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當盡歡

我女扮男裝,扶他登帝,護他山河。
御書房內,他的貴妃嬌道:「臣妾穿她的官袍,讓陛下一件件撕開賞玩可好?」
他玩味一笑,錦袍應聲斷裂。
門外,我雙膝跪地,身邊是同僚們或譏諷、或貪婪覬覦的目光。
我低頭輕笑:「陛下,臣請辭,舉家遷徙南國。」
房內驟然一靜!

-1-
我家祖籍江南,自大宇建朝以來,出過三位丞相、五位尚書、十二名翰林,是名副其實的簪纓世家、滿門清貴。
傳聞每隔一代,家裏都會有一位天縱奇才,令人驚歎。
八歲那年,我的孿生哥哥被選入宮做太子伴讀。
我和妹妹每日最惦記的,就是哥哥從東宮帶回來的御膳房糕點。
然而,我十三歲生辰那日,哥哥滿身鮮血地握住我的手心:
「逸兒,三皇子矯詔謀反,父親被他梟首示衆,再也回不來了。你帶着母親和妹妹趕緊逃,逃得越遠越好!」
說完,遞給我一張紙箋,推着我和母親、妹妹上了馬車。
他卻逆行而去,爲我們引走叛軍。
在母親和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我顫抖着雙手,打開紙箋:
「逸兒,哥哥對不起你。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你是我們宋家唯一的嫡長子。」
當晚,我們與太子宇天成的隊伍匯合,連夜離開京城。
第二天,軍中傳來消息——
大學士之女,宋清逸,爲保正統,攜玉璽墜崖,死無全屍,國璽失蹤。
太子揮退左右,在暈暗的營帳中,他目光幽暗地注視着我:
「自今日起,你就是宋青雲。我會爲你妹妹宋清逸著書立傳,爲你宋家揚名立萬。
你會是我最好的謀士、屬臣、密友。
青雲,你說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慢條斯理,彷彿單獨留給我思考空間……

-2-
我死死攥緊那張紙箋,迎上他的眼:
「當然,陛下。」
宇天成笑了,英俊的臉上充滿了興味盎然。
這是我們第一次默契地站在一條戰線上。
也是我第一次將哥哥的主君刻進心底。
他給了我和哥哥一條別人絕對想不到的路——讓我李代桃僵!
父親梟首,宋家只有哥哥一個男丁。
只有我是宋青雲,宋家纔不會斷子絕孫,纔不會被其他門閥貴族蠶食瓜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他,前太子殿下,能夠推翻僞王,登上大寶!
自這天起,我一次又一次地和站在他身側,爲他建言獻計,爲他謀定後動,爲他殺伐衝陣!
大宇一百四十六年,他親手斬斷三皇子的頭顱,登頂皇權的那一刻,他笑着對我說:
「果然,你哥哥沒有說錯。你纔是宋家的不世之才。」
我垂下眼簾,躬身行禮:
「陛下謬讚。」
萬千臣民跪於腳下,山呼萬歲,震徹寰宇。
我卻被他扣在身側,並肩而立。
下一秒,他輕笑一聲,勾住我耳後的碎髮:
「怎麼還叫我陛下?清逸,喚我的字。」
我眼睫顫慄,然而,他緩緩握住我的手心,掌心滑動,最終十指緊握。
我只覺得渾身一燙,下意識張口:
「梓翡。」
他低低一笑,指尖用力:
「這世間,只有你能這麼叫我。」

-3-
宇天成登基,大赦天下,開放邊貿,輕搖賦稅。
六年轉眼即逝,大宇國力強盛、萬民歸心。
人人都道,陛下厚待忠臣,對宋家格外恩寵,不僅爲已逝的宋清逸修碑立傳,還破格提拔我爲二品大臣。
甚至,在一衆佳麗中,獨獨選中宋家幺女,晉爲貴妃。
「長姐,你勸勸姐夫,別天天讓我喝藥,那些藥太苦了,我早好了。」
妹妹撒嬌地搖着我的胳膊,皺着巴掌臉。
幺妹從小體弱,當年隨太子行軍,身子越發羸弱,落下病根。
御醫診斷,這輩子怕是都無法生育。
得知消息當天,母親哭暈過去,妹妹卻朝我堅強一笑:
「正好,我也不想嫁人。姐姐和姐夫但凡靠近一些,那些御史總要參你。
我進宮了,姐姐就不用再避諱了。反正你是我孃家人。」
這些年,我爲大宇盡心盡力、勵精圖治。
然而,宇天成和我形影不離,外面早已風言風語。
有說陛下寵愛臠臣,有說我主動獻媚爭寵,擾亂朝綱。
我輕輕撫着妹妹的頭髮,緩緩搖頭:
「不要管那些人,歡兒,你該有自己的人生。」
可最終就連母親也站在她這一邊。
「逸兒,你妹妹沒有說錯。這些年,都靠着你,我們才活過來。
你和陛下……即便不能明着相守,我們也想你能快樂一點。
更何況,你妹妹這身子,嫁給別人……未必會幸福。」
一個不能生育的主母,身份再高,又能如何?
在這權勢說話的京城,照樣被人磋磨。
於是,選秀大典上,宇天成笑着宣佈,貴妃姓「宋」。
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今日,
御書房內,我的妹妹,他的貴妃,妖嬈笑道:
「臣妾穿上姐姐的官袍,讓陛下一件件撕開,慢慢賞玩可好?」
他玩味一笑。
那聲音如同每次側頭同我調笑時一模一樣,又低又啞。
下一秒,屋內錦袍應聲斷裂。
門外,我雙膝跪地,身邊是同僚們或譏諷、或貪婪覬覦的目光。
良久,我低頭輕笑,緩緩開口:「陛下,臣請辭,舉家遷徙南國。」
房內驟然一靜!

-4-
御書房房門敞開,宇天成俊美無儔的臉龐在日光下蒙上一層陰翳,清冷的目光掃過所有人。
四周其他官員頓時臉色驟變,跪伏在地。
「你說什麼?朕剛剛沒有聽清。」
低沉優雅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如玉石相撞。
我抬首,目光平靜地對上他的雙眸:
「陛下,臣請辭,舉家遷徙南國。」
一字一頓,毫不遲疑。
自十三歲,接過「宋青雲」這個名字後,刀槍劍戟我握過,屍橫遍野我蹚過,我不畏死,自然不會爲了任何人的一句責問,收回自己的話。
一字不落,我按他要的,說給他聽。
衆目睽睽,他忽然上前,死死攥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略帶薄繭,那是彎弓射殺的痕跡,亦是當年縱馬與我馳騁沙場的過去。
我仍記得,那年杏花煙雨,他就是用這雙手牽着我,走過岸邊,踏過楊柳依依,站在河堤處,擁我入懷。
如今,我目光從他凌亂的衣襬上一掃而過,面無表情緩緩道:
「陛下,您這樣於禮不合。」
我抽出右手,下意識用衣袖蹭了蹭他剛剛觸過的地方。
我嫌髒。
雖然沒明說,但顯然他看懂了。
一雙幽靜的雙眸,驟然暴怒:
「宋青雲!」
第一次,我聽他用這種失去理智的聲音喊出這三個字。
我垂下眼簾,恭敬一揖:
「微臣在。」
宇天成五指收攏,喉結滾動,然而,到底忍了下去,面色冰冷地掃視一週:
「除了宋青雲,其餘人等退到堂外。」
顯然,這是準備避開閒雜人等,與我單獨私話。
若是以往,那些用異樣眼神打量我的朝臣,怕是也就從了。
可今日,不同。
果然,下一瞬,兵部尚書寧大人俯身、以額觸地。
「陛下,剛接到奏報,南國太子傍晚入京。
時隔三十五年,這是我大宇再次與南國建立邦交的大好時機。
宋大人既願意舉家遷徙南國,更是表明我朝友好睦鄰的態度。
老臣以爲,此舉甚佳,懇請陛下表彰應允。」
寧尚書,歷經三朝,乃國之基石、中流砥柱。
京城世家,樹大根深,關係冗雜。
寧家位居世家之首,向來身份貴重。
朝中衆臣私下議論,宋家雖是世家,但長輩故去、男丁凋零,我是藉着從龍之功,年紀輕輕便忝居高位,幺妹有樣學樣,蠱惑君王,破格冊封。
然而真正世家風骨,當如寧尚書,秉公直言、沐風櫛雨,便是寧尚書的女兒寧妃,也是身居四妃之首,容色端莊、行事有度。
跪地的羣臣見寧尚書諫言,紛紛附和:
「臣等以爲,寧大人所言極是,望陛下應允。」
我跪在衆臣中間,抬頭,對上宇天成冰冷的視線:
「陛下,南國物產豐富,兩國交好,利於邊貿。我前往南國,於國於民,都乃利事。望陛下恩准。」
宇天成倏然靠近,一把擒住我的下顎:
「你就這麼想離開大宇,離開京城,離開朕?」

-5-
四周寂靜、落針可聞。
有眼力勁的大臣已經自動朝廊外退去,剩下幾位朝中重臣,眼觀鼻、鼻觀心,垂首不語。
以往,我將「梓翡」二字刻進了心扉,即便碾碎了尊嚴,揉碎了血肉,被人譏諷嘲弄,我也不願他因我有半分掣肘,人前更是儘量保持距離。
如今……
我伸手,將他的指尖一根一根拔開。
「陛下,您富有四海、佳麗無數,臣少時隨您撥亂反正、同行一路,已是萬幸。世間萬事,終有聚散,是時候……」
既是你先松的手,便不要再裝情深挽留。徒留噁心,何必?
「住口!」
他面色青紫,大聲喝住我下面的話,眼底如刀光劍影,滿是凌冽崢嶸。
「陛下……」
寧尚書見狀,顯然想繼續規勸,卻被宇天成掠去的目光震懾,一時間,脊骨透寒,重新垂下眼簾。
「怎麼?今天你們一個個都聾了?都去堂外候着,這話還要朕說第二遍?」
頃刻間,御書房外如潮水消退,落得一乾二淨。
人羣散去,我起身,撣了撣膝上的灰塵,平靜無波地看向他。
「陛下還有話要說?」
宇天成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深吸一口氣:
「義歡入宮以來,我一直拿她當妹妹。她身體不好,你向來是知道的。剛剛只是一場誤會,你不要當真。」
御書房內,忽然傳來窸窣的聲音。
一門之隔,幺妹終於褪去了那身仿製官袍,換好了宮裝,娉婷走出。
光影在她的臉上折射出瑰麗的光澤,某個角度望過去,我才發現,她長得越來越像我。
可惜,她的眉宇間像是蘊着濃霧,風雨吹不散,白晝照不明。
然而只一眨眼,她輕輕攬起宮裙,彷彿又回到當初嬌俏無憂的模樣,目光筆直:
「長姐,你突然說要舉家遷至南國,是不要我了嗎?」
既已嫁入帝王家,哪怕只是有名無實,亦無法隨意出宮。
我抿了抿脣角,淡淡看她,並不回答。
然而,她卻笑了笑:
「姐姐,姐夫沒有騙你,剛剛只是場戲,故意鬧給你們聽的。」
我看着她眼尾似彎非彎,明明沒有笑意,卻固執地對着我笑,就像幼時生病了,卻怕連累行軍速度,死活都說自己沒事的樣子。
喉嚨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又酸又澀,我垂下目光,靜靜開口:
「爲什麼?」
良久,她翹着嘴角緩緩道:
「因爲陛下想封我爲後。」
她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我的,笑得一臉歡喜:
「姐夫說,這樣我們宋家便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未來我們家的路,會越走越寬,長姐你也會越來越好。」

-6-
我豁然看向幺妹。
宇天成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胸有溝壑、洞若觀火、心有萬千,縱有情絲,不及江山社稷。
如果說,剛剛做出那副移情姿態,是給朝臣們看的,那爲何他突然要立歡兒爲後?
晉爲貴妃,已引起前朝動盪,如今爲什麼還要更進一步?
我目光低垂,餘光掠過歡兒手背的抓痕,一瞬間,神色涼了下去。
宇天成目光幽暗,在我沉寂的面色和幺妹輕鬆嬌俏的臉上一閃而過,忽然自嘲一笑:
「你不信?」
我沒再看他,只是目光透過他的側影,看向外間。
果然,一名內侍匆匆忙忙奔了過來,心驚膽戰地張了張嘴,但礙於宇天成的臉色,又不敢直接開口,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話剛說到一半被人打斷,宇天成眉目間盡是噪意,
「支支吾吾做什麼?有話就說!」
內侍嚇得趕緊伏地:
「稟,稟陛下,南國太子及使團已入皇城,等待宣見。」
宇天成目光一凌,渾身盡顯殺伐之氣。
原本按照最新奏報,南國太子午時過郊、傍晚入京,可這才未時,便提前入了皇城。
看似只提前了一個時辰,但這代表,在大宇境內,南國太子竟如入無人之境。
不僅可隨意加速行程,甚至連兵馬司的人都沒法及時掌握他最新行蹤。
直到人到了皇城主動露面,內廷才得了消息。
宇天成倏然眯起雙眸,回頭看我:
「御書房的事,回頭朕再和你解釋。遷徙南國之事,只當你是隨口一說,以後不要再提。」
話畢,他看向前殿,目光幽深。
南國地廣,與大宇隔了崇山峻嶺,最罕見的,是交界處有一段天然瘴區,宛若屏障,區隔兩地。
這些年,他輕搖賦稅、休養生息,開邊貿,重往來。
北境之國早已漸漸摸透,偏偏南國猶如隔岸之地,霧裏看花,猜不透、摸不清。
此次南國太子主動入京,處處透着古怪。
心思沉澱,他側頭朝內侍淡淡道:
「宣南國太子及使團入朝覲見。」

-7-
我站在朝堂之上,與文武重臣分列兩邊,靜靜地看着一道身影從殷紅的牆磚掠過。
遒勁英挺,長身而立,眉眼中,一抹暗色肆意流轉。
一身玄衣,立於堂中,陽光斜照,落在他的眸光眉梢,渾然一體。
南國太子陸濯翎,原來是這樣——
人如冷墨,眸似曜石。
宇天成與陸濯翎的目光在半空對峙,審視、觀摩、打量,隨即,同時斂起。
繁冗華麗的寒暄場面,自有禮部官員出面,出乎意料的是,南國使團的羣臣言語之精練華美,絲毫不差半分。
寧尚書等人的眉峯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待看清使團主動展示的南國「賀儀」,目光頓時一驚。
陸濯翎輕描淡寫地指了指盤中的精鐵,語氣平靜:
「聽聞大宇重開邊貿,互市往來。特以此爲儀,願兩國邦交長存。」
那精鐵製作工藝之精美,世所罕見。冶鐵之術,着實驚豔。
我抬頭看了一眼宇天成,果然他眼底的冷色更重,然而,面上的笑意卻越發從容:
「貴國重禮,實在是太客氣了。能與南國再結友邦之好,自是佳話。不知貴客可有什麼喜好之物,朕着禮部爲殿下安排。」
陸濯翎眉目一斂,忽然側首:
「孤倒確實有一愛好。」
宇天成笑笑、聲音慵懶:
「哦?不知何物?」
陸濯翎緩緩一笑:
「丹青。」
朝中能言善辯的禮部官員們像是瞬間被拔了舌頭的鵪鶉,一個個低頭沉默。
就連其他官員也不着痕跡地紛紛朝我望來。
龍椅上,宇天成臉上的笑一絲絲化去,頃刻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陸濯翎卻似乎毫無所覺,依舊聲調徐徐:
「聽聞宋大人書畫一絕,不知能否得丹青一副,以便賞鑑?」
話音落下,陸濯翎的目光毫無遮掩地望向我。
那雙曜石般的雙眸,在陽光下,似笑非笑,繞有深意。
我緩緩一揖,溫和行禮:
「微臣筆墨不過是閒暇之餘,打發時間的俗物,難登大雅之堂。
殿下贈送之精鐵,烈火淬鍊,鍛之如鋼,實屬罕見。若是以丹青換之,屬實蒙塵。」
天下皆知,精鐵乃國之重器,甚至某種層面而言,它亦代表軍需。
南國的這位太子送禮,不僅是通商友邦,更是展現國力。
被我婉拒,陸濯翎卻只是淡淡一笑,「宋大人,果然如傳聞一樣。」
此刻,哪怕不用抬頭,我都感覺到大殿高處,冰冷陰翳的視線。
果然,我微微撇頭,其餘朝臣都露出了晦澀一笑,大抵覺得,我不僅狐媚聖上,現在連南國太子都不放過。
唯有宇天成,他的目光越發森冷……

-8-
「南國國都與我京城相隔萬里,太子殿下卻聽說過宋大人?」
宇天成沉鬱的雙眸緊緊盯着陸濯翎,每一個字卻都含着凌冽殺意。
陸濯翎聞言,脣角一彎,不動如風:
「宋大人榮辱不驚,如玉如松。的確當得起宋家風範。」
聞言,我指尖盎然收緊。
宇天成登基後,的確兌現承諾,替「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宋清逸著書立傳,爲我宋家揚名立萬。
而「榮辱不驚,如玉如松」,這八個字,正是書中宋家祖訓。
說起來,還是因爲宇天成,這句話才傳遍天下。
聽到陸濯翎這樣的回答,兩國朝臣們的表情都恢復了自然,甚至還互相友善地相互恭維起來。
剛剛大殿上,那意味不明的氣氛如同迷霧一般,瞬間消散而開。
宇天成不露喜怒,深深地看我一眼,着禮部安排晚宴等一應事宜,務必要招待得南國使團及太子殿下,賓至如歸。
一句話的功夫,堂中氛圍又恢復成一片花團錦簇。
我抬眉,略帶疑慮。南國這位太子,說話真真假假,應變之快,讓我探不清虛實。
這種落不到實處的感覺,實在有點危險。
然而,陸濯翎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倏然開口:
「宋大人既不願割愛丹青畫作,不知可願賞臉,帶孤領略一番貴朝風貌?」
陪同外朝貴賓遊覽京城,原本該是禮部官員之責,然而,他親口提出來,反倒讓人無法拒絕。
果然,高居龍座的宇天成笑了,眸光漆黑:
「有何不可?宋青雲,你陪南國太子好好逛逛京城。」
我抬頭望向宇天成,半晌,輕輕一笑:
「臣領旨。」
在一衆朝臣們神色各異的目光中,我與陸濯翎邁出大殿,走出皇城,朝京中鬧市而去……

-9-
京城繁華,酒肆茶社、鱗次櫛比,珠寶香料擺滿商鋪,映着夕陽,端是綺麗無限。
使團的人並沒有跟上,這一路,只我和陸濯翎兩人。
當然,遠處自有錦衣衛遠遠綴着,保證安全。
照理來說,這人性情莫測,我倆第一次獨處本該生疏。
可出了皇宮,陸濯翎再沒有多說一個字。不管我帶他去何處,他似乎都隨遇而安。
但不得不說,便是這滿城繁華璀璨,落在他的面前,竟也不顯得那麼打眼了,反倒襯得他像是隨性消磨,閒庭闊步。
直到月上枝頭,他忽然指了河邊的一家食肆:
「時間不早,我請宋大人用一頓晚飯,也算是答謝你陪我走了半晌?」
我看了一眼天色,禮貌應了。
剛一入食肆,小二殷勤地端了兩杯酒水過來:
「兩位貴客,嚐嚐小店的女兒紅。我家東家閨女今日出嫁,備下薄酒,爲每位貴客都送上一杯,沾個喜氣,還望貴客莫嫌棄。」
「女兒紅?」
陸濯翎難得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
小二見他不像大宇人,熱情解釋道:
「貴客是外地人,有所不知,我們這兒每家每戶若是有女兒,必定在女娃還小的時候,在家中後院老樹旁埋上幾罈女兒紅。
父親愛女,沒事就到老樹旁踩幾腳,踩上幾腳心裏踏實。待到女兒出嫁,挖開泥土,取出酒罈,寓意女兒安康,未來順遂。
東家就這麼一位姑娘,當年埋得酒多,所以讓我取出來給來往貴客都嚐嚐,圖個吉利。」
小二笑容滿面,熱情好客,我呆呆盯着那兩杯女兒紅,神色微微怔楞。
當年,在老宅後院,父親也曾爲我埋過三壇。
如今父親仙逝,兄長入土。
至於出嫁,於我似乎也已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我以爲陸濯翎不會接這來路不明的酒,然而待我回神,他竟然已隨手接過,一飲而盡。
眼中漣漪微微一蕩,他將剩下的一杯遞給我:
「確實好酒。」
我望着眼前的杯盞,心底像是被紮了一下,酸中帶澀,但很快接過,直接飲盡。
杯中見底,小二歡歡喜喜地拿走托盤:
「願二位貴客順順遂遂,小人這就去給兩位上幾個咱家招牌菜,稍等。」
食肆裏,多數賓客笑鬧慶賀,歡歡喜喜、熱鬧一片。
於這喧囂中,我鬆懈下來,與陸濯翎在窗邊一桌落座。
陸濯翎望着窗邊河景,摩挲着茶盞,爲我沏了一杯:
「孤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十三歲流離失所,十五歲以瘦弱之軀、守湖廣、斬叛軍,撥亂反正。
十七歲,沙場征伐被流矢透穿右臂,十九歲勤王歸京,練就左手丹青、榮冠大宇。」
話音一斷,他目光落在我右手手腕上,忽然沉吟不語。
我從筷筒中取出竹筷,用的是右手,遞給他時,指尖微顫:
「傷的是右肩,Ŧū⁵被流矢射穿。即便用藥,也沒法恢復如初。所以只能學用左手,丹青凝神,書香遺韻,總算沒有辱了先祖門楣。」
那年僞王叛亂,我帶領全家跟隨宇天成平叛。
局勢混亂,藩王各懷心機。白日在軍營操練,夜晚遇伏,眼看利箭射向宇天成,我想也沒想,就撲身擋住。
箭頭穿過肩胛,卡在骨頭裏的那一瞬,我看到宇天成憂慮瘋狂的臉,心底卻落下一顆大石。
轉瞬,就雙眼一暗,墜入黑暗中。
如今想起來,那時,那麼苦,卻不覺得痛。
眼下,明明已立於高處,卻只覺得天寒地凍。
小二送來三菜一湯,又暖了壺黃酒。剛要爲我們倒酒,被陸濯翎接過酒壺。
等人走了,他輕輕推了杯盞過來:
「如果宋姑娘都會辱沒先祖,這世上,怕是再沒有光耀門楣之人。」
我指尖掐在杯上,聽着他那聲「宋姑娘」,只覺耳邊轟鳴,倏然抬頭!

-10-
陸濯翎的目光卻平靜如初,彷彿隨口閒聊。
我緩緩飲了一口黃酒。
黃酒溫婉,溫度剛好,並不濃烈:
「太子好眼力,怎麼看出來的?」
陸濯翎自己也倒了一杯,對着月光,緩緩飲盡:
「宋姑娘的身形,並不難猜。」
的確,十五六歲的時候,還能雌雄莫辯。
可如今,我已二十有五。
身形長開,就算是再瘦弱的男人,到了這個年紀,也漸漸不像女子。
正常世家子,怎麼可能還是我這般的身形?
朝中衆臣多數暗中揣測,我是爲了迎合聖上私密喜好,服了祕藥,抑制生長,保持這副纖細身姿,藉此邀寵魅亂。
實則,真正沒有人肯用正經腦子,思考一二。
臠臣,幾乎是所有人刻在我腦門上的印痕。
這些,宇天成不會不知道。
只是,爲了留我在身邊,他從來避而不提,我也隨他,只當外人渾說,與我無關。
「京城繁華,卻似樊籠,南國雖遠,卻能隨心。宋大人,孤還有事,先行一步。」
陸濯翎放下酒杯,轉身離去,眨眼間,身形便沒入空巷。
我擒着酒杯,望向窗邊汴河。
好厲害的人,好靈通的消息。
我在御書房外,說要遷徙南國的話,他竟然全都知道。
那時,他分明還未入宮。
再結合他和使團入城的速度,更覺神鬼莫測。
這樣的人,好久沒遇過了。
脣角一彎,我又自飲自酌了一杯。
不知道爲何,這一次,全身都暖了起來,彷彿又有了溫度。
用完酒食,走出食肆,我沿着路邊漫步醒酒。
目光所及,一人站在燈火處,神色冰冷地盯着我,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我朝他低低俯身,玩味一笑。
「陛下,您來晚了。」

-11-
答應讓我陪同陸濯翎遊覽京城的是你,不放心、尾隨跟蹤的還是你。
我看了一眼河中倒影,覺得,此情此景,當真無聊。
宇天成一把上前攥住我,錦衣衛早已退避三舍:
「你竟然和他一道喝女兒紅!」
女兒紅,不僅是貴客可飲。
相傳,女子嫁入夫家,壇中舀出的頭三碗酒,是分別呈獻給女子婆家的公公、親生父親以及自己的夫君。
夫妻同飲女兒紅,本是當日大喜的最吉象徵。
我朝他點頭:
「確實好酒。」
只是,那酒不是我的。
我的女兒紅,這輩子怕是隻能埋在地裏,漸行漸遠。
「你在怨朕?」
宇天成氣極反笑,英俊的五官在月影下,鍍上一層冷芒。
我卻搖頭,輕緩而堅定地抽出手心:
「臣今日請辭遷往南國並非氣話,奏摺明日就遞。待內閣呈上,還請陛下應允。」
「你在逼朕?」
宇天成眼底的驚慌一閃而逝,隨即死死地扣住我的肩頸:
「義歡的事,朕和你解釋過了,那不過是場局。
朝中衆臣再三上奏,請立寧妃爲後。
未免義歡被欺,我和她演出這場戲,你明明知道……」
我哂笑看他一眼:
「我明明知道什麼?
知道陛下封歡兒爲後,一是她此生註定無子,沾染不上皇權;
二是我宋家嫡系男丁死絕,無人擅權,絕無外戚之憂?」
宇天成倏然緘默,空氣冷絕。
夜色如水,冰涼刺骨。
半晌,他靜靜盯着我,字字珠璣。
「朕絕不放手。」
我後退一步,緩緩轉身:
「臣,賭你做不到。」
當你把我和幺妹當做棋子,放在局中用來制衡各方的時候,
前塵種種瞬間已死,逝如朝露。
就同陸濯翎所說的一樣,京城萬物,已是樊籠。
我既然鬆手,便自此隨心,絕不後悔!

-12-
當晚我回府,見了母親。
既然確定請旨離京,總歸是要提前和闔族說清的。
如今母親是宋家最正經的主事長輩,提前與族中親屬議好行程,纔是上策。
母親只怔Ṫű̂₌怔地望着宮闕的方向。
我順着她的眼神望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掌心:
「母親,陪我一起入宮看看幺妹吧。」
母親已是一頭華髮,聞言,忽然側首。
我卻看見,她的衣領處,早已溼了一片。
第二日一早,母親着二品誥命裝束,遞帖子入宮。
我與母親落座崑玉宮的時候,已是午後。
然而,宮女、侍從竟無一人知道義ťũ̂⁹歡去了哪兒。
所有下人面色青白,跪地瑟瑟發抖,我擺擺手,讓他們不用站在這伺候。
一干人等如蒙大赦,瞬間退出正殿。
母親目光呆滯地看着牀頭。
幺妹的童年大多數ţŭ³是在兵營中度過,常有連夜突襲的事情發生,那時,義歡身體弱、難以入眠。
母親和我常常拿一本鄉間畫冊哄她入眠。
多年後,養成習慣。
她總會把自己最喜歡的書冊壓在枕頭底下。
掀開枕頭,我看到一本畫冊。
然而翻開,裏面所有的人物,卻只有身體,沒有面目。
那些人渾身被硃紅批頭橫勾,觸目驚心,全是一片血色。
我右手顫慄,忍不住換做左手,從頭開始,重新一頁頁地翻開。
太監青黑的衣袍率先映入眼簾。
四個身影,團團圍住。
長廊宮宇,陰森詭譎。
那是太監所。
老太監們年歲大了,身上難免會有異味,爲了避免有礙主子觀瞻,便統統發配到宮殿偏僻的太監所去,了此殘生。
然而,畫冊中,一身宮裝的女子被四人裹挾圍住。
沒有面孔的臉龐上,全是漆黑一片。
「她」伸出手,扣在窗戶上,想要叫人。
卻被人從後面鎖住喉嚨。
衣裙撕裂,血紅的硃砂從畫像上蔓延開來,像是要浸溼紙背…….
明明沒有臉,那透出紙張的絕望和痛苦,卻是淹沒口鼻!
母親雙手捂住臉頰,一瞬間,撕心裂肺。
我死死地捏着畫冊。
那宮裝,我和母親都認識。
是幺妹最喜歡的一套!

-13-
義歡匆忙趕來的時候,我和母親坐在堂前,目光筆直地盯着她的手背。
那上面的印痕,縱橫交錯,明顯是抓傷。
義歡臉色一白,掩飾地笑笑,將手背到身後:
「三司備好了封后吉福,讓我去看一眼,沒想到耽誤了時辰。孃親、長姐,你們用飯了沒?我讓人送些過來?」
我垂下眼簾,輕輕拉住她的手心。從袖口裏取出傷藥,輕輕爲她敷上。
她先是瑟縮收手,隨即,眼角通紅。
淚,一滴,一滴,滾了下來。
下一瞬,撲進我的懷裏:
「長姐,我怕。」
宮裏的夜,太可怕了。
她曾經天真過,無邪過,以爲自己可以當姐姐和姐夫的橋樑,這世上便萬事大吉。
但她不知道人心。
人心之惡,遠勝魑魅魍魎。
那晚,她睡得暈暈乎乎,一睜眼,卻發現自己被人關在太監所,四個老太監們瞬間圍了過來。
用盡全力,她撲倒窗邊,然而,還未開口,就被生生堵住了嗓子。
畸形病態的人笑着,桀桀森冷。
凌虐、鞭打,絕望衝破一切,那種痛……至死方休。
她死死熬着,眼見外面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她知道,是有人要來捉姦!
帝王妃嬪與太監苟且,不管真相如何,輕則賜死,重Ṱų⁴則株連九族!
那一夜,她裹着碎布,蒙着頭臉,衝出太監所。
將自己死死藏在御花園的池塘中。
冰冷的水,凍得渾身都疼,但比不過心口。
自此,每夜都是無盡的夢魘,那些瘋狂的閹人在她耳邊癲狂地笑,驅不走,趕不盡。
義歡死死地摟住我,
「長姐,他們說,我得罪了貴人。
我們宋家的人,都該死。」
我抱着她,宛若她小時候夜夜驚醒睡不着一般,輕輕地將她護住:
「別怕,姐姐告訴過你,對不對?
誰讓我們宋家人絕望,我便讓誰死。」

-14-
宮外守着的宮女、侍從噤若寒蟬,沒有命令,不敢靠近一步。
我輕輕拍着幺妹的後背,將藥敷好,看向窗邊。
「知道是誰動的手?」
義歡咬緊牙關,慘然一笑。
「知道。所以那天在御書房,他說要封我爲後。」
御書房內,那聲嬌媚邀寵,宇天成道她是配合他在演戲,他卻不知,
幺妹是在勸我走。
離得越遠越好。
再不沾這腌臢地方半分!
義歡麻木地攥着手背,抬頭看我:
「長姐,陛下變了。
爲了平衡局勢,他甚至可以對後宮種種,睜隻眼閉隻眼。」
宮中何人能大半夜將她從寢宮挪到太監所?
夜裏她呼救,明明沒發出聲音,可爲什麼突然有人衝向那裏捉姦?誰安排的人手?
她得罪了什麼貴人?
那些人爲什麼說,宋家人都該死?
陛下明明心知肚明,卻安撫她,只要封她爲後,便沒有人再敢欺負她。
真的嗎?
即便是貴妃,依舊要打落牙齒混血吞,爲什麼成了皇后,便能保證沒事了?
那一刻,她眼底閃過一絲迷惘,心裏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陛下變了,那麼,長姐的真心,還值得付出嗎?
什麼時候,會變成長姐被鎖在昭獄裏,成爲皇權之下的又一具白骨?
哥哥去了,那時年幼,她什麼也做不了。
只能跟着長姐和母親,拼命活着。
可如今,她入了宮。
即便深陷泥潭,她也想讓姐姐,脫開這牢籠,飛出去!
這世上,只要長姐和孃親還活着,離得再遠,她也不怕。
我摸着義歡的髮梢,指尖輕輕,眼底滿是崢嶸:
「歡兒,你看着,姐姐不僅會走,還要帶着你一起,踏碎這裏!」

-15-
禮部經過連夜籌備,終於妥當。
今晚宮中盛宴,爲南國太子接風洗塵。
夜宴上,華光霓裳,璀璨輝煌,南國使臣更是獻上珍寶無數,驚豔衆人。
後宮嬪妃也紛紛列席,參與盛會。
幺妹坐在宇天成的左手第一位,寧妃次之,此刻款款而笑,嫋嫋起身。
「陛下,臣妾聽聞,南國太子殿下欣慕宋大人的丹青卻被婉拒。
值此盛宴,不如讓宋大人彈琴一曲,聊以助興?」
下首衆臣,聞言紛紛附和。
就連寧尚書,也微微頷首。
宇天成深深看我一眼,還未開口,陸濯翎卻突然笑了:
「孤不喜琴瑟,倒是美人起舞,纔是迎賓之道。不若寧妃舞上一曲?」
寧妃聞言,神色驟變:
「太子慎言,本宮乃四妃之首,絕非舞姬。」
「哦?」
陸濯翎淡看她一眼:
「重臣可以用來助興,妃嬪反倒矜貴無比?在我南國,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頃刻間,宴會滿場、鴉雀無聲。
宇天成臉色難看,目光越過我,望向陸濯翎。
那神情,彷彿是覺得我與陸濯翎已私下達成什麼協議,才讓他衆目睽睽之下,這麼護我。
就在此時,服侍茶水的內侍失足跌倒,打翻一碗茶盞,劃破手心。
剎那間,血色翻湧。
坐在一旁的幺妹盯着那血流,像是想到了什麼,瞬間臉色泛白。
我倏然起身。
宇天成這時轉過臉,無視跪地求饒的內侍,突然道:
「貴妃身體不適,青雲,你陪她先回崑玉宮。御醫呢?還不滾出來!」
太醫院的王御醫戰戰兢兢跪了下來,隨即趕緊跟着我往崑玉宮走去。
寧妃望着自己被茶盞濺到的裙角,也緩緩俯身:
「陛下,臣妾儀容不整,容臣妾回去更衣。」
宇天成淡淡揮手。
寧尚書望着我扶着幺妹離開的背影,冷哼一聲。
底下朝臣不知是誰低低罵了一聲「妖媚惑主」,說不清指的是我還是幺妹。
誰都猜想,剛剛這一出,是不是陛下藉口讓我留宿宮中。
ƭū¹我只當沒聽見,轉身朝陸濯翎禮貌點頭,扶着妹妹回宮。
夜色中,陸濯翎盎然眉梢一挑,眼中笑意一閃而過。
南國羣臣皆目露異色。
剛剛,殿下似乎笑了?

-16-
「賤人!!兄妹倆,都是賤人!一對賤貨!!」
寧妃回了謝玉宮,怒氣洶湧,掀翻一地珠寶美玉。
端莊賢淑的嘴臉一掀,撕開那層表皮,露出來的,纔是真正內裏。
滿宮宮女侍從跪滿一下,嚇得不吱一聲。
「還不滾出去!統統給本宮滾!!!」
下人蒼白着臉烏泱泱地退去,徒留她一個面目猙獰地在房中發泄。
我站在廊下,朝族中暗衛瞥了一眼。
這些年,沙場官場磨礪下來,好歹培養了些人,雖並不太多,但儘夠用了。
頃刻間,黑色的身影衝向四角,將整個謝玉宮團團圍住。
我緩緩拉着幺妹的手,邁了進去。
一尾古琴,擺在院中桂花樹下。
我輕拭琴絃,琴聲泠泠,冷得像是一縷魂。
「誰在彈琴?」
屋內,傳來寧妃氣急敗壞的聲音。
然而,當她推開房門,看到站在庭院中的我和義歡,整個人頓時愣了一愣。
腦中迅速閃過剛剛夜宴的一切,她瞬間面露兇色:
「宋青雲,那個跌倒的內侍,是你的人?你好大的膽子!敢在皇宮安排人!」
我又撥動了一下琴絃,這次琴音稍低:
「錯了。」我睨她一眼,內侍之所以絆倒,是陸濯翎出手,和我無關,「不過你的人,卻在我手上。」
話音剛落,我左右兩個暗衛便擰着兩個老太監的脖子,當膝一腳,踹在地上。
那兩人似乎早已被嚇得失禁,渾身散發着難言的氣味,瑟縮地朝着寧妃,瘋狂地扣頭:
「娘娘,娘娘求求您,救……救我。這些人,這些人……」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我的人鎖住喉頭,憋得臉上青紫一片。
「你,你胡說什麼?什麼我的人?本宮,本宮根本不認識他們。」
話雖這麼說,然而寧妃慘白着臉,四處叫人,卻沒有任何人過來的痕跡。
我側頭瞥她,靜靜開口:
「像不像?」
寧妃渾身都開始發抖,然而還強撐着裝作無事:
「像,像什麼?」
我無比冰涼地盯着她:
「像那晚,你把我妹妹鎖住,求助無門的樣子。」
身邊義歡忽然渾身一顫,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背,給她溫暖。
手背上的傷口已經緩緩淡去,但,不夠,遠遠不夠。
身上的痕跡可以消除,心底的傷口要怎麼辦?
要想剔除夢魘,最合適的方法,就是讓對方灰飛煙滅!
「你知道了?」
寧妃往後一躲,差點被門檻絆倒,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了出聲:
「知道了又如何?連陛下都忌憚世家,你又能奈我何?你可別忘了,這江山,纔剛剛穩固了六年。」
幺妹的手倏然冰冷。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朝她笑笑。
那晚的四個太監,我讓人割了兩個頭顱。
剩下的兩個還在這。
不是爲了讓他們活,而是爲了留他們兩條舌頭。
我安撫好妹妹,再看向猶如困獸掙扎的寧妃:
「你猜,如果他們把你的事散播出宮,你父親是保你,還是大義滅親?」
呆在宮中,以爲動點魍魎詭計便可喋血千里。
她是不是忘了,我纔是真正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
「家族清譽一旦毀了,你覺得寧家還憑什麼位於世家之首?」
我一點一點地踩碎寧妃眼底的火光,任她的臉色逐漸慘淡絕望。
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同盟,更沒有永遠的朋友。
世家交錯、擰在一起,不過是因爲利益一致。
可若是向來立於潮頭的那個眼看就要式微衰落呢?
第一個蠶食吞了它的,就是往日世家盟友!
百尺竿頭,才更需前進一步,這,便是這世上權勢的真理。
寧妃滿臉血色盡失,嘴脣顫抖地盯着我,瑟縮良久,說不出一個字。
我推開古琴,任它跌落在地,發出刺耳的一聲。
「寧妃最後的心願,便是讓我彈琴助興。我已經滿足了你。如今,該輪到你來了我心願了。」
「你,你要幹什麼?」
寧妃戰慄地往後退,然而,滿室地上都是她剛剛摔碎的玉石寶器,碎片割傷了她手心,血液流了一地。
我漠然垂眼,緩緩從袖中取出匕首。
刀鋒森冷,宛若剛剛奏出的琴音……

-17-
「別過來!你再過來,我不會放過你!我還有嫡親的哥哥,他若知道你傷我一根手指,立馬滅了你宋家滿門!」
寧妃一邊退,一邊慌不擇路。將桌上擺件、花瓶統統一股腦地往我這邊摔過來。
而我身側的義歡已經徹底冷靜下來,跟着我的步子,亦步亦趨。
手中的匕首微轉,在天色中劃出冰一般的光澤。
這是當年兄長最喜歡的匕首。
後來,他去了,就成了我的,自此形影不離。
歡兒每晚枕着畫冊入眠,而我,枕着它,心底纔不再孤孤寂寂。
我看着寧妃的臉,冷漠地想。
看,任她往日再高高在上,演技卓絕,到了這會兒,除了會賭咒恐嚇,還會什麼?
難道世家宗族,沒有教會她一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當初對歡兒動手的時候,她就沒曾想過,自己會有報應?
「我這輩子,戰場上、荒野裏、朝堂黨爭,殺過的人數都數不盡。你實在不該來惹我,更不該動我妹妹。
當年……清逸早逝,我只剩下一個幺妹。作爲兄長,我就算被ṭù₎千刀萬剮也不算什麼。但你,做過孽,就該品品苦。你說對不對?」
寧妃望着我的目光,渾身顫慄。
我知道,我心底掩着一簇火。
從十三歲那年,一直燒到現在。
哥哥至死,沒有尋到屍骨。那張帶血的紙箋,我留存至今。
午夜夢迴,我告訴自己——
爬上去,哪怕踏着刀山和火海,也要爬上去。
哥哥不在,滿門七十六口人命,皆繫於我身。
若眼前是一片囹圄地獄,那便破開一切荊棘,越過去!
我一把擰住寧妃胡亂揮舞的雙手,單刀劃開她的臉。
刀刀入骨,次次見血。
癲狂悽絕的慘叫瞬間響徹宮宇…….
門外終於傳來了異動。
我回首,展顏一笑。
「陛下,久等了。」

-18-
望着地上疼暈過去的寧妃,宇天成怒極盯着我,聲音寒徹刺骨:
「宋青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將妹妹護在身後,她卻不讓,非要與我並肩而立。
我笑笑,隨她。
隨即,看向宇天成:
「當然。我在替陛下制衡。舊朝新臣,總不能讓您一直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你說過,我是你最好的謀士、屬臣、密友,不是嗎?」
這是我們當年離京時,立的盟約。
我一直記得。
希望,他也沒忘。
宇天成張了張口,胸膛一口氣,緊緊壓在那裏,上不去、下不來。
我看了一眼遠處的璀璨燈影,夜宴還在繼續,即便厭惡陸濯翎,兩國邦交是大事,宇天成不會隨意放手。
畢竟,邊貿之法早已實行,北境這些年來越發穩定,南境難免眼紅。
南北之差,不得不顧。
這便是君王,這便是他。
「陛下,無論前朝還是後宮,無論是累世公卿,還是我們這些從龍新臣,你心知肚明,到處都需制衡,處處都在顧及。」
我指了指地上毀容的寧妃:
「寧家勢大,你明知道她對歡兒做了什麼,卻偏偏讓她嚥下一切,用一頂后冠打發我們。這種賞賜,我宋家不收。」
「那你要朕怎麼做?罷黜寧妃,讓寧尚書等人聯名上書,掀起世族風波?」
宇天成雙眼赤紅,太陽穴處,青筋繃起,上前就要奪走我手中的匕首。
我輕輕一閃,哼笑出聲:
「陛下,何必在我面前避重就輕?
世家盤踞,從來不是你眼中最大的隱患。
你最擔憂的,是宮中無子。」
「宋青雲,你閉嘴!」
宇天成被掀開最後一塊遮掩,雙手緊握,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堵住我的嘴。
然而,我拉着歡兒往後一退,聲音毫無起伏Ṫų⁶:
「陛下,皇嗣,纔是你最深的顧忌。」
所以,立永遠不可能有子的歡兒爲後,名義上安撫宋家和我,實際上杜絕一切世家貴女懷孕的機會。
這其中,包括我!
當年隨軍的老人都知道,歡兒此生不能生育。我又「身爲男子」,徹底絕了後路。
至於那些低階妃嬪,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層層篩選,暗中挑選未來太子之母,便再也不是我考慮的事了。
「宋清逸!」被逼到絕處,他終於叫出我真正的名字。
長月當空。
這一句宋清逸,距離太久,恍若隔世。
「你是不是壓根沒愛過朕?你站在朕身邊這麼多年,我的路有多難,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我靜靜地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你說,我沒愛過你?」
他倏然逼近:
「你如果愛朕,不可能抽身抽得這麼乾乾淨淨、平靜無比。
讓朕猜猜,你當初只不過是順勢而爲,朕靠近你,你不敢退。
怕依附在你身後的宋家會坍塌,才順着我。
這些年,你都是在做戲,是不是!」
歡兒臉都憋紅了,眼看要撲過去,我一把拽住她。
再睜眼,眼底一片冰涼。
「陛下,你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不叫你的字?」
宇天成像是突然被我這一句話釘在地上,動也不動。
我拉着歡兒,往後殿的方向退:
「從你在我面前,自稱朕的那一刻,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站在萬衆面前,扣着我手心,低聲讓我喊他「梓翡」的人,早就消失了。
如今立在面前的人,是大宇的君王,權衡利弊、錙銖必較的帝王。
早已不是我心底的那個人了。
宇天成猛然抬眼,然而到了嘴邊的字,卻再也吐不出來。
眼看我的暗衛團團圍了過來,要護我們離開。
他突然上前一步,想要拽住我的手。
「咻」——
一支箭羽,從後殿劃過半空,穩穩釘在他面前。
我側首一看。
射箭那人一身玄衣,縱是黑夜,站在那裏,亦如白日流光,容色奪目——

-19-
「陸濯翎!」
宇天成盯着來人,滿臉暴怒。
然而,隨着他話音落下,圍過來的,除了宮中御林軍,竟然還有一片烏泱泱的弓弩手。
他們身着黑衣,身形矯健,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凌厲的眼,唯有衣角都繡着一團藤蔓。
我知道,那是南國的植物,瓊山之下,枝蔓纏繞。
夜色中,弓弩上弦,見血封喉。
與之相比,之前送出的精鐵,似乎就沒有那麼驚豔了。
我深深看陸濯翎一眼。
這個神出鬼沒的南國太子,總有讓人喫驚的資本。
「陛下,強人所難,不是君王該做的事,你說呢?」
「這是朕的私事,與你何干!」宇天成一把奪過身前御林軍的佩劍。
「噌」——
剎那間,庭院中,刀劍出鞘,震耳欲聾。
「與他無關,那我呢?」
我將妹妹交給暗衛,倏然奪過陸濯翎手中的弓箭。
凝氣屏息,彎弓搭箭,下一瞬,對準面色猙獰的宇天成。
「護駕!」
御林軍首領見狀,大喝一聲,隨即,軍士們層層疊疊湧到宇天成身前。
然而,他瘋了一般,撥開人羣。
「宋清逸!你敢!你竟然爲了別人,將箭頭對準我。我說過,絕不會放你離開!」
「咻」——
箭矢穿過空氣,沒入血肉。
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穩穩紮進他的右肩。
離手肘三寸處,與當年我被射穿的傷處,如出一轍。
「陛下,我們兩清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聲音清淡。
宇天成像是沒回過神,呆滯地望着我。
然而,眼神卻是悲涼的,空空洞洞。
我收起長弓,在御林軍首領瘋狂催喊「御醫」的陣陣咆哮中,拉着陸濯翎往後殿深處隱去。
那批弓弩手像是此刻也突然回了神,護着我們迅速撤離。
離開謝玉宮,一個右轉。
落鑰的宮門卻憑空打開。
門外,是早早備好的良駒無數。
我看着它們棗紅色的鬃毛,忍不住摸了摸傳說中的汗血寶馬,
「這就是你當初提前抵京的真相?」
北境戰馬雖然健碩,但遠比上眼前馬匹的雄壯彪悍。
傳聞這是西域那邊,千金不換的名品,誰曾想,他竟然大手筆地隨手一揮,備下這麼多匹。
陸濯翎愜意一笑,拉我上馬:
「聰明。」
我坐在他身後,心底忍不住想。
這人的祕密,好似一個接一個,永無止境。
但爲什麼?
我摸了摸脣角。
這麼多年,我已經好久沒曾笑得這麼輕鬆隨意。
謝玉宮那邊已鬧成一團,宮裏、宮外趕來的禁軍越來越多。
我望向近在咫尺的城門,忍不住沉思,該如何破局。
然而,還不待細思,皇宮四處忽然響起震天的銅鑼聲: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永寧宮走水了!」
「太極殿走水!速速撲火!」
「永寧宮失火了!快來人啊!」
輝煌綺麗的皇宮,瞬間陷入了慌亂。
守在城門的軍士被這麼一攪,亂了秩序。
下一瞬,身後南國的弓弩齊發,硬生生劈出一條生路。
當馬蹄越過汴河,踏出京都,落在京郊茫茫青草上,陸濯翎忽然收緊繮繩,放慢行程。
「長姐,快看!」
被暗衛護在中心的歡兒,忽然朝我大叫一聲。
我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城郊山丘旁,早就停駐一列車隊。
最前頭的馬車旁,母親握着巾帕,朝我和歡兒死命揮舞,喜極而泣。
我心中倏然一動,抬頭看向陸濯翎,「太子殿下早有準備?」
陸濯翎的眉眼在月色下,越發清致、灼灼其華。
「我說過,京城繁華,卻似樊籠,南國雖遠,卻能隨心。宋姑娘,想不想看看更廣袤的天地?」
我抿了抿脣,目光筆直:
「你到底爲什麼來京城?」
他彎腰一笑,側身下馬:
「說過了,我欣慕你的丹青畫技。」
隨即,朝我伸出右手。人如冷墨,眸光清曜,星輝亦難以啓及他眼底的弧光:
「南國臨海,精鐵已鑄、弓弩已備、巨船已泊。
宋小姐可有興趣隨我揚帆萬里,替我南國畫盡天下風景?」
好大的志向。
好寬的野心。
南國雖遠,卻比不上萬裏征途。
一陣微風拂過。
我望着他的眼,不知爲何,聽着遠處歡兒和母親相擁而泣的聲音,我心中一定。
緩緩伸手,將掌心放入他手中,我暢快一笑。
「太子殿下,未來還請賜教。」
不管他有多少祕密,不管他來意如何,
眼下,我喜歡這個提議。
有的人,只適合共患難,卻不能一路到底,榮辱與共……
有的人,擺開車馬列出條件,卻是坦坦蕩蕩、毫無遮掩……
既然掙開枷鎖,索性活在當下。
昨日種種逝如朝露,明日萬千重新開始。
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只要護住家人、守住本心,此生當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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