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娘

我死在將軍回京那日。
他抱着心愛的公主,與我的棺槨擦肩而過。
我的遺物被他一把火燒光。
一件一件,是我爲他繡得香囊、縫得鞋襪、抄得血字經文……
後來,他攥着我的半隻繡鞋,哭斷肝腸。
他終於知道,他發誓要守護的人,是我。
沈玉昂,我早就跟你說過的。
只是那時候你豁出性命,也要從敵軍手裏奪回公主。
根本顧不上我。

-1-
沈玉昂路過我的棺材時,猛地勒停馬蹄,表情有些錯愕。
公主戴着面紗,貓一樣優雅地窩在他懷裏。
「隱娘。」
她念着棺材板上的小字,語氣有些不快。
「聽着是個姑娘,你認識?」
沈玉昂很寶貝地吻了吻她的發頂,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多情的模樣。
他嘴角銜着笑,輕描淡寫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我以爲我聽錯了,使勁拍拍耳朵。
過去三年裏,我是沈玉昂身邊唯一的女人。
每一夜春光旖旎,每一句輕語呢喃,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出徵前,分明說過,等他回來就娶我。
那時我閉着眼睛,沈玉昂大約以爲我睡着了。
可我聽到了,我也一直盼望着。
我到死都在埋怨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
怎麼就不能等等,等他回來,再看他一眼,再吻他一下。
但他卻說,我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沈玉昂,你把話說清楚……沈玉昂!」
我撕心裂肺地叫嚷着,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心也絞着疼起來。
我伸手去抓他的衣襬,可我摸不到他了。
我攥着拳頭,狠狠捶砸着自己的胸口,我覺得憋悶,憋悶地快要爆炸了。
沈玉昂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不甘心地追向他的背影,帶着一陣風,掀起公主的面紗。
……她長着與我幾乎一樣的臉。
我像憑空被人扇了一巴掌,心裏燒得火辣辣地疼,怎麼都緩不過神。

-2-
我渾渾噩噩地跟着沈玉昂。
聖上率領百官一起爲他接風洗塵,他與兩三好友坐得近,興致盎然地攀談着。
沈玉昂,我死了啊。
你怎麼能笑得那麼暢快?
沈玉昂的頸邊有一道猙獰的長疤,聽說是他爲奪回公主,獨闖敵營時受得傷。
「就在去年十月十八,我會永遠記得我們重逢的日子。」
公主舉着酒杯,含情脈脈。
沈玉昂答她:「值得。」
他溫柔又專注地看着她,突然有些失神。
旁人笑話他:「神武大將軍英明一輩子,怎麼一看見公主就犯癡。」
「十月十八……」沈玉昂默唸着,回頭跟着衆人笑說:「我只是覺得,好像忘了什麼事情。」
沈玉昂,我給你寫過信的,你怎麼能忘?
去年十月十八日,你在邊關,爲了公主殺進敵營,最終抱得美人歸。
那一天,我生下了你的孩子。
沈玉昂,那時候你受得傷,一定很疼吧。
但是你不知道,女人生產的疼,疼過你一萬倍。
你總說我像麻桿一樣瘦弱,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我的身體裏能流出那麼多血。
那一天,我的血都要流乾了,怎麼都止不住。
產婆問我,保大保小?
我生怕她聽錯了,哭喊着叫嚷:「保小!保小!」
因爲他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可你那時候,正忙着爲了另一個女人流血流汗呢。
後來我的信,你也沒有認真看吧?

-3-
三更時,沈玉昂醉醺醺地回到將軍府。
他的屋裏,挨牆擺着一張小牀。
他拖着身子,沉沉地倒下。
「隱娘,我頭疼,你幫我按一按。」
從前他夜夜與我在此纏綿。
只是每每事畢,沈玉昂總會回到自己的臥榻,與我分牀入睡。
他說,他常年打仗夜夜夢魘,生怕睡着了誤傷到我。
我怎麼那麼傻啊,他說什麼我都信。
我在沈府呆了三年,連個正經的院子都沒有。
沈玉昂當我是廉價的家妓,他把我圈養在這張牀上,隨叫隨到,有求必應。
可這一次,沈玉昂沒得到回應。
他不死心,又叫一聲:「隱娘?我還想喝你熬得安神湯……」
我站在牀頭死死咬住嘴脣,眼睛漲得痠疼。
沈玉昂,你叫我做什麼?你叫一個替身幹什麼!
你的心上人已經回來了,你難受,你去找她呀!
哦,對,公主身嬌體貴,你不會捨得她當牛做馬地伺候你。
你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你只是需要一個發泄的工具?
你幹嘛要裝作愛我的樣子,騙走我的心呢?
你還不如……還不如死在外面,永遠都不要回來!
老管家在門前答話,平靜地提醒他。
「將軍,隱娘已經沒了。」
沈玉昂沒吭聲,他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目光冰涼又清醒。
他自言自語:「沒了?真沒了啊……」
他撐起身子,吊着腦袋笑了一聲。
「嗯,知道了。」
「死人的東西,全燒了吧。」

-4-
整個大齊都流傳着沈玉昂爲公主衝冠一怒的佳話。
我本以爲,他很快就會向聖上請旨賜婚。
可一眨眼過去兩個月,他卻連這話提都沒提。
幾個朋友約他喝酒,酒過三巡時,御史家的老二陳朗問他:「你爲公主連命都不要,怎麼把人搶回來了,又不着急娶回家了?」
公主就坐在屏風後,她揪着帕子,羞澀又緊張地等着沈玉昂的回答。
沈玉昂轉着杯子,沒吭聲。
陳朗攀上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你不會是,心裏念着你府裏那個女的吧?」
公主目光一閃,面色沉了下去。
我與她,一人一鬼,這會兒全等着沈玉昂怎麼說。
「怎麼可能。」沈玉昂仰頭飲下一杯酒。
是啊,怎麼可能。
我自嘲地笑笑。
陳朗喝多了,攀上沈玉昂的肩膀,洋洋得意道:「我就說麼,那種勾欄瓦舍爬出來的臭蟲,你怎麼可能瞧得上。」
「不過是沾了公主的光,還真把自己當只鳳凰了,我不過摸了她一把,她竟敢把我踹進月湖裏……」
沈玉昂猛地抬頭,惡狠狠地瞪過去。
那年冬天,陳朗輕薄我,被我一腳踹下月湖。
他氣不過,反咬一口說我勾引他,還大膽將他推進湖裏。
當時我拼命解釋,可是沒人願意信我。
沈玉昂讓我當衆下跪,給陳朗賠罪。
我長在尼姑庵,從小跪到大,其實跪一下不要緊的。
偏偏那一回膝蓋落地的時候,我卻覺得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沈玉昂的表情嚇壞了陳朗,不等衆人反應,他揮拳就砸在陳朗臉上。
他突然發瘋一樣,對着陳朗拳打腳踢,幾個人拉都沒拉住。
他踩在陳朗的手腕上,明明很憤怒,表情卻平靜得嚇人。
「她是我的女人,你怎麼敢碰她。」
我安靜地看着這一幕鬧劇,覺得真好笑。
活着的時候沒能得到的保護,死了我也不稀罕了。
有人替陳朗求情:「沈兄,消消氣,陳兄是糊塗,不然改日請隱娘姑娘出來,讓陳兄親自與她賠禮道歉……」
沈玉昂甩開那人的手,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紅了眼眶。
「她死了!她死了!誰能給她賠罪……」
他的怒吼被屏風倒落的聲音打斷。
公主一言不發地盯着沈玉昂,她抖着肩膀,哭得讓人心疼。

-5-
沈玉昂愣在原地,默聲道:「安陽……」
他伸出手想替她抹去眼淚,公主大發雷霆,嚷道:「你別碰我!」
她低頭就要跑,沈玉昂兩步追上去,將她扛在肩上,任憑她又踢又打,將她扔進將軍府的馬車裏。
「騙子,你這個騙子!你明明說她不是要緊的人,你喜歡她,你居然喜歡別人!」
沈玉昂將她圈禁在懷裏,「我把她留在身邊,只是因爲她像你,僅此而已!否則,你不在我身邊,三年,你讓我怎麼熬?」
「所以,她只是你用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
公主紅着鼻頭看着沈玉昂,他眼神晦暗,半晌點頭說:「是。」
「你也不是爲了她,所以不想娶我?」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着,你剛剛回京,或許還想在陛下身邊多待些日子……」
公主猛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等了!你現在就去跟父王說,你要娶我,你去,你去!」
她臉紅的可愛,沈玉昂喜歡女人這樣子。
從前我偶爾撒潑,他總是會用一個吻來堵住我的嘴。
而現在,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公主的臉上。
然後,他遞給她一個綿長又炙熱的吻,熱烈到足以融化所有隔閡。

-6-
沈玉昂用最快的速度,寫好求娶公主的奏章。
從那以後,他每天都陪着公主彈琴作畫,遊山玩水。
好像要彌補那日她爲他流下的眼淚似的。
他帶她去了品茶的四喜齋,坐在我常坐的位子上,看小橋流水、古道人家。
公主有些抱怨。
「髒死了。」
「我們約上人去別宮玩吧,若要誰知道我來這麼寒酸的地方,還不笑掉大牙。」
她好熱鬧,喜歡被人羣簇擁着。
但是沈玉昂不喜歡。
他年少時入朝堂,睜開眼就是爾虞我詐。
閒下來,只想找個清靜地方,跟心上人喝喝茶、聊聊天,懶散度日。
四喜齋就是沈玉昂最喜歡的地方。
他離家的每一日,我都會來坐坐。
我還在身側的欄杆上刻了字,一遍一遍,虔誠地思念着他。
公主瞧見了,冷哼着讀道:「隱娘盼,玉郎歸。」
沈玉昂,你知不知道,你離開以後,我從沒睡過一個踏實覺。
只要我閉眼,就會看見你渾身是血,我真怕那些血是你的,我真的好怕……
我用自己的血,一字一句抄下平安經。
我想只要你平安,便是拿我的命來換,我也願意。
如今我的願望實現了,可我後悔了。
沈玉昂抿了口茶水,表情沒有波瀾。
公主氣惱他的從容,又開始嚷了。
「你帶我來她來過的地方,什麼意思?她坐過的地方,我都怕髒了我的衣裳!」
沈玉昂耐着性子哄她:「我從沒帶她來過這裏,她願意來,我也不能攔着。」
「安陽,別再爲她計較了,她只是個過客。」
不只是過客,還是個死人。
只有女人才明白女人的心思,我們都知道,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
安陽不依不饒,繼續糾纏:「真是想男人想瘋了,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姑娘,傷風敗俗好不要臉。」
「你就任由她這樣,敗壞你的名聲?」

-7-
公主隨手拿起個東西就往欄杆上砸,拼了命地想要砸斷我刻着字的那一截。
沈玉昂難得對她冷下聲音。
「安陽,從前你最是得體,怎麼一別三年,變得這樣小肚雞腸?你瞧瞧自己,哪裏還像個公主。」
公主愣住了,她紅着眼眶,哽咽道:「沈玉昂,你現在是在爲她怪我?」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桌面,看來是真的傷心了。
「你說我變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三年裏我過得是什麼日子!你是不是忘了,你救下我的那天夜晚,看到的場面?」
「父皇把我嫁給了一個畜生!一個畜生!大齊的公主在敵國算個什麼東西,沈玉昂,在你和別的女人花天酒地的時候,我被人生生折磨了三年啊!」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從前你一句都捨不得說我的,我知道了,沈玉昂,你嫌我髒了,是不是?」
她忽然將手邊的茶具全都掃到地上,站起身,指着沈玉昂的鼻尖。
「我告訴你,我再髒,我再不像個公主,隱娘那個賤人,她也不配當我的替身!」
「大婚之前,我要她的痕跡徹底消失!」
安陽公主的美名,從小就傳遍大齊國土的每一個角落。
作爲聖上獨女,她比普通皇子更加受寵,真正當得起金枝玉葉四個字。
她驚才絕豔、端莊持重,世上再沒有女子能比得上她。
可如今卻變得這樣歇斯底里……
聽說,被沈玉昂親手斬殺的敵國太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色中惡鬼。
他的府上三天兩頭就要死人,大多數是死在榻上的女人。
……
公主哭着跑走了,沈玉昂握拳未動,這一回,他沒去追她。
他起身走近欄杆,摸摸刻在上面的字。
「隱娘盼……」
「你盼我做什麼呢。」
他坐在我常坐的位子上,抬頭一眼就能看見城門。
沈玉昂笑了,他的眼神空空的,自言自語。
「你看,從前我說你是個死心眼,你還頂嘴不認。」
「那兩扇門,你日日盯着,難不成我就能快點回來?」
「隱娘,你就是個傻子,爲了不值得的人付出真心,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傻子。」
沒辦法,誰讓我小時候淋雨發燒,沒能及時醫治。
從那以後,我就變得又笨又固執。
可我不傻的,沈玉昂。
如果不是你騙我,我纔不會愛上你。
如果我還活着,你就能看到,我已經不愛你了。

-8-
這次以後,沈玉昂一直都沒去找公主。
我偷偷進了宮,看見皇后好言好語地哄勸公主許久。
她說哪個女人不希望得到男人的真心,沈玉昂把我當作替身,我已經夠可憐了,公主更犯不着因爲一個替身跟沈玉昂鬥氣。
皇后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
沈玉昂離京後,她曾召見過我幾次。
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每每見到我,總是拉着我笑言笑語。
她說她很喜歡我,瞧着就覺得親近。
有一回,她請我喫奶茶,我孕吐弄髒裙子,她竟然親手幫我換上乾淨的衣裳,順便還替我重新挽了頭髮。
我一個不愛哭的人,那天在她面前丟人現眼,哭得稀里嘩啦。
她的手摸着我的頭髮,真的好溫柔,好暖和。
我說了大逆不道的話,我說:「娘娘,您身上有我母親的味道。」
她沒有怪我,還說她與我有緣,也拿我當女兒看待呢。
現在想想,我長着一張跟公主一樣的臉,皇后娘娘,也是拿我當作她的替身吧。
大約過了半個月,公主終於服軟了。
她寫了封道歉信,雙手捧着,低頭遞到沈玉昂眼前。
態度誠懇的可愛。
「玉昂,你說得對,只要我還是大齊的公主,哪怕一天,都不該丟掉涵養。」
「我不該自降身價,跟隱娘那樣的奴婢計較。」
「我只是怕,怕你不喜歡我了,我怕你嫌棄我,怕哪天我一醒來,你突然告訴我,你不要我了……」
她強忍着眼淚,帶着哭腔,又一次博得了沈玉昂的心疼。
沈玉昂伸手把公主攬進懷裏,帶着嘆息。
「我說過一輩子守着你,就是一輩子,永遠不會變。」
公主抬手輕輕捶在他的胸口,嗔怪道:「沒有,我可不記得你說過這樣的話。」
沈玉昂緊鎖着眉頭,視線落在半空中,有些失神。
「我說過,你忘了。」
他有些敷衍地安撫着她:「上一回,也是我說話太重,是我對不住你。」
「你在外三年擔驚受怕,改日我帶你去清泉寺拜拜菩薩,靜靜心。」
清泉寺……
我在那裏,給我死去的孩子,供着一盞長明燈。

-9-
公主在通往清泉寺的路上,被一個半大的小姑娘攔下。
「姐姐,你好久沒來啦。」
「我剛剛看到你笑啦,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別再哭啦。」
「我娘說,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她把公主錯認成我了。
公主顰眉推了她一把,嚇哭了小孩。
「胡說八道什麼啊!哪裏來的野孩子,竟然敢咒我?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沈玉昂攔住她,掏出一顆糖塞到小姑娘手裏。
他好好兒地把她哄乖了,小姑娘不哭了,癟着嘴看了公主一眼,攥着糖跑了。
公主掏出帕子遞給沈玉昂,嫌惡道:「你管她幹什麼!髒死了,快擦擦,小孩子什麼的,最討厭了!」
沈玉昂沒接帕子,也沒接她的話。
他喜歡小孩子,從前常與我咬耳朵,說要我給他生上十個八個奶娃娃。
我笑罵他,以爲生豬崽呢?
他就說生唄,反正他養的起。
沈玉昂沉默地走進清泉寺,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公主試探着跟他搭話:「我記得你喜歡小孩的,以後我們生上十個八個……」
我怔了怔,不知道該不該說公主太傻。
女人生孩子是走鬼門關,即便她是公主,也不例外。
她給自己背上這樣重的枷鎖,怎麼成呢。
但我想,沈ŧŭ̀ₒ玉昂一定是高興的。
可他卻對公主說:「你怕疼,不想生,也不必強求。」
他多疼她啊。
只是公主不領情,「除了我,誰也別想給你生小孩,她們不配!」
她又鬧脾氣,甩手自己悶着頭往前面走,惱怒地跪在佛前,這樣怎麼行呢。
沈玉昂也由着她去,他在長明燈前停下腳步。
我的心咯噔一下,再往右半步,他就能看到我家女兒的名字。
沈玉昂默默看着,很專注,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他往左邊瞧了瞧,公主也跟了過來。
我大喊着:「不要!不要!」
可還是遲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的寶貝,然後臉色突變,抓起那盞長明燈就摔在地上,狠狠地踩在上面。
我撲倒在地,想去抓她的腳,可我什麼都抓不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在輪迴路上沒有燈,她會害怕的!她還那麼小,她走錯路可怎麼好……
沈玉昂愕然看着公主發瘋,片刻後他猛地推開ƭű⁹她。
他撿起地上的殘骸,緩緩起身,像是鼓足了勇氣,走近燈架。
空出來的那一格上寫着:玉郎隱娘之女,玲瓏。

-10-
沈玉昂重新爲玲瓏點上燈。
他在燈前枯站到天黑,一滴淚毫無徵兆地掉下來,將他拉回現實。
他駕馬疾馳回到將軍府,將整個府上的人責罰一通。
「隱娘生下本ŧūₕ將軍的孩子,爲什麼沒人稟告!」
「本將軍的女兒死了,爲什麼沒人稟告!」
老管家跪在他腳邊,和平時一樣從容。
「稟將軍,隱娘給您去過信。」
「十月十八日,玲瓏小姐出生,隱娘拖着身子給您寫了封信報喜。」
「兩個月後,小姐體弱沒熬過冬天,隱娘說不要驚動將軍,她擔心您在戰場分神,說等您回來再說。」
信……
十月十八日……
沈玉昂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瘋了似的衝回房,在他的鎧甲之下一陣摸索。
然後,掏出一封血染的信。
那封信早就黏成一塊打不開了。
他攥着信,拳頭狠狠地砸在牆上,一下一下,到後來整個人脫力地靠在牆上。
他迷茫地呆了會兒,像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也ṭ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行屍走肉一樣,拿出放在榻下的小箱子,木訥地打開……
箱子裏裝着一雙繡花鞋,鞋子尺寸不大,看着像是十來歲的小姑娘穿得。
明是一雙鞋,可一隻嶄新,另一隻卻舊舊的,還有些煙熏火燎的痕跡。
沈玉昂的眼神慢慢聚焦,他突然抓起舊的那隻鞋,咆哮着吼道:「這隻鞋是誰的!是誰放進來的?誰碰過我的箱子!」
箱子是我動得,鞋子是我放得。
那隻舊鞋,是我的。
那隻新鞋,也是我的。
沈玉昂,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我無意間發現這隻箱子,看見裏頭裝着我的鞋時,有多欣喜若狂。
年少時的怦然心動,竟然是此生摯愛。
這樣的感覺有多奇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你。
我寫了一封厚厚的信,從玲瓏說到繡鞋,一點一滴,都是我的思念和期盼。
那時候我堅定的相信,我們的以後,一定會很幸福。
可是沈玉昂,你沒有好好看過我的信。
你那個時候在幹嘛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顧不上我呀。
沈玉昂,你看看你。
你把我給你的鞋子保存的這樣仔細,幹嘛又把我們的感情,糟蹋得這樣難看?
沈玉昂號啕大哭着,他坐在地上,抱着我的鞋,抱着我寫給他的信,緊緊的不敢鬆手。
好像在乞求,我還能回來。
我在他身側放肆地大笑着。
沈玉昂,我恨你。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餘生不得安寧,永遠追逐悔恨。

-11-
沈玉昂要退婚,公主氣呼呼的表情,慢慢變得僵硬。
「沈玉昂,她死了啊!你要爲了一個死人跟我退婚?」
她衝下座位,撕扯着沈玉昂,對他又踢又打。
「你怎麼敢這麼對我!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渾蛋!是你先招惹我的,你說要一輩子守着我的!」
沈玉昂攥着她的手,將她禁錮在一側,他拿出那隻嶄新的繡花鞋,表情冷得嚇人。
「是,是我先招惹你的!」
「因爲你撒謊!因爲你說這隻鞋是你的!」
當年水月庵遭遇土匪殺人放火,沈玉昂在庵裏養傷,動不了,我就找了個地方將他藏了起來。
臨走時,他要我留下信物,說不管天南海北,日後也會找到我。
他說我救他一日,他還我一世。
我身上也沒什麼好留的,於是脫了只鞋子給塞他。
公主嚷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母后說了,這鞋就是我的!」
皇后一拍桌,很有些威嚴的氣勢。
「沈將軍,你瘋了是不是!怎敢如此僭越,你當這裏是你沈家的後花園?」
沈玉昂沒理會她,只是盯着公主,又問:「臣再問公主一次,那年在水月庵救下臣的姑娘,是不是你?」
公主面不改色地撒謊,「從前就說過,是我。」
沈玉昂斥她:「你簡直是無可救藥!」
皇后氣得大喘粗氣,「沈將軍,你爲了一隻鞋子沒完沒了的鬧騰,那鞋子本就是宮裏的樣式,本宮告訴你,就是安陽的,難不成還會騙你不成!」
沈玉昂帶着倨傲,微微低頭ţū́ₒ,意味深長道:「這隻鞋子究竟是誰的,娘娘心裏清楚。」
皇后的眼神閃了閃,像是被戳到痛處,話鋒一轉,開口趕人。
ṱũ̂₀「男婚女嫁本是你情我願,沈將軍既然無意安陽,本宮也不會以權壓人,你走吧。」
安陽哭鬧着抓住沈玉昂的手,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不要!不要!你別走,你說過要娶我的!」
「沈玉昂!你愛的是人,還是一雙鞋!」
沈玉昂冷冷一笑,將她推開。
「我愛的,我要娶的人,不是你,撒謊成性自私惡毒!自你說你是我要找的人以來,我們統共見面十六次,十六次,我沒有一次看到的是你!我看到的,從來都是水月庵裏那個率真可愛,讓我心動的姑娘!」
「所以她是誰!她是隱娘嗎?天底下有那麼巧的事嘛!沈玉昂,你就是變心了,你何必把所有的錯都推到我頭上!」
沈玉昂的手攥得緊緊的,他咬着牙,低頭掩過淚水。
「對,就是她,就是隱娘。」
「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巧的事,天底下還有我這樣蠢的人,明明愛上了還要自欺欺人,錯過天定的姻緣,被一個謊言耍得團團轉!」

-12-
沈玉昂決定將我的墳墓遷進沈家祖墳。
公主聞風而至,先他一步,要挖墳掘墓,讓我死無安寧。
沈玉昂趕到時,我的棺材板早讓人掀了。
公主呆坐在一邊,見他來了,連忙撲上去攔住他。
「你不許看!你不許看!」
他將她甩開,深一腳淺一腳地湊近我的棺材,只看見裏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裏去了!」
他兇狠地像是隨時要擰斷公主的脖子。
旁人跪下抱着他的腿,大呼道:「將軍,這棺材本就是副空棺啊!將軍!」
沈玉昂眼裏燃起一點希望。
「……所以隱娘,沒死?」
公主尖叫着打斷她的話:「她死了!她死了!她不可能活着!這個賤人……」
她話沒說完,就被沈玉昂掐住下巴,惡狠狠道:「你再說一個字,我就讓你永遠也張不了嘴!」
「憑什麼,一個孃胎裏出來的,你順風順水地長大,她卻要受諸多磨難?」
看來,沈玉昂已經全都調查清楚了。
我本來也該是公主。
皇后生下我和安陽,是一對孿生女。
那年恰逢旱災,國師說雙生不詳,皇帝下令除掉天下所有雙生子。
皇后恐怕中宮之位遭受牽連,決定舍下其中一個女嬰。
很不走運,被選中的人,是我。
我被送往遙遠的水月庵,送我出宮的嬤嬤很討厭我。
她說要不是我,她也不必到尼姑庵這種地方跟着受罪。
她時常生氣,每次她不高興,就會拿出宮裏的各色刑罰對付我。
有一年下雨,她心血來潮,讓我躺在雨裏,然後拿黃紙蓋在我的臉上。
紙張被雨打溼,牢牢粘在我的臉上,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我像一條不能呼吸的魚,在水裏拼命掙扎。
我差點就死了,幸好被師太救下。
那以後,我生了一場大病,燒壞了腦袋,從前的事就不大記得了。

-13-
我忘了自己原本應該是個公主。
一直到……一直到發現皇后給我和玲瓏下毒。
生下玲瓏以後,我的身子總不見好,玲瓏也是,總是出氣多、進氣少,不哭不鬧,安靜地可憐。
我帶她走訪京城名醫,卻都說不出個名堂來。
最後,是位行腳僧看我們母女可憐,偷偷說,我們是中了宮中奇毒,民間沒有可解之法。
我瞬間像是被雷擊中,抱着孩子跑到宮門外求見皇后,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喚她:「娘……娘……」
孃親,你怎麼能,如此狠心?
她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訓斥我胡言亂語。
她將沈玉昂的信扔到我腳邊。
信上說,他已救出公主,擊退敵寇,不日便會啓程回京。
他說他會娶她,讓她成爲最風光的新娘,他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只求聖上點頭准許他的請求。
沈玉昂,我給你的信,你隻字未回。
原來是急着求娶公主呢。
「隱娘,你不要恨本宮,這個世界上,只能有一個公主。」
「本宮放你苟活至今,已是仁慈。」
「安陽回來了,沈將軍也不會再要你,你活着,還有什麼ŧŭ⁸意思呢?」
「你放心,你中的毒,是本宮親自命人調配的,娘知道你怕疼,不會疼的,睡着睡着,人就沒有了,不會疼的……」
玲瓏喝着我的奶水,自然,也是活不了的。
沈玉昂,你知道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感覺嗎?
看着她,一點一點,在我手下沒了呼吸,我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可是我沒辦法。
我怕我先死了,沒人爲她超度,我可以變成惡鬼彌留人間,可我的孩子不行。
這輩子託生到我肚子裏,終究是可憐了她,還沒好好睜眼看看人間,就要陪着我一起死了。
我爲她供着長明燈,我願她來世安穩,世世安穩。
不過我的腦子確實是不太行了,臨到死之前,這些事,我居ṱų₍然慢慢又忘了。
害得我白白爲你、爲她掉了那麼多眼淚。
我看着那副空空的棺材,恍然大悟。
我確實是死了,我的屍首,早已交給信任的人,請她將我埋在一個誰也找不見的地方。
而我留在人間,是因爲還有些重要的事情,要我親眼看着呢。

-14-
沈玉昂將當年皇后誕下雙生子一事,向聖上和盤托出。
皇后犯欺君之罪,廢黜中宮之位,賜毒酒一杯。
她死前,懷裏抱着一雙虎頭虎腦的小布鞋,笑得從容。
她說:「不愧是本宮的女兒。」
我呸!
我說過,我會讓她償命,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至於公主,突遭變故之後,已然變得瘋瘋癲癲。
她被囚禁在一所偏殿,大概是永遠不能再見天日了。
這些事,一步一步,全都在我的計劃之內。
與沈玉昂朝夕相處三年有餘,他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
我什麼都不必做,我只需要一隻繡鞋,就能讓他爲我肝腦塗地。

-15-
自從見到我的空棺之後,沈玉昂就瘋了一樣到處找我。
我掐算着火候,等他找累了,快要絕望的時候,有個小童往將軍府送去一封信。
那是我死前就寫好的。
我約他到城郊的破廟見面,他快馬加鞭立刻趕到。
翻身下馬,他兩步跨進廟裏,看着空蕩蕩的四周,喃喃道:「隱娘,到底是不是你,你出來啊……別折磨我了好不好……」
供桌上放着一杯茶,茶底壓着一封信。
「沈玉昂,你不必再找,我已經死了。」
「茶裏有毒,若想見我,喝下它,我就在你身邊,看着你喝下它。」
沈玉昂,你敢不敢賭,這是不是我對你的考驗。
我到底是生是死,茶裏到底有沒有毒,喝下它,你會不會死。
若你活着,能不能見到我?
若你死了,能不能見到我?
怎麼樣,我留給你的難題,是不是很傷腦筋。
沈玉昂盯着那杯茶,意料之外,他幾乎都沒有思考,端起茶杯就喝得一滴不剩。
「隱娘,我沒有資格去想那麼多。」
「我對不起你,所以,我聽你的。」
「你讓我生我便生,你讓我死我便死……」
沈玉昂,你的深情,來得太遲了。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下。
屋外,我的好友穿着我的衣裳現身,一把火,引燃了早就倒好的油。
火苗順着牆根燒起來,轉眼就吞噬了整個房頂。
沈玉昂被嗆醒了。
沈玉昂,你不會真的以爲,我能讓你死得那麼痛快吧?
那茶水裏只有些蒙汗藥,我只是爲了讓你,沒機會從火海里逃出去。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我就該讓你死在水月庵的那場大火裏。
沈玉昂掙扎起身,火勢太大,他已經無處可逃了。
他努力睜着眼,看着屋外的人影,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隱娘,隱娘!我終於找到你了……」
「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有死……」
「我、我會守着你的……」
他說不出話了,他的嗓子被煙霧毀掉了。
我看見火舌捲上他的衣角,他站着沒動。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的靈魂漸漸變得透明,忽然覺得自己輕得就像一根羽毛。
心無掛礙,大概就是這樣的。
我了卻塵間事,終於可以安心去投胎了。
沈玉昂,你知道嗎?
一個心有執念的鬼,是不能入輪迴的。
你看到「我」了,「我」還活着呢。
可惜,你永遠找不到我了。
我要你十年、百年、千年,帶着愧疚與悔恨遊蕩人間。
我要你變成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沈玉昂,我的人生會重新開始。
而你,就永遠定格在這一刻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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