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宿敵做了十年夫妻。
沒有真情,全是殺意。
他爲白月光起兵造反,我爲竹馬滅他滿門。
最恨的時候,他將我囚在密室要我爲奴,我佯裝吻他,同他沉迷纏綿之際將毒藥渡進了他嘴裏。
奸臣毒婦共赴黃泉。
再睜眼,我和謝璟玉同回十年前。
我是將門孤女,他是侯府世子。
他一心惦念白月光。
而我轉身,接了入宮爲後的旨意。
無關情愛。
這輩子,我只想贏。
可某人卻在半夜闖進我寢殿,咬牙切齒地同我講:「你還沒把我毒死呢,就想着改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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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謝璟玉只做了十年夫妻,卻鬥了一輩子。
兒時,父輩弄權,我族失敗。
他是風光無限的侯府世子,我成了落魄無依的將門孤女。
少年時,情竇初開,知慕少艾。
他同欺辱我的首輔千金兩小無猜,我和鄙夷他的當朝太子青梅竹馬。
青年時,黨宦相爭,奪嫡之戰。
他是輔佐慶王的權臣,我是支持太子的將軍。
結果太子登基爲帝,首輔千金成了當朝貴妃。
他翻箱倒櫃找出祖上定下的娃娃親,說要娶我給皇帝添堵。
皇帝勸我三思,可我忌憚謝璟玉背後的勢力,決心親自監視他。
成婚十年,想看兩厭。
我在他酒裏下毒,讓他在宮宴上口吐鮮血;他在我被中放藥,害我渾身癢癢醜態百出。
我爲傷他不擇手段,又因睚眥必報、不通人情,毒婦之名遠揚。
他嘴上不與我計較,卻在朝堂之中攪弄風雲,害忠臣誣良將,逼皇帝心力交瘁。
後來皇帝早逝,要貴妃殉葬,他爲貴妃起兵謀反,攻入金陵的第一件事,卻是命人將我囚在暗室。
層層鐵鏈束縛住我的手腳,他給我下情藥,看我氣若游絲,反覆煎熬。
我用盡此生最怨毒詛咒的眼神瞪着他。
得知他謀反之初,我便帶兵殺了侯府滿門四十餘人,他的報復理所應當。
可他只是單膝跪在我面前,撫上我的眼,似是悵惘,似是得意地同我說。
「夫人這雙眼睛,還是失焦渙散之際最好看。」
我冷嗤一聲,眼神憐憫地睨着他。
「你以爲你現在這幅喪心病狂的樣子,還能讓蘇清棠待你如初?謝璟玉,根本沒人會愛你。」
謝璟玉最厭惡別人可憐他,果然被激怒,卸了我的下巴便傾身吻上來。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裴嘉因,我們骨子裏都一樣爛。」
力道之大,彷彿要將人吞喫入腹。
就這一吻,便要了他的命。
壞了他登基稱帝,迎娶先帝貴妃的美夢。
-2-
「主子,您真要進宮?」
我一愣,十六歲的琉璃滿臉擔憂地看着我:「主子,陛下說了,您若不想不必勉強,他自會去找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稚嫩的臉上還留着嬰兒肥,琉璃頭上扎着雙丫髻,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滿是天真稚嫩。
和記憶裏陰沉冷漠扇人巴掌的模樣並不相符。
我順着她的話語低頭,手裏果然拿着太后命人送來的密旨。
嫁給皇帝蕭容恆,入宮爲後的密旨。
上一世拿到這密旨,我的第一反應是荒唐。
小時候隨父兄征戰西北,突發雪崩,我被壓在雪山下一天一夜才被人所救。
寒氣入體,我無法生育,太后怎麼會選我入宮?
可如今,我只是暗暗攥緊了這封密旨。
毒發的感覺還在,我的心口仍止不住地絞痛。
我轉身問琉璃:「如今是……廣運五年?」
琉璃茫然地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主子您被這旨意嚇傻了?太子昨日登基,如今是新朝文定元年。」
文定元年,新帝登基。
九月飄雪,歲收之兆。
這一年我二十歲,還未嫁給謝璟玉,還未和他相互折磨,相互怨恨,還未平白無故蹉跎一生。
門外傳來火急火燎的腳步聲,我的另一個丫鬟璇璣探出頭來:「主子!您猜得不錯,謝家那一窩賊人果然狡詐,和慶王的來往收拾得一乾二淨,大理寺怎麼查也查不出來。眼下謝璟玉那小王八蛋已經從詔獄裏滾出來了!」
「他回府了?」
「沒……沒,他往沈家去了。」
沈家,沈清棠。
我了ṱūₜ然一笑,將手中的懿旨收到了袖中。
「不必抗旨,我嫁蕭容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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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謝璟玉原是仇敵。
少時我父兄出征西北,謝府負責支援和糧草押運,然糧草遲遲未到,直至最後決戰,援軍都未至。
我父兄戰死沙場,母親驚聞噩耗病重不治而亡,謝府卻倒打一耙,說我父親驟然發兵未請示朝廷,責任不在他,此事便不了了之。
謝家是皇后的母家,是興盛多年的門閥權貴,即便當時的謝氏家主同皇后關係僵硬形同陌路,可一筆寫不出兩個謝。
沒人能爲我做主,我父親平民出身,靠軍功封爵,他死了,我只有自己。
謝璟玉的生辰與我是同一天,同一時間,他被衆人簇擁恭維,我在府中披麻戴孝。
謝府派人送來生辰賀禮——一個醜到離譜的花瓶,謝家家僕來送時,還因沾了堂前白布,便揮手皺眉邊道晦氣。
我自覺被羞辱,單槍匹馬闖進謝府,將謝府衆人嚇得膽戰心驚。
謝璟玉在堂前喝酒,笑得燦爛,正和一旁的沈清棠說着什麼,一副金童玉女像。
我冷笑一聲,拎着花瓶徑直走過去,他剛一抬頭,疑惑的問題還未發出,那花瓶已在他頭上開了花。
那年十五,我笑着同他講:「謝二,你送我生辰禮我無以爲報,思來想去,還是送你這額上一抹春最爲相配。」
謝府滿門指着我罵,喪門星掃把精層出不窮,說我天煞孤星,剋死了自己全家,要押我去官府,讓天下人知道裴氏一門養出來的好女兒是何面目。
我孤身一人,被人推搡來推搡去,一不小心便傷了腿腳。
最後是蕭容恆出面轉圜。
用太子身份威脅,揹着我離開了謝府。
我問他:「你也覺得我錯了。」
他揹着我的步子很穩,和他堅定的聲音一般無二:「不會,在孤這裏,你永遠不會出錯。」
用我傷腿換謝璟玉頭破血流,我以爲此事到此爲止。
然而兩日後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荒野,手腳被縛,渾身乏力,有人將我綁住倒吊在樹上,嘴也被抹布堵住。
謝璟玉坐在樹枝上懶洋洋地看着我,頭上還纏着三四圈紗布:「裴小姐厭惡我不要緊,可你那日在我府上大吵大鬧,嚇到了阿棠,還傷到了阿棠的臉,我必不會放過你。」
我翻了個白眼,他因被無視而氣結,轉身離開,再未回來。
「裴小姐皮糙肉厚不似尋常女子,阿棠臉上的傷與你而言不過平常,那裴小姐便在此處吊着吧。」
「也好給你個教訓,勿要輕易動人底線。」
我在樹上掛了一天一夜,直到府裏僕從找來,才被放了下來。
這便是敵對的開始。
後來奪嫡之爭,構陷暗殺、明爭暗鬥,來來往往更是爲奪人性命。
直到二十歲那年,我用一把長弓,百米之外正中慶王眉心,爲奪嫡之爭畫上句號。
十年血仇,十年宿敵,我亦未想到,我和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十年,做的竟然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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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死了,但我又活了。
回到了十年前,還未成爲毒婦的時候。
和上一世一樣,太后做主,在蕭容恆登基後的第二天要我嫁給他。
蕭容恆根基不穩,需要朝中有名望有背景的女子鞏固勢力。
理論上來說,那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是我。
罪臣之後、無法生育、殺人如麻、罪孽深重,無論如何都和母儀天下四個字沾不上邊。
可鮮少有人知道蕭容恆年少時中寒毒,多年來體弱多病,又因奪嫡心力交瘁,時日無多,需要一個能力出衆的女子輔佐新王。
皇位都坐不穩,有沒有嫡子便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如此,青梅竹馬又手握大軍還有從龍之功的我自然成了不二人選。
可我沒接那旨意。
蕭容恆說他不願誤我一生,便生生駁了他母后的旨意。
他從名門望族中另挑了一女子,封其做了貴妃。
那女子,便是謝璟玉的白月光,沈清棠。
帝妃大婚不過一月,謝璟玉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張八百年前的婚契,用先帝賞給謝家的御賜金牌向蕭容恆換了一個願望。
他要我,和他成ṱų⁽親。
蕭容恆冷笑一聲便想駁回,可我卻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應下了這婚約。
謝璟玉狼子野心、必起禍端,還是放在眼皮底下最爲安心。
找到他的疏漏,我好滅他滿門。
可這一世,我改變主意了。
塵緣無果,緣孽相交,不如少做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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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了太后懿旨,要陪我真正所在意之人走完這一生。
我要蕭容恆坐穩皇位,要洗去謝氏加諸在我父兄身上的污名。
沈清棠不必入宮,謝璟玉亦可得償所願。
不會有戰亂,不會有饑荒,不會屍橫遍野、生靈塗炭。
我會贏。
旨意剛收,外面便有人叩門。
門童前來稟報:「主子,沈府小姐在沈家設賞花宴,邀您共賞。」
賞花?
「那便走吧。」
恰巧謝璟玉就在沈府,我與他同死,總要去看看,他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上一世,沈清棠確實也曾設賞花宴,不過,那是在她封妃旨意下來後。
沈清棠邀了全金陵的名門貴女,要辦她在閨中的最後一場賞花宴。
沒人敢拂了未來貴妃的面子,我也一樣,不願拂了蕭容恆妻子的面子。
花宴上,我被沈清棠安排在最顯眼的位置,茫然看她們人人從懷中掏出一張張手藝精巧的手帕。
沈清棠笑着同我解釋:「裴將軍自幼獨撐門楣,不像我們這些閒人,無聊時便喜歡賞花弄草。此物名爲沾花帕,需由生身母親親手縫製,用以裹挾花草,埋入土中,寓意拋卻孽緣,迎接正緣。」
她說得對,我自年幼獨掌門楣,習慣了同人在朝堂上勾心鬥角,卻不知如何對待朋友,如何同一個小女孩一般玩樂。
無人同我說過這些,她是第一個。我以爲她會是我的朋友,剛要開口道謝,便聽見下面的人竊竊私語。
「她一個孤女,爬得再高又有什麼用?正經人家誰看得上她?何來正緣?」
「阿棠姐姐還費心同她解釋,某些人命中帶煞,父母雙亡,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誰來給她繡這些?她那亡母能從墳裏爬出來?」
「一介女流,常年混在男人堆,和那些將士勾肩搭背,還妄想勾搭陛下,聽聞陛下還是太子時她便常入太子府,費盡心機又有何用?太子如何看得上這種貨色。」
有人切了一聲,湊近同她們講:「你們不懂,阿棠怎會真心同她交心。那人少時剋死了自己的父兄,竟把氣都撒在謝世子身上,闖進謝家毀了人生辰宴,年紀小小便有潑婦氣質,砸傷了世子,還傷了阿棠。阿棠隱忍這些年,就等着給世子出氣呢。」
他們是故意的。
縱使我身爲將領,比旁人更耳聰目明,也知道那刻意壓制仍不低的聲音,是他們故意講給我聽。
沈清棠低眸品茗,笑意盈盈,對此頗爲滿意。
盛着花釀的酒杯最後還是碎在了我手中,我記住了她們每個人的臉。
十年後謝璟玉謀反逼宮時,我逼她們拿着長槍走上前線,她們尖叫掙扎,再不說女子爲將有何不妥。
可戰場如何會分男女。
刺穿胸膛的箭矢,或許能讓她們下輩子知道保家衛國者的不易。
如今看來,也不過一羣幼稚孩童。
因爲被庇護而無憂,覺得說了什麼話、幹了什麼事都有人兜底。
挺好的。
我很羨慕。
-6-
臨上馬車的前一秒,有人托住了我的手。
琉璃璇璣一陣驚呼,看清來者後卻噤了聲。
那人靠在軟座上,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自是欣喜至極。
一席月白錦袍,烏髮如瀑,摺扇扇動間難掩貴氣風流。
似夢中雲、雲外雪、雪中春。
我有十年未曾見他這副樣子。
這個冬天過後,他就會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消瘦,變得病弱、陰鬱、行屍走肉。
幽居深宮,不願見人。
那人原本揚着嘴角,不知我是何等模樣,竟叫他慌得手忙腳亂。
「哭什麼?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後面的事情自然有朕爲你處理……」
蕭容恆在爲我擦拭眼淚。
原來我在哭。
原來我還會哭。
「誰說臣要反悔,臣願意。是臣自己接的懿旨,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定定地看着我,輕柔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苦澀:「可我一直以爲……以爲你有意於謝二公子。」
我愣住了,表情頃刻間變得古怪,心裏像是喫了屎般難受。
片刻後,我堅定地搖了搖頭。țů₋
「陛下怎麼會這麼想?臣與謝璟玉有血海深仇,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
我抓住他的手,對他說出我兩輩子都未曾說出口的真心話。
「陛下才是臣最重要的人。」
蕭容恆欲言又止許久,終是把脫口而出的話嚥了下去。
他看我,像看一個孩子。
「正式的封后聖旨經禮部立冊、玉璽蓋章,用不了多久就會下達裴家,繼而昭告天下。一月以後,你就是朕的皇后。」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衣袖沾了寒氣,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
或許上輩子也是這樣,從太后旨意傳來到現在,他一直都等在外面。
得知被拒,他半是瞭然半是欣慰地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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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氣派,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極爲講究。
沈清棠的賞花宴請的是京城貴女,微服私訪的皇帝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他回宮,我一個人進了沈府。
故人故景仍是從前模樣,我卻不再是從前的我。
我帶着琉璃走在曲折遊廊中,如記憶中一般,在遊廊盡頭看到了向我迎面走來的兩位小姐。
禮部侍郎的妹妹蘇銘、大理寺少卿的千金江沁。
皆是沈清棠的閨中密友、謝璟玉的紅顏知己。
爲首之人一見到我,便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你來這裏做什麼?阿棠府上何時請了你這樣的粗鄙不堪、心思歹毒之人。怎麼?憑空誣告將謝二公子送進大理寺還不夠,如今你又來噁心誰?」
沈清棠是京城貴女之首,她的父親是當朝首輔。
沈首輔代表門閥權貴,從未參與黨爭,在朝位高權重、在野聲名顯赫。
首輔大人一呼百應的能力比剛剛登基的新帝都要厲害。
任誰都覺得沈大小姐會做皇后。
就連沈清棠自己也這麼覺得,沈家將她做后妃培養,對於她,謝璟玉一開始就毫無勝算。
但現在,這些女孩子對我的態度,便是門閥貴族對皇帝近臣的態度。
蘇銘心翼翼去拉她:「你小心點,她同我們不一樣,她有官職在身。」
江沁冷哼一聲:「那又如何,我說得哪句不是實話?我爹同我講過,她能爬到今天誣陷了不知道多少忠臣良將,不知殺了多少人。況且就算我就是罵她又如何,有本事她便在這裏打死我,她敢嗎?」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她,面上不顯,腦海卻浮現出她上一世的慘狀。
謝璟玉大軍攻城,她被押上前線,瘦弱的身子拿不起長槍,卻被逼着上了戰場。
女人哭得涕泗橫流,哭着喊着跑向敵軍首帥,卻被人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見我久不答話,那位千金氣焰更甚:「裴嘉因,實話告訴你,宮中將要立冊封妃,我們清棠在四冊名單之首,最次也是貴妃。今日之宴名爲賞花,實則是我們爲清棠賀喜送別。你別想壞了這賞花宴,否則來日清棠做了皇后,必不會放過你這孤門走狗!」
「你!」琉璃想爲我出頭,被我用手臂攔下。
「阿沁阿銘不得無理!」
拐角處倩影匆忙,浮光錦緞如水波瀲灩,沈清棠穿得像個仙女,即便是小跑也美得攝人心魄。
可我先看見的卻不是她,而是她身後那張氣定神閒的臉。
只遙遙對視一眼,我便知道,他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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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莫怪,她們都是被家中嬌慣壞了的小女子,您莫要與她們過不去。」
沈清棠想要抓住我的手,可手一伸出,便被謝璟玉攔了回來。
「璟玉……」
謝璟玉笑意盈盈打量着我的臉,說出的話卻是咬牙切齒:「裴家的女人慣會藏毒,阿棠小心,再近些,怕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幾個時辰前還是功成的反賊,還未得意一天,又回到了人生中最無力無能的時候。
是個人都會恨。
我不理會他的諷刺,淡淡看向沈清棠:「未曾想竟成了沈小姐宴會上的不速之客,既然小姐無心相邀,本將便告辭了。」
「將軍這說得哪裏話?我自是誠心相邀。」
她因急切蹙着眉頭,看起來楚楚可憐,可我卻記得沈清棠執掌後宮那些年,莫名而死的宮女是過去的十倍多。
毫無心機,當不上京城貴女之首;不夠狠毒,無法在謝太后手下討得生機。
我淡淡地看向她:「沈家向各家遞交請帖,悉皆記錄在冊,請了誰誰應了人盡皆知,小姐摯友對本官到來如此意外,可見本官的名字本不在名單上。」
那二人面色一白。
沈清棠笑得尷尬。
接下來按照前世的路數,她很快便會反應過來,會同我講是將將軍當做上賓,纔會與衆不同。
我會信,會隨她進內堂,供人取笑逗樂。
可這一世不一樣,謝璟玉先她一步湊上前來盯着我的臉,被我冷冷一掃,笑得愈發紈絝。
「裴將軍還是一如既往地掃興,不過兩個傻丫頭說了些傻話,竟真能讓你小肚雞腸到這個地步。聽聞宮中正待立冊封后,將軍不如猜猜是誰?」
江沁蘇銘嘲我父母雙亡、粗鄙惡毒,自是合他心意。
沈清棠有些羞惱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被他以全然保護的姿態護在身後:「若是清棠進了後宮,我只怕會發瘋,日後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都有可能。」
二十歲的裴嘉因不會對女人動手,可三十歲的裴嘉因不一定。
謝璟玉在怕,怕沈清棠還沒成爲貴妃,就被我一把短刀捅死了。
「你還真是一條喜歡白日做夢的瘋狗。」
湊得太近,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和他死那天一樣。
「謝二公子得了失心瘋,本將看着實在厭煩,就不打擾了。」
可我人剛走到沈府大門口,遠處又響起那人懶洋洋的聲音。
這次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卻逼得我不得不回頭。
「夫人可當真無情!要是你願意服個軟,我自是千般萬般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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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萬物皆寂,樓臺靜。
「謝公子……在叫誰夫人?」
江沁蘇銘目瞪口呆看着他,就連沈清棠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在叫誰。
可我很快明白他這樣做的目的。
沈府大門的另一端,蕭容恆的臉色堪稱慘白。
皇帝來了,這花是賞不下去了。
剛剛的事情翻篇,所有女眷齊聚前堂。
衆人行跪拜禮,蕭容恆唯獨拉起了沈清棠的手。
沈清棠臉色微紅,十分嬌羞地搭上蕭容恆的手。
江沁臉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有些得意地睨着我:「殿……陛下定是來給清棠送詔書的!我們清棠要做皇后了!」
蠢貨。
蕭容恆做太子時好ṭũ₉脾氣慣了。
人人皆知太子溫良恭儉不得寵,人人都欺負他。
即便到了現在,也總讓人輕易忘卻他早做了九五至尊,不是誰都可以對其大呼小叫。
蕭容恆轉頭問我:「這是誰?」
我搖了搖頭:「不熟。」
「來人,掌嘴。」蕭容恆皺了皺眉:「以下犯上,詆譭朝中重臣,掌嘴五十,送去天寧寺思過。」
江沁的笑僵在了臉上。
江沁慌忙去拉沈清棠的衣袖,卻被人一臉冷漠地推開:「阿沁,本就是你逾矩。」
「清…清棠……」
她這才無力地癱軟在地。
蕭容恆的目光繞過江沁,溫柔的目光最終落到了沈清棠身上。
「至於這位沈小姐……」
謝璟玉微微勾脣,眼神挑釁地看着我。
我看得懂他的意思,蕭容恆要娶沈清棠,我必定不好受,只要看到我不好受,他便是死也瞑目。
至於沈清棠,以他的手段,日後自然有千萬種方法奪回來。
他以爲贏了上一世,我就永遠是輸家。
可我目無所避,淡定回應他的對視,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問題的不對。
「沈清棠連同沈家所有女眷即刻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判案後再做決斷。」
方纔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沈清棠如遭雷劈。
謝璟玉氣定神閒的神情終於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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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花只是個由頭,只要封后的旨意一到禮部,沈清棠的賞花宴便會如期舉行。
禮部侍郎曾是首輔門生,選妃冊的頭頁、閨儀榜的榜首,都被蘇侍郎恭恭敬敬放上了沈清棠的大名。
他們以爲,她一定會被選中,包括沈清棠自己。
女眷賞花,高官密談。
蕭容恆新帝登基,在門閥貴族眼裏,不過是來了一個新的傀儡。
把女兒送進後宮,是控制傀儡的第一步。
可不巧,他們存在了太久,實在有些礙事了。
黨同伐異、結黨營私本就該死,還可以用沈家覆滅警告世人,新帝亦有雷霆手段。
如此將文官機要換上自己人,蕭容恆的皇位穩了一半。
我將門閥貴族聚衆密謀的事情告訴他。
他親自將那些大人物一鍋端,自然需要我來後院做個擋箭牌。
男丁斬首,女眷流放,就是沈家最後的宿命。
唯一令我遺憾的是,謝璟玉並不在其中。
沈清棠哭得梨花帶雨被押走,我有些悵惘:「美人垂淚,你也真是忍心,我若是你,便趁機截了囚車,將其鎖在家中金屋藏嬌。救命之恩啊,任憑沈小姐一心只嫁帝王家,只要讓她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臉,再鐵石心腸也會爲之動容。」
「夫人在挑釁我?」
我搖了搖頭:「我在幫你啊。以後你與她甜甜蜜蜜,便沒有理由再來屢屢壞我的好事。」
謝璟玉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撕裂,咬牙切齒地眯起眼,模樣像只被惹怒的狐狸:「沈家會談,你怎麼會知道……」
「夫君。」我衝他揚眉一笑,聲音小到只有彼此能聽見:「既知枕邊人便是仇家女,更不該將日誌放於枕下。」
「你的祕密我一清二楚,這輩子,我們重頭來過論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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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來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沈家倒了。
沈儒林作爲首輔,結黨營私,甚至聯合蘇家、江家倒賣私鹽,壟斷朝廷財政大權,多年來利用私權重用無能世家子,縱容手下更換科舉試題,致使徇私舞弊成風。
沈儒林腰斬於午門外,家中男丁斬首,女眷流放。
消息一出,民心大振,紛紛稱讚天子英明。
第二件事,謝二公子喜歡寫日記的消息不知被誰宣揚了出去。
寫日記本不是大事,可謝氏是太后母族,縱然太后一心向佛與世無爭,可謝家在門閥世家中扮演重要角色,知道不少祕密。
那些祕密,都被記在謝璟玉的日記裏。
傳聞沈氏近屬之所以能被一網打盡,就是因爲那日記中有完整名單。
短短三天,前往謝家的刺客卻是過去的十倍多。
前日夜裏,謝氏家主被刺離世,謝璟玉在族人怨聲載道中成了新任家主。
比上一世早了整整五年。
夫妻多年,我很心痛,送了千支牡丹給謝府添喜氣,謝璟玉照單全收。
我遠遠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依舊,彷彿並未因父親離世而傷心。
一道一寸長的劃痕橫在他臉上,爲他增添了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和狠意。
一張臉朝夕看了十餘年,我能看出,他是一絲傷心都沒有。
我沒了看下去的慾望,轉身跟璇璣吩咐:「順着那些刺客查下去,總能把謝家曾經做過的事都扒出來。」
「是。」
到了這種祕密暴露的時候,曾經越親密的同盟,就越恨不得你立馬去死。
第三件事,宮中下旨,蕭容恆要娶我做皇后。
沈家人屍骨未寒,朝中無人敢與蕭容恆作對。
文定元年,我成了朝中第一個握有軍權的皇后。
琉璃說,聖旨下來那天,謝璟玉把院子裏的百年梧桐樹砍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免有些惋惜。
過去,我常在那樹上小憩,對那樹的感情比對樹主人的感情深得多。
不過無妨,皇帝知道我愛梧桐,在皇城中種滿了梧桐樹。
大婚那日,我對着鏡子整理鳳冠,練習了好久才練會了欣喜憧憬的微笑。
門外清風陣陣,紅布絲綢掛滿了整個上京城。
可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都沒有父母兄長爲我送行。
我扶着琉璃的手走出府門,在迎親隊伍的最前面看到了謝璟玉的臉。
一身赤色窄袖蟒袍,領上繡金紋、腰間墜白玉,配上那張比女人還美的臉,丰神俊朗、氣度逼人。
讓我一度想起上一世,他白日笑着來接親,晚上ƭü₋卻差點把我弄死。
兩個名聲極差的爛人,把各自的生活活成一團糟。
他掀蓋頭的時候扯痛了我的頭髮,我翻身把他摁在身下,喜酒被我澆在他臉上,我說一定讓他悔不當初。
謝璟玉不能喝酒,不過沾了些,人已經有些醉了。
他轉身掐起我的脖子,咬牙切齒把酒往我嘴裏灌:「合巹酒,我喝了,夫人也該喝。」
最後到底是怎麼滾到一起去的,我自己都忘了。
只記得我抓着他的脖子,聽他神志不清,在我耳邊喚貴妃的名字。
清棠……沈清棠……
我只覺得好笑。
幼稚的小鬼,還是個癡情人。
今天,他的派頭比上一世大多了。
是啊,如今他是武安侯。
皇帝表親,侯爵之尊,是太后選中的迎親使臣。
可那人站在一片大紅之中,臉色卻陰鬱得要命。
整整兩世,我都沒見過他這幅神情。
看見我,他神色倦倦地抬了抬眼皮:「如今得償所願,我瞧你並未有多開心。」
「侯爺也可以得償所願。」
我撐着他的胳膊上花轎,對他揚眉一笑:「發配嶺南的隊伍走得慢,你今日追,還能將沈小姐追回來。」
「還有啊,君臣有別,侯爺如今,該喚本宮一聲娘娘。」
謝璟玉嗤笑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竹籤。
「微臣昨日從天寧寺求來的,足足求了七七四十九遍才求得此籤。娘娘這段姻緣,註定是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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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之人該信天命的。
謝璟玉求出那根籤,我就該用那根籤穿透他的心臟。
封后大殿上出了意外。
合巹酒還沒喝,蕭容恆就出事了。
他的面色從忐忑羞澀到痛苦難耐,只用了我一個抬眸的時間。
就在我端起酒杯的一剎那,蕭容恆重重從高臺上跌了下去。
人羣亂成一團,我猛地掀起額上珠簾,謝璟玉遙遙站在遠處看着我,彷彿隔岸觀火的謫仙。
這大典還是沒能順利完成。
蕭容恆寒毒突發,躺在牀上不省人事。
即便我提前做了籌劃,剛一重生就命太醫每日三次爲蕭容恆請安把脈,他還是驟然病倒了。
比起上一世,足足早了兩個月。
我往他嘴裏喂藥,他搖着頭,一口都不肯喝,打翻了一碗湯藥。
我站起身,想要離開爲他換一碗新藥,他卻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
人並未醒,眉頭緊蹙,不知道做了什麼噩夢。
「阿因…」
「我在。」
他眉頭舒展了些,但臉色依舊慘白:「一切有我在,別怕,不會有事的。」
雙脣囁嚅,我許久未能答話。
我年少時不明白蕭容恆爲什麼對我那麼好。
少時遲鈍,成年後又被仇恨矇蔽雙眼,一雙眼睛只盯着謝璟玉和謝氏一門的錯處。
堂堂太子,打扮成太監模樣溜出宮陪我玩,我習以爲常。
臘月寒冬,用染着寒毒的身體爲我堆雪人,我視若無睹。
那年謝家倒打一耙,說我父兄不聽軍令,意欲謀反,最後自食惡果。
先帝聽信讒言要將我家滿門流放嶺南。
父兄戰死沙場,母親病危早逝,府裏皆是老弱病殘。
嶺南,不過是死路的另一個說法。
可僅僅只是一個晚上,抄家的兵衛尚在府門前與我對峙,宮裏的旨意便被收了回去。
先帝允了我一個機會,只要裴家有法子在五年內平定西北,過去之事一筆勾銷。
於是三年孝期過,我帶兵去了西北,後來屢戰屢勝,年僅十七官居二品。
很多很多年後我才偶然從謝璟玉口中得知。
那個冬天,太子在養心殿外跪了一夜。
他頂着病體,無視體內急劇惡化的寒毒,用自己的性命爲裴家作擔保。
彼時謝璟玉不屑嗤笑,嘲蕭容恆對我用情頗深,我不置一詞。
我們時常爭執。
我嘲他竹籃打水一場空,經營半生一事無成;他嗤我大仇未報無能爲力,只能和仇人相互折磨。
可唯有那一晚,我用匕首劃破了他的脖子。
「你再對陛下不敬,明日你的人頭便會出現在謝氏祠堂的供桌上。」
他冷笑,無視脖頸上愈來愈深的傷痕和不斷溢出的血珠,攥着我的手把我拉人懷中。
「那你殺啊。縱使你殺了我,他也活不了,大不了我們一起去死。」
-13-
蕭容恆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出事。
封后大典前,他留了一道詔書。
若他身體有恙,朝中一切事務交給皇后打理。
畢竟多活了十年,朝中之事於我而言得心應手。
謝璟玉轉了性,告了十五日病假。
我正納悶,琉璃跑來告訴我,重陽節,有人看見了謝璟玉同沈清棠在賞花燈。
正在批閱的奏摺被墨水暈開,琉璃叫了我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
重陽節一起賞花燈,確實是謝璟玉和沈清棠自年幼就有的承諾。
哪怕後來沈清棠成了貴妃,每年重陽節,謝璟玉仍舊親手做花燈讓人送進宮。
那時候蕭容恆病得久臥牀榻,一切都交給謝太后,誰都不肯見,自然無暇顧及他們。
「主子,那沈清棠既然敢回京,不如我們將計就計,用私藏逃犯的罪名把他們都給……」
我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密信遞給了她。
那密信來自璇璣。
她被我派去跟着刺客行蹤調查謝家,已經消失了半月,如今從天寧寺送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六個字。
【謝太后,七皇子。】
「璇璣這是什麼意思?謝太后從先帝在時便一心向佛,陛下同慶王鬥得水深火熱時都未曾露面。那樣與世無爭的人,連親兒子都不在意,還要幫着外人刺殺外甥嗎?」
信紙泯滅在燭火中,我的心一沉。
「太后可不是不在意兒子。」
他只是不在意蕭容恆。
那個年僅五歲的蕭容安,可是自幼被她養在身邊,千疼百寵。
「讓下面的人好好查查。」
我將手中批完的摺子推到了一旁。
「主子要去哪?」
「找人過重陽節。」
-14-
我從宮外找來神醫照料蕭容恆,他的病果然一點點好轉。
毒素無法徹底清除,卻可以讓他每日清醒的時辰更多一些。
神醫照常爲蕭容恆施針,見我來,面露難色。
我心下了然,揮了揮手屏退了周圍侍候的宮人。
「如何?陛下此毒,當真毫無解法?」
神醫搖搖頭:「娘娘恕臣直言,毒素常年累加,早已浸入陛下五臟六腑,只怕是……」
「怕是什麼?」
「最多捱到明年秋天。」
「怎麼可能!他那毒是少年時中的,這麼多年,如何累加?」
明明即便是上一世,他也活到了十年後。
「此毒名爲安樂散,一旦中毒,一年內必定無疾而終,外人查不清病因此毒也不會帶來絲毫痛楚,或許某一日做了個美夢人便在夢裏羽化了。此毒無解,但可抑制,只是……」
他每多說一個字,我的臉色便更白一分。
「只是若想抑制,只能以毒攻毒。每年服用此毒,用毒素剋制毒素。可人身體會被毒素掏空,每一次換毒都宛如抽筋拔骨,等到人的身體承擔不起毒素,便是真正的末日。」
外面的風好大,十月的天,我站在廊下,已經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下雪了。
蕭容恆登基時他們說這是歲收之兆,可我一眼望去,只餘天地間一片茫然。
「那毒要到何處去尋……」
「阿因!」
我應聲回頭,褪去層層朝服,蕭容恆比十四歲時還要清瘦。
「別找了。」他笑得燦若朝陽:「我想死得輕鬆一點。」
「好。」
我拒絕不了他。
-15-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重陽那場雪下得令人意外。
蕭容恆非要去堆雪人,滿宮都攔不住他。
小小的雪人精緻無比,蕭容恆從寢殿取出他自己的冠冕給雪人戴。
還給雪人起了個名字,叫嘉因。
我們默契避開了那毒,避開了下毒的那個人。
停毒後他的身體日益好轉,冬至那晚我們在一起喫了餃子,用來爲陛下第二天重歸朝堂加油鼓勁。
但我忘了,冬至是謝璟玉的生日。
夜半回到寢宮時過於疲憊,以至於我沒留意到大雪中瀰漫的酒氣。
直到踏入殿中,反被人一把推到門上。
殿門「嘭」地一聲被人關上,引起琉璃一陣驚呼。
我抬頭看他,感覺他越活越回去,比真正二十歲時還要莽撞。
「皇宮是你家?還是你活夠了,就那麼不怕死?」
知道自己酒後容易失態,他從不讓自己喝酒。
他低着頭,久未打理的劉海遮住了眼,我看不清他的情緒。
過了很久,久到雪都停了,他才苦澀地開口:「我有時候真不明白,明明你看過我的日誌,爲什麼還能裝得彷彿無事發生。只要你對我低低頭,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驕傲被淚水打碎,我的眼裏平靜無波。
那本日誌寫了什麼?
有用的都被我記住了,沒用的都被我忘卻了。
隱隱約約是記得,他有不得不「愛」沈清棠的理由。
年少時他在邊關遊玩突遇雪崩,被人送回來時奄奄一息,是沈清棠救了她。
那位名門千金彷彿什麼都會一點,可救活一個將死之人何其難。
她用了蠱,情人蠱。
於是她與謝璟玉同生共死,共享極樂與疾苦。
那張臉,會在彼此心動的第一時間浮現在對方心頭。
所以謝璟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她給蕭容恆陪葬。
救命之恩加上情人蠱,我要是謝璟玉,也恨不得對她掏心掏肺。
至於他藏在日記本里的,後來真正愛的是誰,並沒有那麼重要。
愛死得比人快,心動哪有命重要。
「那該發生點什麼呢?謝璟玉,你父親害死了我父兄,我母親死在了我生辰的前一晚。」
或許那十年,他也曾對我好。
無論我對他做了什麼,他對我的報復從來無關痛癢。
隨着年月逝去,他逐漸連反擊都懶得反擊。
他房裏放滿了我喜歡的東西,謝家上下對我畢恭畢敬。
喜歡的糕點會在次日一早出現在我桌上,京城新興的珠釵玉飾每月成箱成箱搬入謝府。
可我本該恨他,所以我不願意記得他的好。
年少時的譏諷是真的,掛在樹上一天一夜是真的,朝堂針鋒相對是真的,後來的羞辱與折磨也是真的……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樁樁件件都不會因爲一句心動抵消。
我的肩膀感受到一陣溼潤,他似乎在哭:「我幫你報仇了,你爲什麼就不能服個軟呢?」
報仇。
是啊,拙劣的刺客怎麼可能比得過手握軍權的謝侯。
謝璟玉連續兩輩子毒殺親父,明明是爲了成爲武安侯後所能繼承的軍權,竟然好意思說是爲了我。
「小時候你爲沈清棠將我掛在樹上一天一夜,我沒喊救命,在腦海中盤算了一萬種你的死法。謝璟玉,我們是敵人,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贏得很沒意思。」
情感對峙中,清醒冷漠的人永遠佔據上風。
他猛地抬眼,拼命想擠出凶神惡煞,卻不知道自己眸中的淚花有多可笑。
「裴嘉因,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你是我的妻。你還沒把我毒死呢?改嫁之事算不得數。」
我冷漠地看着他,剛要開口,大殿之門突然被人打開。
「阿因,你忘了今日是你生辰,我去小廚房爲你煮了長壽麪……」
「嘭」地一聲。
那碗麪最後還是掉到了地上。
我也忘了,我的生辰和謝璟玉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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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換了一副淚眼朦朧的表情看向蕭容恆,這樣的姿勢,像極了謝璟玉懷恨在心,藉着酒意闖進宮要殺我。
幾乎是我眼淚擠出的同一時間,謝璟玉難以置信地石化在了原地。
柔弱無依、楚楚可憐,昔年父兄還在,我時常這樣同他們撒嬌,可這樣的柔軟,我從未在謝璟玉面前展現過分毫。
蕭容恆把他推開,醉意控制了他的大腦,他連站都站不穩。
人跌坐在地上,我在他紅着的眼中看到了無盡的恨意。
可如今的他並不是十年後的他。
慶王兵敗後,謝璟玉過去的勢力被洗劫一空,他還沒來得及東山再起。
蕭容恆提劍要殺他,我抓住了蕭容恆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不能殺,他還有用。
謝璟玉死死盯着我們交握的手,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鞭笞三十,謝璟玉被送回了謝府。
他的出現引起了蕭容恆心中的不安。
那天晚上,蕭容恆一夜未眠,我在他牀頭同他講故事。
就像我小時候,他和我講的一樣。
故事裏的小男孩爹不疼娘不愛,母親日漸憔悴,他覺得是父親的錯。
那時候他母親只是父親的一個妾室,嫡妻屢屢欺辱,母親如履薄冰。
爲了討嫡妻歡心,小男孩被父親送給了嫡妻撫養。
身在富貴人家,他卻受凍捱餓,嫡妻的親生兒子欺負他,家裏的下人也看不起他。
可他總想,只要他乖一點,他的母親便能過得好一點,即便他的母親從未來看過他。
後來,他母親終於來看他了。
可就是那天晚上,他中了北疆寒毒,種種線索都指向嫡妻。
父親大怒,廢了嫡妻,他的母親成了父親的妻子。
他在病好的第一天就去看母親,卻見母親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母親看着那孩子,眼裏是他未曾見過的柔情。
小時候的故事戛然而止,後面的故事我來爲他畫上句號。
小男孩得不到母親的愛沒什麼,會有人愛他的。
世界那麼大,總會有人願意爲他而活。
「陛下仁善慈愛,會受天下萬民敬仰。」
他去江南治洪災,去北方慰忠臣,世道待他不公,可他一次次挽救了世道。
他的結局不該是那樣。
他笑着搖了搖頭:「我所求的不多,這天下真心待我之人少之又少,如果可能,嘉因,我希望她能幸福。」
「我知道你還在找安樂散的解藥,可是阿因,那毒毒發時的感覺實在太痛苦。算我求你,我這一生已經別無所求,讓我在最幸福的時候死去,好不好?」
「你信我,縱使我死,以後絕不會有人膽敢爲難你。」
他無奈地起身,溫涼的指腹擦過我的眼尾。
原來不知何時,我竟然又哭了。
-17-
這個年過得很安穩。
謝璟玉掌控了謝家那些兵,時不時陪沈清棠買買花ẗűₔ喝喝茶,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璇璣的密報總是言簡意賅,總之可以拼湊出,當年之事,謝家背後還有更大的幕後黑手。
安樂散果然能安樂,記憶中行屍走肉的模樣消散,蕭容恆眉宇間神采奕奕。
朝堂安穩,蕭容恆這個皇帝做得比他父親優秀許多。
晚上我教他葉子牌,他總誇我厲害,琉璃在後面憤憤不平,道主子慣會耍賴。
「璇璣何時回來呢?這樣我也有了幫手。」
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元宵那天,蕭容恆做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定。
他在立政殿後設了珠簾,給了我垂簾聽政的權力。
司空以死相逼,怒斥帝王昏庸、美色誤國。
以他爲首,御史臺集體辭官。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皇帝的錯處,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戰亂時逃得比誰都快,如今卻來諷牝雞司晨。
三日後,我親臨司空府上。
司空冷嗤三聲,提出兩個要求,要想他回朝,第一,我必須交出手中兵權,第二皇帝需選秀,綿延子嗣開枝散葉。
我必須親自請他孫女入宮,最次也要位列三妃。
我恭恭敬敬聽完了他的話,連連點頭稱是,請司空上了馬車。
司空微笑,對此十分滿意。
我也滿意,馬車行駛去江南水鄉,司空品行高潔,可以去種一輩子地。
次日,我還是牽着蕭容恆的手上了立政殿。
「既然御史大臣們個個身體欠佳,這官就不必他們來做了,即日加辦科舉,本宮要一批能辦實事的新御史。」
男人們的眼淚堆滿了御史臺,可我一向不願多給人機會。
璇璣那邊傳信,她做的紙鳶得了七殿下歡心,太后收她做了婢女。
謝太后看起來與世無爭,可璇璣卻在禪房密室裏看到了沈清棠和謝璟玉。
武安侯投靠了自己的親姑母。
而那位前世貴妃對謝太后恭恭敬敬,喚她——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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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前後,蕭容恆的病突然加重。
太后回朝。
我照例在晚飯過後去看神醫爲蕭容恆把脈,卻在步入太極宮的瞬間迎面撞上個娃娃。
「你是誰?」男孩懷裏抱着個娃娃,稚嫩的臉上寫滿了被寵壞的驕縱:「那院裏的雪娃娃是你堆的嗎?」
我這纔回頭,雪地裏的嘉因被人踢掉了腦袋,精緻的雪人破碎在春天之前。
「喂!本殿同你講話呢!你敢不回話!」
他邊喊着邊要衝上來對我拳打腳踢,被身後的婢女一把拉住。
「殿下,那是皇后娘娘。」
「皇后?本殿這就去和母后說,本殿不要這個皇后!把她打入冷宮!本殿要把他打入冷宮!」
婢女急着去捂他的嘴:「殿下!這是陛下的皇后,您該喚一聲皇嫂。」
「他都要死了!只要我想我就是皇帝,我現在就要做皇帝!快讓他去死!快讓他去死啊!」
大大的眼睛盛滿了兇狠,死死盯着我,發怒的理由僅僅是因爲我沒有回答他的話。
這就是謝太后捧在手心的七皇子。
「七皇子言行無狀,也該好好教導,打屁股吧,打完給太后娘娘送回去。」
上一世,我從未見過這位七皇子,即便後來蕭容恆病危太后攝政,七皇子始終都在天寧寺。
謝太后與世無爭,教出來的孩子卻囂張得不像樣子。
「姐姐!」身後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來人巧笑倩兮,正是數月不見的沈清棠:「殿下是皇室血脈,金枝玉葉,即便一時失言,也有太后教導。您這樣,怕是不合適。」
蕭容恆哭着喊着跑到了沈清棠身後,一雙眼睛滿是敵意地看着我。
我懶懶抬眸:「來人,掌嘴,哪裏來的瘋女人,敢來教本宮做事。」
一左一右走出兩名嬤嬤,摁住沈清棠抬手就是一巴掌。
沈清棠沒想到我如此直接,於是傻在了原地。
她還愣着,嬤嬤抬手又是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一個人膽敢出來阻攔。
蕭容安嚥了咽口水,面相都呆萌了不少。
二十道掌摑結束,我才重新把目光看向沈清棠:「原來是沈小姐,本宮近來眼神不好,這才認出來。沈Ṱũ₃小姐不在父母身邊盡孝,到本宮身邊亂認什麼親戚?」
沈清棠捂着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她被太后封爲貴妃,自然可以和娘娘互道姐妹。」
謝璟玉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鬼一樣毫無生息。
「璟玉……」沈清棠淚眼婆娑抓住他的衣襬躲到了他的身後。
蕭容安先聲告狀:「表哥!就是她,就是那個壞女人,她欺負阿棠姐姐,還要欺負我!你快去揍她幫我們出氣!」
我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侯爺還真是會忍痛割愛,本宮瞧着侯爺同沈小姐、七皇子纔像是一家三口。」
謝璟玉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太后娘娘有請,皇后不妨去見一面。」
-19-
太后和蕭容恆長得很像。
一張溫婉至極的臉,一副看什麼都真誠無比的眉目。
或許是在佛寺待久了,言談舉止間都帶上幾分普渡衆生的味道。
見我到來,也只是溫和慈善地招手,待我上坐後,甚至親自爲我倒了一杯茶。
「裴朗的女兒一眨眼竟也長這麼大了。」
「你大抵是忘了,你小時候本宮還抱過你,小小一團那麼可愛,本宮當時就覺得與你投緣。」
「那時候你也就十幾歲,生辰禮本宮問你要什麼,你哭著喊著要與璟玉成婚,陛下親自給你們賜了娃娃親,沒想到兜兜轉轉,你竟然成了本宮的兒媳。」
我將那杯茶握在手中,只垂著眸:「不知太后娘娘召見,所謂何事?」
謝太后長長嘆了口氣:「你可知道,本宮爲何要你來做容恆的妻子?」
「臣妾不知。」
「容恆的性情,說好聽了是溫良,說得不好聽,便是懦弱,在本宮心裏,他並不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選。可安兒不一樣……」
我抬眸看她,提到小兒子,她眼睛都在發光。
「縱使安兒性子乖張,可本宮看得出,這孩子日後必有大出息。本宮選中你,並不是要爲融恆選一位了不得的皇后。待容恆死後,安兒繼位,需要一位足夠強大的太后鞏固他的地位。」
對於蕭容恆的死,她比我想象中還要冷漠。
我的聲音沾了些許苦澀:「娘娘萬壽無疆,自然是殿下有力的靠山,何須如此……」
她搖搖頭,無比滿意道:「本宮與你不同,謝家不是本宮的依靠,朝野之中亦沒有本宮的勢力,新帝需要一位手握兵權的皇嫂,爲他掃清登基爲帝的障礙。可是你這孩子,比本宮想象地還要出色。朝堂之安定,比本宮想象地早了十年。」
我手一抖,茶杯從手中掉落,碎裂在地板上。
原來,蕭容恆從始至終都是她的一枚棋子。
一個母親偏心,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
太后眉目一沉,身後婢女上前,替我換了一杯新茶。
「臣妾還有一事想問。」
「問。」
「陛下身上所中之毒,時不時娘娘下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可我就在她氣定神閒的眉目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容恆所中安樂散,本就無解。可從前若不行此法子,本宮與他都會死在這喫人的深宮之中。他痛苦了這麼多年,本宮作爲他的生母,自然也無比心痛。今年本宮便會停了他的毒,來年春天,讓他安樂而去。不過這些,要等到太后斷定他時日無多,禪讓皇位給安兒以後。」
等不到來年春天了。
他早停了藥,活不過今年秋。
我臉色慘白,謝太后彷彿渾然不察,她將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喝了這杯茶,日後新帝登基,你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20-
又下雪了。
我扶着門框走出永壽宮,力道大得要將門框握碎。
謝璟玉撐着傘走到我面前。
太后給了他統領御林軍的權力,他如今手握重兵,自然得意得很。
「臣早說了,娘娘這段姻緣,是大凶。」
「管好你自己。」
謝璟玉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謝太后沒有她自己說得那般與世無爭,事實上,即使她身在佛堂多年,這宮裏仍舊遍佈她的眼線。
門閥權貴大都以她爲尊,沈清棠更是自幼被送去天寧寺,在太后身旁聽其教誨。
如果不是我近來折了她太多羽翼,她不會在這個時候露面。
將長子當作次子往上爬的階梯,拉攏我進入她的陣營,等到蕭容安真的繼承皇位,他將得到一個唯他是從的朝堂。
這就是當今世上權力最大的女人。
真正做到了父母之愛子,必爲其計之深遠。
兵不血刃就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如果,她的寶貝死了呢?
入春以來小雨連綿,那日是難得的晴天,是太后找欽天監算好的良辰吉日。
「就今日吧,國不可一日無主,總讓皇后代勞也不是辦法。」
蕭容安抱着紙鳶,繞過我小心翼翼站到太后身邊:「母后,今日天氣好好,兒臣要帶阿璇放紙鳶。」
太后蹲下看着他,愛憐地撫摸着幼子的臉,小心翼翼將蹭了蹭他的鼻尖:「去玩吧,母后向你保證,等你回來,這天下都是你的。」
她還是不放心,吩咐沈清棠貼身照看,還要謝璟玉派御林軍精銳跟從。
走到太極宮門口,太后將手中的傳位詔書和一顆藥丸交給我:「他清醒時最喜歡你,如今昏迷不醒,這種事情便由你來做吧。用這顆藥丸,容恆能有一柱香的清明。」
我接過了那東西,臨走前,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都是您的孩子,陛下死了,娘娘會傷心嗎?」
她端詳我許久,竟是笑了:「容恆命該如此。」
我心一沉,還是爲蕭容恆感到不值。
可跨入殿門的那一刻,太后又叫住了我。
「孩子,你也是女人,假如你同我紮根在喫人的深宮,經歷過那你死我活的權力之爭,早晚會明白的。孩子同孩子是不一樣的,有些孩子是毀滅你的災難,有些孩子是拯救你的救贖。他見過我最不堪最下賤的一面,怎麼可能還把我當作慈愛的母親。從他跟了先皇后那刻起,我與他的母子情分就斷了。」
「他曾叫先皇后母親,族譜上,他是先帝元后的嫡子。」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
「可他曾爲您以身試毒,活在先皇后身邊那些日子,他日日夜夜都希望您來接他,即便知道您給他喫的是毒藥,他也未道過一聲苦。」
我的聲音很小,謝太后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笑了一聲,無奈又嘲諷,抬頭望天,不知是看自己的野心,還是隱藏眼眶中的淚。
「所以啊,他喫了那麼多苦,他做了太子,他受萬人敬仰,他率先登上皇位!我的安兒什麼都沒有!不過沒關係,很快,我會將這個天下完完整整交到我安兒手中。」
-21-
「您怕是沒有那個機會了。」
殿門被徹底拉開,蕭容恆站在臺階上同他母親四目相對。
沒有。
什麼都沒有。
太后那雙眼睛裏除了震驚什麼都沒有。
蕭容恆追求一生的母愛,在此刻人被凌辱得如同一灘爛泥,摔得面目全非。
可太后畢竟是太后,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你騙我,你夥同你身邊那個賤人聯手欺騙自己的母親?」
「她不是賤人,她是朕的妻子。你也不是朕的母親。」他頓了頓,過了許久才艱難苦澀得開口:「您親口所說,朕的母親,是先帝的文懿皇后。」
「好啊。」謝太后被氣笑了,臉皮被撕破,她索性就不裝了:「可你既然停了這藥,便也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既然如此,爲何不能將皇位傳給你親弟弟呢?難道真要學旁人,不扶持自己的親弟弟,從宗室隨便過繼個嗣子?」
蕭容恆搖了搖頭,在謝皇后怨毒的目光中拉起了我的手。
「朕不會傳位給蕭容安,也不會找嗣子,等朕殯天,皇后就是大楚的新帝。」
「好啊,好極了,那本宮便讓你寶貝的這位皇后同你一起死。裴家軍如今鎮守西北,不知是誰給你們的膽子讓你們如此狂妄,到底是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璟玉!你還在等什麼?殺了他們!」
謝璟玉的眼睛未有一刻從我身上離開,太后喊他名字時他還在發愣。
「璟玉!你聽見沒有!」
謝璟玉這才回過神來:「再等等吧。」
「等什麼?」
「等我的誠心。」
太后正待追問,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奔跑聲。
「找到了!主子!果真找到了!謝璟玉那狗賊沒騙咱們,昔年謝家誣陷老爺的罪證真的在天寧寺!」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琉璃跑得急,一個趔趄撞到了男人的背,謝璟玉趕忙扶了她一把。
「謝謝這位……公……狗賊……」
我扶額,琉璃嚴肅起來:「主子,都在這了,查了十天,來往密信一封不漏。」
謝太后表情幾乎裂開,咬牙切齒瞪着謝璟玉:「你瘋了?這是在做什麼?謝家敗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謝承寵妾滅妻害死我母親不配當我父親,這話是您告訴我的。」
謝璟玉攤開手,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絝神情:「至於瘋,姑母真是謬讚了,我不如您。」
「你別忘了沈清棠還在我手上,她死了你也別想活。」
謝璟玉不理他,反而把目光轉向我。
「現在有意思了嗎?裴嘉因,如果我死在今天,你猜我們會不會還有來世。」
我抿了抿脣。
旁人看他的目光莫名其妙,我卻明白他的意思。
可太后顯然不會給我們思考的時間。
她帶來的侍衛一半是御林軍,一半是自己的親衛,真動起手,難保不會兩敗俱傷。
「動手!」她吩咐親衛:「大不了今日魚死網破,都死在這,皇位依舊是我安兒的。」
我又嘆了口氣:「怕是依舊不能如您所願了。」
我拍了拍手,宮門大開,以璇璣爲首,裴家女將人人手持利刃踏馬而來,身後無數官兵被五花大綁拖在馬後,早已血肉模糊。
「以您爲首的京城貴女瞧不起女人當兵,賞起花喝起茶來總愛以取笑我們爲樂,可太后,他們跟隨父母自幼馳騁西北大漠,喫得苦比你們多得多,她們用青春年華保家衛國,沒有他們顛沛流離何來你們的今日。」
「幸虧您看不起我們,讓我們得以埋伏在這京城的每一處角落,也幸虧您有足夠的信心能在今日功成,我們才得以將您的朋黨一網打盡。」
我知道自己說了很多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爲太后正直勾勾地盯着璇璣。
「你……你怎麼在這?我的……我的安兒呢!」
璇璣看了我一眼,得到許可後才緩緩開口:「七皇子貪玩,溺斃荷花池中,臣等找到時早已沒了氣息。」
那位運籌帷幄的皇太后,最終還是像一位尋常母親一般癱倒在了地上。
一瞬間,雍容的婦人老了何止十歲。
衆目睽睽下,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搖搖晃晃向我走來,直到從袖中掏出匕首,才被蕭容恆拽倒。
「爲什麼?爲什麼?你個毒婦,我的安兒和你無冤無仇!無冤無仇!他只是個孩子啊!你們如何嚇得去手!」
我整了整衣冠。
今晚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臨走前,我淡淡掃了她一眼:「因爲他踢倒了我的雪人。」
「就因爲這?!」
「就因爲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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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將蕭容安葬入皇陵,可蕭容恆拒絕了。
「他不是蕭家的血脈,沒有理由葬入蕭氏皇陵。」
我批奏摺的手頓了頓:「什麼意思?」
他學着我從前的模樣長長嘆了口氣:「我曾經以爲,母后偏愛容安,是因爲他是她與所愛之人的孩子,原來不是,她只是分外恨我。」
謝太后也曾年少無憂,少年時,她愛上了一個在街頭給人算命的南疆少年,可謝家家主怎麼可能同意自己的妹妹和一個賤民私奔。
皇帝看中了她,她必須要進宮。
南疆少年被趕出嘉峪關外。
謝氏兄妹決裂,二十年未有往來。
直到六年前,南疆派遣使臣入中原,太后再遇年少愛人,有了孩子。
彼時先帝垂危,無瑕顧及太后,於是太后藉口修佛祈福,徹底搬進了天寧寺。
原以爲是愛屋及烏。
可那個孩子出生後,她卻毫不猶豫殺死了曾經摯愛。
他是南疆貴族,卻遲遲不來找她,她早就懷恨在心。
蕭容恆的毒,謝璟玉的蠱,都是太后從那個男人身上得來的。
我批閱奏摺一頓,只覺得心裏千般萬般不是滋味。
於是放下了手中的筆,從後面給了他一個擁抱。
謝家罪行被公佈,謝璟玉功過相抵,依舊做他的侯爺,可他那些昔年參與誣陷一案的叔父就沒那般好運了。
聽聞謝氏斬首時,謝璟玉還特意搬了把椅子去觀刑。
謝家人罵他白眼狼,口水幾乎噴到他臉上。
他也不惱,甚至悠哉悠哉唱起了小曲。
旁人不知道,我卻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刺殺謝璟玉的人,超過七成來自他那些叔父。
大家族裏爭權奪勢,不亞於皇族。
謝太后自裁於天牢之中。
臨死前她或許良心發現,哭着喊着要見蕭容衡最後一面,可當時蕭容衡忙着堆新雪人,頭都沒抬就拒絕了。
想起這位太后的一生,波瀾起伏、敢愛敢恨,也算是傳奇。
沈清棠瘋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過去最重視的體面被她拋之腦後,整個人瘋瘋傻傻地在院子裏沒日沒夜地跳舞。
還是謝璟玉看不下去,將她綁去了佛堂。
「她一直跳着我的腳也疼。」
謝璟Ṫüₛ玉是這麼解釋的,我知道他沒撒謊。
因爲那日我令人打了沈清棠二十巴掌,謝璟玉後來出現時,兩邊俊臉也紅得要命。
世道太平,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終究會有分別的那天。
皇帝駕崩在第二年春分那天。
他比神醫和太后所斷定的活得都要久。
那是一個一切如常的午後,奏摺沒有往日多,他說想要出宮看看,我便帶他去了皇城外的瞭望臺。
「沿着這條路向前,前面有一座山,山外便是田家村,我父親就是在那裏起的家,中了科舉武狀元,成了保家衛國的將軍。」
「往後看,就是陛下您的天下。王二孃在巷口日復一日賣了一輩子豆腐,打鐵的李大叔還沒能買到自己的鋪子,小鈴鐺在醉仙樓唱自己編的曲,唱得喉嚨都要啞了。」
他笑:「你怎麼誰都認識?」
我也笑:「告訴你個祕密。我前世是個毒婦,自己過得不舒心也總想叫別人不舒心。於是我走街串巷,到處打聽別人的倒黴事。可我發現我錯了。」
「何錯之有?」
「我問王二孃有何不舒心,她笑笑,免費給了我一塊豆腐;我問李大叔何時不舒心,他嘆了口氣,撿起我丟在地上的寶劍,默不作聲替我磨得更鋒利;我問小鈴鐺有何不舒心,她瞪大了眼睛,將我拽進了醉仙樓,她的臥房貼滿了她編的曲,她說她終有一日要唱出楚國,唱向世界,但看我不高興, 她決定將她所有的歌都唱給我聽。那天過後,我暗暗發誓, 倘若有來生,我一定不要做個毒婦了……」
他靠在我的肩頭,氣息逐漸微弱:「那嘉因呢?嘉因以後在哪呢?」
我垂眸:「嘉因化了。嘉因早就化在太極宮的花園裏了。」
他輕輕地笑, 我也笑。
笑夠了,他突然攥住我的手:「我很抱歉, 那年在北疆雪山,沒來得及救你。所以即便你要跟他走, 我也不會有絲毫怨言。」
十一歲那年, 我跟着父兄前往西北鎮壓反賊, 年少的太子隨軍出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雪山,我揹着父兄偷偷去雪山玩,卻因突發雪崩被埋入深山。
也是那年,謝璟玉的母親方纔去世,他的父親妄圖改立他的庶兄爲世子,將手中兵權交給庶子。
謝侯說謝璟玉頑劣,未來只需做個尋常公子哥兒, 四處遊山玩水便好。
可謝璟玉大逆不道扒了母親的墳, 那副屍骨從頭到尾俱是暗紫,肚子裏甚至還有一副未成形的孩童骨架。
他默默嚥了這口氣,偷偷跟着裴家軍去了西北,想靠自己建功立業。
未成想夜半對着月亮思念母親,卻看見了鬼鬼祟祟的小丫頭。
他跟着她進了深山,碰巧救她於水火。
可惜自己因救人垂危, 還未建功立業, 灰溜溜地被送回了謝家。
謝侯要拋棄他, 謝家上下無人肯救他。
是太后給了他一個機會。
那是他第一次見沈清棠。
後來他得了太后的寵愛回府, 手刃父親的妾室和庶兄,拿回了屬於自己的一切。
一年後,裴家的小女兒回朝, 哭着喊着非救命恩人不嫁,先帝替他們賜了婚。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陛下不說, 臣妾都要忘了。」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放緩放輕,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能, 再也不會睜開了。
或許是擔驚受怕了太久,真到了這天,我反而沒有哭。
夕陽西下, 我看到了謝璟玉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那日在你宮中,你答應沉冤昭雪後同我離開京城遊山玩水, 我才答應幫你的。」
我靜靜地看着他, 對他笑了笑。
「夫君被我騙了那麼多次, 怎麼還未得到教訓。」
他氣極,卻也無話可說。
「你若想走, 天下之大,隨你。」
他長長嘆了口氣:「罷了,我也累了。就讓我看看你, 如何成爲這天下第一女帝。」
春分徐徐,萬物復甦。
正是知道世間荒蕪,所以春天週而復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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