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商店與偷天者

桑小姐有一家小店,她不需要上班,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
不過睡與醒對桑小姐來說沒什麼差別,只要她想,睡一整天也沒問題。事實上她也經常這麼幹。
時間對她而言幾乎沒有意義,她有的是時間。畢竟她店裏售賣的,就是時間。
「真是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啦!」桑小姐嘟囔着,伸了個懶腰。她又睡了一整天,醒來後查看了昨天的所有時間節點,不出所料,沒有客人上門。她覺得自己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強人,可惜最近時運不濟,總是無人光顧。
在這個世界裏,時間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只是長度、重量那樣的基本屬性。沒有誰會衝進店裏說要買多少長度、多少重量,這樣說話很莫名其妙,正確的說法是我要買五米網線、我要買兩斤豬肉,諸如此類。
時間也是這樣的屬性,所以嚴格地說,桑小姐售賣的不是時間,而是不同時間屬性的東西。
桑小姐其實賣出過很多東西,十五年的寵物啦,二十年的酒啦,還有六十年的松樹。那位客人是個愛樹之人,尤其喜愛松樹十到三十歲間的生長過程,那是松樹長勢最旺盛的階段。用他的原話說就是——「很享受那段時間蓬勃的生命力,所以能不能單買十到三十歲之間那二十年松樹?」
桑小姐十動然拒,她店裏的東西不拆賣。絕大多數店家都是不拆賣的,把六十年松樹最好的二十年拆出來賣掉,那麼剩下的不連貫的四十年又該怎麼賣出去呢?這就像跑到肉鋪要求把五花肉的精肉單剔出來一樣無禮。好在客人也明白自己不佔理,最後還是整個買下了。
桑小姐遞給客人一個包裝好的圓,交易就愉快地完成了。不要誤會,桑小姐總不能在店裏真的種一棵樹,也沒辦法養一羣寵物,貨架上陳列的是一個個圓,名爲時間圓。時間圓上有無數時間節點,選中其中一個,就可以生成那個時間節點的物品。其實就跟光盤一樣,可以讀取時間軸上的任意節點,不同的是光盤沒法真的生成物品,而桑小姐的時間圓可以。
今天還是沒有客人,桑小姐只好繼續躺回牀上睡覺。又無聊地躺了大半天,聽着掛鐘「滴滴答答」的,她終於受不了了,煩躁地爬起來一把摘下掛鐘。牆上赫然有一個時間圓,那是原本被掛鐘擋住的位置。
桑小姐伸出食指隨意在時間圓上撥動兩下,周遭的環境頓時大變樣。貨架上的時間圓忽而變多,忽而變少,吊燈也忽明忽暗,甚至店門也開開關關,還有客人像快進一般移動到她面前,然後倏地一下又退出去。
這都是桑小姐的操作導致的,她撥動的是整個商店的時間圓。這樣能看到哪個節點店裏會來客人,或者說存在來客人的可能性,桑小姐實在沒事幹的話就可以鎖定那個節點,接待未來的或者過去的客人,滿足一下自己旺盛的事業心。
任何東西都有時間圓,從存在到消亡再到存在,商品有商品的時間圓,商店有商店的時間圓,客人有客人的時間圓,桑小姐也有她自己的時間圓。時間這個屬性就跟高矮胖瘦一樣,數值可以很離譜,但不可能沒有。
撥着撥着,房頂突然不見了,冷風「嗖」一下直衝天靈蓋,嚇得桑小姐一激靈,趕緊把時間圓往相反的方向一撥,於是可靠的房頂重新出現,屋裏又暖和起來。桑小姐吐了吐舌頭,這是不小心撥到底了,回到了小店還在建設時的階段。
桑小姐沮喪起來,其實她很久之前就把過去和未來看遍了。她可以在時間長河中任意穿梭,可以在每一個時間節點做出不同的選擇,體驗每一種選擇衍生出的未來,但是當她把每一種可能性都試過了,過去和未來也就變得無趣起來。
有這樣一個故事,國王打算重賞發明象棋的智者,就問他想要什麼。智者說想要麥粒,在第一格棋盤上放一粒,第二格放兩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類推,直到填滿六十四格棋盤。國王心想這有何難,可是真計算起來就傻眼了,因爲這樣的等比數列算到最後,即便傾盡整個國家的麥子都不夠打賞智者。
這個故事實際上是說棋類的魅力在於每一步的變數,而時間的魅力遠遠勝過棋類,每個時間節點都擁有近乎無限的可能性,衍生出的變數更是難以計數。
然而近乎無限並非真的無限。比方說黃河擺在個人面前長度幾乎是無限的,擺在衛星面前就是有限的;時間的可能性看起來是無限的,擺在桑小姐面前就是有限的。因爲衛星可以在地球之外丈量黃河,桑小姐可以在時間之外守望時間。

所有可能性於她而言都是已觀測的,再沒什麼能打動她了,桑小姐這麼想。五分鐘後,她改變了想法。她遇見了一個男孩,一個在她的時間圓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男孩。
其實桑小姐並不確定到底是不是五分鐘,這種不確定對她而言極爲罕見,只要撥一下時間圓就能回到任意時間節點,又怎麼會無法確定時間呢?問題是事後桑小姐無數次撥動時間圓,再沒遇見過這個男孩。
一個時間節點確實可以發散出許多可能性,桑小姐也確實觀測到了所有可能性,可她與這個男孩相遇的可能性不存在。換句話說,桑小姐絕無可能遇見這個男孩,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這就好像是關公即便拜師華佗天天練五禽戲,把千年靈芝當豆子喫,比司馬懿還要高壽,有生之年也沒法跟秦瓊打上一架。他就算是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或許能打敗呂蒙,打敗曹操甚至是呂布,但他不可能打敗秦瓊。因爲在他的時間圓上,沒有任何一個節點存在這種可能性。
男孩是在店裏憑空出現的,桑小姐和他甚至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只有一次短暫的目光接觸。在桑小姐做出反應之前,男孩就已經原地消失不見了,像是幽靈一樣。
桑小姐倒沒覺得恐懼,但她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這個男孩不存在於過去,也不存在於未來,只存在於一個瞬間,桑小姐回撥了幾百上千次時間圓,也無法找到那個可能性!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這個世界也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出 bug 了!桑小姐興奮得跳起來,只恨沒人擊掌。她就說嘛!這麼無聊的人生,不止是她,每一個人都在無聊地活着,比如那位松樹先生買一棵樹回去,硬生生觀察它二十年,這不跟她天天睡覺有得一拼嘛!
所以說這樣的世界根本就是某一位三流的造物主創造的吧?大家只能掌控時間,永遠要受到層次的桎梏,這樣的生活完全就是折磨吧?還說什麼世界是自然形成的,人是主觀能動的,桑小姐可不信這樣的鬼話,好在她現在找到了世界的破綻!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桑小姐興奮了一會兒,又冷靜下來。她還是沒辦法脫離這個世界呀。人是四維的,只要大家沒有找到征服第五維的方法,那麼她就永遠只能留在這個世界裏。
即使她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破綻。
於是桑小姐再次消沉起來,走進了商店的內間。那裏有一個與衆不同的櫃檯,從裏到外都是黑色的,看起來像是包了一層黑布。櫃檯面板上貼着一張字條:非賣品。桑小姐皺眉打量這三個字,好醜,真不敢相信是她自己寫的。
桑小姐把字條的時間圓輕輕撥動一下,字消失了,再撥動一下,又出現了,比之前寫的要好看得多。這其實是一個禮拜過後發生的事情,她將會把那上面的字抹掉,認真重寫一遍。
未來要做的事,現在沒必要再做一遍,直接把字條調到一禮拜後就可以了。
桑小姐又有點困了,但她還有一件想確認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揭開櫃檯的蓋子,往裏面看去。蔚藍色的球體一如既往地在正下方緩慢運轉着,另外兩顆隨手捏的球體也在正常運轉,在它們的背後有一面黑色幕布,幕布上挨着它們的位置赫然畫了好幾個球,不遠處也畫了一個龐大的白色球體。
自己可真懶啊,她想。過去和未來居然都沒有把另外兩顆球好好捏出來,至於那些貼圖就更慘不忍睹了。真不知道它們繼續探究下去,有一天發現了宇宙的真相,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好在永遠不會有這一天。這時候,桑小姐注意到那兩顆小球周邊已經出現飛船的蹤跡了,不禁愣了一下,居然已經到這個進度了麼?她看向蔚藍色球體的時間圓,果然已經轉到底了。
它將要毀滅了。
它也將要重生。

「不管它啦!」桑小姐合上蓋子,打着哈欠往牀鋪走,「明天會更好的!」
那天出地鐵站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路燈昏黃,馬路上的車格外多,紅色的、白色的燈,連成一條晃眼的長龍。行人也很多,三三兩兩地扎堆,路邊有人在吆喝差一個人發車,還有賣水果的小販支起喇叭——蘋果幾塊錢一斤,車聲、人聲吵吵嚷嚷地亂成一團。
「我就是在那時候感覺到的,不是眩暈,更沒有天旋地轉,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應該是抽離感,就像是視頻處理裏的背景淡化虛化之類的,覺得身邊事物與聲音都在淡出,又或者是我自身在淡出。
「路燈、紅綠燈、汽車的尾燈,那些光的顏色格外晃眼,像是在一瞬間放大了一萬倍,從物理學的角度看,我跟它們之間的距離應該是拉近了。但我主觀感覺上完全相反,我覺得我與那些事物突然就隔了無限遠的距離。我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明明邊上那些聲音都還在,可是在那個瞬間它們都離我遠去了。
「思維也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變得無喜無悲,完全與我這個主體無關。怎麼說呢,它似乎是脫離了我的身體,脫離了整個時空,用一種超乎於人的視角,看了世界一眼。」
良子說到這裏的時候,情緒變得有些激動,不過他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報以一個羞赧的笑容,重新變回那個內斂的男孩。
「黃老師,我是不是真的……」良子咬了咬嘴脣,「又復發了?」
良子今年十八歲,大一新生,有精神分裂病史,不過副人格多年前就陷入了沉睡,他的主治醫生曾診斷副人格醒來的概率無限趨近於零。三天前全校學生做了一份心理健康測試,他是唯一被心理諮詢室黃老師約談的人。黃老師給他泡了杯咖啡,讓他說說最近有沒有什麼奇怪經歷,他便如實說了。
「復發什麼?」
「精神分裂……」良子忽然醒悟,小心翼翼地問,「您難道不是因爲我的精神分裂病史才約談我的嗎?我以爲您通過那套測試題發現我有舊病復發的徵兆……原來不是嗎?」
「當然不是。」
良子鬆了口氣。
「比那嚴重得多。」黃老師接着說,「這套測試題是我出的,主要考察的其實不是學生的心理健康,而是別的方面——用你的話說,就是抽離感,這個詞用得真棒。我在很多題的選項裏埋設了這個概念,或者說是布好了陷阱,這些陷阱對於其他學生來說都是無效的。但是你不同。
「你明知道選項裏有相對正確的答案,卻毫不猶豫地把所有陷阱都踩了一遍,這是因爲我設置了比正確答案更貼合你內心的選項。你無法拒絕它們,就像飛蛾無法拒絕燈火一樣。」
良子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對方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跡象,只好開口問:「所以呢?」
黃老師微微一笑,「所以我可以確定,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這個回答完全超出了良子的預料,黃老師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接着問道:「良子同學,你怎麼看待時間這個概念?」
良子被這個轉折搞懵了,愣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呃……時間是個線性概念……時間如流水,一去不復還,所以我們要珍惜時間?」

黃老師笑起來,「怎麼還昇華了一下?我是心理老師,又不是語文老師。」
良子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下一秒,黃老師斂去了所有笑意,站起身來。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嚴肅,盯着良子的眼睛,說:「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必須牢牢記住。時間從來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龐大的圓,圓上有無數點,其名爲時間節點。同時每一個時間節點都是一個小圓,小圓上又有無數點,其名爲可能性。無數的可能性構建出時間節點的小圓,而無數的時間節點勾連起時間的大圓。」
良子茫然無措,黃老師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然而連在一起他就不懂了。
黃老師看出了他的困擾,說道:「平行宇宙的概念聽說過吧?每一分每一秒,都會分裂出無數個平行宇宙,我把這些平行宇宙統稱爲可能性,那麼每分每秒就是這些可能性的集合。
「換句話說,是這些可能性構建了每分每秒,構建了每一個時間節點。所有的時間節點串聯在一起,才構成了時間這個整體的概念。」黃老師停頓了一會兒,給良子留足了思考的時間,「所以良子同學,你還覺得時間是線性的嗎?」
良子的大腦高速運轉着,他想了好一會兒,開口說:「老師您的意思是,時間並非社會上普遍認爲的不可逆,它其實一直在變化……不不不,不能說是變化!」
他眼前一亮,大聲說:「時間就是變化本身!就在這一秒鐘,我在這裏跟您談論時間的話題,平行世界的另一個我可能在打遊戲,可能在聽歌,可能在看書,每一種可能性都是一個不同的平行世界,而所有的這些可能性疊加起來,纔有了這一秒鐘!」
「沒錯,」黃老師讚歎不已,「你比我想象的更加聰明。」
良子難以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整個人都飄飄然了,彷彿抓住了什麼至關重要的真理,陷入了極致的喜悅中,而黃老師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同志。
然而這位同志接下來說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把他的喜悅生生按滅了。
黃老師說:「人類即將滅絕了,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
如果在這場談話的開始,黃老師就拋出這句話,良子會百分百認定這位心理老師的精神方面不幸出了問題,並且轉身就走。即便是現在,良子依然傾向於這個可能性。
黃老師笑了笑說:「你或許覺得我是個神經病,當然,在某一個平行宇宙中,我可能真的是個神經病。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我可以爲我說的每一句話負責任。」
良子極敷衍地點點頭,表示尊重,隨意地問道:「那麼是什麼毀滅了世界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次,良子直接把「您」這一敬稱換成了「你」。
「戰爭,瘟疫,隕石……有無數的可能,這並不重要。」

「這怎麼會不重要……」
良子下意識地反駁,然而下一秒他理解了黃老師的意思。是啊,真的不重要,每一種可能性都是一個平行宇宙,只要這個可能性是符合世界規則的,那就必然會發生,只不過不一定在這個世界發生罷了。
「可是,你既然不知道是什麼毀滅了世界,又怎麼能斷言我們的世界會毀滅呢?」
良子說完,忽然想到,莫非黃老師其實說的是別的平行宇宙會毀滅?這他一點也不關心,他可不是宇宙聖母。
「在這一時間節點,所有的平行宇宙都行將毀滅,這裏面當然包括我們的世界。」黃老師說道,「因爲技術瓶頸。」
良子又一次迷茫了,「技術瓶頸?」
他心想:這可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他來的明明是心理諮詢室,原以爲等着他的會是場心理問題談話,沒想到談了半天的哲學問題,話題居然又開始往理科方向發展了。
黃老師說:「人類從石器時代進入青銅鐵器時代,用了數百萬年;而從青銅鐵器時代進入蒸汽時代,只用了數千年;之後的蒸汽時代、電氣時代直到信息時代,人類的發展速度越來越快……」
良子聽得昏昏欲睡,心想:好嘛,原來是歷史課。
黃老師提問:「良子同學,現在是什麼時代?」
良子回答:「信息時代。」
「爲什麼我們還停留在信息時代?」黃老師又問,「我是說,進入新時代的標誌是什麼?」
「使用新的技術……」良子終於明白了黃老師所說的技術瓶頸是什麼意思,「可是也不能因爲人類沒有發明新的技術,就判斷世界將要毀滅了呀!科學技術的革新換代,根本就是沒有規律可言的!」
黃老師反問道:「真的沒有規律嗎?」
「人類發展史上,這幾百年的發展成果,比此前幾百萬年加起來都要大。這是一個十分清晰的築頂信號,代表着人類要麼迎來新的高點,要麼迎來拐點。很遺憾,我們這一次沒能突破技術瓶頸。」
良子說:「那就迎來拐點……」他想說:拐就拐唄,有什麼大不了的?書上還說事物發展都是螺旋上升的咧,老師您也太心急了,這就給人類判上死刑了。
「沒錯,拐點!」黃老師說,「事物發展有拐點,可是人類發展史上什麼時候有過真正的拐點?」
良子一愣。

「我們從青銅鐵器時代退到過石器時代嗎?我們從蒸汽時代退到過鐵器時代嗎?」黃老師的語速逐漸加快,「信息時代的我們將會如何迎來拐點?退回電氣時代,或者蒸汽時代?」
他幽幽地說:「還是石器時代?」
良子打了個寒戰,他想起愛因斯坦的名言——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用什麼武器,但第四次肯定是用石頭。
「人類發展史只可能有一個拐點,」黃老師頓了頓,「那就是滅亡。」
良子反駁:「除了技術突破和迎接拐點,維持現狀難道不行嗎?人類不也曾經手握青銅器、鐵器,打了幾千年的仗嗎?」
黃老師嘆了口氣,說:「但人類無法手握核武器,打上幾千年。這是造物主定下的規則,要麼發展,要麼滅亡。」
良子沉默了。
良久,他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世界將會毀於戰爭?」
「我並沒有這麼說過。只不過大家都已經在着手準備了,準備迎接人類的終局。所有的大國都在竭力發展航天器,真的只是爲了探索宇宙嗎?」
「難道不是嗎?」
「是爲了求生。飛船派堅信有一天可以飛出太陽系,找到宇宙的盡頭,那裏也許藏着神留下的祕密。」黃老師看了良子一眼,改口說,「或者說是四維世界的門檻。找到那個門檻,也許人類就能擺脫既定的命運。」
「所以老師你相信神創論?」
黃老師淡淡地說:「神也好,高維生物也罷,或者說是造物主都行,沒必要糾結稱呼,但一定是有這麼一個存在的。人類作爲三維生物,畫了那麼多幅畫,創造了那麼多二維世界,其實早就明白每一個低維世界都是由高維生物創造的。人類堅信自身所處的三維世界是獨特的,是自然形成的,極力否認高維生物的存在,說到底只不過是因爲恐懼罷了。」
這些話信息量很大,良子靜靜思考了一會兒,說:「黃老師,假設世界真的是您說的那樣,我覺得人類還是有很大概率不會滅亡啊!一百年前人類還無法突破大氣層,現在已經登上月球了。如果四維世界的門檻真的存在於宇宙中,那麼飛船派已經接近成功了……」
「不,他們已經失敗了。」黃老師打斷他,「這個世界的時間所剩不多,他們無法衝破技術的桎梏。」
「因爲造物主掐着表要毀滅世界了?」良子聽得直撓頭,「即便真的有造物主,她的脾氣也不至於這麼糟糕吧?」
「相比起毀滅世界,我更傾向於是重置世界,不過重置和毀滅,對我們來說也沒什麼差別。低維世界的運行必須符合高維生物定好的規則,所以就像我剛纔說的,人類突破不了技術瓶頸,那就只能滅亡。順便一提,良子同學,過去一千年裏,人類遇到過的最大危機是什麼?」
「二戰……不,古巴導彈危機?」

「都不是,」黃老師說道,「是大航海時代。」
良子心想:大航海時代不是財富的代名詞嘛,這算哪門子危機?頂多是土著的危機。
「大航海時代通過海路把地球上各大洲連接到了一起,歐洲也因此迎來了快速發展的黃金時期。」黃老師話鋒一轉,「但如果哥倫布沒發現新大陸呢?」
良子一愣,這算什麼假設?即便哥倫布沒發現新大陸,弟倫布也會發現啊,新大陸就在那裏,總有一位航海家會發現它。
「如果世界上只有唯一的大陸,其他大陸並不存在呢?
「那麼大陸之外,即是世界的盡頭。造物主不會允許人類掌握航海術,哥倫布永遠沒有機會出海,大航海時代永遠不會到來。是的,海就在那裏,但我們無法跨越它。一直以來,人類過於放大了主觀能動性,似乎只要我們想幹,就沒有幹不成的事。真的是這樣嗎?
「人類之所以能突破技術瓶頸,迎來大航海時代,是因爲海洋並非世界的盡頭,海洋之外尚有大陸,大陸之外仍有宇宙。換句話說,因爲地圖尚有探索的空間,所以造物主向人類放開了限制,也就是所謂突破技術瓶頸。」
他接着說:「我們應該慶幸,這位造物主沒有懶到只造一個大陸的地步,要不然人類就會在大航海時代之前迎來最終技術瓶頸,然後滅亡。但好運不會降臨第二次,在技術大爆炸時期,人類理應很快迎來大航天時代。事實上大航天時代遲遲沒有到來,這就是最好的佐證。」
良子嚥了口唾沫,「這……又能證明什麼?」
「證明太陽系之外的宇宙,根本不存在,造物主可能就只造了個太陽系。」黃老師喝了口咖啡,「要不然根據發展規律,人類早就可以在太空自由探索了。還不是因爲太陽系之外沒有內容了,造物主纔對人類加以這樣那樣的限制。」
「所以說啊,飛船派苦苦追尋的東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擺在人類面前的,只剩下最後一條出路。」
良子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是什麼?」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不再把黃老師的話視作玩笑了。
「這個問題一會兒再回答,現在言歸正傳,良子同學,我們來聊聊困擾你的抽離感。」
良子心想:真不容易,老師你居然還記得正傳是什麼。
「很遺憾,心理學對抽離感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而我個人的理解是,在那一個瞬間,你的意識確實脫離了身體,甚至脫離了我們所處的三維世界。」
良子聽得嘴角抽搐,這分明是修仙小說裏的魂魄離體的情節……不過今天的話題本來就全都非常離譜,良子覺得即便黃老師接下來跟他聊奪舍之類的東西,他也不會感到喫驚。
但他下一刻還是被驚掉了下巴,因爲黃老師下一句話是:「所以拯救世界的重任,就交給你了啊,良子同學!」
聽着如此中二病又神經病的發言,良子心中湧起拂袖而去的衝動,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黃老師按下了手邊的一個開關。

房間裏亮起了一盞燈,接着是第二盞,第三盞。良子被五顏六色的燈光包圍了。紅的、白的、綠的……每一種顏色的光都無邊無際,組成了頂天立地的光牆巨幕,他在光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然而這些光隨即又如潮水一般離他遠去,只留下依稀的光影。不,不是光在遠離他,而是他在飛速脫離這個世界。
良子能看見黃老師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着什麼,但完全聽不見聲音。五感在那一瞬間全部喪失了,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在看這個世界。不是用眼睛,而是以一種無法言說的視角,遠遠地觀測世界。
下一秒,黃老師關掉了開關,良子的意識重新回到了身體裏。他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了,猛地站起身來,瞪着黃老師,卻說不出話來。
「冷靜,冷靜。」黃老師神色不變,淡淡地說,「不過是個和霓虹燈一樣原理的小玩意,對人體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良子這才注意到,黃老師手邊擺着一臺儀器,跟天貓精靈差不多大小,剛纔的五彩光線顯然就是從這臺儀器發射出來的。可是就這麼一臺小小的儀器,竟然能把光無限放大?
他隨即意識到不對,不是光被放大了,而是……
「抽離感。」黃老師看着良子的眼睛,緩緩說道,「良子同學,你果然沒有跟我說實話。」
良子不說話了。從進入諮詢室開始,他就隱瞞了一件事。是的,那天出地鐵站的時候,他確實感受到了抽離感。但那並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抽離感。事實上,從小時候患上精神分裂開始,良子就一直被抽離感深深困擾着。
與其說是抽離,不如說是排斥,他無時無刻不在被這個世界排斥。如果說每個人和世界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連線,那麼他的線已經淡到透明瞭。他小時候曾經跟心理醫生聊過,心理醫生安慰他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扭頭給他加大了用藥劑量。
所以他學會了隱瞞。就像這一次被心理老師約談,他一開始就定下了避重就輕的策略。他跟黃老師描述得像是第一次感受到抽離感一樣,實際上抽離感發生的次數多得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這套儀器是我從朋友那兒借來的,老實說它跟心理方面沒啥關係,不過我個人認爲它在某種意義上可以幫助放大抽離感。」
良子冷冷地發問:「老師你究竟想說什麼?」
「良子同學,抽離感已經嚴重困擾到你了。」黃老師說,「如果你只是曾經輕微地感受到一兩次抽離感,剛纔絕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所以老師你今天跟我聊那麼多有的沒的,都只是想讓我放鬆警惕?」良子嘲道,「其實大可不必,你可以直接宣佈我的精神分裂復發,建議退學。」
「不,我說的每句話都發自內心。」
「包括拯救世界?」
「包括拯救世界。」
良子笑起來。

黃老師突然問道:「你覺得畫中人與畫家是什麼關係?」
「被創造物與創造者的關係。」
「他們之間有可能實現對話嗎?」
「絕不可能。這又是新的心理測試嗎?」
「我認爲是有可能的。」黃老師沒有理會良子的嘲諷,補充道,「通過夢境。」
良子反駁:「夢只是現實的投射,它無法跨越現實!」
黃老師認真地說:「畫家一萬次夢見畫中人,其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是現實投射,但也許有那麼唯一的一次,是畫中人真的在試圖與畫家對話。」
良子微微一怔,說:「這只是猜想,我們無法證明……」
「也無法否定。」黃老師認真地說,「只有找到四維世界的門檻,纔有可能拯救行將毀滅的三維世界。我相信有一種連接可以超越維度,物理學有它的極限,但心沒有。」
良子沉默了很長時間,開口說道:「黃老師,我不知道究竟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我會試着相信你,不過在那之前請你告訴我,爲什麼選擇跟我這麼一個大一新生說這些?」
「因爲抽離感。」黃老師說,「畫中人停留在畫裏,是無法和畫家對話的,要想實現超維對話,就必須從畫中世界抽離出去。你不是唯一一個有抽離感的人,但你是我見過的抽離感最強烈的人。」
「聽起來夠扯的……可我又能做什麼呢?」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時間是一個圓。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這個圓,然後斬斷它!」
良子愕然,心想:老師你到底還是跳了,想要毀滅世界的其實就是你吧?
「你必須讓這個圓變得不完整,」黃老師解釋道,「只有在不完整的時間裏,人類才能真正擁有未來。」
良子撓頭:「老師你可能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確實有時候會感受到抽離,但這不代表我能去到另一個世界……至於斬斷時間什麼的,這種任務也許應該交給專業人士。」
黃老師一愣,「專業人士?」
良子小聲說:「地穴編織者什麼的……」

黃老師揉了揉眉心,無奈地說:「好吧好吧,斬斷時間只是比較中二的說法,我以爲你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會喜歡的。總之你要想辦法讓時間圓跳出原來的軌跡,找到那個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的可能性。」
「聽起來跟斬斷時間的難度好像也差不多……」
「好了,既然都說明白了,那就放手去做吧。」黃老師說道,「良子,一切就交給你了,這是人類唯一的出路。」
良子徹底傻眼了,「啥?等等……」
「行動代號,偷天者!」喊出這個中二的代號之後,黃老師沒有給良子吐槽的機會,按下了儀器的開關。
良子來到了一家商店。
應該是一家商店,有兩排貨架,貨架上擺滿了圓形的包裝盒,看起來像是吸頂燈,那麼這就是燈具店了。良子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家商店的,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而來。他的思維運轉得很慢很慢,像是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
接着,他看到了一個女人。他無法形容這個女人的樣貌,也無法判斷她的年紀。是新生的嬰兒,是妙齡的少女,是垂老的婦人,是這些狀態的集合體。時間擁有了實體,在這個女人身上凝結成圓,不同狀態的女人在圓的光影裏奔走不息。
良子心想:這就是時間圓了吧。是誰告訴他這個概念的呢?已經記不清楚了。它既是流動的,又是靜止的,它的每一個瞬間變化無窮,它的整體軌跡卻一成不變。
他看到時間圓寬容地囊括了無窮多的可能性,卻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僭越。圓之內是包容,是百花齊放,是億萬種可能性在同一時間發生;圓之外是虛無,是無邊無際,是造物主對虛假自由的永恆嘲笑。
良子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傷。連時間都被囚禁在這個圓裏,在新生與毀滅之間循環往復,永遠無法逃離,那麼被時間束縛的人類算是什麼呢?他自己又算是什麼呢?
他看到了女人,女人也看到了他。於是世界就此崩壞,像是出了 bug 即將閃退的遊戲,他甚至來不及說出一句話,眼前的景象就像潮水一般退去。
黃老師關掉了儀器。
良子的第一反應是憤怒,「爲什麼這麼快喚醒我?!」
他明明有機會和女人對話,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
良子不信,黃老師遞給他一張紙巾,示意他擦擦臉。良子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臉,這才發現臉上已滿是淚水。
「無論是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還是一天、一年、一百年,對你來說,都只是一個瞬間。因爲在那一個瞬間,你脫離了時間。」

良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終於整個人鬆懈下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大口咖啡。咖啡已經有點涼了,但良子並不在意。
「我失敗了。」他疲憊地說,「還有第二次機會嗎?」
「不,」黃老師說道,「我們已經種下了成功的可能性。」
作者:淺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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