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蓮

小時候我一直以爲自己不是爸媽的親生孩子。
因爲他們對待我和哥哥區別巨大。
我問過媽媽很多次,我從哪兒來。
她總說,是在垃圾桶撿的。

-1-
媽媽說,我是從垃圾桶撿來的。
我很傷心,卻又恍然大悟。
難怪逢年過節,只有哥哥有新衣服穿,而我總是穿他的舊衣服。
難怪親戚送的奶糖、橘子汽水和娃哈哈大多時候都沒我的份。
難怪哥哥可以滿村瘋玩,而我得搭個凳子洗碗洗衣服煮飯摘菜。
難怪每次跟哥哥有衝突,媽媽總會說他是男孩子,你打不過他幹嗎去招惹他。
我不是親生的,自然得不到同樣的愛。
村裏除了我之外,莎莎也是他爸媽撿來的。
據說一開始趙叔趙嬸對她不錯,可很快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
於是莎莎成了多餘的那個。
睡在漏風的柴房,要做很多家務活。
骨瘦如柴,從來沒喫飽過。
只要弟弟一哭,趙嬸就會朝莎莎發火。
用竹掃把抽得她滿身血道子。
縱使這樣,趙嬸還會經常嚷嚷:「要不是我把她撿回來,她早就死了。」
「也就是我心善,不然誰願意浪費糧食養她,早把她扔了。」
莎莎瘦弱,趙嬸爲了方便給她剃的板寸,加上又總是穿着寬大不合身的衣服。
村裏沒有孩子願意跟她玩。
那次我上山割豬草,遇到她躲在破敗的土地廟裏哭。
不被愛的孩子,連哭都不敢大聲。
蜷成小小的一團,肩膀不斷地聳動。
她後背的衣服破了,紅色的血痕像蚯蚓一樣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
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掏出了我用廢書紙包着的,自己也不捨得喫的一顆小冰糖。
「給你,別哭了。」
我們一起坐在山坡上。
秋日的風蕩過高低不一的草叢,吹起我們破敗的衣角。
她問我:「我親生爸媽會不會其實很有錢,會不會一直想把我找回去?」

-2-
其實我也會做夢。
幻想自己是童話裏的公主,只是意外流落人間。
我很快會回到城堡裏,穿上公主裙和水晶鞋。
但夢就是夢啊……
我低頭撥弄着腳下的螞蟻,輕聲說:「不會吧,不然當初爲什麼拋棄我們呢?」
莎莎知道了我也是撿來的祕密。
但她答應我絕不會說出去。
我們成了朋友,不過我不敢明目張膽去找她玩。
我怕面對其他孩子的嘲笑和孤立。
我會把哥哥用舊的鋼筆偷偷拿來給莎莎。
反正哥哥筆很多,他也不會發現。
她會爬到高高的樹上給我摘桑葚。
我會在自家地裏挖最大的紅薯給她喫。
她會把綠瑩瑩酸掉牙的橘子藏兜裏帶給我。
我們會幻想,其實我們是親姐妹,爸媽是全縣首富。
我們渴望走出這小小山村,去看看電視裏的北京上海。
有時候她跟我說:「曉霞,其實你比我幸福呢。」
她說得沒錯。
燉雞湯哥哥喫雞腿我喫雞翅。
零花錢哥哥五毛,我也有一毛。
我生病咳嗽,媽媽雖然遠不如哥哥生病那麼緊張,但若個把月我都無法自愈,她還是會帶我去赤腳醫生那打屁股針。
但我還是不敢任性,也不會提任何過分的要求。
媽媽經常自豪地跟人說:「我家曉霞真的懂事嘞……」
因爲怕被扔掉。
所以我必須懂事。
我不想當沒有爸媽的野孩子。
我那時頓頓都能喫飽,還有小孩特有的青蛙肚。
明明身體鼓鼓的,卻時常感覺整個人都空蕩蕩的。
後來長大些才知道。
充實的是肉體,空蕩的是靈魂。
因爲沒有足夠的愛來滋養牽絆,所以我纔會感覺自己像是斷線的風箏。
輕飄飄的。
任何一縷風,都能將我吹向未知的遠方。
哥哥比我大三歲,很愛欺負我。
但他很聰明,課文只要多背幾遍就能記住。
經常拿班上第一。
讀書時,成績好的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光環,讓人忍不住親近和崇拜。
我那時還不明白。
我本來就是不被看重的女孩,又如此笨拙。
哥哥的優秀,於他是光環。
卻是會刺傷我的利器。
入學前班那個暑假,在蛙聲四起的破敗院子,哥哥教我從一數到一百。
我每次到三十四十這種坎的時候就會倒回來。
他很抓狂:「豬都沒你這麼蠢!」
入學後,老師留的作業我經常不會。
問哥哥,他總拉着一張臉:「莫來煩我。」
爸爸也沒耐心:「你怎麼什麼都不會,你上課耳朵打蚊子去了?」
勤能補拙,我於是學到很晚。
媽媽嘆氣:
「算了,你可能不是讀書的料。
「這樣也好,家裏條件差,供不起兩個讀書的。
「你讀完初中就可以打工去供你哥哥。」

-3-
每次過年,親戚們總會誇哥哥聰明,說爸媽只要能把哥哥供出來,以後老了就能享福。
也會偶爾問我的成績。
聽到答案後他們總是笑笑:「挺好的,曉霞以後初中畢業能幫着供你哥哥讀書。」
「女娃娃嘛,嫁得好纔是真的好。」
如今聽來這些論調很讓人生氣。
爲什麼要犧牲一個孩子的未來去供養另外一個呢?
然而這在當時也是尋常。
農村家庭資源有限。
很多天資聰穎的女孩,都要爲家裏的哥哥弟弟讓路。
何況我資質如此普通,又不是親生的,註定是哥哥人生的墊腳石。
就這樣稀裏糊塗,我長到了十歲。
媽媽答應過我,等到十歲,會單獨給我過生日,再給我買一條粉色的蛋糕裙。
那天我起牀時,爸媽和哥哥已經不在家。
或許是給我買裙子去了。
我早早去學校拿期末考的成績單。
班級第十。
我第一次擠進了班級前十。
不止如此,我還拿了鄉里作文比賽的三等獎。
獎品是一個筆記本。
一切都如此完美。
回村時遇到了大牙他們,他來攀我肩膀:「霞弟弟霞弟弟,到河裏摸蚌殼去不?」
我甩開他的手:「不去!我說過了,以後不要叫我霞弟弟。」
大牙笑了:「你莫穿你哥哥的短衣短褲,穿條裙子我就不叫你弟弟。」
其他男孩也笑了起來。
我生氣了:「穿就穿,我媽答應我今天會給我買,你們等着看!」
我期待着人生第一個單獨慶祝的生日。
幻想着穿上粉色裙子從村頭逛到村尾,告訴大牙他們:「看好了,我穿裙子了!」
我從日光朗朗等到夜幕降臨。
爸媽總算帶着哥哥回家了。
他們滿面喜色,手裏拎着大袋子,興奮不已:「曉霞,你哥今天去參加城南私立初中的考試,當場就通過了!」
「進了城南,等於一隻腳進了一中……」
我並沒有細聽,手不停地在袋子裏翻着。
期望着一抹粉色。
但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裏面全是給哥哥買的新衣服新鞋新襪子還有習題冊。
我抬頭問媽媽:「我的裙子呢?」
「什麼裙子?」
我聲音染上哭腔:「我今天過生日,你答應給我買裙子的。」
「我的裙子,我的裙子在哪裏?」
媽媽恍然:
「哎呀,我都忘了。
「農村穿什麼裙子嘛,不耐髒活動也不方便。
「你哥去年有件短袖買小了,等會我翻出來給你。
「是全新的,一次都沒穿過。
「過兩天就是你哥生日,跟以前一樣你們兩兄妹一起過噻,我到時候給你們殺只雞。」

-4-
不該有期盼的。
作爲養女,更沒有資格生氣。
可是從前一次次被忽視的委屈,此刻全部都湧了上來。
像漲潮的海水,狠狠衝擊着我理智的高牆。
我朝媽媽吼:
「我不要,你說過單獨給我過生日。
「你答應給我買裙子的,爲什麼不能說話算話?
「你總是這樣,總是忘了還有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我平時都很乖,我就要這一樣東西,你們都不能給我買嗎?
「你們既然不喜歡我,當初爲什麼要撿我回來,乾脆把我扔在山裏被野狗咬死算了。」
……
爸爸恰好上廁所回來,一巴掌抽在我臉上。
「你媽生你命都去了半條,家裏還交了罰款,你對她就是這態度?
「家裏就這條件,你要這又要那,以爲錢是大風颳來的?就你名堂多。」
烏雲閉月,星子無光。
堂屋裏的白熾燈接觸不良,「刺啦刺啦」作響。
我看向媽媽,渾身都在抖,問:「我是你親生的?」
媽媽沒好氣:
「不是我生的,難道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本來想再生個兒子,這樣你哥也有兄弟做伴撐腰……
「爲了條裙子你對我這態度,真不知道生你幹嗎!」
親生的。
原來我是親生的。
那一刻我的眼淚噴湧而出。
有無數的話想問。
有無數的委屈想要宣泄。
可看着爸媽生氣嫌棄的臉,我如鯁在喉,轉身跑進暗沉夜色之中。
爲什麼呢?
親生的我爲什麼要次次等着哥哥的生日一起過?
親生的我爲什麼始終要讓着哥哥?
親生的爲什麼哥哥得到的是滿月,而我只有一點螢火。
我一路跑到山上的土地廟,號啕大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出來了。
把莎莎的影子拉得很長,延伸到我腳邊。
她還穿着白天下地打農藥的衣服,手卻洗得乾乾淨淨,捧着一條粉色的碎花裙。
「我在鎮上買的,送給你!
「莫哭了,我們都是撿來的,以後我來當你姐姐。
「生日快樂,曉霞妹妹。」
……
我沒有接那條裙子,哽咽着說:「莎莎,我媽剛纔跟我說,其實我是親生的……」

-5-
莎莎愣住。
好一會後她將裙子塞給我,輕輕說:「沒什麼區別的,曉霞。」
是啊。
有什麼區別呢。
她陪我在山上坐了很久。
烏雲遊走。
明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媽媽焦急的呼喊響起在山腳。
莎莎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逆着光朝我笑笑:
「我錯了。
「還是有區別的。
「至少你不見了,你媽媽會來找你。」
第二天我穿着莎莎送的粉裙子去見大牙他們。
他們都驚呆了,不再喊我霞弟弟。
但我沒想到,當天晚上大夥在池塘邊納涼的時候,趙嬸陰陽怪氣地開口了:
「曉霞,你怎麼沒穿莎莎買給你的那條裙子?
「紅花,你家女兒小小年紀,本事天大嘞。
「我養莎莎十來年沒看到她一針一線的孝敬,你家曉霞過個十歲生日,她倒是偷錢給她買裙子。
「你家妹子以後肯定能挖到大錢!」
納涼的村人們紛紛朝我看來,議論聲四起。
「今天我是看到曉霞穿了條新裙子。」
「細妹子鳥蛋大,就曉得找人要東西,以後長大還得了!」
「莎莎平時看着挺老實,沒想到還偷錢……」
「撿來的,誰知道她親生爸媽是什麼種。」
……
我耳朵隆隆響,大聲反駁:「她沒有偷錢,她不是那樣的人。」
與此同時,莎莎的吼聲也在背後響起:「不是曉霞找我要的,是我摘金銀花撿茶籽攢錢給她買的。」
她穿着破舊的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滿是瘀青血痕。
走路都一瘸一拐。
顯然是此前捱了一頓打。
見她維護我,趙嬸更氣:「什麼叫你攢的錢?」
「你喫我的喝我的,你的錢都是我的,你哪怕要動一分錢,都要經過我同意。」
她抄起塑料涼鞋,「唰」地一下就扇在莎莎臉上。
打得她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大娘嬸子們上前拉架,趙嬸子還在咒罵:「小野種,小婊子,好喫好喝伺候你那麼多年,養不熟的白眼狼……」
月光黯淡,莎莎扶着路邊的樟樹低着頭,一言不發。
她要碎了。
我也是。
媽媽一把拽住我,吼道:
「誰要你收別人東西的?
「我是缺你喫還是短你穿了!
「裙子放哪兒了,跟我回去拿。」

-6-
我們經過莎莎身邊時,她伸手拉住我。
她的手瘦且冰涼。
整個人散發着淡淡的血腥味。
雖然她一個字也沒說,但我知道,她不想讓我把裙子還回去。
媽媽加大了拽我的力氣。
兩邊受力,我喫痛皺眉。
莎莎鬆開了我。
媽媽從衣櫃下面翻出了那條裙子,我死死抱着不放。
「這是莎莎送我的!
「媽媽你把裙子錢給趙嬸好不好?我以後會聽話,我會攢錢還你的。
「哥哥要什麼你都給他買,我就要這一次都不行嗎!」
媽媽很生氣:「你沒聽他們怎麼說你說我的?」
「我臉都要被你丟到太平洋去了,你還留着這爛玩意幹嗎!」
她紅着眼哽咽:「我孃家隔得遠,你姑姑大伯她們都看不起我,村裏那些堂客們背後說我,現在連你也要這樣對我……」
她力氣大,裙子還是被她搶走了。
她急吼吼回到池塘邊,將裙子摔到趙嬸子臉上。
「拿回去,我家曉霞要穿裙子,我自己會給她買。」
趙嬸嗤笑:「喲,就知道打嘴巴仗,這麼多年,也沒見你給她買過……」
媽媽第二天一早就去鎮上給我買了裙子。
比莎莎送我的那條更貴。
她讓我穿上,讓我出門去玩,尤其要讓趙嬸看見。
那條裙子有點長,都快到我腳踝了。
胳肢窩也漏風。
媽媽說:
「這裙子要二十五塊錢,肯定要買大點,這樣能多穿幾年。
「你嚷嚷着要裙子,現在買給你了。
「以後不能說我偏心你哥哥咯。」
我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裙子。
大家都說好看。
就連莎莎也這麼說。
可我一點也不開心。
那條裙子我只穿過一次,洗乾淨後整整齊齊疊在衣櫃裏。
直到讀初中那年我翻出來比了比。
當初戲服一樣寬大的裙子,如今只堪堪到大腿根的長度,已經穿不下了。
十歲生日後,我變了很多。
我開始光明正大跟莎莎一起玩。
我會跟哥哥搶雞腿,我會爲了想要的東西跟爸媽大吵大鬧。
我會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們偏心。
在爸爸拿掃把打我時,光着腳一邊哭喊自己沒錯一邊往外逃跑。
媽媽常常嘆氣:「你是碰鬼了吧?」
「你以前那麼乖,就是天天跟莎莎玩,她把你帶壞了。」
莎莎問我:「你跟你爸媽天天對着幹有用沒?」

-7-
其實沒多大用。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喫。
前提是,媽媽足夠愛你。
如果你能分到的愛只有一丁點,就算你哭得再大聲,也只能多喫到一粒糖而已。
但生活很複雜,人性也從不是非黑即白。
媽媽也有她的苦難。
伯伯和兩個姑姑都在城裏安家。
那年過年,小姑邀請我們一家去城裏喫飯。
她特意叮囑媽媽:「嫂子你也搞件新衣服穿上,要是穿得太破爛,城裏飯店不給你進去的。」
媽媽沒給我買過幾件衣裳。
同樣,她更不捨得給自己買。
她最後稱病沒去喫飯。
夜裏紅着眼跟我說:
「你爸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
「只有把你哥哥扶起來,他有出息了,我才能抬起頭做人。
「那我呢,我也可以給你爭氣啊。」
媽媽怔了怔,低聲道:「你是個妹子,又沒你哥聰明……」
「你也別怪媽媽,媽媽只有這麼大的本事。」
不聰明又是女孩。
或許我該認命。
背過很多次的書卻總是記不住,簡單的作業我也得寫到九十點鐘。
這樣的我。
不會有出息的呀。
但莎莎勸我:「要是放棄,我們真的就成了池塘裏的爛泥,無藥可救了。」
努力,至少還有微末的希望。
放棄,就真的會泯然衆人。
莎莎跟我的努力方向是不一樣的。
我要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消化知識。
她卻是要抵住趙叔趙嬸不讓她讀書的巨大壓力。
日月變遷,城裏的姑姑大伯們也有煩惱。
國企紛紛倒閉,他們買斷工齡下崗了。
不到四十歲的年齡,要開始自謀出路。
而她們的孩子們,也遠不如哥哥聰明。
我入初中那年,哥哥考上了一中。
媽媽高興得熱淚盈眶:「等你哥哥考上好大學,看你爸那些親戚還敢看不起我不?」
讀書改變命運,大概是那個年代底層人刻在骨子裏的一種認知。
莎莎比我高一屆。
我總算在初中又與她會合了。
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她就會在家門口等我。
她騎着哥哥淘汰下來的舊自行車載我去五公里外的初中。
路上會教我背單Ŧų⁰詞,抽我背課文,問我數學公式……
寒風瑟瑟,呼出的氣變成熱霧團團。
天際的月亮還有殘影,老舊的自行車零件叮噹作響。
偶爾會有早起的鳥呱呱鳴叫。
上坡時莎莎一邊挺直背用力蹬車,一邊糾正我背錯的內容。
忘了說,莎莎比哥哥還聰明,幾乎過目不忘。初中科目多,莎莎比任課老師更有耐心。
但聰明人和普通人腦回路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她那時教我解題,最常說的一句就是:「這題跟之前你錯的那個題差不多啊。怎麼還是不會呢……」
初一期中考,我只考了班上二十多。
年級排到一百開外了。
我格外沮喪。
我應該是整個班甚至整個年級最努力的,但考出來就這樣的成績。
越努力,讓我感覺自己越像個笑話。
我跟莎莎說:「或許我媽說得對,我真的不是這塊料……」

-8-
莎莎問我:「你就甘心做你哥哥的肥料嗎?」
甘心讓他紮根在我的人生裏,拼命地吸取養分,越長越高?
而我,則不斷枯萎。
當然不甘心。
莎莎抱着我:
「連我都沒說放棄,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你說不定是開竅晚呢。
「我們班主任說我們上一屆有個學生,就是初三突然開竅,從年級一百多到年級第五,考上了一中。」
鄉鎮初中的教學質量差。
我們學校一屆兩百多人,能考上一中的,不超過十個。
很抱歉,我就是人羣裏最普通的那個。
真的不是有天分的人。
爲Ṱų₃了寬慰我,莎莎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決定趁着週末帶我去縣城玩。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
我長到十幾歲,只在兩次去姑姑家做客時纔去過縣城。
鄉下距縣城有二十來公里。
沒有班車,坐金盃麪包車得一塊錢一個人。
我們哪裏捨得。
於是兩人輪流騎着自行車,蹬得滿頭大汗纔到縣城。
東西很貴,我們啥也不捨得買。
但是莎莎還是拿出五塊錢,我們倆一起拍了那會兒很流行的大頭貼。
我們都只會比剪刀手,照片出來後,看上去很傻。
拍完大頭貼,我們沿着繞城而過的湘江支流逛了逛。
風很大,吹得我頭髮攪成一團。
我在電線杆上看到一張尋人啓事。
是一對父母在尋找十多年前丟失的女兒。
我指着那張圓滾滾模糊的照片,道:「這小孩跟你一樣,眼角也有顆痣,會不會是你爸媽在找你?」
莎莎湊過來,摸摸自己眼角:「我這不是痣,是小時候被戳留下的印子。」
「她那麼白胖,我又黑又瘦。」
說着她情緒低落下來:「你還沒死心呢,不會是找我的。」
以前我也循着電話打回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失望。
莎莎自嘲一笑:「我爸媽大概跟張伯那樣,爲了生兒子才扔了我,又怎麼會找我呢?」
張伯生了五個女兒,送走三個。
如今張大娘又懷孕了,大仙說這次一定是個兒子。
我握緊莎莎的手:「我以後要是生孩子,就只生一個女兒。」
莎莎笑了:「你還沒學生物,生男生女可不由你。」
「而且只有像莉莉姐那麼厲害,纔有決定權吧。」
莉莉姐是隔壁村第一個女大學生,如今在省城安家。
她就只生了一個女兒。
村裏人過年問她婆家不催她生兒子嗎,她就笑笑:「想要孫子可以,換個兒媳婦就是。」
「我又不靠他們養,他們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這些言論被村裏的老頭娭毑們一頓議論,說她讀了點書,把老祖宗的本都忘光了。
離開縣城時,莎莎花兩塊錢買了一份臭豆腐、一碗糖油粑粑。
很好喫。
後來我喫過很多次臭豆腐,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味道。
我想當莉莉姐,不想做張大娘。
從縣城回來後,我收了雜亂的心更加努力地學習。
但初一的期末考也只拿到了班級十六。
莎莎寬慰我別急,我還有時間。
但她卻沒有了。
過了暑假她要讀初三。
她弟弟也要讀初中了。
因爲她總是年級第一,學校願意免學費並補貼生活費讓她讀書。
可趙叔趙嬸堅決不同意。
「細妹子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你表舅舅廠裏缺人,養你這麼多年,到了你回報我們的時候了。」
……
九年義務教育雖然是國家規定的責任,可那時鄉下初中沒讀完的比比皆是。
沒人會來摻和這家務事。
不管莎莎哀求抑或反抗,趙叔趙嬸都不讓步。
趙嬸更是道:「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她去讀,要真的讓她讀了大學,以後就飛走了,還會記得我跟她爸爸?」
「像她這種沒良心的種,更不能讓她多讀書。」
人性之惡,真讓人遍體生寒。
怕莎莎逃跑,趙叔趙嬸把她關了起來。
門窗都鎖死,只等表舅舅得空帶她進廠。
趙嬸不讓我進院子,我只能遠遠站在鄉間小道上。
莎莎臉貼在窗戶上,臉被生鏽的鋼筋擠得發紅變形。素日亮晶晶的倔強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她的眼淚沒有掉下來,我卻忍不住淚流滿面。
莎莎張嘴,無聲地說:
「別哭。
「別哭!
「這就是我的命!」

-9-
憑什麼呢?
她這麼聰明,本該是翱翔九空的天之驕女。
她應該是搏擊長空的雄鷹,應該是絢爛輝煌的孔雀。
爲什麼要打斷她的翅膀,將她鎖在這爛泥塘裏?
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去找支書。
老支書也是嘆氣:「我也勸過好多次,多好的苗子。但趙大頭就是不聽,這畢竟是他家事,我也沒辦法。」
我求媽媽幫忙。
媽媽皺眉:「莎莎確實命苦,但人家管教自己的女兒,我怎麼插手?」
我把自己存的二十塊私房錢都拿出來,沿着鄉間小路一直跑。
一路走到鎮上,走到縣城。
記性不好的我,背下了每一個有微末可能的尋親電話。
然後用所有錢買了張 IC 卡,一一撥過去。
對不上,通通對不上。
我甚至去報警。
警察來了,教育了趙叔趙嬸一頓。
可莎莎沒成年,監護權還在趙叔趙嬸手裏。
警察走後,趙叔趙嬸狠狠揍了莎莎一頓。
趙嬸還站在村口破口大罵。
「莎莎是我女兒,我想讓她打工就打工,想讓她嫁人就嫁人。我勸有些人不要喫飽飯多管閒事。
「再操閒心,我就打斷她的腿。」
夜深了,烏雲滿天,月色黯淡。
鳥獸皆喑。
我從窗戶破角處偷偷塞了個饅頭,急切又小聲呼喊着莎莎的名字。
過了很久。
她慢慢從牀上爬起來,扶着牆走到窗戶邊。
月光太暗,落不進她黑洞一樣的眼。
我一遍遍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救你,我沒想到……」
莎莎手從窗戶裏伸出。
碎玻璃的邊緣在她手背上劃出長長血痕。
可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疼。
她將冰冷的手撫在我的臉上,輕聲說:
「沒關係,我習慣了。
「別白費力氣,到時候他們發現還要找你麻煩。
「曉霞,我沒機會讀高中考大學了。
「你能……你能替我去大學裏看看嗎?」
……
我拼命點頭:「能,我能的。」
ţŭ̀ₙ
「我一定能!」
院子裏的狗叫喚起來。
西廂房傳來趙叔罵罵咧咧的聲音。
莎莎用力推我一把:「走,你快走吧。」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第二天睡過了頭。
我從牀上爬起來,頭腦昏昏沉沉。
媽媽正在院子裏晾衣服。
日光烈烈,她回頭看向我,道:「今天一大早,莎莎她表舅來了,把她帶走了。」

-10-
心被挖空了一塊。
怎麼都填不滿了。
莎莎走後,我恢復了形單影隻。
像是入魔了一樣。
每天除了喫飯睡覺,就是學習。
小孩子瞌睡很大,我也不能例外。
那時買不起咖啡。
除了喝濃濃的茶,我還準備了一根繡花針。
困得厲害的時候,就給自己大腿來上一下。
我之前怯於去問老師問題。
現在可顧不上他們覺得我蠢笨愚鈍,覥着臉也要去問。
好在其實大部分老師都還不錯。
會耐心解答我的疑惑。
只是我會很想莎莎。
在獨自騎車上學時,在一遍遍背單詞時。
在生物複習到生男生女內容時,在看到校門口的臭豆腐和糖油粑粑攤子時……
不知遠方的她好不好。
不知她會不會也想起我。
很快到了過年。
按理外出打工的人都是要回來了。
但莎莎卻沒有。
趙嬸站在村口罵:「ťû⁹沒良心的賤蹄子,我給她相了一門那麼好的親事,對方願意出六萬塊錢彩禮嘞,她居然偷偷跑了。」
「撿來的野種養不熟,浪費我這麼多年的糧食。」
莎莎在廠裏幹了幾個月,獲得表舅舅的信任後。
趁着這次返鄉火車站混亂,逃離了魔爪。
真好。
我替她開心。
只是如果她不再回來,我們以後估計很難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但我還是牢牢記住自己的承諾,努力學着。
初二期末考,我考到了班級第十。
哥哥那時住校,基本一個月回一次。
每次回來都要很多錢。
說是補課費、試卷費等等。
爸媽雖然很難,但只要他開口,都還是會如數給錢。
哥哥變了些。
穿的是當時流行的白襯衫喇叭褲,還偷偷打了耳洞。
但他交上來的成績單很好,年級五十多名。
如果穩住,考個 211 沒問題。
與他相比,我的班級第十真的微不足道。
初三一開學,我收到了莎莎的來信。
她說她在服裝店上班,賣衣服有提成,養活自己沒問題。
她在信裏告訴我她的 QQ 號,要我一定不能對趙叔趙嬸提到她。
信的末尾她叮囑我:
【曉霞,你一定要好好學,千萬不能放棄哦。
我以後想去大學裏看看,還要讓你當嚮導的。】
天知道我收到信有多激動。
我珍而重之地收在抽屜裏,還上了鎖。
但這天我回房間,卻發現媽媽手裏拿着那封信。
她語氣沉沉:「莎莎跟你聯繫了?」
我的心吊到嗓子眼。
一把衝上去搶過信,吼:「你幹嗎亂翻我抽屜,幹嗎亂看我東西?」
媽媽「哼」了一聲:「她不跟她爸媽聯繫,倒是還記得給你寫信。」
我急了:「你別告訴趙叔趙嬸。」
媽媽也生氣了:「我是你媽,你跟我說話就這口氣啊?」
沒兩天就是週末。
明明哥哥也在家。
可她說哥哥高三課業重,好不容易放假需要休息。
要我幫她一起挖紅薯。
正好在地裏碰到了趙嬸,她又對莎莎逃跑的事罵罵咧咧。
「沒良心的小婊子,最好死在外面算了。」
媽媽似笑非笑:「莎莎在外面過得好着呢。」
趙嬸狐疑看過來:「你怎麼知道她在外面好不好?」
「她跟你家曉霞聯繫過?」

-11-
我頭皮都緊了,立馬否定:「沒有的事。」
又趕緊看向媽媽。
媽媽一鋤頭鉤出地裏的紅薯:「沒,莎莎一向聰明,我猜她肯定過得好。」
我暗暗鬆口氣。
回去路上媽媽說:
「你趙叔趙嬸也不是個東西,沒少作踐莎莎。
「她跑了是好事。
「你要是給她寫信,就勸她一定要趁着年輕找個條件好的男人嫁。」
我纔不勸。
莎莎走後這一年多,我一直在從各種渠道蒐集尋親的信息。
只要稍有可能的,我都會攢錢打電話去問。
絕大多數是失望的。
稍稍有點可能性的,我都會記下來。
如今有了莎莎的 QQ,我請班上一個會上網的男生李虎喝橘子水,請他幫我申請 QQ。
那時 QQ 還是個新興玩意,我也不會用電腦。
每次都是將想要說的話寫下來。
李虎去網吧登錄我 QQ 傳給莎莎,再將她回的消息帶回給我。
遠不如現在的微信方便,卻不受收件地址束縛,比寫信要方便許多。
我也沒停止繼續幫她尋找親人。
我覺得有可能的,就會將莎莎的 QQ 告訴對方,讓對方去聯繫。
莎莎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
【曉霞,你安心讀書。
【還有,別浪費時間了,我親生爸媽不會找我的。】
怎麼會是浪費時間?
萬一,萬一她的家人真的在找她呢。
我身上揹負着她的期望,因此絲毫不敢鬆懈。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在做物理試卷時打瞌睡,用針狠狠戳了下指尖。
恰好被半夜起來上廁所的媽媽看到了。
她在桌邊站了好一會兒,開了口:「曉霞,你要是考上了一中,媽媽也送你去讀。」
「真的嗎?」
「只要你能跟你哥一樣考上!」
不被愛的孩子,就是如此容易滿足啊。
那一刻,無論她過往如何偏心,我都已經在心底原諒了她。
沒了後顧之憂,我學習的壓力也變輕了。
我一次次地衝擊,咬緊牙努力。
也只在臨中考前拿到了班級第五的成績。
班主任安慰我:「只要穩住,你還是有很大機會考上一中的。」
考試前一晚我還夢到了莎莎。
她用滿是血痕的手撫在我臉上,輕聲說:「曉霞,你一定可以的。」
考試我發揮出了該有的水平。
盡了人事,接下來只能交給天命。
考完第二天,哥哥也該出高考成績了。
媽媽已經唸叨了多日:
「你哥說發揮得還行,希望能上 985、211 的分數線。
「最低也要考個重點本科。」

-12-
她等着揚眉吐氣,一鳴驚人。
可成績出來,媽媽傻眼了。
418 分。
哥哥甚至沒上三本分數線。
原來他從高二開始沉迷上網,成績一落千丈。
他之前帶回的成績單都是假的,爸媽一直被矇在鼓裏。
所謂那些買資料補課的錢,都被他拿去上網了。
媽媽眼睛都哭腫了。
她像是祥林嫂,一遍遍質問哥哥:
「我們這些年辛辛苦苦送你讀書,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們?
「你拿着我們的血汗錢去上網。」
親戚們都指責媽媽太過縱容哥哥。
哥哥怒了:
「又不是我求你們把我生下來的,你們怎麼不像我那些同學爸媽那麼有錢呢。
「我以後不用你們一分錢,我明天就去打工行不?
「要不我現在去死,你們滿意了吧?」
……
媽媽嚇壞了。
也不敢哭了,低聲下氣哄着哥哥。
「不讀書怎麼行,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睛五百度近視,去外面打工能做什麼?
「你有底子,收收心,咱們再去復讀一年。
「爸爸媽媽供你。
「你不讀書有什麼出息,難道以後要一輩子種田嗎?」
哥哥不想讀書,他的心已經野了。
他想去某某學校學電腦,說那比讀大學有前途。
爸媽一直給他做思想工作。
家裏每天的氣氛都很緊張,而這時,我的中考成績也出來了。
那天豔陽高照。
爸媽一大早就出門去幫人建房子了。
我蹲在支書家門口,一遍又一遍地懇求滿天神佛,讓我考上一中。
這關係着我的未來。
也關係着我對莎莎的承諾。
時間一到,我撥通了查詢的電話。

-13-
老天爺真的很喜歡開玩笑。
哥哥距離三本分數線差五分。
而我,距離一中的分數線也差五分。
我與一中擦肩而過,被二中錄取了。
媽媽晚上回來聽到我的成績後,長長舒口氣:
「沒考上啊?
「這也是命。
「那等過了雙搶,你就收拾收拾,跟着村裏人進廠去吧。
「正好我跟你爸爸壓力大,你也能幫襯一下。」
夏日炎炎,我絞起的雙手卻很涼:
「可是我想去讀。
「二中也還可以的,每年也能有三四十個考上本科的。
「爸爸,媽媽,你們讓我去讀好不好?」
媽媽皺起眉:
「我們說好的,你考上一中就讓你去讀。
「你自己沒考上,不能耍賴啊。
「何況你哥哥去復讀學校,學費生活費都是一中兩三倍,我跟你爸爸供他就已經很喫力了。」
……
我急急道:
「但是我很想念書,你們就讓我去好不好?
「媽媽,我有多認真你知道Ṭů⁶的,我一定會好好努力,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哥哥反正也不想讀,去復讀也是浪費錢……」
「閉嘴!」媽媽生氣了,「你跟你哥哥能比嗎?他從小聰明,去復讀一定能考得上。」
「你個烏鴉嘴不要胡說八道。
「你自己沒考上一中,不要怪我跟你爸爸不供你。」
胸口像是被揉進一把玻璃碴。
痛到窒息。
我忍着眼淚,質問:
「爸,媽,其實就算我考上一中,你們也不會供我是不是?
「只要跟哥哥的利益衝突,我就永遠都是被犧牲的那個,對嗎?
「既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當初爲什麼要生我?」
……
爸爸被戳中痛處,抬手扇了我一巴掌。
怒道:
「一個兩個都長了本事是不?
「你這麼有本事,你就自己想辦法去搞學費。
「只要你弄到了錢,莫說是讀二中,你就讀六中我都不攔着你。」
去哪裏弄錢呢。
我去找大伯和姑姑們借。
他們說:「你爸媽前段時間爲了你哥哥復讀,已經找我們借過一次錢了。」
「我們也沒有多餘的,而且你從小不像你哥哥那樣聰明,讀二中能有什麼出息咯?還是不要浪費錢了吧。」
我去問班主任,有沒有助學金或者好心人的資助。
他一臉歉意:「按照規定,助學金都是給考上一中家庭困難的孩子。」
「就是有好心人資助,也都是選那種成績好的孩子。」
他掏出兩百塊塞給我:「曉霞,我的工資也不高,也要養家,老師真的很抱歉,只能幫你這麼多……」
我去縣城問有沒有招工的。
他們嫌棄我年紀小,好不容易有一家願意招我,說是三百塊一個月包喫住,必須得幹夠半年才發工資。
我從白天走到晚上。
問遍了每一個可能的人。
我從村頭借到村尾。
但他們都說:「你一個妹子,考的又是二中,莫讀了吧。」
「還不如早點去打工賺錢,幫襯下你哥哥,再存點老婆本。」
只有老支書可憐我。
但他勸我想清楚,因爲讀高中要三年,就算湊齊了這次學費,之後的錢又怎麼辦呢?
下雨了。
噼裏啪啦,如石子一樣砸在我臉上。
溪水翻滾成髒污的黃,中間有一個紅色塑料袋。
隨着水流浮浮沉沉。
好幾次被溪水邊的枝丫鉤住,但下一波濁浪來臨時,它又會被推着往前。
就像是我的命運。
很多次,我以爲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以爲自己掌控命運。
可只要一陣浪撲來,就能輕易毀掉我所倚仗的一切。
不管我怎麼努力。
最後還是隻能跟小河裏的其他垃圾一樣。
隨波逐流。
抵抗命運本來就很難。
放棄吧。
就當塊泥漿,當個隨處可見的垃圾好了。
我緩緩蹲下,抱着膝蓋,號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身上響起了一道聲音:「別哭了,你的學費有着落了。」

-14-
是李虎。
白天我去找張老師時,還在學校碰到了他。
他準備去讀中專,是來問張老師哪個專業哪個學校更好。
此刻他冒雨而來,齜着一口大牙對我笑:
「上午跟你分開之後我去了網吧,登了你 QQ。
「正好莎莎也在上網,她問你考得怎麼樣,我就把你現在的情況跟她說了。
「她要我過來告訴你,別擔心。
「她給你存着學費呢。」
因爲沒考好,我無顏面對莎莎,自然也沒上網告訴她成績。
卻沒想到她一直記得我。
第二天我按約定給她撥去電話。
「曉霞,你還好嗎?」
兩年多來,這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簡單的幾個字,就讓我淚流滿面。
「對不起,我沒考上一中。」
她笑了:「哭什麼嘛,以你的腦袋瓜,能考上二中,肯定也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吧。」
「曉霞,我知道你盡力了。」
我哽咽不成調:「是啊,或許我不該去讀高中。」
「放屁!」她急急打斷我,「必須去讀,我現在出來工作才知道,讀不讀書區別真的很大。」
「二中怎麼了?二中也有考大學的希望啊。
「我就猜到你爸媽沒那麼好,從逃出來那時候開始,就在給你存讀高中的錢了。」
我眼淚簌簌而落:「可是你賺錢也很辛苦很不容易,我很怕……」
很怕最後拿着她的心血,打了水漂。
很怕最後連個二本也考不上。
莎莎笑了:
「曉霞,只要你盡了全力,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學,我都不會怪你的。
「你別忘了,你不只是爲了自己讀書。
「我這是投資,以後你上了大學工作了,要把這錢雙倍還我喲。
「你應該找個更聰明的人投資。」
她放軟了聲調:「可是更聰明的人,不會給我冰糖,也不會在我捱打時把家裏的藥偷出來給我塗,不會一直惦記着給我找親生爸媽……」
「曉霞,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嗎?」
當然。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是彼此的支柱。
爸媽很驚訝我能籌到學費。
我跟他們說是好心人資助,還請老張幫忙圓謊。
媽媽不明就裏,喫晚飯時勸我將資助機會讓給哥哥。
「你就是去讀二中也考不上好大學,還不如把這機會給哥哥。以後你哥哥有出息了,也會照應你噻。」
氣得我把桌子都掀了。
「你們不出錢,現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法子,你還要打主意。
「你們還配當爹孃不?」
……
媽媽不死心,又去問老張:
「張老師,我家澤恩以前也是你學生,你還記得不?
「他比曉霞聰明多了,您跟那好心人聯繫看看,能不能資助澤恩?
「澤恩更有希望的嘛。」

-15-
老張拒絕了:「對方是一眼就選定曉霞的,你就別動歪心思了。」
我讀高一,哥哥讀高四。
媽媽給我一百塊一個月生活費,給哥哥五百。
她說:「媽媽也拿不出更多了。你跟好心人哭哭窮,讓她多給你點錢,平時自己也節約點。」
「你哥哥復讀學校伙食貴,他又是關鍵時刻,營養一定要跟上。」
不必刻意解釋的,媽媽。
我早就習慣你的偏心,也不渴望你會公平地對待我和哥哥。
對於頭腦普通的我來說,高中真的很難。
二中都是一中淘汰下來的苗子。
城裏孩子居多。
他們家境還不錯,父母不捨得讓孩子早早步入社會,想着再讀幾年高中。
不管將來是讀三本還是專科,總歸能混個學歷。
他們花錢大手大腳。
而我對自己異常苛刻。
每一分錢都是莎莎省喫儉用存下來的,我不敢亂花。
襪子破了,補起來再穿。
內衣鬆了,縫緊了將就將就。
衛生巾要用到滿血了才更換。
在食堂喫飯,總是打最便宜的豆芽。
這些都還好。
最難過的是冬天,衣服洗了幹不了。
每層住宿樓都是配洗衣機的,但要一塊錢一次。
我不捨得。
你們穿過被陰乾的衣服嗎?
會有特別重的慪味,怎麼都散不掉。
那會冬天還總下雪,融雪的夜特別冷。
家裏的厚被子被哥哥帶走,媽媽只給了我一牀六斤重的老棉花被。
我穿着毛衣睡,又把外套蓋在被子上,但早上醒來,腳還是涼的。
我知道自己不夠聰明。
所以只能笨鳥先飛。
早上比室友早起半個小時,夜裏熄燈後,就着廁所的燈再學一會兒。
但冬天太冷。
我不可避免地感冒了。
咳得昏天黑地。
我也沒捨得花錢買藥。
後來寢室長小安看不下去:「我這裏有之前剩下的感冒藥,你喫點。」
「你夜裏這樣咳,也影響我們睡覺啊。」
那時可顧不上什麼細菌感染病毒感染風寒着涼對症下藥,有藥先喫了再說。
大概我從小到大用藥少。
那藥喫下去後很管用,三天後我的咳嗽就好多了。
小安是年級第一,因爲中考時發燒考砸了才進的二中。
那次之後,我們的關係親近了很多。
我有學習上的問題也經常問她。
與莎莎的天資聰穎不同,她是聰明加上努力才穩住的成績。
所以,她總是能找到我思維堵住的點,幫我疏通。
找對方法、因材施教真的很重要。
在小安不斷的指點中,我慢慢撥開了學習的謎團。
我從進校摸底考的年級八十五,ṭú₍到高一期末考時,已經到了年級三十五。
放在我自己的學習生涯裏,已經是不錯的成績。
我那時跟莎莎約定好,每個月的第四個週六的下午四點,我們上網聊一個小時天。
在我頻頻提及小安後,莎莎突然不說話了。
我很緊張:【你怎麼了?】

-16-
【我有點喫醋,你跟她關係很好。】
【但在我心裏你纔是最重要的啊!】我趕緊打字,【我還跟小安說起了你,小安說其實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到時候以社會生名義參加高考,她有個表姐就是這樣的。】
【我都工作幾年了,知識早忘光了。】
我勸她:【可是你這麼聰明,我覺得你可以。】
【到時候我考上大學,可以兼職供你上覆讀學校。】
【再說吧,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學習。】
臨下機時,莎莎說:【曉霞,其實我很開心。】
【嗯?】
【開心你交到了新朋友,開心你在高中並不孤獨。
【要加油啊,曉霞。】
雖然莎莎說自己沉不下心,但我還是找畢業的學長蒐集了一整套高中課本和練習冊這些給她郵寄了過去。
這次聊天后不久,哥哥的高考成績就出來了。
差六分到二本分數線。
只能去讀三本。
媽媽權衡再三,還想讓哥哥再復讀一年。
可哥哥說復讀壓力太大,再讀他寧願去打工。
最後他報的三本,學費得一萬多一年。
但爸媽還是讓他去上。
「你哥從小體質弱,不讀書難道還在家種地嗎?」
「只有讀書以後才能坐辦公室,日子輕鬆點。」
學費和生活費是一筆不小的壓力。
媽媽把主意又打到我身上:「曉霞,我跟你爸爸負擔太重了,要不你別讀了?」
我冷冷瞧着她:
「一個月一百塊生活費,負擔很重嗎?
「那你們這一百塊也不要給了,我不缺這口飯!
「你們的心都快偏到屁眼裏去了。
「你們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後莫想我給你們養老。」
……
爸爸惱羞成怒,要來打我:「無法無天,你就是這麼跟爸媽說話的!」
「你是我們生的養的,我看你敢不給ƭŭ̀ₕ我們養老!」
我不服軟:「哥哥養多少,我出他十分之一就夠了!」
我跟爸爸對罵,甚至拿起鐮刀要對打。
媽媽來拉架,把我們分開。
她將我拽到廚房抹眼淚:
「媽媽知道對不起你,但我跟你爸爸將來的確是要靠你哥哥的。
「你看村裏的人家,都是幫扶兒子的。
「我跟你爸爸好歹沒攔着你讀書,沒有隨便找個人把你嫁了收彩禮錢。
「以後我跟你爸爸再難,每個月也擠兩百生活費給你,行不?」
……

-17-
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這些年媽媽真的很操勞,頭髮白了許多。
她衣服的袖口都是毛邊,外衣口袋掉了。
那一塊顏色格外深些。
爸爸的脊背也彎了。
爲了省錢,抽的煙也由軟白沙換成了相思鳥。
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你知道他們不好,知道他們偏心。
卻又知道他們的苦難,目睹他們的難處。
你想愛他們,他們卻總是傷害你。
你想要離開他們,他們卻又用一點點的愛牽絆住你。
文理分班後,課業更緊張了。
好在我跟小安都進了理科重點班,成了同桌。
那次我上網跟莎莎聊天,她說:【你寄給我的書,我都收到了。】
【曉霞,我現在開始努力,真的不晚嗎?】
【當然不晚。】我興奮極了,【你這麼聰明,一定沒問題的。】
【莎莎,你可以靠自己進大學,你可以自己成爲大學生。
【對了,我可以去食堂兼職,不僅管飯還能給一百塊,你把錢留着自己可以上補習班。】
結果莎莎把我臭罵一頓。
【你腦瓜本來就不是最聰明的,還想分心做別的?
【掙那仨瓜倆棗你也發不了財,我多給你一兩百也不會破產。
【你要敢去兼職,我就跟你絕交。】
……
實際上,後來媽媽兌現了承諾,每個月給我兩百生活費。
那時食堂葷菜一塊五兩塊,素菜一塊。
加上我每隔一段時間從家裏帶點鹹菜上來。
兩百塊雖然緊緊巴巴,但是也夠用了。
除了喫飯學習,生活還是有許多細碎的溫暖和善意。
夏天蚊子多,冬天又冷。
女廁所門口的五瓦燈泡也很昏暗,味道還很重。
也不知從哪天開始。
寢室外走廊上那盞壞了很久都沒修好的燈泡,突然就好了。
瓦數還挺大的,看書一點也不費眼睛。
我們宿舍樓外面就是小道。
每天晚上十一點,會有個奶奶推着賣糖油粑粑臭豆腐的車子回家。
她總會強行塞我一碗。
「沒賣完,這玩意不能過夜,倒了也是浪費。
「我用的都是乾淨好東西,放心喫吧,妹子。
「讀書是該認真,也要注意身體哦!」
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賣不完。
室友們也很好。
會用自己帶來的雞肉丁牛肉末來跟我換鹹菜喫。
說什麼鹹菜開胃,肉喫多了發胖。
學校只要一有助學金獎金,班主任老劉總是第一個想到我。
要說高中三年除了學習之外我還學會了什麼。
我想那就是坦然面對困境,坦然接受善意。
別因爲貧窮而自卑,也別在別人關心你時敏感。
坦然接受別人的好意,心懷感恩。
將來某天有機會,你再回饋這份善意。
不一定是回饋給當初幫你的人,也可以是幫助其他有需要的人。
我知道自己是普通的。
縱使在小安的幫助下我找到了適合自己學習的法子,我也不是聰明伶俐的那個。
我考試從來沒有超常發揮過。
失誤倒是有過多次。
我無法靈光一現,解開數學的最後一道大題。
我沒有腦子飛速運轉,很快就記下滿頁的英語單詞。
我不能每次都舉一反三。
我還是會在類似的問題犯同樣的錯誤。
但我能感覺自己像是沙漠裏的風滾草,在知識的海洋裏浸泡着。
一點點、一寸寸地復甦。
能感覺自己的生命,充滿越來越厚重的力量。
因爲普通,才需要更加努力。
如此纔有向上一步的機會。
三年如此漫長。
三年又如此飛快。
我還有那麼多的數學公式沒有掌握。
我還有那麼多的文言文記得不夠牢靠。
我還有許多英語例文來不及看。
我還有好多張理化生試卷沒做完。
可惜高考不等人。
它滾滾而來。

-18-
等待發試卷時,我想起前段時間跟莎莎聊天。
她說:【這三年你一直在努力,你沒有辜負過自己,更沒辜負過我。咱就放寬心去考就是。】
【我會一直支持你的。】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
我考試那兩天,她還跑去廟裏燒了兩天香。
考完後等待出成績那段時間,很多人跟我聊過這事。
兩個姑姑說:「你爸媽供你哥哥讀三本,頭髮都白得差不多了。」
「你至少要考個二本才能去讀。」
「要是三本和專科,就不要浪費你爸媽錢了。」
大伯母說:
「二中那樣的教學水平,能考到什麼好學校?
「你堂哥那些讀二中的同學,都去讀專科咯。
「你這三年書就當把自己養大點,不然十五六歲小姑娘出門賺錢,也是不安全。」
出成績那天村裏正好修水渠,大娘嬸子們還在議論。
「浪費了三年的時間,這要是去打工,一層樓房的錢都賺到了嘛。」
「紅花的腦殼也是進了水噻,一個妹子這麼供,純粹是浪費錢!」
趙嬸嘴更毒。
「是哪個好心人瞎了眼供她讀二中,這錢肯定是打水漂漂了嘛。
「她要是能考個像樣的大學,我明天就改跟她姓!」
……
距離中考過去三年,村裏起了不少樓房,有好幾戶都裝了座機。
但我家更窮了。
我依然蹲在支書家門口,牆上的鐘走動時咔嚓咔嚓。
聲響一下一下敲打在我的心上。
十二點。
正是下工的時間。
支書催促:「快快,時間到了,打電話撒。」
撥了好幾次,電話一直忙音。
好不容易打進去,我輸入准考證號。
趙嬸扛着鋤頭經過,大嗓門地吼:「曉霞,上四百分沒?」
電話那頭,機械女聲開始播報我的分數。

-19-
村支書將耳朵貼在聽筒上,皺着眉:「多少,沒聽清,快讓它重新播一遍。」
趙嬸嗤笑:「不會連四百都沒得吧。」
媽媽也下工了,光着腳提着一雙破涼鞋站在門口。
她像是想進來,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神色糾結。
我按了重聽,又按下免提。
「您的總分爲 552。」
媽媽扔了鞋子鋤頭跑進來,整個人幾乎撲到電話上。
問:「多少?」
「我沒聽錯吧,你讓她再播一次。」
再播多少次也是 552。
那年一本線是 536,我高出一本線 16 分。
跟大多數的聰明人比起來,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成績。
但這是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超常發揮。
此前那麼多大大小小的考試,老劉說,穩住的話,我二本沒問題,最好的結果就是擦個一本線。
而這 552,是那一年二中的年級第三。
小安是年級第一,比我多了二十分。
媽媽眼淚湧了出來,喃喃道:「552,552。」
她握緊我的手,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曉霞,你考了 552。」
我也從激動中回過神來,第一時間撥通了莎莎的小靈通。
「我考了 552,比一本線多 16 分。」
電話那頭靜悄悄,良久,我聽到她的哽咽:
「太好了。
「恭喜你,曉霞。
「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我真爲你驕傲。」
……
掛斷電話後,趙嬸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在那兒:「不是搞錯了吧,怎麼可能考那麼高?」
我盯着她,目光咄咄:「張嬸,明天我就陪你去派出所改姓吧?」
媽媽已經回過神了。
她擦乾眼淚,將身上的衣服擼了擼,衝着看熱鬧的衆人道:「曉霞考了 550 多分是大喜事,我現在就回去殺雞殺鴨。」
「你們要是不嫌棄,中午就去我家喫。」
立馬有人附和:「不嫌棄不嫌棄,狀元飯必須要去喫。」
「讓我屋裏崽也蹭蹭狀元氣。」
村子太小,教育資源也落後。
我是這些年考得最好的一個。
媽媽去村頭小商店買了兩掛萬字鞭,爸爸將早些年姑姑送給他,一直捨不得喝的好酒也拿出來了。
後來他舌頭喝大了,含含糊糊地說:「培養了澤恩十幾年,沒想到最後反而是曉霞有出息。」
「命,這都是命!」
……
村支書道:「所以伢子妹子都一樣,只要有心讀書,都要培養。」
媽媽忙前忙後,都沒上桌喫飯。
我去廚房找她時,她正躲在火膛邊啜泣。
她哽咽說:
「這些年是媽媽沒本事,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讓你多喫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真的不是個東西。」
我的心已經軟了。
但是她又說:「你以後有出息了,記得也要幫扶你哥哥。」
「你們是世上最親的人,千萬不要像你兩個姑姑那樣看不起你爸爸和我。」

-20-
我的心又硬了。
家裏很熱鬧。
很多人都羨慕爸媽的福氣。
他們也誇我,順便「教誨」我以後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記爸媽的辛苦。
一定要幫扶家裏的男丁——哥哥。
我很開心,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疲倦。
我填了本省的大學,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在網上跟莎莎舊事重提。
【莎莎,你回來讀書吧。
【我們一起去大學。】
隔了很久,莎莎問:【我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連我都能考上一本,你考清華北大都沒問題。】
莎莎無語:【你太高估我了,我怕自己連二本都考不上。】
但她還是回來了。
在那之前,我求支書出面,騙趙嬸拿出了戶口本。
莎莎因此瞞着她辦到了身份證。
我陪她去隔壁市的復讀學校。
招生的老師皺眉:「你這樣沒底子的,按理是不能收的。」
「如果你很想讀的話,學費得六千。」
這簡直是天文數字。
那時候公辦高中一年的學費住宿費,大約是 1200。
復讀學校要升學率,好苗子甚至願意貼錢請來讀。
像莎莎這種完全沒上過高中的,必須交足錢才能進去。
莎莎退縮了:「這麼貴,要不就算了吧。」
「我也不是很想讀,讀了也不一定考得上,還是別浪費錢了。」
……
這幾年她在外面只能算個童工,沒有學歷年紀又不夠。
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錢,還給我出了學費補貼了生活費。
自己剩下的全部家當也就五千塊。
我一把拽住她:「我有錢,我可以供你。」
老劉給我介紹了三份家教。
一天八小時。
可以拿 140 塊。
學費可以辦助學貸款。
因爲二中升學率低,我考上一本也是長面子的事,老劉還跟學校申請了一筆獎金,兩千塊。
已經撥到了我銀行卡里。
我填的大學在省會,不管是做家教還是兼職,機會都很多。
我覺得養活自己之餘,是有餘力援助莎莎的。
「可是我……」
「沒有可是。」我打斷她,「以前是你幫我,現在輪到我幫你了。」
「莎莎,我走出了這攤淤泥,絕不能將你留在裏面。」
我大一做過很多兼職。
只要賺錢的,我都會去試。
除了家教之外,去各大寢室推銷電話卡,七夕在路邊賣玫瑰,在小商品市場批發小飾品,節假日時在公園擺地攤。
有段時間還賣過衣服。
記得那時室友們總問我:「曉霞,你每天那麼忙着掙錢,怎麼都不見你買件新衣服?」

-21-
我那時見到闊別多年的莎莎。
發現她的行李只有小小一個箱子。
裏面裝着三件夏天的衣服、兩件冬天的外套。
衣服鞋襪都很舊。
她爲什麼不捨得買新的?
因爲我。
我如今爲什麼不捨得對自己好呢?
因爲她。
她的確落下太多年。
或許一年的復讀難以成功。
我得多攢點錢,做好讓她再讀一年的準備。
我怕她不捨得喫喝,隔段時間就去看她,給她買牛奶和喫的。
除了這些之外,我每週都會去學校的機房上網。
從各大網站尋找那些尋親的消息,同時也在天涯裏寫帖子。
幫莎莎尋找她的父母。
那會微博好像還沒有,天涯貓撲是流量最大的地方。
每個人都說希望渺茫。
但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想放棄。
莎莎的確聰明,她曾經大致翻閱過我寄過去的教材。
進復讀學校後,一開始的名次是倒數。
但她聰明又努力。
慢慢地到了班級五十多、四十多、三十多、二十多。
五一前的那次月考,她拿到了班級十五。
她老師說,只要能穩住,考個二本肯定不成問題。
那會兒五一還是放七天假的。
我特意空出一天時間去找她。
卻萬萬沒想到,撞見趙叔趙嬸在大鬧復讀學校。
隔壁村有個男生也在復讀學校,他想追求莎莎,被拒絕後惱羞成怒,將莎莎的存在告知了趙叔趙嬸。
生活就是這麼操蛋。
就算莎莎已經成年。
就算趙叔趙嬸並不是她親生爸媽,也從未好好愛過她。
但他們佔着爸媽的身份,就是可以掌控莎莎的人生。
他們指責學校不經過他們同意就收下莎莎。
控訴學校騙錢。
要求學校退還學費。
在學校門口撒潑打滾,罵莎莎沒良心白眼狼……
警察來了,把他們帶走教育。
放出來後,他們又來學校門口哭喪。
舉着喇叭要學校退錢,把女兒還給他們。
學校門口堆着無數人看熱鬧,教導主任頂不住壓力,要勸退莎莎。
我壓着一肚子憤怒哀求。
「我們交了費的,莎莎也成年了。
「他們不能把莎莎怎麼樣……莎莎很努力,她一定能考上大學,求求你們。
「她喫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下了很大的決心,盡了最大的努力才走到這一步。
「這是她改變人生唯一的希望。
「求求你,求求你們給她一次機會。
「我可以加錢,我還有錢。我還有三千塊。」

-22-
我說着就去掏銀行卡。
教導主任按住我的手,深深嘆息:「我知道她是好苗子,除非她能把她爸媽擺平,不然……」
「學費我可以退給你們。」
那一刻,我在莎莎臉上看到了絕望。
她低着頭,眼底含着淚,拉住我的手,淺淺笑着:
「算了吧,曉霞。
「我不讀了。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
我的心要炸了,猩紅着眼咆哮:
「我不信!
「我不信這狗屁的命。
「憑什麼所有的苦難都加在你身上?
「莎莎,你不許說放棄,我現在就去買把刀,我砍死那對狗男女。」
莎莎死死抱着我,眼淚決堤而出。
「曉霞,你不要犯傻。
「爲他們搭上自己一輩子不值得。
「我沒關係的,不讀大學也沒什麼。學費也能退,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我拿着這筆錢跑了,他們再也找不到我。
「我沒事的,我很好。」
她滾燙的淚全部滴落在我手背上:「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夏初的風冰涼。
蕩過空曠的走廊。
我撕心裂肺地哭吼:「爲什麼,爲什麼呀!」
莎莎只緊緊拽住我,一遍遍重複:「我沒事,我很好。」
「我沒事的,真的沒事。」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耳邊響起一個顫抖的女聲:「請問,你們誰是趙莎莎?」
我茫茫然抬頭,看到了一張和莎莎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莎莎也愣住了。
那個女人更是渾身發顫,眼淚滂沱而出,衝上來一把抱住莎莎,很長很長時間才抖聲道:
「琳琳,媽媽終於找到你了。
「琳琳,我是媽媽呀。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媽媽,我是你媽媽,對不起,媽媽來得太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寶ƭű⁺貝……」
琳,美玉也。
原來莎莎,真的是親生父母的掌上明珠,心中美玉。
是莎莎的親生哥哥在論壇看到了我發的帖子。
我那張帖子裏附了當初跟莎莎一起拍的大頭貼。
三歲時,宋叔和周姨帶着他們兄妹倆一起去旅遊。
不過是買個棉花糖的工夫,莎莎就被拐走了。
後來警方抓住了人販子。
那人供出來那批孩子都被賣到北方。
所以這些年,周姨一直在北方各個城市尋找。
卻不承想,莎莎竟然落在我們那個小山村。
莎莎的神色還很茫然。
我拉住她的手,激動不已:「莎莎,這是你親生媽媽,我就說,像你這麼漂亮可愛的姑娘,哪個父母會捨得送人。」
「莎莎,你其實早有愛你的家人,你有愛你的爸爸媽媽,你還有哥哥。」
莎莎眼底的淚湧了出來。
「真的嗎?」

-23-
周姨將她摟緊:「真的,真的。」
「我的傻孩子,你到底喫了多少苦。」
趙叔趙嬸還想從周姨身上摳點錢。
但周姨可不是軟柿子。
「你從人販子手上買我女兒是犯法的,你這些年還一直虐待她。
「你還想要錢?我要送你們夫妻去坐牢!
「我兒子學法律的,是律師。他就是爲了將來給妹妹撐腰,才學的這個專業!」
趙叔趙嬸當初生不出孩子,所以纔買了莎莎。
後來有了自己孩子後,覺得自己花了冤枉錢,才一直作踐莎莎。
年代久遠,想要定他們的罪很難。
但琳琳哥哥起訴了, 法院的傳票就足夠嚇尿趙叔趙嬸了。
正是要考試的節骨眼, 戶口不好轉出省,更不好隨意換環境。
周姨在復讀學校附近租了個房。
每天接送。
臨考試前琳琳還跟我抱怨:「我媽盯我太緊了,恨不得寸步不離。」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都成年了。」
因爲失去過。
不能再承受丟失一次的痛。
所以周姨纔會分外緊張。
電話末尾,琳琳又說:「曉霞, 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有時候會做噩夢,夢見自己還是那個被毒打被嫌棄、永遠看不到未來的莎莎。」
我斬釘截鐵:「不是夢。」
「琳琳,這是早就該擁有的幸福。」
「謝謝你, 曉霞, 如果不是你這麼多年一直堅持幫我找親人,我不可能重新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
有了周姨無微不至的照料,琳琳的學校成績更上一個臺階。
唯一遺憾的是,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很快就迎來了高考。
她考了 546, 過一本線 14 分。
我鼓勵她填去爸媽所在的城市。
這些年周姨爲了找她四海漂泊,如今一家人也該團圓了。
琳琳有點遺憾:「可我本來想跟你進一所學校的。」
「難道不在一所學校,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嗎?」
「那當然不會。」
「再說,我們可以考研到一所學校。」
琳琳眼睛亮了:「是呢, 我們考北大怎麼樣?」
我眼前一黑:「饒了我, 姐。」
「你看我像是讀北大的料嗎?」
「努努力嘛!」
「北大不是努力就能上的。」我很大聲, 「我有時候真不想跟你們這些聰明人說話。」
琳琳笑了。
我也氣笑了。
其實,讀什麼學校都無所謂的。
因爲我們始終是從泥濘裏, 一起長出的並蒂蓮啊。
花開兩朵, 相依爲伴。
生死不息。
後記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村裏很多人, 包括我爸媽都知道, 琳琳是買來的。
但是他們都閉口不言。
媽媽說:「人家花了錢的,你趙叔趙嬸是那樣的性子, 要是知道是我舉報的, 房梁都要給我拆了。」
好在報應總歸會來。
琳琳回到親生爸媽那後,趙嬸的皇太子突然就病倒了。
去醫院一查, 是胰腺癌。
這個癌症被稱爲癌王,無法治療。
很快就走了。
趙嬸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頭髮一夜間就白了。
趙叔更是借酒澆愁, 摔了一跤偏癱,半身不遂。
村裏人私下裏都說,他們夫妻命中無子, 但琳琳命中註定有兄弟。
弟弟是她帶來的。
可惜趙叔趙嬸不珍惜。
所以琳琳走了,這個弟弟也就死了。
或許是這件事觸動了爸媽。
那之後, 他們對我好了許多。
總是要給我生活費, 經常打電話噓寒問暖。
可惜。
我理解他們的難處,卻無法親近他們。
就這麼淡淡地處着吧。
另外一方面,宋叔和周姨對我極好極好。
琳琳還一度想撮合我跟她哥哥。
遺憾的是, 他哥哥已經有了心上人。
琳琳家住的別墅。
第三層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空間。
周姨爲了補償她, 只要她多看一眼的東西,就會帶回家。
慢慢地,我從她身上,已經找不到當初那個土地廟哭泣的孩子的影子了。
那天下雨。
我們在全玻璃的露臺發呆。
她指着樓下池子裏的荷花:「看, 是並蒂蓮。」
池子裏的並蒂蓮開了。
月光一樣皎潔的白色。
琳琳歪着頭看着我笑:「它們真好看,互相依偎而生,就像我們一樣。」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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