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後我依舊選擇將花球拋給謝襄。
我本以爲他會像前世一樣穩妥接過。
可花球騰空的瞬間,他微微側身,躲了過去。
簪着杜鵑的花球滾落進池水裏,翻出一圈漣漪。
也是在此刻,我才終於知道。
原來他也重生了。
這一世,他不想再娶我了。
-1-
花球滾落進池水裏,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素來相好的貴女紛紛側目看我的臉色,都怕我當場發作,鬧起來。
畢竟,我與謝襄自幼青梅竹馬。
定親似乎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前世,我的確如願嫁到了謝家。
謝襄待我很好。
他帶我去遊湖、策馬,覽盡江陵大好風光。
甚至,新婚頭兩年,我久難有孕,他卻連婆母硬塞的通房都不願接納。
只道:「後院有明珠一人,我此生足矣。」
我與他相守十數年,直到我染病離世,他仍舊未曾變心。
因此,重活一世。
我仍舊選擇了將花球拋給謝襄。
本以爲他會像上一世一樣穩妥接下,可這一世,他卻變了。
花樹上的雀鳥嘰喳兩聲,我思緒回籠。
身旁的貴女寬慰我:「或許謝將軍只是手滑了也不一定呢……」
可謝襄將門出身,騎馬射箭都是慣手。
目力更是驚人。
莫說是花球了,便是迎頭扔下一隻長槍他都能穩妥接下。
又哪裏來的手滑一說?
衆人投射過來的目光炭火般炙熱,烤得我微微發燥。
我不說話,只靜靜看着謝襄躬身撈起那隻花球,走到我面前。
「沈姑娘,抱歉。」
言簡意賅的五個字,叫人覺察不出任何情緒。
恰有微風輕輕拂,杜鵑順勢搖搖晃。
我仰頭看他。
謝襄重生了。
他與我一樣,重新回到了肆意灑脫的十七歲。
這一年,沈家與謝家已然在私底下商議互換庚帖的事宜。
眼看着我與他的青梅之約便要公之於衆,謝襄卻改了主意。
十七歲的謝襄丰神俊朗,仍舊是記憶裏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
可他低垂的眼睫裏,有些東西終究是變了。
他不願接下我的花球,也不再喚我明珠。
甚至,不願再抬眼看我。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我雖出身武將世家,但自幼熟讀詩書,能烹茶理賬,迎來送往,作賦彈琴,在京中貴女中亦有一席之地。
這樣的沈明珠,生來便學不會折頸含淚。
心中那一抹燥似乎被烤得更加灼熱。
於是我闊步走到謝襄面前,近在咫尺的距離裏,我奪下那隻花球。
看也未看,便揚手拋出。
花球不知砸中了誰,人羣中傳出一陣驚呼。
我並未側目,只盯着他因惶惑而微微震顫的羽睫,一字一句:
「謝襄,你知道的。」
「我沈明珠爲人小肚雞腸,若遇錯事,絕不原宥。」
謝襄後退兩步,嘴脣翕合。
卻始終沒能說出半個字。
-2-
馬球會上的事兒鬧得大。
回到家中時,母親早已經曉得此事。
她當着我的面,先是斥責謝襄舉止輕狂,不知好歹,後又說他少年心性,難免粗淺。
罵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才猶猶豫豫地問我,是否真的想好了要如何做。
我在回程的馬車上已經細細盤算過了。
這事兒原也不難辦,原本就是謝襄的錯,若是要圓滿解決又不落人口舌,無非只有兩個解法。
一是謝家親眷登門致歉,再大張旗鼓地將謝襄求娶沈家女的消息擴散出去,沈家的顏面就算是保住了。
二則是避嫌,不再往來。
謝家雖正鼎盛,但沈家也是如日中天,都是武將世家,誰也不比誰差。
若真是要斷交避嫌,也並非是不可行的。
但這世道,待女子終究是要苛刻些,縱使我從未與謝襄定過親,單看我與他青梅竹馬的情分,往後在親事上,便要艱難許多。
京中適齡的公子小姐雖多,但其中關係錯綜複雜,大多早已經在十來歲時便已然相看好了姻親。
如今再想要去尋一個合適的郎婿,實在不易。
所以母親大抵還是更偏向於第一種解法。
這與我、於沈家、於謝家,都好。
三贏的局面,皆大歡喜。
但謝襄白日裏既然不願接我的花球,我自然也不願再去吞這碗夾生的飯。
母親便應下我,只等三日。
若是三日都等不到謝家的人來給個說法,沈家與謝家便就此斷交,再不往來。
待到私底下將那些預備庚帖的下人打發了,這事兒也就了了。
母親籌備得很圓滿,可沒想到的是,我們等了三日,沒等到謝家的族老登門致歉,反而等來了負荊請罪的謝襄。
三月暖陽裏,他只着一身中衣,就那麼直挺挺地跪在府門前。
沒有聘禮,沒有婚書。
更沒有致歉的說辭。
他就那麼屹然不動地跪着,彷彿生來就是沈家府門前的一棵翠竹。
下人來通傳時,父親氣得不輕。
母親也罵他不懂規矩。
唯有我,在父親的不悅與母親的責備裏,讓人將謝襄請進了前廳。
三日未見,他彷彿又瘦了些。
薄軟的中衣下,肌膚的紋理彷彿大樹的脈絡一般清晰可見。
我猶記得他左肩三寸有一處槍傷,那是十歲那年校場比武時,被周校尉家的公子所傷。
那次的彩頭,是一隻碧玉簪。
右腹下兩寸還有一處刀傷,那是十三歲那年,我外出遊玩被馬匪擄走,謝襄拼了命地去追馬車,被迎面刺了一刀才勉強救下我。
我當時嚇得半死,用帕子給他止了一路的血,才保住他一條命。
傷好後,他還調侃我說,那日我流的淚比他流的血還要多。
那隻碧玉簪和那塊染血的絲帕,如今還妥帖地被我收在妝屜裏。
可我與他之間,早已經不復從前般赤忱。
心中似乎有一處撕裂開來,我輕聲喚了一句。
「謝襄。」
他這才抬起頭,眼中滿是惶惑。
「那日的花球,你是故意不接的,對嗎?」
「……是。」
「所以你,並不想娶我,是不是?」
我尚未出閣,這般說話算是僭越,母親急急地瞪了我一眼,便趕忙讓人去關中門。
謝襄只默了一默,便答了。
「……是。」
單寡的一個字,鐘鳴般厚重,在我腦中迴盪了一圈又一圈。
每一聲擊打都如石錘斧鑿般落在我心頭。
我想起八歲時的青梅果,十二歲時的碧玉簪,乃至成婚後的合巹酒。
這些事,樁樁件件,無一不宣告着我與謝襄的情深義重。
我與他明明是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
可重活一世,他竟是不願再娶我了。
我想不通爲什麼。
那些原本逞強的僞裝在此刻悉數瓦解,連聲音都帶了幾分不自覺的顫意。
「爲什麼?」
-3-
謝襄沒有回答。
他只留下一句:「沈家姑娘自是冰雪聰慧,淵清玉絜,兩家結親不成,皆是謝某的錯。」
而後便匆匆離去,幾乎是奪門而出。
第二日,謝家便派人送來了結親的契書與定禮。
結的自然不是姻親,而是血親。
謝家世伯和嬸嬸說,要謝襄認我做義妹。
父親氣得不輕,素日裏最恨旁人笑他是兵魯子的人,也抄起了長槍,將謝家人往外趕。
謝家嬸嬸被趕出去前,還拉着我的手抹淚。
「好孩子,是謝襄他沒福氣,我們謝家對不住你……」
如此鬧了一場,沈謝兩家多年的交情就此斷了。
但也正因謝家來了一遭,我與謝襄的事兒到底是有了個說法。
外頭好事兒的人問起來,謝家人也只說我與謝襄是兄妹之誼,並未攀誣我的名節。
至此,這事兒才終於了結。
又過三日,京中傳來謝襄遠赴邊疆的消息。
謝襄與我皆是武將世家的兒女,但因着謝家滿門忠烈,謝襄又是孫輩唯一的獨苗,所以他前世並沒有在十七歲這年從軍。
而是在我與他成婚且生下長子後,才遠赴沙場。
那時我守着孩子,爲他日夜懸心,生怕沙場刀劍無眼,斷送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
如今我們沒有成婚,沒有孩子。
更沒有那份莫須有的揪心,他卻還是從軍了。
掌心傳來一陣痛楚,低下頭,卻瞧見母親在掐我。
她皺眉小聲道:「這鄒家公子都來了,你還發什麼愣?」
我這才回過神來,望向屏風後的身影。
那人一身青衫,墨竹般挺拔,不似謝襄那般意氣風發,反而帶着些文弱清雋的意味。
面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鄒家二郎鄒遲。
鄒家並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如今族中也並未有人在朝爲官。
唯一能說得上的,便是祖上曾出過太師,因此在京中也很有幾分體面。
但到了鄒遲這一代,落下的,便只有個好名聲,和一間老宅子了。
「這鄒家二哥兒今年春闈剛ŧūₐ中了進士,正是鮮花着錦之時,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哪裏比那謝襄差了?」
母親低頭小聲耳語,恨不得我立時便應下這樁婚事。
父親武將出身,脣舌之上得罪了不少人,但唯獨對鄒家青眼有加。
從前若不是有謝襄,怕是早就同鄒家議親了。
因而,如今沒了謝襄,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鄒遲。
可我看着眼前的人,卻只覺得厭煩。
並非是因爲人,而是因爲發生的那些事,和聽過的那些話。
「爲何女子就非得嫁人?
爲何尋不到好郎婿就得惹人議論?
爲何我明明也耍得一手好槍,射得一手好箭,卻一定要委身在某一個男人的後院草草一生?」
若是兩情相悅便也罷了。
可明明無情,也無義。
這些話野馬一般在我腦中橫衝直撞。
我心中知曉這樣的話是大逆不道,不可輕易說出口,可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說了個十成十。
母親想捂我嘴的動作僵在原地,只懊惱地小聲斥我:「不懂規矩!」
端坐在屏風後的鄒遲微微震顫,半晌都未曾說話。
母親長嘆一口氣:「鄒公子,叫你見笑了,我這女兒被寵壞了,素來口無遮攔,你莫要見怪纔是。」
鄒遲端着茶盞,脊背微微挺直,並不應答。
我也幾乎以爲這樁姻親就要斷送時,他開口了。
「沈姑娘並非是口無遮攔,而是字字珠璣。」
「這世道待女子素來不如男子寬厚,沈姑娘有這般的胸襟與覺悟,屬實算是件好事。」
「但至於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條寬敞大道給女子來走,那就要看沈姑娘日後如何去闖了。」
他語氣懇然,並不曾有半分輕浮與戲弄。
我與母親面面相覷,一時呆愣在原地。
畢竟,不論是十七歲以前,還是十七歲往後,都從未有人將「闖」這個字嵌進我的人生。
如今聽來,不僅有平生頭次聽聞的惶惑,也有豁然開朗的爽快。
幾乎是鬼使神差般。
我不顧母親的阻攔,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平靜而質詢地看着鄒遲,一字一句:
「我七日前不慎丟了只花球,鄒公子能不能替我尋回來?」
外頭風光正晴好,隔着珠簾照進一束,恰巧落在鄒遲身側。
他抬起手,那隻失而復得的花球正在他指尖打着繞。
「杜鵑染露,七日未枯。」
「看來,鄒公子將它照顧得很好。」
我接過那隻花球,與鄒遲相視一笑。
母親這才鬆了口氣,忙命人將屏風往後撤。
微微枯萎的花枝嵌進指腹,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往後半生,我與謝襄便再無關係了。
從前那須臾數年。
便當是做了個瑰麗糜爛的夢吧。
-4-
我與鄒遲定親的事傳遍京城。
那些原本就與我交好的貴女們都連聲讚歎,恨不得將鄒遲誇出花來。
「鄒公子性情溫厚,日後定然不會與明珠生齟齬。」
「鄒公子家底不豐,日後也定然不敢與明珠叫板眼!」
「鄒公子是進士出身ŧū¹,慣會寫詩書詞賦的,明珠日後可要有收不完的情詩了!」
我失笑。
心中也明白她們是在爲我找顏面,畢竟那日因爲謝襄,我讓人瞧了不少笑話。
那些素來與沈家不對付的人家,也偷偷在街頭巷尾散了不少閒話。
話裏話外,都是說我沈明珠性子太過嬌縱,不懂迂迴婉轉,這才惹了謝家兒郎厭棄。
還說沈家教女無方,我日後怕是隻能包了頭髮上山做姑子,絕不會覓得好郎婿。
如今我驟然定親,定的還是新科進士。
自然也叫那些人氣得七竅生煙。
我那些手帕交說的雖然是找補的話,但也並不假。
鄒遲的確品性俱佳。
我雖已然與他定親,但他卻從未有逾矩之舉。
人前人後,他依舊喚我沈姑娘。
每隔半月的祝禮也都是以雙親的名義送來的,並未落下我的閨名。
他知禮,守節,含蓄。
可我心中卻生了惱意。
不是惱別的。
只是惱他未免太知禮,太守節。
瞧着確實像是個真君子。
卻唯獨不像是我沈Ṭų₈明珠的未婚夫君。
可轉念一想。
我與他無幼時情分,也無豆蔻悸動,既做不到情投意合,相敬如賓也是好的。
畢竟女子婚嫁可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嗎?
得了金元寶,便揣不了玉如意。
總要有些取捨。
這般一想,我便也坦然接受了。
我本以爲自己會按照婚約嫁給鄒遲,從此做個後宅婦人。
縱使平安順遂,但也寡淡無味。
可未曾想,半月後,鄒遲給我送來了一份大禮。
-5-
這日是我的生辰。
晨起時便賀禮不斷,大多是閨中姐妹送來的釵環首飾,和父親同僚送來的珍寶古玩。
我正和母親對着數目登記造冊時,鄒遲來了。
他仍舊是一襲青衫,矜持有禮地站在廊下,隔着一扇屏風與我說話。
「今日是沈姑娘生辰,鄒某祝沈姑娘平安康健,蘭膏同明。」
這人真奇怪。
旁人皆賀我芳容永在,他卻賀我平安順遂。
旁人賀我姻親順遂,他卻偏要賀我長壽長青。
我心中好笑,卻也未曾表露。
只躬身還禮:「多謝。」
府中設了筵席,已經到了開席的時辰。
可鄒遲一來,那些姑娘們便嘰嘰喳喳地都圍了過來。
一個兩個湊在我身邊多嘴:「今日沈家姐姐芳誕,鄒公子定然帶了賀禮,讓我猜猜,是珠釵還是胭脂?」
「鄒公子世家出身,怎會準備這些俗物?我猜定然是情詩書畫!」
姑娘們小聲議論着,我不禁也起了好奇。
可順着衆人的目光望過去時,只瞧見鄒遲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身邊連個小廝侍從都沒有,實在不像是預備了賀禮的模樣。
可他素來不是這般不知禮數的人。
莫非是家中實在清貧,沒有預備賀禮,亦或是像她們說的一般,預備的是書畫亦或是旁的什麼小物件兒?
我這般想着,心中也知曉在衆人面前丟醜會有多難堪。
更何況鄒遲還是新科進士,若真是遭人白眼,往後又該怎麼在官場上混?
於是,我也不去深究他究竟有沒有預備賀禮,只顧着將人往席面上招呼。
「鄒公子送什麼自有他的考慮,哪裏是你們幾個毛丫頭能說嘴的,席面早就開了,快去快去,若是去的晚了,我親手做的玫瑰羹湯可就沒了。」
幾人掩着帕子笑罵了我兩句,便也都走了。
我也抬腳欲走,卻被鄒遲攔住。
他側身站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眉眼低垂,恭順有禮。
「鄒某的確預備了賀禮,只是方纔在人前,實在是不便……」
他留了個話頭沒說完,我心中疑慮更重。
什麼東西是不便在人前顯露的?
下一瞬,鄒遲就替我解了惑。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的,竟然是一隻袖箭。
十分小巧的模樣。
「沈姑娘可還喜歡?」
沈家是武將世家,我雖是女兒身,可年幼時也挽過弓,搭過箭。
閨閣帳裏,也把玩過不少玩意兒。
譬如父親親手打磨的小木劍,綢緞珠子做成的九節鞭。
因此,如今瞧着這袖箭,倒也不覺稀奇。
只笑着點頭接下:「這袖箭精巧,倒是適合把玩。」
鄒遲也低頭悶笑:「不是用來把玩的。」
那是?
我打開那隻箭盒,竟瞧見裏頭當真歸置着鋒利無比的箭矢。
不免有些驚訝:「是真的?」
鄒遲點頭:「當然是真的。」
我更興奮了:「這東西能殺人?」
鄒遲皺眉:「……可以,但……最好還是不要。」
我摸着那隻袖箭,愛不釋手。
一時間想起定親那日鄒遲說的話。
他說這世上大道之寬,需由我自己來闖,竟不是一句空話。
這隻袖箭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心中一動,轉頭再看鄒遲時也莫名有了幾分親厚之意。
我揚起下巴:「今年秋獵,你可要來看我大殺四方?」
男人極遲緩地抬起頭,旋即笑開。
「沈姑娘盛情,鄒某自然是卻之不恭。」
-6-
重陽過後便是中秋。
京中王家的五大娘子最喜張羅男女婚嫁之事,一場秋獵,各大世家的貴女公子們自然也都跑不了。
我已然定了親,原本是不用再去相看玩耍的。
可母親說我早前在那場馬球賽上丟了顏面,如今自然該找回來,順便也叫人瞧瞧,不止他謝家的兒郎能奔赴沙場,我們沈家的姑娘也能大殺四方。
就這般,我破天荒地被允許上了獵場。
往年這樣的活動,父親都是不准許我出風頭的。
因而如今好不容易能玩耍一場,我自然是撒了歡的。
甭管是野雞還是野兔,只要是入了我的眼,便都被一箭斃命,收入囊中。
我在前頭獵,鄒遲便跟在後頭撿。
君子習六藝,他自然也是會騎馬射箭的。
只不過到底是世家出身,根基薄弱了些,便只能勉強做我的隨從了。
偶爾我獵到只野雞野兔時,他便會讚我。
一時說我箭法精準,一時又誇我宅心仁厚。
箭法精準我倒是認。
可這宅心仁厚,又是從何而來?
我心生疑惑,一轉頭,卻瞧見鄒遲拎着我剛獵的兔子。
向來是搭弓時偏了半寸,沒能命中,只堪堪穿破皮肉。
原來這所謂的「宅心仁厚」,是在暗諷我失了準頭。
我一時惱怒,側目瞪他:「多嘴!」
他也不惱,只含笑低頭,慢慢將那兔子身上的箭矢拔出。
傷口不深,因而那小傢伙一落地,便跑出了三丈遠。
它動作雖敏捷,但我目力甚佳,此刻若是再搭一箭,必能命中。
可我略抬起手,還是算了。
不爲旁的,只爲鄒遲方纔那一句「宅心仁厚」,我便只能放它一馬。
我越想越生氣,只覺得這傢伙狡猾如狐狸,三言兩語便讓我落進了陷阱裏。
可看着那雙彎如月牙的笑眼,我卻又偏偏生不起氣來。
在懷中翻找一頓,實在沒找到趁手的物件兒,只能將方纔擦手的帕子用力擲在他身上。
鄒遲順勢接過,竟是替我擦拭起了裙角的泥漿來。
我瞬間啞了火,只幹瞪着他。
心裏憋着壞,想着待會兒往林子深處走,定然要叫他摔個狗啃泥。
可誰知剛走沒兩步。
便與人狹路相逢。
不是旁人,正是謝襄。
-7-
大半年未見,他清瘦不少,遠不復從前的意氣風發,反添風霜。
林子裏小路錯綜複雜,我本不願搭理他,拉了繮繩就要走。
可偏巧今日騎的這匹青驄馬是我與謝襄一手養大的,如今見了舊主,竟是怎麼都不肯挪步。
我揚起鞭子,卻捨不得落下。
遲疑半晌,終究是賭氣扔了繮繩,翻身下馬。
一根九節鞭攔在我身前:「明珠,我們能談談嗎?」
我有些發笑:「謝小將軍要同我談什麼?」
謝襄神色一滯,眼中多了幾分哀絕。
但看見我身後亦步亦趨的鄒遲後,還是收回了阻攔的手。
「是謝某失禮了。」
我也懶得同他攀扯,只牽起青驄馬,轉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與鄒遲一路無話。
直到秋獵結束,各家女眷都要返程時,他才終於躊躇開口:「沈姑娘,你和謝……」
「你想問什麼?」我出言打斷,「是想問我與他從前有沒有婚約,還是想問我如今與他有沒有舊情?」
鄒遲一愣,旋即搖頭:「不是的。」
「我只是想說,謝小將軍或有挽回之意,你與他從前感情甚篤,若是如今……」
他語氣委婉,我卻聽得明白。
「你想退婚?」
「不是……」
「那你是在擔心我會紅杏出牆,去喫謝襄這口回頭草?」
「當然不是!」
鄒遲急了,他看着我賭氣的模樣,輕嘆了一口氣。
「沈姑娘,我只是覺得有情人該終成眷屬,你與謝小將軍或許不該生分成如今的模樣。」
「你我定親本就倉促,你如今若是想改主意,鄒某絕不勉強。」
「鄒某隻是希望你,莫要再跟自己爲難了。」
面前遞過Ṱü₈來一方帕子,我接過。
摸摸臉頰,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眼淚淌了一臉。
-8-
秋獵結束後,我再未與鄒遲見過面。
一來,我那日在他面前哭了一場,未免有些尷尬。
二來,我實在是記恨他那日所說的話。
我沈明珠雖是女子,但將門出身,好歹還有些骨氣在。
他怎麼就那般篤定我與謝襄的情意仍未斷絕?
他從門縫裏看人,便將我看成了只哈巴狗兒,好像謝襄揮揮手,我便走了,招招手,我便又撒着歡兒地來了一般。
實在是讓人氣不順。
至於謝襄返京的事,母親也派人去探聽了一二。
原來是邊關糧草告緊,謝襄此行,是回京籌集糧草的。
大軍在外一日,本就需要損耗,更何況如今是邊關起了紛亂,同月氏人交了手,這般一來,便更是喫緊了些。
若是國庫充盈,這事兒便也不算什麼難事。
可偏巧,當今聖上繼位不久,南邊常發洪澇,北邊久有匪亂,總是不太平。
國庫中,自然也就無甚餘糧。
戶部尚書幾經蒐羅,竟只籌集了僅供大軍喫上半月的口糧。
可打仗不是做文章,哪裏會有定數和規章?
御座上那位新帝甚至還說,若是當真打不贏,便割讓幾座城池給月氏好了,左右大靖從前的領土也是打出來的,待日後緩過勁兒來,再去奪回來也不遲。
這番話足以讓所有將士寒心。
若是讓他們曉得,自己竭盡全力所守護的是這樣一位君主,還會誓死不降嗎?
謝襄若是此前並未投軍倒還好,如今做到了輕車都尉一職,便輕易脫不了身了。
他不願看異族的鐵蹄浸染國土,也不願先輩奪回的領土再次割捨。
便只能獨自來扛。
至此,謝家便舉全家之力籌集軍資五萬兩,以充軍費。
可這也是遠遠不夠的。
無奈之下,他思慮再三,跑遍京中世家大族,最終求到了沈家門前。
這日正是冬至,落了雪,灰屑似的飄了滿天。
謝襄就那麼直愣愣地跪在中門前。
一如半年前的模樣。
只不過,那時他是爲了退婚。
如今卻是爲了集薪。
雖都是求人,但到底是大不相同的。
母親氣惱謝襄從前讓沈家丟臉,本不欲搭理,可父親說,都是將門出身,他雖於情義上對不住我們謝家,但於忠義上卻對得住所有人。
因而,縱使先前鬧得並不愉快,謝襄還是被請了進來。
他在門外立了許久,肩上積雪已有半寸深。
母親適時地讓人捧來一盅薑茶,卻還嘴硬道:「我可不是心疼你,只是怕旁人日後說起來,是譏諷我們沈家不懂待客之道。」
謝襄躬身致謝,將薑茶一飲而盡。
而後便進了書房,與父親詳談軍中要事,直至日暮時分纔出來。
臨走時,母親特意讓我派人去送他。
「謝襄這孩子,雖與你退了婚,但到底是我們從前看着長大的,如今邊關戰事喫緊,軍餉又不豐,免不了會出事兒。」
「你與他自幼一同長大,縱使做不成夫妻,能送一送他也是好的。」
話至此處,我不去也是不行了。
於是,我便帶着妝屜去了。
那匣子裏裝着的釵環首飾,有些是從前謝襄送的,也有些是我自己添置的。
雖算不上價值連城,但也都不便宜,如今給謝襄添置軍費,倒是正好了。
謝襄卻執意不肯收:「你們女兒家的東西,我怎好拿去充作軍餉?」
「本就是你送的,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多出來的添頭,便算是我爲大靖盡一份力了。」
謝襄一默,終究還是收下了。
他向我道了謝,轉身欲走,卻又折返回來。
「明珠,退婚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他低垂眉眼,黯然得幾乎失去所有顏色。
「縱使你恨我、怨我,我也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我不解地看向他。
忽然旋地而起一陣寒風,吹得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滅。
我後退兩步,閉上眼。
再睜開時,才發覺,方纔簌簌落下的,哪裏是雪花。
分明是——
亡國的灰燼。
周遭四處都是硝煙,被火燃起的房梁塌得東倒西歪,無數置身火海的百姓匍匐哀號。
懷中卻有微弱細小的聲音喚我:「阿孃……阿孃……」
我惘然地低下頭,卻對上一張稚嫩的小臉。
竟是我的平安。
她幼ṭū́ₜ小的身軀被橫飛過來的羽箭刺穿,汩汩冒着鮮血。
「阿孃,我好疼啊……」
我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她受了這痛楚。
可在生死麪前,縱使是母親,也束手無策。
我只能抱着她在刀山火海中艱難穿行,惶恐而無助。
心中只期盼着,生機能再多一點,再多一點點就好……
只要能救活平安,能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我……
下一瞬,詭異的哨子響起。
漫天箭雨落下,被利箭刺穿心臟的前一刻,我看見謝襄策馬趕來。
也是在此刻,我才終於想起。
原來,這是我死的那天。
利刃穿過身體的痛楚猶在,眼前的灰燼卻早已變成了雪花。
我睜開眼,心口痛意猶在,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
轉頭看向謝襄:「平安她……活下去了嗎?」
-9-
謝襄驚愕半晌,旋即慢慢明瞭。
卻沒有正面回答,只道:「……你死後,大靖,亡了。」
言簡意賅。
但我明白,那個小小的,還未曾長全乳牙的孩子,終究是死了。
包括我和謝襄。
也包括所有的大靖臣民。
只不過老天仁慈,給了我與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大抵是前世的痛楚太過刻骨銘心,重活一世,老天不願再看我折磨自己,便讓我忘了那一日的場景。
直到此刻,記憶才悉數回籠。
也是在此刻,我才終於明白,謝襄那日爲什麼要同我退婚。
大抵是前世太過慘烈,叫他無法安享盛世,又不願將我牽涉其中,便選擇了獨自面對。
只是他沒想到,我也重生了。
「謝襄,若馬球會那日你知道我與你一樣,你還會退親嗎?」
細密的雪落下,謝襄遲緩地眨眼。
「……會。」
「爲什麼?」
「因爲我一直在後悔。」
「後悔娶了我?還是後悔生下平安?」
他搖搖頭,落在眼睫上的雪終究是被燙化成一滴熱淚落下。
「我在後悔那日,沒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若是我能早到片刻,或許平安就不用死,或許大靖就不會亡……」
「明珠,你很好,你比誰都好,是我沒能守住你和孩子,也沒能守住大靖țũ⁵。」
「這一世,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我看着謝襄。
終究是,再一次地想起來八歲時的青梅果,十二歲時的碧玉簪。
乃至於成婚那日的芙蓉帳。
但這次,不是失望,也不是追憶。
而是攜手並肩的勇氣。
-10-
謝襄重返邊關後,父親也請了旨,要去相助。
新帝本就是個孩童心性,眼見邊關的爛攤子有人上趕着收拾,他自然樂見其成。
母親卻是不放心的,畢竟父親已經年過五十,雖自幼習武,身子硬朗,但到底比不得年輕人。
她擔心父親在戰場上出個什麼好歹,但聽聞我也要隨行時,那份擔心便又傾注到了我身上。
「你個姑娘家家的,瞎摻和什麼?別以爲會騎馬能射箭,便可以上戰場,那戰場上可兇險着呢!」
我也不辯解,只將那杆紅纓槍耍得虎虎生威。
母親欲言又止,終究是點了頭。
她雖不是將門出身,但如今邊關形勢有多緊急也是知道的。
莫說是我,便是宋將軍家年滿十二的小兒子,都已經巴巴趕去了邊關。
我本就熟習武藝,又有什麼理由和藉口深居閨中?
這事兒就此定下。
離京前,我與鄒遲見了一面。
就那日的事兒我同他道了歉,他卻不以爲然。
「姑娘何錯之有?本就是鄒某魯莽對話,不怪姑娘惱怒。」
「那定親的事……」
鄒遲一眼看穿我的躊躇,爽朗笑着:「沈姑娘若是想退親,我自然不會阻攔。」
我搖頭:「並非是我要退親,只是我此去兇險,你若是怕日後落得個克妻的名聲,如今便寫了退婚書來,也不耽誤你日後青雲直上。」
「若是月氏破關,國將不國,又哪裏來的青雲直上呢?」
我答不上來,想起什麼,又問:
「聽說這幾日你跑遍京城,只爲給大軍籌集軍資,還遭了不少白眼。」
他慘然一笑:「縱使這樣,也還是沒籌集到多少,終究是鄒某無用了。」
我又問:「你明知我與謝襄從前……爲何還願意幫他?」
「我並非是幫謝家,而是幫扶大靖,若真是因爲軍餉亡國,日後史書記載起來,我這起子飽讀詩書又自負要報國的文人,豈非成了罪人?」
「況且,鄒某深知一個道理——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謝小將軍再有過錯,國難當頭,我也是該盡一份力的。Ṭū₀」
我聽完這番話,久久回不過神來。
也是在這一刻,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君子端方。
-11-
三日後,我同父親一道啓程去了邊關。
戰場上濃煙滾滾,鼻尖都是讓人作嘔的血腥氣,殘肢斷臂的士兵在帳篷裏痛苦呻吟。
我這才明白,參軍之路,遠沒有自己想的這麼容易。
戰報緊急,幾乎來不及休整,剛從京城趕來的這羣新兵蛋子便被推上了戰場。
父親也不例外。
唯有我,被獨自留在了軍營中。
戰鼓擂動,人羣熙攘。
我等了許久,才終於等回了父親。
他沒有受傷,但衣衫和臉頰上全是血跡。
我張張嘴,竟是有些想哭, 但硬生生忍住了。
因爲我知道,在這裏, 眼淚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換上了軍服, 上了戰場。
這一日, 我掄斷了一杆長槍, 帶回兩條人命的功績。
父親誇我是天生的將星。
謝襄什麼都沒有說, 只默默替我磨尖了一杆新的紅纓槍。
邊關半年, 我學會了很多東西。
例如, 斬殺敵人時, 從何處落刀不會捲刃,砍哪隻臂膀會更順手一些。
到最後,我即便不用紅纓槍, 隨意拾起一把刀劍, 也能輕易斬殺敵軍。
這時, 月氏之亂已經基本平除。
也到了返京的日子。
時隔半年,再回京城, 又是一年陽春三月。
我騎在馬上, 無數貴女往我身上扔香囊。
我自然曉得她們是在玩笑逗趣,可回府家宴上,母親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如今既平安歸來, 你的婚事……」
又是婚事。
又是姻緣。
彷彿在這世上, 女子若是不嫁人, 便活不下去一般。
縱使我在邊關走過一遭,縱使我立下了不亞於男子的功勞。
他們卻還是想讓我做一株柔柔弱弱的菟絲花, 身段嬌柔地絞上我那尚未成親的夫郎。
我說不出話。
也假裝沒有看見廊下並肩而立的青衫和錦袍。
半晌後, 才緩聲道:
「戰場上走了一遭,我如Ṱū₉今想清楚了。」
「我不想成婚,起碼如今不想。」
「日後若是邊關有戰事,我便去從軍;若是舉世皆太平, 我便留在京城繡鴛鴦。不論嫁與不嫁,我都要自己來做主。」
這話說得忤逆又出格,幾乎將父親氣得摔筷子, 卻被母親攔住。
她竟出奇地平和。
「起先你去邊關時,我只想着我的明珠活着就好;後來聽聞你屢立功勳, 我又想着我的明珠能爲沈家揚名纔好;如今你平安歸來, 我卻又在想,我的明珠啊, 何時能嫁個如意郎君,纔是好上加好。」
「但這世上之事,哪裏就能十全十美了?終究是我太貪心了。」
「罷了罷了,往後餘生你便自己做主吧。我與你父親雖只剩一把老骨頭,但到底還是能爲你兜底的。」
母親嘆了又嘆,終究是放了手。
父親冷哼一聲,放下原本要摔的筷子,也替我添了菜。
「先喫吧,往後的事,誰知道呢?」
是啊,世事如雲煙,轉眼便消散。
往後的事,誰又知道呢?
但起碼, 我知道。
不論如何,我都不會任由自己再做前世那個無助的母親。
護不住我的平安, 也護不住自己的雙親。
也許就像鄒遲說的一般。
這世上大道之寬, 總要自己去闖一闖。
至於我與謝襄,與鄒遲。
不過是——
峯迴路轉終有時,頂天立地再相逢。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