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流掉肚子裏的孩子,然後向顧璟提了離婚。
我沒要兒子顧時白的撫養權,也沒要其他財產,只要了一套位於海濱小城的海景房。
小小的三室一廳被我佈置得很溫馨,所有用具買的都是親子套裝。
顧時白一開始以爲這一切是爲他準備的,對此不屑一顧。
直到他發現那間粉色的兒童房裏堆滿了洋娃娃,衣櫃裏全是漂亮的公主裙,他才覺得恐慌。
他和顧璟都覺得我病了,我瘋了。
他哭着質問我:
「媽媽,我纔是你親生的兒子,你爲什麼看都不看我一眼,卻對你臆想出來的女兒這麼好!」
他不知道,那不是臆想,我真的有過一個漂亮乖巧的女兒。
她活在我前世的記憶裏。
-1-
在海濱小城定居半年後,我接到顧璟的電話,問我爲什麼。
我們離婚的過程非常平淡,就像一起喫一頓飯一樣簡單。
我們都默認了顧時白會留在顧家,沒在撫養權的問題上多做糾纏,他沒有問過我突然想離婚的原因,一臉冷漠地辦完了手續。
我以爲他並不在乎,就像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不在乎我這個妻子的喜怒哀樂一樣。
如今事隔半年,他卻忽然問我,爲什麼?
彼時,我正在那間剛粉刷好的粉色兒童房裏掛一幅肖像畫——
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坐在飄窗上,窗外是碧藍的海水和成片的風車,金色的陽光落在小女孩臉上,掩蓋了她病態的蒼白。
我盯着畫上小女孩的臉出神。
爲什麼?
我想說,因爲我們本來會有一個女兒,她叫顧時薇。
她很漂亮,很乖,可惜並不健康,70% 的先天性心臟病都能在孕檢時發現,偏偏她就是那倒黴的 30%。
你對她有過短暫的父愛,但很快就會因爲她頻繁地住院和手術而失去耐心。
你會以家裏氛圍不好爲理由,開始夜不歸宿。
在我爲了照顧她而心力交瘁的時候,在我守在 ICU 外面祈禱着死神不要帶走她的時候,在我獨自簽下放棄治療書同意書,看着醫生拔掉她的氧氣管的時候,你會在外面跟小三偷情,還光明正大帶着顧時白,讓他開開心心喊別的女人「媽媽」。
可我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問顧璟:
「你今天陪周小姐喫早餐了嗎?」
-2-
在海濱小城定居一年後,我見到了顧時白。
彼時,我剛從新疆旅游回來,揹着個帆布包風塵僕僕地往家走,就看見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樓道前。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與他們保持距離。
隨着時間推移,我已經很少想起這對父子,他們不喜歡我,我對他們的感情也在前世長久的失望中磨滅。
我以爲這輩子只要我不刻意找他們,我們絕對不會再見面。
先開口的是顧時白,他雖然只有六歲,但早慧,說話奶聲奶氣卻傷人:
「學校組織大家到這裏親子旅行,爺爺奶奶說我既然來了,就該來見你一面,這是顧家人該有的禮貌和風度。」
我沉默地點點頭:「嗯。」
他和顧璟真的很像,不只是精緻優越的眉眼,連看我的眼神都冷漠得如出一轍。
前世我在薇薇葬禮上崩潰的時候,前世我爬上三十六層天台的時候,他們父子就是用這如出一轍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顧璟說:「岑夏,別胡鬧。」
他也說:「媽,別胡鬧。」
其實剛離婚一個月的時候,顧時白聯繫過我。
他不知道從誰那裏聽到我搬來這座海濱小城的事,特意打了個電話,不屑一顧地告訴我:
「他們說你搬到海邊之後,特意裝修了一間兒童房,還把家裏所有的日用品全都換成了親子套裝?
「但我不會跟你一起生活的,你別枉費心思了。」
我平靜地「嗯」了一聲,就聽見他在電話那頭歡呼一聲:
「哇,周阿姨又送我新遊戲機了,周阿姨最好了!」
然後匆匆掛斷電話。
顯然我的離開,並未對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比起跟我這個生母相處,他一直更喜歡那些遊戲,也更喜歡總是帶着他玩遊戲,送他遊戲機的周恬。
Ŧű̂³可是現在,他臉上的冷漠忽然就破防了,那雙像極了顧璟的桃花眼一瞬間蓄滿淚水,咬緊牙關,一臉倔強地瞪着我。
這次換成我冷漠與他對視。
最終他先堅持不住,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轉身想跑開,結果撲通一聲絆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好一會兒沒起來,只是回過頭來看我。
他慣來如此,每次親近他的時候,他總會擺出一副不耐煩的面孔冷言冷語對我百般嫌棄。一旦我的注意力稍微不在他身上,他又會故意摔倒,或者假裝不舒服,惹得我心軟,拿他無可奈何。
但這一次,我冷眼看着他,無動於衷。
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臉上神情摻雜着迷惘、不解和難過,「哇」的一聲當着我的面哭出來:
「你是個騙子,大騙子!你明明說過會永遠愛我,永遠陪着我的!」
-3-
顧璟皺了皺眉,指責我:
「岑夏,孩子雖然小,但其實什麼都懂,你不該對他這麼冷漠!」
他神情嚴肅,態度是一如既往地居高臨下。
我和他之前一直都是如此,不像夫妻,更像員工和上司。
他在家的大多數時候並不主動和我交流,總是我主動同他「彙報」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關於我自己的部分,他總是漠然以對,只有涉及顧時白的時候,他會干涉兩句,甚至會當着顧時白和用人的面,疾言厲色地訓斥我,絲毫不留情面。
以至於每一次只要他稍露不悅,我就會不自覺地自省,內耗,反覆思考我哪裏做得不好,哪裏需要改進。
而今,再看見他這副面孔,我只覺得無比厭煩:
「你忘記離婚時,你對我說過什麼了嗎?」
他說,希望我以後不要打擾顧時白的生活,顧時白還小,很快就會習慣沒有我這個母親,這樣對他最好。
那是整個離婚過程,他對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現在他又理所當然地說:
「那時是我太想當然了,時白是你唯一的孩子,母子連心,他需要你,你也——」
我打斷他:「可我不需要他。」
顧璟有些錯愕地怔住,無論是他還是顧時白都不曾見過我不假辭色的樣子。
他似乎到此刻都還沒明白我一年前離開時的決絕。
就像他這輩子都不會懂,顧時白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曾經還有一個女兒,哪怕只有我自己知道。
重生那天,我夢見薇薇在哭,她也罵我是騙子。
她說:「媽媽,你答應過我的,我走後,你會好好活下去。」
她哭得我太心疼了,我答應了她,我說這一次,媽媽一定會做到。
對她和顧時白的承諾,我只能實現一個。
-4-
曾經我對顧時白的愛,不比對薇薇少半點。
他是我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血肉。
我曾經無比期待他的到來,他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只要看着我甜甜一笑,我就能忘記身爲顧太太的所有艱難和痛苦。
那時的我願意把所有,乃至於生命都奉獻給他,只要他能快樂健康地成長。
顧璟不愛我。
我和他之間的故事很平淡,就是從小相識的青梅竹馬到了年紀都沒有合適的對象,被長輩撮合到了一起。
我曾因這種平淡,感到不安。
學生時代,我親眼見過顧璟愛一個人是什麼樣子。
年少的顧璟遠比現在朝氣開朗得多。
我每一次見到他,他似乎都在笑,受到訓斥時渾不在意地笑,贏下籃球比賽時意氣風發地笑,看見心愛女孩時滿心歡喜地笑。
那雙桃花眼笑起來,彎成月牙的弧度,如冬日的暖陽,笑得人心潮澎湃,笑得人見之傾心。
那時的他會不顧嚴寒酷暑早早爲心愛的女孩送上親手做的早餐,會爲她放滿天的孔明燈,會在操場擺滿鮮花,當着所有人的面,大聲示愛。
熱烈又癡狂。
那個女孩是個學霸,一路在各種物理競賽中拿獎,早早跳級出國繼續追求物理學的真諦。
之後顧璟似乎就變得對一切都很淡漠。
婚禮前,我曾問顧璟,我們真的會幸福嗎?
他回答我:「會。」
愛情讓我盲目地忽略了他當時語氣裏的淡漠。
我安慰自己,人總會成長,總會變得沉穩,他愛一個人的方式也會變得沉穩。
直到周恬出現在他身邊,年輕美貌的遊戲策劃師。
我才知道原來顧璟愛人只會一種方式。
他開始會在回微信時微笑,會留意從前從不在意的口紅色號,會研究女士香水,會陪對方熬夜測試新推出的遊戲。
在我因他一夜未歸而忐忑不安地找到公司時,他卻在陪別的女人喫早餐,爲她細心地一點點剝雞蛋,那是我從未享受過的待遇。
那時的我想,顧璟不愛我沒關係,這個家至少有一個人是愛我的,至少顧時白是愛我的。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原來顧時白也沒有我以爲的那麼愛我,這個孩子後來會一刀一刀剜我的心。
-5-
那天不歡而散,以顧璟和顧時白的脾氣,我以爲他們一定不會再來了。
沒想到第二天,顧時白揹着個小書包,又出現在我家樓下,這次只有他一個人。
物業聯繫我的時候,我正在畫畫——
伊犁美麗的草原上,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在肆意奔跑。
我沒有薇薇任何照片影像,我怕隨着時間推移,有一天我會記不清她的模樣,所以平常做得最多的,就是一筆一筆把記憶中的她畫下來,從嬰兒到她生命最後定格的五歲。
我畫了很多很多,堆滿了家裏的每一處角落。
可我後來又想,我的薇薇怎麼能只在病牀上呢,所以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去旅遊拍一些美景,再把她和這些美麗的風景畫在一起。
這一幅,我畫得有點慢,在新疆騎馬的時候,我摔傷了右肩,抬手還有些喫力,以至於這幅畫斷斷續續畫了一個月也沒完成。
那是我第一次騎馬,挑中那匹白馬時,馬隊的小哥有些猶豫地勸我,說這匹馬性子不好,欺生,摔了好幾個人。
我笑着說沒關係,因爲那匹白馬實在漂亮。
結果一隊人行至半途,那白馬果然耍起了性子,突然跪下前腿,把我摔到了草地上。
同隊的人都嚇了一跳,有一個小女孩在她媽媽過來扶我的時候,擔憂地用小手幫我輕輕拍掉臉上的草屑,嗓音甜甜地問我:
「阿姨,你痛不痛?」
我後來幫她和她媽媽拍了好多照片,她讓我想起了薇薇。
但其實薇薇上輩子到過離家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座海濱小城。
那時,她健康狀態稍好,我計劃全家一起度假。
可是顧璟說他忙,顧時白說要參加顧璟公司新遊戲的測試,最後只有我們母女倆來這裏。
那短暫的數日寧靜又美好。
白天我在屋子裏教她畫畫,清晨和傍晚就一起去沙灘上撿貝殼。
她說,等病好了,要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地方。
所以離婚的時候,我只要了這套海景房。
這是屬於我和薇薇的家,與顧時白,與顧璟無關。
我一點也不想讓顧時白踏足這套房子,沒有猶豫就把顧璟和顧父顧母的聯繫方式給了物業。
-6-
沒過幾分鐘,物業的電話又打過來,說他聯繫顧璟的時候,顧時白跑進小區,不見了。
顧時白到底是我無微不至養大的,我怎麼也不可能真放任他出事。
我嘆了口氣,放下畫筆,下樓去找。
我把整個小區找了一圈,找得滿頭大汗,最後卻看見他等在我家門口,臉上寫滿了「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得意洋洋。
我沒說什麼,開門的時候,任由他一溜煙鑽進去,像只驕傲的小獅子,昂首挺胸地開始到處巡視領地。
他問我:「哪個是我的房間?你肯定給我買了遊戲機吧,我要去房間玩遊戲。」
我沒回答,讓他坐在客廳等顧璟來接他,又繼續坐回畫架前專心爲畫收尾。
才畫了沒幾筆,就聽見兒童房裏傳來巨響。
我快步走過去,看見掛在牀頭牆上的那幅畫摔在地上,畫框四分五裂,被撞倒的香氛液將薇薇的臉浸得面目全非。
顧時白踩在牀上一臉無措地看着我:
「我,我不喜歡這幅畫,你爲什麼要把別人的畫像掛在我的房間?你爲什麼在畫裏抱着她?」
我知道他也許只是想把畫取下來,不是故意摔壞的,我也知道他還是個孩子,不該爲他不明白的事情發脾氣,但說話的語氣還是免不了有幾分生硬:
「我不是讓你在客廳等你爸爸嗎?不要再亂碰東西。」
他察覺到我剋制的情緒,神情顯出幾分脆弱:
「以前我摔壞東西,你都會先問我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被他踩髒的牀單上,控制不住地皺眉:
「你先下來。」
他依舊站在牀上沒有動,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媽媽,你畫的這個女孩是誰啊?
「你爲什麼畫她畫那麼多?
「爲什麼家裏每幅畫都是她?」
他還太小,還不會掩飾眼中的惶恐和不安。
他看到了堆滿家裏的那些畫,畫上的女孩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
「媽媽,爲什麼門衛大叔,還有住在這裏的叔叔阿姨都說你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
「我說我是你兒子,他們還說我是騙子,我拿出我們的合照,他們也不相信。
「這是我的房間,對嗎?」
他從牀上跳下來,彷彿要證明什麼似的拉開衣櫃,卻在看見滿衣櫃的公主裙時愣住了。
「你爲什麼買這麼多裙子?
「我的衣服呢?
「爲什麼沒有我的衣服?」
他在衣櫃裏到處翻找,最後一無所獲地瞪大眼睛望着我,想要從我這裏尋求一個能夠安撫他的答案。
我看着他逐漸蓄滿淚水的眼睛,一言不發。
他的眼淚在我的沉默中一顆一顆砸下來,突然發狂地邊哭邊把衣櫃裏的公主裙一件一件拽出來扔在牀上,將飄窗上的布娃娃全都掃到地上,無理取鬧地想要宣示自己的地位:
「你爲什麼要把別人的裙子放在我的衣櫃裏!
「我不喜歡布娃娃,你爲什麼要在我房間放這麼多布娃娃!
「我不喜歡這個牀和被子,這是女孩子睡的牀!
「我不喜歡粉色,你爲什麼要把我的房間弄成這個顏色!
「你爲什麼要抱着別的女孩子,你爲什麼要把你和別人的畫掛在我房間!
「我不喜歡她!我討厭她!討厭她!」
這一次,我忍無可忍:
「顧時白,出去!
「這不是你的房間,這裏沒有你的房間!」
-7-
顧璟來接人的時候,顧時白一臉驚慌地對他說:
「爸爸,媽媽瘋了,她到處跟別人說她只有一個女兒!」
-8-
顧璟和顧時白一個月後再來時,態度都變得小心翼翼。
顧璟說:「岑夏,你病了。」
他讓我跟親友視頻,讓親友告訴我,我畫出來的那個女兒,我告訴所有鄰居我深愛的那個女兒,並不存在,只是我的臆想。
他們拿出家裏的相冊,強行拉着我一起跟他們回憶從前。
可我們的從前太過單薄,就像這本裝不滿的相冊一樣,幾乎找不到幾張一家三口的合照,記錄顧時白成長的照片居多,其中摻雜一些我和他的合照。
到了他逐漸長大,也許是男孩子的天性讓他向家裏更有權威,更能爲他提供優質條件的人靠攏,他看懂了顧璟對我的冷漠疏離,也不樂意跟我合照了。
現在,他們卻拿着那本幾乎沒幾張我的照片的相冊,細數過往的點點滴滴,拼命想說服我,我不曾有過一個女兒。
我冷笑:「你們是在說我瘋了嗎?」
顧璟搖頭:「不,岑夏,你只是病了。」
他拿出了一張手術單,拉着我的手,語氣甚至有些哽咽:
「岑夏,你爲什麼不告訴我,我們原本還有一個孩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臉上出現了內疚和悔恨:
「關於周恬,我可以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說他只是愛惜周恬的才華,纔對她多關注了一些,對她好也只是籠絡下屬的手段罷了。
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岑夏,我知道你是因爲誤會我和周恬的關係,纔會一時衝動打掉孩子跟我離婚。
「事後,你又後悔了,纔會臆想出自己有一個女兒。
「岑夏,是我的錯,是我沒把握好分寸,沒注意跟下屬之間的距離,纔會讓你誤會,傷心,纔會害你病得這麼嚴重。」
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我從未見過顧璟用如此低的姿態跟我講話。
我稀奇地盯着他,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要知道,前世在我察覺他和周恬之間不對勁的時候,面對我每一次的質問和試探,他都只會冷冷地反問我一句:
「岑夏,你是不是有病?」
哪怕就在半年前,他打電話來問我爲什麼,最後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現在,他認爲我真的病了,突然就長嘴了,破天荒地向我解釋他和周恬的關係。
他說:「岑夏,你病了,需要接受治療,讓我和時白陪伴你,照顧你,好不好?」
我讓他帶着顧時白一起滾。
-9-
顧璟和顧時白第二次來的時候,帶來了一位心理醫生。
彼時,我剛從墨西哥回來沒幾天。
醫生姓林,他看了一眼我的脖子,語氣隨和得彷彿我們是相識已久的老友:
「脖子怎麼了?」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上一道細細的紫色勒痕,回答得也很隨意:
「前幾天在坎昆玩海上滑翔傘時,出了點意外。」
那是墨西哥之旅的最後一站,我坐着滑翔傘被摩托艇拖着在海面上空滑翔時,連接摩托艇的繩索突然斷了。
我猝不及防從幾十米的高空砸進海中,雖然穿了救生衣,可滑翔傘的繩子勒住了我的脖子,將我和座椅纏在一起,我根本浮不出水面。
我在掙扎中因缺氧逐漸失去力氣,險些就死在那片海里,幸好開摩托艇的小哥及時下水解救了我。
現在回想,還覺得驚險。
林醫生沒有追問,他看了一眼畫架上顏料還沒幹的畫——
薇薇坐在滑翔傘上,正望着藍天白雲微笑。
他禮貌地問我,能不能看一看我其他的畫。
在我應允後,他把我家裏的畫全都認真看了一遍,然後拿着其中一幅問我:
「能告訴我這幅畫的創作思路嗎?」
那是一個俯瞰視角的水面,薇薇仰面浮在水面上,微笑着張開雙臂,彷彿在迎接和試圖擁抱什麼。
那是我在尼泊爾甘達基河蹦極回來後畫的。
那天去蹦極的遊客不少,他們或是緊張,或是興奮地向同伴向工作人員尋求鼓勵,只有我一臉平靜。
工作人員用英語同我開玩笑,說我不像來玩的,倒像來自殺的,他都不敢推我了。
他嘴上這麼說,推我下去的時候,半點沒有手下留情。
急速下墜時的風擠壓着我的面頰,我的眼球,一瞬間的ŧųₖ失重感,讓我恍惚回到前世的最後,我從 37 樓一躍而下。
其實那時的記憶和感官都很模糊,只一眨眼一切就結束了。
但這一次,下墜的自由感那麼清晰。
在接近水面的時候,我出現了幻覺,我看見薇薇的身影在水中若隱若現,她微笑着向我伸出雙臂,想要擁抱我,卻在我試圖抱緊她的剎那破碎成甘達基河的粼粼波光。
我沒有回答林醫生的問題。
林醫生很有耐心,他循循善誘,試圖剖析我行爲背後的邏輯:
「岑夏,你打掉孩子的時候,它還只是一個沒發育出性別特徵的胚胎,爲什麼你會覺得它是女孩?
「有沒有可能,是因爲你代入了你自己?」
我笑了:「你是在說我自戀嗎?」
「不。」
林醫生搖搖頭。
「你是在心疼自己。
「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把對你丈夫的怨恨,遷怒在孩子身上。
「可你打掉孩子後又後悔了,所以你以你自己爲原型,臆想出了一個女孩。
「同樣地,你也並不是不愛顧時白了,你太愛他了,卻又遷怒他,只能把你對他的愛全都投入給這個你臆想出的女孩。
「可是這個小女孩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
「野騎,滑翔傘,蹦極。
「岑夏,你有沒有發現你在追尋的都是高風險的遊戲?
「這個你臆想出來的小女孩在誘導着你試探死亡。
「如果你不敞開心扉,接受治療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岑夏,我想幫助你。」
顧璟在旁邊幫腔:
「岑夏,接受治療,讓我們幫助你,照顧你,好不好。」
顧時白也上前來,試圖拉我的手,態度是從未有過的乖巧:
「我就說媽媽你怎麼可能突然不愛我了,原來是因爲你生病了,讓我們幫你吧。
「媽媽,你也爲我畫幅畫好不好,你從來沒給我畫過——」
我打斷他:
「我給你畫過的。
「你去年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一幅你的肖像畫作爲生日禮物。」
我從小的學習成績只在中上,和顧璟喜歡的那種學霸不能比,但我在美術上很有天賦,考上了國內最好的美院。
可惜我的父母總覺得單純靠畫畫掙不了多少錢,希望我美院畢業後早點結婚,他們就不用爲我操心,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哥移民新西蘭。
我妥協了。
因爲他們撮合的對象是顧璟。
那時我想,反正結婚了也可以繼續畫畫。
但我很快就懷上了顧時白,家庭瑣事和養育顧時白逐漸佔據了我大量的時間。
每當我想沉下心來,想好好畫一幅畫時,顧時白就會突然開始哭鬧,我只能放下畫筆去哄他,於是就逐漸荒廢了。
直到顧時白五歲生日的時候,我突發奇想重新拾起生疏已久的畫筆,爲他畫了一幅肖像畫。
但他顯然更喜歡周恬送的遊戲機,隨手就扔到一邊。
後來,我在他房間的小書桌下看到了那幅畫,被疊成了小小的方塊用來墊桌腳。
-10-
顧時白顫聲辯解: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肯定是拿錯了。」
我微笑着拆穿他:
「不,你是故意的。
「因爲那天,你拖拖拉拉不肯洗澡,我沒收了你的遊戲機,你就故意這麼做來報復我。
「你一直都是這樣,但凡我不順你的意,你就會通過破壞我送的禮物,糟蹋我的好意,來傷害我。
「因爲你知道我愛你,在乎你,你這麼做我會傷心。
「你想讓我傷心。」
顧時白的臉色微微發白,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
-11-
我抬眼看向顧璟,其實我早就看出他隱晦求和的意思。
比如前世顧時白的學校根本沒有組織過親子旅行。
比如顧家那麼多保鏢和保姆,又怎麼會放任顧時白一個人跑出來,卻一點都不着急。
又比如無論是前世還是重生後,他其實已經很久不穿我替他買的衣服。
從某一天起,從來不在置裝上費心的他,開始自己買衣服回家。
後來我知道了,那些衣服全是周恬買給他的。
爲了讓周恬開心,他再也沒碰過我買的衣服,連香水都換成了周恬喜歡的皮革調。
可他這幾次來見我,卻特意穿着我爲他買的衣服,噴着我偏愛的木質香水。
我只是不在意。
我不在意他爲什麼時隔一年突然想跟我和好,我也不在意明明我已經騰出位置,他爲什麼不直接帶着周恬登堂入室。
因爲不在意,所以不說破。
只是他這個人在我面前高傲慣了,哪怕求和,也放不下顏面,也只想着利用顧時白,讓我心軟,主動回頭。
現在,他認爲我病了,似乎突然就找到了可以向我低頭的臺階,態度 180 度大轉變,一瞬間學會了溫柔,學會了遷就。
彷彿因爲我是個「病人」,一下子成爲需要他保護的易碎品。
他所有的行爲都有了一個「偉大無私」的理由——爲我好。
他表演得那麼誠摯,我差一點就信了。
「顧璟,你說你和周恬沒什麼?
「那你爲什麼要因爲她容易生病,就花重金尋找上好的玉石,親手雕刻佛像,再一步一跪走完南山寺九九八十一級臺階,請高僧開光?」
就連薇薇前世病得那麼重,他這個做父親的都不曾這樣爲她做過。
「你又爲什麼要藉口加班,陪她過情人節,爲什麼要擁抱她,要親吻她?」
顧璟的臉色也難看起來。
我微笑,「你是不是奇怪我爲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是你兒子告訴我的。」
-12-
我第一次聽到周恬這個人,就是從顧時白口中。
突然有一天,他開始頻繁地對我說,「周阿姨有多麼好」「周阿姨又跟爸爸一起做了什麼事」「媽媽,你怎麼就不能跟周阿姨一樣好」。
一開始他或許是無意,但後來他顯ṭũ̂₆然是故意的。
我說過了,他早慧,在洞察了我每一次聽見周恬這個人會難過後,只要我有讓他不滿意的地方,他就會故意提起周恬。
我知道他喜歡周恬和那些遊戲,卻也未必真想讓她當自己的母親,他只是樂此不疲地把透露他父親和別的女人的親密當成懲罰我,和我對抗的方式。
尤其在前世我有了薇薇之後,他的這種行爲越發變本加厲。
在我懷孕期間,他會有意無意地說:
「媽媽又胖又醜,不像周阿姨又瘦又漂亮。」
在我哺乳期時,他會不經意地說:
「媽媽肚子好松好多紋,衣服好邋遢,都是奶漬,身上都是奶臭味,好惡心,難怪爸爸要和你分房睡。」
在我陪着薇薇手術住院的時候,他會時不時向我透露,今天顧璟又送了周恬這個,明天顧璟又陪周恬做了那個。
他會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周恬好厲害,又設計出了新遊戲,他又有新遊戲玩了,不像我那麼沒用。
他會在跟着顧璟出差回來後告訴我,他和顧璟,還有周恬去哪哪哪玩了什麼,別人都說他們是一家三口。
他會炫耀式地把他們三個人一起拍的照片給我看,問我拍得好不好。
他以爲他隱藏得很好,但每一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能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惡意。
我第一次從親生兒子身上體驗到什麼是小孩子天真的惡毒。
他就像個魔鬼,每天在我耳邊反覆念着會讓我發瘋的咒語。
我知道那時候,有很多無聊的親戚朋友會嘴欠地挑唆他,說有了二胎,我就會只愛薇薇,不愛他了。
我也捫心自問,是不是我對他和薇薇之間真的有所偏心,才導致他行事乖張。
可我反覆思考,我很確定我沒有。
哪怕我爲了薇薇長期奔波在醫院和家之間,但我每天都會對顧時白噓寒問暖,仔細詢問保姆他有沒有認真喫飯,幫他檢查作業。
他的家長會,除非薇薇正好動手術,不然哪怕我在醫院熬了 48 小時沒闔眼,我也會硬撐着疲憊的身體去參加。
事實上,在薇薇出生之前,他並不喜歡我陪伴,他總嫌我囉唆,嫌我煩,嫌我每天無所事事,只圍着他打轉,他更喜歡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玩遊戲。
可當我不再圍着他轉,把那些他不想要的關注和時間放在他的妹妹身上,他又不高興了。
他可以不要,可以不珍惜,我卻不能給別人。
-13-
我不知道他性格里的這種自私的劣根性像誰。
直到重生後,我毫不猶豫離開顧璟,顧璟卻又犯賤地來求和時,我確定了,他像他父親。
那個在我因爲薇薇的病情疲憊不堪,在我因爲顧時白時不時地有意刺激而心如刀割的時候,卻在忙着出軌,忙着研究怎麼跟我離婚的男人。
我又何嘗不想離婚呢?
我並不是受虐狂,我也不是戀愛腦,離開顧璟就活不下去。
可是爲了薇薇,不行。
薇薇的治療費用不是普通收入可以負擔得起的。
但如果要我離婚後,把薇薇留給顧璟,以他比起來醫院看薇薇,更願意把時間花在陪周恬的態度,我不放心。
而且薇薇的心臟病也未必受得了家庭變故的刺激。
所以我只能咬牙死撐。
我後來一直在想,爲什麼顧璟可以愛顧時白,卻不愛薇薇?
明明薇薇那麼漂亮,那麼乖。
面對病痛和無數次手術,她總是硬忍到實在忍不住了才哭。
哪怕在醫院裏只有護工陪着會害怕,她也總是勸我多去休息。
她想念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困惑於爲什麼他們總不來看自己,但她從來不問,從來不說。
才幾歲的年紀,她就懂事得讓人心疼
直到薇薇死後,我在他書房裏看到那份準備已久的離婚協議,我明白了,因爲她的存在,讓他沒有辦法向我提出離婚。
一個在女兒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時候,卻向妻子提離婚的男人,他和周恬會面對多大的輿論風暴,他丟不起這個人。
他擺脫不了我,所以遷怒薇薇。
他對薇薇的漠不關心,顧時白看在眼中,也有樣學樣。
哪怕薇薇很喜歡他這個哥哥,他也不願意多在醫院待一會兒,陪陪他可憐的妹妹。
就算有時候被我勉強來了,也只低着頭坐在一旁打遊戲,薇薇跟他說話,他都愛搭不理。
甚至我不在的時候,他還會像刺激我一樣,故意刺激薇薇。
-14-
薇薇走的那天是她五歲生日。
我特意給顧璟打電話,求他晚上回家,我們一家四口好好爲薇薇慶生。
我給薇薇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一幅畫,就是重生後我又畫了一遍,掛在兒童房裏,卻被顧時白毀掉的那一幅——
我抱着她坐在飄窗上,窗外是碧藍的海水和成片的風車,金色的陽光落在她臉上,掩蓋了她病態的蒼白。
薇薇很喜歡,一直放在身邊,時不時要看一眼。
可直到準備給蛋糕點蠟燭,顧璟也沒有回來。
我看出薇薇眼中的失望。
我躲到廚房給顧璟打電話,怎麼打都沒人接。
回到客廳時,我還在想要怎麼向薇薇解釋,爸爸缺席她生日這件事,就聽見十一歲的顧時白輕蔑又不屑地看着那幅畫,無比惡毒地說:
「真醜,臉白得跟鬼一樣,在我們學校,像你這樣醜的女孩只會被人討厭,難怪爸爸都不願意陪ŧṻ₁你過生日。」
薇薇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在我看不見的時候,顧時白一直是這麼刻薄地跟薇薇說話的嗎?
顧時白長到這麼大,我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可這一次,我控制不住給了他一耳光。
他捂着臉頰,震驚地看着我,憤怒地衝着我大喊:
「爸爸跟周阿姨去約會了,他纔不會回來陪這個病秧子過生日,你ţű̂₆打多少個電話都沒用!
「以後,我也不會再陪她過生日,爸爸會跟你離婚,會娶周阿姨,我會和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不要她這個病秧子,也不要你!」
薇薇當場捂着心口倒下去。
那天我抱着她軟軟的身體上救護車時,拼命祈禱着老天爺能再仁慈一次。
可醫生搶救之後,還是告訴我,薇薇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一次手術,他們勸我放棄。
我看着病牀上痛苦的薇薇,腦子裏嗡嗡作響,一時間無比茫然。
我拼命給顧璟打電話,他始終不接。
後來我知道了,他在周恬牀上。
最終,我獨自簽下了放棄治療同意書,看着醫生拔掉薇薇的氧氣管,停掉了所有儀器。
顧璟是最後一個趕到醫院的。
顧父顧母,甚至連殯儀館的人都到了,他才匆匆忙忙趕來。
他質問我,爲什麼不等他?爲什麼要擅自放棄治療?
我心想,等他做什麼?
等他從情人的牀上爬起來,來薇薇病牀前表演一番慈父的惺惺作態,免得別人說他連女兒臨終都不在嗎?
爲了他的名聲,我的薇薇還要多痛苦掙扎幾個小時嗎?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遠遠站在病房門外的顧時白,他們父子的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冷漠。
一個在親生女兒掙扎在死亡邊緣時忙着偷情,連她最後一個生日都沒有陪她過,一個惡毒地刺激死了自己的親妹妹。
爲什麼他們還能這麼平靜?
爲什麼他們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忽然就覺得他們父子兩個好可怕。
-15-
我知道,這些都是前世的事,這一世還沒有發生,也不可能再發生,我也許不該用這一世沒發生過的罪行來審判六歲的顧時白。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我輕輕掙脫顧時白的手,看着林醫生微笑:
「林醫生,你錯了。
「畫上的小女孩對我來說並不是危險的存在,顧璟和顧時白纔是。
「如果有一天我瘋了,我死了,那麼將我推向瘋狂和死亡的一定是他們兩個人。」
-16-
顧璟和顧時白第三次來的時候,態度又變得很強硬。
那時,我正準備出發去冰島。
剛拉着行李箱要進電梯,就被另一架電梯裏出來的顧璟攔住。
他威脅我:「岑夏,如果你還是不願意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我只能強制將你送進精神病院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
「你以什麼身份強制送我入院?
「我們離婚了,你也並不是我的監護人。
「我們之間毫無關係,前夫。」
顧時白插嘴道:「那我總可以吧,我是你兒子!」
我低頭看了他一眼:「可惜你還未成年。」
他們拿我毫無辦法。
我轉身就走,顧璟再次伸手來攔,卻拽斷了我脖子上的項鍊。
項鍊摔在地上,吊墜的蓋子被摔掉了,露出我打印成小照片的薇薇的肖像畫。
顧璟看着那張小小的肖像愣了愣,終於壓制不住他的脾氣:
「你既然是自己決定打掉孩子,就不應該後悔!」
我用顫抖的手握緊項鍊墜,不讓自己露出絲毫軟弱,反手給了他一耳光。
他什麼都不懂得。
他什麼都不知道!
重生後,我也猶豫過的,我也掙扎過的。
可是前世的最後,薇薇痛苦地躺在病牀上,哭着對我說:
「媽媽,我好難受,我太痛太痛了,如果有下輩子,我能不能不要到人間來。」
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把壞掉的項鍊裝進口袋裏,不再看顧璟和顧時白一眼,拉着行李箱,進了電梯。
-17-
冬天的冰島有一種極致的荒涼感,洶湧的海浪拍打着黑沙灘,熔岩形成的黝黑砂石與白色的浪花形成鮮明對比。
瀑布,火山,冰川,峽灣,小小一個島上擁有着衆多特殊地貌和奇妙景觀。
因爲接近北極圈的關係,這裏冬天的日照時長很短,太陽始終在地平線附近,朝霞幾乎是無縫連接着晚霞,天空中粉紫色的維納斯帶可以持續很久。
來的時候,我帶了一堆昂貴的攝影設備,在凱夫拉維克機場落地後,租了一輛車,想要環島自駕追極光。
奈何要麼晴天時極光 KP 指數在 1 以下,要麼天氣不好,雲層太厚,一直沒能拍到。
旅程的最後一天,天氣預報第二天傍晚會有暴風雪,接下來可能會封路好幾天,我只能放棄剩下的行程。
沒拍到極光,我不甘心,雖然當天極光 KP 指數還是隻有 1,但我看天氣還算晴朗,還是決定晚上開車出去碰碰運氣。
我在野外找了一片空曠的荒原,在車裏一直等到凌晨三點,還是一無所獲。
我終於心灰意冷,決定放棄。
可有時候,命運之神就喜歡這麼開玩笑。
我剛發動車子準備離開,極光就出現了,綠色的光帶在天空忽明忽暗地舞動,變幻莫測,綺麗又神祕。
我連忙拿上攝影器材找了一個視野最開闊處架好,記錄下這大自然的饋贈。
零下十幾度的氣溫,我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兒極光就凍得受不了,於是決定回車裏小睡一會兒,讓設備自動拍攝。
那條顧璟扯斷的項鍊,被我掛在車子的後視鏡上,吊墜上的薇薇正衝着我微笑。
我看着她的臉,也笑起來:
「薇薇,你看,媽媽帶你追到極光了。」
-18-
我躺在車裏,看着窗外躍動的極光,許久才入睡,以至於醒來時有點晚,天已經亮了。
車外不知何時颳起了強風,我架攝影器材的位置離停車的公路邊有點遠,肆意飛舞的雪塵讓能見度變低,以至於我坐在車裏居然看不清架器材的地方。
我計算了一下開車回阿克雷裏的時間,考慮到傍晚會來的暴風雪,還是直接下車頂着風雪去收設備。
那時我並不知道,冰島天氣預報的暴風雪時間並不一定準確,提前推遲都是常有的事。
我走到架設備的位置時,才發現兩個三腳架都被吹倒,一臺相機更是不知道被風吹得滾到哪裏去了。
我在比昨晚厚了幾倍的雪地裏摸了半天,才把被摔壞的相機找回來,我怕雪水融化會弄壞 SD 卡,連忙把兩架相機的 SD 卡單獨收進口袋裏。
等我收好器材往回走的時候,視野裏已是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不足 5 米。
我租的這臺車配的車鑰匙上沒有尋車鍵,我只能扛着ṱú₎沉重的兩臺相機和三腳架靠着感覺往車子的方位走。
我走了很久,遠超出了從架設備的位置到車子的距離,我才發現自己在提前來到的暴風雪裏迷失了方向。
我嘗試着辨別方位,走得筋疲力盡,最後不得不扔掉沉重的相機和三腳架,卻依舊沒能找到車子。
我掏出手機想打救援電話求助,卻發現沒有信號。
只能一個人在呼嘯着的暴風雪中盲目地尋找。
肆虐的風暴越來越猛烈,刺骨的強風裹挾着雪粒吹得我睜不開眼,我走得越來越慢,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失溫,四肢僵冷到麻木,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完全只憑着本能在向前邁步。
最後,我還是倒在了雪地裏。
我想我要死在異國他鄉的暴風雪裏了。
可我並不恐懼,甚至還有點釋然。
我在心裏說:「對不起,薇薇,媽媽不想對你食言的,可媽媽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其實林醫生說得沒錯,我的確病了,我一直在試探死亡。
-19-
前世薇薇死後,我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症。
又或者說,早在我發現顧璟出軌,早在顧時白不停刺激我,早在我陪着薇薇不斷手術不斷住院時,我就已經病了。
我每天都覺得世界是灰暗的,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惡意,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是那麼冷漠,我的女兒是那麼可憐。
我拼命地努力,掙扎,每天都筋疲力盡,卻依舊看不到前路,看不到一絲光明。
可爲了薇薇,我一直咬牙堅持着,一直粉飾太平,在她面前假裝若無其事,不讓她發現家裏的裂痕和她父親哥哥的醜惡面目。
直到薇薇死去,所有被壓抑的負面情緒驟然暴發,如同深淵一般吞噬了我。
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要死,我答應過薇薇,就算她走了,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一邊又無法自控地自殘。
剛開始,顧璟和顧時白的確內疚過,他們用平靜武裝自己,卻也未必真的對薇薇的死無動於衷。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矛盾,一邊試圖逃避自己的罪孽,又一邊控制不住要愧疚,要彌補。
他們像我曾經那樣在我面前粉飾太平。
顧璟不再見周恬,顧時白也不再說那些傷害我的話,假裝我們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
可這對我一點用都沒有,我始終記得他們在薇薇病牀前如出一轍的冷漠眼神。
他們再怎麼對着我微笑,再怎麼對着我溫柔,在我眼中他們依舊是那麼冷血,那麼可怕,那麼面目可憎,是這世界上最令我生厭的怪物。
他們越是靠近我,我的病情越發嚴重。
我會控制不住地在深夜大哭,會控制不住地亂發脾氣,會控制不住地傷害自己。
很快,他們開始失去耐心,開始覺得我丟臉,開始覺得我是個麻煩。
開始故態復萌。
顧璟又開始不回家。
顧時白又開始冷言冷語。
我爬上 37 樓的天台那天,顧時白滿臉厭煩地衝我吼:
「顧時薇會死完全是你的錯,跟別人沒有關係!
「我們家又沒有遺傳病,如果不是你沒能給她一副健康的身體,她也不會生病,不會死!」
我站在天台邊沿,愣在那裏。
是嗎?
原來是我的錯。
一定是我懷孕時有沒注意到的地方,纔會害得薇薇有心臟病,來到這個世界上受苦。
那根一直拽着我不要步向死亡的細線,在那一刻繃斷了。
我從 37 樓跳了下去。
-20-
抑鬱症並不會隨着重生自愈。
就算我重活一世,那些負面情緒也依舊還在。
做人流的那天,我甚至希望自己就在手術檯上流乾所有的血,就這麼隨着薇薇一起離去。
可我夢見她了,她總是哭着求我不要死。
我不想讓她失望。
那天,我回到家裏,看到依舊活得肆無忌憚的顧璟和顧時白。
他們什麼都不懂得。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前世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揹負着所有的痛苦,只有我記着他們的罪孽和面目可憎的樣子。
所以我逃離了顧璟和顧時白那兩個怪物。
可是還不夠,那些負面情緒依舊還在,痛苦和負罪感依舊還在。
我不想對微微食言,只能死死抓住她,依靠着對她的思念,反覆提醒自己要遵守對她的承諾,來和抑鬱症做鬥爭。
所以我爲她裝修了一間兒童房,假裝她和我同在。
所以我爲她畫了那麼多肖像畫,畫得幾乎瘋魔。
所以我到處旅行,替她欣賞這個世界。
我努力假裝一切都已經改變,一切都在變好。
我努力假裝自己已經在擺脫負面情緒。
可我還是控制不住一次次試探死亡。
每一次玩那些高風險項目的時候,我都騙自己說,這是薇薇期待的。
但其實這是我期待的。
現在,我期待已久的死亡終於來臨。
我在白茫茫的風雪中感受到平靜。
我緩緩閉上眼睛。
-21-
「嘟——
「嘟嘟——
「嘟——嘟嘟——嘟——」
視野能見度爲 0 的暴風雪裏突然響起持續不斷的汽車喇叭聲。
那刺耳的聲音,穿透風雪,直入我耳中,不肯罷休,吵得我都煩躁起來。
我在不斷鳴響的汽車鳴笛聲中,同內心那個灰暗消極的自己鬥爭了很久。
我真的想放棄。
我真的真的很想放棄。
可是我想到了薇薇。
最終,我睜開眼睛,從雪地裏掙扎着爬了起來,摸到了先前被我扔掉的三腳架,發現原來我一直在原地打轉。
我用三腳架當柺杖,用已被凍得快沒知覺的四肢,拼命全力向着汽車鳴笛聲的方向爬。
一步,兩步,三步……
在我終於找到車子的時候,才發現車子離我其實並不遠,最多 100 米的距離。
在我哆嗦着打開車門時,該怎麼形容我看到的神奇場景呢?
後來無論回想多少次,我都覺得是薇薇的靈魂在致命的暴風雪裏拯救了我,指引着我找到了生路。
因爲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放在副駕駛的重型三腳架不知是不是因爲暴風雪搖晃車身的緣故,歪倒向了駕駛座,那條被我掛在後視鏡的項鍊不知怎的掉了下來將三腳架纏在了方向盤上,剛好壓住了喇叭。
吊墜上的薇薇在不斷鳴響的喇叭聲中,對着我微笑。
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尾聲
那天回到車上後,手機恢復了信號,我打了救援電話,半個小時後冰島救援人員趕到,將我送進當地醫院檢查。
還好我的凍傷不算嚴重,住了幾天院就回國了。
經歷了那場暴風雪,我的抑鬱症似乎突然自愈了。
我一直都知道這座海濱小城很美,只是住在這裏的一年裏,我一直麻木地生活着,什麼都感受不到。
哪怕我到處旅行,但其實什麼美景都入不了我眼中。
可從冰島回來後,我忽然就覺得這裏的一切都不一樣了,遠處巨大的風車在悠閒地轉動,碧藍的海水溫柔地衝刷着金色的沙灘,落在生鏽破船上的霞光都美好得讓人駐足。
世界不再是灰暗的,多了太多色彩。
我依舊住在這裏,依舊繼續畫畫,依舊到處旅遊,卻不會再故意去做一些危險的事。
我開始接觸新媒體,把我畫的薇薇和一些旅途中的攝影作品 po 到網上,引來了不少熱度,我忽然就成了擁有衆多粉絲的新銳畫家和攝影師。
一年後,有人聯繫我,想幫我辦一個畫展,我同意了。
畫展的主題是——《天使曾來過》。
展出的全是薇薇的肖像畫。
開展那天,來的人意外地多,顧璟和顧時白也來了。
雖然我沒放在心上,但他們其實一直在騷擾我。
見沒辦法逼我接受心理治療後,顧璟換了策略。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在我們婚姻存續期間,他從來沒送過我鮮花和任何驚喜,現在他居然想用這一套來誘惑我跟他復婚。
我嗤之以鼻。
至於顧時白,每一次他看見我又爲薇薇往家裏添置東西的時候,都無比嫉妒。
從前我愛他的時候,他似乎更喜歡那些遊戲,可現在無論周恬送他多少遊戲,他都只會讓她滾,顧璟也開除了她。
現在比起遊戲,他似乎更想要我對他的母愛。
他哭着對我說:
「媽媽,我纔是你親生的兒子,你爲什麼看都不看我一眼,卻對你臆想出來的女兒這麼好!」
直到一週前,他們突然就消停了。
我還以爲他們終於累了,煩了,倦了,選擇放棄。
現在卻又出現在我的畫展上。
看到我一臉戒備,顧璟露出苦笑:
「你不用這樣,我們不是來搞破壞的。」
他盯着離得最近的一幅畫——
暴風雪裏的薇薇,如同天使在微笑。
顧璟的雙眼忽然微微溼潤:
「岑夏,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見我們有一個女兒,她叫顧時薇。」
顧時白也抬着一雙哭紅的眼睛問我:
「媽媽,我也夢見了,那是真的嗎?」
我冷眼看着他們父子,什麼都沒說。
那天,顧璟和顧時白紅着眼睛,認真地看完了畫展裏的每一幅畫。
最後一幅畫佔了整面牆——
冰島絢麗的極光下,薇薇生出潔白的翅膀飛向天際。
她是屬於我的天使,她曾來過。
顧璟和顧時白在畫前駐足許久,從此以後再也沒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番外
顧時白十一歲那年,岑夏再婚了,很快有了一個女兒,取名「向陽」。
向陽出生那天,顧時白爬上了 37 樓的天台,鬧着要見岑夏。
顧璟有些不耐煩地看着他說:
「顧時白,別胡鬧。」
那一瞬間,他們父子兩個都愣住了。
他們都想到了那個夢,想到了前世,岑夏站在 37 樓的風中搖搖欲墜,他們也是這樣對她說:
「別胡鬧。」
那天岑夏墜落後飛濺的血花和顧時薇死時的蒼白,一直是顧璟這麼多年揮之不去的夢魘。
岑夏對他的評價很對,他就是犯賤。
他一直覺得岑夏太乏味,太靜,太沒有存在感,她每天都在家裏重複着同樣的事,穿着類似的衣服,活得就像一個背景板。
直到離婚後,岑夏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感情。
她就像潤物無聲的細雨,不知不覺滲透進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旦驟然抽離,他的內心就彷彿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空洞,無法填補。
他會在找不到東西時自然而然喊她的名字。
他會在回頭時,錯覺她就等在他身後。
在一個深夜他在迷迷糊糊間從身旁抱空之後,對她思念突然就像來勢洶洶的病毒侵佔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要把她找回來。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懂得。
什麼都不知道。
他自以爲跟周恬的事隱藏得很好,他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岑夏那麼愛他,只要他稍稍放低身段示好,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頭。
他不知道顧時白揹着他把什麼都告訴了岑夏。
更不知道前世自己都做過些什麼。
他不明白爲什麼岑夏看自己的眼神,冰冷又嘲諷,彷彿他是什麼髒東西。
直到他做了那個夢。
夢裏,前世在岑夏死後,他也是像現在這樣幡然悔悟,終於意識到自己對岑夏的感情。
愧疚,心痛,思念,強烈的感情逼迫得他幾乎要發瘋。
他知道他該做點什麼。
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於是,他報復了周恬,他把她趕出公司,逼得她無路可走,負債累累,甚至只能去賣身。
最後,她染上了髒病,帶着一把刀來找他。
她發狂地把那把刀刺進他心臟的時候,怒吼着:
「是我逼你出軌的嗎!是我逼你睡我的嗎!
「是你,是你自己犯賤,管不住下半身!
「你憑什麼把一切怪到我頭上!」
對啊,他就是這樣噁心的一個人,喜歡推卸責任,喜歡逃避真相。
就像他明明知道薇薇會有先天性心臟病,很有可能是因爲岑夏孕期發現了他出軌的事,受了刺激才導致薇薇先天不足。
可他不想承認,所以他漠視了岑夏的痛苦,漠視了薇薇的病痛,用婚外情來麻痹自己。
哪怕薇薇死的那天,他也不想承認自己做錯了。
他責怪周恬,是她用她香軟的身體拖住了他,是她悄悄把他手機設置成靜音,他纔會錯過岑夏的電話,纔會錯過薇薇最後一個生日。
他責怪岑夏,是她擅自簽下了放棄治療同意書,是她提前了斷了薇薇的生命,讓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都是她們的錯。
他沒有ŧṻₒ錯。
他一直是這麼扭曲事實地告訴自己。
所以岑夏說得對,他真是一個可怕的怪物,面目可憎,又不知悔悟。
他活該挽回不了岑夏的愛,他配不上她的愛。
他再也不敢見她。
他不是真的想放棄岑夏,他其實還想繼續糾纏她。
可他害怕她冰冷的目光,那目光映襯着他所有的陰暗,讓他所有的骯髒無所遁形。
所以這些年,他一直管着自己,也管着顧時白,不讓自己,也不讓顧時白去打擾岑夏。
其實他也是責怪顧時白的,責怪前世顧時白刺激死了薇薇,責怪顧時白最後逼死了岑夏,哪怕他當時並未正確引導過顧時白,也並未阻止過顧時白的惡劣行爲。
可他就是能自欺欺人地認爲他沒有錯,一切都是顧時白這個十一歲孩子的錯。
前世,岑夏死後,顧時白自己也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
岑夏說顧時白的劣根性像極了他,這話真是一點沒錯。
就像他在岑夏死後才知道懺悔,顧時白在岑夏死後才發現自己有多愛那個一直飽受他精神虐待的母親。
顧時白開始像岑夏當初那樣,會無緣無故突然大哭,會因爲莫名其妙的理由亂發脾氣,一個沒看住就會自殘。
而顧璟冷眼看着這一切,並不想管他。
前世,顧璟並不知道自己死後,顧時白如何了。
不過今生在跟他同時做了關於前世的那場夢之後,顧時白跟前世一樣患上了同樣嚴重的抑鬱症。
他總是哭鬧着想見岑夏,他總會捂着心口問顧璟:
「爸爸,我心臟好痛,我是不是跟妹妹一樣有心臟病了。
「如果我也得了心臟病,媽媽和妹妹能不能原諒我。」
可是每一次去醫院檢查,結果都是一切正常。
等他再大一點,懂得什麼是心理作用後,他就沒再問過顧璟這個問題。
但他還是鬧着想見岑夏,因爲被顧璟看着,他只能通過網絡,通過其他人視奸着岑夏的一切生活。
在發現岑夏交往了新男友後,他開始像當初刺激岑夏那樣,刺激顧璟。
他會故意告訴顧璟,岑夏又跟那個男人去哪裏玩了,岑夏又收到那個男人的禮物了,岑夏跟那個男人接吻了,岑夏接受那個男人求婚了。
岑夏要結婚了!
他不厭其煩地向顧璟複述着岑夏離開他們後有多麼歡樂。
他懲罰着自己,也折磨着顧璟。
顧璟在一次又一次的心如刀割中,終ẗṻ⁶於體會到岑夏當初面對顧時白的感受,也終於明白了岑夏爲什麼會如此決絕地不要這個兒子。
他跟他一樣,是個面目可憎的惡魔。
知道岑夏要結婚那天,顧璟幾乎要發瘋。
他很想衝到她面前, 抓着她問, 你怎麼可以結婚, 你怎麼可以愛上別人, 難道你忘記薇薇了嗎?
可他剋制住了自己, 哪怕沒受到邀請,也送上了一份體面的賀禮。
知道她懷孕又生了一個女兒的時候, 顧璟雖然心痛,但已經不再那麼激動了。
反倒是顧時白鬧得厲害。
但那天在 37 樓的天台上,當他們父子倆都爲他脫口而出的「別胡鬧」三個字愣住之後,顧時白自己從天台上下來, 再也沒提過想見岑夏。
他們一起翻看岑夏的微博,有粉絲問她, 畫了那麼多「薇薇」, 爲什麼給女兒取的名字不是「薇薇」而是「向陽」。
她回答:【薇薇是薇薇, 向陽是向陽。】
別人或許不懂得, 但顧璟和顧時白懂得,向陽不是薇薇的替代,不是用來填補薇薇空缺的存在。
岑夏是個好母親,她從來不會偏心任何一個孩子。
後來, 顧璟把半數財產都投入慈善事業中,設立了一個兒童心血管病慈善基金會。
而顧時白隨着年齡增長, 總是反覆回憶着那場關於前世的夢境裏, 那個惡劣的自己。
其實,他雖然喜歡遊戲,喜歡會設計遊戲的周恬, 但他從來沒想過要讓周恬當自己的媽媽。
一開始, 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反抗岑夏對他的管束,後來他只是討厭岑夏的精力大部分被顧時薇佔據,他害怕岑夏真的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有了妹妹就不愛他了。
前世十一歲的他未必不知道那些故意刺激岑夏, 故意刺激薇薇的行爲是錯的, 他也並不想讓她們死。
可是惡語一旦成了習慣, 總會脫口而出。
所以他變得很沉默。
考上大學後,他沒有選擇金融,選擇了學醫,主攻兒科心血管病臨牀專業,一到假期就會去兒童醫院做義工。
他和顧璟都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贖罪。
很多年後,顧時白終於成了一個合格的小兒心外科醫生。
他幾乎每天都泡在醫院裏, 不是在給病人看病,就是在給病人做手術,他拼命地透支自己, 彷彿只有治好更多的孩子,才能洗清他心裏的罪孽。
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五歲小女孩,她很漂亮, 很乖,患有和薇薇一樣的先天性心臟病,顧時白是她的主刀醫生。
手術那天是小女孩的生日。
那場手術持續了 20 個小時, 手術很成功。
顧時白帶着笑容筋疲力盡地走出手術室,然後就這麼倒下去。
心臟驟停,微笑着離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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