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太受歡迎怎麼辦

我是惡毒女配,但我擺爛了。
原因無他,我臉盲。
家裏有五個小孩,一個男主,一個反派,一個男配,一個女主,一個女配。
劇情要我偏愛女配,打壓女主,虐待反派,寵愛男主,最好還要無視男配。
我:「……」
我盯着五個在我眼裏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豆丁,陷入沉思。
【你是對劇情有很大推動作用的惡毒女配,不按劇情來,世界就會崩塌。】
我看着面前那本有問必有答的「百科全書」,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努力一下。
「男主是誰?」
【最可愛那個啊,眼睛最大,嘴巴最紅。】
「名字呢?」
【不知道。】
「女主是誰?」
【最好看那個,小小年紀美人胚子,瓜子臉杏仁眼。】
「名字呢?」
【不知道。】
問完幾輪,除了屁用沒有的外貌描述,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面無表情:「那行,一起毀滅吧。」
開擺。

(01)
我的人設,是小說裏最典型的那種惡毒女配。
膚白貌美(雖然我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家財萬貫(最近才知道這事),不愛理人(因爲根本認不清人)。
事實上,我爸媽走得早,我們一家三兄妹,多少都有點毛病。
大哥善心氾濫,領養了五個小孩,一朝去世,全部託孤給我。
二哥厭棄凡俗,高考當天入職少林寺,如今已是月入過萬的方丈大師。
而我,天生臉盲,活這麼大,連大哥二哥都認不清,只能聽聲識人。
我是特地搬來大哥家照顧這五個小孩的。
他領養他們纔沒過多久,五個小孩都很乖,站在我面前,怯生生的也不說話。
我也聽他們自我介紹過了,想了想:「我叫賀清秋,你們可以叫我……」
我張口就要說「姐姐」,畢竟我也纔剛滿十八。
但,他們都喊我那年近三十的大哥叫叔叔。
我:「……叫我姑姑就行。」
其實按照法律,我是沒辦法領養他們幾個的。
我那母胎單身的大哥也不可以。
但據說是神奇的劇情力量修補了一切,所以剛上大學的我,被迫開始養崽。
「百科全書」一開始還喋喋不休讓我修正劇情,但我全當沒聽見。
雖然我也不算什麼好人,但虐待小孩這種事也不太能做得出來,更何況,我壓根不知道誰是男主,誰是女主。
劇情我是懶得走了,毀滅就毀滅吧。
毀滅了也治不好我的臉盲症,可見這劇情,走了也沒什麼用。
三個小男孩,一個叫莊瑜,一個叫何亦暘,一個叫徐如途。
兩個小女孩,一個叫林妙妙,一個叫宋鵲。
我看來看去,都看不出這幾個天天喊我姑姑,天真無邪的小孩,以後居然能分化成什麼病嬌反派和跋扈女配。
畢竟他們真的很乖,像我這種慢半拍又沒什麼感情的成年人,都情不自禁地開始喜歡他們,開始很認真地照顧他們。
幾個小孩之前在孤兒院讀書,我領養他們以後,就把他們送進了家門口的一所小學,我特地買了輛麪包車,就像是幼兒園的專車一樣,天天去小學門口接送他們。
偶爾班上有事,輔導員也能體諒我的難處,拍拍我的肩膀,感慨:「獨自照顧五個弟弟妹妹,辛苦你了小賀。」
我面不改色,對答如流:「是的,孩子發燒了我得帶他去醫院。」
並不是,其實他們現在都在家寫作業。
但自從我發現用這理由逃課百試不爽後,五個小孩在我口中,就經常進醫院。
我偶爾也會懺悔兩秒:成年人真的好卑鄙。
但下一次還是會繼續祭出這個請假神器:成年人就是如此卑鄙啊。

(02)
大哥的家裏把一切都佈置得很好,我沒有動他的房間,只是把客房裝修成自己的房間,僱了個阿姨做我們的一日三餐,順便打掃衛生。
每天他們在桌上寫作業,我就在旁邊打遊戲。
打到一半,一個男孩走到我旁邊來:「姑姑,需要幫忙嗎?」
我眨眨眼:「小魚,作業就寫完啦?」
「誒呀,姑姑你又認錯了!」桌上奮筆疾書的小男孩抬起頭,猛烈抗議,「我纔是莊瑜,他是徐如途啦!」
「噢,」我從善如流,有錯就改,「兔兔,你作業就寫完啦?」
徐如途輕輕「嗯」了一聲,在我身側坐下:「後天的考試我也複習好了。」
徐如途是五個小孩裏學習最好的那一個,不怎麼愛說話,但很乖也很聽話。
「王者榮耀誒,這你會玩嗎?」
徐如途點點頭:「會的。」
我興致勃勃地把手機遞給他:「你玩一把,我看你玩。」
「好。」
徐如途輕聲說,然後操作着我 1-10 的打野貂蟬,開始亂殺。
我越看越震撼,眼睛越睜越大。
果然,王者裏還是小學生最厲害,恐怖如斯!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個小女孩也跑到我身側坐下,不依不撓地抱着我的腰:「姑姑偏心!我也寫完作業了,姑姑陪我玩。」
我試探性地問:「妙妙?」
「誒!」
聽到我認出她是誰,小女孩明顯高興了,喜滋滋地仰起臉對我笑。
另一個小女孩就安靜多了,她剝了ƭŭₖ個橘子遞到我嘴邊:「姑姑喫。」
「謝謝小鵲,小鵲也喫,」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小可愛的投餵,對書桌上僅剩的兩個小男孩說,「要九點了,再不寫完就不能一起看電影了噢。」
「啊啊啊啊啊!」莊瑜明顯很抓狂,「這個太難啦!!」
另一個小男孩——也就是何亦暘,冷哼一聲,看上去很不耐煩,扯着一張卷子走到我面前:「我寫完了。小測試卷,家長要簽字。」
我看着上面明晃晃的一百分:「一百分?這麼厲害啊小羊。」
旁邊正在打遊戲的徐如途一頓。
兩個坐在我身側的小女孩也一頓。
「小測試卷要簽字?」
「不用吧。」

「好啊何亦暘,你就是考了一百分,想要姑姑誇你對吧!」
何亦暘立刻把那張皺巴巴的試卷扯了回來:「我、我纔沒有!」
「沒關係,小羊就是很厲害,」我對這場面習以爲常,摸了摸何亦暘的腦袋,「過來一起看電影吧。」
何亦暘頓時就不說話了,乖乖地搬了個小凳子,也坐在了我的身邊。
徐如途恰好又打完了一局,我看着那華麗到起飛的數據,心悅誠服:「兔兔,暑假幫我代打到王者怎麼樣,我按星付費。」
「好,但是我不要錢,」徐如途說,「我也可以帶姑姑玩。」
「我和小鵲也可以陪姑姑玩呀,」林妙妙抱緊了我的胳膊,「姑姑,我這次也考了一百分噢。」
「我們一家的小學霸,」我習以爲常,挨個摸摸小孩的頭,「都很厲害。」
「只有我沒有一百分,」莊瑜終於寫完作業了,垂頭喪氣地走過來,語氣委屈巴巴,「姑姑,你不會覺得我笨吧?」
「不會的,」我安慰他,「上次家長會老師還誇你聰明瞭,分數沒那麼重要。」
小孩們集體安靜了五秒。
「姑姑,下週家長會,」宋鵲搖了搖我的袖子,「你打算坐誰的位置呀?」
五雙眼睛,頓時齊刷刷地盯着我。
我思考了幾秒,直接把難題又推了回去:「你們來決定吧。」
大多數家長都會有偏愛的小孩,但我不一樣。
我對他們一視同仁——畢竟作爲姑姑的我連他們臉都認不清,幹不來偏心這種技術活。
有什麼我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讓小孩自己解決吧。
——成年人真是非常懶惰。
「既然這樣,」沒人說話,莊瑜環顧一圈,謹慎地開口,「果然還是要用那種方法了。」
「我不同意,」一直很安靜的宋鵲反應激烈,「不可以。」
「我也不同意!」何亦暘急得站了起來,「我纔不要猜拳!」
「錘子剪刀布,你們兩個好像從來沒贏過吧,」林妙妙恍然大悟,下一秒卻語氣一變,「那就用這個好啦!」
「這不公Ťū⁸平!」
「錘子剪刀布最公平了,哪裏不公平!」
眼見小豆丁們要開始爭吵,我還是及時安撫住了他們的情緒:「這樣吧,我們來抽籤。」
「姑姑說抽籤,那就抽籤,」一直不說話的徐如途開口,「我沒有意見。」
「我也沒有意見,我聽姑姑的。」
「我也聽姑姑的。」
五個幼崽又乖巧地站在了我身前,我雖然辨別不出來他們誰是誰,但不妨礙我再一次產生感慨——好可愛啊。
真不知道大哥從哪裏找來的小孩,這麼可愛的幼崽,我連參加家長會坐誰的椅子都舉棋不定,真的會有家長捨得丟棄他們嗎?
我一邊這麼想,挨個揉揉他們的頭,最後還是自己出馬,給班主任打了電話。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缺的就是鈔能力。
於是最後,家長會那天,我坐在了老師特地爲我搬來的大辦公桌邊,五個小孩圍坐在我身側,周遭的家長傳來異樣的目光,我卻視若罔聞。
小學的家長會氛圍很輕鬆,老師強調的都是紀律和學習習慣,我聽得認真,一邊記筆記,一邊看桌上的試卷。
他們剛經歷了期中考試,五個小孩成績都特別好,真是小學霸,我的面前足足有八九張一百分的卷子,其他的也都是九十九、九十八這種分數。
不僅如此,老師每次點名表揚,都能聽到我家小孩的名字。
什麼課堂紀律好、學習習慣好、禮貌又乖巧、作業正確率高、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老師誇得舌燦蓮花,我聽得心曠神怡。
感受到周圍家長從異樣變爲羨慕的目光,我挺直了背,纔剛成年,就體會到了養崽的快樂。
「大家真不錯,」趁着老師給我們發醫保的單子,我小聲對五個小孩說,「今晚去喫大餐怎麼樣?週末去遊樂園玩?」
五個小孩也都配合我壓低的聲音,悄咪咪地問我:「可以喫肯德基嗎?」
我比了個「OK」的手勢:「點個全家桶。」
家長會結束以後,我帶着他們去了肯德基,給他們點上了平時不允許他們多喫的冰淇淋。
「姑姑真好。」
「謝謝姑姑。」
小孩們很有禮貌地在我面前排起了隊,然後紛紛坐在椅子上咬雞塊。
莊瑜忽然舉起小手:「姑姑,我有一個問題!」
我看向他,第一時間沒認出來是誰,眨眨眼。
「我是小魚啦姑姑,」他習以爲常,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我的手上畫了小金魚,美術老師幫我畫的,這樣姑姑就不會認錯了。」
「我也有哦!」又是一隻白嫩嫩的小手伸了過來,上面是一隻小貓咪,小女孩語氣歡喜,「我是小貓咪,姑姑。」
「妙妙?」我問,「喵喵?」
「大家都是小動物,我也要當小動物。」林妙妙晃了晃手,「妙妙是貓貓。」
其他三個小孩也伸出手,給我看他們手背上的小動物:小鳥、小羊和兔子。
「我們家還是動物家族啊,」我忍不住笑了,「那我就是飼養員嗎?」
「姑姑就是姑姑,」徐如途卻很認真地說,「姑姑想是什麼都可以。」
嘶——
果然,論起甜言蜜語,還得是小學生。
我承認自己被哄得心花怒放,於是又給小孩們加了一盒蛋撻。
「姑姑,週末真的會去遊樂園嗎?」莊瑜繼續了自己的問題。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們,」我說,「就是新開的那家童話小鎮,不過玩什麼項目要你們自己決定噢,我只負責陪你們。」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算是平常不太愛說話的宋鵲和徐如途,都發出了小小的歡呼聲。
其實剛領養他們的時候,他們還不是現在這種活潑的樣子。
連林妙妙和莊瑜都只會小心翼翼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忙做點什麼。
一丁點高的小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連摔了跤也不聲不響的,無論我做了什麼,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他們的第一反應也永遠是抬頭認真地說「謝謝姑姑」。
不過還好,養了大半年,總算讓他們稍微有點小孩子的樣子了。
不得不說,這真是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03)
週末,我開着車帶小孩們去童話小鎮。
結果剛停好車,一下車,就看見他們排排隊站在我面前,一人手裏拿着一根不同顏色的繩子。
我:「?」
這東西我倒是見過,牽引繩嘛,就是那種防兒童丟失的安全手環。
不過我其實不怎麼擔心他們的安全問題,大概是在孤兒院待過,他們的安全意識非常高,而且基本都是結伴一起走,五個小孩站一起,想拐走是不太可能的事。
所以他們買這個,是怕自己走丟嗎?
我還在茫然,作爲他們暫時的領頭人,手上畫着一隻胖胖小鳥的宋鵲站了出來。
「雖然我們會緊緊跟在姑姑身邊,」宋鵲認真地和我解釋,「但是姑姑不認識我們的臉,爲了防止有壞人冒充我們,把姑姑帶走,我們還是準備了這個。」
我:「……」
打擾了,原來是怕我走丟。
「但姑姑只有兩隻手,而且還有一隻手要給姑姑用來做自己的事情,」另一個領頭小孩,徐如途也加入瞭解釋的行列,「所以我們還安排了值班表,從 8:00-10:00,是我來牽着姑姑。」
我看着幾個小孩認真的樣子,有點哭笑不得,但還是把手伸了出來:「好吧,那十點之前,就拜託兔兔來照顧我了。」

徐如途很鄭重地點了頭,然後把那個白色的牽引繩,系在了我的手上。
我忽然有了一種很詭異的念頭——
幸好他們沒想過要五個人都牽在我身上。
不然,我真的很像遊樂園門口那個賣氣球的大叔。
來童話小鎮前,我給了他們五份地圖,讓他們自己規劃路線和遊玩項目。
我不恐高,對刺激性項目也沒有太大感覺,但幾個小孩明顯很喜歡,就連上過山車之前最猶豫的林妙妙都被這種高空飛行的感覺折服了。
「哇啊啊啊啊啊!」
「姑姑——」莊瑜興沖沖地說,「我感覺自己都要飛起來了!」
「還、還可以啦!」林妙妙的臉頰紅撲撲的,「姑姑喜歡玩嗎?」
「喜歡啊,」我捏了捏她的臉,「你們還要玩什麼?」
「下一個目的地,」宋鵲點了點地圖,「鬼屋。」
這下我是真的有點驚訝了。
「鬼屋?」我向他們確定,「你們不怕嗎?」
「我不怕呀,」莊瑜滿不在乎地說,「又不是真的鬼,爲什麼害怕呀?」
「姑姑害怕嗎?」徐如途問我。
「我也不怕,」我想了想,認真地說,「我連他們的臉都分不清。」
「我就說,姑姑肯定也不會害怕的!」林妙妙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再說啦,我也可以保護姑姑。」
聞言,宋鵲和徐如途都像個小大人一樣點點頭。
我們開始排隊進鬼屋,小孩子們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唯獨何亦暘沒有說話。
我扭頭一看,手上畫着綿羊的男孩把手背在身後不吭聲。雖然他一直以來都是有點彆扭,又有點酷酷的形象,但是在此刻,我能感覺到,他並不是不想說話,是真的有點說不出話。
我沒有問他怕不怕,只是伸出手,悄悄地牽住了何亦暘,問他:「小羊也會保護我嗎?」
他猛地抬起頭,小手緊緊地反握住我:「當、當然了!」
何亦暘又問我:「姑姑不是不怕嗎?」
我裝出爲難的樣子:「其實還是有一點……」說完又含笑看着他:「不過沒關係,我有小羊保護我,就不會怕了。」
小小的男孩沒再說話,仰起頭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然後很堅定地對我點了點頭。
漆黑的鬼屋裏,時不時響起有些詭異的背景音樂,上一批遊客們若隱若現的尖叫回蕩在這片空間,讓人毛骨悚然。
何亦暘緊緊靠在我身邊,其他小孩也沒有什麼異議——他們一致認爲何亦暘最高最強壯,能更好地保護我。
童話小鎮的鬼屋是沒有真人 NPC 的,所以一路走過來,都順利無比。
邁出這片黑暗的那一刻,我聽見何亦暘很小聲地問我:「姑姑,你不會走吧?」他握住我的小手有點冰涼,聲音悶悶的:「徐如途和我說的,如果我們一直考一百分,你就不會丟掉我們了。」
我愣住了。
兔兔是這麼想的嗎?
「宋鵲也說,要是我們一直很聽話,不讓姑姑煩心,我們就能留下來,」何亦暘滿懷期待地問我,「姑姑,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吧。」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能摸了摸他的頭。
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很遲鈍又很散漫的人,但是養小孩這件事,可能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我們遊玩的最後一個項目是摩天輪。
六個人坐在這個小小的座艙內,俯瞰着整座城市美輪美奐的燈火夜景。
「姑姑,好想一直就這樣,」莊瑜靠着窗戶坐,眼睛亮晶晶的,「我們六個人,一直這樣就好了。」
我在以前也是這樣哄他們的。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可以一直在一起。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就好像即便我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不會分開,他們卻還是那麼努力地爲自己套上一層又一層的「條件」,甚至勸慰彼此:「只要我們一直很乖,姑姑就不會丟掉我們的。」
可能是因爲小孩子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永遠」這種承諾。
我輕聲說:「小魚,不會一直這樣的。」
本來還充斥着歡笑的座艙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身側的何亦暘立刻轉頭看向我,宋鵲握住我的手也變緊了。
我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雖然我很喜歡你們,你們同樣也很喜歡我,可是人總會長大的,等你們長大,也會一個一個離開家,去開始新的生活,你們會結婚生子,組建自己的家庭。」
但這件事,好像對於他們來說太遙遠了。
我又說:「就比如妙妙和我說,認識了新的朋友,你們總有一天要認識新的人……」
「那我不要新朋友了,」一向乖巧的林妙妙打斷了我的話,眼睛紅紅的,「我只要姑姑,我不要新的朋友了,姑姑別不要我……」
我哭笑不得:「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們喫得不多的,也可以出去打工,可以賺錢,也會聽姑姑的話,」徐如途抿着嘴脣,「姑姑,我下次還會繼續考第一的。」
「不需要這樣,」我摸了摸徐如途的頭,「就算你們不考第一,不出去賺錢,喫得很多很多,也沒有關係。我領養了你們,你們是我的責任,我們會一直是一個家庭,只是,可能你們以後各自還會有自己的家庭。」
何亦暘冷不丁說:「那姑姑呢?」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姑姑也會結婚,生小寶寶,」宋鵲低聲說,「姑姑也會有自己的家庭。」
座艙內出離安靜,我終於明白他們真正害怕的到底是什麼了。
他們都是曾經被「退回」過的孩子。
被領養過一次,卻因爲領養家庭生了新的孩子,又被丟回了孤兒院。
——這些是大哥跟我說的。
我天生感情淡薄,從小到大一直是寄宿生,大哥在我小時候就外出打工,每個月給我打一筆錢,而二哥也早就出家,我見到他們的次數寥寥無幾。
大哥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打個電話,這是我唯一和他聯繫的機會。
大哥去世的時候,我是有一些難過的,但更多的,是茫然。
除了失去聯繫的二哥,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雖然一年也見不到兩次,但至少我知道,我還有一個親人。
可是大哥走了。
我走在街上,盯着來往的人流,那些模糊的、陌生的臉在我眼裏就像是一張空白的紙,我知道他們在Ṱŭₖ哭在笑,可我記不住,也分不清。
就好像大哥。
出靈那天,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很努力地想要記住他的五官,可是我辦不到。
到他變成一個小盒子落進我的懷裏時,我茫然地想:我爲什麼又記不清大哥的臉了。
幸好,大哥還留了五個小孩給我。
我不想管什麼男主女主,我只知道,他們是大哥留給我的親人,也許很久之後,只有他們能領着我找到大哥,也只有他們纔會記得大哥。
這就足夠了。
大哥總是和我說,等我長大後,他留了一大筆錢給我,到時候我可以找個喜歡的男人結婚,然後擁有我自己的家庭。
「小秋,哥哥沒什麼別的本事,但是給你攢了很多錢,可以讓你以後都衣食無憂,」他說,「你小時候一直都是一個人,哥哥只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是一個人了。」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他說的「一大筆錢」是讓我這麼瞠目結舌的數字。
我只知道,如果這是他希望的,我願意去做。
「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所以看着這些稚嫩的面孔,我實話實說,「說不定等我結婚,你們都讀大學了。」
「那還有……」莊瑜開始數數,「七……八,九年!」
九年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是非常遙遠的時間了。
幾個小孩頓時好像都鬆了一口氣,彷彿得到了什麼鄭重的承諾。

「是啊,」我笑了笑,「所以不要想這麼久遠的事情了,我們開始許願吧。」
「這個我知道!」林妙妙舉手搶答,「摩天輪到了最高點,許願的話願望可以實現!」
「真聰明,」我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那一起許願吧。」
摩天輪升到最高點,整座城市的輪廓都被我們盡收眼底。
那些璀璨的、明亮的燈火,在高架橋與交錯的公路上緩緩流動,又在林立的高樓中靜止,就彷彿是一整座城市的血脈。
我閉上了眼睛。
我的願望並不算大,非常樸實,也非常狡猾。
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就讓這五個小朋友的願望都實現吧。

(04)
小孩子們長得都很快,就像是麥穗,一瞬間,就抽了條。
五年級的徐如途和莊瑜都已經開始迅速長個子,只有何亦暘還是小小一團,每天鬱悶地皺着臉喝牛奶,還問我:「姑姑,我不會一直這麼矮吧?」
我憋着笑:「不會的,小羊,等你上初中了就會長高的。」
這話我沒說錯,何亦暘只是發育得稍稍晚了一點,到他們小學畢業的時候,三個男孩子就已經差不多高了。
這一年,我送給他們的六一兒童節禮物是五臺手機。
——不過,這個禮物是我等他們小學畢業纔給他們的。
「最後一年兒童節了,」放假當天,我把手機遞給他們,「送一個貴一點的。」
幾個小孩子都很高興,只有林妙妙一臉失落:「我不能一直做小孩子嗎?」
「喵喵,」去年,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我把對林妙妙的稱呼也改成了小動物,「人總要長大的。」
我想了想,又說:「不過你們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小孩子,離成爲大人還早得很呢。」
「那姑姑怎麼沒長大,」莊瑜笑嘻嘻地說,「還是仙女的樣子。」
「姑姑一直都是十八,」徐如途接話,「和第一次見的時候也沒有區別。」
雖然已經聽了幾年,但是小孩子的甜言蜜語,果然還是令人承受不住。
五個小朋友拿到手機後,在家裏研究了一下午,一個個排着隊來找我加微信。
宋鵲建了個微信羣,不知道被誰改了名字——「動物家族」,但大家好像都默許了這個名字。
找美術老師學了幾年小動物,學得最認真的莊瑜已經能給我們畫 Q 版頭像了。我們的頭像是一個完整的系列,幾個小朋友是小動物,我則是一個雙馬尾的可愛女孩。
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換上了新頭像,然後開始在羣裏玩起了搖骰子。
「我是不會認輸的!!」何亦暘在羣裏放言,「這次贏的一定是我!」
然後他投出了一個一點。
何亦暘:「……」
其他小孩一邊放肆地嘲笑他,一邊也開始搖起了骰子。
宋鵲是二點,莊瑜是三點,徐如途是五點。
輕鬆搖出六點的歐皇林妙妙:「哈哈哈!!我贏啦!」
我好奇地問:「這是在玩遊戲嗎?」
「不是哦姑姑,」林妙妙做出了一個很可愛的表情,「這是終極對決,誰贏了,晚上誰就能坐到姑姑身邊看電影!」
我:「……」
今晚有一部動畫片上映,我確實買了六張票,打算帶着五個小孩一起去電影院。
不過位置我也確實沒分好……沒想到,小孩們已經內部商量,內部解決了。
「今晚就是我坐姑姑左邊,」林妙妙顯然很興奮,「徐如途坐姑姑右邊。」
然後徐如途在羣裏發了個「兔兔收到」的表情包。
我忍不住笑了:「大家不是都在沙發上嗎,怎麼還發微信。」
徐如途很誠實地說:「我沒有表情包那麼可愛。」
「你已經很可愛啦,」我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們都是最可愛的小孩。」
這是我的真心話。
雖然領養他們的時候我也纔剛成年,但是因爲他們都太懂事了,再加上有大哥的人脈和安排,我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只是偶爾,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感慨:有錢真好。
小孩都是吞金獸,這一點所言不虛。
尤其是我總是喜歡給他們買東西,在網上看到什麼可愛的衣服就想讓他們穿着看看,也很喜歡帶他們出去喫大餐。
雖然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我是個宅女,但是帶着小朋友出去玩,我還是願意的。
比如今晚一起看電影。
一到電影院,我正打算去取電影票,宋鵲就把我拉住了:「姑姑坐。」
我再一看,其餘四個小孩兵分四路,林妙妙去買 3D 眼鏡,徐如途去取票,何亦暘和莊瑜去買爆米花和飲料。
小朋友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作爲成年人的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柔軟的按摩椅上,宋鵲還體貼地問我需不需要她點個六分鐘的套餐。
我:「……不用了小鵲。」
看電影的時候,我的左邊坐着林妙妙,右邊坐着徐如途。
和一般的小孩不同,他們不吵不鬧,也不會踢前排座椅,安安靜靜地坐着,偶爾發出小聲的驚呼。
因爲是第一次看 3D 電影,一羣小孩看得津津有味,離場的時候還意猶未盡,嘰嘰喳喳地商量,回去以後要看這個系列的其他動畫片。
「但是還有作業……」徐如途下意識這麼說,頓了頓,又反應過來,「我們沒有作業了。」
「好耶!」莊瑜舉手歡呼,「暑假快樂!」
六年級漫長的暑假就這麼開始了。
考慮到安全問題,我沒有帶他們出去旅遊——畢竟臉盲的我沒有信心帶着五個小朋友在人生地不熟的旅遊景點裏閒逛。
但是帶着他們在市裏玩的也是可以的。
這個暑假,我辦了各種年卡,包括遊樂園、電動城、電影院,以及各種童裝品牌的會員卡。
不過更多的時間,我們還是待在家裏玩遊戲:撲克、麻將、桌遊……
雖然這麼說有點丟臉,但玩桌遊都玩不過小孩的我,確實是有點遜。
反應力遊戲,宋鵲是妥妥的第一名,她的個子在六年級就開始瘋長,運動神經和反應速度都是一羣小孩裏的佼佼者,小學運動會參加了超多項目,成績還好……我有時候都在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文武雙全嗎?
我還記得她在電動城刷新投籃紀錄時我的震撼。
而涉及到想象力和感知力的你畫我猜,沒有人能比莊瑜更厲害,暑假我給他報了個畫畫興趣班,他好像天生就對美有獨特的感知,小小年紀,就會幫我參考穿搭了。
雖然這小孩總是甜蜜蜜地說「姑姑穿什麼都好看」,但也會很認真地給出評價「不過感覺這套白色更適合姑姑這種仙女」……
至於林妙妙,她是當之無愧的歐皇,運氣好到爆炸,就連我們一起玩撲克,她也總能抽到那種同花順配王炸的天胡牌。
自從發現了她的這個天賦,每次微博抽獎我都要她幫忙。
徐如途和何亦暘玩王者榮耀都很厲害,一個玩射手一個玩打野,我們三排的時候,他們總是幫我搶瑤,然後默不作聲地帶飛。
偶爾碰到對面惱羞成怒地罵他們小號帶妹炸魚,又或者是同隊的女孩子問要不要組 cp,他們總是茫然地抬起臉問我:「姑姑,他是什麼意思?」
偶爾何亦暘也會皺着眉頭反駁:「瑤不是我妹妹,是我姑姑。」
對面反應更激烈了:「你**以爲自己楊過呢?你***裝什麼啊?」
我:「……」
何亦暘:「姑姑,他在說什麼?」
徐如途:「他在罵我們。」
何亦暘:「姑姑說了,不能罵人。」
徐如途:「舉報就可以了。」

於是兩個小男孩又屏蔽了對面,默不作聲地繼續操作。
而我,羞愧萬分地待在他們頭上,心想:成年人也不想這麼混的。
但下一次,我還是會繼續羞愧地待在他們頭上:沒辦法,小學生都太厲害了。

(05)
暑假過後,幾個小孩都被我送進了全市最好的初中。
我還是每天去門口接他們,也還是習慣於每週一起看電影,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除了他們的學習時間變多了,也比以前更忙了。
就在我以爲生活會繼續這樣快樂地過下去的時候,許久沒有什麼反應的「百科全書」忽然又有了新的描述。
劇情梗概:男主和女主互生情愫,在郊外踏青的時候感情升溫,惡毒女配(賀清秋)把女主趕出家門,男配求情,反派陪女主離家出走,女配對男主表白。
我:「……」
郊外踏青是什麼,是幾個小孩最近要去的秋遊野炊嗎?還有,爲什麼幾年過去了,還是隻在惡毒女配的地方標我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呢?
「百科全書」不懂我的心聲,只在心裏催促我完成劇情。
可我早已開擺,劇情是不可能走的,把小孩趕出家門是不存在的。
問題在於,男主和女主互生情愫,女配喜歡男主,反派喜歡女主,男配喜歡女主……這些事會發生嗎?
不過這五個小孩同喫同住這麼多年,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誰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不反對這些,但是如果真的發展成什麼多角戀,再來個虐戀情深傷害彼此感情,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我決定去確定一下他們的想法。
不過……男主和女主到底是誰啊?女配和男配是誰,反派又是誰?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劇情裏的外貌描寫。
什麼桃花般的嘴脣,什麼葡萄般的眼睛,什麼什麼……這些描寫有鬼用啊!
幾年過去了,這五個身份,我還是一個都對不上。
既然對不上身份,我就只能一個一個排查了。
我第一個去找的是林妙妙。
她天真單純,沒什麼心眼,活潑可愛,是家裏的開心果。
所以她會是女主嗎?
我問:「喵喵,在學校裏適應得怎麼樣?」
「超級好!」林妙妙興高采烈地說,「姑姑,我上次寫的作文還被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唸了呢,我寫的是你,同學都說想見見我的仙女姑姑……」
我:「……」
我繼續拐彎抹角:「喵喵,那你有沒有發現,最近大家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林妙妙茫然了兩秒,很快又義憤填膺起來,「噢!徐如途,徐如途太過分了姑姑!他居然揹着我們給姑姑準備十月禮物!我們誰都不知道,他這就是耍心機!」
我:「……」
這個月我確實收到了徐如途的禮物,還因此發了朋友圈。
「還有還有,何亦暘上臺演講的時候用的 PPT 封面是姑姑和他的合影!明明是要做自我介紹,他卻把姑姑也拍了進去,可惡,我在他前面演講都只是用的自己的照片……」
我:「……」
完全,插不了話。
我安慰自己,她還這麼小,什麼話都跟我說,也從來沒有提過什麼男生,怎麼可能早戀?
肯定不是妙妙。
我又換了個調查對象,莊瑜。
「小魚,」面對莊瑜,我就要直白一些了,「到班上這麼久了,你有沒有認識什麼新朋友啊?」
「有啊!」莊瑜立馬打開了話匣子,「我們班的男生喜歡畫畫的有很多,美術課的時候我都和他們坐一起……」
我:「不,就是,有沒有女孩子呢?」
「女孩子?」莊瑜愣了一下,「也有兩個,我們在一起討論怎麼化妝。」
我:「……化妝?」
「對啊,我也想給姑姑化妝,」他眼睛亮閃閃的,「我還可以給姑姑買化妝品!」
「啊……」我竟然Ŧū́₅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進行這個話題了,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問,「那你覺得她們漂亮嗎?和喵喵和小鵲比呢?」
「不知道誒,」莊瑜撓了撓下巴,滿不在乎地說,「反正在我眼裏,除了姑姑像仙女一樣漂亮,其他女孩子都長得一樣啦。」
我:「……」
看這語氣,好像也不是小魚。
可是不管是男主、男配還是反派,這個時候不應該都開始喜歡女主了嗎?
我試探性地說:「小魚,姑姑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
莊瑜:「啊?沒關係的,姑姑你問吧!」
「如果,」我反覆強調,「我是說如果,假如,假設,小魚你要選一個女孩子一直一起玩,你會選小鵲還是喵喵呢?」
莊瑜徹底呆住了。
他問我:「我不能選姑姑嗎?」
我:「……就是,在小鵲和喵喵裏……」
他:「那何亦暘和徐如途可以選姑姑嗎?」
我:「啊?他們不在這個問題裏……」
他:「可是宋鵲和林妙妙都不會願意和我一直一起玩的,她們肯定會想辦法去搶姑姑的!」
我:「那就假設她們願意和你一直一起玩呢?」
他:「那我也不願意啊,我又玩不過她們,宋鵲力氣那麼大,林妙妙每次抽牌都手氣那麼好,我只願意和姑姑一起玩!」
我:「……」
我,徹底放棄。
我又去找何亦暘。
小羊雖然彆扭了一點,但我要是問了他什麼,他也不會隱瞞我。
我問何亦暘:「小羊,最近過得怎麼樣?」
何亦暘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怎麼了,姑姑?」
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們的情況。」
「我懂了,」個子高高的少年一副瞭然的表情,酷酷地問我,「姑姑要知道誰的事?」
我:「?」
總感覺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但我還是謹慎地開口:「那,小鵲?」
「她?」何亦暘皺了皺眉,「她沒什麼事,但是林妙妙上週確實忘記寫作業了。」
我頓時認真起來了:「還有這種事?」
「嗯,」何亦暘說,「那張卷子夾在她的書立裏沒有帶回家,所以她捱了老師批評。」
「原來是這樣,」我又問,「那其他人呢,有沒有不想學習所以不做作業的行爲?」
「這個沒有,」何亦暘搖了搖頭,「姑姑放心,以後宋鵲會提醒她的。」
「那就好,」我不由自主地點頭,「小鵲還是靠譜。那你們的學習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啊?需要上補習班嗎?」
——十五分鐘後。
我麻木地看着何亦暘離開的背影,陷入恍惚。
我剛剛想問什麼來着?
什麼來着?
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啊!

果然當家長的還是最關注孩子的學習……
剩下的徐如途和宋鵲,是五個小孩裏最聰明的兩個,我正拿不定主意要先去找誰,徐如途就主動來找我了。
「姑姑,」個子挺拔的少年問我,「你是不是想問我們什麼問題?」
我頓時有種被戳穿的窘迫,只覺得身爲大人的我居然在懷疑這些比白紙還乾淨的小孩有沒有早戀,簡直是罪大惡極。
我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一邊乾巴巴地說:「其實就是……畢竟你們也都長大了一點,我有些好奇你們在學校裏受不受歡迎……」
徐如途沉默兩秒,一針見血:「姑姑想問我們有沒有早戀?」
我:「……」
果然被戳穿了!
「我沒有,莊瑜也沒有,林妙妙應該也沒有,」徐如途見我一副尷尬的表情,體貼地說了下去,「宋鵲我不確定,何亦暘雖然很受歡迎,但我知道他沒有喜歡的女生。」
這麼一說,好像這幾個小孩根本沒有往劇情方面發展的意思?
徐如途一直以來都是我心中最可靠的小孩,我立刻就相信了他說的話,感覺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鬆了口氣。
「姑姑在害怕什麼嗎?」徐如途忽然問我。
我愣住了,半晌才很輕地笑了:「有一點。」
「可以和我說說嗎?」稚嫩的少年坐在我的身側,和幾年前那個可愛的男童好像沒有任何區別,「我也很想成爲能給姑姑分擔的人。」
在外人眼裏,我衣食無憂,家境清白,無拘無束,幾乎沒有煩惱。
但我始終記得,我是一本小說裏的惡毒女配,會人見人憎,無人關懷,孤獨地死於三十歲以前的某一年。
是怎麼死的,爲什麼死的,又是什麼時候死的,好像都不重要,因爲我是惡毒女配。
甚至連我的死亡,在劇情裏都只是一筆帶過。
如果我不跟着劇情走,世界會崩塌。
可我卻做不到跟着劇情走。
這好像是一個無解的難題,雖然我一直以來不習慣想太多,可是偶爾,這樣的恐懼會壓在心口,讓我呼吸不上來。
我想了想,很認真地對徐如途說:「兔兔,你相信命運嗎?」
「命運?」他看着我,「我覺得是有的。」
「嗯,」我嘆了口氣,「那假如是不好的命運呢?從一開始就註定好的那種。」
「那也不應該是不可以改變的,」徐如途說,「姑姑,歷史老師都教我們人定勝天,如果努力去改變的話,命運不會那樣不公平的。」
他還小,說出的話卻很有哲理。
我忍不住笑了,承認自己的心情因此好了一些,摸了摸徐如途的頭:「謝謝你,兔兔。」
他說得對。
不管能不能改變,我總要試一試。

(06)
幾個小孩的秋遊馬上就到了。
我爲他們準備好了炒的菜和零食,又帶他們去超市買了燒烤的食材,囑咐他們注意安全,就在家裏等着他們的返圖。
莊瑜拍照非常好看,他爲大家拍了合影,又照了沿途的風景,一路用着語音給我實時播報。
他們回來的時候,顯然都玩得非常盡興,嘰嘰喳喳地和我分享今天的見聞。
何亦暘剛說完走獨木橋的時候他們都不敢玩,宋鵲就開口了:「橋後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只有一座寺廟。」
「我確實是沒有過去啦,」林妙妙興致勃勃,「不過小鵲不是說遇到了和尚嗎?」
「是遇到了一個,」宋鵲說,「看起來……」
她好像在猶豫該用什麼詞語形容對方,半晌才說:「不太像和尚。」
「爲什麼呢?」我有點好奇。
「何亦暘說看起來不太正經,」莊瑜笑眯眯地說,「是吧?」
再次被 cue 的何亦暘一頓:「嗯。」
「什麼和尚不正經?」我警惕了起來,「不會是騙子吧?」
「不是的,姑姑,」宋鵲說,「他沒有要錢,只是和我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我更警惕了:「什麼話?」
什麼和尚啊,該不會是變態吧!
宋鵲看上去有點茫然:「他說……要拜一拜我,然後祝我全家平安快樂,財源滾滾?」
我:「……」
徐如途忽然插話:「貧僧自東土大陸而來,前往西方拜佛求福,今日一觀,小施主天庭飽滿,是有福之相,出生有福之家,想來向小施主拜一拜也未嘗不可,貧僧祝小施主全家平安快樂,財源滾滾。」
他這一番拿腔拿調,滴水不漏的話說完,整個餐桌上都陷入了一片寂靜。
「學得好像,」何亦暘心悅誠服,「一模一樣。」
「你每個字都記下來了嗎?」林妙妙的眼睛越瞪越大,「難怪上次歷史考了一百分。」
「姑姑?」莊瑜忽然看向我,「你怎麼了?」
其他小孩一齊看向我,我這才回過神,收斂了面容上的表情:「沒事。」
可是晚上回到房間之後,我卻始終睡不着。
——貧僧自東土大陸而來,前往西方拜佛求福。
「我當然是從東邊的小巷買了冰糖葫蘆,再來西邊的學校送給你啊!二十幾公里呢!」
——想來向小施主拜一拜也未嘗不可。
「小秋,你真是我的小錦鯉,來讓二哥拜一拜!」
——祝小施主全家平安快樂,財源滾滾。
「二哥沒什麼生日願望,就祝小秋一夜暴富,成爲新一代白富美~」
看起來不像和尚的和尚,忽然攔住了宋鵲的和尚,奇奇怪怪的和尚。
記憶的迷霧,倏忽被人撥開了一角。
我不記得二哥的樣子,也不記得他離開時我的心情。
可我記得他曾經很認真地蹲在我面前,誇獎還在上小學的我:「小秋跑步拿了第一名啊,這也太厲害了吧!」
我也記得,曾經他對我,就像我對這些小孩一樣,耐心又縱容,會帶着他們一起看電影,會陪他們玩遊戲,不管他們做了什麼,都會笑着鼓勵他們。
我想,我曾經也是被愛過的。
可是哪怕是我血脈相連的哥哥,也不可能一直無條件地寵愛自己的妹妹。
尤其是那個妹妹,甚至認不出他。
也許是我的遲鈍和稚嫩讓還在讀書的二哥太過辛苦,也許是他照顧了我這麼多年,終於要過自己的生活,總之在高考那一年,二哥只給我留下了一句話,就獨自出了家。
這聽起來像個荒誕的惡作劇,我最開始甚至不敢相信,哭着到處找他,直到匆匆趕來的大哥抱住我。
傾盆大雨裏,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從大哥的臉上落下。
那是雨嗎,雨爲什麼會是熱的呢?
「對不起小秋,」他顫抖着說,「是哥哥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秋……」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提起過二哥。
我想,大概是二哥讓大哥傷心了,雖然我也很傷心,但我就不要再提他了。
我的親緣關係,一直都非常淡薄。
大哥愛我,二哥也愛我。
只是,他們一個太忙了,忙到來不及愛我;一個又太累了,累到不願意再愛我。
所以今天那個和尚,會是二哥嗎?

他知不知道大哥已經去世了,知不知道我領養了宋鵲,知不知道我如今在什麼地方。
如果他知道,爲什麼不去看一看大哥?
如果他知道,爲什麼不來找我?
如果他知道,爲什麼,寧願對Ŧṻ₎着一無所知的小鵲拜一拜,都不願意跟我再多說一句話?
我該去找他嗎?
……可我就算找到了他,我也認不出他是誰。
我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一張合影。
兩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
少年的臉模糊不清,只知道在燦爛地笑。
我停頓半晌,最後走出自己的房間,敲開了宋鵲的房門。
「……小鵲,明天是週六,姑姑想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次日,我帶着五個小孩,又回到了他們野炊的地方。
我在徐如途和宋鵲的帶領下,走上了獨木橋,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寺廟。
小孩都看出了端倪,昨天害怕得不敢上橋的林妙妙一聲不吭地跟上了我,滿眼擔憂,我怎麼勸說都不願意走。
我沒有辦法,只好一路牽着她,然後輕輕地推開了寺廟的門。
空蕩蕩的寺廟,不見絲毫人影。
「這裏面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宋鵲看了一圈,「昨天擺的東西也都被收走了。」
「不是啊,這不是剛有人上過香嗎?」莊瑜指了指香爐,「這個冰糖葫蘆是貢品嗎?」
「哪有用冰糖葫蘆做貢品的?」何亦暘反駁,「應該是別人不小心掉在這裏的。」
「姑姑……」徐如途的話頓住了,「姑姑,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輕聲說,「我們回去吧。」
「不是要找人嗎?」
我搖了搖頭:「不找了。」
他不想讓我見到他。
那就不找了。
也許就和書裏說的那樣,我和他的緣分,和大哥的緣分,都只能一點一點褪色於我看向他們的背影中。
「姑姑,你要找的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宋鵲問。
「重要,」我說,「但是沒關係,我現在有你們了。」
「我們會一直陪着姑姑的!」莊瑜立馬信誓旦旦地說,「絕對!我不陪我就是小狗!」
「我也是,我不陪我就是小豬……」
「……」
秋天的陽光很好,微風徐徐,婆娑樹影,落在我的手上,星星點點。
我咬了一口冰糖葫蘆。
……有點酸。

(07)
伴隨着小孩們長大,我也越來越不相信劇情一說了。
因爲這麼多年,劇情都崩爛得不成樣子,這個世界卻什麼事都沒有,沒有要崩塌的跡象,也沒有任何大的變化。
「百科全書」雖然超自然了一點,但已經被我當成了某種娛樂讀物,反正平時它也不會出現,只有我有疑問的時候它纔會出現。
我有了新的苦惱的事情——我最近好像開始走桃花運了。
五個小朋友都開始讀高中,我也研究生畢業,開始了簡單粗暴的「收租」生活。
大學的時候,我忙於照顧小孩,每天待在學校的時間都非常少。
可是當他們慢慢長大,我的休息時間也多了起來,也總能自己找到時間出去走走逛逛。
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追我。
他們包括但不限於莊瑜美術興趣班的老師、我的租客、我曾經的大學同學、研究室的師兄……
我原本沒有太多和男生接觸的興趣,直到我認識了租客陸昭,我對他印象很好。
他是一個很幽默風趣的人,溫柔又紳士,每次和他出去玩我都覺得很放鬆……甚至,我總能隱約在他身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影子,時而是大哥,時而是二哥。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答應他的邀約,一次又一次的,從那些相似的言行裏回憶過去的一切。
只是,我沒想到,這件事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姑姑,」飯桌上,莊瑜忽然說,「我看到了。」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姑姑,最近是談戀愛了嗎?」林妙妙問,語氣沒有平時活潑。
「也不算吧,」和這羣小朋友談論這種問題,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說,「就是接觸一下……」
飯桌上再次陷入沉默。
我這才發現他們今天好像心情都不太好,於是問左側的徐如途:「兔兔,你們怎麼了?」
左側的少年穿着校服,袖口挽到胳膊肘,聞言看了我一眼,忽然端着碗站了起來,冷淡地說:「我喫完了。」
我一時失言。
……他不是徐如途,他是何亦暘。
「可以了,」真正的徐如途也放下筷子,聲音平靜,「姑姑談戀愛,是姑姑的事情,沒有必要告訴我們。」
「我沒有不告訴你們,」我解釋道,「如果我真的談戀愛了,肯定會告訴你們的。」
寂靜。
「沒有談戀愛,只是在接觸……」莊瑜的語氣古怪,「姑姑的意思是這個嗎?」
我點了點頭。
「姑姑喜歡那個男……那個叔叔?」宋鵲擦了擦嘴。
「沒到那個程度,」我實話實說,「只是和他相處很舒服。」
「所以,」去而復返的何亦暘站在我面前,安靜地看着我,「姑姑和我們相處不舒服?」
「當然沒有,」我有些錯愕,「我也很喜歡和你們待在一起。」
何亦暘沒再說話。
我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你們不想要我談戀愛嗎?」
這羣小孩有這種心理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畢竟小時候,在他們的觀念裏,我有了新的家庭,就會「丟棄」他們。
雖然我心裏清楚不會發生這種事,我和陸昭接觸的目的也根本不是爲了和他談戀愛,但我並不想和他們過多地討論這個話題。
他們在我眼裏還是小孩子,我總覺得,我作爲長輩,和小孩子分享感情經歷是一件很不妥當的事情。
但是我養了他們快十年,他們在我心中,當然比才認識了一個月的陸昭重要得多。
我正想和他們解釋,林妙妙卻忽然笑了一聲。
「不是哦,姑姑談戀愛當然也沒關係,」少女清脆的聲音打破了餐桌上過於沉悶的氣氛,「而且那個叔叔看起來很帥啦。」
她的語氣恢復活潑,其他人好像也不再沉悶,莊瑜還主動插話:「是啊,不過還是配不上姑姑,根本沒有姑姑一半好看嘛。」
我:「哈哈哈,其實長得怎麼樣都無所謂的……」
畢竟我根本也分不清誰長什麼樣。
不過看他們都恢復正常,我也就把到嘴邊的解釋吞了下去。
作爲成年人,我不想和他們提及我過去的孤獨,提及大哥和二哥,還有我心裏複雜的感情。

「放心吧,你們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我像以前那樣,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就算以後你們走遠了,只要一回頭,我應該都會在原地等你們的。」
「我知道的,姑姑。」宋鵲握住我的手,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的。」
「姑姑當然不能亂走啊,姑姑都找不到我們,」莊瑜站起身,比我都高了的少年嘻嘻哈哈地湊近了我,乖乖地低下頭給我摸,「只有等我們來找到姑姑。」
我:「那今天一起看電影嗎?」
「看!」林妙妙歡呼一聲,「好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
他們都快高考了,雖然我沒有限制的意思,但他們一個個都非常努力,都好久沒有碰過娛樂項目了。
投影儀的那一塊區域被我們重新裝修過,地上是可以躺人的巨大絨毯,沙發邊還有懶人沙發,各種抱枕散落在絨毯上,我們一人抱起一個,就自顧自地找位置坐下。
我坐在沙發上盤着腿,何亦暘坐在我前面,低着頭看起來有心事,毛茸茸的短髮蹭到了我的褲腿。
「今天把你認錯了,對不起哦小羊,」我小聲地說,「你沒有怪我吧?」
他側過頭,好像是皺了皺眉:「我永遠不會怪姑姑。」
這樣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爲你們都穿校服,又長得都那麼高……」
「嗯,」他聲音悶悶的,「我知道。」
「好了何亦暘,這有什麼不高興的,」莊瑜一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姑姑小時候還把我認成宋鵲了呢,我都沒說什麼。」
我:「……」
那次他們學校排練節目,因爲女生不夠,派了莊瑜去紮了個沖天辮濫竽充數,結果我去接他們,對着莊瑜就直接喊:「小鵲!」
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也沒忍住笑了,又揉了揉莊瑜的頭:「對不起小魚。」
「沒關係啦姑姑,」莊瑜仰頭看我,對我比了個「OK」的手勢,「我懂的,你就是覺得我像女孩子一樣可愛,問題不大,可以接受。」
「姑姑,臉盲症好像也是可以治的,」徐如途沉思片刻,「我查過資料。」
我正想說話,手機卻振動了一下。
我點開屏幕,發現是陸昭的來信。
陸昭:我本是身世顯赫的奧特曼,卻被詭計多端的奧特曼所害!奧特曼家族棄我!奧特之父逐我!甚至斷我伽馬射線!重生一次,明天瘋狂星期四,誰請我喫?
我:……
我發了個五十的紅包過去。
我:[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陸昭:臥槽,真發紅包啊,小賀你這樣不行,這麼容易就上當受騙了。
我:我 v 奧特曼 50。
陸昭:[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我點開紅包,發現是 188.88。
我:?
陸昭:別問我,不是我請的,奧特曼家族的其他成員請的。
陸昭:所以明晚要不要觀摩一下奧特曼復興史?
我:?
陸昭:請你喫個飯,賞個臉唄。
我專心致志地回着消息,沒有注意到身側的幾個小孩都沒有看電影。
他們的目光緊盯着我,直到我抬起頭,才若無其事地移開。

(08)
和家裏的阿姨交代了今天不用做我的飯,我就出門去見了陸昭。
和他聊天的氣氛一如既往的輕鬆愉快,我們喫完了晚飯,沿着旁邊的湖開始散步。
陸昭忽然問我:「小賀,你也快過二十六歲生日了吧?」
我:「是啊,下週日。」
「那到時候要不要一起出來喫個飯慶祝一下?」他頓了頓,「帶上你那幾個小孩。」
我遲疑了片刻:「我得問問他們的意見。」
「你是他們的姑姑,他們肯定要和你一起過生日的,」陸昭語氣輕快,「而且週末不就剛好高考結束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忽然開口打斷了他。
「……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們叫我姑姑,」我停下步伐,「我應該沒ŧú₎和你說過這件事。」
我確實告訴他,家裏領養了幾個小孩,但沒有多說,他更不可能認識他們。
一般人只會覺得我是他們的姐姐或者媽媽,怎麼會知道他們叫我姑姑?
陸昭僵在原地。
半晌,他「嘶」了一聲:「……還真是敏銳。」
我執着地問:「你怎麼知道?」
「賀小姐,」他捂了捂額頭,「能不能別問我這個問題,我也很爲難的。」
我目光沉沉:「你認識賀春來。」
賀春來,是我大哥。
他很明顯地頓了頓:「嗯……」
「不對,」我自己否定道,「你還認識賀涼夏。」
賀涼夏,是我二哥。
這次,陸昭沉默了更久。
「我受人之託,該忠人之事,不能告訴你,」陸昭慢悠悠地說,「不過,這確實是你早晚該知道的事,等你生日那一天,你就明白了。」
「我二哥讓你來的,」我自言自語,「他讓你來做什麼?」
「好了好了,我真的不能再說了,」陸昭後退兩步,「我送你回家,小賀。」
其實仔細想想,我和陸昭的相遇,處處是端倪。
是他主動找到我的房子,當我的租客。他對我瞭如指掌,知道我喜歡喫什麼,喝什麼,知道我臉盲,也熟悉我和大哥二哥曾經的一切回憶。
他對我很好,體貼得不像話,可是我知道,他並不喜歡我——起碼,沒有他表現得那麼熱切。
只是我也不喜歡他,所以才心照不宣地默認他的靠近。
我原本以爲,他是爲了求財,畢竟我是他的房東,但我後來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爲他對我極其大方,本身也很闊綽的樣子,不像是需要騙錢的人。
可,不喜歡我,又不是爲了錢,他能是爲了什麼呢?
「哎,居然被發現了,」他嘀咕道,「要被罵了。」
我沒有繼續說話,因爲我有預感,無論我怎麼說,陸昭都不會透露半句。
也許,真的只有等到我生日那天,我才能知道一切。
「我生日那天,二哥會來見我嗎?」被陸昭送到門口的時候,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可不能左右他的決定,」他摸了摸鼻子,「他是我師兄,不是我師弟。」
我愣住了。
回到家中,幾個小孩都在桌上覆習,見我回來,都乖巧地和我打招呼。
爲了不讓他們擔心,我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接下來的幾天一直風平浪靜,陸昭沒有再約過我出門,我也就安靜地待在家中,陪伴着五個小孩度過高考前的緊張備考。
高考前夜,他們睡得很早。
第二天,我一個一個爲他們加油,把他們送進了考場,然後不可免俗地迷信了起來,穿上了一件寓意爲旗開得勝的旗袍。

學校門口人山人海,看着那些和我一樣,臉龐上寫滿焦慮和緊張的家長,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從當年的小豆丁到現在挺拔的少年少女,我居然真的把這羣小朋友養大了。
高考結束當天,徐如途是第一個出來的。
他揹着包往校門口走,越走越快,到最後兩步並作一步,幾乎快要跑起來。
出了校門,徐如途禮貌地拒絕了要採訪的記者,停在了我面前,輕聲喊我:「姑姑。」
「辛苦了!」我拿出紙巾擦了擦他額頭上的汗,「看來發揮得很好,兔兔。」
他笑了笑,安靜地低下頭,沒再說話。
我眼尖地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紅繩:「這是什麼?」
這根紅繩樣式簡單,很新——我能確定之前都沒看見徐如途戴過。
他不動聲色地捂住了手腕:「和他們一起求的,福繩。」
我又看了兩眼,覺得紅繩有點莫名其妙的眼熟,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只當是以前也有考生戴過這樣的福繩,於是笑了笑:「這根繩子一定能庇佑你們的。」
這次,徐如途沉默了更久,才輕輕地說:「嗯。」
等到其他人出來,我發現他們的腕間,果然也戴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紅繩。
「走吧,今晚喫大餐!」我笑眯眯地說,「慶祝我們家的高材生都順利畢業啦!」
「好誒!」林妙妙熱烈響應了我的話,狀似不經意地問,「姑姑明天就過生日了哦?」
「是啊,零點過了就是,」我說,「怎麼了?」
「姑姑都要過生日了,這一餐肯定要我們請的!」莊瑜積極地拿過我的包,「姑姑生日想喫什麼?」
我哭笑不得:「我生日還在明天呢。」
「反正從晚飯一直到零點我們都會陪着你,」何亦暘冷不丁說,「明天再帶你去別的地方玩。」
什麼時候起,我要被他們ŧű₈「帶」着玩了?
我覺得有些好笑,但心裏卻是暖暖的:「行,都聽你們的。」
這一晚,整座城市都分外熱鬧。
高考結束的年輕學生們流連於城市的各個角落,肆意喧鬧着,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
我們先喫了大餐,又去唱歌,將近零點,一起回了家。
他們將我拉到桌前坐下,讓我閉上眼睛,然後關上了家裏的燈。
面前,倏而有燭火亮起。
「姑姑……」
「姑姑,可以睜開眼睛啦。」
巨大的蛋糕擺在餐桌中央,身邊的小孩們面含笑容,目光乾淨地看向我。
徐如途伸出手:「姑姑,給你戴生日帽。」
少年分明的腕骨上纏繞着一條紅繩,伸出手爲我戴上那個金色的生日帽。
滴答,滴答,滴答。
在時鐘徹底走向零點的那一瞬間,面前的這一幕忽然與記憶中的某一幕重合。
——「小秋,給你戴生日帽。」
我想起來了。
這根紅繩,這樣相似的場景……
我與大哥寥寥無幾的幾面裏,他都戴着這樣一根紅繩,神色憔悴地對我笑。
叮咚!
我的腦海中突兀地響起了奇怪的聲響,面前那一本越發透明的「百科全書」無風自燃,一頁一頁,被焚燒殆盡。
而我頭痛欲裂,甚至來不及反應,就陷入了昏迷。

(09)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我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爸媽雖然去世得早,但大哥和二哥對我很好,他們精心地照顧着我,喊我小秋,爲我盪鞦韆,給我做飯,努力而笨拙地逗我笑。
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
我努力回想,卻還是想不起來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有臉盲症。大概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對臉的認知慢慢模糊,終於有一天,我再也分不清大哥和二哥。
可我分明記得那一天,有人抱着我哭,眼淚是燙的。
眼淚原來是燙的,燙得我好疼。
好像是,從那一天開始,大哥忽然不再笑了。
他開始整天待在外面,偶爾回來看我,面孔很憔悴,手腕上戴着一根紅繩,被他藏在袖子裏,我只在偶然,才見過一次。
二哥高考之前,我發了一場高燒,隱約聽到有人在我耳邊爭吵。
「……我都換命了,爲什麼還會……」
「你不能去!」
「……你要我看着小秋……」
「……我明白了。」
最後,我聽到了二哥的聲音。
他好像很疲憊,但也很堅決,撫了撫我的臉,將我臉上的碎髮撥到了耳後,輕聲說:「小秋,這就是你的命嗎?」
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抽離,握緊成拳頭,聲音好像在顫抖:「可是哥哥不認這個命。」
後來我的高燒好了。
可是我再也沒見過二哥。
……
我的靈魂好像漂浮到了高空之上,看到了多年前,大哥第一次戴上那根紅繩。
「是您告訴我,這是她的宿命,」大哥聽起來很難過,「我知道您是高人,也知道我的性命不過草芥,可能根本撼動不了這個宿命……可是,我還是想要換她的命。」
「從臉盲,到五感盡失,再到二十六歲那年失感而亡,」他對面的人問他,「很痛苦的命運,你也願意代替你妹妹承擔?」
大哥一秒都沒有猶豫:「是。」
「不夠,」那人說,「你妹妹承擔的是天命,幾乎不可更改的那一種,你拿你六十年的命來換,最多隻能延緩她失去五感,還不夠。」
「那我需要怎麼做?」
「功德,」那道聲音頓了頓,「多做好事吧,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什麼是生機?」
「這個世界,有被天道拋棄的人,比如你妹妹,也有被天道寵愛的人。如果她能和這種人產生交集,甚至施以善意,天命或有更改。」
「我要怎麼找到他們?」
「如果功德足夠,你會在臨終之前,看見他們身上的命。」
「好。」
……
我還看見了二哥,他像大哥一樣,也戴上了一根紅繩。
「大哥,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好好照顧小秋。」
「其實你也可以像我一樣,偶爾見她一面。」
「不了,你不是說,我們把她的命換走,就最好不要再見她了,免得她沾上更多因果嗎?」二哥笑了笑,「而且我馬上就要和那個高人出去攢功德了,哪裏還有空再回來。」

「涼夏,」大哥嘆了口氣,「我纔是你們的哥哥。」
「大哥已經付出很多了,」他說,「第一個換命的人,是必死的命運,我不過是第二個,說不定功德攢多了,還能苟活很久呢。」
「而且……」二哥轉身看向我,目光很溫柔,「我也是小秋的哥哥。」
「對我來說,只是這一世而已,」大哥摸了摸腕上的紅繩,「可是對小秋來說,這是她生生世世的命,真是不公平啊。」
「高人不是還說,天命會想盡辦法阻礙小秋改命嗎?」二哥皺了皺眉,「不知道會用什麼辦法。」
「多想無益,」大哥輕聲說,「但不管是什麼方法,我相信小秋都不會屈服的。」
「她明天見不到我了,會不會哭啊,」二哥忽然說,「你要記得去接她,我怕她走丟。」
「好。」
……
我的額頭上冷汗涔涔,好像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焦急的、迫切的、關懷的、急促的,一聲比一聲大。
一道又一道的金光落在我的身上,溫暖的,明亮的……這是功德嗎?
我茫然極了。
「我找到被天命寵愛的人了!是五個小孩!」
「小秋會好好撫養他們的,只要他們產生羈絆,她在二十六歲那一年,就肯定不會出事……」
「涼夏,照顧好小秋。」
「我今天去見大哥了,他這輩子攢了這麼多功德,高人說他下輩子會是好命……如果你也可以這樣就好了,小秋。」
「小秋,你養的那個叫宋鵲的小女孩,有一點像你。但是爲什麼她被天道寵愛,你就被天道拋棄呢……」
「二哥很想你,也很想大哥。」
「賀小姐,你以爲我說的奧特曼家族的其他族人是誰啊,我可沒那麼大方。」
「小賀,你養的那幾個小孩是真的很喜歡你,這下我能去告訴師兄了,有他們願意給你換命,包你長命百歲。」
「姑姑,你醒一醒。」
「姑姑,你不是說這根福繩可以庇佑我們嗎?我只想讓它庇佑你……」
「姑姑,不是說好二十六歲生日一起過的嗎?」
「姑姑……」
「姑姑,陸昭說了,我們命特別好,幫你換命對我們沒有影響,你不要生我們的氣好不好?」
「姑姑,幸好春來叔叔找到了我,幸好我可以幫到你,我真的好害怕……」
「姑姑!」
「小秋!」
「……」
我好像聽到了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本「百科全書」徹底化爲灰燼,就像是某個勉強掙扎後,選擇放棄的天道。
被過多的功德影響,它化身了殘缺的「百科全書」,分明想要引我自毀命運,卻因爲大哥和二哥的換命,還有五個小孩的靠近,無可奈何地安靜蟄伏。Ťũ₌
事到如今,它終於消散在了我的世界裏,或許從今往後,再也不能約束我的命運。
可是這樣更改的命運,是用我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
我從前覺得,我的親緣一直很淺薄。
真的嗎?
我的親緣,是真的很淺薄嗎?
還是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拼盡了全力和天命作鬥爭,明明犧牲了一切,卻爲了不讓我過於傷心,做出一個淺薄的假象。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兩半,其中一半,在詰責着那個毫無所知的自己。
賀清秋,你怎麼能這麼自以爲是。
你怎麼能覺得,你只是曾經被愛過。
你又怎麼能覺得,大哥太忙了,沒空愛你,二哥太累了,不想愛你。
他們用盡渾身力氣來愛你,替你逆天改命。
你怎麼會覺得,你如今這樣幸福的生活,只是因爲運氣好呢?
你這種被天命拋棄的人,是靠蠶食着親人的血肉,才活到現在的。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覺得他們不愛你。

(10)
我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牀鋪上,觸目可及的是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
窗外天光大亮,清晰地映出他們一夜沒睡的黑眼圈。
我張了張嘴,無力地笑了:「別喊了,我沒事……」
可一滴眼淚,卻倏而順着眼眶滑下臉頰,沒入枕頭。
就像是吹開了某道閘門,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我哭得分外狼狽,壓抑着自己的嗚咽,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我的眼前倒轉了過來。
我崩潰到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一雙手,就像我以前對待他們那樣,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姑姑,沒事了。」
「我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的。」
「……換命這種事也敢做,」我嗓音沙啞,「……就不怕被騙……」
「如果是姑姑的事,被騙我也認了,」莊瑜趴在我的牀頭,「姑姑,你要快點好起來,涼夏叔叔說了,等你醒了,他就可以見你了。」
「涼夏叔叔說,如果你沒有醒來,他來見你,只會害你,」林妙妙補充道,「所以他現在在白鶴墓園祈禱呢。」
白鶴墓園,大哥的埋骨之地。
我幾乎是哽咽着說:「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們……」
「我們陪你去,姑姑。」宋鵲小心地扶起了我,「車都叫好了。」
「姑姑,我們以後也會努力做好事的,」林妙妙說,「這樣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會很幸福。」
「我們會一直陪着你,」何亦暘爲我披上衣服,低聲說,「就算姑姑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
「我怎麼會趕你走。」我緩過神,「你們就不生氣嗎?當初大哥領養你們,其實也是爲了給我……」
「姑姑,無論起因是什麼,」徐如途打斷了我,「春來叔叔好好地撫養了我們,你也一樣,就算給你再多回報,也是應該的。」
「而且遇見姑姑,是我遇見過最幸運的事情了,」莊瑜對我彎起脣,「我很感謝春來叔叔。」
「我也是。」
「……我也這樣覺得。」
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
白鶴墓園門口,我愣愣地看向不遠處的青年。
數十年來無法辨識的五官,再怎麼想要銘記卻總會忘記的臉頰,記憶中永遠無法填補的那片空白。
在這一刻,如同畫家筆下濃重的彩墨,鮮明到令我不敢置信。
……我的臉盲症,好像好了。
「小秋,」他笑了,「好久不見。」
而身後的少年少女,也分外默契地伸出了五隻戴着紅繩的手。
——「姑姑,猜猜我是誰?」
我又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年輕的男人笑得溫柔,五官清俊,嵌入了我記憶中的某些畫面,分毫不差。
這一次,我終於……認清他的臉了。
-END-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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