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高中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與我解除婚約。
「我同你並無感情,不過是看你孤身一人可憐,你母親又有恩於我,才勉強同你締結婚約。
如今我遇上心愛之人,不願辜負她一番情意,你我婚約只好作罷。
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往後,你切莫糾纏。」
我麻溜地收下銀子:「好咧,尊重,祝福,鎖死。」
-1-
李循生得一副好容貌,殿上問答時被皇上欽點爲探花郎。
公主亦相中了他,私下贈送錦囊香帕。
他這才迫不及待回來同我退親。
許是我過分麻溜,他一時有些怔然,好一會兒才遲疑着,不知是不忍還是不捨道 :「你若是不願,我也可以……養你在外頭。」
「不不不,」我依舊麻溜地拒絕,「李公子說笑了,你我並無感情。」
李循尷尬,臉色微紅。
笑話,看上他的是公主,我是多不怕死,敢和公主搶男人?
我娘早和我講過《陳世美》、《聊齋畫皮》、《墨雨雲間》這些故事,男人變心就變心,咱要識時務,別不識趣,也別意難平,保命要緊。
我只是小縣城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我拿什麼和探花郎,和公主鬥?
負我就負我,別弄死我就行。
我娘葬在花果山。
其實就是一座小土丘,原來沒名字,後來我娘給起了一個奇怪的名字:花果山。
但這山沒花也沒果。
我把和李循的婚約在她墳前燒了,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還是有些難過的。
李循說和我並無感情。
他或許忘了,我們也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憧憬過白頭偕老。
那年杏花微雨,我十八歲生辰,他親手雕了一枚白玉簪子插在我鬢間,紅着臉說,等他高中他就回來娶我。
可是現在,他說我們並無感情。
他只是可憐我。
-2-
我娘是青竹縣唯一的女大夫,醫術算不上高超,但在青竹縣也算頭一份,又因爲女子身份,時常被官吏、富戶請去後宅看診。
我既是我孃的女兒,也是我孃的徒弟,三歲起就被她抱在懷裏認草藥,七歲就扮作小藥童隨她出入各家。
認識李循的時候我還不滿十二歲,他娘得了風寒,被主母丟在外頭漏風的破屋裏自生自滅。快死的時候,他跪在我家門口,求我娘去救他娘一命。
他娘是青竹縣縣令的小妾,他是縣令唯一的兒子。縣令夫人努力了十多年沒能生出兒子,不得已將他記到名下,他娘就成了礙眼的存在。
我娘救活了他娘,又替她租了一間小屋——我娘對這世間的女子總是格外心軟。
李循每日下學都會來偷偷瞧他娘一眼,怕被主母知曉,不敢說話,只遠遠地瞧着。
母子兩人經常隔空對視,默默垂淚。
我看不過去,主動去做他們的傳聲筒。
那時候的李循才十四歲,已經成長得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加上出身,是青竹縣很多姑娘的夢中情人。我與他說話,互贈禮物,並不突兀。
每次他給他娘帶東西,都會在裏面夾點給我的小玩意,有時候是一串糖葫蘆、一包點心,有時候是一個泥娃娃、一盒胭脂,也有我最討厭的字帖。
他娘記着我和我孃的情,也會給我們母女做點針線活,襪子啊手帕啊香囊什麼的。
我娘不會這些,也不拘着我學,我試過給李循繡香囊,繡到一半決定改成帕子,帕子繡到一半,我覺得還是純色的簡約大方。
李循收到帕子的時候震驚了許久。
李循十六歲的時候考中了秀才第一名,縣令高興極了,在衙門外大擺流水席,與民同樂。
但也就在那一天,李循的娘死了,一根白綾掛在房樑上,把自己吊死了。
縣令夫人來找過她。
我娘說:「無非是告訴她李循大好前途,有她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親孃會被人瞧不起之類。」
她嘆息搖頭,鄭重告誡我:「平安你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自輕自賤,放棄自己的生命。任何人,哪怕是用娘來威脅你,你都不能自尋短見。」
我在府衙門外見到李循,他低眉順眼站在縣令身旁,和他一起給百姓敬酒。那張驚豔絕倫的臉上掛着面具般僵硬的笑,眼角通紅,眼神悲慟。
他喝了很多酒,晚上我在她孃的住所見到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彷彿一個一吹就破的泡泡。
他說:「我已經很聽話了,她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娘?」
-3-
我孃的死看起來是個意外。
那時候我和李循就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了,我娘經常打趣我們,說我們早戀。
縣令夫人來提親的時候,我娘考慮了兩天才答應,但她有個條件,必須等我年滿十八歲才能完婚。
縣令夫人答應了。她不見得多喜歡我,只是恰好我得了李循的喜歡,出身又不好,孃家無權無勢,既好拿捏,又無法給李循提供助力,是她完美的兒媳人選。
這本是一件喜事,但兩天後,我娘進山採藥,被山裏的瘋狗咬了一口。雖然用了藥,但她還是低燒不退,恐水怕風。
我娘知道好不了了,一有清醒的時候就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叮囑。
「你很有天賦,如今也算是個小大夫,馬上就能超過娘了。嫁給李循後,醫術也不可荒廢,這世道女子艱難,你有一技之長也算是立身之本。
李循雖然現在喜歡你,但將來不一定,這個世界的男人,心和身是分開的,他可以既愛你又和別人睡……如果將來這樣的事發生,不要和他吵,情愛虛妄,要麼及時收心,以後就當打一份工,要麼就同他和離……
性教育娘早就跟你科普過了,其實十八歲成婚還是有點早……但是沒辦法……生孩子可以再晚一點,別聽他們的……
嫁了人以後也別全指望李循,要給自己留後路,錢財比男人可靠多了。
還有你一定要記住,任何東西都沒有你的生命重要,包括所謂的貞潔。」
最後,她摸着我的臉,流着淚說:「我的平安啊,你才十五歲,娘走了你要怎麼辦啊?娘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把眼淚擦乾,衝她露出笑,我說:「娘,你放心走吧,我已經長大了,我懂醫術,我會賺錢,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李循跪在我娘牀前,發誓一定會好好待我。
我娘終於闔上雙眼,我隱忍多日,發瘋般邊哭邊吼:「我娘一輩子行善積德,治病救人,爲什麼偏偏是她?那山中素來安穩,人人去得,何時多了一條瘋狗,爲什麼偏偏就咬了我娘?」
我恨:「老天不公,老天瞎眼!」
李循死死抱住我:「平安,平安!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我一定會高中,一定會當大官,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後來,李循親自帶着衙役上山捕殺瘋狗,搜捕了整整四天天,都沒有發現瘋狗的蹤跡。
我不甘心,偷偷溜上山,在我娘被瘋狗襲擊的地方,在滿地的碎石裏,我發現了藏在石堆裏的一塊狗牌,銀製的,沾着我孃的血。一面刻着我不認識的紋路,一面刻着一個「章」字。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那個我不認識的紋路,是京城皇后母家,承恩公府章家的族徽。
這件事我誰也沒說。
我默默等待着,等着李循高中,帶我去京城。
後來,李循中了舉人,進京參加會試。
他離開的前兩天是我十八歲的生辰,他把親手雕好的白玉簪子插在我鬢間,紅着臉說:「等我高中我就回來娶你,你等我。」
再後來,他高中探花,回來同我退親。
-4-
沒關係,我會找到另外的法子進京。
不知道是我娘在天上保佑我,還是我本就有些運道在身上,還沒等我想出法子,我那失蹤多年的親爹就找上門來了。
親爹叫許建章,大有來頭。
是我朝大名鼎鼎的鎮國大將軍,對外能驅除蠻夷,對內能鎮壓叛亂,多年來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勝仗,上至三歲小兒,下至八十老嫗,沒有不知道他名號的。
據他說,他和我娘兩情相悅,私定終身。
但我娘身份低微,和他門不當戶不對,他家裏不同意我娘做正妻,我娘又不願做妾,所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他,他那時並不知道我娘已經懷了我,多番尋找之下沒能找到我娘就放棄了。
「這麼多年我一直未曾娶妻,在我心底你娘纔是我的妻子。」許爹飽經風沙磨礪,但依舊能看出英俊輪廓的臉上,露出傷感、懷念的神色。
我動容,爲一個女人終生不娶,真可謂有情有義。
我帶他去花果山祭拜我娘。
他給我娘上了一炷香,摩挲着墓碑上的字,嘴脣顫抖。看得出很想流兩行熱淚,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擠了幾次都沒能擠出來。
我隨他入京,入住鎮國大將軍府。
鎮國大將軍府是當今聖上賜給許將軍的府邸,寬廣雄偉,足足佔了半條街。
另半條街是公主府,住着當今皇上和皇后的嫡長女——德寧公主,不知道是不是看上李循的那位。
我到將軍府那天,將軍府的管家在大門口放了兩掛鞭炮,霹靂吧啦響了半天,完事後,一羣下人呼啦啦湧出來跪在我面前,高呼:「恭迎大小姐回府!」
我:「……」
莫名覺得羞恥是怎麼回事?
進府之後又有兩位美豔婦人迎上來,許爹介紹,年長那位是阮姨娘,年輕一點的是綠姨娘。
我一下就笑了。
原來一直未曾娶妻,只是未曾娶「妻」,妾是一個沒少。
-5-
鎮國大將軍找到女兒的事,沒幾天就傳得到處都是。
將軍府的鄰居,那位德寧公主立刻就遣人來邀我過府一敘。
許爹道:「你別怕,德寧公主人很好,她就是無聊找你說說話,沒什麼事。你同她交好,對你在京城的名聲也有好處。」又提醒一句,「公主守寡多年,對駙馬情深意重,這裏面別說錯了話。」
我不怕,相反,我還有點激動。
德寧公主是皇后親女,也就是說,承恩公府是她的外家。
公主比我想象中年輕,二十四五歲,臉若銀盤,五官明豔大氣。懶洋洋臥在貴妃榻上,赤足,氣質介於婦人和女孩之間,大氣雍容又嬌俏靈動。
她果真是閒得無聊找我聊天來打發時間,問了我娘和許將軍的事,又問了我在青竹縣的生活。
我說:「我娘是被瘋狗咬死的,我到現在都怕狗,一見狗就慌神,殿下不養狗吧?」
公主說:「我也不喜歡狗,不過我有一位表兄很喜歡狗,養了三條大黑獵犬,我每回見了他都要繞道走,母后倒是挺喜歡,還給那三條狗賜了名字。」
這個話題沒持續多久,得知我懂醫術,公主雪白的腳往前一伸,道:「你替我瞧瞧,我這腳傷了一個月了,太醫院的那幫廢物什麼藥都使了,總不見好,害得我都沒心情出門。」
我一看,那傷在大腳指頭上,頭頂那塊破了皮,不大,也沒出血,也沒傷疤,就是一層一層像竹筍那樣,厚厚的白色死皮,當中露出一小塊紅紅的嫩肉。
公主說:「也不知道是怎麼傷的,不疼不癢,就是瞧着噁心,像是有什麼怪病似的。」
我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又要來了公主的起居注和太醫院的醫案細細翻看。公主見我挺認真的樣子,也不敢打擾了,拿了一本書在旁邊看。
小半個時辰後,我有了結論。
「殿下,您腳傷遲遲未愈乃是氣虛導致……」
話沒說完,有小宮娥輕手輕腳進來稟報:「殿下,李大人求見。」
公主點點頭,示意將人領進來。
我餘光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頓了頓。
公主看向我,和氣地說:「無礙,你繼續。」
「殿下腳傷遲遲未愈乃是氣虛所致,體質出了問題,所以身體無法自愈傷口。太醫們開的大多是活血化腐毒的藥,但殿下並未出血,不必用此類藥物。只需讓人去藥鋪買點補中益氣丸,喫上一個月,傷口就能好了……」
李循自進來便垂首立在公主下首,除了剛進門時臉色變了一下,一直都是低眉順眼、恭順萬分的摸樣,瞧不出半點異常。
這會兒卻忍不住開口訓斥:「胡鬧,殿下明明是腳傷,你卻開補氣的藥,小小年紀醫術不精,竟敢行騙到公主府!」
我低頭冷笑,呵,好大一頂帽子,他難道不知,這樣空口白牙污衊我,若公主當真,我會是什麼下場嗎?
他當然知道。
所以他才如此迫不及待。
我抬眼同他對視,他眉眼依舊,眸光卻冰冷、陌生,和我退婚那一日淺藏的不忍和不捨也消失殆盡。
-6-
公主看他一眼,蹙眉:「誰教你這樣跟貴客說話的?道歉!」
不怒自威,盡顯皇家威儀。
李循露出錯愕的神情,好一會兒才彎下腰,衝我鞠躬道歉。
我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大禮,大人有大量地擺擺手:「不礙事。」
他又重新站好,面色恢復如常,藏在袖子下的手卻緊緊捏成了拳。
公主忽然想起什麼,看看我又看看李循:「說起來李大人也是青竹縣的,和平安是老鄉,你們……認識嗎?」
李循臉色一白,下意識抬頭看我。
我笑得溫婉:「自然是認識的……」
李循又一次打斷我:「認識是認識,但不熟。平安姑娘的孃親是青竹縣有名的大夫,Ţű̂₃一心想要平安姑娘繼承衣鉢,奈何平安姑娘年紀小貪玩,只將她孃的本領學了個皮毛……
也不知她是從哪裏得知殿下腳上有傷,竟巴巴從青竹縣趕到了京城……
殿下金尊玉貴,還是小心爲妙。」
公主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李循,直看得他臉色變了又變,才說:「李大人似乎,對鎮國大將軍的女兒,很有意見?」
李循臉色大變,霍然抬頭,震驚又茫然地看向我。
「原來你不知道她是鎮國大將軍唯一的女兒啊。」公主頗有些可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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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差人去買了補中益氣丸,她是死馬當活馬醫 ,總歸補中益氣丸喫着也沒什麼不好。
她留了我和李循用午膳——當然,身份不同,位置不同。
我是貴客,和公主共坐一桌。
李循算是公主的……心上人?下屬?準駙馬?
反正現階段他是沒資格和公主一同用膳的,只能站着伺候公主,給公主佈菜。
大約是經常做,動作利落、嫺熟,公主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公主想喫什麼菜。只是面無表情,眼神躲閃,像被人羞辱了一樣。
公主放下筷子,嘆口氣:「李循,你知道的,本宮不喜歡強迫人,你要是不願意,本宮大可以換一個人。」
李循立刻跪下請罪,公主也ẗű⁰沒心情喫飯了,讓我一個人喫着,喫好了她讓人送我回去。
恭送公主離開後,我又喫了好一會兒。
公主府的廚師是御廚的標準,喫食比大將軍府講究得不是一點兩點,我每樣嘗幾口,喫得心滿意足。
期間李循一直跪着,脊背挺直,脖頸高昂,像一隻高傲得被折斷翅膀的天鵝。
用完膳,經過李循身邊,我腳步微停,輕聲道:「心愛之人?一番情意?呵!」
說完,我沒看李循的臉色,揚長而去。
我還是有很多疑惑的。
許爹說公主對死去的駙馬一往情深,既然如此,又怎會看上李循?且她對李循的態度,也稱不上多喜歡。
「李探花啊,」許爹不以爲意,「他和先駙馬有些相似,公主拿他當替身而已……說起來公主和先駙馬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只是可惜先駙馬身體不好……」
當替身沒什麼不好,替身當得好也是能轉正的。
想當年,我娘給我講的追妻火葬場的故事裏,哪個替身最後不是成爲了霸道王爺的真愛?
許爹又感慨了一遍公主對先駙馬的情深似海,聯想到自己,又把自己也誇了一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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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一個月,十天左右德寧公主的腳傷就有了好轉,雖還沒徹底痊癒,但這是遲早的事。
她差人送來了謝禮。
一匣子鴿子蛋大小的南珠和兩本世面上買不到的醫書。
我很欣喜,公主是用了心的。
更妙的是,公主差的這個人是李循。
比起上次在公主府,李循的話少了很多,除了傳達公主的謝意,半句廢話沒有。脊背依舊挺直,目光卻故意迴避我,臉色算不上好,甚至有些憔悴。
他本是清冷雅正少年,如今金榜題名得公主青睞,卻顯出陰鬱頹敗。
離開走至影壁處,他忽然回頭看我,隔着大半個院落,依稀能見眼底細碎浮光。
我知道他後悔了。
-9-
皇上是在半個月後召我面聖的。
彼時德寧公主的腳傷已經徹底痊癒,她報復性四處赴宴,把我吹得天花亂墜。
作爲鎮國大將軍的女兒,我本已萬衆矚目,加上德寧公主,越發惹人注目。
但除了德寧公主,無人敢給我下請帖。
因爲我爹是鎮國大將軍,手握我朝大半兵權。
歷來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多疑又無情,雖然表面上他和許爹還是哥倆好,但誰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對於我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鎮國大將軍的女兒,他又有什麼打算?
衆人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敢輕舉妄動。
我進宮那日,許爹比我還激動。
衣裳、首飾是一早準備好的,梳了京城裏流行的飛天髻,抹脂塗粉後,和那些世家貴女也沒什麼差別了。
許爹大力拍我的肩膀,醞釀半天,只說:「別怕,就當皇上是尋常長輩,問什麼答什麼。」
他心態真好。
皇上在皇后的長春宮見我,引路的是皇后身邊的得力景嬤嬤,從內宮門一路疾行,專挑沒有遮擋的宮道。六月日頭正盛,我緊跟景嬤嬤步伐,髮髻也散了,妝也花了,哼哧哼哧輕喘氣,形象全無。
快到長春宮時,我忽然身子一軟,暈了。
太醫來時我才醒,我被安置在長春宮偏殿的暖閣內,皇上和皇后都在,見我醒來,皇上鬆一口氣,難掩關懷之色。
太醫說我是中暑,不打緊,開了點藿香正氣丸。
我不好意思:「臣女在鄉下長大,還以爲體力好,竟跟不上嬤嬤步伐,日頭毒辣,嬤嬤一把年紀一點事也沒有,也是我太嬌弱了些……」
景嬤嬤麪皮子一抖,迅速低下頭。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皇后臉色微變,強笑道:「景嬤嬤幼時習武,的確比常人健壯些……」
皇上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待我很慈愛,準我躺在牀上回話。
一開始問的是我的基本情況,年紀、喜好、才藝、是否婚配等,知道我懂醫術治好了公主腳傷,還誇我能幹。
然後話題轉到我娘身上。
「你爹是大英雄,你娘……可有跟你說起過他?」
我搖頭。
皇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她給我起了個小名,」我說,「我的小名叫不悔。」
皇上大爲震撼,我看到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溼了。
Ṭù⁾10
我沒有小名,我騙皇上的。
我娘早和我說過,我親爹是皇上。
許爹是奉了皇命替皇上背鍋。
「殺千刀的,我都懷上你了,他才告訴我他是皇上。他說封我做貴妃,還不是妾?我不稀罕,帶球跑了。本來不想要你的……」
「但感受到了胎動,想到我與你血肉相連,不忍心打掉我?」
「不是,」我娘說,「這邊墮胎藥副作用大,我怕一屍兩命。」
我娘還怕將來皇上的皇子們也學他微服私訪,和我上演《藍色生死戀》,所以把我的身世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回將軍府後沒跟許爹告狀,但他還是知道了我在宮裏暈倒的事。
進宮不能帶刀,他就揣了條馬鞭,一路罵到長春宮,沒進去,就杵在門口,把景嬤嬤從祖宗十八代罵到子孫十八代。
長春宮的人一聲都不敢吭。
罵完之後,他又去養心殿賣慘:「可憐臣沒爹沒孃,無妻無子,就這麼一個剛認回來的女兒,結果頭一回進宮就被人欺負,可憐臣在外面拋頭顱灑熱血,卻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世上怎麼會有我這麼命苦的人哇?」
又哭又嚎,眼淚鼻涕糊了皇上一龍袍。
皇上沒辦法,只好給了我一個縣主的封號作爲補償,許爹這才罷休。
當然隔日就有好幾個言官彈劾許爹,說他以下犯上,不守規矩,仗着軍功肆無忌憚等等。許爹跟他們當廷對罵,他雖然不如言官嘴皮子利索,但他罵得很髒,有一個言官差點被他氣哭。
最後這事以許爹被罰半個月俸祿作爲結束。
京城的世家貴族都是人精,鎮國大將軍都這樣了,才罰俸半個月,這算什麼懲罰?
衆人窺見了聖心。
我的日子變得熱鬧,各家的請帖似雪花般飛到將軍府。我也很合羣,各處都走一遍,各家都結交幾個小姐妹。
我懂醫術,隨手就能治好她們的小毛小病,再聊點美容養顏方面的話題,輕易收攏了人心。
-11-
我真正聲名鵲起是在我治好了承恩公老夫人的耳閉後。
承恩公老夫人是皇后的親孃,耳閉的毛病有一年多了,還伴隨着頭暈,喫藥、按摩、鍼灸都試過了,總不見好。
老夫人在府裏發脾氣,德寧公主去看她,提起了我。
我懂醫術,承恩公府衆人是知道的,但一直以爲是小打小鬧只學了點皮毛,就算是德寧公主推薦,他們也還是不信我。
是老夫人受夠了耳聾頭暈的折磨,又聽許多人提起我醫術高明,非要把我請過來。
結果我三劑藥把她治好了。
太醫院院判特地到將軍府討教,連來五天,對我刮目相看。我趁機問他借太醫院的醫典和診籍。醫典他借了,但診籍按規定是不能帶出宮的,他讓我進宮的時候來看。
承恩公老夫人感激我,要給我做媒。
她有一個排行第五的孫子,比我大七歲,是個紈絝子弟,貪玩不肯成親。但我出入承恩公府,偶然與他碰到時,他看了我好幾次。老夫人覺得我們有戲。
章五就是德寧公主說的那位喜歡養狗的表兄。長相俊俏,性格惡劣,手底下養了三條惡犬,每一條都有半人高。看誰不順眼,他就放狗咬人,承恩公府一年有半年的時間是在爲他的事跟別人賠禮道歉。
老夫人只知道他看了我好幾次,卻不知道他的眼神冰冷陰寒,好像野狼看見了自己的獵物。
她安排我們單獨相處。
章五在荷花池邊等我。
初秋的天氣已經有了涼意,滿池荷花剩了殘枝,實在算不上好風景。
「章五公子。」我同他見禮。
「你就是樂安縣主許平安?」他上下打量我,目光很不友好,「挺有本事啊,暈一次就撈了個縣主,就是可憐了景嬤嬤,聽說她被姑母罰去了浣衣局,樂安縣主你不會覺得良心難安嗎?」
我笑了起來,我說:「章五公子,我覺得你挺搞笑的,你明明——什麼都知道。」
他看着我,眼中殺意浮現,而後忽然發難ƭū⁶。
一聲口哨,三道黑色的影子由遠極近向我撲來。落入荷花池的瞬間,我拽住了章五的衣袖,他帶着錯愕的神情和我一齊掉入水裏。
我會水,章五也會水,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往水下拉,往湖心拉。我乖乖配合,省了他不少力氣。但還未到湖心,他忽然覺察出不對勁,回頭,一根銀針飛快地在他脖子上紮了一下又收回。
那銀針淬了麻醉散,泡了水,功效沒有那麼強,那足夠讓章五短暫昏迷。
在水裏短暫昏迷,沒人救,就會長久地死去。
章五捂着脖子,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他大概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死在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手上。
他的眼裏有了恐懼,眼神慢慢渙散。
我看着他,無聲說了四個字。
殺人償命。
章五那三條惡犬脖子上掛的狗牌,和當初我撿到的那塊,一模一樣。
他就是殺害我孃的兇手。
從我踏進承恩公府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怎麼弄死他。
-12-
章五撈上來就沒氣了。
我吊着一口氣昏迷了三天三夜。
皇上每天都派人來問我的情況,第四天的時候我醒了,許爹帶着人去承恩公府,把公府的大門和匾額砸了。
承恩公死了孫子,壞了門面,但還是得來跟我道歉。
等我好點,皇后也召我進宮安撫。
我很識趣,雖說這事因章五而已,但到底他死了我還活着。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拉五公子的。只是我娘是被狗咬死的,我一看到狗就失了方寸。」我紅着眼睛,一副很內疚的樣子。
皇后有瞬間的怔Ŧṻₕ愣,然後說:「不關你的事,是小五頑劣。」
她的眼睛紅了,臉色也很憔悴。看着我的眼神雖然極力掩藏,但控制不住的憎惡和憤恨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章五自幼喪母,是在皇后跟前長大的,皇后很喜歡這個侄子,也是仗着皇后的恩寵,章五才如此放肆。
但這只是表面。
暗地裏,章五是皇后的一把刀,皇后想讓誰死,這把刀就插進誰的胸腹。他遲遲不肯成婚,也是爲了更好地替皇后辦事。
想要我娘死的是皇后。
本來我只是猜測,現在我確定了。
-13-
回去的時候在宮門口碰到李循。
應當是特地等着我的,甫一見我便迎了上來:「縣主。」
面色算不上好,眼底有青黑,看着我時,關心擔憂溢於言表。
我略略點頭,他遞過來一個狹長的錦盒,聲音溫柔帶着一點沙啞:「好些沒?這是三十年的人蔘,你拿回去補補身子,以後……別這麼莽撞了。」
我微微揚眉,沒動,身邊的丫鬟察言觀色,頷首解釋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我們縣主只喫五十年以上的人蔘,且太醫也吩咐了,五十年以下的人蔘沒什麼效果,沒必要喫。」
李循尷尬地收回手,一臉受傷。
我抬腿要走,他哀傷地望着我:「你就這麼狠心?」
我和他對視:「有你否定我們六年的感情狠心嗎?」
他臉色一僵,嘴脣翕動,說不出話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想走向更高處,我能理解。但你不該用那樣荒謬的理由。李循,你說過的,我們只是沒說過幾句話的,不熟的同鄉。請你務必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別讓我瞧不起你!」
-14-
章五的死沒能掀起任何波浪,有許爹和皇上在,章家一絲污水都潑不到我身上。
反而是許爹又去御前哭了一次:「我閨女都是縣主了,還是有那等狗仗人勢地欺負她,這樣我還怎麼放心外出帶兵打仗?皇上,你要爲我們做主啊!」
於是皇上龍爪一揮,封我做了郡主。
聽說皇后在長春宮氣得吐血。
我有點擔心許爹,他這樣仗着軍功胡來,早晚會被皇上忌憚。
許爹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告訴我:「沒事,皇上信任我。」
我娘給我講過《琅琊榜》的故事,再好的兄弟,一旦有了君臣之分,懷疑猜忌就會滋生。皇上乃一國之主,他不會容忍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功高震主。
狡兔死走狗烹。
每一個字都是血淚教訓。
許爹的神情變得奇怪,好一會兒小聲扭捏道:「皇上以爲我喜歡他……」
我震驚地望着他。
「這主意還是你娘給我出的……她說男人通常認爲女人愛上自己就會死心塌地,沒有二心,哪怕付出生命。女人換成男人也一樣。真愛超越一切情感,沒人會覺得一個愛自己的人會傷害自己。我聽了她的話,去跟皇上表白。皇上結合我多年不成婚,連個子嗣也沒有,就信了。」
許爹雖是個粗人,但功高震主的道理也懂。除了嘴上表忠心外,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成親,不生孩子。如果皇上仍不放心,怪罪下來他也是光棍一條,往上三代死絕了,往下三代還沒出生。
「更上了戰場就是在刀尖上討生活,我又何苦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兒?」許爹的聲音難得透了淒涼。
我想起了他後院的兩位姨娘,一個是從青樓贖回來的,一個是從戰場上救回來的。
男人把妻和妾分得很清楚,但卻忘了,不管是妻還是妾,她們都是別人家的女兒。
當然,這麼傷感的時刻,我沒提這個問題煞風景。
我問:「皇上接受你的表白了嗎?」
許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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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走鳥飛,窗間過馬。
我把太醫院的典籍和診籍看了大半的時候,年關緩緩而至。
除夕那日,皇上在宮裏宴請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員和家眷。
李循本是沒資格去的,但公主帶上了他,還賜了座,他像模像樣地同公主並排而坐,倒有點駙馬的做派。
許多人討論,皇上恐怕是要藉着除夕給公主賜婚了。
席間皇上果然說起了這事,他ŧů₆挺滿意李循——長得好,有真才實學,又肯喫苦下功夫,即便是尚了公主,也能重用。
誰知道公主笑一笑,嬌嗔道:「父皇,兒臣不是和你說好了不再嫁人的嗎?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皇上奇怪:「朕看你挺喜歡李探花,還以爲……」
公主:「在兒臣心裏,誰都比不上先駙馬。」
明晃晃的打臉,所有人都同情地看向李循。
李循還算冷靜,笑容不變,依舊溫柔體貼地替公主布着菜,只偶爾微抬的眼眸,泄露了一絲情緒。
皇上的目光又轉向我:「樂安郡主可有許人?」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樂安郡主就是我。
「回皇上,不曾。」
李循的眼光望過來,一掠即過。
「可有中意的兒郎?」皇上又問。
「沒有。」
皇后忽然笑了聲:「陛下真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哪有你這樣明晃晃問的?郡主就是有也不好意思說呀。」
「是嗎?」皇上挺有興趣。
「前些天臣妾還聽宮人說,郡主和周院判家的公子走的挺近,周公子家學淵源,想來和郡主能說到一塊兒。」
皇上想了一會兒:「周文清啊,還行。」
周文清也是這屆的考生,二甲中游,在翰林院當差。我統共就和他說過一句話,連他的樣子都沒能記得特ţűₗ別清楚。
我望着皇后,眼睛一眨,泫然欲泣:「不知道皇后娘娘聽哪個宮人說的?可否叫出來跟臣女對質?看看她是不是跟臣女有仇,要在背後這樣敗壞臣女的名聲?」
皇后慌了一下,她以爲姑娘家臉皮薄,即便不是我也不好意思大力反駁,害羞地說一下是誤會,她正好可以再做文章。反正硬扣上我和周文清有情,我就只能嫁他了,如果能忽悠地皇上當場賜婚,就更好了。
誰知道我臉皮這麼厚,直接就要對質。
皇后尷尬地笑了一下:「就是無意間聽了一耳朵,也不知道是哪個宮女,看來是本宮誤會了。」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眉頭蹙着,神情不悅,但到底給她臉面,沒說什麼。
許爹卻扯着嗓門大聲道:「皇后娘娘怎麼跟市井長舌婦似的,這樣治理陛下的後宮,可是要被人詬病的。」
皇后滿面通紅。
皇上無奈地看了許爹一眼,怎麼說呢,我甚至讀到了一點寵溺,皇上該不會覺得許爹是在和皇后爭風喫醋吧?
我打了個寒顫。
因着這個插曲,皇上後來的興致一直不高,早早就散了宴席。
許爹和我商議後,去軍營陪未歸家的將士喝酒吹牛過大年。
我一人回將軍府,經過公主府門前時,馬車慢下來,車壁被人「咚咚」敲了幾下,響起德寧公主慵懶的聲音:「樂安郡主,要不要跟本宮一起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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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龍一直燒着,進門就有暖氣撲出來,一寒一熱我打了個噴嚏,立刻有貼心的宮人遞上浸了熱水的帕子。
小桌上一早擺好了喫食,爐子上溫着酒,旁邊還有宮人在熬羊湯,陣陣香氣,光聞着就覺得身上暖和了。
公主飲了一杯酒後才道:「你別怪我母后,她是心疼五表兄……」
嘆一口氣又繼續說:「母后雖然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但其實她過得一點都不開心。她深愛父皇,但父皇……哎,他是天子,註定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
宮宴上公主已經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又連喝兩杯,醉意顯出來,話也漸漸多了。
「……母后經常生氣,父皇每納一個妃子她就生一次氣,去旁的妃子宮裏留宿一次她又生一次氣,妃子懷孕她再生一次氣,生下孩子她又生氣……一年中大半的時間她都在生氣。」
是的,皇后的診籍上記錄着,她常年肝氣鬱結。
「她最氣的那次是父皇愛上一個民間姑娘,說是他此生摯愛,要帶回來封貴妃。母后能接受他寵別的女人,但接受不了他真的愛上一個女人。她氣得吐血,臥牀不起,以死相逼,想改變父皇的決定,但父皇不爲所動。
搞笑的是,母后在這邊要死要活,那位民間姑娘卻不屑做勞什子貴妃。她逃走了,父皇找不到她,這才作罷。
但父皇也念了她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她。
不過,她好在沒進宮,以母后的性子,她若是進了宮,母后不會放過她的。」
我沉默,沒進宮皇后也沒放過她。倒是放過我了,或許看我只是一個丫頭片子,成不了氣候,威脅不到她。但現在,我一連折了她兩條手臂,她不會再放過我了。
「你看,」公主又嘆氣,「成親有什麼好?別說父皇了,就是尋常老百姓,手裏頭寬裕了,也會想着納幾個妾。哦,不是,駙馬不納妾。」
我順着她的話:「先駙馬對公主情深意重。」
她哈哈笑:「屁,是律法規定的,駙馬不得納妾。」
我:「……」
「我不想成親,但父皇非要我成親,沒有法子,我只好指了駙馬,因爲他體弱多病,看上去活不長。」
後來駙馬果真英年早逝。
「我裝着對他情深意重,要替他守節,父皇母后也不忍心逼我再嫁了。再遇着我能看上的男子,我就拿先駙馬的替身做幌子,享受情愛,什麼都做,就是不成親。可笑世人還讚我對先駙馬忠貞不渝。」
公主笑,與我碰杯,我想起我娘我說的「渣男渣女」,公主非常符合。
「你呢?」公主看着我,「我和你說了這麼多,你不跟我說點什麼嗎?」
我替公主把酒滿上,微微笑:「公主不是都查到了嗎?」
公主笑起來,嫵媚多情:「那你還要他嗎?要的話本宮就還給你……男人多的是。」
我說:「男人多的是,我又何必死磕一個?」
公主撫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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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公主身邊先駙馬的替身換成了周文清——就是皇后造謠和我走得近的那位。
周文清和李循有一點不同 ƭű₇,他不捧着公主。
我有幾次去公主府,還看到他倆吵架咧。
李循沒有再找過我,偶然碰上了,也只是按照禮儀拜見我。
我們形同陌路。
四月初,蠻夷來犯,許爹掛帥出征。
走之前,他將我託付給皇上。
「臣的女兒就是陛下的女兒,臣此去兇險萬分,若有不測,還望陛下善待我兒,護她一世周全。」
皇上很感動,收我做了義女,讓我喊他「父皇」,我喊不出來。
「真沒想到,你成了我的妹妹。」德寧公主感慨。
我笑眯眯喚她皇姐,她很受用。
因着德寧公主的緣故,我多次出入長春宮,皇后不喜我,但不能表現出來,尤其皇上在的時候,她還要表現出對我萬分疼愛。
我終於找到機會。
章五死後,他養的三條惡犬沒了去處,章家其他人不願豢養,皇后做主將三條惡犬送到了御獸園,閒暇時還會去睹物思人。
那一日下着雨,皇后忽然思念起章五。德寧公主不喜這位表兄,不願去御獸園。
我還未表態,皇后便看向我說:「雖說小五因你而死,你也不必時時內疚,那三條獵犬是小五生前最喜歡的夥伴,你陪我去看一看,就算是盡點心意了。」
我道「是」。
德寧公主衝我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又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雨勢漸大,地面溼滑。
宮人替我和皇后撐着傘,御獸園監正得了消息,急急跑出來。
「這樣的天氣,皇后娘娘怎麼來了?」
「想看看金翅它們。」
監正立刻讓人把那三條惡犬牽出來,大約是睡得正香,牽出來的時候它們還有點不情願,「汪汪汪」煩躁地叫着。
皇后眼圈一紅:「可憐,和主人陰陽兩隔。」
往前一步,伸手去摸其中一隻的頭頂,那狗卻忽然發狂,掙脫了狗繩,朝皇后撲過來,狠狠咬在她的腿上。
皇后一聲淒厲慘叫,周圍的人手忙腳亂去趕狗,也不知怎地,其餘兩條像是受到了感染,齜着牙,惡狠狠朝着我和皇后亂吠。
御獸園這麼多人,這三隻惡犬卻像是目標明確,只想攻擊我和皇后。
皇后身份尊貴,又受了傷,有意無意地,所有宮人都圍在她身邊,監正急急去喊侍衛,訓狗人吹着口哨,但沒有用,三隻惡犬失控了。
大雨傾盆,天地間一片嘩啦啦,掩蓋了御獸園的動靜。
我被三條惡犬圍在中間。
「平安小心。」皇后忍痛叫了一聲。
隔着雨幕,我朝她望過去,她滿面憂色,嘴角卻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揚。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容僵住了。
三條惡犬抽搐着相繼倒在地上,雨水嘩嘩,沖刷着它們的皮毛,可它們再也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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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被瘋狗咬了一口得恐水症死掉的,她死後,我變得很怕狗,不官是瘋狗還是正常的狗。爲了保護自己,我研製了一種能毒死狗但對人無害的藥,但一直沒用到過,只是放在身上,讓自己安心。
章五公子的死我一直很內疚,所以皇后讓我陪她去看狗的時候,我忍着懼怕答應了。誰知道那些狗忽然發狂,還咬傷了皇后娘娘……」
我這樣跟皇上解釋,他一點也沒起疑心。反而因爲我提到了我娘,又想起了和我娘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皇后的傷不礙事,那狗看着咬得狠,其實只破了一道口子。
誰都沒當回事,但是十天後,皇后開始發燒,頭暈,噁心,怕水,怕風,易怒……
她得了恐水症。
但那三條狗都不是瘋狗。
誰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得上這病的。
太醫院束手無策。
我也沒有法子。
誰都知道,恐水症無藥可治。
恐水症發作得極快,兩天後,皇后已經全身麻痹,動彈不得地躺在牀上等死了。
我去看她,德寧公主雙眼紅腫,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我替皇后擦了擦臉,輕聲在她耳邊說:「其實恐水症我能治的。我娘得恐水症死後, 我讀她留下來的札記, 研究了許久, 纔想出了治療的法子。」
皇后艱難地轉動兩顆眼珠子看向我, 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音:「救……救我……」
「救你?」我輕笑, 「你知道你是怎麼染上恐水症的嗎?」
皇后爲了對付我,把那條惡犬訓練得會攻擊特定的人, 爲了摘清自己, 她甚至以身犯險。雨天, 一片混亂, 她又受了傷,我要下毒實在易如反掌。
我不知道她的計劃, 我也沒有具體的計劃。
我只是時刻做着萬全準備,找準一切的機會, 爲我娘報仇。
「多謝你給了我下手的機會。」我說。
皇后瞪大雙眼, 雙手無力地拍打牀沿, 眼睛裏迸射出仇恨的絕望的光。
「賤……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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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死了。
我留在京城也沒什麼意義了。
許爹來信, 九月班師回朝。
我想着親口跟他說一聲再走, 誰知道他是擡回來的,就剩了一口氣, 一路支撐着要見我最後一面。
將士們雙目通紅, 還有小聲啜泣的。
副將哽咽道:「將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郡主, 一直唸叨郡主還小,還沒嫁人, 死了娘又沒爹,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麼被人欺負……郡主有什麼要說的趕緊和將軍說,將軍還要去宮裏見皇上一面, 爲郡主求個恩典……」
許爹傷了大腿, 傷口感染, 潰爛發膿。軍醫提議截肢, 又不敢保證截完肢一定能活,幾個有話語權的副將意見不統一, 一直拖到回京。
我查看了傷口, 當機立斷:「準備截肢。」
許爹從昏迷中醒過來, 看見我, 稍微有了精神。
我一邊吩咐軍醫準備工具藥物,一邊湊過去聽他「交代遺言」。
「十個,」他說, 「給我燒十個美女紙人,要胸大屁股大的……」
我:「……」
許爹沒死成,截完肢在牀上躺了五天,他的燒退了。
我進去給他送藥:「爹, 該喝藥了。」
他猛地一愣,片刻之後扭過頭去,悄悄用手抹了抹眼角, 嘀咕:「可惜了那十個美人……」
許爹沒了一條腿, 再也打不了仗了, 兵權理所當然上交。皇上封他做了鎮國公,又說願意入贅鎮國公府的,將來和我生的孩子可以繼承爵位。
我暫時走不了了, 許爹需要人照顧,我不放心其他人。
至於招夫婿,再說吧。
(完)
作者:陌上大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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