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皇

二皇子謀反,割掉了我的雙乳。
將我扔到亂葬崗,任憑野狗啃食……
因我女扮男裝,和他爭了十年皇儲。
等到男姒那個狗奴才將我拖出來的時候。
我全身上下已沒一處好肉。
即便如此,我依舊鉚足勁咬他一口:
「閹狗!動作這麼慢,是不是襠疼!」
他反手扇我一巴掌。
那張白皙清俊的臉再沒了昔日的奴才相:
「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太子爺?不想死,得改口叫我一聲爺。」
我忍氣吞聲,叫了。
後來,他把自己賣到娼館。
換了五個饅頭和一碗粥,全部塞給我:
「喫!把那江山給我奪回來!」

-1-
「啪!」
男姒這一巴掌,打得我靈魂幾乎出了竅。
遠處火光幽微。
映襯着方纔我扇在他臉上的掌印。
卻並沒將他的清冷疏貴減弱半分。
他不緊不慢地,伸手拽起我被野狗撕扯到襤褸的衣領。
聲音是閹人獨有的柔細:
「疼嗎?想明白了嗎?還打算用自己的賤命,跟我犟嗎?」
我痛得全身都在打戰。
尤其是胸,透骨的疼!
我咬着牙,含着血,強撐着對他怒目而視。
虎落平陽被犬欺。
更可恨的是,還是自己曾經飼養過的犬。
他輕笑一聲,語調漫不經心,慢吞吞地說:
「這副做派,有什麼用?再不是你一個眼神便能磋磨人的時候了。
「奴才倒想繼續伺候您啊。
「可惜,這世上無人敢認您是太子爺了。」
曾經,我以爲男姒是我宮裏最忠心的太監。
因爲他是我從淨軍開始提拔出來的奴才。
夠卑微,夠低賤。
給他塊糕點,他就會沒用地搖尾乞憐。
我竟不知。
他這扒高踩低的本事可大了去了。
可偏偏,我就是落在了他手裏。
偏偏我是真的想活命。
於是我嚥着血,努力做出一副認命的模樣。
拼力叫了聲清晰的:
「爺。」
省得他這雜種聽不清,還逼着我叫第二遍。
血到底還是太多了。
透過牙縫滲了出來……
滴滴答答地澆在他提着我的手上。
感覺到手上的腥溼。
他一愣,神色變得有些晦暗僵滯:
「嘖,真是嬌貴,被狗咬上幾口,竟像活不起了。」
說着,他手腳麻利地把我扛了起來。
造反的軍隊早已撤退。
唯有密密麻麻的屍體,和零星的野狗做伴。
男姒點着驅逐野獸的火把,扛着我快步遠離。
我料想他大概是決定救我了。
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劇烈的疼痛重新佔據身體……
可在重新見識這人喜怒無常之後,我並不完全信任他。
只能趁他還沒改變主意的時候,抓緊時間小憩一下。
兩眼一閉。
直接睡死過去。

-2-
我曾是父皇最偏愛的太子。
距皇位僅一步之遙。
一夕之間,卻像是做了一場遙遠的夢。
夢中我回到二皇子叛變那晚。
我同父皇母妃泛龍舟。
前一秒,母妃還將剝好的新鮮葡萄送入我的口中。
下一秒,船外火光四起——
熱到發燙的血噴了我滿頭滿臉。
我母妃那顆豔麗的,華貴的頭顱不翼而飛。
只剩下脖頸上整齊的切口。
我茫然回頭去看我父王。
卻也只見到另一處如同血豬般的屍身。
兩張高不可攀的臉重重跌在地。
沾滿了骯髒的塵泥。
二皇子墨臨淵執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
劍上的血黏稠,卻掩不住鋒利。
稍稍一側,雪亮的劍光幾乎照瞎我的眼。
「三弟,你親愛的父皇母妃死了。你卻依舊這樣淡定,這樣矜貴,當真是不孝極了。」
墨臨淵的嗓子在小時候喝毒酒喝壞了。
十年如一日的沙啞。
「這樣吧,你哭一下,或者笑一下,讓爲兄知道,你尚且算個活人。
「那麼爲兄便慈悲些,讓你死得有點爲人的尊嚴。」
我自然沒哭,也沒笑。
只是沉默地跪下,從他的襠間鑽了過去。
然後抬起一張曲意討好到痙攣的臉:
「皇兄,賤弟已然和死人無異了,再爭不了的。
「皇兄不如當我是個屁,放了吧?」
墨臨淵卻搖頭:
「你當朕是傻的嗎?幼時也看過幾個話本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朕今日放了你,來日死的便是朕。」
劍光斬下,談判破裂。
我一聲不吭爬起來,迅速奔向大火之外的河水——
墨臨淵的侍衛在兩邊牢牢將我架住。
劇烈的疼痛劈開我的背脊。
我慘叫出聲:「啊——!」
與我背脊一同被劈開的,還有我的衣服。衣服裏,用來裹胸的緞布……
墨臨淵的眼神驚愕地睜大。
隨後,閃爍着興奮詭譎的光芒:
「你,是女人?」
他用劍順着我的喉嚨向下——
衣難蔽體,就在這剛被撲滅火光的滾滾濃煙中。
我赤裸的上身暴露在所有護衛眼中。
周圍寂靜一片。
我卻能感受到每一條視線如寸縷薄刀,切入我毫無防備的肌理。
墨臨淵死死盯着我的胸口。
青筋縱橫於他光滑的額頭。
他眼中的興奮漸漸消散,餘下道不盡的涼意和猜疑:
「你竟然……是個女人。
「你母妃知不知道?!父皇他……知不知道?!」
忽然,他低低笑起來。
言語間的仇恨如同星火,難以磨滅:
「是了,是了,你同你母妃那樣親厚,日日一處,你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望着父皇的屍身,望着被焦黑的船頂擋住的蒼天。
喑啞的聲音,比燒燬的橫樑還要乾枯蒼涼:
「父皇,您被這個賤人愚弄……您活該被愚弄!寧願讓個乳臭未乾的丫頭成爲這世間的主,也不曾給我一個眼神……
「報應!這是報應!!」
他低頭,俯瞰埋頭不敢說話的我:
「三弟,不,三妹。你犯國法了,知道嗎?
「你說朕該怎樣罰你?」
他的劍,漸漸滑到我的胸口。
涼冷,堅硬,讓我不敢用胳膊去抵擋,生怕它削鐵如泥,將我變成一個廢人。
可那尖銳的利器割人生疼。
它移動的每一寸。
都席捲怨怒。
「你這樣喜歡當男人,不如,我便讓你永久當男人。」
我聽不明白什麼意思。
但很快,就明白了。
墨臨淵的劍,橫插入我胸前的肉——
從未體驗過的奇痛,震顫我的骨髓。
在他飛速又緩慢地切割中……
我眼睜睜看着那兩坨,我從未仔細看過,也從未有所在意的肉,像是兩坨慘白的泥,摔在那一抔焦炭之中。
甚至連鮮血,都被黑漆漆一片掩蓋,看不清它慘烈的形狀。
我曾視它爲死物。
當它真正死掉時。
卻是那般鮮活的痛,鮮活的懼……
我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只是一條苟延殘喘在砧板上的殘魚。
「三妹剛剛變成男人,合該好好享受一番,不該死得太快。」
墨臨淵讓人取來最好的止血藥、續命丹。
塞入我的喉嚨,厚厚地在我胸前鋪了一層又一層,包紮得密不透風……
將我丟進了亂葬崗。
野狗嘶啞的嚎叫零星傳來。
墨臨淵的笑如同阻斷白晝的夜幕:
「墨湛,就這樣公不公,母不母地下到陰司吧,去向我母后叩頭請罪,她見到你這般模樣,會開心的。」

-3-
墨臨淵不適合做一個帝王。
即便他叛變成功。
他仍舊不適合做帝王。
我母妃盛寵十幾年,讓我得以養在父皇身邊。
日日見他殺伐決斷。
他是個殘酷的皇帝。
教會我最重要的一件事:
斬草除根,永遠比泄憤更重要。
墨臨淵他不瞭解我,他只知我自小優榮,卻不知我母妃的狠辣。
他只知我母妃狠辣到將他母后從鳳位拉下,磋磨至死。
卻不知,我母妃爲了恩寵。
可以捨棄除自己外的一切。
包括她的親生骨肉。
我要如男子般長大……
又何其容易?
她曾在民間尋找培養了幾十個與我身高,模樣極其相似的男娃。
遍佈我成長的每個階段。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換掉我。
換掉,就會消失。
死掉,纔會徹底消失。
所以我想活,想活!
我拼命地想活!
墨臨淵沒親眼看到我嚥氣,便是他最大的錯誤。
我活命概率雖渺小。
但也得到了機會。
就算沒有被我派去陸上買糕點的男姒回來救我。
我也早已瞄準了那頭行動遲緩,即將臨盆的母狗。
脫下褲子,露出我的屁股。
它來啃食這毫不費力就能得來的肉。
我便撕咬它大到只剩一層薄皮的肚子。
犬類,最物傷其類。
狗腦子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個不體面的怪物,要當着它們的面,生喫它們未出世的孩子。
它們會怕的。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荒謬。
很天真。
可我要拼命一試。
我要活!
人一旦執着於活,天都要你活!
就算沒了胸,沒了半個屁股,我依舊有一條命。
我留着命,可以禍害很多人的胸和屁股。
我……
屁股好疼。

-4-
「我,屁股好疼。」
這是我醒來後,對男姒說的第一句話。
他正蹲在我身邊給我的胸上藥。
估計是以前伺候我伺候出了肌肉記憶。
手法竟還算輕柔。
這房間破舊昏暗,讓人隱約能看到他眉間有幾分皺褶。
到底也不真切。
聽到我說話,他奇怪地「嗯」了一聲。
隨即奚落:
「怎麼?你二皇兄切了你前面還不算,還捅了你屁股?
「你們皇室兄弟果然變態。
「都是往見不得人的地方招呼,難不成,你曾不顧人倫,也輕薄過他?」
男姒之所以說「也」。
是因爲他有親身經歷。
被我輕薄過。
不,應該是寵幸。
太子拿個瞧得上眼的小太監來瀉火。
在皇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更何況我自小爲了隱瞞身份,被管束嚴苛。
滿滿憋了一肚子火!
我承認,對於情事我一知半解,全然是從幾個兄弟那兒偷窺來的經驗。
但我又沒那物什兒,只能借些物件兒。
或許弄得男姒不是很舒服。
可他是奴才,奴才哪有能過得那麼舒服的?
更別說我事後還給他漲了薪俸。
爲這事兒恨我,心眼忒小!
見我不說話,他塗藥的手僵住。
語氣變得不太好:
「怎麼,你當真有亂倫之事?!」
放屁!
我趁着光線昏暗。
暗戳戳地瞪他一眼。
不愧是個閹狗,長了個狗腦子!
自己是什麼樣玉面秀麗的美男心裏沒數?
那墨臨淵和他比起來又是什麼冷麪羅剎?
我輕薄他?
飢不擇食!
放在我還是太子的時候,我定讓人打他板子。
但現在我慫了。
我不敢,怕他不管我。
只能弱弱地哼唧兩聲,虛弱地側身把屁股露出來:
「不是……不是……狗咬的……」
男姒一怔。
隨後將手放在我褲腰上,小心翼翼地褪下褲子。
他倒吸一口涼氣。
我便知,我那半拉屁股的慘狀,不亞於胸前。
縱然那處血肉模糊,定是看不清什麼。
介於日後都歸他上藥。
我還是決定坦白。
「我跟你說一件事。」
我儘量顯得淡定,如同我還是太子一般波瀾不驚:
「我是個女人,你不要太驚慌。」
他沒有驚慌,而是不屑:
「你現在這副模樣,哪裏還能看出是個女人?」
我一愣:
「你早知道?!」
男姒聲音平靜無波:
「不然呢?你大好年華,又不是有隱疾,卻對我用那些……喀,你看你那些兄弟,哪一個不是真刀實槍地幹?!
「還有……」
他思忖一會兒,低聲道:
「你壓在我身上的時候,重量比同等身高體型的男子,要……。」
說到「軟」,他聲音幾乎小到沒有了。
若不是他將我側放在那裏,我身體又虛弱,我真想看看。
這面冷心不定的人,莫不是害羞了?
但很快,我發現我錯了。
男姒的聲音由低到高,嘿嘿嘿地笑起來:
「你知道嗎?自從知道你是女人的那天開始,我就已經想到你今日慘狀。
「我還真是好奇,你這般跋扈之人,如何拖着殘缺的身體,苟延殘喘。
「當真好笑。」

-5-
男姒的笑聲夾雜他幽恨的話語,聽起來格外瘮人。
他用紗布把我上完藥的胸和屁股裹起來。
真疼。
但我一聲不敢吭。
他包完,滿意地拍拍手看着我:
「你總叫我閹狗,如今,你也同我一樣了。我比你文雅,日後,我便叫你閹女吧。」
然後他將我往裏一推。
自己躺在旁邊:
「閹女,你別太不識好歹,我救了你,怎麼不說謝謝?」
我忽然懂了他爲何要救我。
因爲他享受。
享受一個上位者被他侮辱,奴役的感覺。
只要我比他卑賤。
他便不是最卑賤。
於是我清了清嗓子,非常乾脆地說了聲:
「謝謝。」
好漢不喫眼前虧,他想看我示弱,我便讓他看。
看上癮了,他就不會丟掉我。
可惜我還是有些低估自己的脾氣。
半夜,我被氣得發高燒。
上氣不接下氣,沒完沒了地咳嗽。
本來就難以自愈的傷口又滲出血。
男姒被我吵醒,「嘖」了一聲。
只能將我之前交給他,讓他買糕點剩下的錢又拿一部分出來,給我請了個大夫。
迷濛中,我聽大夫說:
「得虧她之前被用了頂好的藥續了命,求生意志又極頑強,否則大羅神仙也救不回嘍!」
男姒聽了,輕笑一聲:
「大夫,你看她能好嗎?狗命還能留着嗎?」
大夫思忖:
「我看……能!此女有此毅力,怎麼活都能成功的。」
男姒:
「她會很痛嗎?」
大夫:
「不遜於刮骨之痛啊!」
男姒:
「哈哈,爽了。」
大夫:
「……」
男姒:
「開玩笑的,請。」

-6-
男姒將大夫請了出去。
我橫在那裏,卷又捲不起,癱又癱不平。
憋屈地回想,我曾經到底是對他做了多慘絕人寰的事,讓他這般血淋淋地恨我。
其實我同他在一起的大多時間。
都不太能回想起來。
畢竟沒有哪個主子,會閒得追憶同一個奴才的當年。
我只記得,這狗奴才是我在獵場時,向父皇開口要來的雜役。
那時候的我年紀太小,他又情況淒涼。
十來歲正要抽芽的年紀,瘦矮成一條竿。
我尚未到需要同兄弟們爾虞我詐的階段。
頗爲悠閒。
便好生優待過他一兩年。
只是後來上書房,母妃對我的要求越發嚴苛起來。
讀書用功我尚可拼搏。
刀槍棍棒我是痛不欲生!
女子自小身體弱於男子,她卻要我做個不讓鬚眉的巾幗。
她也不看看自己懷我的時候機關算盡耗了多少心神。
生出來的孩子身體有多廢!
總之,我十二歲那年大病一場,幾次顯現油盡燈枯之象。
靠補藥蔘湯吊着,替父皇治了水患,平了邊戰,當上了太子。
隨着年歲漸長,才緩回一口氣來,徹底出了鬼門關。
在我病中那兩年,神志並不清晰。
隱約記得男姒好像喜歡上宮裏的某個女子。
每每清醒時見他,他都是雙目含春的模樣。
這要放在我病之前,不是什麼大事。
可人在病弱無助的情況下,人格品行都容易荒腔走板。
我又要抗病,又要與其他皇子周旋。
幼年那點寬厚的性情,早磨得一絲不剩。
於是我遞給男姒一瓶鴆酒。
告訴他:
「若是個宮女,便讓她死了。若是個妃嬪,便自己死了。
「斷沒有主子受罪,奴才享福的道理。」
他好似並沒有反抗。
只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暗了下去。
三日後,他回來覆命,對我說:
「主子放心,她死了,奴再不敢妄想了。」
之後,我賞了他黃金百兩。
一個宮女死了,不過賜二十兩。
他實在賺大了。
此後我都對他算好,雖有辱罵泄憤。
可比起我那些動不動就對奴才挖眼削耳,殺人全家的兄弟。
我實在溫柔。
甚至我憋得難受,對他做了那事兒,到底也是提前三天告知,讓他做足了準備的。
他有什麼不滿足?
只能說他罪奴出身是有道理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
搞不清身份的賤人,賤人!
我發着燒,傷口每一次換藥時撕扯的痛,我心裏罵他一句:
賤人!
罵了整整一個月。
次月,我那反覆的高燒徹底退了。
男姒卻忽然將我拽起來:
「走了。」

-7-
男姒說,爲了不讓我死在路上。
他帶我逃得並不算遠。
時隔一月,墨臨淵忽然派兵在這附近進行搜尋。
「當初我在亂葬崗給你僞造的屍身,雖讓野狗啃花了臉,到底還是倉促了些。」
他有些煩躁地分析着:
「你二哥同你一樣,詭譎無恥,狡詐多疑。
「誰知道是不是對屍身做了什麼,察覺出不是你。
「你們兄弟二人,當真一個比一個刁鑽。」
我已經習慣他對我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評價。
甚至連反駁的想法都沒有。
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一心只想快些逃命。
我佝僂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裏屋。
沒有裏屋濃重的藥氣掩蓋。
一股強烈的屍臭撲面而來——
這是間農戶住的套房,很大。
外面的一家三口橫屍在地。
蠅蛆嗡嗡縈繞。
爛得出了水……
我乾嘔一聲,想吐,但胸痛。
硬生生憋回去了。
我回頭瞅着正在櫥子中翻找什麼的男姒。
他抽空瞥了我一眼:
「看什麼看?我好聲好氣地拜託他們收留你,誰知道這家人拿鐵鍁打我,我能怎麼辦?只能殺了。
「你也別嫌我這些天不處理屍體,真是窮講究!我得寸步不離地看着你,不讓你死了,哪有那閒工夫?」
我搖搖頭:
「不是,我是奇怪,你哪來這麼好的身手,一下殺了三個人。
「我怎麼不記得,我教你練過武?」
他的臉色陡然冷了下來。
他盯着我,瞳仁幽深,泛着讓我看不懂的怨:
「你不記得便算了,不記得的事,很重要嗎?我跟你講了又能如何?!」
……
不能如何。
我也只是好奇一問。
不講也礙不到我什麼。
只是他這人性格原來比我還差。
喜怒無常,當真有病。
更有病的,是他找出了一套藕粉色的衣裙,扔給我。
「穿上。」
他命令完,臉色有點不自然:
「他們抓你,一定是帶了畫像,宮中畫師沒見過你女裝,畫不真切,這樣保險。」
我低頭看着手中粉裙:
「有別的顏色嗎?」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空挑?!」
男姒挑眉,竟有些急了:
「你已經很不男不女了,不穿鮮豔點,誰能認出你是個女的?」
說罷,他將裙子拽過去,往我身上套。
我怕他弄痛我胸口。
便只能伸着手配合。
布料縫隙中,不知是粉色映襯,男姒白玉般的面頰,竟也有些泛粉。
我實在不願懷疑,是他存了想看我穿這粉裙的怪癖……
畢竟他如此恨我。
費心救我,不過是奚落擺佈,想要做回主子。
或許讓我穿成這樣,是奚落的一部分。
可直到他給我穿好後。
他竟紅着耳根認真將我端詳了一陣,再伸手理了理我的頭。
我才明白,這死閹狗果然還是想着女人。
宮中侍女多着粉裙。
這賤人此刻的神色頗爲溫柔,別是真記得我處死那宮女的仇。
在做什麼扭曲的報復吧?
我臉上的厭惡實在掩不住。
將男姒弄得一怔。
隨後惱羞成怒地紅了臉。
給了我一巴掌:
「趕緊走!」

-8-
雖然是一巴掌。
但比起之前在亂葬崗。
實在稱不上有什麼力道。
那時爲了活命尚能忍,如今也沒什麼忍不了。
我捂着臉沒說話,轉頭就向着後門跑。
男姒在我身後似有愣怔。
但很快追上來。
那些官兵果然是來抓我的。
在我同男姒從住所跑出來不久。
便聽到後面遠遠傳來犬吠聲。
是千尋犬。
我曾經費心培養出來,能千里尋人的犬隊。
如今竟被墨臨淵用來抓捕我。
我暗罵一聲。
告訴男姒:
「要找個有河的地方,它們聞不到氣味,不會再追。」
男姒死死拽着我,跑得飛快:
「能跑過再說!」
人的雙腳確實很難跑過烈犬。
犬吠聲同官兵的呼喝聲,如同這驟至的暴雨。
追趕着,壓迫着。
向我們不留情面地逼近。
我的傷勢實在不適合跋涉。
男姒便將我由拉轉抱,再到背。
快速地穿梭在崎嶇難行的村落、田間……
他瘦削的脊樑割得我胸口生疼。
我卻緊緊地扒住他的肩膀。
生怕這越來越近的追捕聲催得他心志不堅。
撂挑子把我扔了。
所幸這人着實病態。
當我主子上癮,被溼滑的苔蘚絆得摔了好幾跤。
竟也沒將我拋下。
在追兵只有幾百米,便要追上來的時候。
我們終於進了那片雜亂密集的舍羣。
男姒仗着我倆體瘦,在房與房之間的狹小縫隙穿梭。
官兵甲重,進來不便。
只有烈犬窮追不捨。
男姒將我護在身前,渾身掉了好幾塊肉。
可千尋犬最擅長的是拖延。
男姒終於被它咬穿了踝骨,像是被釘在原地,再無法向前一步。
我本能地踩着他的肩膀跳了過去。
並未向後多看一眼。
拔腿就繼續跑——
「墨湛!」
男姒知道被我拋下。
大怒!
自我身後爆發出曠戾的嘶吼。
那細柔的嗓音被憤怒與懊悔割裂。
殘缺又尖利。
像是要刺進我的脊樑。

-9-
我腿一軟,跪趴在地上。
胸腔和喉管火燒火燎的痛,像是沁滿了腥濃的血。
真尷尬……
我離了男姒,竟廢物到連五十米都跑不到。
我不甘心地回頭,看向男姒的方ẗṻₕ向。
他沒再看我。
而是正忙着與身後的烈犬纏鬥。
他身法挺矯健,一時半刻死不了。
我開始猶豫,如果此時回去……
沒準兒能頂着個幡然悔悟的由頭。
讓他添點兒意外的驚喜。
我將那片割破我手的瓦片攥在手裏。
又跑了回去。
我命人訓出來的犬,我最知道如何對付。
它們有狼性。
是見血就撲的玩意兒。
喜歡生肉。
可眼下我找不到生肉。
自然不能去割男姒的。
我已經是「忘恩負義」至極。
做戲便要不留餘地。
我忍着痛,將大腿上的一塊肉皮割了下來。
雖然創口不深。
但血淋淋的,在狗的眼裏足夠誘人,足夠大。
我跑到男姒身邊,同他擠在狹小的過道里。
無暇理會他震驚的目光。
將那塊皮肉朝着那些烈犬高高舉起。
畜生就是畜生。
再訓練有素,還是會爲骨子裏的飢餓分神。
哪怕只有一秒。
就是那一秒,足夠我趁它放鬆警惕。
將鋒利的瓦片刺進它的眼球。
「嗷——」
慘叫的烈犬鬆了嘴。
我將肉皮拋擲它身後。
很快它便忘了疼痛,展露好鬥的本性。
同它身後的其他烈犬瘋狂地搶食起來……
犬羣靠信號行動。
頭犬的失控給了它們錯誤的信號,打亂了搜索的節奏。
我同男姒一瘸一拐,相互攙扶着跑到了河邊。
河水湍急。
我倆的傷勢也急。
卻沒有時間猶豫了。
追兵雖不及犬羣快,卻終會找來。
跳了。
賭一把能活。
「我問你。」
男姒卻忽然抓住我。
他也知道這一跳或許會死,便非要死前問個明白:
「爲什麼回來救我?」

-10-
問得太突然了。
我只顧着逃。
壓根沒把瞎話編好。
說少一分不夠真誠,說多一分顯得太假。
可我自幼難以同人說親暱話。
和母妃那點虛假的母慈子孝。
騙騙我那同樣冷情的父皇行。
騙偏執成狂的男姒不行。
我斟酌再三,還是決定真假參半:
「我最開始確實想自己逃跑,但跑到一半,忽然就捨不得你死了。」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答得如此直白又沒道理。
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後呆呆地又問:
「爲什麼?」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
當然是因爲這偌大的天地間,除他以外,實在沒人能豁出命去幫我,救我。
他實在是很有用。
可我不能這麼說。
我要說得足夠反常,足夠茫然,才更可信:
「不知道,當時心裏忽然就這麼想了,我也覺得很奇怪。
「或許人到了生死關頭,會做一些不像自己能做的事,也不一定。」
我想我的謊話技術真高超。
因爲男姒看起來像是全然信了。
甚至那雙向來幽深的眼睛,都顯出些光亮。
他好似心情變得從未有過的好。
甚至躍躍欲試:
「那你說,如果你真的死了,會不會有另一個不像你的人醒過來?」
這算什麼問題?
我還沒想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問。
忽然,他一伸手——
將我毫無防備地拉進了河裏……

-11-
我狠嗆了口水。
瞬間肺疼得好似炸了一樣。
我掙扎地浮出水面,死死扒住男姒。
瀕死的恐懼,讓我實在壓抑不住憤怒。
揮拳往他臉上招呼:
「你瘋了,還是有病?!我剛救了你!你恩將仇報想害我?!」
男姒被我劈頭蓋臉地一頓打。
竟也不還手。
只是頗爲失望:
「確實和之前裝模作樣的慫樣兒不同……可惜,我很不喜歡。」
水勢太猛,我倆拼爭了幾下,便沒了力氣。
隨着水流一路急衝而下……
我死命瞪大了眼。
不讓自己被這凜冽的水溫麻痹暈睡過去。
男姒卻有些睏倦。
緩慢地眨着眼。
我用力搖晃他,提醒他不要睡。
他竟還能抽空回嘴:
「我睡了我死,與你什麼相干?」
直到我說:
「你死了我就用你身體墊着去撞石,到時候我活了,你稀巴爛!」
他這纔不服輸地瞪大眼睛:
「你敢!!!」
我懶得理他,只說:
「那就想辦法活下去。」
在水裏,靠我一人是無法上岸的。
這種需要抓住浮木或岸枝才能脫險的粗活兒。
還是男姒這個狗奴才合適。
忽然,我大力拍他:
「前面有個分岔!咱們避開主流,他們不好搜!」
男姒也明白這個道理。
他這人此一時彼一時。
之前說要死是真要死。
現在說想活是真想活。
他瞄準了岸邊橫在水面的枯木。
伸出了那條被烈犬咬傷的腿。
湍急水流中,我依然聽見「咔嚓」一聲。
隨後一股強勁的力道將隨水漂流的我拉住——
我渾身像要被撕裂般地打了個漂。
便被強行改變了方向,甩到了那分岔的小流之中……
我和男姒沒再漂多久,水漸漸變淺。
最終讓我倆成功翻回了一旁的土地上。
我的傷口泡了水,又經過拉扯。
再次腫痛非常。
男姒的那條腿更是徹底斷了。
以一種非常扭曲的狀態癱在地上。
我們兩人都沒有再爬起來的力氣……
只能像翻着白肚,被蒸烤的魚。
暴曬在猛虎般的秋陽之下。
做起眩暈的白日夢。

-12-
夢中我回到了皇宮。
不是走着去的。
是飛着去的。
我的胸前長了一雙玄鐵般的,刀槍不入的翅膀。
它讓我仰面躺着。
飛到了坐在龍椅上的,墨臨淵的面前。
墨臨淵見到我,驚愕恐懼地瞪大了雙眼。
他跪服,他向我磕頭。
他尖叫大喊:
「好大一隻梟!你是梟雄,是梟皇!萬歲!萬歲!!饒過我這有眼無珠的蠢人罷!請上座這龍椅!饒我一條賤命罷!!」
我哈哈大笑:
「好說,好說!」
便用翅膀割下了他的頭顱。
墨臨淵張着嘴的頭顱,滾到龍椅下,同另外兩個頭顱挨在一起。
他們都看着我。
我笑笑:
「哎?父皇,母后,你們怎麼還在這裏?」
父皇的臉已經腐爛,眼睛在空洞的眼眶裏萎縮,緩緩轉動:
「你是什麼怪物?爲何叫朕父皇?朕乃天龍,何時生出你這等不陰不陽的鳥人?」
母后的臉慘白僵硬。
好似話本中的殭屍,她輕蔑地瞥着我:
「沒用的東西!被人踢出了這偌大的宮隅,不靠雙腳一步步走來,竟是靠這等虛幻之物飛回來!
「你低頭看看你胸口的那對東西,不過是鹽鹼地拔旱苗!你當很厲害嗎?!」
我低下頭。
那對鋒利的,宏偉的,削鐵如泥的大翅膀像是被淋了摻進金汁的鐵水。
它開始腐壞……
攣縮……
爛成一坨坨的惡臭。
母妃的魔音好似呼呼大風,不斷灌入我的耳朵:
「丟了就是丟了,你在悼念什麼?緬懷什麼?母妃早就告訴過你,你需要的不是它們!是刀!是劍!是槍!是兵!!
「報仇!報仇!報仇!!」
我煩了,大叫:
「啊——!」
難道我不知要復仇嗎?!
這是我如今能辦得到的嗎?!
這麼想復仇,自己活過來複啊!
我狠狠地踩上母后的臉,父皇的臉,還有墨臨淵的臉。
將他們蹍得血肉模糊,成泥!
把泥搓成灰,把灰堆一堆!
要死就死徹底一點,我巴不得你們都死。
我不要爲你們復仇,你們算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一個潑婦和一個傻子!
一個只會跟自己兒子撒潑!奪嫡奪嫡奪嫡!
一個像個傻子一樣,除了殺殺殺!就是好好好!
反正在你們身邊的每一日,沒一秒快樂。
都不如我的胸!
最起碼它們在的時候,我不會痛!
不會痛!!!
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哭了。
那是我的肉啊!我從小到大的一部分……沒了,都沒了……
我可以復仇……爲了我的胸復仇!

-13-
我嗚咽着,眼淚嗆到鼻子裏。
再把自己咳醒。
淚眼矇矓中,我聽到有人也在哭。
哭得和我一樣邋遢狼狽,你唱我和的,好似那個野狗吐了二重奏……
我使勁把眼淚擠出眼眶。
纔看清楚,竟是男姒在我身邊哭。
他的臉蛋被陽光炙烤,白皙中透出豔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滾滾而落。
怪漂亮的。
我看得都忘了自己爲啥哭了。
我吸吸鼻涕,問他:
「你哭什麼?因爲疼嗎?」
……
男姒沒理我,只是哭。
我見他溫馴或狡詐的樣子很多次。
這般柔弱的樣子卻少。
可這模樣卻最適合他。
春水般的哀怨,讓人心生憐惜。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臉。
燒得滾燙。
原來是高燒燒得迷糊了。
怪不得不理我。
我本想搞點溪水把他澆醒。
卻聽到他在哭泣之後,又開始了碎碎念。
我附耳去聽。
只聽到他說:
「阿湛……阿湛……」
阿湛?!
是在叫我?
可我倆什麼時候親密到,能讓他這樣叫我?
我低聲問他:
「阿湛,是我?」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更疑惑了:
「阿湛,是誰?」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無神,卻明亮。
黑漆漆的像面光滑的鏡子,照出我有些茫然的臉。
披着發,水分被陽光蒸乾,蓬鬆地垂在肩膀上,只有幾縷髮絲被汗水黏在額頭和鬢邊。
很不像做太子時束髮的我。
連我自己乍一看,都感到陌生。
男姒卻好似很熟悉般。
忽然就笑開了。
我才發現他這狡黠的狐狸臉,竟也能顯現出幾分善良。
他笑完後又有些無措,彷彿害怕什麼,哽咽地看着我:
「你,這次來……便不走了吧……
「陪陪我……陪陪我……」
他好像是把我錯認成了什麼人。
錯認成了「阿湛」。
可這世上除了我,又有誰膽子那麼肥,敢自稱一個「湛」字?
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湛現在在哪兒?我們找他去?」
他忽然整個人都僵住了。
明明剛纔還燒紅的臉,卻在剎那間血色褪盡。
只剩下一股泛着死氣的慘白。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是我形容不出來的哀怒和怨懟:
「是你?!」
……
他對我的嫌棄好明顯。
弄得我很生氣。
不光是對他,還是對他口中的阿湛。
那阿湛是個什麼玩意兒?
犯了我的名諱不說。
還比我招人稀罕那麼多?!
從來沒有人,敢將孤與他人對比,還如此嫌棄孤……
從來沒有!
我冷下臉來,直起身體俯瞰他:
「不然呢?你可知這世上膽敢叫阿湛的人,除了孤,便早死絕了。
「所以你叫的是哪個孤魂野鬼?!」

-14-
「啪!」
他竟然又給了我一巴掌!
可他卻像是自己捱了一巴掌。
雙眼猩紅地,含淚地,執拗又激越地盯着我:
「你再……咒他一句試試看?!」
我心中無名火起。
反手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之前打老子就算了,現在你以爲你還很健壯是不是?!」
我這下實在比他力大。
把他好不容易坐起來的身體,又扇得趴了下去。
他就維持着被扇趴了的姿勢。
紅着眼轉過頭狠狠地瞪着我。
說了句很沒殺傷力的話:
「我恨你!」
我嗤笑一聲:
「隨便啊,難道我會怕你的恨嗎?」
他被我噎住。
隨後發覺正如我說的那樣,他到底拿我無可奈何。
便急得頭上直冒汗。
暴怒且破罐破摔地衝我又吼一句:
「我恨你!」
然後他爬起來,開始用虛弱的拳頭捶我:
「你毀了阿湛!害了我!」
「哎呀!煩死了!」
我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
他是不是以前發過什麼癔症,還是偷看過什麼話本子入魔了?
淨說些矯揉造作的屁話!
我一個字兒聽不懂!
只是他虛成這樣,我沒必要再讓着他。
也開始動手擂他:
「我不管你是發瘋撒癔症!要叫滾遠點兒叫!
「這裏沒有你的阿湛,上天入地只有老子一個湛!
「要被追兵逮到是你活該!別連累老子!!」
我真只是嚇唬他。
誰知好的不靈壞的靈。
遠遠地彷彿真的傳來幾聲犬吠!
我倆的虛弱互毆戛然而止。
我率先反應過來。
開始四肢並用地往旁邊林子裏爬。
愛罵我罵我去吧!
我可管不了他了!
男姒的動作緊隨其後,他腳傷得重,便死死拽住我的腳踝。
被我拖着前行。
像個即便到了地獄裏也要纏着我的豔鬼……

-15-
人在怕死的時候。
力氣是很大的,姿態是很醜陋的。
我與男姒在林中不管不顧地瘋狂爬行。
陰暗扭曲,讓野豬見了都退避三舍。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
我們竟已經爬出了那片窄林。
跌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前。
或許是人多,氣味雜,那些獵戶並沒追來。
我和男姒癱在地上。
渾身髒臭得像兩坨猛象排泄物。
稍微講究些的人,捂着鼻子嫌棄地挪開。
唯有幾個流民乞丐,將我們團團圍住。
爲首的矮跛子嬉笑道:
「喲?這哪來的同行啊?兩個人,要這一城郭人的飯,胃口也忒大了吧?!」
他咬文嚼字,態度卻霸道。
我於數月前,同父皇進城私訪,聽這邊的官吏說,爲行仁政,城門限地痞,不限乞丐。
這些乞丐大多扎堆乞討,討到一城人厭煩了他們,便再去下一城。
他們大多排外蠻橫,見到有同自己差不多人數的乞丐隊伍,便前去挑釁,互相械鬥。
常擾得城中百姓不安。
我父皇當時本想同朝臣研究出個兩全之法。
如今,卻是再顧不得了……
卻也算冥冥之中,給了我一條活路。
我勉強爬起,弓起身子,對着那乞丐行了個禮,態度甚爲謙卑:
「兄臺言重了,我兄……妹二人家中饑荒,逃難至此。
「一路上人人見我倆髒臭,輕則避開,重則打罵!從未有人像兄臺這般,還願放低身段與我們搭話……可見兄臺仁義!
「若兄臺不棄,我們願追隨兄臺,爲大家出一份力。」
我母妃曾在宮中,無家世可仗,無權勢可依。
最初起家,便是善用那些最卑微的宮人侍衛。
她教我,說身份越輕的人,越需要一份尊重。
你尊他不夠,還要貶那些不尊他的人。
他便自願同伍。
那矮跛子被我誇得高興大笑。
讓他的兄弟們攙了我和同樣老實行禮的男姒起來:
「好好好!你這姑娘渾身髒兮兮的,但是嘴乾淨!行,你倆我認下了!
「以後跟着咱們混!喫得不比那些種地的酸人們差!」
於是我們夾在乞丐中。
緩緩往城門走去。

-16-
城門上。
吊着兩具屍體。
無頭,乾枯,穿着襤褸的囚服。
我仰着脖子,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們。
旁邊矮跛子打趣:
「小姑娘第一次見這陣仗,膽子倒挺大。
「這兩人你知道是誰嗎?是當朝的麗貴妃和太子爺!嘖嘖嘖,現在是反賊啦!
「聽人說,這座城是離老皇帝被反賊殺了的那艘龍船最近的城郭,新皇下令,把這倆反賊吊滿三個月才能放下。」
他嘖嘖兩聲:
「可惜這麗貴妃娘娘,定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如今頭看不到就算了,這身子哪有點兒美人兒的樣子。」
我卻盯着那女屍的小拇指。
殘紅未褪的長指甲。
在我模糊的記憶裏,那隻帶着紅指甲的手,唯有在我幼年極乖巧時,才撫摸過我的頭。
其他時候,它便被覆蓋在描金的甲套裏。
我與她日日相對,卻再不得見。
如今那鳳仙花染就的鮮亮色彩早已失了往日的瑰麗。
殘敗得像是嵌在餿掉龍眼乾上的辣椒皮。
薄舊的,恰如我倆這近二十年近又難近,甩又難脫的母子情誼。
幹辣到看一眼,便覺得嗆。
嗆得我咳了兩聲。
只得眨眨被嗆出零星淚水的眼。
直到隨着進城的腳步。
再看不見。
城門口也有官兵拿着我的畫像檢查。
對着過往人羣各種比對。
只是我着女裝,佝僂地混在乞丐中。
便是同我母妃一同掛在牆上的親父皇活過來。
也是認不出我的。
而城中熱鬧繁榮的景象,同他在位時,並沒什麼不同。
可笑他自認曠古一帝。
雷霆雨露皆爲恩賜,殺伐凌辱皆作民福。
死後。
卻被充作反賊暴屍城頭。
他的子民,無一人在意他的公道。
就像在他眼中。
乖覺諂媚的纔是太子。
決斷鋒芒的便是瘋狗。
他只有活着。
纔是君王。

-17-
我隨着人流緩緩前行。
停在告示欄的皇榜前。
上面的措辭與我想得大差不差。
先皇崩於謀逆,我同母妃成了罪魁。
墨臨淵救駕來遲。
卻成了誅殺反賊的大功臣。
在同來伐逆的鎮遠侯擁護之下,龍舟登基。
鎮遠侯……
我目眥欲裂地盯着這三個字。
記起墨臨淵造反那晚,龍舟外傳來擊鼓聲。
我便知道有大軍助他。
可怎麼會是鎮遠侯?!
旁邊的男姒忽然嗤笑一聲:
「原來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你老丈人對你不滿,要殺了你呢。」
我咬牙,狠狠瞪他一眼。
可他沒說錯。
我同鎮遠侯的女兒,確有婚約。
是太后薨逝前定下的。
那時我還是個病弱皇子。
鎮遠侯同夫人戊靈郡主,帶着女兒來京中探病太后。
我便認識了鎮遠侯之女,蘇知驕。
雖明豔美麗,卻桀驁不馴。
衆皇子皆嫌她是巖關來的,太過粗鄙。
我待她卻不同。
常拖病體陪她玩耍,其中數次暈厥,卻孜孜不倦。
十三四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她或許是感動於我的疲累,在我暈厥後,竟不再嫌我病弱。
吵着要鎮遠侯爲她求個賜婚。
鎮遠侯嫌我是個空頭皇子,不願答應。
卻抵不住她頗有幾分烈性。
以死相逼。
鎮遠侯最終無奈妥協,與父皇說定了婚事。
我自是非常樂意的。
有了鎮遠侯這個岳丈,只會離太子更近一步。
天家姻親,利益爲上,情次之。
我不能人道,卻會給蘇知驕正妃之位,不納妾室,便是相當鍾情。
後來蘇知驕隨鎮遠侯回了巖關。
時常與我書信往來。
也是因這層關係。
在先皇后宮鬥失敗。
墨臨淵急於反撲,擾得朝堂動盪不安之時。
父皇纔將他發配巖關。
交予鎮遠侯管教。
沒想到,他竟將鎮遠侯策反了。
我記得,在蘇知驕寫給我的信裏,她是兩年前被鎮遠侯調去北川練兵的。
如今想來,鎮遠侯應該是故意將她調走的。
防止她得知兵變,向我報信。
幾乎是墨臨淵剛到巖關,他就叛變了。
簡直不像墨臨淵求他反,而是他本來就要反。
到底是爲了什麼……讓他連女兒的婚事都不顧……
我細細看着皇榜上的文字,想看看有什麼格外惹眼,不尋常的地方。
【先皇后沉冤昭雪,遷出皇陵,葬於安東城祖墳,遙尊傾城郡主。】
【鎮遠侯爲平流言,暫戍安東城,替郡主守靈。】
這裏便是安東城。
先皇后的祖籍。
墨臨淵在此處爲母造反報仇可以理解。
鎮遠侯爲何要替先皇后守靈?
忽然一個十分荒唐的念頭在我腦海閃過——
人人都說,鎮遠侯是從父皇做皇子時就誓死追隨的忠臣。
父皇做皇子的時候,先皇后與他夫妻伉儷……
兩年前,先皇后死於同我母妃的宮鬥……
難不成鎮遠侯效忠的不是父皇?
而是……
我忽然幽幽笑了起來。
那我這自詡英明一世的父皇。
可當真是個蠢蛋!
「你還笑?」
男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
「我只是忽然有了個猜測,不知道對不對……」

-18-
「哎!你們兩個!!」
忽然,那矮跛子乞丐在後面叫我們。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橋上:
「要飯了!還看看看!那皇榜關你們什麼事?有你倆親戚呀?」
……
我同男姒上了橋。
心裏再多盤算,還是喫一頓飽飯更重要。
「要錢的時候都大方着點兒,這裏可是整座城最繁華的地界兒。」
矮跛子囑咐我倆。
指着一條條花街柳巷:
「這邊路過的達官貴人多着呢,努努力,說不定能要到碎銀子!」
我順着這條街看過去。
只一眼的工夫,從步伐舉止,到衣着規格,起碼看到六七個官中人。
我險些以爲自己看錯了:
「這安東城民風竟如此奢靡?當官的,大白天就去嫖?」
便是京城,也不至於此。
矮跛子卻樂了:
「你以爲我們爲啥從外縣趕到這裏?這安東城有鎮遠侯坐鎮,變了天了。
「這一城之主好這口兒,官員們能不跟着湊熱鬧?」
我愣住,心裏有些打鼓:
「鎮遠侯喜歡嫖?」
矮跛子擺擺手:
「是他家蘇世子喜歡嫖!鎮遠侯嫡子!那些求他辦事兒的,誰不鑽營此道啊?
「總之這裏的富貴人多,我之前來這兒的兄弟……都發達咯!」
……
原來如此。
鎮遠侯的嫡子,蘇知深。
我記得初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乖巧地窩在戊靈郡主的懷裏。
戊靈郡主兩年前便死了。
想必現在的蘇知深,也很讓鎮遠侯頭疼吧?
「你到底幹不幹活兒?」
矮跛子無奈,叉着腰看我。
我連忙低下頭,接過了他遞給我的破碗。
只是要飯這事兒。
我實在高估自己。
向來我是賞賜的那個,管人要飯,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杵在路中間,臉漲得通紅。
被矮跛子大罵:
「你他孃的當嬌小姐呢?不會要別擋人道兒!滾滾滾!滾一邊兒去!」
我悻悻收手。
所幸男姒對此十分精通。
他先去河邊掬水將自己梳洗一番。
露出那張玉一樣的面孔。
落拓地靠着石欄,有樣學樣地做出一副弱柳扶風的西子做派。
見到大漢便低頭不語,見到女子便拉人裙襬。
聲音悽楚又溫柔地販賣起男色:
「小姐……給點吧……」
女子到底比男子心軟。
又見他俊俏。
那銅錢便嘩嘩地往他破碗裏掉,還真有碎銀子!
我眼熱,也洗把臉,趴在地上,去拉人家的裙襬。
可惜學藝不精。
拉到個嬌小姐,被她身邊的僕從一腳踹開:
「什麼腌臢東西?!也配拉我家小姐?!」
我便計上心來。
瞬間捂住肚子,狠嘔出一口血:
「殺……殺人了!要踢死我了!救命!救命!」
男姒也有眼力見兒地衝上來,死死抱住我。
哭天抹淚:
「妹妹!你們賠我妹妹性命!!」
矮跛子見狀,領着乞丐一窩蜂圍堵上來:
「什麼意思?!有錢就能無法無天?!作踐人?
「人被你踢死了怎麼辦?報官!我們要報官!」
那嬌小姐面皮薄,被我們嚇得不輕。
哭着罵旁邊的僕從:
「你惹這些人做什麼?!給錢便是了!」
僕從也慌了,拿出錢袋:
「給,給多少?」
嬌小姐只想趕緊走,一擺手:
「全給就是了!」
於是,那錢袋子便到了我手中。
我死死地攥在懷裏。
果然,伸手求來的。
不如搶來的。
只是這錢袋子沒怎麼焐熱,又被那矮跛子搶去了。
「我還真是撿到寶了!」
矮跛子掂量着手中的錢袋,笑得見牙不見眼:
「你們兩兄妹這一出手,竟然給我們賺來大半年的家用!行,這份投名狀,我收了。」
他竟是想獨吞。
我強迫自己,堆出一個討好的笑:
「大哥,我們兄妹不容易的,你好歹賞點兒,讓我倆買身乾淨的衣服,治治傷吧?」
矮跛子從那荷包裏掏出一塊碎銀。
用牙齒咬下一星來。
丟給我:
「喏,拿去!」
我看着手裏那淹沒在指縫裏的小銀豆。
咬咬牙,湊上前:
「這……也太少了……大哥,您再……」
「行了!」
他不耐煩地推開我:
「你們懂不懂規矩?!新人有這點兒不錯了!治什麼傷?你們就是有這身傷纔要得來錢!治好了用什麼要錢?!」
他的胳膊,正好杵在我胸口。
針刺般的痛,和爆裂的惱怒同時在我身體裏爆炸開來。
我的面部頓時呈現出控制不住的猙獰。
矮跛子一愣,隨後像是看到什麼新鮮事兒一樣。
貼了上來:
「喲呵,生氣了?我不就是在你奶子上摸了一把?」
他猥瑣地呵呵笑起來:
「讓我摸一下怎麼了?摸了我還給錢呢,要不是我,你們倆這小模樣兒,也是要賣的!」
他盯着我的胸口,再次伸手:
「就是你這奶子啊,平得像個男人似的!這樣吧,讓大哥再摸摸,給你好好估個價錢!」
貧窮,果然易生奸計。
方纔還能肝膽相照的人,下一秒就兇惡相向。
這樣直白乾脆。
倒是那爾虞我詐的深宮,未曾教會我的。
這入世有這入世的規矩。
如今,竟是乞丐成了皇帝。
我成了螻蟻。

-19-
我問男姒:
「爺,你管不管?」
我混得太差了,人人都能在我面前裝大爺。
可我又不傻。
自然只認那個能管我,護我的爺。
男姒聽我這樣叫他。
挑了下眉毛。
我知道,他又爽了。
他腿是瘸了,手還是好用的。
一把就攥住了矮跛子往我胸口招呼的手。
不知是怎樣用了力。
捏得他哀號起來:
「啊——你,你幹什麼?!
「你,也不看看,我們這麼多人!你是對手嗎?!」
那些乞丐紛紛圍了上來,叫囂不止。
男姒卻只垂眼看他。
語調相當陰溼:
「人多有什麼用?我只掐一下,你命門就爆了。總之我們兄妹要死的,捎上你也不虧。」
惡人到最後,就是比誰更惡。
矮跛子反而失了猖狂。
他尷尬笑笑:
「好,好,算了……這樣,咱各退一步,都不用死,怎麼樣?」
男姒沒鬆手,不爲所動。
矮跛子用另一隻手從錢袋裏又掏出一塊碎銀,扔給我:
「這樣,妹妹,你去東街,買幾隻燒雞幾瓶酒,咱去郊外城隍廟,好好喝一杯。
「這事兒就算了,就算了……」
我拿着銀子,看着男姒。
彼此眼中都靜得可怕。
一路走來,竟培養出了些許默契。
我飛速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跑了。
拐過盡頭的街角,我餘光看到男姒收了手。
被那些乞丐疊撲……
淹沒。

-20-
男姒應該不會讓自己死了。
他這人對我有執念。
爲了同我彼此折磨,總會想到苟延殘喘的方法。
只是我不知道他對我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
我想起他落水時,哭着叫我阿湛……
儘管他百般不認。
從名諱,從時間來看,他確實叫的是我。
他彷彿分裂出了兩個人。
一個極恨我。
一個極愛我。
恨,不足以讓他殺了我。
愛,卻讓他次次救我。
我如今活命都難,更別說絕地反擊,根本毫無勝算。
身邊唯一能用的,還知我名姓的。
唯男姒一人。
我得救他。
我沒去買燒雞,轉身進了藥鋪。
從胸口摸出幾顆碎銀子。
在那矮跛子拿走錢袋之前,我早就從裏面摳出來了不少。
防人之心,我時刻都有。
我買了需要的藥物,又買了三包砒霜。
再去打鐵鋪。
叫匠人打了一把軟劍,一個劍套。
借了他的裏屋。
將一整瓶鎮痛的藥粉倒在手上,全部敷在胸口。
在短暫的劇痛後。
那片結了痂的肉皮便趨於麻木,如何摸索,也再激不起戰慄。
我才得以用手掌窺探它的全貌。
坎坷炎熱。
好似覆蓋岩漿的焦土。
隨時會將我手心灼燒。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直視」它,卻在失去它之後。
曾經唯一見過它的人。
也死了。
那是我的乳孃。
在我初潮的時候,因爲可憐我胸部的痛癢,幫我解開了日夜束縛的裹胸。
她驚喜地跟我說:
「小主子!你長大了!你看,多漂亮啊。」
然後,她便被突然闖入的母妃狠摜在地。
叫人將她綁在刑架。
當着我的面。
命人用長着鉤刺的藤條,打爛了她的雙乳……
那鮮血迸濺在我臉上。
我第一次驚駭得下跪求饒:
「母妃……她,她罪不至死……」
母妃卻抓着我的頭髮,讓我仰起頭看着斷氣的奶孃:
「不,她該死,她僭越了你!
「她企圖將你的缺點,包裹成最美好的東西,誘惑你!
「你看啊,那東西只有長在你這個未來太子身上,才金尊玉貴,若你不是太子,你便會和她一樣!只是一坨爛肉!!!」
一語成讖。
對照我今日處境。
狠辣,又精準。
可那時我不懂。
我只會說:
「是我害了她。」
母妃搖搖頭:
「不,你是儲君,是帝王,帝王是不會害人的。」
我問她:
「你又怎麼能斷定,我能成帝王?」
她抬起我的下巴:
「因爲你有仁心,你爲乳孃求情,你知她罪不至死。
「可你若要真正當上帝王,你必須學會讓她去死。」
那雙豔麗的,冷酷的,經年盤繞我夢中,揮之不去的雙眼盯着我:
「湛兒,母妃當年,沒有抱來男嬰換走你,因爲你是母妃的孩子,母妃認了,給你機會。
「母子連心,母妃想要什麼,你會爲母妃拿到的,是不是?」
她想要什麼。
我明白,可那時我太小了,尚有一絲天真。
心不甘情不願。
可現在,我看着手上藥粉混合着深褐色的殘血。
才發現彼時她要的。
亦是此時我所求。
我那……無父無母,孤身一人來到這世上。
如扁舟般無所依傍的在後宮伴虎二十餘年,傾軋二十餘年的母妃……
驟然崩逝後。
我纔有些懂她。
原來只是最簡單的道理。
——人越賤,越不可被輕賤。
墨臨淵,你不該……
不該在她死後……
再罵她一句賤人。

-21-
我拎着燒雞和酒。
踏入了郊外的城隍廟。
男姒被捆了雙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活的,微死。
那羣乞丐見了我,先是驚愕。
隨後鬨笑起來:
「哈哈哈哈!你這妮子,真不知是講情義還是蠢!你還敢回來!」
矮跛子站起來,踢了踢地上的男姒:
「也是,你哥哥替你受了罪,可是捱了狠揍嘍。
「不過沒關係,一家人嘛,就要整整齊齊。」
他打量我的眼光越發淫邪:
「不過我可不捨得揍你,你的罪有你的受法兒。」
我紅了眼圈。
拿着酒的手在抖:
「你給個痛快話吧,怎樣才能放過我們?」
他拿過我手裏的酒菜,伸手在我臉上颳了下:
「急什麼?先來陪爺喝兩杯。」
他們坐在火堆前,率先撕了雞肉,狼吞虎嚥着。
繼而喝了口酒。
爽得直抽氣兒。
末了,再次回頭看我。
矮跛子拍了拍那隻沒跛的腿,嚼着雞肉嘖嘖出聲:
「這麼沒眼色?」
我走過去,低頭看着他。
他仰頭看着我,舔舔嘴脣:
「嘖,先前你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出來,現在真是越看越秀麗。」
濃重的酒臭味夾雜着某種焦臭撲鼻而來。
我忽然笑了。
他笑得越發激動。
他搓搓手,一把將我摁在他腿上。
摸着我的腰,舒服得直抽氣:
「真細。」
我不抗拒,而是伸出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摸吧,反正一會兒就摸不到了。」
「你說什……」
忽然,他臉色一僵。
才察覺脖子上圈着冰冷的鐵刃。
他瞬間恐懼地瞪大眼:
「你——!」
他欲掙扎,卻忽然腹痛得厲害,冷汗不止。
想要求助,卻發現周邊的乞丐也紛紛面露苦痛,臉漲成了豬肝色。
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中了毒。
砒霜果然比鴆酒毒發得更快。
也更醜。
矮跛子怕極了,他睜着那雙被瘀血覆蓋的,腫凸的眼睛戰慄地注視我:
「你,你一個小姑娘……怎麼有膽子殺……不,你……你到底是誰?!」
我歪着頭,忽然心裏有種十分爽快的感覺。
短短一個月,卻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都沒人再問我,聽我說,我是誰。
我爲了回答他這個問題,甚至特意捋了捋頭髮:
「你不認識我?
「你今日在城頭上,不還見過我?」
我在脖子上比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矮跛子的瞳孔瞬間緊縮。
他的臉呈現出扭曲荒唐的紋路,似乎不相信到想笑,又怕是真的,想哭:
「你是……是,太,太……」
他終是沒說出來。
隨着他身後的乞丐紛紛跪地嘔吐,斜倒,垂死掙扎。
他的舌頭也腫到堵了喉頭,再蹦不出一個字。
我對他很失望。
面無表情地從腰間抽出那把軟劍。
甩在他脖子上:
「廢物啊,讓你跪在地上,尊稱孤一句,有那麼難嗎?
「孤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了,沒聽到有人喊我那三個字。
「太——子——爺——」
我一字一頓地教他。
手慢慢收力。
溫熱的血,迸濺出來,灑了我一臉。
像當初的奶孃。
卻又不像。
奶孃的血鮮紅乾淨。
他的髒。

-22-
男姒從地上緩緩爬起。
見到的,就是我這滿臉鮮血的模樣。
他跪在地上,面上青紫一片。
麻木到看不出喜懼。
唯有亮鏡似的眼睛,映照出我持劍緩緩走向他的身影。
我將劍抵住他下巴。
往上挑:
「起來。」
彷彿在一瞬間。
他又變回了那個東宮裏,被我呼來喝去。
可以隨意打罵、磋磨的小太監。
他竟也像當初那般奴顏婢膝,想要順從地站起來。
卻因爲腿傷,身體一歪,再次跌坐在地。
軟劍在他下巴上豁出一道淺口。
我手一抖。
把劍收回。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血,好像被疼痛喚回了神智。
隨即扯出一抹十分晦澀的笑。
又恢復了之前那副無所謂的挑釁樣兒:
「腿疼,起不來。
「大不了把我一塊兒殺了。」
……
我這太子尊威沒維持半炷香的時間。
又在他面前垮得乾乾淨淨。
習慣真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我習慣他這樣的荒誕,便不生氣。
只是哀嘆一聲。
喪眉耷眼地把男姒架了起來。
搖搖晃晃地把他送到廟外。
一把大火,點燃了城隍廟。
矮跛子等人的屍體,瞬間燒成一堆焦骨。
我拿着從矮跛子身上搜刮來的銀子,和早先放在廟外的包裹。
和男姒相互攙扶着。
跌跌撞撞過了條河,潛藏在城外的林中。
周圍的官兵都被引來。
匆匆忙忙地救火。
我看着沖天的Ŧŭ̀⁷火光,照亮沉悶的夜幕。
將之前買的金瘡藥和續骨膏拿出來,遞給男姒。
輕輕說道:
「男姒,你壓根不想讓我死。」
他猛地轉過頭看我。
眼中的星光,竟比火還亮些。
我回看他:
「你只是不服,你不服同樣是人,憑什麼我金尊玉貴,你生來命賤。
「只是我不明白,你自小就是奴才,又是何時,不肯乖乖做個奴才的?」
我問得很平靜。
好似褪去曾經的辱罵、鄙夷,終於會好好說句話。
男姒眼底的光亮暈開。
將那被打得青紫的臉龐,都帶得柔和幾分,有了之前俊雅的輪廓。
許久,他的聲音才淡淡地傳過來:
「如果你一直過得很苦,那便會適應這種苦。」
聽不出喜怒,只像隔着一層朦朧的帳:
「可當有人給過你一顆糖,你知道什麼是甜了,便再不想受苦了。」
我於這帳中摸索。
卻迷茫到找不出頭緒:
「誰給了你那顆糖?」
我回想着:
「曾經,你喜歡的那個宮女?」
忽然,我像是抓住了什麼。
試探性地問:
「還是,阿湛?」
他抿着嘴,睫毛在我說出阿湛時,幾不可察地動了下。
隨後,他衝我勾起一絲狡黠的笑:
「你真是落魄了,連一個奴才的事兒,都盡心打聽。
「總算也是有太子爺好奇我的一天。」
他湊近我。
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我探究的臉。
比全然的黑暗,更顯出吞噬的深邃:
「可你越想知道,我越不想告訴你。」
我那好不容易抓到的。
還沒搞清楚是什麼的線索,忽地一下,又不見了。
我翻身躺在林地上。
他說得沒錯,我是無事可做,纔會打聽一個奴才的事兒。
我真欠。

-23-
城隍廟大火。
整整用一晚才澆熄。
官兵證實死的是一些乞丐後,便不再管。
疲倦地散去。
我們有煙燻氣遮蓋,不用怕在野外被千尋犬找到。
難得好覺。
男姒的心情好似也比昨天好。
他竟主動拍拍我:
「走。」
我一臉疑惑:
「去哪兒?」
他又不耐煩了:
「你之前不是說,心裏有些猜測嗎?不去驗證一下?」
我陡然瞪大眼睛:
「你肯幫我?!」
男姒被我這話說得一愣。
面上的表情複雜起來:
「不過是不想讓你把自己折騰死。
「就你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太好殺了。」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承接着樹蔭。
似一隻鬱悶的白狐:
「至於爲什麼不想讓你死,我總會想出個緣由。」
他看向我的眼神犀利。
又有點虛:
「到時候,便不管你死活。」
到時候,你也管不了了。
我心裏盤算着。
然後拿出我之前準備的包袱:
「等下,換上這個再去!」
我從包裹中拿出來的。
是兩套男裝。
還有一瓶放了一夜的芍藥汁子。
敷面用的白粉。
我自小就對芍藥花過敏Ṫű̂⁰,大概是母妃最恨芍藥,恨她不如牡丹端方。
弄得我聞芍藥色變。
我將花汁塗在鼻子、嘴脣和眼皮上。
瞬間就腫得好似換了個人。
又將白粉勻在紅腫處。
乍看上去,竟不像是過敏,而是天然長成這樣。
如此,便可瞞過爲了救火,疲累整晚的守衛。
我同男姒換好衣服。
他昨日服了藥,今日臉上的傷已經消腫,看上去風姿綽約。
我肥頭大耳。
待到城內外人流最密的時刻。
順利進了城。
「去哪兒?」
許久沒有像個正常人似的走在街上。
男姒竟有些不適應。
我撓撓鼻子,衝着那絡繹不絕的娼館揚了揚下巴:
「去嫖。」
男姒被冒犯了,轉頭盯我。
然後看了看我的下襬。
又看了看自己的。
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不知放哪纔好。
我連忙解釋:
「不是真嫖!」
我將昨日,對鎮遠侯和先皇后的猜測,同他說了。
又指給他那娼館的二層。
雖是露臺,ƭú₌卻廂廂垂着紗簾:
「那裏頭,全是藉着眠花宿柳的由頭,私相授受的官員。
「我昨日聽那乞丐說,蘇知深好此風,才引得這羣人趨之若鶩。
「可見要探聽這鎮北侯的事,這娼館實在是個妙處。」
男姒懂了:
「你是說,可以通過妓女?」
隨即又皺眉:
「可這種只靠猜測,又極隱晦的祕聞,妓女又如何探知?」
我搖搖頭:
「不需探知,我們只需要知道,蘇知深何時來娼館,何時又走。
「若是在他飲酒作樂的期間,他父帥與先皇后的祕聞不脛而走,這罪名不就有了?」
我樂了:
「猜測一旦成了謠言,是真是假,都無所謂。」
男姒過於安靜。
我奇怪地看着他:
「怎麼不說話?」
男姒卻別開了臉。
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有什麼好說?你這般縝密、狠絕,我又何必多說。」
他走得很快。
將我遠遠甩在後頭。
難得並肩而行,卻又彷彿回到了當初逃亡時,一前一後追趕的匆忙。
我心裏湧上一股煩躁。
看不懂他,便難把控。
我討厭難把控的事。

-24-
我的錢不足以讓我們點個名妓。
點個新來的生瓜卻綽綽有餘。
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往那兒怯生生地一站。
五官雖未完全長開。
卻能看出秀致清麗的靈氣。
老鴇再三告訴我,這女子有幾分烈性。
難讓人舒服的。
不如添點兒錢,來個溫柔會疼人的……
我煩了:
「是爺們兒嫖還是你嫖?我不嫖她,嫖你?!」
老鴇見我執意。
嫌棄地瞥了我一眼。
拿了那很少的錢,罵了聲「窮鬼」走了。
我同男姒,進了那女子的小房。
很簡陋。
只有小小一張牀。
她確有幾分烈性,竟往牀上一躺,岔開了腿。
慘白着臉,死死咬着脣。
從喉嚨裏擰出一句:
「幹完就走!」
又慫。
又剛強。
我笑着看向男姒:
「怎麼樣?」
男姒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很彆扭,不言語。
我自答:
「甚好。」
我走過去,將那姑娘的腿合上:
「你做這事兒,家裏人會心疼吧?」
她一愣:
「你怎麼,怎麼知道……」
我笑笑:
「不難猜,你皮膚光潔細滑,髮鬢整齊,脖頸戴着長命鎖,定是被富裕人家養大的女兒。
「如今進了娼館定是走投無路,長命鎖卻依舊帶着。
「是家道中落,有人病重?」
她眼圈倏然紅了,又驚又悲:
「你……是什麼人?」
我從懷中摸索出倒數第二大的銀塊。
遞給她:
「拿去,要如何用,你說了算。」
畢竟是稚嫩的肚腸。
遭逢大難,有人關懷。
怎能不慟哭。
她接過,眼裏不知是感激還是警戒:
「你,你需要我做什麼?」
「需要你做的很多。」
我說得直白:
「我要你記住我接下來告訴你的每一個字,並且要絕對按照我說的話去做。
「下次來,我要檢查的。」
我摸出那塊第一大的銀塊,見她眼巴巴地望着。
和藹一笑:
「做得好,這塊便是你的了。」
一整晚,我只告訴她三件事。
第一件,去買一件緞面的藕荷色衣裳,簪淺粉色小絨花,畫煙眉,塗粉脂。
第二件,自明日起接客,去挽那些衣袍板肅,面料上等的年輕男子。
第三件,買一壺小花雕,對酌到微醺時,對那男子說:「大人真是君子風範,若奴家不是妓子,此生嫁此一人,便死也樂意。」
最後,我告訴她,接客後記得問老鴇一嘴,那客人的身份。
「你叫沁紅?太俗氣了,本名是什麼?」我問。
她眼睛一亮:
「林秀致。」
「好,秀致。」
我拍拍她的頭: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今天開始,你不必伺候那些粗野人,不必擔心他們讓你受傷。
「你會做得很好,對嗎?」
她的目光漸漸安定,用力點頭:
「對!」

-25-
「這些狐媚功夫,你都從哪學來的?」
從娼館出來,男姒終於說了一句話。
我往嘴裏塞了塊從秀致那兒順來的糕點:
「我有那樣的一個母妃,這種東西,還用學嗎?」
我母妃,外室養的。
可知她能入宮爬上龍牀,費了多少工夫。
小到太監總管,大到御前侍衛,她都曖昧糾纏。
男人,她只要掃一眼,就知道幾個鼻子眼睛。
我耳濡目染,很難不學到皮毛。
然後我掃了男姒一眼:
「倒是你,你好歹是個男子,嫖娼爲何不做出個嫖娼的樣兒來?!
「以後我們經常出入娼館,你莫要太正經。」
誰知,他目光猛地一凜。
看似勾起的嘴角,散發陰沉的涼意:
「怎麼?你現在嫌我不像個男子?
「你當初,又待我和這些妓子,有什麼不同?」
我心裏咯噔一聲。
知道他是又想ŧŭ⁶起當初我「寵幸」他的事兒了。
記得當時我弄完他。
他趴在牀上,雖未出聲,卻默默流淚了半日。
只不過我當時脾氣暴躁,行徑總是失控的。
如今想來,他那副虛弱的樣子,確有幾分可憐。
我咽咽口水,強辯道:
「那怎麼一樣?妓子做的皮肉生意,我卻自始至終只跟你一人幹這事兒!
「這怎麼就是把你當妓呢?
「頂多,頂多……」
男姒看我掙扎不出幾句話來。
眼神漸漸趨於靜默:
「罷了,你這張嘴金貴,便是死了也說不出自己的錯處。」
他彷彿有些厭倦,卻又不甘:
「我本想着,你沒了太子之位,過得乞丐不如,多多少少,有輪到我來取笑的時候。
「可你慘時極慘,我還來不及笑你幾句,便要救你。自得時,又極自得,看得我惱怒生厭。」
他輕笑一聲:
「我越看不清你,越看清自己,做足丑角。」
我看着他的臉,心裏有些發慌。
從我設計進娼館之時,他便有些悵然的感覺。
明明這一路插科打諢,也算是有了些混沌的牽絆。
如今我稍稍好起來,他竟像是將那股子病態的執拗散了。
有種分明的疲累。
我下意識地伸手攥緊了他的手腕。
難道他當真只有在我倒黴時,才願意待在我身邊?
他的心思太詭譎。
我竟想不明白。
可無論如何,我的計劃纔剛剛開始。
若他一拍腦袋要離開,豈不是恒生變數?
我絕不允許!
人在情急時刻。
當真會變得有些不像自己。
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能夠讓男姒留下的恩惠。
唯有下意識地讓他做些平時愛做的事。
腦內靈光一閃。
抓起他的手,朝自己臉上來了一巴掌:
「啪!」

-26-
這一巴掌,我實在用力。
打蒙的卻是男姒。
他整個人都呆了,之前那股化不開的陰鬱瞬間散開。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做什麼?!」
「不知道啊。」
我也一臉蒙的樣子:
「我是看你越說越生氣,按照往常,不該扇我了嗎?」
我摸了摸被扇到發脹的臉,露出有些委屈的神情:
「雖然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挨一巴掌總沒錯吧?
「你都扇我成什麼了?再說自己慘,過分了吧?」
男姒無語凝噎:
「真是對牛彈琴。」
他想將手抽回去,被我死命抓着:
「男姒,我以前是待你不好,諸多苛責。
「人在高位,往往目無下塵。如今我落魄,咱們便是一樣的人。
「我會改的,你等等行不行?」
我見他神色似有鬆動,再接再厲:
「否則,你若自己走了,連個跟你互扇巴掌的人都找不到,多無趣啊?」
「啪!」
我又挨一巴掌。
不過這次很輕,只是堪堪把我打開而已。
「誰說我要走了?」
男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只是不想再把你當作……」
他頓了頓,又放棄似的搖搖頭:
「算了,你現在詭計多端的,一天一個樣兒,以後再說吧。」
他既不願同我說。
我也不會問。
大體能猜到,他不想再把我當作什麼。
當作「阿湛」。
可這本就是不存在的人,是他的臆想。
或許,這個「阿湛」比我待他好太多,才讓他念念不忘。
但他方纔明顯包容了我。
若我不是「阿湛」,那他選擇包容的,的的確確就是我本人。
我如今不靠「阿湛」,也能漸漸左右他的情緒。
假以時日,待來日功成,他便依舊是我的奴才。
到那時。
他若還是忘不了「阿湛」,非要同我作對。
再殺了便是。

-27-
自那日起,我同男姒的相處,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迫我少,我纏他多。
倒也不是纏他做什麼,而是做什麼都纏他。
就連他去小解,我都跟着一起:
「咱倆如今彼此彼此,不拘這個!」
他惱了好幾次。
衝我發了好幾頓火。
我都沉默受着,不反抗不言語。
漸漸地,他脾氣竟也好多了。
只是看我眼神,總帶着探究真假的意味。
再次踏入娼館的時候。
他難得地配合我買了把摺扇,做出些許風流的味道。
林秀致一臉感激地將我們再次帶到她的小屋。
這次的小屋雖小,卻添置了不少東西。
頗爲精緻。
林秀致朝我一拜:
「恩公。原來你讓我接待的,都是這城中的官員!
「如今那媽媽見我受寵,再不打罵我了。」
我點頭:
「不錯。
「如今這城中七品以下的官員,你可都面熟了?」
她連忙點頭:
「都來點過我兩次了。」
「很好。」
我將之前說好的那銀子遞給她:
「我會給你繪製幾個圖樣,你照圖裝扮。
「從明天起,改變你的話術。比如,讓他們不要太累,最近看着有些許憔悴之類的。當然,務必要加一句『大人這樣,也令奴家心動』。
「他們若敷衍好色,你就將這類客人放一放。若同你吐苦水,尤其是官場上的苦水,你不要多話,只給他們揉肩按摩。他們詢問你時,應上一兩聲便可。
「將他們的話都記下來,下次告訴我。」
林秀致認真答應。
卻又實在忍不住好奇:
「恩公,您……爲什麼要知道這些?」
我面色一冷:
「你不懂規矩?若要多話,還顧不顧家中性命?」
她連忙低頭:
「不,我,我不問了。」
我見她害怕,便也不再嚇她:
「要不要打個賭?」
她一愣:
「賭什麼?」
「賭我下次來,你的工錢要翻倍。」
她面上一喜:
「真的?!」
我又拿出一塊碎銀:
「我輸了,它歸你,我贏了,你要給我兩成的月錢,賭不賭?」
她看着銀子,咬咬牙:
「不賭。」
我倒是有些意外。
她接着說:
「恩公已經救了我,救了我家裏人,即便恩公不給我錢,我也要酬謝恩公!
「我願拿出五成月錢交予恩公。」
她朝我叩首:
「只求恩公一直教我!」
我心裏暗舒一口氣。
當初沒看走眼。
這事兒成了。
我給了她一個地址,叫她若有搞不定的事,夜間無人來找我。

-28-
我同男姒住在一個荒廢的小宅裏。
是個鬼宅。
死過人,沒什麼人買。
爲避人耳目,全無打掃。
只在西廂開荒了一間房。
因街上有巡邏,我懶怠喬裝,便悶在屋裏。
實在無聊,磨着男姒上街買點筆墨紙硯和圍棋解悶兒。
男姒被我煩得受不了。
只得出門。
回來神色有些古怪。
「你明日大概能出去轉轉。」
他說:
「街上的巡邏撤了,你的畫像也被摘下來了。」
我一愣:
「什麼意思?」
他彆扭地將棋盤擺上:
「我聽街上的人說,蘇知驕自北川回來了。如今鎮遠侯正在西郊爲先皇后守靈,這城中之事自是她做主。
「她將你的搜查撤了,怕是對你還有舊情。」
我算了算,北川偏遠。
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是要這些時日。
我將那眉粉盒子打開,對着銅鏡,拿筆蘸着往臉上描:
「嗯,是有點兒價值,但此刻見面,不是時候。」
如今我爲躲搜捕,穿女裝。
偶爾給自己上上妝。
我眼睛肖父,顯戾。
鼻形似母,更精秀。
如今將眼睛畫的媚,鼻樑畫的聳。
竟都不像了。
看久了,倒還挺滿意。
末了,我說了句:
「她確實是個好姑娘。
「我不會殺她的。」
然後坐到男姒對面,拿起了棋盒裏的黑子:
「我教你下棋怎麼樣?」
男姒看着我,又像不在看我:
「教我做什麼?你一個人就能下得很好。」
我搖搖頭:
「不,一個人下棋是很孤獨的,需要有個看客。
「你就是我的看客。」
男姒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
眼睛亮了亮。
雖將信將疑,卻到底拿起了白子。

-29-
我本以爲林秀致太青澀,大概不會太順利。
沒想到過幾天,她竟哭着跑了過來。
她雙膝直直跪地。
面上懼恨交加:
「恩公,求您助我!」
我聽「助」這字,便知並非事情敗露。
便讓她起來細細說。
原來在她的篩選下,真有那麼兩個傻子與她談了政。
一個是縣尉,即將升任通判,卻被人頂了名額。
一個是推官,政務中被人穿了小鞋。
而這兩人控訴的,恰好只有一人——
新上任的通判:陸刑。
「陸刑……就是他,就是他爲了白佔我家絲綢鋪面,還有莊子……買通知州,給我爹定了盜竊的罪名……
「他害我爹橫死牢中,害得我娘病倒……我,我不得已,賣身娼館……」
她抽噎着:
「他,就是天下最惡的惡人!」
我給她倒了杯茶:
「所以,你想報仇?」
她連茶都不喝,又給我跪下:
「恩公!之前我沒跟恩公言明,是因爲我太弱小,只求打點家人平安,不敢有報仇的念想。
「但恩公給了我機會,讓我接觸到這樣的大人物,求恩公……給我指條明路!」
她將懷中的銀錢都拿出來,塞到我手裏:
「恩公說得沒錯,我的工錢,確實漲了!我都給你!都給你!」
她彷彿恨到失去理智。
但有恨,便難被收買,難背叛。
我將銀子數了自己該拿的數量,將剩下的還給她:
「說好的數,便是說好的。
「你既求我幫你復仇,便要知道,這是一條極難的路。」
見我鬆口,她滿眼都是希冀:
「只要恩公救我,再難我也受!」
我點頭:
「好,那你告訴我,這兩人都跟你說了什麼,是誰讓這個陸通判,如此囂張無度?」
林秀致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仔細回想:
「那推官,倒沒說什麼……只是那縣尉跟我抱怨了兩句。
「說陸刑之所以這麼囂張,不過是搭上了鎮遠侯的嫡子,趁着鎮遠侯要在西郊守靈三年,肆意胡鬧罷了……」
我低頭喝茶。
心確如擂鼓。
兜轉這麼一大圈,總算……
摸到這條大魚的尾巴了。

-30-
我讓林秀致將縣尉和推官的苦水細細說來。
根據有用信息,我寫了兩張稿紙。
要她一字不落地背下來。
並模擬對話,要她融會貫通。
在下次縣尉來時,能夠從容應對。
「記住,只有當他對你的話完全信服後,才能使用我教你的那套說辭。
「一次不成功不要緊,將他之後的話記錄下來,傳信給我。」
林秀致有了我的訓練。
信心大增,答應着離開了。
兩日後,傳來書信:
未果。
但那縣尉透露,陸刑之所以得蘇知深青睞,全憑善弄風月,調教美妓,伺候得蘇知深頗爲舒坦。
我根據信中內容,修改措辭,回信。
再兩日:未果。
再次回信。
三日後,林秀致親自來了。
她臉上如釋重負:
「我已照恩公教我的,替他分析利弊,鼓動他暫時投靠陸刑,藉機攀上蘇世子。
「昨日太守宴辰,那縣尉買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玉器,一個當衆給太守,一個私下送了陸刑。
「陸刑仗着蘇世子的寵愛,早就想對太守取而代之,這下便懂了縣尉的意思,已經對他青眼相看。」
她咬咬脣:
「今晚,陸刑便要帶他一起喝酒。
「但不知道是不是蘇世子。」
我搖頭:
「陸刑這種人,一般不會第一時間就替人引薦,除非深得他信任。
「你去的時候,不要表現也不要言語,只需觀察陸刑身邊的妓子,記住他喜好便是。
「記住,若咽不下仇恨,就低下頭,別讓你的眼睛暴露了你的心。」
林秀致決絕應下。
去了。
男姒坐在窗前研究我那些稿紙。
上面寫着各種應對官僚的低位話術。
「你一個做太子的,怎就當個妓女也嫺熟。」
我難得地白了他一眼:
「你以爲做太子,就比做妓女簡單嗎?
「伴君如伴虎,給皇帝當兒子,比給恩客當妓女不如。」
男姒聽着,再不說話。
我以爲他並沒在意。

-31-
林秀致恨陸刑,我總要給她時間適應。
大約過了一個月,她經常陪縣尉去應酬。
能壓下心裏的恨了。
我便開始調教她,如何做一個讓陸刑喜歡的女子。
陸刑這人各色。
喜歡帶刺玫瑰。
就愛女人對他陰陽怪氣兒的小樣兒。
只是這樣的女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語,他又難免心煩。
我便讓林秀致改了目標。
不去陰陽陸刑。
而是去陰陽那些女人。
陸刑見着女人們爲自己打嘴仗,頓感新鮮。
以後飯局就算不帶那縣尉,也要邀約林秀致。
「他可能要睡你。」
我提前跟她說明:
「你會順從嗎?」
林秀致人一驚,噁心得嘔吐落淚。
我剝了個橘子給她:
「睡完這一次,你的任務便完成了。
「這仇,我替你報。」
她猛地抬頭看我:
「真的?!」
我反問她:
「我何時讓你做過賠本的生意?」
她目光灼灼,張大嘴,吞下了一整隻橘子。
那晚,林秀致依偎在陸刑胸口。
聽他說:
「還是你好,你心疼我。
「那些女人不過是利用我,想要攀附那蘇知深,妄想到侯府做妾。
「可她們那蠢腦子怎麼會知道,這蘇知深是怎樣的刁人,侯府又是她們能入的?」
林秀致給我帶回來一個消息:
蘇知深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癖好。
他喜愛下棋。
卻只喜愛同身形高挑,臉龐清秀的女子下棋。
下得好,便賞。
下不好,便殺。
「怪不得,館中的頭牌青玲,已經託病八天了。」
林秀致恍然大悟地託着下巴:
「因蘇世子不喜人託他的名炫耀,所以但凡伺候他的妓子都不敢提這事兒。
「還是我前幾日去探她,發現她抱病練棋,才知道的。」
她搖搖頭:
「好可憐,人瘦了一大圈,被嚇得神神道道的。」
我聽着她的話。
在紙上簡略地畫了個小像:
「你說的青玲,和她長得像不像?」
林秀致看着畫像上的女子。
有些驚奇地睜大了眼:
「奇怪,五官並不是很像,但乍一看的感覺卻十分相似。」
我將畫放下:
「從明天起,你也託病,收拾收拾,我會找機會讓你離開。」
林秀致呆了:
「真,真的?!」
我最後問了她一個問題。
衝着男姒揚了揚下巴:
「你覺得他同那小像,像不像?」

-32-
我既問了,自然是像的。
林秀致迷迷糊糊地走了。
留下男姒的眼神如刀匕,差點將我凌遲:
「這便是做看客的下場?
「和你的棋子,有什麼不一樣?」
我慫笑一聲。
將手裏的畫像遞給他:
「當真不一樣。」
他看着。
聲音無波瀾:
「戊靈郡主?」
我連忙接話:
「是,戊靈郡主,棋藝一絕,蘇知深是他兒子,自然頗得真傳。」
男姒思索着:
「他在外召妓,卻作他母親替身,還要會下棋?是什麼用意?」
「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關於鎮遠侯和先皇后的猜測?」
我問他。
「先皇后死於兩年前,不久戊靈郡主便死了,說是死於心疾,可要知道這人自小健康,是很難有心疾的。
「除非……」
男姒神色冷凝:
「除非她心傷過度?」
我點頭:
「戊靈郡主死前,監察史年年上奏,說蘇家兒女孝順持重,有堪任之才。
「那蘇世子還曾考取過武舉。
「怎麼才兩年工夫,就這般荒廢了?」
男姒將信將疑:
「你是說,戊靈郡主或許是知道了鎮遠侯對先皇后的情誼,才心傷而死。
「蘇知深是故意浪蕩,報復他的父親?」
這些只是猜測。
且毫無證據。
我自然不會如此篤定。
「是不是真的,還要見到蘇知深本人才知道。」
我拿起胭脂,眼巴巴地望他。
男姒的眼神在我的臉和胭脂間遊弋:
「這些天你描眉畫眼,果然是在練這個。」
「是。」
我眼神定定地看他。
「棋下到這一步,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你問我,你與這棋子有何不同。
「你做棋,我便做棋,你先下半子,我必入局。」

-33-
我想男姒,就是沉迷這一同墜落的感覺。
同甘他不一定滿意。
共苦他是毫不猶豫。
他答應了。
穿上女裝,他與戊靈郡主也就那麼幾分不細看便看不出來的像。
但我妙手丹青。
上完妝便有九分像。
加上男姒見過戊靈郡主,神態也模仿得極微妙。
竟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戊靈郡主十五歲就嫁給鎮遠侯,十七歲有了蘇知深,你這裝扮,定是他幼年心中最美的模樣。」
我誇讚男姒。
男姒對我一笑:
「你現在是我心中,最賤的模樣。」
我倆去了娼館。
「探望」林秀致。
這娼館本不讓女子進,但林秀致此時是紅人。
老鴇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林秀致見到男姒的時候,嘴巴都震驚得大了些。
但她什麼都沒問。
帶我們去見青玲。
青玲房外,竟有兩個看守小廝。
那女子確實如她所說的那般可憐,對着個棋盤,頭髮都要薅禿。
林秀致纔剛一開口安慰。
她瞬間哭了:
「嗚嗚嗚!!還有,還有兩個時辰!還有兩個時辰我就沒命了!!」
她指着窗外:
「那兩個,是世子的人……我破不了他留給我的殘局……
「他們會把我殺了的!!!」
我同男姒細看那棋局。
終是證實了一部分真相。
那棋局,確像承自戊靈郡主的手筆。
迂迴婉轉,卻密不透風。
她生前着實是個心思玲瓏的女子。
「可見這情愛,除了帶走腦子,什麼都留不下。」
我心生感慨。
男姒斜眼看我,沒等我疑惑。
便說道:
「正是。」
這棋局對男姒來說,難了點。
對我來說,一般般。
我母妃這種屎都要喫尖兒的人,自然也不會放過我的棋藝。
花了半個時辰將殘局破解後。
青玲給我跪下了:
「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
「你救了我!我,我給你磕頭了!!」
我同林秀致一起,把喜極而泣的青玲拖了出去。
門外那兩個小廝很靈通。
很快。
蘇知深在聽聞棋局被破解後,親自來了。

-34-
蘇知深一進門。
便看到了男姒在棋盤前沉思的模樣。
我母妃跟我說。
男人這一生中,有兩個女人割捨不下。
早死的白月光。
早死的娘。
對於蘇知深來說,這兩個也可以是一個人。
雙重的震撼。
換來極致的寵愛。
男姒還不用失身,畢竟蘇知深的殘忍是真。
紈絝是裝。
他到底不是什麼喜歡亂倫的變態。
對男姒竟多有尊敬。
男姒化名藍蘅,同戊靈郡主的本名,孟楠姮也是十分投契。
男人有時候是很天真的。
他明知道這樣的事太巧合。
卻又因爲與故人太過相似的音容笑貌,而無法自拔。
心中僥倖。
總歸是他位高權重,最差,也不過是下屬巴結他的手段罷了。
他沉迷在虛假的幼年美夢中。
沒發現一個令人驚駭的消息,正不脛而走。
蘇知深母親的亡魂回來了。
因爲她恨。
恨自己的丈夫,愛慕先皇后。
她要他的兒子,爲她復仇。
源頭真假並不重要。
消息夠離奇便成功。
鎮遠侯得知這個傳聞時。
在京城的墨臨淵也得知了。
鎮遠侯從西郊匆ŧŭ₄匆趕回來時。
那蘇知深正同男姒喝酒。
香爐裏的青煙嫋嫋升起,漸漸吞沒了他的意識。
藍蘅,與楠姮那唯一的一點區別在混沌之中,早已分辨不清。
蘇知深看着自己的母親對他溫柔地笑了笑:
「深兒,你爹今日怎麼還沒回來?娘好想他。」
蘇知深猛地打了個冷戰。
彷彿回到了楠姮死去的那個雨夜。
她油盡燈枯,攥着他的手:
「深兒,你爹……負我……可我,我爲人臣……
「不能怨,不能恨……
「你,你叫他回來……告訴他……
「爲人臣子,不能,不能反啊……」
那日,林秀致約了她曾經的恩客們,來娼館裏喝酒。
那些官員等了半晌,她都沒下來。
卻等到蘇知深在廂房裏摔杯砸盞的發酒瘋:
「你爲什麼還想着他?!
「他無情無義!刻薄寡恩!你爲什麼還想着他?!」
還有匆忙趕到的鎮北侯。
鎮北侯臉色鐵青,下令:
「把他給我捆下來!」

-35-
那日在場的官員,都看到了。
蘇知深那被迷藥燻紅的眼睛。
他哭着,大罵自己的父親:
「你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反賊!
「你辱沒君上!辱沒你的妻子!辱沒你的兒女!你不配爲人夫,爲人父!!」
鎮北侯的手盔揮過去——
將蘇知深的臉打得瞬間綻爛。
「孽障!」
他冰冷的眼睛裏,閃爍怒不可遏的光:
「你被人下套了!
「聖上英明,我助聖上誅殺叛賊,乃是正義之舉!你再胡言,我必殺你,以謝君恩!」
蘇知深卻還在夢中。
哈哈哈地笑起來:
「什麼正義之舉?你爲誰反的……心裏沒數嗎?!」
他嘶吼着,哪怕半邊臉徹底爛掉,也聲如鴉嘔:
「你心心念唸的賤人是誰,你非要我說……」
鎮遠侯剎那抽出腰間寶劍。
利落地一削。
血和着淚,從他藏匿在暗影中的眼睛裏流下來。
或許夫人死的時候。
他只感慨這女子頗爲命苦,被他騙了一生。
難敵從來得不到的先皇后,錯嫁之痛。
可兒子,實打實有他一半骨血。
自然是痛徹心扉。
可他必須這麼做。
即便覆水難收,也必須這麼做。
如今朝堂上坐着的,是他最心愛人的兒子。
他不允許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當日在場官員,並無要職。
最高品階,不過陸刑一ƭṻ₅個通判。
還是巴結來的官兒。
鎮遠侯下令,就地誅殺。
一個不留。
他有心查找罪魁禍首。
可那廂房早已人去樓空。
男姒和林秀致穿上了侯府親兵的鎧甲。
奔向京城。

-36-
鎮遠侯以爲,舍一個兒子。
能換一個面聖解釋的機會。
但他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覆水難收。
三日後的大殿上。
墨臨淵收到了一份來自鎮遠侯府的陳情奏摺。
裏面夾雜着一張先皇后的畫像。
還有滿紙的挑釁之語。
【吾兄親啓:
不安康。
聽聞吾兄臨朝,十分能幹。
廢黜皇子。
罷免官員。
滿朝文武,戰戰兢兢。
弟,頗有感慨。
想起先皇后在位時,後宮衆人皆如此。
安東王伏法前,前朝皆如此。
父皇曾教導臣弟,切不可容此二人之輩於後宮朝堂。
如今吾兄登位。
昔日慘況,今又在矣。
不日弟將率大軍回朝。
兄之寶座,速速還來。】
下面,是我的太子印。
我用蘿蔔刻的。
是假印。
中間包裹着的,是鎮遠侯的印。
真印。
是我從鎮遠侯府發出來的奏摺。
而我爲何會在鎮遠侯府。
自然是因爲蘇知驕。

-37-
我同男姒說過。
他入棋半子,我必入局。
我託林秀致打聽過,蘇知驕自來到安東城。
幾乎日日都在城外河邊遊走打撈。
只因她聽搜尋的士兵說過。
曾在村莊中追捕過疑似是我的逃犯。
跳入河中就不見了。
於是她不死心地沿河遊走……
終於在一個月之後。
自三十里外的一個河邊小屋中找到了我。
那時的我一臉傻氣。
正像個農夫似的砍柴燒魚。
連那麼漂亮的女少將在後面看着我落淚。
我都不知道。
直到她衝上來抱住我,我才愕然地回抱她:
「竟然有女人當兵?這是真的嗎?」
她一下推開我。
震驚地看着我。
我紅着臉,驚豔地看她一會兒。
憨憨地撓頭:
「怪漂亮的,還看着我哭,你該不會是我娘子吧?」
我告訴蘇知驕我失憶了。
我從河裏爬上來的時候,就忘掉了一切。
又受了重傷。
所以只能在河邊搭了個屋子,重新開始。
得知她是我未婚妻後。
我相當激動,迫切地想讓她帶我回家,找我的父母。
蘇知驕遠在北川,沒來得及阻止父帥造反。
本就有愧。
看我如此天真熱絡地要找爹孃。
那一絲對失憶的懷疑,早就被心虛愧疚淹沒了。
失憶,實在是個太好用的法子。
它能讓我們多年未見的尷尬,瞬間消失。
能將所有需要相互試探的愛恨,變得極爲單純。
蘇知驕沒有告訴我真相。
她只說,我父母早就死了。
她爹作爲將軍,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因此派兵傷了我。
她問我:
「我爹很可怕的,他殺了你一次……你就算反悔,也可以的。
「我只問你一次,你還要不要我?」
我卻反問她:
「我死過一次,又身體不好了,你還要不要我?」
她哭了,死死抱住我:
「傻子,當然要了!」
爲了不讓人懷疑,他將我打扮成她的親兵。
時刻帶在身邊。
親兵是她在北川親自訓練的,只效忠她一人。
爲了少將軍。
可以毫無芥蒂地包庇我這個罪犯。
於是,在男姒扮着妓女,同蘇知深周旋的時候。
本該有所察覺的蘇知驕,在得知弟弟徹夜不歸後,竟失去了以往的警覺。
因爲,她正同我在一起。

-38-
因我失憶。
蘇知驕總是和我說些過去的事兒。
自然,她不會提及皇宮。
只說我以前是富家子弟,住在一個大院子裏。
「其實一開始我很討厭你,覺得你一個病秧子,還油嘴滑舌的,真不討人喜歡。」
她枕在我平坦的胸口。
輕輕私語:
「可有時候,你又很穩妥,很勇敢。像換了個人似的。
「你記不記得,那次我趁你睡着了,想要掏蜂窩捉弄你。
「結果手滑了,將那蜂窩摔在地上,你醒過來二話不說就脫了外衫裹住我,自己被蜇了一身包。
「你身子弱,當晚就高燒不退,太……大夫說你快死了……
「你卻問他『蘇小姐臉沒被蜇到吧?這麼漂亮,破相太可惜了』。
「我當時覺得你這人真傻,自己都要死了,還在乎我漂不漂亮。」
她輕輕笑出聲:
「後來你終於好點了,我去看你。
「你喝的藥好苦啊……
「我後悔得直哭,讓你打我,報復我好了。
「你卻讓人拿了一堆糖給我,說『那就罰你長個蛀牙,痛死你』。」
她和我十指交握:
「但其實,你在嚇唬我呢。因爲每晚,你都讓人盯着我刷牙。」
我的手心,漸漸滲出了冷汗。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真的失憶了……
因爲她說的這些事,我根本一個字都不記得……
時間對我來說,彷彿凝固了。
腦子裏只剩下一個疑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蘇知驕卻沒察覺我的僵硬,自顧自陷入在美好回憶中:
「那時候真好。
「你,我,哦,還有阿姒,都特別好。」
阿姒?
我聽到自己僵硬的聲音:
「阿姒,是……」
「他呀,是你的僕從,但是你對他一點都不像主子,你們親如兄弟。」
蘇知驕柔聲說道,但很快又有點嫉妒:
「不,簡直比兄弟還親熱。
「若不是你倆都是男人,我就喫醋了。
「你給他的糕點永遠比我多,說話永遠比我溫柔。有時候我想做什麼你不許,他一想要你就去了。
「你還半夜和他一起睡覺!我都沒跟你一起睡過……」
她埋怨地捶捶我胸口。
捶得我發痛,嗓子裏湧上鹹腥:
「是嗎……記不得。阿姒,好奇怪的名字……」
她點點頭:
「他全名叫男姒,我當時也說,不男不女的,好奇怪的名字。
「可你說,這名字好,男生女相,如花似玉,是福氣。
「你說只要是男姒,便不用拘於男女,不用顧忌身份,有你在,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輕鬆做人。」
她又捶我:
「你說你怎麼對誰都這麼好!」
她這一下,捶得重了。
直接讓我咳出了一口血——
「殿……阿湛,你,你怎麼樣?!」
她嚇壞了,焦急地問我。
阿湛……
男姒,ṭûₗ也曾經叫我,阿湛。
我只當他是犯了癔症……
原來,病的人是我。
是我全忘了……
「沒事。」
我說。
「舊疾了,胸口有點痛,但死不了的。」

-39-
在我重病的那段時日。
曾短暫地出現過另一個我。
他比幼年的我要勇敢,堅韌。
比現在的我要溫潤,善良。
他時常在我熟睡時,出來與我抗爭。
可他太弱了,容易死,便被現在的我漸漸吞喫了。
吞喫到渣都不剩。
所以我聽他的事。
如聽別人的故事。
只是那兩夜,我做了噩夢。
夢到我當初是怎樣病的。
我母妃,一直很想要一個真正的皇子。
但她身體太差了,遲遲不能懷孕。
可終有一日,她得了個藥方,懷上了身孕。
她將我叫來。
把我的手放到她腹部,跟我說:
「有弟弟在,咱們娘倆兒的榮華,怎麼都保住了。」
可我不想有弟弟。
我不想有個真皇子。
因爲我不是個真皇子。
母妃說過,我做不好皇子,她就要把我換掉的。
可假的,又怎麼好過真的?
所以我害怕,我天天哭,我窩在男姒的懷裏,問他:
「我不會完了吧?母妃不會殺了我吧?
「還,還有人要我嗎?」
那時的男姒也很小,也被我嚇得渾身發抖。
但那張稚嫩又清麗的小臉兒卻強撐起笑容,緊緊地抱着我:
「沒事的,阿湛!沒事!」
他慌亂中,還口不擇言:
「沒人要你,我要你的,我要你!」
根本就是沒屁用的話,但我卻慌不擇路地信了。
我抱着他,死命點頭:
「好!好男姒,你要我!你,你幫我……
「你,你去練武,去,去殺人,你把要害我的人,都殺了!」
他如何回答的?
他說:
「好,我去,我去學,沒人敢害你……
「阿湛,你心腸太軟了……沒關係,你不敢做的,我去做,你不敢殺的人,我去殺。
「你信我,你信我,我會很有用的……」
男姒說得太堅決了。
讓我很快地進入夢鄉——
另一個噩夢,卻又開始了。
我母妃懷胎至六月,滑了胎。
她形容憔悴,卻更怕失寵,於是她讓我來,拿着本該給自己的補品,送去我父皇的寢宮。
她說她的事再重要,也是女人的事。
不許叫我父皇察覺她的灰心。
可她怎會想到,天家的事,都是帝王的事。
不過是啓用誰的手。
才能粉飾這表面的太平。
母妃懷疑過嬪妃,懷疑過皇后,唯獨沒有懷疑過父皇。
父皇早已喫上了補品。
腥甜的,燉得很爛。
邊喫,他邊問旁邊的大主管:
「孟林,你說虎都不食子,我卻食了自己兒子的胎肉,你說說,朕算什麼?」
大主管笑了,習以爲常似的:
「陛下日理萬機,操勞。小皇子這次來得不是時候,那安東王剛立了大功,重兵回朝,皇后娘娘是他的親閨女,這麗妃娘娘風頭太盛不好……這小皇子定是感應到不合時宜,才走的……
「但是不能白來走一遭啊。這胎肉大補,就是小皇子孝敬陛下了。
「陛下您不是老虎,是天龍呀。」
我在寢殿外,聽着裏面的一切。
忍着沒失手砸了補品。
卻抖得整個碗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
父皇發現了我,他本要弄死我的。
我卻跪下求他,說我母妃就我一個兒子了,我若死了,她便不活了。
「到時候,誰替您扳倒皇后,重創安東王呢?」
權力,到底是比兒子重要的。
比兒子活着重要,比兒子死了重要。
於是父皇便摸摸我的頭,帶我進了養心殿,將那舀滿了腥甜的勺子遞給我:
「好兒子,要不要同父皇一起嚐嚐?」
我喫了。
回宮,吐了一整晚。
男姒抱着我冰涼發顫的身體。
說他會保護我……
可我不信了。
誰都保護不了我。
只有成爲父皇,才能打敗父皇。

-40-
我堅信,人該往前走。
即便偶然回首,也要在到達終點之後。
想不起來的事。
有想不起來的道理。
我什麼都沒跟男姒說。
在我們約定好的那日。
依舊按照計劃,給了蘇知驕一顆糖。
我笨拙地遞給她。
說是按照她說的做的,不知道像不像。
自然是不像的。
如果像了,她便不會不疑有他地喫下。
便不會睡得那麼沉。
我將她綁走,封住睡穴,藏在了離我小屋不遠的地方。
我拿着她的腰牌。
威脅親兵爲我所用。
自此,從鎮遠侯的書房偷了帥印和畫作。
截了送信的騎兵。
改了奏摺的內容。
再同扮上騎兵的男姒匯合。
讓他將林秀致母女送走。
將奏摺帶入京城。
自此,棋局已成。
亂世來臨,是沒有人會再去查一個妓女的去向的。
三日後。
墨臨淵帶兵來伐。
他當初留了一手,讓鎮遠侯將大部分兵力留在北川。
如今來犯。
鎮遠侯措手不及。
但他想不到,那封由我發出的挑釁奏摺,除了遞上他的寶殿。
還送給了被他打壓的各部。
被他罷黜的皇子的舊族。
新皇上位,他們有顧慮不敢反。
但前太子沒死,他們便敢反。
當墨臨淵看到層層疊疊的敵軍時,已經來不及了。
而那原本真的要向他陳情的鎮遠侯。
在威脅自身性命的時候。
竟毫不猶豫就倒戈了。
男人心中最重要的白月光。
終究敵不過他自己。
墨臨淵被殺得丟盔卸甲,終是怕了。
他跪在地上,可憐巴巴地朝着鎮遠侯喊:
「乾爹!!!」
一聲乾爹,讓鎮遠侯放了水。
熟練的鎮遠兵默不作聲隔出一條道路。
讓墨臨淵飛奔而去。
我騎在馬上,率親兵追擊——
最後,我將他逼入窄道。
男姒從另一方向趕來,將他一箭射於馬下。
我走向前。
摘了墨臨淵的頭盔。
甚至不同他有任何寒暄,就砍掉了他的頭顱——
我父皇教給我的。
斬草除根,最爲重要。
他這輩子唯一沒有斬草除根的一次。
便是當年沒殺了墨臨淵。
而墨臨淵,當初又沒殺了我……
這沒被教會的一課。
竟終由我來補上——
在我砍下墨臨淵頭顱的同時。
他的胸口鎧甲,綻開了一朵鐵花。
來不及做任何躲避。
暗器瞬間射進我的胸腔。
那刻。
聽到男姒喊我:
「阿湛——」
看到的卻是墨臨淵那斷掉的頭顱上,刺骨的冷笑。

-41-
那暗器,沒有立刻要我的命。
無毒的,只是構造奇特。
我稍微一動,就往肉裏鑽。
男姒穩穩地抱着我,聲音卻前所未有的大:
「來人!太子受傷了!!!」
他那張總是冷淡嘲諷的臉。
同幼年那青澀真摯的臉。
彷彿重疊了。
好似夢中的他。
再次抱住了我。
臉上有水滴落,但我視線模糊,看不清楚。
我聽人說。
看不清,便是死亡的前兆。
我要死了?
若我要死了……我還能做什麼?
若我現在就死,我依舊一無所有!
我忽然抓住他。
緊緊地抓住。
我求他:
「阿姒,你,你幫我!別讓人害我!害我的人……你把他們都殺了!!!」
他原本抱住我的胳膊,僵硬了。
落在我臉上的水卻多……
冰涼的。
也好,也好。
涼的,我便不困。
我努力睡不着……

-42-
我終究睡着了。
可我又再次醒來。
我聽到男姒在同人對話:
「大夫,她還能活着嗎?」
好像又回到了當初他剛把我從亂葬崗揹回來的小屋。
只是他的聲音不再幸災樂禍。
抖得不成樣子。
大夫的話,也遠沒有當初的篤定:
「她受傷太重,能做的都做了。
「能不能活,看天意了。」
我聽到,那些諸侯將臣在嘆氣,搖頭。
他們說:
「不中用了。」
男姒卻同他們急了。
嗓音尖起來,太監的特徵便顯現出來。
他平日,最討厭自己的聲音過尖,如今竟是顧不得:
「什麼意思?她是太子!太子尚在,你們就要走?!
「她助你們平了反賊!你們就扔了她,你們良心何安?!」
「閉嘴吧!」
不知是誰,煩躁地嚷了一句。
「但凡我們知道,這太子是個女人!還是個被,被割了……唉!我們都不能來!」
「讓一個女人登基,還不如讓墨臨淵繼續做皇帝呢!」
「罷了,罷了!皇家醜聞,追究還不夠丟人!任她自生自滅就罷了!」
……
後面的,我太累……
聽不清……
我只聽到男姒一聲比一聲撕扯得更厲害的叫嚷:
「回來!
「回來!!!」
他好可憐。
但和當年一樣,他幫不了我。
……
我又渾渾噩噩了。
大部分睡着,醒來的時間少得可憐。
我只記得,有人往我嘴裏灌粥。
那人說:
「喫下去。只要喫了,就能活。」
是男姒……
他竟然還沒放棄我……
……
又過不知多久,我身體有了些知覺。
胸口還是很痛。
嘴裏的粥變成米湯。
我聽到男姒氣急敗壞的聲音:
「到底什麼時候醒?!糧食都快喫完了!
「醒又醒不來!喫又喫得多!」
他的脾氣好像又變大了。
真怕他會扔了我。
我有點急,想趕快醒來,跟他說。
再等等!
再等等我就好了!
可能我太急了,他也明白。
只聽他又柔下聲音:
「好好好,你別急,慢慢來,我不罵你行了吧?」
他的手覆在我額頭上。
涼涼的。
我又困了。
……
我餓醒了。
這次能動了,還能睜眼。
我聽到男姒在軟着聲音說話:
「再寬限一日,等她好點兒,明天我們就搬……」
我朝着他的聲音慢慢看去。
他被兩個男人圍着。
「你們已經欠了兩個月的米麪了!剛開始我們是不是信你了?!
「你不還!怪我們難纏嗎?
「告訴你,天下沒有白喫的!你就是去偷去搶去賣!也得把錢給我補上!」
他好瘦。
定是沒喫飽飯,沒力氣。
不然,他不會讓人這樣指着鼻子罵的。
我咳嗽了兩聲。
扯着嗓子喊了出來:
「好痛!我要……死了……」
男姒渾身一僵。
不可置信的,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兩人聽說要死人。
嫌晦氣,趕緊跑了。
這是我再一次,見到男姒。

-43-
他真的很瘦,憔悴。
卻依舊好看。
我問他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怎麼,這麼慫了?」
他面上果然浮現怒氣。
卻又怕發怒真的把我再嚇死。
慢吞吞走了過來:
「糧食都給你喫了,睡那麼久,跟豬一樣,好意思嗎?」
他坐在我牀邊。
「你再不醒,我真要去賣了。
「偷,搶,我如今都幹不了, 也就賣, 還有半點經驗。」
我垂下眼,顧左右而言他:
「你爲什麼救我?」
他轉頭看向我,彷彿不知道我爲什麼要這麼問:
「你說呢?」
見我空睜着眼睛,不言語。
他眼圈微微泛紅:
「你別告訴我, 你什麼都沒想起來。」
他的嘴脣顫抖起來:
「你那天,明明叫過我阿姒的!」
是的。
我叫過……
可我不能承認……
我若承認。
便會承認,我對他有感情。
我現在太弱了。
抵擋不了感情……
我閉上眼:
「好餓……」
他許久許久, 沒再說話。
最後, 像是和着眼淚嗤笑一聲:
「行, 你真行!
「你比我狠……你真的, 你永遠比我狠……」
他發狠地說。
最後,卻泣不成聲……
「行, 你不是要喫嗎?
「我給你弄!
「誰叫我當初答應了阿湛……誰叫我答應了他……」
……
男姒再回來的時候。
帶了五個饅頭,一碗粥。
他走得很慢。
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是換了件衣服。
嫩粉的。
襯得他很纖俊。
他將饅頭放在我身邊。
自己端着那碗粥。
「喫吧,喫飽了,去把你的江山奪回來。
「你除了江山, 一無所有了。」
我只看着他身上的衣服。
他的臉。
他不喜歡這件衣服。
以前, 他最溫柔的時候,也是不喜歡的從不穿。
他說得對。
再沒有阿姒了。
也根本沒有阿湛。

-44-
我好了。
憋着一口氣。
那五個饅頭,真將我喂好了。
其實我的身體早就好了。
只是差了一口氣。
我走出房門的時候,男姒正在外面刷馬。
原來,他竟還換了兩匹馬。
他無聲地看着我,沒什麼表情。
遞給我一張圖紙:
「上面是那些諸侯舊部離開後, 分散各處的陣營圖。」
他眼神空虛了一瞬。
像是渾不在意:
「之前你讓林秀致,弄出來的情報網, 沒完全斷。
「我留着沒用, 拿走吧。」
我接過來。
看着兩匹馬。
猶豫了一瞬,臉上像是被抽了幾個耳光似的紅:
「你, 要送送我嗎?」
男姒卻沒什麼表情。
他已經猜到了我的無恥。
他望着天空, 好像在思索。
這一生, 守着我這麼個空殼子, 到底值不值得。
最後,他好像也沒想明白。
有些茫然地說:
「好啊。」
我的心卻被猛撞一下。
我死死捏着大腿。
你不許痛!
去警告自己。
你沒有資格去痛。

-45-
我同男姒跑了三個地方。
放了三把火。
一把燒最險要, 屯兵最多的諸侯要地的糧草。
一把燒了北川的軍營。
在遠處, 我看到蘇知驕率兵跑了出來。
她低着頭, 若有所思。
最後一把, 燒了正在行軍的藩王舊部的帳篷。
他們卻早有準備。
騎着馬來追。
所幸我同男姒踏過了地形。
進入川穀, 在他們放箭之時, 立刻拐入赤壁。
幾個急轉彎。
將他們遠遠甩在身後。
我回頭看, 見男姒在我身後五米左右。
他衝我揚了揚下巴。
然後微微低頭,似乎在確認馬的狀態。
心漸漸安下來。
率先騎入溶洞, 過了溶洞, 便有船載我們入京。
京城雖兵淺。
卻易守難攻。
更何況這些諸侯反賊忙着在各地爲王, 自然不會多嘴我是個女子。
到了京城,韜光養晦。
等這些反賊互相猜忌,內亂。
照樣……
我忽然意識到, 這偌大的溶洞。
自己已經獨行了很久。
我緩緩回頭。
身後空洞洞的,連洞口的微光都不見。
男姒……
僅離我五米。
爲何還沒進來?
我腦內飛速閃過——
放箭。
落後。
微微低下的頭。
我心驚肉跳。
想要調轉馬頭——
「別去。」
有個聲音忽然對我說。
柔和的,雌雄莫辨的。
像男姒。
又不像。
「奪回你的江山。」
「你只有它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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