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湛雙雙重生了。
上一世我們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神仙眷侶。
郎才女貌,琴瑟和鳴。
細數我一生,不可謂不圓滿。
夫君對我敬重有加。
長子位極人臣,女兒入宮爲後。
我被陛下封爲一品誥命夫人,享盡榮華富貴。
這一世重生回來。
謝湛依舊是那個清冷淡漠,宛如皎皎天上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我卻不再癡心妄想,做那上天摘月的人。
不再費盡心思討好他。
不再勾引他。
我與謝湛——
今生應是永不見,從此山水不相逢。
-1-
上一世,我和謝湛的姻緣,是我步步爲營謀來的。
我姨母是國公府的繼夫人。
孃親病故後。
姨母便將我接進府裏親自撫養。
她沒有子嗣,待我如親女兒一般疼愛。
府中下人表面對她恭敬。
實則背地裏譏諷。
「什麼窮親戚都弄來國公府打秋風,商賈之女就是上不得檯面。」
姨母性子弱。
嫁入侯府十餘載,依舊像無根的浮萍。
既無掌家之權,亦無人給她撐腰,遇事便躲起來暗自垂淚。
我和姨母性子截然不同。
我自小爭強好勝,想要什麼便會主動爭取。
在見到謝湛的第一眼時。
凌亂的心跳就告訴我。
我想要他。
可謝湛是何人?
他是芝蘭玉樹的國公府嫡長子。
是宛如皎皎天上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清冷淡漠,君子端方。
又豈是我這種出身商賈之家的孤女能染指的?
上京城的貴女笑話我沒臉沒皮,癡心妄想。
人人都說我不配。
可我偏要他。
謝湛終是娶了我。
一次晚宴,他被歹人暗算,中了虎狼藥。
我自薦枕蓆爲他解毒。
那一夜他溫柔至極。
哪怕中了藥,亦在強行忍耐克制。
與我耳鬢廝磨,以我的感受爲先。
我疼得哭出來時。
他雙目猩紅,隱忍地閉了閉眼睛,竟還能強行停下來。
「莫哭莫哭……」
溫柔繾綣地吻去我的淚水。
我幾乎沉溺在謝湛帶來的陌生的情潮中。
纏綿過後,謝湛終於清醒。
看到渾身斑駁痕跡的我時,他遽然怔住。
連忙背過身去。
「污了表妹清白,此事我定會負責,明日便着人去姜家提親。」
他是君子。
事已成定局,他不得不娶我。
-2-
婚後謝湛依舊漠然端肅。
我得到的謝湛,是一具冰雪雕刻的軀殼。
他對我。
永遠是清冷的、疏離的、淡淡的、沉靜的。
無妨,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我的鍥而不捨之下。
我們漸漸竟有了幾分神仙眷侶的模樣。
譬如我撫琴時,他會以笛聲相和;
再譬如與他對弈時,他亦會容忍我一次又一次地悔棋。
謝湛不納妾,不收美婢。
人人都羨我好命。
說我嫁給了世間最好的男兒,對妻子如此一往情深。
我聞言也只是莞爾一笑。
細數我這一生。
不僅如願嫁給了謝湛,養出了一雙出類拔萃的好兒女;還被陛下封爲一品誥命夫人,享盡榮華富貴。
人生似乎已然圓滿。
直到臨終前。
我望向謝湛幾十年如一日無波無瀾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問。
「謝湛,你可曾有片刻心悅過我?」
謝湛沉默不語。
我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彌留之際。
彷彿又回到了我們新婚之夜。
謝湛久久未歸。
我便自己掀了蓋頭,一路尋到書房,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謝湛。
他趴在書案上。
眉頭微蹙,臉頰緋紅,睫毛輕顫,有種破碎感。
案上放着一幅海棠春睡美人圖。
墨跡未乾,顯然是剛畫的。
美人圖雖只是背影。
我卻一眼認出。
那是準太子妃,相府千金沈雲璃。
月色瑩瑩,透過窗落在那副新畫上,一筆一劃都浸着愛意。
我壓下滿腔的思緒。
悄然離開書房。
只當自己從未來過,也從未見過。
那時的我啊,年輕氣盛,不撞南牆不回頭。
若有來世。
我定要換一種活法。
不再癡心妄想,做那上天摘月的人。
不再費盡心思討好謝湛。
不再勾引他。
我與謝湛——
來世應是永不見,從此山水不相逢。
-3-
再睜眼時。
我重生到謝湛被下虎狼之藥那夜。
彼時,我跨坐在謝湛腰上。
羅衫半解,香肩微露。
而謝湛那雙常年握筆撫琴的手,正握着我的細腰。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青筋暴起。
掐腰的力道時輕時重。
不知到底是想握緊,還是想鬆開。
我先是怔了一瞬。
隨即反應過來,立刻推開他。
「不可如此!」
說着翻身下牀,拉好半解的衣衫,將胸口攏得嚴嚴實實。
謝湛斜靠在牀榻上。
臉上佈滿潮紅,黑髮如瀑,衣衫凌亂。
褪去清冷持重的外殼後,他在夜色中像個勾人心魄的妖精,整個人豔色驚人。
黑眸氤氳,迷濛地望着我,音色低啞。
「你我是夫妻,爲何不可。」
我心中微震。
隨即便明白,謝湛定是也重生了。
只是我已發誓。
若有來世,遠離謝湛。
思及此,我抬眸看他,淚光盈盈。
「表哥與我,男未娶女未嫁,何來夫妻一說。」
「我知你素來瞧不起我,又何必如此羞辱我。」
聞言,謝湛迷濛的眸色逐漸清明。
他先是環顧了一圈四周,然後視線才與我的淚眼對上,微微蹙眉道。
「抱歉——」
而我彷彿再也無法忍受他半句。
倏地打斷他。
「表哥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糾纏你了。」
說完我拔腿就跑。
迎着夜風,一路跑到湖邊。
藉着清澈的湖面,仔細整理好儀容,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回到了宴席上。
姨母握住我微涼的手。
「去了這麼久?手都凍着了,冷不冷?」
我衝她甜甜一笑。
「姨母,我不冷,我很開心。」
姨母便也笑了起來。
那一夜,謝湛沒有再回宴席。
-4-
翌日,我和姨母正在用早膳。
謝湛身邊的人來報。
說公子病了,不能來給夫人請安,請夫人恕罪。
謝湛君子之風,克己復禮。
待姨母這個繼母,雖不親厚,可該有的禮數卻很周全。
姨母放下碗筷,關切地問道:
「怎的忽然病了?可有請大夫看過?」
小廝墨池抬眸瞥了我一眼。
我置若罔聞,繼續埋頭喝老鴨湯。
墨池恭敬地回話。
說是昨夜赴宴飲了些酒,不小心踩空,跌入湖裏。
初春的湖水,冰冷刺骨。
就是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這般折騰,昨夜回來便發起了高熱,直到現在都還沒退熱。
姨母擔憂不已,當即起身要去看望謝湛。
人都已經走到門口了。
墨池忽然問道。
「表小姐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公子嗎?」
姨母反應過來,回頭看我。
「是啊箏箏,你平日裏總追着你表哥跑,今日怎不見你跟着一起了?」
我放下調羹。
「我就不去了,姨母代我向表哥問好。」
又一本正經道。
「往日是我年紀小,不懂事,以後不ẗûₛ會再纏着表哥了。」
謝湛病了許久,而我一次都未曾去看過他。
還遣走了教我彈琴和下棋的師傅。
前世的我把自己掰碎了,碾成泥,再揉成謝湛喜歡的樣子。
他喜撫琴。
我便勤學苦練,只盼得他回頭一顧。
他喜歡下棋。
我便拜師學藝,精讀棋譜,只爲了與他對弈時,能與他ŧûₕ相處久一些。
謝湛不知道。
其實我既不愛撫琴,也不喜歡下棋。
這一次,我要做回真正的姜聞箏。
-5-
我跟姨母提出想要搬出國公府。
既然要遠離。
那就不要再與謝湛同住在一片屋檐下了。
姨母拉着我的手啪嗒啪嗒掉眼淚。
我十歲寄居國公府,到如今已有五年,這五年我與姨母朝夕相伴,她萬分不捨。
「箏箏,你可是聽說了湛兒要和相府嫡長女議親的事?」
我愣了下。
既覺得突然,又覺得理當如此。
連我都想換個人生。
謝湛自然也會想彌補前世的遺憾。
但我還是有些不解。
「沈小姐不是陛下定下的準太子妃嗎?」
姨母道:
「當年陛下給太子訂婚,並未言明是沈家哪位小姐,沈家除了沈雲璃,還有一位二小姐,只是爲人低調,知道的人少,若沈大小姐和湛兒結親,估摸着沈家會將二小姐送進東宮。」
「兩家議親的消息還沒傳出去,我也是上回無意間聽國公爺提起。」
我點頭,如釋重負。
上一世錯亂的姻緣,在這一世得以修正。
只等半個月後鄔燼進京。
我就能搬走了。
-6-
府中又有了新的流言。
說我勾引公子未果,開始欲擒故縱。
那倆小丫鬟在後院議論時,我正在藏書閣整理書冊。
當初爲了投謝湛所好。
這些都是我一擲千金收集來的孤本。
離開國公府時我要一起帶走。
正整理着,樓下的議論聲被我聽了個正着。
「姜姑娘又出新花招啦,之前追公子追那麼緊,現在公子病了,又對他不聞不問,不就是想吊着公子嗎?」
「商女就是商女,盡用些勾欄裏的腌臢手段。」
「用再多手段也無用,公子不會喜歡她的,身段妖嬈,容貌豔俗,哪像個大家閨秀。」
我懶得理會,權當狗吠。
卻聽到有道熟悉的聲音斥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
冷冷清清的聲線,似含冰雪。
我探頭往下望。
病了一場,謝湛瞧着清瘦了許多,一襲月白長衫穿在身上,風拂過時有些瘦骨嶙峋。
他身邊還伴着一個清麗脫俗的女子。
正Ţŭ₃是相府千金沈雲璃。
兩個小丫鬟嚇得面如金紙,「噗通」一聲跪下磕頭。
「請公子恕罪,婢子們知錯了。」
謝湛神色凜冽。
「罰俸半年,再去孟管家那領十個板子。」
丫鬟們哭哭啼啼退下後,沈雲璃不解地看向謝湛。
「湛哥哥爲何發怒?不過是樁小事,下人們嚼嚼舌根,爲何罰這般重?」
她和謝湛是青梅竹馬。
兩人很是熟稔,自有一股旁人無法插進去的親暱。
謝湛斂了眉眼,風輕雲淡道。
「府中下人越發沒有規矩,重罰是爲以儆效尤。」
沈雲璃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又笑了起來,語氣促狹道。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還不是爲了維護姜姑娘?」
「哎,姜姑娘可真厲害呀。」
謝湛垂眸看着她,黑眸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寵溺和縱容。
「我並不是維護表妹,今日之事即便是換作他人,我亦會如此處置。」
沈雲璃皺了皺鼻子,嬌俏道。
「好啦好啦,謝公子乃品性高潔的君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
-7-
謝湛曾經也爲我嚴懲過下人。
那時我剛嫁給他,下人們看不起我出身商賈,給我暗中使絆子。
他們有的是謝湛生身母親留下的陪房。
有的是謝湛的乳孃。
皆是國公府有頭有臉、頗有體面的老人。
我本打算先忍,再徐徐圖之。
謝湛得知後卻將他們全都逐出了國公府,趕去了鄉下的莊子裏。
老國公勃然大怒。
他對謝湛的母親情根深種,對他母親留下的陪房下人也很是縱容。
我姨母是他找的先夫人替身。
那些下人從某種方面來說,也算是先夫人的一種替身。
最後謝湛被罰在祠堂跪七天七夜自省。
我半夜偷偷去祠堂陪他一起跪。
謝湛要趕我走,我卻擠到他身邊纏着不放。
「我不走,禍是因我而起,何況我們是夫妻,本就該有難同當。」
謝湛的聲音疏離又冷淡。
「跟你無關,他們行事囂張,早就該處置了。」
字字句句都在撇清干係。
我卻抿着嘴角笑,心中很是歡喜。
畢竟謝湛早不處置晚不處置,下人們一冒犯我他就立馬處置了,還非要嘴硬說與我無關,我可不信。
我跪得心甘情願,只是沒一會就覺得腿麻如針刺。
偷偷改跪爲坐,復又改坐爲躺,最後窩在蒲團上沉沉睡去。
一覺睡到天矇矇亮。
我發現自己身上蓋着謝湛的外衣,聞起來有股淡淡的墨香。
而謝湛只穿着單薄的單衣。
他還在跪着,腰背依舊Ŧů⁶挺得筆直,姿儀絕佳,猶如修竹。
那是初冬,祠堂裏陰寒森冷,謝湛把外衣給了我,自己染了風寒,大病了一場。
我看着他病懨懨地燒得滿臉通紅,快要恨死那個在祠堂睡覺的自己了。
趴在他牀頭哭得死去活來。
他垂眸沉靜地看着我。
「若你我之間非要病一個的話,還是我來吧,畢竟我是你夫君。」
我把這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
硬是讓我嚼出了幾分甜。
臉上的淚珠未乾,心中卻恍惚在想。
謝湛對我應當也有幾分情意的吧?
不然爲何要趕走母親的陪房替我立威?
不然爲何寧願脫了外衣給我,寧願自己生病也不喊醒我?
……
我也是用了大半輩子才明白。
謝湛對我從來都與情無關,只與品性有關。
他很好。
只是不愛我罷了。
-8-
「不是要找孤本?走吧。」
兩人談話間,進了藏書閣。
我不想與他們碰面。
待在閣樓不動,等他們找完書離開。
沒成想,兩人在樓下找了一會兒。
很快又往閣樓木梯而來。
閣樓較小。
藏無可藏,索性也不藏了。
與他們撞了個正着。
四目相對,謝湛冷然的眸色沉了沉。
沈雲璃訝然道:
「姜姑娘竟在閣樓?還好我和湛哥哥方纔沒說姜姑娘壞話。」
說着,她上下又打量了我幾眼,笑盈盈的模樣。
「看來,傳言也未必皆虛。」
「姜姑娘今日打扮很是穠豔,確實跟以往不一樣呢,連我都喜歡得緊。」
上京城裏這些貴女說話都喜歡夾槍帶棒,暗藏玄機。
先是諷刺我偷聽。
接着又諷刺我打扮豔俗。
可我並不惱,不鹹不淡道:
「我自是比不得沈小姐高貴典雅,有貴女風範。」
上一世爲了迎合謝湛的端持雅正。
我幾乎從不上妝。
首飾髮簪皆爲玉,衣衫也都是素雅清淡爲主。
而今日,我卻一襲紅裙。
嘴上塗了豔麗的口脂,頭上戴的也是閃閃發亮的金簪。
這樣盛裝打扮,像是又要勾引誰一般。
可這就是原本的我。
喜歡豔麗的衣裙,喜歡漂亮的胭脂水粉,喜歡金燦燦的華麗首飾。
以前連我自己都厭惡那個豔俗的自己。
我也曾無數次想讓自己變成沈雲璃瓊閨秀玉般的大家閨秀。
如今我卻覺得我很好。
我不再想讓自己活成別人的模樣。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9-
我抱着方纔整理好的箱子準備下樓。
謝湛眼神掃了眼我手裏的箱子,倏地開口。
「表妹要帶着這些書去哪?」
我不想多生事端。
「看書,打發時間。」
謝湛定定地看向我的眼睛。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閣樓裏倏地安靜了下來。
沈雲璃彎了彎眉眼,笑着打破了屋內的死寂。
「這麼多書姜姑娘真能看完嗎?還是留給真心愛書之人吧。」
她眼睛一亮,拿走最上面那本書,滿臉驚喜地看向謝湛。
「湛哥哥,我要找的就是這本《藥經孤本》。」
我心頭一陣火起,語氣有些僵硬地道。
「不問自取即爲盜,請將沈小姐的書還給我!」
沈雲璃瞬間紅了眼眶,眼淚搖搖欲墜。
謝湛眉眼冷凝,聲音冰冷。
「表妹,你太過分了。」
我以爲自己已經麻木了。
可還是被謝湛冷漠的語氣刺痛了一下。
遽然別過視線。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纔話說得太重,又放柔語氣,與我相商。
「你一時間也看不完這麼多ṭùₗ,能否將此書讓給雲璃,你先看別的可好?」
原來高高在上的謝公子,也會爲了心愛之人求人啊。
我恍惚呢喃道。
「若我偏要先看這本呢?」
謝湛沒有聽清,蹙了下眉,又問了一句。
「表妹?」
我看着謝湛漆黑冷冽的眼睛,徹底釋然。
「好,就依表哥所言。」
-10-
謝家和沈家要議親的消息傳遍上京城。
我又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衆人笑我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竹籃打水一場空。
上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時。
鄔燼提前到京城了。
我先去看了他新買的宅子。
回來時天色已晚。
在國公府的大門前,我們撞見了謝湛。
他騎馬行至門口。
我也恰好扶着鄔燼的手,從馬車上下來。
四目相對。
謝湛目光冰冷,直勾勾地看着我搭在鄔燼臂上的手。
我剛想給他行禮。
他卻面無表情轉身,將繮繩交給門口的小廝,大步向府中走去。
鄔燼冷哼一聲,嗤笑道。
「裝什麼裝,什麼天下第一公子,我還天下第一大奸商呢!」
說罷,扭頭又對我笑了起來。
他五官清俊秀麗,眉宇間還有幾分少年氣,笑起來神采飛揚。
「還好姐姐已迷途知返,那樣的人不值得姐姐付出,不像我,只會心疼姐姐。」
我有些頭疼。
鄔燼是我爹孃撿到的義子。
比我小半歲,算是我弟弟,可他卻一點兒都不想做我弟弟。
還記得他剛來我家時。
就跟我爹孃說,他長大後要入贅嫁給我。
我爹孃行事也頗爲不羈。
竟也荒唐地允了他,說只要他能說服我,他們就支持。
上一世,鄔燼每每見到謝湛,都要罵上幾句。
而謝湛見到鄔燼,臉色也會比平日裏更難看幾分。
他們兩人水火不容。
和鄔燼告別後。
我一路穿過遊廊,踏上青磚甬道,快要走到院門口時停了下來。
不遠處的玉蘭樹下,立着一道頎長的人影。
謝湛從陰影處緩緩走出來。
月色如水傾瀉在他身上,猶如謫仙下凡。
-11-
謝湛目光冷淡,沉默地看了我許久。
久到我都想借口走人時,他才漠然開口道。
「鄔燼此人,城府極深,行事詭譎,並非良人。」
我微微一怔。
沒想到他竟然會誤會我和鄔燼。
我不想過多解釋,語氣平靜道。
「鄔燼很好,他至少對我全是真心。」
謝湛臉色一白。
「時辰不早了,表哥也早點回去歇息吧。」
我淡淡說完,提步準備回自己的院子。
擦肩而過時。
卻被謝湛驟然拉住手腕,他握得很緊,扼得我手腕發疼。
「箏箏,不要選鄔燼。」
我回頭,看向他握着我的手。
「表哥,你逾矩了。」
他並未鬆開手,眼尾隱隱有些泛紅,語氣隱忍又剋制道。
「那晚雖未發生到最後,可你我已有肌膚之親,我理應對你負責。」
「箏箏,我娶你,可好?」
和前世一樣的諾言,說要對我負責,說要娶我。
但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的人生,自有我自己爲自己負責。
我一字一句提醒他。
「表哥,你和沈小姐已經在議親了。」
謝湛如夢初醒,嘴脣翕動着,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只能緩緩地、無力地鬆開了我的手。
-12-
翌日清晨,我去拜別了姨母。
我的東西都已裝進車內,鄔燼已等在馬車旁。
見我走出來,他忙迎了上來,眉眼皆是笑意,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開心極了。
「姐姐,我給你備了你最愛喫的紅豆糕和棗花酥,李媽媽一大早起來做的,她的拿手絕活,還熱着呢,趕緊上車喫吧。」
我眼前一亮,頓時口舌生津,有些迫不及待上了。
馬車裏面平穩又寬敞。
鄔燼打開一個精美的食盒,點心的甜香瞬間溢滿了整架馬車。
我拿出一塊紅豆糕。
輕輕咬下去的瞬間,甜糯綿軟的口感在我嘴裏爆開,熟悉的味道差點讓我紅了眼眶。
我曾給謝湛做過一次紅豆糕。
我自幼跟李媽媽學的手藝,八分得了她的真傳Ṭű̂ₔ,又用了十分的心思,紅豆都是我一顆一顆挑出來的,圓鼓鼓的一粒,紅彤彤的又飽滿。
之所以選擇送紅豆糕,因爲紅豆還代表了相思。
那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次。
我歡喜地給謝湛送去。
恰好他在舉辦詩會,沈雲璃也在,她捂着嘴便笑了起來。
「姜姑娘,你怎麼會給湛哥哥送這種東西?你從揚州來,不知道上京城的公子小姐們都不喫紅豆糕,這是平民百姓才喫的。」
她說話的語調溫溫柔柔的,說的話卻讓人很難堪。
其他公子和小姐都跟着笑了起來。
只有謝湛沒有笑。
他接過我手裏的食盒,語氣淡淡地替我解了圍。
「多謝表妹,我晚上嚐嚐。」
後來我再次去尋他時,看到那個食盒放在角落已經落了一層灰,輕輕揭開蓋子一看,裏面的紅豆糕分毫未動,乾巴巴地像皺成了鹹菜。
我之於謝湛就像是那盒紅豆糕。
他出於禮貌和教養收了,卻提不起興趣,最後只能放在角落成灰。
後來我再也不曾碰過紅豆糕,並將這道點心視爲恥辱。
可點心有什麼錯呢?
明明錯的是將食物分爲三六九等的人。
我拼命往嘴裏塞,差點嗆到。
鄔燼輕輕幫我拍打着背,又給我倒了一杯溫熱的花茶,眼神乾淨又清澈地望着我。
「不着急慢慢喫,姐姐試試這個花茶,很解膩。」
氤氳的熱氣沾溼了我的眼睫。
我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到被人關心呵護的滋味了。
姨母雖然將我視如己出,可她爲人天真軟弱,在國公府的日子並不算太好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保護她。
而前世的我與謝湛雖爲夫妻,可謝湛從未主動靠近過我,他只是靜靜站在那,等着我努力一步步地走到他身邊去。
我與他之間,我纔是那個拼命給予,一直付出的人。
-13-
紅豆糕的甜味從舌尖,慢慢浸到了心裏。
我往鄔燼嘴裏也塞了一塊。
「你也嚐嚐。」
鄔燼眉眼彎彎。
「好喫,姐姐給的……」
車外先是傳來一陣由遠及近飛馳的馬蹄聲,緊接着我們的馬受了驚嚇般嘶ťű⁶鳴一聲。
下一秒,馬車驟然停下。
我沒坐穩差點摔了出去,被鄔燼眼疾手快地拉了回來。
車外一道冷冽的聲音傳了進來。
「表妹這是要去何處?」
我掀開車窗的簾子。
謝湛騎在一匹白色駿馬上,佇立在馬車旁,神色冷峻,靜靜地望着我。
此時他該在早朝,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我離開之事本不想驚動他,可事到如今,也無需再隱瞞。
「表哥,我要走了。」
謝湛下頜角繃緊,勒着繮繩的手用力,指骨勒得發白。
「爲何?」
「國公府終究不是我的家。」
「何處是你家?鄔燼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嗎?」
「他是我弟弟。」
「弟弟。」
謝湛嘲弄一笑,眼中似有浮光掠過。
「姜聞箏,你總是這樣,總是喜歡一廂情願。」
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春風乍起,細雨如絲。
謝湛滿臉水珠,不知是水是淚,隻眼尾泛着紅,顫着聲音問道。
「箏箏,你也回來了,對嗎?」
一道春雷劈下——
我內心卻平靜如水,沒有激起任何漣漪。
謝湛哽咽不已,倉皇又急切地道。
「箏箏,你不要我了嗎?」
「不要了。」
「那孩子們呢,我們的一雙兒女也不要了嗎?」
「……他們會投到更好的人家,父母相愛,幸福一生。」
謝湛臉色慘白一片,素來清冷的面具寸寸龜裂。
我神色平靜。
「謝湛,你對我並不是情,只是經年累月的依賴,你上輩子已經辜負過我了,這輩子不要再辜負沈雲璃,也不要再辜負你自己真正的心意。」
雨越下越大。
謝湛失魂落魄地佇立在雨中,良久才擠出一絲笑意。
「表妹一路珍重,若有難處定要來國公府尋我,我永遠是你表哥。」
車輪再次滾動往前。
謝湛立在路邊目送我遠去。
而我,不曾回頭顧。
-14-
春去秋來又是五載。
如今我已二十歲,還未嫁人,已經算是離經叛道的老姑娘了。
可上京城內已經無人敢將我當做談資,說我閒話。
因爲人人皆知姜姑娘有個瘋子弟弟,護犢子護得可厲害了。
那弟弟還恰好是大理寺卿,簡在帝心,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誰若敢嚼他Ṫűₑ姐姐的舌根被他知曉,他提劍就要砍人,不死也會嚇去半條命。
上京城內的貴女們也同仇敵愾,開始幫我說話。
只因那姜姑娘在上京城最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鋪子,裏面的珠寶首飾、漂亮衣裙以及胭脂水粉,都是她親自設計的。
每個從鋪子裏走出來的姑娘,都能美若天仙,還美得各不相同。
誰不想變美了呢?
姜姑娘成了貴女們趨之若鶩的對象。
這五年和上輩子已經變了太多。
上輩子太子身子弱,登基不到兩年就駕崩了,留下了沈雲璃這個太后以及尚且一歲的幼帝,是謝湛一次又一次拼命相護才得以保全。
這輩子太子死得更早,他甚至沒有熬到登基就死了,皇子們互相廝殺,最後由先帝最不喜的一個兒子,常年駐守邊疆的二皇子奪了皇位。
謝湛和沈雲璃也沒有成婚。
沈雲璃先是定給了太子,後又和謝湛議親,皆沒成事,京城內便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言,便無人再敢娶她,而她也自有第一貴女的矜貴自傲,沒有隨意找人下嫁。
最後便和我一樣,成了待字閨中的老姑娘。
就好像要與針鋒相對一般。
我開了鋪子,她辦了女學,我們都在各自的領域聲名遠揚。
那日,我正制好一盒胭脂,沈雲璃登門。
這是五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沈雲璃還是美得清新脫俗,只是氣質好像變了,看着更加沉穩溫潤。
她跟我道歉。
「姜姑娘,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我曾暗中針對過你。」
「此前我爲人淺薄,讀書識字只是爲增加籌碼的手段,教書育人這五年,方纔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
說着,她給我行了個大禮。
我有些驚訝,扶她起來,又回了她一個大禮。
我們相視一笑。
一切恩怨似乎都煙消雲散。
沈雲璃要去遊學了。
她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五年女學生涯讓她意識到自己的不足。
她要去見自己,見衆生,見天地。
我抱了抱她。
「莫道桑榆晚,爲霞尚滿天,我在京城等你平安歸來。」
-15-
送她離京那日,起了很大的風。
風沙迷眼,我竟落了淚。
鄔燼給我擦眼淚,半真半假地抱怨。
「姐姐對誰都心軟,唯獨對我心狠。」
說着他又笑了起來。
在外可止小兒夜啼的玉面羅剎,心狠手辣性子瘋癲的大理寺卿,在姐姐面前卻總是眉目如畫,眼神溫潤。
「不過也沒關係,我喜歡姐姐就好,我永遠都會陪在姐姐身邊。」
我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罐裏,甜得發膩。
這五年我那顆已經麻木的心一點一點被鄔燼暖了回來,它開始重新變得鮮活、跳動,充滿了活力,我才知道原來全心全意地被人愛着是這樣的滋味。
我拉着鄔燼的手,一起去爹孃的墓前。
「你還記得自己當初對爹孃說過的話嗎?」
鄔燼似乎已經猜到我想要說什麼,眼睛亮得驚人。
「我不要做義子也不要當弟弟,等我長大了,我要入贅嫁給姜聞箏。」
我眼睛彎彎,輕聲道。
「那麼阿燼,嫁給我好嗎?」
鄔燼驟然紅了眼睛,猛地將我擁入懷裏,啞聲道。
「姐姐,箏箏,我等你這句話,真的等了好久好久,等了兩輩子那麼久。」
我心中一酸。
回抱住他,淚如雨下。
我果然沒有猜錯,這輩子鄔燼也重生了。
上輩子他爲了我終生未娶,爲我心甘情願幫着打理了一輩子姜家的家業,不到三十就累壞了身體, 死後還將所有財產悉數給了我。
臨終前, 他握着我的手,狡黠地喊我姐姐。
「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我用自己餘生交換,求佛祖給我們重生一次的機會,下輩子你選我,好不好?」
我以爲那只是他的戲言。
漸漸便忘了。
直到前兩年才猛然想起。
原來我能重來一世,皆是鄔燼求來的。
-16-
我和鄔燼大婚,十里紅妝, 排場極大。
連陛下都送來了賀禮。
來的賓客,很多都被鄔燼揍過。
「能說了嗎?鄔大人當初揍我們揍得那麼狠,我早就看出鄔大人對姜姑娘非同一般, 反正肯定不是姐弟之情。」
「這還用看嗎?但凡姜姑娘在,鄔大人的眼珠子都要黏人家身上了,瞎子都看得出來啊。」
「好啊,你們早看出來了竟不告訴我?我還傻傻地跟姜姑娘表達過愛慕之情, 我說鄔大人看我的眼神怎麼像要殺了我一般……」
衆人嘻嘻哈哈, 說鬧起來。
而這些我都不知情。
我蓋着紅蓋頭, 靜靜地坐在牀邊等着鄔燼。
我知道他不會讓我等太久。
果然沒一會, 我便聽到門吱呀一聲輕響,有人推門進來了。
我的心猛地漏掉了一拍, 竟有些緊張了起來。
「阿燼, 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嗎?」
那人沒有回答。
我以爲鄔燼是不滿我的稱呼,壓下滿心的羞澀, 重新喚道。
「夫君。」
那人終於動了, 轉身倉皇離開了。
我愣了下, 隨即意識到剛纔那人不是鄔燼。
沒猜錯的話……應當是謝湛。
很快門再次被推開,鄔燼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走到我跟前,輕輕揭開了我的紅蓋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臉頰燒得一片通紅。
「姐姐,你好美。」
我看着他澄澈溫柔的眼睛,裏面盛着滿滿的愛意。
我們喝完交杯酒。
兩人都傻傻坐在牀沿邊,誰都沒有動彈。
我想自己是姐姐, 主動一點不爲過,便鼓起勇氣去解鄔燼的腰帶,解了半天卻不得其法,額上都快浸出冷汗。
鄔燼一把握住我的手指,拿到嘴邊親吻, 輕喘道。
「姐姐莫要再摸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我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不敢再動。
鄔燼自己迅速褪去了外衣, 溫柔地擁着我睡進紅帳之中。
他繾綣地吻我,在我耳邊耳語。
「姐姐,你在發抖。」
我惱羞成怒。
「閉嘴!」
鄔燼輕笑着,握着我的腰將我禁錮在他懷裏。
「好凶啊箏箏,別害怕, 我會很輕很輕,不讓姐姐難受。」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把乾柴。
一點就着,整個人都要燒成灰燼。
又像是一尾缺水的魚。
乾涸得尋找着水源。
屋外, 風吹樹葉簌簌作響。
屋內,紅燭搖晃,長夜無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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