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如新

釘進棺木那日,七旬的丈夫姍姍來遲。
他要謝我。
「一謝,爲夫外放多年,你替我在父母身邊盡孝送終,操持中饋。」
「二謝,未曾陪伴兒女一日,你將他們培養成材,尊父守禮。」
「只是你做了好兒媳,好母親,卻不是一個好妻子。」
我死不安寧。
爲夫家操勞半生,只得來他的一句不是?
一道滄桑溫婉的女聲忽然響起。
「還好四郎獨在異鄉這麼多年,一直有我相伴。」
我已經死了,看不見這對男女如何恩愛。
但再睜眼,卻聽年輕的夫君當面提出要外放做官。
我說:「不可。」

-1-
宋知勇聞言驚怒:「難道你要爲了兒女情長,強我留在京中做個九品芝麻官?」
「知不知道爲夫頭頂有多少排隊等着加官進爵的勳貴子弟?真是婦人之見!」
我將手邊的賬簿扔給他。
「家裏公中的鋪子營生慘淡,已經入不敷出,夫君若要外放,恐怕要喫些苦頭。」
他凝眉不解:「不是還有你的陪嫁?」
我忽然啞然。
三十餘年未見,我都快忘了他是怎樣自私的人。
上輩子公婆都到了知天命的年歲,身上都有田間勞作留下的沉痾。
孩子尚且年幼,知道他要離開,哭得飯都喫不下。
可他視而不見,堅持要去外地做官。
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推給我。
生病的婆母,好賭的公爹,嗷嗷待哺的兒女,還有消失的他。
剛開始我都是一天天的熬。
總想着熬到夫君回來就好了。
可不曾料到宋知勇根本不是做官的料子。
年年政績評「劣」,接連被貶,越遷越遠。
心裏徹底沒了盼頭。
只有寄回來的家書提醒我,還有個伸手要錢的丈夫。
頭幾年還是三月一封,公婆和我一人一封。
他信中向來報憂不報喜。
看着公婆有時恨不得變賣家產把錢寄給他。
有時又抱着厚厚的一沓信止不住的笑,遮遮掩掩不讓瞧。
而給我的卻是薄薄一張討賬信。
寥寥幾行。
問家中可好?
問兒女可安?
末了,不忘提醒我寄錢給他。
那…我這個人呢?
也罷,他宋知勇從未將我這結髮之妻放在心上。
那我又何必愛重他?

-2-
「夫君是知道的。」
「婆母日日進補養身,公爹每月在外賒賬,這些錢都是我出,陪嫁早已盡數補貼家用。」
宋知勇敢做不敢認。
被我說得惱羞成怒,當即甩袖離去。
去哪?
我猜是去找那個外放多年,一直伴他左右的老青梅尹水仙吧。
猶記得小時候,我們三家曾住在同一個村子裏。
因宋家與我陳家祖上頗有淵源。
兩家兒媳又碰巧同時懷孕。
便商量好了:「若是一男一女,就結爲兒女親家,親上加親。」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果真是一男一女。
於是兩家人特意將我們的百日宴辦成了定親宴。
以至Ṫű⁴於方圓十里的人家都知道了——
我們陳家與宋家有親。
後來我爹在商賈之道頗有成就,賺得盆滿鉢滿,搬去城裏。
宋家害怕失去搖錢樹,便對爹孃說我的未婚夫婿宋知勇有讀書天賦。
爹商海打拼多年,深知官場有人好辦事的重要性。
再加上姻親的關係,決定供女婿讀書,出人頭地。
年年補貼宋家成百上千兩。
第一年童子試,宋知勇未中。
宋家公婆急忙趕來解釋:「都怪那茅草屋太破,雨天淋溼我兒的被褥,連累他帶病上場,這纔不中啊。」
爹好人做到底,請工匠去村裏蓋了三間青瓦房。
宋家一下子成了村裏條件最優渥的人家。
要不是與我早有婚約,媒婆怕是要踏破他家門檻。
明面上如此,但背地裏還是有那些不體面的人。
譬如尹水仙。
仗着跟婆母沾點親,日日登門送菜借物。
豆蔻年華的身段穠纖適中。
一個含羞帶怯,一個年少慕艾。
一來二去,自然就生出幾分情愫。
我這個未婚妻,自然成了他們口中的惡人。

-3-
奈何宋知勇前途未卜,日後還需要大把的銀子去打點。
而尹水仙能給他的只有情。
有情飲水飽都是騙人的。
貧賤夫妻百事哀纔是真的。
一面是我的錢,一面是尹水仙的愛慕。
宋知勇都捨棄不下。
所以他忍辱娶了我,又在外放的地方娶了尹水仙。
若問宋縣長夫人是誰,恐怕無人不知尹氏。
我冷聲起笑。
操勞半生,盡ŧū⁺是恥辱。
幸得上天垂憐,叫我重來一回。
這一世,欺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4-
不知尹水仙給宋知勇灌了什麼迷魂湯。
他鐵了心要外放。
甚至因放不下身段求我,便在背後編排。
惹得他母親劉氏過來訓斥我。
「陳氏,你糊塗啊。」
「大郎外放是大事,日後做大官,封妻廕子,也有你的一份不是?」
我抬手掩住嘴角,沒當面笑出聲來。
垂眸掛上愁容:「娘說得是,可家裏實在沒錢了。」
婆母哪裏信。
我那些賺錢的鋪子,她隔幾天就要去一趟。
板起那張溝壑難平的臉:「莫要唬我。」
「上次我分明親眼瞧見,你那間胭脂鋪一刻的功夫就收了五兩銀錢,一個月怎麼也得有個幾千兩吧?」
她倒是精明。
那我就好好掰扯一下:「獨那間鋪子賺錢罷了,可您不想想家裏光是進補養身的藥材就要花去千八百。
再有那些爹在外賒賬的店鋪,月末都來找我討賬,您可知他們一次要多少?」
婆母瞪大眼,探過身來:「多少?」
我豎起五根指頭:「五千兩。」
「多少!」
婆母驚得差點從椅上掉下去。
我笑了笑。
公爹當然沒花這麼多,但他去的那些地方見不得人。
婆母就算去問,也只能討來他一頓打。

-5-
婆母沒討到便宜走了。
午後,曹嬤嬤將兩個孩子接過來用飯。
兒子宋連喜今年五歲,去年我花重金請來張秀才爲他開蒙。
張秀才因身體有疾纔沒能繼續考取功名。
爲人古板嚴厲,但教出來的學生十之八九都考上了秀才。
女兒宋然不過三歲,被乳母抱在懷裏餵飯。
自上了桌,宋連喜筷子也不拿。
我問他:「是飯菜不合胃口?」
他憤憤扭過頭去。
我懂了。
一定是他爹說什麼了。
兒子是家中長孫,跟公婆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長。
自出生就被公婆攬過去教導:「知子莫若父,你爹一定是最疼你的。」
「不管犯了什麼錯,只要有父親在,就不用怕。」
而我爲兒女請來嚴師,則被他們指責是磋磨孩子。
背上不慈的名頭,兒子漸漸疏遠我。
哪怕他剛及弱冠便考上秀才,也只將功勞算在溺愛他的公婆身上。
甚至連從未教導他一字的父親都能得到「慈父」的美名。
而女兒不得公婆看重,我悉心教她禮儀才藝。
及笄後,得高門看重求娶,她卻從未回來看望我。
思及至此,桌上的飯菜確實食之無味了。
「不喫就撤下去吧。」
宋連喜立即漲紅臉:「不準!」
我抬眸瞥向他。
日後咄咄逼人的舉人老爺,如今還是個面嫩的稚子啊。
「扭扭捏捏,這是爲何?」
「母親,您太無知了!居然攔着爹去做官。」
他麪皮紅透,雙拳緊緊置於桌面。
女兒匆匆抬了一眼,茫然無知。
我挑起眉頭:「他想去便去,娘何時攔了?」
宋連喜似是疑惑:「可爹…」
見我看着,他趕緊搖搖頭:「沒有就好,爹去做官都是爲了我們好,以後兒進入官場,還要靠爹爹提攜幫助,妹妹也能因此嫁個好人家。」
我笑着問他:「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
宋連喜眼珠子轉了半圈:「我自己想的。」
我敷衍地誇了誇:「我兒真是長大了,想得真長遠。」
沒想到他撓了撓頭,竟是不好意思了?

-6-
宋知勇沒回來的這些日子。
我將張秀才請辭,給兒子換了位老師。
既然不想上進,那就得過且過吧。
總歸我有爹孃給的陪嫁在,這輩子不愁無人養老。
新請來的教書先生肖樂山信奉老莊之道,對儒學等官學著作只說略知一二。
若不是他家中老母病重,絕不會來我府上教書。
三日後,兒子對我態度有了變化。
竟是主動求先生教學,再也不跟公婆訴讀書苦。
公婆大字不識一個,哪裏曉得其中的道道。
欣慰不已的同時,又怨我爲何不早點換先生。
我只是笑笑。
宋知勇向來不過問孩子的事。
幾日不見,一來便是告知我:
「外放的名額已經定下,你且在家中照顧爹孃孩子,我後日便要啓程出京。」
我輕輕頷首:「知曉了。」
宋知勇蹙眉:「那還不拿錢來,窮家富路不懂嗎?」
我頭也不抬:「你跟爹孃商量,看二老誰願意挪錢給你用。」
別看公婆心疼兒子,那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若是要他們出錢,不可能。
宋知勇爲人子,怎會不知自個爹孃的本性?
當即氣得原地打轉。
我見他實在礙眼,心生一計。
微微笑道:「不如夫君先去任職,待我這邊抽出空來了,一定將錢送去。」
他停住腳步,臉色頓時緩和下來。
「今晚我去你房裏。」
我笑意不減:「夫君後日就要啓程了,家裏還什麼都沒置辦,恐怕今晚不得空。」
他點點頭:「勞煩夫人了,我今晚去找同年打聽就任需要什麼,明日報給你。」
宋知勇前腳出門,我的人後腳跟上去。
什麼同年,分明是偷會青梅。
既然如此,我得給他準備一份大禮纔是啊。

-7-
轉眼到到了啓程那日。
宋知勇搭乘同年的馬車回來。
看到我給他準備的三車行禮,點了點頭:
「夫人辛苦了,待我回京述職,定不負你們所望。」
不等我回應,婆母聞訊匆匆趕來,聲淚俱下。
「兒啊,你好狠的心,拋下爹孃遠赴他鄉…」
我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
宋知勇陪哭一場,語氣陡然嚴厲:
「陳氏!你發誓,今後我不在家,你要替我孝敬父母,不可對爹孃有半點慢待。」
我眉頭一皺。
給嬤嬤遞了個眼神,然後直直地栽倒在地。
嬤嬤扶住我,嘶聲吶喊:「不好了!夫人傷心過度暈倒了!」
婆母哭聲驟停,試圖掐我人中。
嬤嬤替我擋住:「老夫人這是做什麼?平日…胡來也就罷了,今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就給夫人留點顏面吧。」
「陳氏!你少裝,趕緊起來,大郎的話你等到沒有?」
「娘,算了吧,陳氏自打進門就對你百依百順,她怎敢不孝。」
宋知勇珍惜羽毛,愛面子。
他同年在場,婆母此舉只會讓他成爲笑話。
婆母一下子哭出來:「兒啊,娘捨不得你啊。」
「爹——」
宋連喜的小聲抽泣也變成大哭。
宋知勇明顯有些不耐了:「好了,家中有事及時寫信告知我便是,此去路途遙遠,該走了。」
馬蹄聲噠噠漸行漸遠。
身側婆母和兒子的哭聲越發響亮,令我不禁揚起脣角。
哭吧,使勁哭。
日後有你們哭不完的時候。

-8-
上一世,宋知勇第一次上任的地方是臨近東海的日出縣。
因不足千戶,所以爲縣長。
那地方民風彪悍,時常有海賊上岸擾民。
械鬥是常有的事。
宋知勇新官上任三把火,急於實現自己的抱負,結果被一棍一棍地敲老實。
地頭蛇看他無權無勢,直接將他架空。
連官印都成了人家掌中把玩的物件。
是我託四處跑商的兄長給他出主意,拿銀子,才叫他在當地站穩腳跟。
卻不曾想他安穩後,不念我一點好,反而將尹水仙接過去廝混。
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深吸一口氣。
喚丫鬟取來信紙,提筆寫信給兄長:南邊稻穀一年三熟,兄長若能運至北方平糧價,興許能謀來皇商的身份。
京中寄出的信件有專人拆封檢查。
爲了不被人當細作懷疑,一行字需用三張紙來遮掩。
兄長年幼是喜讀遊記雜談。
偶然翻閱到一種傳送祕密的書文形式,視若寶藏。
爹爹眼光毒辣,觀後讓全家人一起學。
「若聞世道突變,咱們就用密文給家人傳送消息。」
不久後,我收到兄長和爹的密文。
他們絲毫沒有懷疑真假。
兵分兩路去南方買糧。
爹爹在雲夢澤收一年兩熟的稻穀。
兄長去更遠的交州尋一年三熟的交趾稻。
等父兄押送糧食回來時,京中已有「糧食換皇商」的告示。
爹爹花錢開路,終於在半個月後,喜獲皇商的榮耀。
因運來的糧食數量首屈一指,得聖上親自賜匾。
我收到孃家的請函,立即準備回去賀喜的禮。
公婆見了眼紅:「你孃家有錢,又不缺你這點東西,不如留在家裏孝敬我們。」
我輕笑:「爹孃有是他們的,女兒給的再少都是心意。」
公婆不是沒有女兒,只是她們都嫁在老家。
每年秋收,幾人合夥花錢僱車來送土產,還要被婆母嫌棄辱罵。
「栗子毛桃能值幾個錢?一羣賠錢貨,還不是想讓我掏錢補貼。」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事別總來我面前晃盪。」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願意一直熱臉貼冷屁股。
時間長了,那羣小姑子就跟宋然一樣,再也沒有登門來過。

-9-
這趟回孃家,除了身邊用慣的嬤嬤和丫鬟,我誰也沒帶。
甫一進門,兄長就把我叫到一邊。
「宋家人對你如何?」
我看着滿頭青絲的兄長,鼻頭猛地一酸。
「哥…」
兄長負手與我相對而立。
見我這般,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慌亂起來。
「小妹,是不是宋知勇欺負你了?」
我胸口堵着一口鬱氣,憋得說不出來來。
「難道是你那個多嘴的婆母?」
兄長不斷追問,可我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道先說什麼好。
竟哇地一聲哭出來。
這下把爹孃和嫂子也給招來了。
一家人圍着我轉,又是攙扶坐下,又是端茶順氣。
折騰好一會兒,我才止住哭:「我沒事。」
爹「啪」地一掌劈在桌上:「你少在這裏忍氣吞聲,如實招來!」
上輩子的事情還未發生,說出來也不佔理。
但爹孃他們都信鬼神,出門跑商都要給祖宗上一炷香,祈求平安順遂才走。
歸家亦是一炷香,感恩祖先庇佑。
我心想試一試。
屏退下人,將後來發生的事同他們說了。
不曾想娘激動地摔了茶碗:「我兒,你當真夢到幾十年後的事了?」
我怔了怔ƭŭ̀¹。
爹更是坐不住,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我身邊:
「我兒,你快跟爹說,後來是哪位皇子坐上龍椅?」
大哥和嫂子也是一肚子的話想問。
我釋然一笑,將知道的一一告訴他們。
原來是來賀喜的,結果圍着圓桌徹夜長談。
數日後,我離開孃家,身後跟着如水一般的禮物。

-10-
宋連喜在學堂讀書。
女兒年幼覺多。
婆母聞着味趕來,見什麼都稀罕。
「哎喲,親家就是客氣啊,送這麼多給我。」
「先緊着容易壞的喫吧,叫廚房中午燉燕窩。」
嬤嬤彷彿沒聽到她說什麼,自顧自地將東西全部入我私庫。
婆母傻眼了。
繼而暴跳如雷:「陳氏,大郎剛離開家門,你便要反了不成?」
我低頭吹了吹熱茶:「您多慮了。」
“東西是我爹孃給我的,您想要,找祖父祖母去吧。”
「哎喲,我的命好苦啊——」婆母坐到地上撒潑,「大郎離家才幾天啊,兒媳婦就看我這個糟老婆子不順眼了…….」
我給嬤嬤使了個眼神。
事後,她自會敲打在場的丫鬟小廝。
沒人理睬,婆母覺得沒意思,自己收聲站起來。
走之前狠狠瞪我兩眼:「天打雷劈的惡婆娘,給老孃等着!」
片刻後,嬤嬤過來告訴我:「老夫人出門了。」
我放下賬本,彎脣淺笑:
「備車,跟上去。」

-11-
婆母有幾分小聰明。
跑到銀樓去散佈我爲媳不孝,爲母不慈的謠言。
正經人家都會把醜事遮掩起來,不叫外人知道。
以免壞了名聲,有礙入仕或者兒女結親。
但婆母鄉野村婦出身,做事還是老家那一套。
家裏的兒媳不聽話,定要鬧得人盡皆知。
卻不知不孝之罪何等嚴重。
我下了馬車,跌跌撞撞地跪在婆母身旁:
「娘,兒媳有錯,您不就是想要銀樓的新款嗎?我買!」
嬤嬤向前,把那些看熱鬧婦人手裏的銀飾搶過來。
「實在對不住各位,我家老夫人說了,不給買這些,就要去告我家夫人不孝。」
被搶走東西的衆人面面相覷。
婆母急得跺腳,連忙攔下準備付錢的嬤嬤:「誰說我要買這些了?是她在家裏頂撞我,從孃家帶回來的東西都拿到自己房裏去,都不知道孝敬公婆。」
嬤嬤欲言又止,連連點頭:「是是是,您就是來閒聊的,不是鬧着要買新款。」
圍觀衆婦人的眼神不對了。
嬤嬤拿不定主意,過來問我:「夫人,那還買嗎?」
我畏懼地看了眼婆母:「婆母心心念念,我這個做兒媳的…理當滿足。」
婆母大聲尖叫:「你胡說什麼!誰說要買了?」
我渾身瑟縮,低頭趕緊認錯。
「兒媳該死,您肝火旺,不能再動氣了。」
人羣中一位老婦人看不過眼了,站出來勸婆母收斂些脾氣。
婆母非但不領情,反而一把將人推開:
「要你多管閒事?她是我兒媳,想打便打,想罵便罵。」
這話頓時引起衆怒。
特別是年輕的小媳婦,話裏話外都透着對我的維護:
「都說做男人難,誰知做女人更難?親孃懷胎十月生下,盡心盡力培養十餘年,一朝嫁出去,卻是聽天由命。」
「是啊,命好有婆婆憐惜,只需安心操持家事;命苦不得公婆看重,牙齒打落也只得往肚裏咽。」
周身唏噓聲成片。
婆母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待下去。
鑽上我的馬車,呵斥車伕:「瞎眼了,沒看到我上來?快走!」
眼看着馬車走了。
身邊一羣人將我攙扶起來。
明明是羣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待我這般好。ŧṻ₁
奈何我今日不能露富,無法回報她們這份情誼。
「這位夫人?銀飾您還要嗎?」
鬧劇平息後,掌櫃的終於敢出聲了。
我爲難地打量許久,拿起牡丹銀鐲問價。
掌櫃:「不貴,二十兩。」
我雙手一顫,要了。
「真是個孝順的好兒媳,怎麼就攤上這麼個刁蠻任性的婆母呢?」
我辭別這些熱心腸的好人,手捧剛買下的首飾往家走。
沒有馬車,我一路走回去。
引來不少人的注視。
一人好奇問起,立即有激靈的小乞兒答話。
他們無家可歸,平日就能賺些跑腿的賞錢。
一傳十,十傳百。
加上我暗中山煽風點火。
坊間半數人家都知道我是個愚孝的好兒媳了。

-12-
婆母得知自己惡婆婆的名頭,氣得病倒。
我身爲好兒媳,自然要去牀前侍疾。
換了身素衣過去,裏面正好有客人在。
「……我這個兒媳心眼比篩子還多,故意在外面敗壞我的名聲…」
我輕喚了一聲:「母親,兒媳給您熬了藥送來。」
刻薄聲戛然而止。
門打開,我一人進去。
手裏的藥不冷不熱。
婆母冷眼瞧着我,牀邊是與她交好的鄰家老夫人。
禮畢,我跪到牀邊親自給婆母喂藥。
婆母有意磋磨我,別開臉不喝。
那怎麼行呢?
這藥我特意放了清火的黃連芯、苦蔘、龍膽草。
我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邊。
婆母不得不張口接着。
藥汁一入口,就被婆母吐出來。
「呸呸呸!」
「陳氏,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Ŧų⁻我勸她:「母親,良藥苦口。」
婆母怒火中燒。
抬手揚了這碗藥,然後將碗狠狠摔在地上:「滾出去!」
我嚇得連連後退,倉皇而逃。
很快,鄰家的老夫人也ŧù₁匆匆走了。
我派人繼續盯着那邊。
次日晌午,嬤嬤送來一封截獲的書信。
上面寫到:吾兒知勇,盼歸。陳氏瘋了,四處敗壞孃的名聲,還當着外人的面逼娘喝毒藥。
我冷冷起了兩聲笑。
一字不改叫人往日出縣送去。
傍晚端着熬了三道的苦口良藥,一勺一勺餵給婆母喫。
婆母拼了老命似的掙扎:「毒婦!我要是死了,我兒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動作不停:「夫君回不回得來還不一定呢,聽說那邊民風彪悍,夫君官印都讓人搶了去,真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不可能!」婆母又驚又懼。
我失了耐性,把藥全都灌進她嘴裏:「我答應夫君要好好孝敬您,如今肝火旺,身子怎熬得住?」
大碗藥灑了一大半,到底是見底了。
待起身前,我替婆母將被角好好掖上。
見她驚恐地縮起脖子,我止不住的上揚脣角。
難道怕我蒙死她不成?
真是好笑。

-13-
經我悉心照料,婆母的病加重了許多。
公爹跟她分居多年,過了半月才發現不對勁。
到了牀前,聽婆母告我一籮筐的狀。
公爹氣沖沖來找我。
我只將他在外欠下的債報出來。
末了,又添上一句:「您不會還想讓我這個兒媳出錢,養外面偷生的小叔子吧?」
公爹臉色僵住,迅速陰沉下來。
「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婦人腦子裏都在想什麼腌臢事,連公爹也敢編排!」
宋知勇的性子就隨他爹吧。
敢做不敢當。
孬種。
「沒有就好,如今娘喫藥開銷太大,您在外最好省着點花,不然兒媳沒錢給您還。」
「那些討賬的可不止一次說過要打斷您的腿。」
公爹臉色越發難看,灰溜溜地跑出去。
我呡了口茶,合上賬簿。
算算日子,宋知勇這會兒剛地頭蛇教訓過。
再有幾日他孃的控訴信該送到了。
「夫人。」嬤嬤從外面進來。
後面跟着女兒的乳母。
「何事?」
乳母上前:「回夫人,小姐後日生辰,可還要辦?」
我有些糊塗了。
原來已經快到八月初九了嗎?
「自然要辦,老夫人病倒,正好借然兒的喜事沖沖晦氣。」
乳母點頭退下。
嬤嬤走到我身邊來,遞上冊子:「往年都是往這些人家送中秋禮,今年老爺外放做官,老奴便做主添上一個名額。」
我執筆舔墨,將宋知勇的名字塗黑。
「他是去做父母官的,那邊民生多艱,他要與民共苦,怎好一人喫獨食。」
嬤嬤頓了頓:「是。」
冊子上還有宋知勇那些在村裏的姐姐們。
念着她們小時候抱過我,眼神略過,並無改動。

-14-
女兒生辰當天,孃家派人送來成箱的禮物。
上輩子每年都是如此。
生辰一箱,過年一箱。
到了出嫁時,積攢得比官家小姐還多。
還有幾包容易克化的糕點。
公爹見了,當衆擄走一包:
「這麼多,然兒肯定喫不完。」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喫不完,不是還有您孫子嗎?」
宋家男人的自私代代相傳。
宋連喜一聽,以爲公爹搶了他的份。
一老一小,爲一包點心,在院子裏鬧不休。
我恍若ƭűₗ未聞,攬着女兒開席。
她隨我,愛喫魚。
初秋八月喫桂魚,刺少,肥美。
但不可貪重,只取那一斤四兩的喫。
蓋到上鍋清蒸,上桌前澆上豉油,便是一道美味佳餚。
女兒小小的人兒,一口氣喫了半條。
乳母怕她積食生病,不給夾了。
就在這時,宋連喜哭着跑來:「娘,祖父把我的點心拿走了。」
我故作驚訝:「你祖父不是最疼你?」
宋連喜正在氣頭上:「纔不是!祖父只疼他自己!」
我埋頭在女兒香軟的脖頸間悶笑。
笑罷,不輕不重地訓了句:「不可無禮,長輩也是你能嚼舌的。」
宋連喜撇了撇嘴。
之後,他再也不去公婆那邊。
婆母想孫子想得緊,直到中秋那天才勉強好ţṻₜ起來。
五口人圍坐圓桌,喫餅賞月。
也是不巧。
雲層濃密透不過一絲月光,怕是明後天要落雨。
涼風徐徐,燭火搖曳。
公婆把宋知勇寄回來的信拿給我瞧。
「陳氏,你看看大郎在信裏說什麼了?」
兩人雖不識字,身邊卻有讀信的人。
我笑了笑,展信掃了眼。
上面寫到:吾幼時家貧,天寒地凍,手指不可屈伸,得父母持湯沃灌,乃考中功名。二老嘔心瀝血將吾養大,陳氏身爲吾妻,怎可不敬不孝,是人乎?
哦,罵我的。
我隨手一疊,置於燭火上焚燒。
「常言道父母在不遠游,夫君寧願去外地受苦受累,也不肯待在您二老身邊,只怕信上所言都是虛的。」
婆母動了氣,咳喘不止。
公爹拍桌而起:「混賬!你再如此不知好歹,下次大郎送回來的,可就是一封休書了!」
我:「好,您快快將消息遞去,早日動身搬回老家。」
公爹:「是我宋家休了你,憑什麼我們搬出去?」
我:「您老糊塗了?這宅子可是我的陪嫁啊。」
「宋知勇當初考中舉人,得來的銀子可都打點上官了,我家連聘禮都沒收他的,這些年來倒貼你宋家上萬兩,若要休了我,便把錢悉數還回來。」
「你!」公爹咬牙切齒地指着我,身子搖晃幾下。

-15-
賞月宴不歡而散。
回屋坐上榻,我展開那封給我的信。
倒是比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厚重。
「吾妻展信佳:爹孃乍然離我,自是惶恐不安,還望多多包涵。」
咦?
我繼續往下看:「……日出縣盡是刁民,爲夫身爲長物無從施展拳腳,可否請妻兄相助,來日必十倍償還。」
呵。
要錢沒有。
要人,我已經給你送去了。
你二人有情,我亦有成人之美。
宋知勇上路後不久,我的人便把尹水仙也送去了。
想必這會兒該到了吧?

-16-
翻過中秋,便是重陽。
攜兒女一道去城外白鶴山登高望遠。
草木枯黃,山川依舊。
山中有寺廟,有道觀。
公婆兩者都信。
但聽聞富貴人家多拜佛,便去了寺廟。
我兩世都信道,問兒子要跟着誰。
他不假思索:「自然要去道觀,不準還能遇到先生。」
道觀內外古樸,建在半山腰,唯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
達官貴人的轎子上不來,來往的都是些布衣百姓。
我一身錦衣立在其中,頻頻有人送來目光。
「先生!」
宋連喜衝到一青衣長袍的男子身旁,垂首作揖。
男子捋須笑笑,撫他頂:「去給祖師爺磕幾個頭,保你平安順遂。」
我捐了些香火錢,退出去等着。
半個時辰後,兒子拿根籤文來尋我:「娘,先生給的。」
籤文:一鋤掘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先,無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攜手上青天。
「這是何意?」
宋連喜翹起嘴角,搖頭晃腦道:「先生說,一顆平常心贏萬利。」
我猛地鬆了鬆攥緊的籤文。

-17-
年底天大寒,宋知勇幾封家書如雪花一般送來。
一封訴苦,一封警告,一封哄騙,當真是善變。
這些月我雖然沒有給過錢,但公婆心疼兒子,塞了厚厚的棉衣和幾車糧食寄過去。
其中還有一件粉襖。
想必是給尹水仙的。
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或許是見我鐵石心腸,他再沒有寫信給我。
公婆名下無產,全依仗我給,補貼完兒子,自己就不剩多少了。
率先斷供的自然是公爹。
外面的私生子也是兒子,年輕的婦人嘴甜,一口一口夫君,哄得公爹掏空了腰帶的錢。
婆母的病斷斷續續。
若是連着喫半個月的藥,手裏就沒錢了。
宋知勇斷了兩個月的供,想回也回不來。
據眼線回來報給嬤嬤:「連飯都喫不上了,窮冬烈風,颳得足膚皸裂。」
我笑着:「尹氏可好?」
嬤嬤也笑:「那尹氏不是個老實人,背地裏跟日出鎮的小頭目好了上,常常同老爺喫糠咽菜後,跑去酒樓打牙祭。」
我搖搖頭:「好狠的女人,竟這樣對待自己的如意郎君。」
「嬤嬤,天要下雪了,該讓夫君知道真相了。」
我抱着湯婆子,翻賬到午後。
宋連喜從學堂回來,脫下外面的披風進來:
「母親,先生沒厚的衣服穿,凍得四肢僵勁不能動,您能給準備套厚衣裳嗎?」
我抬頭看他:「你每月的十兩銀子,夠給先生買好幾身。」
宋連喜愣了愣,撓撓頭:「兒不會買。」
左右我這邊無事,便讓嬤嬤帶他去成衣店。
冬衣寬厚,尋常人家都是往大了買,無需量什麼尺寸。
兩日後,宋連喜懨懨地拿來一張紙。
「母親,先生要教我儒學,這是要買的書單。」
我暗自詫異。
書籍貴,買全紙上的書籍,至少要幾十兩。
但對背靠皇商的我來說,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錢。
只是…這位信奉老莊之道的先生,對儒學不是略懂一二而已嗎?
念起「平常心」三個字。
我想:罷了,隨他們去。

-18-
年底,大紅燈籠高高掛。
無喜,也添了七分喜氣。
宋知勇不在家,公婆不願見我。
樂得清閒自在。
廚房年夜宴準備得豐盛,給那邊送幾道菜便是。
守歲時,我依然捧着賬本查閱。
宋連喜手裏的書換成了儒家經典。
我勸他:「夜裏昏黑,不急一時之功。」
他反問:「母親,兒是在陪您。」
我默了默,收起賬本,他卻還在讀。
我指節輕叩,發出清響。
宋連喜猶豫道:「先生讓兒去參加月底的童生試,至於幾日的光景了。」
我不管他了。
童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場。
宋連喜順利考過前兩場,家裏喜氣洋洋,婆母的病都因此好轉。
臨近第三場院試,日出縣送來消息。
稱:「老爺病了,只怕是時日無多,想見夫人最後一面。」
我將此事告知公婆。
兩老齊齊暈倒,半夜起了高燒。
宋連喜得了消息,眉頭擰緊:「父親怎生在這緊要關頭出事?」
我笑了:「你可要隨娘去看望?」
他心中有怨,哪裏肯去。
我沒說什麼。
將家裏的事情交代仔細,僱了三家鏢師護送。
一路遊山玩水似的去了。
到了地方,只見宋知勇臉色蠟黃地歪在牀上。
衣裳單薄,被褥棉絮稀少。
入夏多時,渾身仍舊寒涼如冰。
「夫君…受苦了。」
他握緊我的手:「夫人好狠的心,棄我不聞不顧,冬日那場大雪差點要了爲夫的命吶!」
我面無表情,聽他繼續說:「大夫說我這身子怕是傷了底子,不好好醫治活不過三年,夫人忍心讓一雙兒女失去父親嗎?」
「若是早知今日,我當初就該聽你的話,在家裏做個富貴閒人,陪你一日兩人,三餐四季。」
「爲夫已經知道錯了,趁現在爲時不晚,夫人可還願與我到白頭?」
他舊事重提,無非是想叫我心軟。
可怎麼不想想,我們哪來的感情?
上輩子聚少離多, 這輩子情淺涼心。
我笑着張望左右:「尹妹妹呢?聽說她尋你來了,如今可還安好?」
宋知勇呼吸一窒。
眼底逐漸佈滿鮮紅血絲:「是嗎?爲夫沒見過她,聘者爲妻奔者爲妾, 竟不知她是如此浪蕩的賤人。」
我笑了笑:「以前還聽你說她純良, 真是沒想到啊。」
宋知勇聽聞這話, 面色蒼白得像是喫了糞。

-19-
據眼線打探, 我得知尹水仙懷上了小頭目的孩子。
如今被養在棚戶安胎。
我給路邊的小乞兒一包燒雞, 託他跑腿給小頭目家的夫人送信。
等在酒樓用過當地特色美食, 我再帶人去棚戶那邊。
正好撞見尹水仙被揪住頭髮, 硬生生從窄小潮溼的屋裏拖出來。
「救命啊,要殺人了!」
「誰敢管勾搭有婦之夫的小蹄子,誰就是她的姘頭!」
此地靠海, 捕魚養珠爲生。
魚賤珠貴。
是以女子地位高出男子, 性子都生得潑辣。
即使是動了惻隱之心的男人,也萬萬不敢出聲給尹水仙解圍。
小頭目的夫人當着衆人的面, 將尹水仙打得下身淌血才離去。
我看完這出戏, 心中最後一點鬱氣隨之消散。
天作孽,尤可爲,自作孽,不可活。
我憐惜她與宋知勇青梅竹馬。
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可同年同月同日死。
外放官三年期滿, 宋知勇卻沒能活到三年。
他與尹水仙在一起, 時常吵架。
兩人身子都不大好。
一日怒火攻心,雙雙倒地。
瘦骨嶙峋的嬌小女子依偎在骨瘦形銷的男人懷中。
收屍人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20-
婆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氣得吐血。
沒過半月也去了。
公爹一年到頭都在相好那邊過,隱隱有另起爐竈的意思。
我半年後斷了他的錢,也沒再回來。
宋連喜院試沒過, 將責任全怪在他爹和他祖母身上。
連哭靈都不肯落淚。
我心如止水。
待他成年娶了媳婦, 便將他們一家分出去。
女兒這輩子請的女先生不過是大戶人家退下來的嬤嬤。
姓李, 圓臉笑盈盈的模樣, 瞧着便可親。
禮儀不重, 勝在眼界寬, 做事圓滑,手段非常。
求娶她的人家依舊是上輩子的高門。
我問過她的意見,便同意了這門婚事。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月兒圓。
我此時已是富家老翁。
兒媳來用了中飯, 晚上在自家過中秋夜。
我無悲無喜, 邀嬤嬤與我同坐。
誰知天未黑時,女兒帶着女婿來登門送禮。
兩人親密無間, 執手走到近前:
「母親,女兒來陪您過中秋。」
夜裏, 我們母女同臥一張牀。
聽她跟我講述嫁進高門的日子。
「我那婆母嚴苛, 事事都要過問, 若是答不上來,還要罰跪抄經。」
「夫家人員複雜, 女兒學了好久才理清各房的關係, 萬幸李嬤嬤都叫過,我學會後,終於得婆母一個笑臉,這次出門是她特意讓我來的。」
我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 心中抽痛難忍。
原來我的女兒不是不願回孃家,而是她壓根就出不來。
我苦笑連連:竟是歪打正着。
前世強求不可得。
今世順其自然,已無憾。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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