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宋時好了三年,分分合合,舔到驚天動地,令人髮指。
連他白月光都知道,我在他這兒丟了半條命。
所以誰也沒想到,最後先離開的、主動提分手的是我。
-1-
真正覺得和宋時走到無可挽回一步的那天,其實很平常。
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七月末,陰雨天,昏黑的夜晚,我只開了一盞暖光落地燈,家裏朦朧朧的。
我連關窗戶的時候,都還心不在焉地想,宋時有沒有帶傘。
我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九點半了。
他今天也還在加班啊。
我嘆了口氣,準備問問宋時什麼時候下班。如果沒帶傘,要不要我去接他。
然而看到聊天界面裏單人留言板一樣的對話,我的手懸在發送鍵上轉了兩轉,突然又覺得有點發不出去。
算了。
宋時以前說過的,讓我少做這些無用的、喋喋不休的關懷。
他不是三歲的小朋友,餓了會自己喫飯,下雨了自己會回家,不至於讓女朋友跟個保姆一樣追在屁股後面照顧。
我右滑退出了聊天界面,收起手機,覺得沒由來地煩躁,索性順勢坐在飄窗上往外面看。
關了窗子隔絕了聲音,連路上往來的車彷彿都放慢了半拍。
我呆愣地擦了擦玻璃窗漫上的水霧,霓虹燈閃爍,遠處的光線匯聚在一處。
我好像最近總是這樣,大腦會放空,不自覺地發呆,漫無目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想。
微信叮咚響了一聲,隨後是語音電話的響鈴。
我心臟猛地跳漏了半拍。
也許……
只是一直在等待一個人的消息。
我苦笑一聲,自暴自棄地抓起手機,解鎖點開一氣呵成。
不是宋時。
祝若芸新換的王寶釧挖野菜頭像沉默着和我對峙,我按下了接通鍵。
高亢的女音張口就是一句國粹:「季宜年,算我求你的,眼睛瞎了咱就去治,能別一直瞎着在垃圾堆裏撿個男人不撒手嗎?」
一直等不到我開口的祝若芸恨鐵不成鋼道:「每次一說你就不吱聲了,這回你又想替宋時找什麼藉口?
「季宜年,我知道你聽得見,你前兩天怎麼跟我說的?
「宋時答應給你過生日?他這答應了個屁啊,你空歡喜了幾天,結果人家現在陪別的女人開心,怕別的女人淋雨呢,你算什麼啊?
「你說話,季宜年,你別告訴我,你現在在外面準備去給宋時送傘呢?你知道戀愛腦要挖十八年野菜嗎?你挖三年挖上癮了是吧?」
我沒吭聲。
自從我和宋時在一起之後,一個月被祝若芸罵個兩三次,已經成了習慣。
我窩在飄窗上,小心翼翼地點開了大圖,心臟怦怦跳。
宋時的白月光在朋友圈發了一段視頻,可憐兮兮地配文:「下大雨,誰來接?」
我那忙到三天只回了一條微信的男朋友一個小時前出現在了她的朋友圈,側臉入鏡,肩頸線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越發襯得身旁的女孩嬌小依人。
哪怕沒拍正臉,也拉滿了氛圍感。
我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關掉了對話框。
我回了祝若三個省略號。
祝若氣急敗壞:「你說話啊,季宜年!這你也能忍?」
我放空地又發呆了一會兒。
直到祝若芸抓狂,我才緩緩點開和宋時的對話框,看着他一個小時之前百忙之中回覆給我的兩個字:
「在忙。」
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他這三天給我回的唯一一條微信,不是祝福,只有倆字——在忙。
我看着和朋友圈截屏高度重合的回覆時間,愣了半天,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想說話,嗓子好像被堵住了,說不出來。
想哭,眼睛好像進石頭了,哭不出來。
情緒兜兜轉轉,最後停在了一個笑上。
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反應竟然是笑。
不僅在笑,還笑得挺大聲的。
應該很嚇人,否則祝若芸不會突然沉默下來。
她破天荒地小心道:「年年,你沒事吧?」
「好得很。」
我本來想輕鬆說出來的,但是開Ŧũ̂₊口的那一刻,帶着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委屈:「好到都有點氣笑了。」
祝若芸愣了一下。
她說:「你當然應該生氣啊。」
窗外的雨點噼裏啪啦砸下,雨越下越大。
我應該生氣嗎?
當然應該生氣啊。
我Ŧũₓ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打字發消息給祝若芸,想安靜一會兒。
祝若芸秒回:「我去陪你。」
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再三強調ƭũ̂ₖ我想自己安靜一會兒後,疲憊地丟下了手機。
-2-
我就是在這一刻明白的,原來沒有人會忙到真的想不起來你。
只是不在意而已。
而人也都是有脾氣的,我不是不會生氣。
只是在一段捨不得放下的關係裏,我早就覺得自己沒有生氣的資格,也沒有發脾氣的資本。
一瞬間,好像這三年無數的委屈悉數爆發出來,眼淚跟着就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就在剛剛,我還以爲我哭不出來了。
但事實上我還是會很難過,好像心臟被人揪着一樣難過。
我的眼睛和世界都在下雨,可我的男朋友去替別人撐傘了。
我窩在飄窗上,將頭埋在膝蓋之間,儘量把自己團成一團,縮小一點,再小一點。
我的世界裏只有雨聲,噼裏啪啦的。
過了很久,我才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拍了拍飄窗上的榻榻米,整理整齊。
我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關了小小的落地燈,轉身開了大燈。
一瞬間燈火通明,眼睛都有點被晃得刺痛。
我慣常收拾了家裏,收拾到次臥的時候,比平常多耽誤了一點時間。
因爲次臥裏堆放着很多寵物用品,本來我好不容易說服了宋時,要養一條邊牧,當作生日禮物。
還沒領回來呢。
徒留這些用品雜七雜八地囤在這裏。
我收拾好次臥,推開門出來,桌上的蛋糕十分顯眼,特意定製的花色絲帶鮮豔明亮。
還沒拆。
本來應該兩個小時前就拆的,現在奶油都可能有點塌了吧?
不喫浪費了。
我這樣想着,自己拆了蛋糕。
面前的蛋糕鬆鬆垮垮,蓬鬆的奶油果然已經漸漸塌陷。
我拉出來椅子,燈光將絲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肚子咕嚕嚕地叫,我期待了一天,中午也沒喫幾口飯,有點餓了。
我沒切,也不知道爲什麼提不起來平時的儀式感和精緻勁,就着叉子就挖了一下,特意挖在生日快樂的「快樂」兩個字上。
打發的奶油綿軟可口,入口即化,用果醬寫的「快樂」是百香果味的。
可它不是甜的。
發苦。
發澀。
我愣了一下,摸了把臉,發現不是奶油和果醬的問題。
甜食怎麼會發苦呢?
那是我的眼淚。
我擦擦眼淚,又喫了幾口,喉頭哽到嚥下去都費力。
我喫了半天,忽然覺得不對,好像忘記了點什麼。
我還沒吹蠟燭,沒有許願。
過生日多多少少還是要許個願的吧?
我點燃了蠟燭,微弱跳動的火光中,二十五歲燃到了盡頭。
我在眼前一片霧濛濛中吹滅了蠟燭,喫完了被挖得面目全非的蛋糕,一個人過完了這三年來宋時答應陪我過的第一個生日。
宋時一晚上都沒回來,我也一晚上沒睡。
起初我以爲我太難過了,會哭一整晚。
事實上到最後,我哭到頭昏,又實在噁心,直接抱着馬桶吐了半宿——
喫太多了,反胃。
而剩下的半宿,我在收拾好家裏的基礎上,又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大到行李,小到夏天裏隔夜就發酸了的奶油蛋糕,連滾到茶几下面的幾根蠟燭都悉心掃進了垃圾袋,準備扔掉。
包括這段早從最開始就變質的感情。
-3-
我找了家酒店先暫時住着,本來以爲宋時不會發現我搬走了。
但是三年就是三年,1095 個日日夜夜,我們本不該有交集的人生早就融在一起,每一處都有彼此的印記。
隔天早上九點,宋時發微信問我:「去哪兒了?」
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胃裏翻江倒海的不舒服,摸出手機本來打算定個粥喝,卻意外看見宋時的消息。
九點多的時候我沒有回,他反而在中午又破天荒給我發了消息。
他拍了個包裝精緻的手提袋發給我。
「你的生日禮物到了。」
我點開圖片,經典奢侈品的 logo 明晃晃地掛在正中間。
我的胃還是不舒服,看見更反胃了。
有一瞬間,我很想衝動地、再像以前一樣囉裏八唆地質問他大一堆。
比如,你覺得貴的就是好的嗎?那不是我喜歡的,不是我想要的。
比如,你昨天晚上去幹什麼了?
比如,你還記得你說要陪我過生日嗎?
可是話到嘴邊,在屏幕上停頓了太久,就變成了簡短的一句話。
「不用了,宋時,咱倆分了吧。」
向來回消息隨緣的宋時,這回卻出乎意料地秒回了。
他說:「不喜歡嗎?之前逛街的時候,你不是在這家店裏試了好幾個包嗎?我看你挺喜歡的,那你還想要什麼禮物?」
我沉默着看着他這答非所問。
換作以前,我會不自覺地替他找好藉口,我會不自覺地站在他的角度想,他其實是在示弱吧,他大概也覺得昨天自己不對。
我揉了揉額角。
「什麼也不要。」我繼續敲出下一段話,「分了吧,宋時。」
微信對話框停在「對方正在輸入中……」和「對方正在講話中……」很久。
我本來以爲他還有什麼要講的,結果他最後只憋出來一句。
他問:「怎麼了?」
我一直覺得我現在情緒很穩定。
可看見這三個字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一股子邪火竄上腦門。
誰能懂啊?
你聲嘶力竭,已經從無比憤怒到了漸漸失望,到最後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時候,對方卻好像隔岸觀火。
他什麼也不知道。
始作俑者還在無辜地、好像無比委屈地問你,怎麼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尖都在顫抖,順手就把昨天祝若芸發給我的朋友圈截屏甩在了他臉上。
宋時回了三個省略號。
我從沒有對他這樣下頭過。
我懶得再說什麼,切出微信開了免打擾,準備去看看外賣,點碗粥暖暖胃。
喫了甜食又吐過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等我點完外賣,再切回微信的時候,卻意外看見了宋時十分鐘前新發的一堆消息。
我粗略地掃了一眼。
「不是,我真不明白,我什麼也沒做啊,她發朋友圈,那我也管不住她的手啊,我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拍的。
「我和她早就結束了,昨天真就是順路,她給我打電話,來這出差一個人怪可憐的,我也不能不管她吧?
「我明明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啊,送完她我本來打算拿了給你的禮物回家的,但是公司臨時加班,我上午八點多才Ŧū́₃回家,真不知道她發的什麼朋友圈啊?
「你不信你去問我同事,你去問,我昨天真趕項目啊,這個策劃做完,我就有時間多陪陪你了。」
可能是我沒有秒回他,不習慣的宋時隔了五分鐘又發了一句:
「你這樣讓我很累,每次都是這樣,什麼都不等我解釋,莫名其妙就生氣了,現在都拿分手來鬧了?」
我冷靜地回:「我爲什麼要聽你解釋?我爲什麼要等你解釋?」
我本來不想多說的。
可他總是這樣容易牽動我的情緒。
或許越是在意的人,說出來的越能戳到心裏最柔軟的一部分。
我將他放在心尖最柔軟的地方,任憑他將我扎得鮮血淋漓。
我幾乎是爆發式地將所有的委屈一股腦地吐出來。
我以前看肥皂劇的時候,覺得女主撕心裂肺地獨白,多多少少有一點矯情。
一段感情走到最後,還是留些體面,留些美好的回憶的好。
可是那些委屈是真的。
那些從來沒被重視過的需求都是真的。
那些吞刀子一樣的委屈,都是我最喜歡的人給的。
「爲什麼不能在發生之前就避免,爲什麼一定要等着後來解釋?
「她很可憐嗎?我不可憐嗎?我期盼了這麼久的生日禮物,是這一個破包嗎?我們前幾天剛一起買的狗玩具你都記不住,卻能記住順路送她一程,你確實挺累的。
「我不想要什麼包,我只想要養一隻邊牧,我連它叫什麼名字都想好了。
「我等着你回來,等到我很想喫的奶油蛋糕奶油都塌了,都塌了,你知道塌了的奶油有多膩嗎?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在發什麼瘋。
說着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等着我發泄後,我沉默着捂着胃,再次縮成一團。
我苦笑一聲,覺得自己確實像個作鬧的、得不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
都是成年人了。
還是留些體面吧。
我嘆了一口氣,再次抓起手機,果然宋時沒有回什麼。
我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後只留下簡短的兩句話:
「到今天這樣我也很抱歉,如果讓你感到不舒服了,我道歉,對不起。」
「我們分了吧,宋時。」
我又在牀上發呆了半個小時,直到外賣的粥到了,我喝完後再看了一眼手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至少又會有幾天杳無音訊了。
他習慣這樣處理。
我以前覺得這不是冷暴力,是他也很難受,他也想回到舒適區調整心情。
可我的心情呢?
我乾巴巴地喝了兩口粥,突然覺得真沒意思。
我點開宋時的頭像,手懸在刪除鍵上,這回毫不猶豫地落下。
-4-
祝若芸殺上門來的時候,我正在化妝。
今天天氣還不錯,我住的房間有一個大的落地窗,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很適合看書,看了一會兒書,有點倦了,就去化個妝打扮打扮。
女孩子的精緻是給自己看的。
看到好看的自己,當然會開心啊。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一個人安安靜靜,如果能再泡一壺茶就好了。
沒有宋時也沒關係。
所以祝若芸提着一兜子啤酒來的時候,看見我之後,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關了門,她指指點點,舌頭都打結了:「季宜年,你行啊你,」
「我還以爲你現在生不如死死去活來呢。」
我放下捲髮棒,隨手揉了揉剛捲過的頭髮,回到椅子上坐下,找出一支口紅,對着化妝鏡邊塗邊替她補全了她的話:「你是想說,你以爲我蓬頭垢面、躺屍憔悴呢吧?」
祝若芸站在我身後繞了一圈,嘖嘖兩聲:「這和你之前鬧分手可不一樣啊。」
我手停頓了一下。
以前和宋時鬧分手嗎?
那確實是人不人鬼不鬼的。
從最開始的傷心欲絕買醉,到後來漸漸習慣一個人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包裹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難過的情緒,總之哪裏都不像我本來的樣子。
祝若芸道:「我本來都想好怎麼信誓旦旦跟你說今天姐陪你不醉不歸了,年年,你這樣讓我很難辦。」
我轉頭衝她笑。
「那怎麼辦啊?」
我抿了抿嘴,起身蹲在她拎來的袋子旁邊,挑出來兩罐啤酒,遞給她一罐:「那我來說唄,姐陪你今天不醉不歸行不行?」
祝若芸跟着我一起蹲下來,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語氣裏有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
「這可是你說的,姜明要是來酒店扛我回家,我可都怪你,」祝若芸接過啤酒,摟了我一把,「年年,開心。」
我疑惑:「你不是年年都挺開心的?」
祝若芸翻了個大白眼,半晌沒說話。
我抬眼看她。
她溫柔地看着我,就像我們高中剛認識的時候,高馬尾的姑娘眉眼凌厲,看着冷漠極了,可是真正交談起來的時候,眉眼間有着難得的柔軟細膩。
她說:「我更想替你開心。」
祝若芸嘆了口氣,開了啤酒。
「年年,看你這樣我真開心,你們不合適。」
「真不合適。」
我也拉開了易拉罐。
我喝了一口啤酒,辛辣的感覺讓我這兩天終於舒服點的胃又受了刺激,我有點恍惚。
其實我也知道我和宋時不合適。
祝若芸和姜明談了五年了,我眼見她越來越年輕,兩個人密不可分。
而我卻好像失去了滋養的玫瑰,從盛放到漸漸枯萎,燃燒到最後,什麼也不剩。
合不合適,看狀態,一眼就知道了。
祝若芸嘆息道:「正常的情侶相處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你一味遷就改變的。」
我猛地灌了一口啤酒。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比誰都清楚。
我刪了宋時兩天了,他無聲無息,我也沒有了之前那種執着抓着不肯放手的執念。
相反,我好像漸漸找到了以前那種,只爲自己快樂而快樂的單純。
看看書,化化妝,和朋友談天說地,不着邊際也可以。
所以我沒有因爲提起宋時就難過,我只是笑話她:「姑奶奶,您當初不也信誓旦旦說這輩子改不了說髒話的毛病嗎?不也說不可能爲了別人改變自己,大不了就下一個更乖嗎?」
祝若芸舉着啤酒罐愣了好久。
她半天才反應過來,嘟囔着要來撓我的癢癢:「季宜年,我看你是徹底好了對吧!」
我就咯咯地笑,跟她說再也不敢了。
後來我們有點喝斷片了。
隔天我想不起來她到底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我們倆躺在地板上,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都告訴對方不能躺在地上,涼。
到最後祝若芸呸了一口:「去他的,老孃就樂意躺。」
她說完就笑,嬌羞,明媚,神采飛揚,脣釉早在啤酒罐上蹭掉了,只是喝了酒後,脣色比玫瑰花還要鮮豔。
好像我們都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無憂無慮,敢愛敢恨,肆無忌憚。
她突然說:「季宜年,你不愧是我親閨蜜,是真能揭我老底啊。
「誰會爲男人改變啊?老孃就是要做自己,甭提妥協倆字。
「可現在嘛,如果是他的話,」祝若芸話鋒一轉,坐起來,喝得鼻頭紅紅,「他不一樣。」
祝若芸重複了一遍,如果是姜明,那不一樣。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說:「姐姐,你倆處了五年了,怎麼,因爲我隨口一句,突然有點糾結了?」
我撈起啤酒也坐起來,舉着啤酒罐和她狠狠撞了一下,奶白色的泡沫溢出酒罐,落在手背上,轉瞬即逝。
我摟着她的肩膀,噴着酒氣:「我真羨慕你。
「如果在一段感情裏,改變的是那些本就應該改的,兩個人一起變得更好。
「如果你願意爲他變得更好的那份心意,會被視若珍寶,並加倍回饋,那不是妥協啊。」
一定是有漂出來的啤酒沫子進了我的眼睛了。
否則我一定不會再這樣莫名其妙地流眼淚。
我認真地看着祝若芸道:「那是兩個人珍貴的真心啊。」
遇見一個你願意爲之變好、並且能發現你每一點爲他奔赴的小細節的另一半,太難了吧。
真令人羨慕。
那是多讓人羨慕的、純粹的喜歡啊。
偶爾我也會不自覺地想。
宋時喜歡我嗎?
他應該也是喜歡我的,因爲我真的可以感受到某一個瞬間的真誠,和他也在努力了的細節。
只是沒有那麼喜歡而已。
只是這份喜歡排在很多東西后面而已。
只是到最後彼此錯過而已。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人總是要學會接受遺憾,接受不圓滿;接受人海茫茫,要各自走散的。
-5-
人喝多了也會做夢,而且夢得不着調,東一塊西一塊,好像拼湊出來的一樣,光怪陸離。
自從和宋時在一起後,我反而很少做和他有關的夢了。
然而這次喝多之後,我卻夢見了很多,大多都是我想過的那些未來。
我其實想過很多。
我想過太多了。
比如,我想和宋時去拉斯維加斯旅行,想和宋時去海邊一起吹着晚風喝喝酒,想和宋時過每個平凡的一天。
還想養一隻邊牧。
如果實在起名困難症犯了,那不如就叫歲歲吧。
雖然委屈了威風的形象,但是那可會是一隻,我一喊歲歲就會搖尾巴的乖狗狗啊。
如果有一天,如果會有那天。
每每想到這裏,我的嘴角都會不自覺浮上真心實意的笑。
可是我們沒有養過一隻叫歲歲的邊牧。
我們也沒有去旅行過。
我也笑得越來越少。
明明我們差一點就要養一隻叫歲歲的邊牧了。
明明我們離得那麼近了。
明明等宋時忙完,我們馬上就有時間可以一起出去旅行了。
我比誰都清楚,只要我現在去哄哄宋時,只要我承認我知道他確實沒做什麼,只是行爲太巧合太直,我們就能繼續下去。
……
可是我卻不想了。
我的微信朋友圈背景是一張純黑色的圖,上面寫着一行字:
「歲歲年年,與君良辰好景時。」
從我Ţûₚ認識宋時那年,就再也沒換過。
世人都有那些不能宣之於口、藏着的期盼。
樁樁件件,說來有多激盪,想來就有多卑微,就有多委屈,不經意間就會將少女心事撕扯得面目全非。
在我拼命在那些細節裏去找宋時愛我的證據的時候,可能就在透支下一次還想再繼續的那份心了。
畢竟從細節裏尋找愛,一開始方向就錯了。
愛怎麼需要尋找呢?
愛是剋制不住的滿溢。
一段感情別人說什麼,其實都無可厚非,因爲他們不在局中。
沒有親身經歷,沒人能感同身受。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確確實實能感覺到,宋時是喜歡我的。
最起碼,喜歡過的。
不過那些,好像在我這幾年的內耗裏,都不重要了。
我也該有我的人生。
哪怕不太精彩,只是平凡地今天想去喫點什麼,明天想出去玩些什麼,也總比寄託在別人身上精彩。
我曾經很愛宋時。
後來我終於明白,我和我自己相處了二十五年,我更該愛我自Ṱû⁽己。
-6-
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只告訴了祝若芸。
那是我和宋時分手的一個月後。
並不是我在逃避宋時,而是工作上的正常調動。
其實如果真的規劃,去另外一個城市會比這個城市好很多。
祝若芸曾經揪着我耳朵罵我,她說,季宜年,你是不是瘋了啊?
爲了別人放棄自己,你傻不傻?
傻的。
所Ťű₌以這一次,我偏離了以宋時爲中心的軌道。
原來也不是很難。
我收拾行李準備走之前,並不是很平靜。
對於宋時能找上門來,我也不意外。
事實上半個月前,宋時發瘋一樣尋找我,祝若芸不堪其擾,一個勁兒地跟我吐苦水,甚至說出來了「他本來不是那種很高冷的人嗎?怎麼現在跟個跟蹤狂一樣。」這種話。
我聽了之後,說不難受是假的。
只不過這回不是因爲放不下而難受。
更多是對世事的感慨。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如果不是宋時喜歡,我真的不會因爲捨不得什麼成本而一直苦苦死撐。
越是明白宋時這種本來帶有逃避性格,越是會覺得他那些彆彆扭扭遞出來的喜歡可愛。
那是我小心翼翼,在人海中挖掘出來的可愛。
怎麼會不心軟呢?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
後來我才明白,我改變不了誰。
又或許本來我也不是願意改變別人的性格。
都喜歡,沒有什麼生活上大的意外。
可還是要走散。
人生總是一個要接受離別和遺憾的過程。
宋時在我起飛前一晚,開着車在酒店樓下待了一晚上。
我看見了。
他瘦了。
人倒是乾淨利索,可是點菸的手,瘦到微微發抖。
他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你看,這種人啊,連告別的時候都拉不下臉來。
只是我還是下樓了。
我向來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不是後來和他在一起時瞻前顧後的樣子。
人總該要勇敢的,因爲遺憾只會留給懦弱的人。
只要自己不遺憾,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都值得。
我沒有期待宋時來挽留我什麼,也沒有期待他狠狠抱住我,像肥皂劇演的那樣,聲嘶力竭地說着我們再也不分開。
沒有那麼多波瀾壯闊,也沒有以久久哽住顫抖半晌的「好久不見」爲開場白。
沒那麼多宿命感。
我也沒有了當初的心動。
平靜得像是馬上就要分別、經年闊久的朋友,人生軌跡從交集到錯開,平行延長,再也不見。
宋時只是嘴脣顫了幾下,最後拉開車門下來,習慣性地遞給我一張紙,問我:「熱不熱啊?」
他下意識地想拉住我,動作自然,只是停在了半路。
我們相對無言,誰也沒有打破這難得的安靜。
最後我說:「你回去吧,外面熱。」
他沉默着看向我,煩躁不安地扯了扯領口,像是要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他嗯了一聲,走回車裏。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來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
是誰告白的?
我看着隔在玻璃車窗後,宋時此刻蓄意別開的臉,和垂着看不清神采的眼睛,又點燃的一支菸,一陣恍惚。
不記得了。
那些悸動,那些浪漫,那些真切存在過的歡喜,好像早被封存。
喜歡的時候,多浪漫也可以說出口,現在這樣開口,卻害怕傷了彼此。
生日也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這種相處模式,有問題,可我們都改不了。
總是沉湎於不知道時隔多久纔有一點的心動和浪漫,剩下的都是扎人的尖刺和不同的生活方式,只是鈍刀子割肉而已。
我走之前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宋時,你給我買個冰激凌吧。」
「不要草莓味的。」我補充道。
我看着宋時在車裏沉默着掐了煙。
他說:「季宜年,你如果真決定要離開,就別扯這些了,沒意思。」
我故作訝異:「真的假的,三年了,宋時,我要去另外一個城市了。」
「你連只冰激凌都不願意給我買啊?」
他沒說話。
他沒說不願意。
也沒再賭氣說什麼我們已經分手了的話。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站在原地,光影好像將我們隔開。
宋時打着火,發動機嗡嗡地響,他要開車離開了。
我垂下眼睛。
從前我很喜歡替宋時找藉口,並且在沉澱一段時間後,越發明白他當時心中所想。
比如此刻,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根據他的性格推斷出來,他不肯說。
準確來說,他不敢說。
他不敢說什麼狠話的。
因爲他總以爲,我們還有機會。
因爲他總以爲,我只是小小地生氣一下。
他怕說太死,徹底沒有了臺階。
也怕說太軟,掉了面子。
我都看得出來的。
只是我還是很想告訴他一件事情。
再次抬頭的時候,我很遺憾地說:「好吧,不買就不買吧,不過宋時,其實有一句話我很久之前就想跟你說了。」
「之前一直沒找到機會,現在就用它來告別吧。」
也許此刻他的發動機也看不過眼,在替他磨磨蹭蹭,轟鳴了半天輪胎在打轉,卻沒有離開。
只是聲音有點大,我不得不也拔高了音量。
我說:
「宋時,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答非所問——
「其實就是已經答了。」
答非所問,其實就是已經答了。
也許有人會下意識否定這句話,因爲不是什麼性格的人都能馬上將話說出口。
是的。
我承認。
但是我同樣也是人。
我也有我自己的思想和判定的標準。
如果一直遷就下去,我想我們起碼,有時候也會很幸福吧。
可我總不能用盡一生,去賭他終於也會願意考慮一些我的感受。
那不公平。
再喜歡也不公平。
我揮了揮手,轉過身去,再沒停留。
我不知道宋時到底開沒開走,只是發動機一直在原地嗡嗡響着。
沒有前進也沒有倒退。
但我走了。
越走越遠。
時間也彷彿一幀一幀倒退回三年前那個褪色的傍晚。
彼時還是在大學裏,依舊是盛夏,晚風不疾不徐,我和宋時肩並肩走着,兩隻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交纏在一起,出了汗也不肯鬆開一點。
我的腳步越來越慢,逐漸和他一前一後,他在前面走,牽着我的手。
我忽然喊住不知什麼耳根子都紅了半邊的少年。
我抬了抬下巴,蠻橫地說:「我要熱死了,不走了。」
他愣愣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天生就不會那些撩人的技巧一樣,白長了一張渣男臉。
我笑着說:「宋時,你給我買個冰激凌喫吧。」
「買個冰激凌,我就繼續跟你走,是不是特划算?」
彼時年輕都眉眼彎彎,少年的歡喜赤誠,哪怕天生性格不熱烈,也有滿眼期待,藏也藏不住。
而我也不是後來那副患得患失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嬌蠻任性的性格。
我的腳步和當年一樣慢。
只是我的少年已經和我走散了。
當年的後來呢?
後來啊,他笑着遞給我一支冰激凌,草莓的甜香彌散,明明是笑得足以晃得人失神的好看,卻總帶了點笨拙。
他說,你喜歡草莓味的嗎?
不知什麼時候又再次纏到一起的十指緊扣,掌心溫熱滾燙。
我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
我不喜歡草莓味。
其實我也不喜歡冰激凌,也不想喫什麼冰激凌。
可我好喜歡好喜歡這個人。
喜歡到,此時此刻一定要找個理由,被他拐走。
所以那支無關緊要的冰激凌佔據不了少女的心思,它滴滴答答地融化,見證着一場年少的心動。
……
都過去了。
我們一定,都真心喜歡過。
-7-
新城市不好也不壞,有時候我會很想念和祝若芸週末出去玩的時光。
我認識了新的同事,新的朋友。所幸也離得和祝若芸不遠,偶爾出差還能小聚一下。
日子不鹹不淡地過,給自己找些興趣,也不是很無趣。
倒是宋時,過得不是很好。
一晃就三個月過去,時間讓我的傷口結痂,卻好像一點點撕裂他的傷口,讓痛楚發酵蔓延,一直到潰爛。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收到宋時的小作文。
我從他的世界裏消失得很徹底,那天酒店樓下之後,我就拉黑了一切能想到的聯繫方式。
結果他開了小號,順着我的 ins 找了過來。
他這人不太會說好聽的情話。
可是他說,他才發現他的世界早就習慣了我的存在。
我不顯眼,我也不那麼特別,需要他時時刻刻確認存在,可是一旦抽離,纔會發現連呼吸都日漸衰竭。
我給了他太多安全感和被需要的感覺,所以他幾乎習慣了,從未想過我會離開。
所以我對他的偏愛,成了他的資本,成了他理所應當將我排在其他東西后面的資本。
他遲遲地明白了,我爲他付出的是喜歡和真心,而不是處處要求他哪裏有儀式感哪裏要注重細節。
他曾經覺得我在管着他,爲難他,高要求他,就像是他出去玩的時候,也要時時刻刻回我的消息,所以他出去玩之前都不願意提前說一聲,寧可扯個謊說自己在加班。
他曾經覺得,最開始那樣活潑的女孩子,爲什麼到後來只會不停地質問他,要求他呢?
後來他才明白,如果不是想要這段關係,那解決不了問題,解決人就好了。
當我真ƭû⁰的這樣做了,他反而像被丟下的小孩。
他說對不起,他不應該那麼傷我的心,那麼對待一個真心對他的人。
他說年年,他去了朋友的一家犬舍,發現一隻很可愛的小邊牧幼崽,要不要我們一起養?
他說年年,我們去旅行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這回都聽你的。
……
我沒有回覆。
我釋然的時候,再看他發來的話,其實沒有多少波動。
與其說他頓悟遲遲而來的洶湧愛意,不如說他太過自私。
我自己熬過了那些他不曾參與過的委屈和心酸,就不期待什麼了。
就比如說宋時偶爾也會和朋友出去玩放鬆一下吧。
我捫心自問,我和宋時在一起那三年,我從未讓他自己等過一個又一個夜晚,讓他看着我和別人笑鬧玩樂,丟下他一個人形單影隻。
很多人都會覺得,那爲什麼你一個人的時候,不也去找朋友玩呢?你沒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嗎?
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在乎他就好了呀。
可是,那不是喜歡。
那是賭氣。
那是博弈。
那是搭夥過日子,是勉強讓自己在需要一份「感情」的時候,不會深夜獨自一人的勉強。
可喜歡本來就該熱烈坦蕩,本就不該剋制,本就是人類最浪漫的、最鮮明的特質。
失去了真心喜歡別人、以真心換真心的能力,是一種遺憾。
和人產生羈絆,本來就是要承擔流眼淚的風險的。
宋時也算是我人生的過客了。
我們之間沒有結果,我徹底放下他,這不是失敗,不是丟人。
是勇敢。
下次碰見喜歡的人,我還敢。
我會修補好因爲他受傷的心,等傷口都痊癒,再去勇敢地愛下一個人。
我永遠敢,永遠會有勇氣等下一個對的人。
-8-
我並沒有等很久,在我搬到另外一個城市後的半年,我邂逅了另外一個人。
我並不想將他的行爲和習慣同宋時作對比,也並不想將他和宋時混爲一談。
在他剛對我表達好感的時候,我就跟坦誠地告訴他,我心裏有一個人,我覺得放下了,可我不知道情緒會不會反撲。
我在這個時間並不想承擔他的喜歡,因爲這對他不公平。
我本來以爲他會和這些日子裏搭訕示好的人一樣,看見我這樣沒趣,悻悻離開。
相反,他認認真真地聽我講完了那段很長的故事。
我以爲他會就此放棄,他會想到我曾經那樣喜歡別人就覺得有隔閡。
但他沒有。
他笑着跟我說,同樣眉眼彎彎:「年年,被你喜歡的人一定很幸福吧。他沒有珍惜,應該感到抱歉的是他。」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呢?」
老實說,那天晚上風很大,我縮在大衣裏,漫無目的地晃着啤酒罐。
手冷也沒關係。
但是我突然覺得,好像牽一牽他遞過來的手也不錯。
直到我們訂婚,結婚,我再也沒有想起來過宋時。
這是我和過去的告別,我並不想太多將新人摻雜進來,因爲沒人能替代自己和過去告別。
依靠新人去彌補舊人帶來的傷害,本質上也是一種自私自利。
我想完完整整獨自一人真正走出和宋時的回憶。
我想我確實做到了。
時間是治癒一切的良藥,而我還沒有病入膏肓。
只要還沒有失去對喜歡的期待,沒有人在感情裏病入膏肓。
-9-
宋時在我訂婚那天,好說賴說找了祝若芸,託她給我看個東西。
她拿了,本來沒打算給我看的。
我也不知道的,但是在化妝間的時候,我看祝若芸坐立難安,鬼使神差地問:
「宋時讓你跟我說什麼嗎?」
我很久沒提起過這個名字了。
祝若芸差點沒繃住。
她煩躁不安地揉了把頭髮,後知後覺揉亂了好不容易做好的髮型,難得當着姜明面前罵了句髒話。
「甭看。」她呸了一聲道,「管他呢?」
我平靜地看着她。
在我安靜的注視下,她泄了那口氣,嘆了一聲:「年年,我真不是非要在今天提的,他知道你老公也是 a 市的,會回來辦婚禮,所以大早上堵我家門口,失魂落魄的。」
「我本來是想替你踹他兩腳的,」她哼哼兩聲,渾身不痛快,從手提包裏拿出了一張疊了幾折的小紙片,「但是有些東西,或許讓你知道……會更好呢?」
我展開就知道,祝若芸到底有多不情願接過來收下給我看,才能將這一封寫得滿滿當當的信紙,疊成那麼小的紙片。
老實說,有那麼一瞬間,我還是有些恍惚的。
倒不是心動死灰復燃,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恍惚。
命運兜兜轉轉,對的人會重逢,錯的人終究要放下。
故事寫到最後也要有一個結尾。
正如此刻,滿室寂靜裏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
我接通了宋時的電話。
他聲音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和欣喜:「年年,你看見了嗎?」
我說:「還沒。」
他小心翼翼道:「好,好。」
他說:「我等你看完。」
宋時這幾年也做了很多事情。
比如說他真的養了那隻小邊牧;比如說他翻出來了很久之前我們在情侶空間裏寫過的日記;比如說他遲遲發現了我那些從明媚怒放到熄滅冰冷的愛意。
他字字句句寫滿了當年那些回憶,那些我以爲他根本不會記得的回憶裏的小細節。
原來被過去回憶折磨的人,真的會記着每一點細節,在時間裏將自己磨得生疼。
我沉默着看完,說實話,和幾年前看見宋時的小作文一樣,心中並沒有太大波動。
我只是垂着眼睛停頓了幾分鐘,然後沿着摺疊的痕跡,再次將這封手寫信還原成初見的模樣。
拋向垃圾桶。
弧線還挺好看的,丟得也很準。
我不是那年看着宋時打籃球,被宋時嘲笑的筐口描邊大師了。
我對着電話那頭沉默卻逐漸呼吸急促的宋時講:「我看完了。」
他啊了一聲,有點像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一樣。
我繼續道:「我都要結婚了,宋時。」
「你別這樣,過去了。」
那年夏天微燥的風,沙沙作響的樹葉,和光影描摹出少年乾淨的模樣,都漸漸遠去了。
它們也在我的回憶裏結成一封信,歸宿不是衷腸傾訴,而是垃圾桶。
我好像知道爲什麼我剛剛會鬼使神差地認定宋時託付了祝若芸,有話要講。
那應該是我和宋時之間最後一點緣分。
人和人馬上要到這一生再無交集的時候,最後一搏大抵不過是時隔很久的第二次心動,或是挽留和祈求,或是告別和寬恕。
可惜大多數人都是後面兩種。
宋時是挽留和祈求,而我是告別和寬恕。
他幾乎是一瞬間的崩潰,剛剛還能維持住的體面一塌糊塗。
他想挽留。
他哽着說:「季宜年,爲什麼要開始的是你,要結束的也是你?」
「別離開我。」
他想祈求。
他說:「年年,對不起。」
「沒有讓你感受到我的喜歡,是我的不對。」
他說:「年年,我只想和你歲歲年年。」
宋時斷字的地方停頓並不正常,聽起來哽咽極了:「年年,」
「你再多對我心軟一點,好不好?」
我在他的崩潰中沉默,就像他曾經一樣。
我曾經在喝多了之後邊吐邊哭着給宋時打電話,我說,宋時,只要你跟我說一句,讓我再對你多點包容和心軟吧,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可他連電話都沒接。
在我徹底放下之後,他卻說着這些我以前很想聽到的話。
是我拼命想得到的真心。
如果早一點,再早一點,我一定會很開心吧。
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奔向他,一次又一次心軟。
可是現在我不需要了。
真心總有先來後到啊。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去的時候,近乎平靜。
「宋時,真心總有先來後到,」
「你爲什麼總是來晚的那個?」
和人產生羈絆,是要做好流眼淚的準備的。
前提是,要值得。
我摁上掛斷鍵前,輕輕道:
「下一次碰見喜歡的女孩子,你要改。
「不要讓她們也一樣難過了。
「我不怪你,你放過你自己吧。」
我一直覺得如果和喜歡的人打電話,電話掛斷那一瞬間的聲音很刺耳,所以我從來不會主動掛斷。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宋時之間,我成了先走的那個。
手機屏幕熄滅下去,我看向祝若芸,衝她笑笑:「你說得對,是該聽一聽,老實說,挺爽的,報應吧。」
祝若芸搖頭,緊緊抱住我:「你沒那麼惡劣,年年。」
我嗯了一聲。
是的,我沒有那麼惡劣,也並沒有覺得多爽。
高低位的調換和風水輪流轉,並沒有讓我有一點報復的快感。
只有徹底放下往事、將過往封封存的釋然。
我寬恕所有那些偏執、難過、委屈,和走到最後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喜歡。
我告別所有那些舊日記憶,把我和宋時的回憶倒退回最初遇見的那個夏天。
如果再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不會接過那支冰激凌,或者我不會問出口,不會心念一動想要被他拐回家。
我會溫柔而堅定地對他說——
「太熱啦,那我就,先回去了。」
然後轉身。
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相遇之前,擦肩而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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