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路上,爹孃親手殺了我。
屍體還未涼透,他們剝下我的嫁衣給妹妹換上。
我爹曾和狐仙立下契約,十六年後送一女兒入深山圓房。
妹妹不知從哪窺見狐仙真容,以死相逼也要嫁給他。
坐上花轎的妹妹不勝嬌羞期許。
他們不知道,我是狐仙尋了五百年的人。
-1-
我飄浮在半空,看着自己屍體橫躺在地上,嫁衣散開,似一朵浴血的花。
脣邊烏黑的血無人過問。
爹孃忙着解我衣裳,給我的親妹妹虞妙顏換上。
他們暗自慶幸:「還好給她喝的是毒酒,讓她活活痛死,沒有弄髒這身十幾個繡娘熬夜趕出的嫁衣。」
虞妙顏換上本ťŭ̀ₕ屬於我的嫁衣,站在月光下,紅衣雪膚,恍若月宮臨世的仙子。
「爹爹,孃親,我可比姐姐好看?狐仙大人會喜歡我嗎?」她粉面羞紅,袖下手指握在一起,緊張又無比期待。
我娘上前輕拍她的手,是我沒有見過的慈顏悅色。
「你姐姐虞梔相貌平平,還是個結巴,哪能比上你半分?」我娘心疼地嘆了一口氣,「狐仙雖說是仙,但難逃嗜血妖性,本來是讓你姐姐嫁給他,滿足妖的淫樂,不管她是生是死,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你呀,放着滿城青年才俊不要,非要搶着嫁給狐仙。」
虞妙顏不悅皺起秀眉:「孃親你根本不懂,狐仙大人俊美出塵,溫柔體貼,哪是世間男子能比的……」
樹影重重的山間,忽然響起詭異的吹奏聲。
狐狸娶親,凡人避讓!
無數只紅狐狸從山中憑空出現,密密麻麻站在樹叢、怪石上。
饒是我死了,也覺得毛骨悚然。
一隻穿靴戴帽的狐狸,人模人樣地走到他們面前。
我爹孃緊張站成一排,擋住我的屍體。
它聲音陡然發尖,似狐狸嚎叫:「爲何會有凡人血味?」
我爹孃對視一眼,冷汗涔涔滴落,眼珠子閃爍不停。
我的亡魂飄到狐妖面前,以爲它是妖能看得見我,爲我申冤報仇。
它暗綠色的眼睛,向我魂魄望來的那一瞬,我妹妹虞妙顏抬起手,柔柔道:「……剛纔不小心割傷了手,弄髒了狐仙大人的地盤。」
她抬起瑩白的手指,幾滴血珠湧出。
狐狸使者盯着她看了一會:「你是大人要娶的新娘?虞梔姑娘?」
虞妙顏鎮定頂去我的身份,柔婉道:「正是!受家父所託,完成十六年前契約,嫁給狐仙大人。」
面前似人的狐妖發出桀桀怪笑:「你若敢欺瞞狐仙,會受剝皮剔骨之刑,魂魄會被狐火灼燒,永世不得解脫。」
竟這樣嚴重!
我娘差點忍不住上前拉回虞妙顏。
虞妙顏像是發了瘋,着了魔,非嫁給狐仙不可。
「我正是虞梔,狐仙大人等了十六年的未婚妻。」她淺笑着又一次重複。
她這樣篤定的語氣,鐵了心要代替我。
狐妖轉過身領路:「時辰到,新娘上轎。」
虞妙顏蓋上蓋頭,朱脣露出期待笑靨,她得償所願了。
數不清的狐狸跑來,它們兩腳着地站起來,抬着花轎朝着漆黑的山林深處走去。
我的魂魄沒能追上去,困在我的屍體附近。
-2-
漫山的狐妖消失,我娘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嗚嗚哭個不停:「荒山野嶺,嫁去狐狸窩,陪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我的顏兒好生命苦!」
我飄浮在我娘面前,她的眼淚穿過我掌心,一片冰冷。
本該嫁去狐狸窩,給狐仙當新娘的人是我。
但我娘從來沒哭過。
她說,這就是我的命。
二十年前,我爹屢次科考不中,家裏一貧如洗,他在回鄉的山路上遇到了,銀髮紅衣的狐仙。
狐仙答應滿足他一個心願,但要付出等同代價。
我爹磕求,他只要能當官發財,平步青雲,讓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答應!
狐仙讓他生下女兒後,等到十六歲那年,送入山中與他拜堂成親。
我爹想也不想,滿口答應。用血和狐仙簽下契約。
第一年我娘生下我,他們並無喜色,只是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完成和狐仙的契約。
他們把我當成契約祭品,扔給乳孃撫養,養在偏院,不管不顧。
又隔了三年,我娘生下了妹妹——虞妙顏。
她生得同她名字一樣,粉雕玉琢,曼妙容顏,剛滿一歲就能說話,五歲能作詩,十歲時在花叢起舞,引得彩蝶停駐。
相比之下,我長得平庸至極,甚至和爹孃都不相像,還有口吃的毛病。
他們越發嫌惡我,不讓我進正院大門,不允許我喊他們爹孃。
直到十六歲這年,我出嫁了,嫁入深山給狐仙爲妻,他們才鬆了口氣。
出嫁前,我娘端來一杯送別酒,在裏面摻了毒。
我一直渴望擁有爹孃的親近、寵愛。
妹妹被爹抱起時,我眼睛眨也不眨望着,等他們走後,我爬上樹,想象着這棵樹就是爹爹,我也能被抱着。
爲了得到這份淡薄的親情,我近乎討好他們。
他們讓我嫁狐仙,我沒有反抗過,當成自己註定的命運。
他們送來的酒,我沒有懷疑過,受寵若驚地一飲而盡。
送親路上,花轎裏,毒藥發作。
我痛得眼淚直流,雙手在花轎裏亂抓,抓得十指血肉模糊。
如他們所言,我被活活痛死,五臟六腑潰爛,烏黑的血從嘴脣滴落,我終於不痛了,不動了。
爹孃匆匆趕來深山,不是來救我,他們等不及我屍體涼透,扒下我嫁衣給妹妹穿上。
這件黃金線,珠玉石點綴的嫁衣,一開始就是爲虞妙顏所準備。
她不知何時見過狐仙一面,從此念念不忘,生出了代替我,嫁給狐仙爲妻的想法。
爹孃視她爲掌上明珠,虞妙顏發了脾氣,幾番絕食後,他們心軟了……
決定在出嫁當夜,等我暴斃後讓虞妙顏李代桃僵。
我也是他們的親生骨肉,從始至終沒有得到過他們一絲疼愛,比不上虞妙顏的一根手指頭。
新婚夜,本該是父母祝福,親朋相賀。
我卻孤孤單單死了,死在生我的爹孃手裏。
-3-
「這座山裏藏了不少妖精鬼怪,不能留着她的屍體,以免被發現!」我爹眼神陰鷙。
我娘慌張擦拭眼淚:「難道還要抬下山去?」
我爹朝深不見的懸崖山底看了一眼:「把她扔下去毀屍滅跡。」
他們抬起我,沒有絲毫猶豫、不忍,把我屍體朝懸崖裏扔下。
重物摔爛的聲音傳來,我爹孃鬆了口氣,擦去冷汗,露出笑顏。
「這個禍害,終於處理掉了!」
我的身體摔得四分五裂,魂魄上的禁錮也隨之消失。
他們藉着夜色,匆忙下山離去。
我留在這座山上,漫無目的飄蕩,循着狐妖們詭異的喜樂吹奏聲,來到了山頂。
山頂洞府,用紅綢做裝飾,放滿鮮花水果。
看得出狐仙對娶來的新娘是上心的,並非如我爹孃所說,只爲滿足慾望,吸食陰元,喫心吞肺。
虞妙顏穿着我穿過的嫁衣,嫁衣衣襟上有一角染着我吐出的血污,混在並蒂花的花紋裏很不起眼。
她頂着蓋頭,只能看見自己腳尖。
而我先她一步,看清了她要嫁的狐仙。本屬於我的夫君。
紅衣上銀髮剔透如雪,一直垂落到腳踝。
面容被黃金做的狐狸面具擋住,只露出淺綠色的瞳,猶如碧璽春水。
此身風華,哪怕看不清臉,也叫人過目難忘。
不怪虞妙顏見過他之後,凡人再難入眼,得了相思病般非要嫁他不可。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魂魄湧起奇怪的感覺。
似曾相識……
狐仙警覺地朝我方向看來,他被虞妙顏握住了手:「白珩,我怕……」
她聲音婉轉能滴出水來。
在我毒發時,她對我說話的聲音,卻刻毒到了骨子裏:「虞梔你無鹽平庸,連話都說不完整,父母尚且不喜歡你,何況是狐仙大人!」
「只有我才配成爲狐仙的妻。」
我未來得及嫁的夫君,他叫白珩。
白珩收回視線,或許他能看見我,也只把我當成山間的孤魂野鬼。
「別怕,我在。」他聲音清凜,似在哪裏聽過。
穿過蓋頭,能看見虞妙顏水眸流轉,香腮紅潤的樣子。
此刻,大概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他們同一色的喜袍說不出的般配,拜了天地。
「白珩與虞梔良緣永結,共赴白頭之約。」
金色字體浮起,是我爹當年與狐仙立下的契約,最下面還有我爹按的血指印。
可是光芒沒有散去,契約沒有達成。
同時一道天雷,劈在紅燭香案上,嚇得小狐妖們四散奔逃。
身爲凡人的虞妙顏也嚇得發抖,她沒來得及躲進白珩懷裏。
他忽然顯現出巨大雪白的八尾妖身,眼睛從春潮的碧綠,變爲赤紅。
利爪按在虞妙顏身上,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她化爲一灘血水。
「白……白珩夫君……」虞妙顏恐懼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這一刻,我看出她後悔了。
妖再美,還是妖,會喫人!
巨大的白色八尾狐,低下身軀,利齒貼近她的脖子:「你不是阿Ṭù⁷梔,你把她藏在了哪?告訴我!」
-4-
虞妙顏在他利爪下掙扎,花容蒼白失色,淚如雨下:「夫君……我就是虞梔。」
她以爲她咬定是我,就能逃過一劫。
在我嫁入深山前,狐仙白珩沒有見過我。
鮮紅鴛鴦的蓋頭滑落,露出虞妙顏淚光漣漣的悽婉容顏,越是易碎,越是美得驚心。
白珩像是受了刺激,赤紅的獸瞳中捲起洶湧殺意。
「你是誰?阿梔不長你這樣!」
他危險低下臉輕嗅:「你身上有阿梔的血味,她、在、哪?」
面對巨大的狐妖,自己在他血紅的妖瞳中不過是芝麻一樣的點,虞妙顏終於慌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道:「我確實不是虞梔,但我也真心愛你!我不在乎你是妖是仙,我不怕你,我只想嫁給你。」
「我比她更美貌,我能吟詩能作畫……爹孃用心栽培我,我是永安城裏第一美人才女!」她伸出纖纖玉指,妄圖去撫摸狐妖雪白的毛髮。
「虞梔算什麼?結巴膽小,醜陋無用!」
「當年父親與狐仙大人定下契約,只說把女兒嫁入深山,沒有指定是誰。爲什麼不能是我?我才配得上顛倒衆生的狐仙大人!」
她的手指,甫一落在白珩的爪子上,立即被他踩在腳下。
「骯髒凡人,也配碰我?」他傲嬌低眸,聲音冰冷,如冰玉相撞。
我浮在空中也聽得膽寒。
我也不明白,狐仙爲何要執着娶我,一時不知該慶幸死在半路,還是惋惜沒能活着與他成親。
虞妙顏發出慘烈尖叫,她的手臂被狐爪踩碎。
白珩還沒打算放過她。
他冷冷道:「使者已經告訴你了,膽敢冒領身份,會受剝皮剔骨之刑,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不會的,我這樣美貌,狐仙大人怎麼忍心下手?」
「我沒有錯,我愛慕大人,想和大人結爲夫妻……」
「貪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該死嗎?」
虞妙顏身體飄浮起來,在我亡魂的正對面。
她的四肢被無形刀刃割開,鮮血如霧……最後只剩下森白的骨頭。
我發出「呀」的一聲驚呼。
虞妙顏的死狀,比我悽慘恐怖一萬倍。
似乎感應到我的驚呼,白珩放緩了抽骨動作,紅衣擋在我面前。
我看見成爲怨魂的虞妙顏,她想要逃走,被看不見的結界擋住。
她向我求救:「姐姐我錯了,我不該害死你,搶你姻緣……你替我求求狐仙,讓他放我走。」
我飄到白珩面前,和他說話,他一直低着頭,白髮滴下血珠。
他好像看不見我……
但他能看到虞妙顏,血霧染紅他金色面具,他笑着露出狐狸尖齒:「還不告訴我,阿梔在哪?」
他抬起手掌,聚起綠色狐火。
虞妙顏嚇怕了,慌忙道:「我說!她已經死了,死在成親路上,就在山腳下。」
天地靜了一瞬。
虞妙顏的靈魂被狐火籠罩,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
他是狐仙,已能渡劫爲仙的大妖,卻在此刻,神魂欲裂,幾近瘋癲。
紅衣從我身邊掠過。
我跟着白珩,看他跌跌撞撞跑下山路,忘了自己能夠御風飛行,他重重摔了一跤,顧不得用法術治療傷口,爬起來循着血味,繼續尋找我的屍首。
他在萬丈深的崖底,找到了我血肉模糊,難辨人形的屍體。
一簇簇潔白不起眼的梔子花落在我身上。
-5-
他對着月,發出痛徹心扉,悲憫絕望的獸嗥。
白珩解下紅衣,收斂起我支離破碎的軀體。
他看我的綠瞳,空洞洞的,像是兩個窟窿,眼淚滾了出來,滴在我血泊裏。
「我已五百年未傷人,天道爲什麼……還不能放過她!」
原來妖和人一樣,傷心到極致,會哭的。
我抬手想幫他擦去眼淚,我的魂魄碰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
也許是察覺到空氣中的異樣波動,他像是活了過來,到處尋找我的蹤跡。
「阿梔你在哪?」
「阿梔!」
「阿梔……」山崖下只有他急迫,撕心裂肺的呼喚聲迴盪。
我就在他面前,兩個人像是隔着銀河天涯。
白珩找累了,失望了,一瘸一拐走回我的屍體旁,他變回一隻雪白的狐狸,發出哼哼唧唧的小獸嚎叫,彷彿在哭。
耷拉着腦袋和尾巴,蜷縮在我屍體旁。
一邊哭,一邊舔舐我七零八落的身軀,我的身體漸漸被他拼好復原。
他抬起毛茸茸的腦袋,望着我面容,碧瞳碎滿了哀傷:「阿梔我會救回你,不管付出何種代價。」
我忽然想起,在我五歲後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會在我被下人欺負後,讓那些人黴運纏身。
下人們暗地裏叫我「災星」,我不在乎他們怎麼叫我,只要不再受欺負便好。
十五歲那年隆冬,我和虞妙顏一起摔入結冰河塘。
所有人都忙着救虞妙顏。
我在冰冷的水裏越沉越深,在昏迷時,被人抱起,溫暖的嘴脣撬開我的牙關,渡來空氣。
出於本能,我緊緊抱着他,貪婪奪取他脣舌間的氣息。
穿過飄浮的黑髮,冰涼的河水,我對上一雙無盡溫柔的碧瞳。
我在偏院裏發了幾日高熱,乳孃年紀大了,伺候不周。
半夜有「人」守在我牀邊,餵我喝藥,爲我擦拭冷汗……
在我耳邊柔聲低語:「阿梔別怕,我會守着你。」
「喝下這碗帶妖血的藥,你很快就能痊癒。」
發燒昏迷間,我聽見虞妙顏帶着下人,氣勢洶洶過來找我算賬。
可她在房間裏呆站了一會,又無聲慌忙離開。
大概是在那時,她窺見了白珩,一直在我身邊,守護、照顧我多年的狐仙大人。
-6-
化出妖身的白珩吐出他千年妖丹,送入我發紫的嘴脣。
我在戲本子上見過,妖的一生修行,全在妖丹上。
救了我,白珩會死!
我拼命阻止,淚流滿面地一遍遍說:「不要,不要……」
這顆瑩白的妖丹還是送進了我的身體,但是我並沒有醒來。
失去妖丹的白珩同樣錯愕:「爲什麼救不回她?」
突然一股吸力傳來,我被拽回自己肉身,一陣頭暈後,我坐了起來。
不是虞家的陳設,我是在哪?
一個穿着甲衣,臉上染血的少女,高興地跑進房間裏喚我:「三妹,你上次狩獵毒鮫受的傷還沒好嗎?」
不等我明白她說的話,這具身體本能地點點頭。
少女上來檢查我傷勢後,眼睛晶亮道:「你知道這次爹爹和叔父他們抓到了什麼大妖?」
「蟒精還是夢妖……」我聽見身體發出聲音。
少女得意揚起小鼻尖:「都不是!關在鎖妖籠裏的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狐妖王!」
「只等着進獻給貴妃娘娘,賞賜我們。」
我捂着受傷的臂膀,在宅子中走動,從下人嘴裏套到一些話。
這裏竟然是五百年前,妖物橫行的大殷,我是捉妖世家的三小姐,孔清音。
捉妖世家,捕捉馴化妖物,交給朝廷,換得官爵賞賜。
孔家是捉妖世家中的翹楚,深受貴妃娘娘垂青。
在貼滿符咒的大殿裏,我見到了一個多高龐大的籠子,裏面關着一隻懶洋洋閉目打盹的白狐。
狐毛純白如雪,身後已有三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狐妖生出九尾,便能通天,位列仙班。
哪怕它閉着眼睛,可怕的妖力還是傾瀉而出。
察覺到我的到來,他聞到了凡人氣味,幽暗冷酷的碧瞳睜開,一汪幽綠恍若深淵。
我下意識退了兩步,叫出他的名字:「白珩?」
這是五百年前的白珩!
他輕叱一聲:「無名小捉妖師,竟知道本妖的名字!」
我走到鎖妖籠面前,聲音急切:「我是虞梔,五百年後你用妖丹,想要救活我。」
「妖丹何其重要,我修行千年,以人心爲食。會爲了區區凡人,放棄成仙的機會?」他碧瞳輕蔑俯視我,「小捉妖師,本妖活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喫過的人,比你見過的人都多,故事也該編得像樣點。」
五百年前的白珩,妖性難馴,根本不信我的話。
我倚靠着鎖妖籠坐下:「你有辦法送我回五百年後嗎?那個白珩還在傻傻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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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慵懶而高貴地眯起妖瞳,道:「你湊近一點,讓我聞聞你身上味道。」
鎖妖籠由特殊材質做成,妖物靠近欄杆,會立馬被燙傷燒焦。
他雪白的皮毛焦黃了一大塊,妖血順着傷處滴落。
我一動不敢動,眼底閃過心疼。
白珩感覺不到痛般,粉嫩的狐狸鼻尖伸出鐵欄,細嗅着我身上氣味。
「奇怪,你身上確實有我妖丹的味道。」
「小捉妖師,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轉過身,想要摸一摸他的狐狸鼻子,他已收了回去,碧瞳打量我,懶散道:「黃毛小丫頭,尺寸一般,容貌一般,還不及本妖座下的野雞精。本妖如何會被你迷住,還自剖出妖丹?」
我後知後覺,氣紅了臉,捂着胸口。
「我年紀尚小,會長大的,說不定能長成傾國美人。」
但說起傾國美人,誰能比上白珩?
狐妖美人,纔是萬妖之首。
他笑看了我一眼捂着的地方,玩世不恭:「本妖會等你長大,凡人壽命不過區區百年,彈指一揮間,也算是找點樂子。」
大殿的門突然被打開,穿着藍衣廣袖的男子走來,滿身靈氣,氣韻斐然。
我下意識叫他:「璇璣哥哥。」
腦海裏閃過相應的記憶。
他是我們年輕這一輩裏最傑出的捉妖師,極高的天賦,極深的靈氣,是他親手抓住了白珩。
琥珀色清冷的瞳停在白珩未癒合的傷口上。
他冷聲道:「方纔是狐妖想傷你?」
我連忙解釋:「不是!」
可他拿出了漆黑的玄鐵鞭打在籠中無處可逃的白珩身上:「孽畜!妖就是妖,妖性暴戾,需要好好調教!」
白珩躲也不躲,合着眼睛,漂亮絨毛的狐狸臉上掛着一絲譏笑。
只是幾鞭子,貫穿的傷口染透了他潔白皮毛。
我沒忍住,拉住璇璣的手:「哥哥別打了!」
記憶裏,我和璇璣青梅竹馬,一起拜入青山門學習捉妖,他對我總有幾分寵慣。
璇璣慢條斯理捲起鞭子,摸了摸我頭頂:「清音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這兒妖氣污濁,你先出去,訓妖場面血腥,會嚇到你。」
一直閉目的白珩突然睜開眼睛,用妖王的口吻,冰冷命令:「拿開你的髒手,別碰她!」
這句話惹惱了璇璣,他直接抽出了斬妖劍。
我嚇得臉色蒼白,璇璣捏訣,無形力道推着我離開大殿。
大殿被反鎖上,我想盡辦法也打不開。
等深夜,捉妖師離開,我才找到機會溜進大殿,看到鎖妖籠裏的白珩。
他奄奄一息躺在籠子裏,妖血飛濺得到處都是。
我捂着嘴巴,好一會,輕聲害怕叫他名字:「白珩、白珩,你別死!」
-8-
小手穿過鐵欄杆,我撫摸他巨大毛茸的狐狸腦袋。
三條豎起的狐狸尾巴,此刻靜靜垂在身後,毫無生機。
就連手掌下的皮毛觸感也冰冷黏糊,彷彿他整隻狐狸剛從冷水裏撈出來。
我想到了在虞家養過的一隻白色雜毛小狗。
偏院裏,我和嬤嬤帶着小狗,三個一起相依爲命。
虞妙顏討厭小狗對她叫喚,對她露出犬牙,她命人一顆顆敲碎狗的牙齒,把它溺死在河裏。
我找了一天,直到看見河面上飄起的小小屍體。
我把小狗從水裏撈起時,也是這樣,冰涼僵硬,溫暖的毛結成了一縷一縷,纏繞在我指尖。
鎖妖籠限制了白珩妖力,他無法自行療傷。
這樣下去,他要麼屈服,要麼死在捉妖師的手裏。
我拔出腰間斬妖的匕首,劃開手腕,溫熱的血湧出,我伸入籠子內送到白珩嘴邊。
「你喝我的血,活下去。」
只要妖不死,受再重的傷,食人後便能恢復。
正因如此,這世上妖物橫行,數代捉妖師也除不盡。
白珩緩緩睜開獸瞳,裂開尖利的牙齒,冷嗤:「你這是做什麼?讓我一個妖,喝你捉妖師的血?」
比起這隻桀驁不乖的大狐狸,我更想念五百年後溫柔的白珩。
我抓住他後頸的毛,把他拽到我手腕面前:「喫你的!給我活着,你要是敢死了……」
他死了,我就找不到辦法回到五百年後。
白珩發現妖丹救不活我,會做什麼呢?
有了孔清音的記憶,我才知妖性暴虐,屠戮生靈,食人填腹是常有的事。
到底五百年間發生了什麼才讓白珩變了,修出八尾,不再傷人,一心一意守護在我身邊。
手腕傳來粗糲的舔舐感,有點疼。
白珩也不客氣,尖尖的狐狸齒劃過ťŭ̀ₙ我的皮膚,讓更多的血流出來。
我餵了他很久,看他身上的傷慢慢恢復,才收回手腕:「明天再來見你。」
起身的時候,一陣暈眩,我扶着鎖妖籠才站穩。
籠子裏的白珩靜靜望着我,低聲問:「小捉妖師爲什麼要救我?」
「因爲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含糊搪塞。
走出大殿,很不巧遇上了師兄璇璣。
他看我臉色蒼白,腳步不穩,扶住我:「清音你怎麼了?」
我捂着被鮫妖劃傷的臂膀,撒謊道:「大概是鮫妖的毒又發作了。」
「上來我揹你。」
璇璣生性清冷不凡,容貌出塵,青山派中追求他的捉妖師不知幾許,沒見他對誰假以顏色。
沒想到他俯下挺直的背脊,竟要背我回去。
「不……不用了璇璣哥哥……」我嚇得落荒而逃。
璇璣清冷如霜的聲音在我身後,淡淡響起:「狐妖擅長魅惑人心,這隻白狐是妖中之王,如果讓他逃出,整個孔家都不是他的對手。」
「清音不要再接近他了。」
-9-
醒來的時候,孔家二小姐,昨日來看我的少女咬着桃子,陪在我身邊。
「璇璣說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最近不能出去走動,特意請我過來陪你。」孔清橙咬着脆桃,「你老實說,璇璣是不是喜歡你,這一代捉妖師屬他最出衆,不知有多少世家想拉攏他。」
昨夜被白珩舔去不少血,睡了一夜,卻沒恢復多少,還是暈得厲害。
孔清橙的話,我也沒聽進去。
「三妹你身子太弱了,不過被鮫妖鱗片劃傷,到了今日還沒好?」她慌張扶我躺下,「還好你年紀小,孔家不指望你繼承,不然啊,父親早用鞭子抽你起來歷練。」
門外傳來,鞭子揮舞的破空聲,還有鐵鏈掙扎晃動的聲音。
我忍着頭暈問:「外面在做什麼?」
孔清橙往外看了一眼,平常道:「在馴妖啊!」
他們用鞭子法器抽在妖物身上,讓妖物屈服,供他們驅使。
性子剛烈的大妖,往往寧可被虐死,也不會淪爲捉妖師的妖寵。
「今日訓的是誰?」我聲音發顫。
孔清橙扔了桃子,手在我額頭摸來摸去:「三妹你像是變了個人?妖毒不該影響到你腦子呀!」
「尋常小妖,到了我們孔家手裏早就乖乖屈服了,當然是昨天抓來的狐妖妖王!」
她話剛說完,我衝了出去。
「三妹,璇璣讓你不要出去……」
八卦鎖妖陣的陣眼,放着關押白珩的鎖妖籠。
我爹,我兩個哥哥,還有璇璣各自握着法器,從不同角度,狠狠抽打在白珩身上。
血,流不盡的妖血,匯入陣眼中心。
他已經奄奄一息,維持不了巨大妖身,幻化出人形。
妖化成人自然沒有衣服遮蔽,這也是璇璣不讓我出來的原因。
銀髮蓋住他修長的身體,滿身的鮮紅,分不清哪裏是血,哪裏是傷口。
我站在門口,微微發抖。
孔清橙攥緊我的手,眸光尖銳冰冷:「三妹你不會想爲妖求情?捉妖訓妖,是我們孔家的天職,以前你對妖也毫不手軟……」
「難道你喜歡這隻狐妖?」她大駭,滿臉驚恐。
我趕緊「解釋」:「不是,我擔心的是璇璣哥哥,我怕這隻妖會衝破陣法,傷到璇璣。」
孔清橙鬆了口氣,笑了起來:「我就說……三妹果然和璇璣情投意合,等這隻狐妖送入宮,成爲貴妃娘娘的寵物,我就和爹爹說說,讓你們儘快成婚。」
隔了這麼遠,還有陣法阻擋,白珩應該聽不到我的話。
可是他慢慢支撐起身體,銀髮下那隻驚爲天人的臉朝我看來,赤紅的妖瞳閃爍過仇恨憤怒,被欺騙的傷痛……
下一息,原本奄奄一息的白珩突然暴起,撕碎了鎖妖籠,朝璇璣的方位撲去,他身後生出第四條尾巴……
-10-
入夜,孔家的僕人清掃八卦陣裏殘留的血。
太多的血,他們一時半會沖洗不掉。
有我爹的,有璇璣的,還有……白珩的。
他生出第四條尾巴,強悍無比,卻還不是他們幾人的對手,他傷了我爹和璇璣,最終被關進了孔家最深的百鬼洞。
那裏有十八層,白骨嶙峋不見天日,所有馴化不了的大妖,都會被鎖在最深處,等幾百年、幾千年,它們妖力散盡困死在裏面。
裏面漆黑腥臭,還活着殘存的妖魔,我不敢想白珩的處境。
我的血沒了用處,他受了那麼重的傷,要多久才能恢復?
百鬼洞是孔家禁地,除了家主無人能靠近。
那天璇璣要來見我,被我回絕了。
這是我和璇璣的最後一面……我沒見他,也不肯原諒。
隔日,根基百年的孔家,遭遇了大禍。
貴妃靠在菡萏池邊賞魚,被錦鯉妖躍起,一口吞入腹中。
皇帝大驚失色,忙宣捉妖師入宮,他們合力絞殺了錦鯉妖,肚子裏的貴妃只剩下一具醜陋骸骨。
這隻送入宮,供皇帝后妃賞玩的錦鯉妖,正是由孔家馴化,哪裏想得到它妖性未除,懷恨在心,之前的馴服只是僞裝。
皇帝后怕不已,讓捉妖師清除宮中剩餘妖寵,一個不留。
隨即,盛怒的皇帝祕密下詔,屠滅孔家滿門,爲貴妃送葬。
屠殺在深夜進行,尚在睡夢中的孔家人被割斷喉嚨。
緊接着有人發現開始呼號,慘叫,奔逃……
但皇帝早已下令不留活口,孔家外幾萬精兵把守,猶如鐵桶,逃出去的人沒能發出一點聲音,就被無聲無息斬殺了。
身爲捉妖師的孔家,拿出法器反抗,無數利箭射下。
他們拿孩子老人做要挾,讓捉妖師放下法器,引頸受戮。
二姐和我住在一個院子,她拉着我的手,在滿地屍體和火光中尋求逃生之路。
我們兩個年紀尚小,只參加過幾次捉妖,還沒有自己的法器。
二姐被抓住,在我面前被割斷了喉嚨,血像幕布一樣往外灑。
「清音快逃,讓璇璣救你……」這是她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但我也沒逃得出去,後背正中一箭,身體發冷,倒進了血泊裏。
殺手清點屍體,他們以爲我死了:「孔家四百一十八口人,不多不少,老弱婦孺也盡在此處。」
他們一把火燒盡了孔家,等他們走後,我手指摳着血泥,在地上爬行,不知爬了多久,到了百鬼洞的入口。
爹爹死了,禁制解除,我打開入口摔了進去。
身體在石階和石壁間來回碰撞,直到落入最深處的白骨堆裏。
一道鴻蒙天光從狹小洞口照入,我渾身骨頭碎裂,身體每一寸劇痛,卻找到了被鎖鏈困住的白珩。
-11-
他穿着不知從哪具死屍身上扒下來的衣衫,端坐在石凳上,銀髮垂踝,優雅矜冷的姿態,猶如帝王。
上挑撩人的狐狸瞳微微眯起,他噙着若有若無,無情的笑意。
「孔家三小姐,這副樣子可真慘!」
「你的璇璣哥哥沒來接你去成親嗎?」
我明明痛到極致,卻用摔得失明的眼睛,露出笑。
「孔家被滅門了……我求你,給我一條尾巴續命……讓我報完仇。」我吐着血,斷斷續續向他求着。
他戴着鎖鏈的手,重重捏住我下巴,他的指節冰冷,卻不及我心頭冷意半點。
「一百年的修爲才能長出一條尾巴,孔家三小姐你值嗎?」
「我用血餵過你……」我咳吐的血,濺在他掌心。
他嫌惡收回手,居高臨下道:「是啊,你餵我,讓我活着被孔家馴化,送入皇宮成爲貴妃的妖寵,晚上還要同她雲雨,取樂一個骯髒的凡人。」
「我……我不知道!」這些是孔清音沒有的記憶,也沒有人告訴我。
「你生在百年捉妖世家,不可能不知道。你們孔家不就靠着這種事情,才成爲捉妖師中的翹楚,聖寵不倦!」
「我……」解釋是蒼白的,白珩已恨極了我。
力量和血液流出身體,我撐起最後一點力氣,用孔家人的血,打開他身上的鎖妖鏈。
「白珩你走吧,就當還了你用妖丹救我的恩情……」牙關發抖,我躺在白骨堆裏,氣若游絲。
白珩沒有猶豫,從我身邊離開。
興許我死了,就能回到虞梔的身體裏。
四肢已冰涼,只剩下心口的一團熱氣,在我意識即將散盡時,白珩回來了,把剛割下來的尾巴扔在我面前。
他咬牙切齒,恨不能啖碎我骨頭:「我把尾巴給你了,孔清音你這條命是我的!我要你做什麼,你得照做!」
白尾融入我身體,讓我重傷的身體瞬間癒合。
它改了我容貌,多了狐妖的魅色,也讓我成爲半人半妖的存在。
我說好,我的一切都是他的,絕不會再背叛他。
白珩似乎消了氣,他抱起我,像小獸貼着我脖頸嘟囔:「早這麼說多好!記住,我不許你嫁給璇璣。」
世上沒了孔清音,皇宮中多了一位音美人。
我入了宮,天家欠的仇,自然要用天家江山來還。
一曲阮琴音,讓聖人抬頭相看,我半妖的容貌,傾國傾城。
當夜他就宣我侍寢,迫不及待。
聖人的手按住我柔軟腰肢,我的紅脣貼近他耳邊:「皇上,妾身會讓你體會到何爲極樂。」
他沒有碰到我,昏倒在龍榻上。
白珩從帷幔後出現,咬着尖尖的狐狸齒,一臉怨怒:「誰許他碰你?」
我笑:「不讓帝王昏庸,沉迷女色,如何滅掉他的王朝。」
「你想要世上再無一個捉妖師,我是在幫你。」
當日,是白珩親手送我入皇宮,我要報仇,他要借帝王之手屠滅所有捉妖世家。
「可以不用這種方法!」他動怒起來,瓷白臉上泛着一層薄暈,多情的妖瞳瀰漫起水霧,好看極了。
他若是女子,有禍國的心思,只要一句話就能讓君王捧出江山。
我回過神,靠在窗邊:「人的壽命只有百年,妖的壽命可有千年萬年,還可以成仙與天地同壽,我不盡快,只怕來不及顛覆他的天下。」
白珩怔住,其實我連人也不是,只是用他尾巴妖力強留住一口氣的活死人。
他拉住我的手,飛上宮殿琉璃頂。
「來這幹嗎?」我沒能從他掌心裏抽出手。
「看月亮!」
「你當了五百年的妖,看了五百年月亮還沒看夠嗎?」我索性不再掙脫和他躺下一起看月亮。
他長長的銀髮鋪開,絕色的容顏比天上的月亮更有看頭。
「圓月之夜,妖的力量會被剋制,這是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說着他變成了一隻不大的白狐狸,嚶嚶地縮進我懷裏。
我對這樣的絨毛動物向來沒有招架之力,嬤嬤不許,也會偷偷把小狗抱進被子裏一起睡覺,更何況是他這隻皮毛柔順光亮,天下第一好看的雪狐狸。
白珩鑽進我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地方,不一會就睡着了。
我終於能捏一捏他粉嫩柔軟的鼻子,天知道,在籠子看見他第一眼就想摸摸,一直忍到今天。
夢裏白珩打了個噴嚏,嚶嚶地說着夢話:「……會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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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聖人見我睡在他身邊,以爲昨夜夢境中的歡愉都是真的,他冊封我爲妃,賞賜無數。
從此我形影不離跟在他身側,我極盡魅主之能,當了一個稱職的妖妃。
高興時,讓聖人拿出國庫中的至寶,供我聽它們被砸毀的聲音。
碎玉裂錦,只博我一笑。
不高興時,我就在聖人耳邊吹風。
我想讓誰死,誰便活不到子夜。
聖人爲我修高樓,爲我建玉池,我冷眼看他在高樓玉池中夜夜笙歌。
我只是打開了他心底的慾望,讓野獸出欄。
他對權利的追求到了頂峯,開始懷疑身有法寶靈氣的捉妖師會反叛,他們想弒君易如反掌。
捉妖師世家被清算,被冠上莫須有罪名處斬流放。
人和妖不相容,妖以人爲食,人馴妖爲奴,這個世間只能活下一個!
而我非人非妖,哪裏都沒有容身之處。
我一早就看清了自己結局。
在宮廷長廊裏,我遇上了璇璣。
他身穿潔白羽衣袍,額間垂玉,出塵若皓然雪,已然被聖人封爲國師。
璇璣是唯一被聖人信任的捉妖師,只因他說他有長生之術。
他見我驚愕不過一瞬,彷彿從未和我認識過,平靜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我沒有側眸,從他身邊經過。
宮中每晚夜夜笙歌,我出來透氣,被璇璣堵住,他把我逼到牆角,眸光似痛:「清音你還活着?」
我抬眸,笑迎上他清冷肅殺的眼:「國師大人,我不該活嗎?」
他指間掐訣,是ƭŭₜ我見過很多次的捉妖訣:「你身上滿身妖氣,又是怎麼回事?」
我忽然抬手,就在他幾欲對我動手時,捻下他髮間的落花。
「國師大人,孔家滅門那日你爲什麼沒來?二姐臨死前都在讓我去找你,你也想過娶我是嗎?」
他的手青筋暴凸,兀自顫抖不停。
「對不起清音……」他喉頭滾了滾,嗓音沙啞。
他是個聰明人,懂得趨利避害。
「但你不能妖魅禍主,對捉妖師趕盡殺絕!」
我對他展顏一笑:「天下皆在君王手中,天下興,天下亡,豈是我一個小女子能決定的。國師你高看我了。」
翌日在朝堂上,我依偎在聖人懷裏喂他喫葡萄。
一襲白衣的璇璣,滿臉肅然對聖人道:「宮中妖氣蔽月,紫微星黯淡,乃是聖人身邊有了亂世妖孽。」
我搖着孔雀扇,聽着璇璣說下去:「皇上身邊的音妃是禍亂朝綱的狐妖,理當斬殺!」
這句話我終是等到了。
我和他那點情誼,不足以撼動璇璣的道,天下無妖,纔是他想要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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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珩想要的是妖魅橫行,再無捉妖師的世界。
而我什麼都不想。
我只是夾在其中一顆復仇的棋子。
「皇上,妾身好怕,妾身不是妖……」我咬着柔脣,盈盈含淚躲進了聖人懷裏。
聖人不悅,摔了酒杯,帶着我離去。
我是狐妖的傳聞,在皇宮裏喧囂塵上。
嬪妃們厭惡我,害怕我……
聖人卻沉迷我無法自拔,哪怕知道我有可能是妖。
天下大亂,各地封侯領兵而起。
聖人摟我在懷:「音美人告訴寡人,你不是妖。」
我țû₉抬起尖尖小巧的下巴,對他魅色生香地笑着:「妾身當然不是妖。」
在他鬆一口氣時,我露出後面的狐尾,雪白的絨毛像一條白綾纏上他的脖子:「妾身是孔清音,是個死人!」
「孔家有多少人沒見過妖,沒馴過妖,他們何錯?」
狐尾一點點纏緊,直到看着他嚥氣,死在美人懷裏。
璇璣闖進來時,聖人已經死了。
他雙手掐訣困住我,一手掐上我的脖子:「大殷江山,帝王龍氣斷送在你手裏,你可知你闖了大禍。」
我斷斷續續道:「我只知……孔家幾百口無辜的人,因他枉死。」
在我以爲會死在璇璣手裏時,他驀然鬆開手,清眸中光影搖晃:「清音,你會受天道懲罰。」
璇璣把我扔在後宮裏,逼我露出了原形。
「音妃殺了皇上,她真的是妖!」
皇宮、天下亂作一團。
聖人的皇后重重țū⁹扇了我一耳光,我舔着脣邊的血,仍是笑着。
她們把我按在行刑臺上,用刀剝下我麪皮。
皇后哭腔尖厲:「我要你無鹽醜陋,來世再不能禍亂江山。」
那尖利的刀尖在舌下一挑,我滿嘴血吐了出來。
她又說:「我要你失去脣舌,來世再不能說清一句話,迷惑人心。」
從蓬萊取來仙藥的白珩他來晚了。
愛上人的小狐狸,他只想和心愛的人生生世世,讓她活萬萬年,跟他長相廝守。
所以,他偷去了蓬萊仙境,歷盡九死一生,躲過看守的饕餮,偷來了讓活死人能起死回生的仙藥。
仙界三日,人間三年。
吶,小狐狸我一直聽你的話,亂了這天下,你再把小鼻尖給我摸摸可好?
可是我說不出一句話了,一張嘴,血不住往外湧。
巨大的光陣,自皇城中心向外蔓延幾百裏,這是璇璣做成的誅妖大陣。
小狐狸還傻傻看我做什麼,快逃呀!
可他飄浮在光陣外面呆呆看我,那朵纖弱的仙草,從他滿是傷痕的手裏滑落了……
「清音!」一聲泣血的呼喚,撕裂九霄。
他不顧一切,衝入誅妖大陣。
雙臂被光芒灼傷、撕裂,一層層皮肉燒去,露出裏面的妖骨。
他還是要進來,帶我走……
璇璣出現在他身後,在我瑟縮的瞳孔裏,一道冷厲劍光劃過。
斬妖劍,砍斷了他一條狐尾。
被斬妖劍殺掉的妖魔不能復活,靈魂都會被抹除。
他的尾巴再也長不回去了。
狐妖修不成九尾,就無法歷劫成仙。
我的小狐狸再也修不成仙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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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光、劍氣在大陣外鬥法,光芒一陣蓋過一陣。
狂風呼嘯九州,人間大地震顫。
我沒等到他們分出勝負,一柄短刃刺穿我的心口。
「全是你的錯,全是因爲你……妖妃!」
我身子一轉,裙裾翩躚,爭相湧出的血開成花。
皇后哭着痛罵。
我抬起手,周圍的宮人警惕害怕地擋在皇后面前。
而我只是輕輕幫她擦去臉上濺落的血污。
她驚恐無措地睜大眼瞳……
我在她面前癱軟下身子,輕聲喃喃:「除了聖人,我沒有殺過一人。而他一言,要了我們孔家四百多人的命……誰錯?誰錯!」
「誤國的豈是我……天下興亡,不該系在一女子身上。」
我穿來五百年前,附在孔清音身上還不曾見過雪。
紛紛揚揚白雪穿過誅妖陣,冰涼地落在我臉上……
只有它們不嫌我髒。
誅妖陣的流光在我頭頂變幻,恍若多年前在虞家看過的雨後彩虹。
我眼巴巴對着彩虹許願——望我此生安寧,萬事順遂,能得爹孃喜愛。
願望一個也沒達成……
我低聲笑了起來,抬起手觸摸這片遙不可及的光輝,像極了一場不屬於我的美夢。
抬起的手,跌回雪地。
誅妖陣上的白珩有所感覺,他倉皇尋找我:「清音,等等我清音!」
似乎我們的結局只能錯過。
一次次,一世世。
他一掌擊落璇璣,頭也不回沖入誅妖陣,身體被靈光撕碎再癒合,癒合再撕碎。
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鮮紅豔麗。
白珩跌落在我面前,連滾帶爬把我抱入懷裏。
他嚶嚶地哭,像只永失所愛,丟了主人的小狐狸。
冰涼的銀髮拂過我的臉,可我再不能睜開眼。
他低下頭,胡亂吻我血肉模糊,已經辨不出模樣的臉。
「爲什麼不等我呢?只要再等一會……」
小狐狸低下頭,額頭緊貼着我,還想從我冰涼的身體裏尋到一絲溫暖。
我的魂已不在身體裏,他盜來蓬萊仙草也無用了。
窒息的痛楚逼瘋了他。
白珩雙目赤紅,對天發出一聲毀天滅地的嘶鳴。
這一聲,震碎了璇璣的畢生心血誅妖大陣。
他在大殷皇宮,幻化出巨大雪白的妖身,剩下的兩尾搖晃,屠戮……
這個世間,不是妖的,也不是人的,最終只能活下一個。
宮廷飛檐上檐鈴在響,聲音清遠,撫慰人心,叮噹叮噹……
整個皇宮靜了,只剩下他一個穿着血染透的紅衣,安靜坐在長階上,碧瞳空蕩蕩,像是被人剜去了眼睛珠,只剩下兩個沒有感情的窟窿。
他在等誰。
誰在等他。
他都忘了,只記得血很暖很暖……
在白珩被妖性吞噬,徹底入魔的那一刻,天道降下九十九道天雷,狠狠劈在他身上,同時嫋嫋梵音落下箴言。
「狐妖白珩,屠殺蒼生,違逆天道,自此終年,不得所愛,生生世世與她錯過。生不得相守,死不復相見。」
像是已經死去的白珩,他顫抖着活了過來,舉目望着蒼穹。
最ṱṻ⁵終跪在血和雪染溼的地上。
他一個從不敬天道的妖邪,跪在天穹下,拜滿天神佛。
求的不是饒恕,而是——
「報應因果盡數應在我身上,求求你們,放過她……她只是一介凡人。」
他不知在大殷皇宮中跪拜了多久,直至膝下地磚碎裂,神佛也沒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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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魂回到虞梔的身體裏也沒能活過來,這是天道下的箴言,生不能相守,死不能復見。
我和白珩只能永生永世錯過。
白珩帶着我的屍體回來到了虞家。
爹孃看着紅衣銀髮的狐仙,跪地不起,哆哆嗦嗦。
他用妖丹鎮着我的屍體,一直不腐,彷彿只是睡去。
白珩溫柔地梳理好我的長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碧色的妖瞳沒有情緒:「我要娶的是阿梔,爲什麼送來成親的不是她?」
我娘忍不住,痛哭出聲:「妙顏喜歡你,她以死相逼也要嫁給狐仙,我們只是成全女兒的幸福。」
白珩頓了一會:「阿梔就不是你們的女兒了?」
他低下頭,露出冷酷地笑:「不是爲了阿梔,誰會滿足凡人貪得無厭的心願?」
「達官顯貴,財運亨通,我都給了!」
「我的阿梔呢?爲什麼不把阿梔給我,要把一個自以爲是的蠢物塞到我身邊?」
白珩指尖聚起狐火,最終又熄滅。
他在我冰涼的額間碰了碰:「阿梔我不傷人了……」
「我會修好多世的功德,等天道讓我們見面。」
契約作廢,我爹的好運也到了盡頭。
他在朝中被彈劾,被皇帝厭棄,我娘因爲虞妙顏哭瞎了雙眼,沒有人想起我。
最終虞家被流放關外,他們沒有撐到關外,全都病死。
白珩爲我的屍身描眉化妝,爲我換上最美的嫁衣。
「阿梔沒有美人皮,也是最美的。」
「我不喜歡你在皇宮的樣子,我喜歡你站在籠外,滿臉歡喜地對我笑,喜歡你用手指摸一摸我鼻尖。」
「我喜歡你喊我白珩,一遍一遍,聽不膩。」
他同我的屍身拜了天地,爲我屍體簪花,爲我屍體換各色各樣漂亮的羅裙,讓滿身的小狐狸喊我屍體「夫人」。
可是,我還是要消散了。
哪怕用妖丹護着的屍體,也開始慢慢腐朽。
白珩仿若聞不到味道,和我同喫同睡,夜裏會變成白白軟軟的小狐狸,縮到我懷裏,緊緊挨着我。
夜裏做了噩夢又會突然驚醒,小鼻子一抽一抽,在哭一樣。
然後,他再也不睡了,盯着我的屍首便是一夜。
我的魂魄已經變得透明,這是最後一夜,我能陪在白珩身邊。
山道上走來一人,戴着斗笠,一直走到狐狸洞口前。
小妖想要攔一攔,全被他指尖揮出的靈氣扇開。
五百年前大殷覆滅,捉妖師與妖魔混戰,捉妖師近乎全滅,妖魔也死傷大半,剩下的不成氣候,佔一處山,一片水避世修煉。
來找白珩的,竟是五百年來已經凋敝的捉妖師。
「狐妖王,多年不見。」他解了斗笠,露出琥珀色的冷瞳,周身氣息悠遠冷肅。
「璇璣哥哥……」
他入宮向皇帝進獻長生術,大殷皇帝沒能國祚萬年,而他竟一直活着!
他偏過臉,望向我的魂:「清音……」
聽到這一聲呼喚,戴着金色面具的白珩匆忙出現在洞口,厲聲追問:「她在哪?」
璇璣皺着眉頭:「滿身屍味,狐妖你又想逆天而行。」
一向不把凡人放在眼裏的白珩,竟有些委屈:「我只想多留她一會。」
璇璣從身後口袋裏掏出一物,是一條雪白蓬鬆的尾巴。
「當年我斬你一尾,今時今刻恩怨已消,我還你尾巴,助你成仙,改寫天道。」
白珩臉上沒有喜悅,微微抬起下巴,神色冷淡:「爲何要幫我?」
「不是幫你,是幫我師妹清音。」
「你也喜歡她……」白珩露出狐狸齒,惡劣追問,「當初孔家還有在大殷皇宮,你爲何不出手救她?」
璇璣淡淡:「兒女情長,亦不及人間大道,如今我的道已達成。」
世人再不會受妖邪侵害,他活在人間,繼續斬妖除魔。
白珩接了尾巴。
璇璣看向我:「清音去投胎吧,他成仙歷劫會引來天雷,你亡魂太弱承受不住,會魂飛魄散。」
璇璣送我上奈何橋,像當初在大殷皇宮,捻下我髮間梔子花。
「來世,我會親手送你到他身邊,讓你們認出彼此。」
(正文完)
【番外】
-1-
十八歲生日那天,哥哥送了我一輛遊艇。
我對着蛋糕許願,等我大學畢業一定要跟哥哥結婚。
我叫李清音,哥哥叫李璇璣,我是從福利院領養進李家的,和哥哥沒有血緣關係。
我一直沒有見過哥哥,直到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進李家,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眉眼雋冷,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不像是現代人,像個與世隔絕的古人。
他聽到保姆動靜,轉頭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瞳微微泛起漣漪,他說:「清音好久不見。」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某個關卡,我心口一痛,差點流下眼淚。
我問過哥哥,我們的爸爸媽媽在哪,爲什麼宅子裏只有哥哥一個。
哥哥說他們很早去世了,他一個人也能照顧好我。
我很信任哥哥。
每次響雷我都很害怕,偶爾眼前會出現幻覺,一隻雪白的狐狸滿身是血跪在雨裏,吞天劈地的驚雷,重重打在它身上。
他碧色的瞳哀傷望着我,狐狸嘴巴里卻能說出人言:「清音,這一世等我。」
我慌忙拎着抱枕,光着腳跑到哥哥的房間裏。
哥哥沒有在看文件,而是在擦劍……
我突然發現哥哥的書房裏有很多奇怪古董收藏品,長長短短的古劍,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銘文,有些劍上還帶着血。
除了劍,還有羅盤,還有經書神像……
我愣在門口,心想哥哥到底是什麼職業?難道是摸金校尉,原諒我最近看了不少盜墓小說。
哥哥收了劍,聲音冷淡,語氣卻溫柔:「清音怎麼了?」
我捏着小兔子玩偶耳朵:「哥哥,我怕打雷,我能陪你一起嗎?」
哥哥側過身,我坐在哥哥書房裏,哥哥在看一本古舊經書。
外面雷還在響個不停,我的心卻靜了。
「哥哥,這書寫的什麼?」
書面上有個古字,我認識,似乎是「孔」。
「清音,你覺得這個世上有妖嗎?」
我撲哧一聲笑了,我覺得哥哥是摸金校尉已經夠離譜了,哪知道他比我還超前,一張冷肅沒有表情的臉,能問出這種話。
「什麼妖?狐狸精嗎?」
說完這句話,我總覺得氣氛怪怪的。
我趕緊緩解氣氛,問:「世上有妖,會有捉妖師嗎?」
哥哥卻猛然合上古書:「清音在這睡吧,我坐着陪你。」
十八歲那年,我在遊艇上狂歡,喝得醉醺醺跑去李璇璣的房間裏。
哥哥剛從浴室裏出來,只圍了個浴巾,胸口後背遍佈傷口,像是動物的利齒抓傷還有咬傷……
在這些傷口下,哥哥八塊腹肌,緊實肌肉的身體反而沒讓我注意到。
「清音出去!」他微惱。
我打了個酒嗝,不僅沒出去,一把將他撲倒,藉着酒勁對上他有些慌亂,被水汽點染出生動人氣的眉眼。
哥哥很冷淡也很刻板,對任何人都甚少流露情緒,除了這一次。
「哥,我想嫁給你。」
李璇璣深深凝望我,移開他複雜的琥珀色瞳孔:「清音等你想起一切,如果還選擇嫁給我,我會……如你所願。」
「想起一切?想起什麼?」
哥哥沒有說話。
「清音等你千年的人不是我……」在我迷迷糊糊昏睡時,哥哥嗓音啞澀,輕輕地說。
大二那年,社團竟然組織我們去博物館一日遊。
對初高中生小朋友有點幼稚,對大學生來說剛剛好。
博物館涼氣不要錢似的,詭異寒風颼颼往我背上吹。
我忍着雞皮疙瘩,隔着玻璃窗看裏面的出土文物,再一次肯定我哥是個土豪。
這些文物看着還沒我哥書房裏的古董值錢。
導遊拿着大喇叭講解:「大家來這邊,這裏是兩千年前大殷王朝出土的文物,這是當時君王的發冠,這是皇后娘娘的鳳袍,上面還沾着血污,據說是狐妖之血,千年不褪色……現代工藝無論如何也無法仿造。」
「大殷是古王朝,傳說那個時代妖魅橫行,是人妖共存的上古時代,大殷被狐妖亡國……」
在我回過神之前,我大聲反駁導遊:「不是的,大殷亡國豈是一個女子,一個狐妖的錯……」
閨蜜趕緊捂住我的嘴:「清音你發瘋幹嗎?你哭什麼呀?總不能是你祖宗滅了大殷吧!」
我摸着滿臉淚痕:「我不知道……這個博物館怪怪的,我們先出去。」
突然博物館裏的燈全滅了,所有展覽玻璃櫃一瞬間爆裂。
耳邊充斥着尖叫聲,慘叫聲……
閨蜜拉着我的手,害怕嘀咕:「搞什麼?劫匪不搶銀行,改搶博物館了?」
無燈陰森的博物館裏,響起女子哀怨哭聲。
我腦子裏閃過哥哥對我說過的話:「清音,你覺得這個世上有妖嗎?」
「哭得我汗毛都起來了!」閨蜜嚇得夠嗆,「這是博物館整活新花樣?全景式體驗?」
我胸前,李璇璣給我的護身符發燙。
「是妖!」
「啥……?」
我捏緊護身符,心裏默唸:「哥哥來救我!」
不只是女人哭聲,黑暗中還有奇怪生物的爬行聲,似鳥非鳥的嚎叫聲。
這個博物館裏展覽了不得了的東西!
閨蜜摸了摸頭頂:「清音你有沒有覺得,有水往下滴……」
我們一抬頭,尖嘴裏舌頭長長伸出,口水不斷滴落。
「啊!!!」
它搖晃頭上巨大的角,發出尖銳,嬰兒的叫聲。
「是蠱雕!」我脫口而出。
「靠什麼鬼玩意?」閨蜜和我撒丫子Ťü³東躲西藏。
「《山海經》上記載的大妖,能喫人,世上有妖是真的!」
閨蜜一臉魔幻:「那有捉妖師嗎?」
話音落,博物館停電關上的大門,被人強行破開。
剛開完會議,穿着黑色西裝的李璇璣不緊不慢踏入詭異橫生的博物館,他單手解下領帶,一手拔出了長劍。
上面刻着三個古字,我竟認了出來。
斬妖劍!
「靠,你哥帥批爆!」
「清音你在哪?」他揮劍,竟真的有劍光,一路斬妖驅邪。
很不巧,我和閨蜜被蠱雕追到了博物館最深處。
「哥我在這!」
蠱雕比他速度更快,幾乎是一眨眼,它跳上破碎的展覽臺,居高臨下淌着口水,妖瞳兇光乍現,盯着我和閨蜜。
「被封了幾千年,終於又能喫人了……」
大妖都能說話!
一隻瑩白似玉的手,不知從哪伸出,輕而易舉抓住蠱雕的脖子捏碎。
我手腕被握住,一轉眼,再抬頭, 到了一襲紅衣懷裏。
他的銀髮好長,一直蜿蜒落地。
他的臉上戴着狐狸的金色面具,只有一雙淺淺爍爍碧玉色的瞳與我相望。
我像是受了某種蠱惑, 雙手顫抖,緩緩摘下他的面具。
入眼的是無法言說的絕色, 一眼萬年。
看着他, 我淚水決堤而下,叫出他的名字:「白珩。」
他低頭撬開我的脣,無比溫柔又無比強悍吻下。
淚的苦澀, 在兩人舌尖蔓延。
我握緊他的衣襟,沒有聽到天雷聲, 才放鬆下來……
璇璣停在不遠處,他握着手裏滴血的斬妖劍,靜默之後轉身離開。
-2-
我結婚了, 千年來, 頭一回順順利利結婚。
因爲嫁的「人」不太正常,所以只請了一個賓客, 唯一知情的閨蜜。
璇璣換上了大殷時的古裝,一襲藍袍, 似流風迴雪。
白珩還是紅衣, 垂地的白髮用紅繩綰起做裝飾,不用其他點綴, 他那張臉就足以讓一切失色。
我穿着古典婚服,比前世虞妙顏的嫁衣, 更加隆重華美。
閨蜜瑟瑟發抖, 大氣不敢出, 她穿着晚禮服,哪知道我們三個都玩 cosplay。
璇璣明白了我的選擇。
我選的終究不是他,是等了我千年, 爲我成仙改命的白珩。
他握着我的手, 走到白珩面前,交給他。
白珩旋即緊緊握住。
「我把清音交給你了。」
「祝你們一堂締約, 載明鴛譜。瓜瓞綿綿,爾昌爾熾。」他終是啞啞說出這句話。
那是一個晴日,無風無雨。
我,三生之長,嫁白珩。
「……」
再後來, 我有了個白毛的小娃娃, 她在我身上扭啊扭,問:「你說爸爸是神仙,神仙是不老不死的,可是媽媽不是神仙,那怎麼辦?」
我笑着摸了摸她同樣粉嫩的小鼻尖, 她生下來時也是個小狐狸, 養到三歲才堪堪化成人形。
我喜歡極了, 每天擼不夠,最愛她粉粉軟軟的小爪子和小鼻尖。
「不管我轉世多少次,變成什麼模樣, 你爸爸都會找到我,我們會再次認出彼此,相愛成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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