴女,探清形勢。
運輸不及時的糧草,不願增援的隔州領將,背後都是有心之人在指使。
我爲此只能周旋於京中權貴之間,或是查探消息,或是挑撥離間,與遠在邊境的他互相配合。
那時的家書來往頻繁,爲了掩人耳目,我們甚至在正式的書信上胡言亂語,寫些下流的情話,又或是幼稚的埋怨。
而那些藏在普通士兵和家眷中書信,纔是我們真正傳遞的信息。
他僞裝成參軍的士兵,我則扮成家中娘子給他回信。
雖說的是正事,但他依舊會在信中喚我娘子,偶爾也會問我在京中是否遭人爲難。
我一貫都說沒有,畢竟冷臉諷刺,從前在林府時早已見怪不怪。
可那些刁難我的貴女貴夫人,總會得到報應,或是夫君嬌養的外室鬧了上門,又或是遭鬼嚇了得了失心瘋。
更有甚者,便是那位曾將我推落水中的安平侯府的趙夫人,聽聞我落水養病時,她在探親的路上遇了劫匪,因此喪命。
我知道這些定不是老天有眼,惡有惡報。
若真有天,大抵那時候,楚照便是我的天。
後來得了軍功回京,聖人大喜,開始讓他處理朝中事務。
楚照素來是雷霆手段,做事雷厲風行,惹得朝中大臣不滿,卻因聖人滿意,敢怒不敢言。
那時京中傳言,說他是閻王轉世,黑心爛肺。
但那又如何?
他待我是真心的,我從未得到過的尊重,是他給我的。
黑心,何嘗不是真心呢?
那時的我便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鋒芒畢露後,楚照和背後的王府自然成了旁人的眼中釘。
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每一次遇刺,他都會將我護在身後。
可明明那些人的目的,從來都是他。
有一次秋狩,敵人故意引來了狼羣,楚照因我受了重傷。
我們被迫跳到懸崖下的山洞處避險,等候有人來救援。
楚照被咬的地方一直流血不止,我撕開衣裙替他包紮,染紅了一層又一層。
從黃昏等到半夜,一直未有人來。
既是有意而爲之,又怎可能讓我們輕易獲救。
我看着楚照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喚了很久也沒應聲,無助地伏在他肩頭大哭。
我自記事以來很少哭,因爲哭並不會像其他弟妹一樣,會有庶母安撫,會有阿爹哄。
孃親說,眼淚是最沒țú⁸用的,所以從不准我哭。
我也弄不清當時是想發泄還是真的過於擔心,只記得楚照忽然醒來,用他染上血跡的手替我拭淚。
結果越擦越髒,反倒讓他手足無措起來。
他知道我喜淨,更見不得自己臉上沾上髒污。
我被他逗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莫要再哭了。若死了,我們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求得圓滿了。」
他安慰我道,月光恰好落下來,繁星光芒似被他折進眸中,映得透亮。
「誰要同你生同衾,死同穴?你分明說過,日後登基,要讓我爲後。」
我反駁他,不想他又昏睡過去。
「好。若我能活着回去,若能登基,我親手替你戴鳳冠。」
那時的楚照,應得輕巧。
後來他也的確與承諾的一樣,親手替我戴上鳳冠。
攜手登到高處時,人卻不再似從前。

-10-
說不清我與楚照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許是從他展露頭角後,不同的世家往王府送女兒起。
又或是,他念着凌舒月,不顧一切要將人納回後宮起。
說不清,也記不清了。
他說要應對權臣,我信了。
他說是逢場作戲,我也信了。
直至他要接凌舒月入宮。
我本以爲外頭傳凌舒月對楚照一片真心、守身不嫁的話楚照不會相信。
畢竟當年皇子妃遴選宴的事,楚照一清二楚。
可他卻同我說,凌舒月父親求他納凌舒月入宮,了卻她多年的心願。
他又說:「朕不想外頭傳朕是背信棄義之人。」
我看着眼前同我商量的人,手腳冰涼。
太后不允凌舒月入宮,言官也覺得此事荒唐。
楚照同我商量,無非是讓我做主,說服太后,堵住那羣言官的嘴。
可理由竟然是不想外頭傳他是背信棄義之人,實在是可笑。
這麼多年軍中朝中,誰沒見識過他的手段。
是在意傳言,還是在意凌舒月,不言而喻。
他本可以直白地告訴我,可他偏偏要騙我。
楚照的心,我不想要了。

-11-
我還是沒有允凌舒月進宮,我也有我的私心。
我天真地以爲,與楚照多年相伴,共過生死,他會偏向我。
那是他頭一回衝我發火,砸了一個茶盞,碎瓷片落了滿地。
成婚這麼多年,就算在我不小心打碎了他送給鄭賢妃的生辰禮,他也只會笑着拉着我不准我去撿。
那時的楚照看着慌張無措的我,會安慰我說:「碎了便碎了,你別撿,仔細傷了手。」
可那時他任由茶盞在我腳下破碎,只ẗũ̂⁶拂袖而去,並未回頭。
凌舒月依舊入了宮,不過是以懷有龍裔的理由。
太后在意子嗣不再反對,言官也知楚照膝下無兒無女,亦不再諫言。
可剛回宮,凌舒月就動了胎氣。
說是司膳司送來的食物相剋,有損胎兒。
楚照大怒,在宮宴上質問我爲何如此不仔細。
我知道,他話裏另有所指。
後宮嬪妃無嗣,是因爲他不想在朝局未穩時被外戚拿捏,所以這些事他授意,我來動手。
如何做得不留痕跡,我很清楚。
我靜靜地看着他當着衆人面斥責我,掌心攥了一手的冷汗。
我才知道,原來他已容不得我。
他知道我從前的手段,想要借凌舒月腹中的胎兒除去我。
人常言,沒人喜歡與自己太相像的人,怕相望時,看到同樣可惡的自己。
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這句話。
我也確實不再愛他。
我覺得厭惡。
夫妻變成了君臣,恩愛成了猜忌。
但楚照算錯的是,早在凌舒月入宮起,我就想過自保之法。
正如我所說的,我們之間太過相似,我亦預感過,我們有一日會相厭。
他終有一日會想要除去我,因爲我懂得太多。
我沒有想過要害凌舒月。
相反,我想要凌舒月腹中的孩子,我更想要除去凌舒月。
攜幼帝登基,總比日日揣測楚照的心思強上許多。
那日凌舒月的孩子保住了,但我卻沒了自己的孩子。
我假裝失足摔落臺階,當着衆人的面,殺了他的孩子。
問罪之事戛然而止,我看着他扮作緊張地喚着太醫。
從前他說,朝局不穩,不想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後日日擔心受怕。
我信了。
如今,我也不打算讓我的孩子生下來,這宮裏,他的父親容不下他。
我知道不受父親期待的孩子過得有多痛苦,也知道這深宮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日後成爲旁人的傀儡。
除去這個孩子本就在我的計劃之內,只是楚照將此事提前了而已。

-12-
楚照的戲做得很足,在我牀前坐了整夜。
整夜我都是背對着他,我怕我會笑出聲。
他安慰我說:「皇后,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不,我們不會再有孩子了。
小產後楚照常來我宮中,凌舒月頓時失了寵,幾次用身子不適來請他也沒去。
我嫌他煩,打發他去了凌舒月宮中幾次。
我忙着結交權臣,無心再應對他。
可偏生,他來得更頻繁了。
我索性在他的膳食裏下藥,更悄悄地向太醫打聽凌舒月腹中懷的是男是女。
若是女的,我需儘早在宮外找到合適的孩子替換。
可天不盡人意,楚照還是發現了。
他先是發現了我的墮胎藥,後發現了我給他下的慢性毒藥。
那日他在殿中歇斯底里,儀態盡失,將所有東西砸得粉碎。
他要廢后,毀掉我最在意的東西。
他說,他要將我在意的後位送給凌舒月。
我覺得他可笑,從一開始,他不就打算這樣做嗎?
我被禁錮在鳳棲殿中,楚照每日都會來看我。
他告訴我,沒人替我求情,無論是一直幫扶的林府,還是昔日被雪中送炭過的臣子。
他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期待我像害怕被拋棄的狗一般對他搖尾乞憐。
我只覺得噁心。
成王敗寇,寧死不爲戰俘。
於是,當夜一場大火,我將鳳棲殿燒成了灰燼。
當年山洞裏的話都一一應驗,他的確予我後位,卻又親手毀去。
而我也的確不再願意與他爲夫妻,生不再同衾,死亦不再同穴。

-13-
從回憶裏抽身,我垂眸避開楚照的目光。
「我與公子素不相識,公子唐突了。」
剛想越過身離去,卻被他握住手臂。
「鄭賢妃令娘子出宮修行,修身養性。娘子卻再次私會公子,此消息傳回宮中,娘子可曾想過後果?」
楚照的聲音不大,卻能讓崔佑之聽得一清二楚。
崔佑之前世在官場如魚得水,自然聽得清其中的利害。
「我不知娘子身份,今日打擾娘子修行,冒犯了。」
果不其然,崔佑之聞聲拱手離去。
楚照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笑道:「他與前世一樣,你確定想讓他娶你嗎?」
「且不說他如今只是一個窮書生,就算是他想娶,母妃也不會讓你輕易地嫁了。」
我的確想利用崔佑之,但我並非想讓他娶我,只是傳出些讓人猜測的閒言閒語便也足夠了。
這樣,無論是鄭賢妃也好,聖人也罷,也絕不會讓我這樣的女子嫁入皇家。
我示意阿青先離開,剩下的話,要我跟楚照單獨說。
「他不敢娶,難道殿下敢嗎?」我冷笑着將話還給他。
「殿下如今也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還是先顧着自己罷。」
「你就這麼不願意再嫁給我?」他問我。
「殿下就這麼想再被我害一次?你的凌舒月,不想娶了嗎?」
前世患難夫妻終成怨侶,我實在不想重蹈覆轍。
汲汲營營一生,到頭來一無所有,倒不如舍了京中的身份,自己活個痛快。
「我始終不明白前世今生你爲何都要這般任性,僅僅因爲我讓凌舒月入宮?」
我笑得直不起腰來,直至淚珠將眼前的人影模糊。
直到現在,他依舊覺得我是在同他置氣。
「殿下與其關心這些,不如關心一下你表兄。」
前世楚照的表兄鄭景陽,在京中藉着他的名號開設賭坊斂財。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京中有權勢的貴人都喜歡做些營生,只要不露在聖人眼下,一切都好說。
偏生,前世鄭景陽遇上二皇子整改京中風氣,連帶着楚照也一併被端了上桌。
前世楚照與我成親後受此事牽連,最後只能從軍翻身。
「此事我早已處理好。」楚照應道。
「殿下莫急,我說的是,關心一下你表兄慫恿鄭賢妃在宮外私放印子錢的事。」
話音剛落,手腕再次被攥緊。
楚照大概沒想到我會知道此事。
又或者說,不知道我會這麼早插手。
前世鄭賢妃會差人私放印子錢以滿足自己宮內奢靡的用度。
前世她一直藏得很好,連楚照都沒發現。
當然,這其中少不了我替她遮掩。
這一世楚照早早關了鄭景陽賺錢的賭坊,讓他斷了財路。
心急之下,我再差人同他透露,鄭賢妃一直都有私放印子錢。
被楚照掐了暴利的收入,又得知他母妃同樣做着違背律法的勾當,鄭景陽自然不服,入宮要求鄭賢妃分一杯羹。
而鄭賢妃如今不得寵,自然怕被揭露,自然會允鄭景陽加入。
「前世鄭賢妃的賬,可是我管的。殿下的表兄,可不如我謹慎。若是殿下動作快,我想二皇子如今應該還未查到你表兄放印子錢的門面。」
楚照驀地笑了,眉眼裏不摻雜任何旁的情緒。
「如此也好。」
他負手笑眼望着我,不再向前,也並未有我預想中的急切。
我走出老遠回頭看時,早已不見楚照的身影。

-14-
楚照看着林笑桃遠去的身影,不合時宜地想到前世。
前世廢去她後位後,每次楚照來看她,她都是這般,背對着他。
就連她自焚那日,也依舊是,不肯與他對視。
他始終不明白,兩人爲何會因爲區區一個凌舒月而鬧到這般境地。
從前逢場作戲,她從未如此過。
唯獨是凌舒月他確有私心。
從前楚照年幼時,母妃不得寵,時常被其他皇子公主欺凌。
當時肯爲他說話的只有凌舒月。
楚照想過要娶她,但奈何他在遴選宴上遇上了林笑桃。
兩者家世相當,論處事、論心機,林笑桃更勝一籌。
明眼人都知道,並非是宮人錯換了繡品,而是有意而爲之。
只是爲了保全凌舒月的面子,都閉口不談。
楚照以爲他與凌舒月就此無緣,可誰知,她竟入寺修行,斷了後路。
他對她有愧,奈何自身難保。
所以多年以後接凌舒月入宮,是爲了彌補。
但彌補了她,最後他卻虧欠了林笑桃。
等楚照停下來回頭看時,他與林笑桃之間早已是隔着一條永遠無法縫合的裂痕。
她不再對着他毫無感情掩飾地笑,同旁人一樣,學會了同他演戲。
偏生他與她太像,演得再好,他也能一眼看穿。
她的手開始伸往前朝,與那些臣子說的話都比對他說得多。
楚照原以爲自己能等,等到她消氣,等到她的心再慢慢向自己靠近,一如剛成婚那時。
直至楚照發現那日林笑桃的小產並不是意外,以及她給自己下的毒。
她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卻依舊能平靜地謀劃着殺死他。
楚照情緒失控地質問她,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爲什麼」。
而她則一臉冷淡地看着他,靜靜地聽着他廢她的後位,斷她的羽翼,將她囚禁在宮中。
她自焚那日,楚照趕來時眼前的宮殿早已成了火海。
楚照清楚,她做事最喜歡做絕,不會留任何迴轉的餘地。
火勢無法撲滅,他亦被隔絕在外。
楚照想衝進去,卻被林笑桃的宮婢將他攔住。
「我家小姐說,既已廢后,她與皇上便不是夫妻,理當一別兩寬,此生不復相見。地獄也好,輪迴也好,小姐的路只想一個人走。」
楚照聽得鬱氣壓在心頭,最終化作一口瘀血,濺在殘破的宮門前。
閤眼前,他竟聽到成婚時她對他說的祝詞:
「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楚照想伸手抓住她,可無論再如何用力,人都如雲煙般消散不見。
他想說,其實除了她,他什麼都不想要。
可在他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便也永遠地失去了。
……
不知看了多久,楚照才回過神來。
她既向二皇兄告狀,故意攪局,想來是不想放過他。
如此也好。
楚照想着。
恨他,總比不復相見好。

-15-
自楚照離去後,我一連幾日都睡不安穩。
二皇子並未順利查到鄭賢妃和鄭景陽放印子錢的事,想來是楚照處理得及時。
此事在Ṭű̂⁴我意料之中,畢竟楚照也是重生一回,破局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但二皇子已經知道鄭賢妃放印子錢一事,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
經此一事,二皇子會發現楚照並不簡單,往後的日子定會時時下絆子。
但我依舊感到不安。
那日楚照的笑,讓我琢磨不透。
對於我在暗中攪渾水的事,他不覺得憤怒,亦不會覺得無奈,反倒笑得欣喜。
瘋子……
如今之計,唯有儘快脫身。
凌舒月是楚照的白月光,借她的手,楚照不會發作。
更重要的是,此人心機不深,又執着於嫁給楚照。
我將楚照頻繁上山探望我的消息透露給凌舒月。
早前楚照說服鄭賢妃暫不娶妻,明擺着是駁了凌舒月的面子,如今再告訴她楚照心裏一直都記掛着我這個被逐出宮的女子,凌舒月自會咽不下這口氣。
凌舒月派來的人如期而至,我則與阿青躲到了山頂。
待看到他們離去後便放把火將院子燒個乾淨,屆時人人都會以爲我們遇害,自此趁機隱姓埋名遠離京城。
但我和阿青從天亮等到天色徹底暗下,都沒等到那些人下山。
天將亮時,阿青將困得昏昏沉沉的我喚醒。
「小姐,小姐!你快看,那個人是不是那日拉着你說瘋話的人?」
我聞聲徹底清醒,摁着痠痛的肩頸起身時,發現渾身是血的楚照正朝我們走來……
仔細一看,他身上有許多道刀傷,執劍的手正流着血,沿着手腕從刀尖滴落,濺了一路。
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前世,他亦是這般衣袍染血地將我護在身後,替我拭淚時會偷偷將帶血的手擦乾淨。
眼前的人影同前世重合,他看向我的目光也同前世一般充滿柔情與不捨。
彷彿什麼都沒有變過,除了我。
那一刻我彷彿明白楚照說的「如此也好」是何意。
如此糾纏不清,是恨是愛都不重要。
於我而言,確實不重要。
因爲在我心裏,他早已不重要了。
楚照衝上前將我抱得很緊,幾近窒息。
他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了。」
我猶豫着環上他的後背,笑着應了聲「好」。
我是真的想笑他,還是這麼自以爲是。

-16-
這一日楚照還未走到熟悉的院落,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仔細一聽,還能聽到陌生人的低語和刀刃相碰的聲音。
來人數目和具體兵器,楚照聽得一清二楚。
前世常年從軍,他自然明白這代表着什麼。
前世林笑桃此時還未得罪過什麼人,就算有,也不至於招來殺人之禍。
如果有,那便是……故意而爲之!
楚照來不及多想,徑直就闖了進去。
手中沒有武器,只有剛從宮裏拿出來的杏糕,是她從前最愛喫的。
杏糕從天而降,吸引那些殺手注意的同時,楚照趁機奪走最近的一個殺手的刀。
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狼藉,唯獨不見她的身影。
殺手是奉命來取林笑桃性命,對來人的身份並不清楚,Ŧû⁷但也知道不能留活口。
殺手一擁而上,楚照以少敵多,卻也並不喫力。
幕後之人只以爲是除去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招的殺手也多是半桶水的江湖浪子,不難對付。
而林笑桃早就預料到有今日之事,如今指不定在什麼地方看着這一切。
楚照順着山勢往上看,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山頂處的平臺上,那個地方恰好能將上山的必經之路看得一清二楚。
若讓他選,他定會選那個位置。
那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楚照卻覺得走得很慢,很孤獨。
他想起前世,林笑桃離開後的日子。
他時常會做夢,夢到他們新婚。
她舉杯對他笑得明媚,「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雙鳳眸裏映着他的身影,看她如在照鏡一般。
那時他亦舉杯,同她交杯共飲。
他們很像,同時在泥潭裏掙扎的人,也同樣地渴望高處。
人往往不會愛上與自己太像的人,每每相望,如對鏡一般,只會覺得無趣。
至少曾經的楚照不是這麼以爲的。
但他與林笑桃不是如此,他們是患難夫妻,也曾生死與共。
可高處不勝寒,風最後還是將他們吹散了。
其實廢后時,楚照並未將林笑桃所犯之事公開。
在外人眼裏,她無錯被廢,他無情無義。
在將她禁錮在寢殿時,他日日探望,希望她能轉過身,挽留他。
但她一次都未如他所願,惟有在死後夜夜入夢,讓他徹夜難眠。
他終是沒有再立後,日日泡在政務之中。
鳳棲殿重建,他卻再沒勇氣踏入半步。
他怕她的魂魄還在那裏,午夜撞見,她也如生時那般,背對着他。

-17-
恨他也好,怨他也好。
可獨獨是,此生也不願再相見。
斬斷一切關聯,爲擺脫他,不惜以命作賭。
有時楚照希望自己不要太懂她,可偏偏他們如此相像,所有的心思都瞞不過彼此。
若能回到最初的時候就好了。
最初時,他們只有彼此。
最初……
楚照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刀,想起當初她伏在自己肩上哭的時候……
她向來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傷心也好,生氣也罷,都一貫用笑來掩飾。
唯獨那次,她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後來即便林笑桃一敗塗地,楚照也不曾再見過她落淚。
見到林笑桃時,楚照的衣衫早已被血浸溼,殺手的、他的,早已混雜在一起分不清了。
他疾步上前將她抱緊,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中。
這一次,她沒有再避開他。
但任由他抱着的時間並不長。
「殿下,你弄髒我的衣裳了。」
她沒有接他的話,蹙眉嫌棄地看着衣裙上因他而染上的血跡。
「抱歉,我明日差人送些新的過來。」楚照忘了,她最在意身上是否整潔乾淨。
「這裏不安全,不如你先回林府。」
「殺手都被殿下殺死了,想必不會再派人來了。我和阿青還要下山報官,殿下若不想牽扯進來,還是儘快離開療傷吧。」
她依舊冷淡,但楚照已經從她的話中聽到了轉機,報官,而非離開。
「笑桃,我……」楚照看着她,被她冷漠的目光刺痛。
「殿下不久後就要隨軍前往邊境,確定不需要療傷,也不想要皇位了嗎?」她在提醒他,語氣緩和了幾分。
「不要了。」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只求她。
「前世你離開後,我時常會想起你剛入王府的日子。那時府裏只有我們,雖聚少離多,但那時你最愛我。」
「殿下記性真好。」
「這次凱旋迴來,我會求父皇賜婚,自請去就藩,往後,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說完他對上她驚訝的目光,隱隱透着幾分動容。
「等我,好嗎?」

-18-
「這一次我不幫你,殿下能不能活着回來還是未知數。」我朝楚照潑冷水。
他卻笑了,同前些日子那般,笑得真心實意。
楚照讓我等他。
我沒答應,但話也沒說絕。
那日我看着他雖沒幫他包紮,但也替他尋了乾淨的衣裳和紗布。
我自然知道這樣做意味着什麼。
楚照下山時我沒去送,讓阿青看着他走遠後再回來告訴我。
阿青說,他很高興。
「小姐,你真的要繼續在寺裏待着嗎?要不回去求老爺和夫人,讓他們進宮求那個娘娘吧。萬一那些殺手還來可如何是好?」
「那些人不會再來了。」
派來的人無一生還,凌舒月定會被嚇到,在她摸清我的底細之前,不會再輕舉妄動。
前世也是這般,我小產後,她只管自己安胎,並未再來陷害我。
「那小姐真的要嫁給九殿下嗎?我看着,他並非良善之人,接近小姐怕不是另有所圖……」
阿青性子直,說的卻也是真話。
「自然是不嫁了。」
楚照那日說的話我不敢賭,同樣的地方摔一次是不小心,摔兩次就是蠢了。
未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
我本以爲能借凌舒月的手助自己假死脫身,但卻被楚照撞見,他將人都殺了,弄得滿身是傷。
目的就是爲了讓我原諒。
我開始明白那日他說的那句話,「如此也好」。
如此不死不休,於他而言,也好。
可我不好。
他說要就藩,捨棄前世的一切,然後娶我,卻從來沒問過我願不願意。
前世迎凌舒月入宮是如此,這一世說要娶我也是如此。
我讓鄭景陽摻和鄭賢妃放印子錢一事只是讓楚照知難而退,奈何他竟越挫越勇。
那我也只能,陪他演這一齣戲了。
我和阿青去了官府報官,假裝糊塗,一問三不知。
事情傳回林府,阿爹和孃親以爲我在宮中得罪了人,更對我避之不及。
楚照隨軍出征那日,我在寺裏奉了一盞長生燈。
燈上寫的是前世腹中孩子離開的日子,省去了年份,以免讓人生疑。
主持替我放燈時驚訝地說:「另一位施主也曾供奉過長生燈,上面寫的字與林施主的一模一樣。」
說着,他伸手指給我看。
那盞長生燈上,的確寫着一模一樣的日期。
我也認得,這是楚照的字。
或許他也曾期待過這個孩子的到來,又或者,這也是他苦肉計裏的一條。
「許是巧合。我的燈與那一盞隔遠些吧,以免那位施主弄混了。」
主持點頭,將長生燈放在了另一邊。

-19-
「小姐,你爲何無故要奉長生燈?也沒聽你說過身邊有親近的人去世了。」阿青問我。
「只是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從今日起,前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安排你做的事都可做好了?」
我畢竟進宮參見過皇子妃的遴選宴,有些事交給阿青去做更爲妥當。
「都做好了,小姐放心。」阿青性子雖直,但對我忠心。我安排的事,即便不懂,也會替我完成。
「那去西域的商隊,你可打聽到了?」
「那是自然,這下個月月初出發的這個商隊,還要路過江南呢。」
「你想去江南?」我看着地圖打趣她。
「小姐明知故問,還沒被賣來京城時,我就與孃親住在江南。」阿青撇嘴。
「好好好ẗű̂⁹,那我們就去江南吧。聽說江南的水土養人,去住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當真?但小姐你確定老爺和夫人他們不會來抓我們?還有那個九皇子,他似乎有意糾纏……」高興歸高興,阿青依舊擔心。
「爹孃恨不得我就此消失,少再丟林府的臉。至於那個瘋子,只怕自顧不暇,有心無力了。」
既然楚照要不死不休,那我便換個人陪他鬥。
前世奪位的失敗者中,當屬二皇子楚衡最強。
我將前世之事寫成信,讓阿青找機會傳到楚衡面前。
沒有重生的人對所謂未來之事,必定會覺得荒唐,但絕不會視而不見。
畢竟很快楚照就會在軍中立功,前世楚衡也因此屢屢向他使絆子,因我與楚照裏應外合才幾次化險爲夷。
楚照這一世必定早有準備,可若楚衡亦是多了個心眼,就算楚照能贏,也必定要脫層皮。
最重要的是,楚衡會更加留心楚照的一舉一動,以至於,楚照必須步步爲營,抽不出時間來追尋我的蹤跡。
自此山高路遠,任我逍遙。

-20-
隨商隊離開那日日光正好,落在我與阿青身上,讓人睜不開眼。
阿青問我到了江南想做什麼,我說還沒想好。
前世我一直爲林府而活,爲楚照而活,爲林府擔憂,爲楚照爭權,最後留給自己的私心,也僅僅是想保全而已。
如今得了自由,一時竟想不到想做什麼。
想不到也沒關係,來日方長,何愁無事可做。
至少阿青是這麼安慰我的。
後來我們在江南開了一間布店,生意很好。
再後來阿青成婚,店裏忙不過來招了好些女工。
我依舊是坐在外頭,看着來來往往的人, 偶爾招呼客人, 偶爾打打算盤。
最近有一樁怪事, 有位公子常來買布, 說是給家中妹妹做衣裳。
買布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日日都來。
店裏女工常感嘆這位公子的妹妹定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這衣裳要一日一換。
直至那日,他選了兩個月前買過的布。
我摁住布不准他買, 「這塊布料公子兩個月前Ţũ̂₅已經買過了。」
他有些無措,隨手指了另一塊。
「那塊你一個月前也買過。」
「那塊你昨日買過一模一樣的。」
……
「公子日日來, 究竟爲何?」我嘆了聲, 這家裏有錢也不經這樣白白浪費罷。
「爲你。」他聲音很輕,但讓人聽得一清二楚。
還未等我開口, 他卻搶了我手裏的布留下荷包揚長而去。
遠去的背影裏,泛紅的耳朵很是扎眼。
平淡的日子裏, 偶爾有這樣的事倒也有趣。

-21-
楚照歷經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時, 時間已經比前世晚了三個月。
二皇兄這一次有備而來,讓他屢屢受挫。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背後是否有林笑桃在指使, 但他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她明明說過, 願意給他的機會的。
直至他上山後看到了早已荒廢的院落,不見人影。
他想派人去尋,可在京中處處受制於二皇兄。
若是被二皇兄知道了他費盡心思要去找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子,定會將此事鬧ţū³大。
楚照有心無力,只能重複前世的路。
但這一次,只有他自己走了。
除去一切障礙後,楚照不顧羣臣上諫讓他立後,他只想找到她。
用盡一切他的權力, 找到她。
但他忘了, 這早已與他所承諾的不同。
他知道她不會回頭, 可他卻依舊幻想。
幻想着她在外面過得不好,幻想着她也曾後悔離開他。
暗衛傳回消息說林笑桃在江南開了布坊,還嫁了人。
他不信, 覺得那只是她爲了擺脫他製造的假象。
楚照拋下京中的一切往江南趕,最後停在了布坊前。
林笑桃正低頭打着算盤,她身旁的男子則在替她記賬, 筆在紙上寫着,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身上。
曾幾何時,王府檐下,他在處理公務時,她亦是這般低着頭, 替他磨墨。
只是那時的楚照埋頭於公文之間, 從未抬頭看過她。
涼風將淚水吹乾, 淚痕又再次被淚水沖刷。
楚照記不清自己在外頭站了多久,只記得眼裏的林笑桃算累了,那男子正替她揉肩。
那人也看到了楚照, 指着楚照問林笑桃。
楚照聽不清, 但能依稀辨認出口型。
「娘子,那人好生奇怪,竟看着你哭。」
「許是丟了什麼東西, 急哭了而已。」
她眼裏只有那人,連餘光都未曾看向楚照。
她要的,從來都只是一份平等的感情。
只是他明白得太遲了。
這大概也是他最後一次來江南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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