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早晨摔了一跤,死了,我們把他的屍體放進冰箱裏,誰都沒有告訴。
隔天,他的退休金如常發放。
8000 塊。夠我們活到下個月了。
爸爸,你是不是也會原諒我們這麼做?
老婆的病又加重了,您的孫女兒才三歲,哪裏都是用錢的地方。
而我失業已經八個月了,爛尾樓的房貸每個月 3800。
聽說冒領退休金被抓是遲早的事兒。我知道。
可進牢房的日子能推遲得晚一點,再晚一點就好,我已經慢慢在心裏做好了準備。
-1-
半個月前,我帶爸爸到醫院複診。
「沒多少日子了,多陪陪老人。」這是醫生趁爸爸不在,單獨跟我講的話。
我那時候已經開始爲「冒領」做準備了。
爲了瞞住爸爸即將到來的死亡。
我先以「親自照顧」爲由辭退了護工。
這樣便提前切斷了與爸爸相關的人的社會聯繫。
加之爸爸年輕時,因爲火暴脾氣得罪過不少工作上的人,如今退休了,更不會有什麼人願意來看望他。
至於以前熟識的鄰居們,早搬出了老房子,如今換成一撥撥年輕而冷漠的租客。
唯一我擔心的不確定性因素是我姐。
她在北京工作,中學時候和爸爸鬧脾氣,自從大學以來便不常回家。
我倒希望她永遠不回來。
爲此,我每天都要看下姐姐的朋友圈,看她如今在哪兒。
直到看她發的定位不是本市,我懸着的心才放下來。
妻子提醒我是不是失心瘋了,不至於提防到這個程度。
可我還是三令五申要求妻子,絕不允許任何人踏進家門,甚至抄水錶的。
爲此,在家門口裝上了個監控,一旦有人出現在鏡頭裏,我的手機便會發過來提醒。
我守着爸爸的死訊,像守着棵搖錢樹。
如今經濟下行,貧窮和失業像傳染病一樣,人傳人。
除了這樣攫取錢財,我沒有別的辦法。
可有天喫中飯的時候,我照例沒事兒打開監控看看。
護工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敲門:「在家呢吧?」
我把門打開條縫,假裝是剛看見她:「姐,咋了?」
「我想看看老頭兒。」
「啥事兒啊?」
「老頭兒在家不?」
我不知該說在還是不在,怕她下一步有什麼索求。
見我沉默,她說:「要不進去說吧。」
我故意發火:「工錢都跟你結了,咱們好聚好散,你這是幹什麼?」ţű⁽
她ţŭ̀ₐ像是算準了我會這樣說,眼淚準時地落下來:「你不知道,他欠我錢。你們一家子都欺負我。」
上樓下樓的鄰居看到這一幕,紛紛側目,這讓我心裏驚悸,趕忙讓她進來,免得耍更大的無賴。
「他說過,我給他摸,他就給我錢。前面還完事兒給,後來就是賒賬了。總不能不認這賬吧。」
她坐在沙發上,像是說今天的芹菜漲了三毛錢一樣說着這事兒。
我媽去世得早,後來爸爸因爲脾氣差也沒覓下一個老伴,如今風流債卻找上麻煩。
「他人不在,你說這事兒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能認。」
「那我就在這兒等他回來,兒子不在乎,我看老子在乎不?」以往和顏悅色的她,徹底變了個人。
我站在冰箱前,緊按着冰箱門,不敢動彈:「那你到底要多少錢?」
「5000 嘛!他答應過我的,當時我走的時候不好意思說。」
她倒是一點都不客氣。
「家裏啥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我爸非要給自己請護工,不讓我們照顧。每個月家裏一點盈餘都沒有。」我討價還價。
「家裏一股什麼味兒啊?」她起個別的話頭,以此來敷衍我。
「家裏好着呢!」我見他要往爸爸房間去,起身攔他。
「老頭的尿不溼記得換,你們是不是沒換?」
「不用你管。」
兩相爭執着,讓我額頭冒着冷汗。
爸爸的房間如今被改成了育兒室,鋪着榻榻米,放着各種小孩子的玩具。
我絕不能讓她起疑,否則便成了把柄。
可命運像是作弄似的,門鈴聲響起。
我用手機看監控,竟是姐姐。
她一頭波浪捲髮,吹着泡泡糖,提着行李箱站在門口。
她用拳頭猛叩門:「開門!我知道你們都在家呢!」
「外頭是誰?」護工停下腳步。
我急得焦頭爛額,恨不得把她也藏進冰箱。
「讓她進來評評理,我不怕丟人,誰讓你們不給錢。」護工有些蹬鼻子上臉了。
這話像是點醒了我,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瞭解我姐的脾氣,比我爸擰多了,也比護工要橫上十倍。
-2-
門開了,我姐話先闖進來:「給爸打電話幾十回也不接,是打算我死外頭是吧?我還就非得回來,殺你們個突然襲擊,尤其是你!」
姐姐狠狠剜我一眼,我借力打力:「姐,不是不搭理你,你現在不看家裏遇上啥麻煩啦?咱爸的護工都找上門了!討風流債呢。」
護工分不清形勢,往槍口上撞:「我以前照顧他,滿足他,他答應給我錢呢,全賴賬了。」
話到此時,姐姐算是明白了情形。
於是,火藥桶炸了。
「訛人呢!是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唄,你倒是完事兒了跟客戶要啊,跟我們耍什麼橫?」
「我纔不管你說什麼,反正不給我就不走了,我等老爺子回來。」護工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往裏靠了靠,像是怕有誰要拉拽她。
我插一句:「護工費都給了,又要什麼伺候的費用,有完沒完啊?」
「還真是敲詐,我現在就報警啊,我看是你害臊,還是老爺子那個不要臉的害臊?」
姐姐拿出手機正要撥號,這下我也慌了。
還沒等阻țű̂²止她,護工已經咬上來,要奪姐姐手機:「你們一家子要不要臉啊!玷污我清白,還不知廉恥!還要鬧大。」
「不要臉了,早不想要了,我們一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平時沒啥愛好,就喜歡讓警察斷斷案。」
護工奪不到手機,哭起來,聲音淒厲:「你們欺負我一個人,可憐騙了我身子又騙財啊。」
姐姐一言不發,冷淡地看着她哭了會兒。
「你消停下吧。要是沒這事兒,你說有這事兒,那就是敲詐。」姐姐點根菸。
護工止住哭聲,姐姐繼續說:「要是真有這事兒,你非要要錢,那就是賣淫。」
護工身子徹底僵住,無可辯駁。
姐姐補一句:「你怎麼都得進局子一趟,你想咋樣?」
我知道,這事兒到這兒,算是結束了。
護工離開家的時候,滿目憤懣,卻一言不發,而我給她塞了一千塊錢,算作補償。
至於爸爸有沒有做那些風流事,我沒有答案。
搬走了一座大山,姐姐這第二座大山如今卻巋然不動,大剌剌地坐在沙發上玩着消消樂。
「這次打算回來常住,還是?」我問。
「爸呢?」她不理我。
「爸回老家農村了。嫌縣裏太吵。」
「你蒙我的呢?」她突然直視我的眼睛。
「姐,你這啥意思?」我不敢看他,又爲了表示理直氣壯故意看她。
「他天天變着法兒下館子,嘴貪得不行,農村哪兒有這條件?你老實說,他是不是不想見我?」
「哈哈,沒,他想,他特別想。」我慌忙掩飾。
姐姐突然起身,要往冰箱走去:「家裏有什麼水啊?」
我及時擋在前面,怕她開了冷凍層。
「你幹嗎啊?」姐姐狐疑。
「家裏都是燒水,沒買過飲料。」我如實說,並拉開冰箱門向他展示。
「那給我點冰塊,我要兌涼白開喝點冰水。」說罷,姐姐作勢要去拉冷凍層的冰箱門。
我趕忙推開她:「家裏的模具早丟了,沒凍過冰塊。」
「你攔我做什麼?」
「沒啊!」
「你是不是買了雪糕,不想讓我喫?」
「姐,我沒有,就是冰箱製冷有問題,我不想打開,免得冷氣兒跑出來了。」
姐姐是從小見過我撒謊的樣子的,自然是能看出我的心虛。
她仍然保持懷疑,手卻沒從冰箱門離開過,我作勢要擋,兩人一動不動,站成一對雕塑。
突然,姐姐的行李箱發出嘭嘭響聲,竟然自內而外,在動。
「我怎麼把這給忘了。」
姐姐上前拉開箱子,裏頭是個小男孩,大約 5 歲的樣子。
「捉迷藏時間結束,歡迎來到媽媽家!」姐姐故作興奮,演出一副小孩樣兒。
「媽媽,我剛聽到雪糕,我想喫雪糕。」
我愣住,姐姐在外漂泊這麼多年,我竟不知她有個孩子。
-3-
爲什麼要把孩子放進行李箱裏?
我沒問姐姐,也許和我把爸爸放進冰箱裏一樣,都有難言之隱。
可至於姐姐爲什麼要回來這事兒,我問了,它卻成了我的大麻煩。
因爲下週是爸爸的生日。
姐姐竟然還記得日子,所以她帶外甥回來,要給爸爸過壽。
「你倆關係不是不好嗎?」我問。
「什麼叫家人,就是遲早會和好!就叫家人。況且,咱爸也想我了吧。」姐姐說。
這下讓我犯了難。
我不可能讓爸爸解凍以後,起死回生了。
於是,只能拖延。
我暫時瞞着姐姐,說爸爸下週會從鄉下回來。
本來是想着趁這兩天看能不能支走姐姐,或者索性說爸爸不想見她。
可姐姐這兩天很是暢快開心,她滿心期待着過兩天父慈女孝的情形。這讓我只能作罷,我不能爲了一己私利,掃了姐姐的興,錯上加錯。
除了姐姐,小外甥這兩天也讓我緊皺眉頭。
他年紀小,好奇心旺盛,總愛爬高踩低。有一次差點把我嚇到。
他一把冷凍層的門拽開,看着冒着冷氣兒的外公。
當Ţůₔ時我媳婦兒正在拖地,我在臥室裏哄孩子,我們都聽到他那句:「看,有人捉迷藏藏在冰箱裏了。」
我上前瘋跑似的,關上冰箱門。幸好姐姐此刻正在外頭買菸。
「可不敢跟你媽媽說!」我蹲下身,把食指放到脣邊,警告外甥。
「爲什麼啊?」
「因爲外公在跟你媽媽玩兒捉迷藏,還沒結束呢。」
「可是他不怕冷嗎?」
「年紀越大越不怕冷。」我胡說八道,「你可要遵循遊戲規則啊,不能讓外公暴露了。」
外甥重重點頭,說好。
「外公去哪兒了?」
「噓,誰都不能說。」
「對,尤其是對你媽媽不能說。」
「舅舅,放心吧,我誰都不告訴。」
這兩天我趁着姐姐出門,跟外甥反覆對話,玩着這場遊戲,甚至要求他連冰箱門都不要刻意去看。
可爸爸的生日越來越近,姐姐問了我幾次,怎麼還不把爸爸從鄉下接回來。
我不敢撒謊,怕真到生日那天圓不上了,只能敷衍着說就快了。
生日當天,我買來線香插在裝着沙子的茶缸裏,又買來橘子蘋果擺在盤裏,一齊放在冰箱頂部,爲逝者的壽辰聊表心意。
姐姐催我:「怎麼還不出發去接爸?」
心裏緊繃的弦快要被糾扯斷了,我實在不想再扯謊了,尤其今天是爸的生日,自責與忌諱讓我無地自容。
於是,對着冰箱磕了兩個響頭之後,我打算講出實情。
「孩子他姑,你不知道,前兩天他爸去了鄉下,老人不願意回來,說什麼不過生日,還不願意讓我們再來看他,絕情得很。」妻子搶先一步說話。
姐姐愣住,我也愣住。
「你騙我呢?」姐姐逼視着我的眼睛,失落溢於言表。
「他爸也是怕你傷心,沒敢跟你說實話。」妻子繼續編。
「真的假的?」姐姐的目光像個鎬頭,砸在我的心裏。
我看看妻子,又看看姐姐,再看看冰箱,牙齒在嘴裏打戰,張不開口。
這時候,小弟笑了,是那種小孩惡作劇得逞的笑。
笑聲可怖,讓我再也撐不住了。
「姐,我實話告訴你吧。爸死了。人在冰箱裏,我瞞着這個事兒就是爲了冒領退休金。」
講完這話,我心頭鬆了口氣,但不敢看姐姐。
可接着,我卻聽到姐姐的笑聲,冷冽而淒厲。
隨後,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講了得知真相之後的第一句話:「退休金分我一部分吧。」
-4-
我沒想過姐姐是缺錢的。
她在外面這麼多年,大概沒混出什麼名堂。
這幾天她在家裏,喫住都花家裏的,我沒看出來她缺錢。
如今她卻告訴我:「我回來就是找咱爸要錢的。」
姐姐說自從出去上了大學就沒靠過爸媽,現在有孩子要養必須要啃啃老。
「我給他帶了個外孫,他分我他的養老金。他巴不得吧?」
姐姐拉着外甥站在冰箱前磕個頭,像拜財神一樣。
至此,我知道麻煩來了。
八千塊的蛋糕終於要被切走一塊了,第一個不開心的是我老婆。
「老頭兒養老都是我們在養,憑啥她一回來,就要分她,好喫好喝供着,這都多久了,還不走?」
媳婦趁姐姐帶着外甥去逛公園,朝我抱怨。
可我怎麼才能支開姐姐呢?
我小時候跟在她屁股後面玩兒,仰望她聽從她又怕她,現在要擰着性子跟她作對,我一點底氣也沒有。
我唯有盼着姐姐自己遇到麻煩,灰溜溜地離開本市,再不回來。
可等到下午,真像有奇蹟似的,姐姐似乎真遇到事兒了。
她帶着滿臉傷回來,嘴角還有血跡。
姐姐的第一句話是:「弟,你給我點現金。」
「怎麼了?」
「你先給我點現金,當是我欠你,趕緊的!」姐姐臉色猙獰,發狂一般。
我只得問外甥:「你媽媽去哪兒了?告訴舅舅。」
「媽媽去賭錢了,還被人打了。」
外甥這話像兜頭澆了我一盆涼水。
想當年爸爸就是剛退休時染上了賭博,才鬧得家裏衰敗,一貧如洗。
賭性,彷彿是一種基因,悄然地傳到姐姐身上。
「你快給我,轉點!聽見沒!」姐姐更加癲狂,要奪我的手機,「我能贏回來!等翻盤了,就有錢了,小弟上學的學費就有了,日子就安穩了。」
我用袖子幫她擦擦臉。她眼淚適時地流下來。
我們姐倆,真是貧窮又狼狽。
「家裏真的沒錢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那樣做。」我盯着冰箱講。
「可我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我不知道姐姐此前經歷了什麼,才顫着肩膀憋出這句話來。
但我猜想,未來的「難」和「麻煩」會越積越多,直到將我們徹底壓垮。
後來,姐姐依舊嗜賭。
有時候贏了,回來時給我們打包高檔酒店的酒水和牛排,出手闊綽。
但更多時候是輸的,灰溜溜地開門躲進自個兒的房間,過會兒便能聽見她的哭聲。
妻子讓我跟着姐姐,既然她戒不了賭,那必要時候也得拽她回來,可別欠下什麼高利貸。
但等我真出門時,卻發現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姐姐本來在地下賭場玩兒得好好的,有兩個壯漢闖進來,一個穿兜帽衫,一個穿西裝。
姐姐見了他們便跑,連桌上籌碼也不要了。
我跟着姐姐的腳步追出去,卻在窄巷裏看到姐姐跪在那兩人面前,把身上所能掏的錢全掏淨了給他們。
「你們就放過我和孩子吧。」
「把孩子交出來我們就走,誰要個窮光蛋賭鬼當媽媽,你說是不是?」
帽衫男邊獰笑着邊威脅姐姐。
「你們就算找到了孩子,我一報警,你們出不了這個市。」
「你敢!」西裝男掐着姐姐的衣領子。
「哼!我有辦法讓你乖乖把孩子還過來,這孩子本來就是他爸的,不是嗎?」
聽到這兒我算是理清楚了,我不忍再讓姐姐受折磨,在巷子口高喊一句:「警察來了,你幾個幹嗎呢?」
巷口的人聚過來,朝他們仨望過去,一副盯賊的眼神。
那兩人被瞧得渾身不舒服,姐姐順勢朝我跑過來,算暫時脫了險。
-5-
上次的事讓我意識到姐姐身上不光是賭博的麻煩,還有孩子的問題。
但姐姐一直不說,仍想着靠賭博贏個大的。
輸了一次,兩次,三次……
她每次外出回來都沮喪着臉。
我們沒有人再提錢的事,但整個家裏的空氣都是貧窮的,沉默的。
直到下個月爸爸的退休金髮放那天,熱鬧和聒噪來了。
姐姐非讓把退休金平分她一半,我拒絕了。
「你拿了錢又去賭,賭了又輸。反反覆覆。」我說。
「該是我的,就是我的!咱爸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孩子,憑什麼你獨吞了?」姐姐以高八倍的聲音朝我喊。
「孩她姑,你小聲點,鄰居以爲咱們這兒怎麼了呢?都好好說,和氣生財嘛!」妻子摻和進來。
「別裝了。我懶得跟你們廢話,這家是咱爸的家,不光是你們的家,裏頭什麼都有我一份兒。你今天必須把錢給我一部分。」
姐姐的話夠狠,戳得我心口冒火星子。「你不客氣是吧,姐,我也不客氣了!我今天還就不給,我看你能把我怎麼着。」
「我現在就去外頭到處說。我看你怎麼做人!我還要報警呢。」
「你報啊!你報!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被人從北京一路追過來,你敢活在陽光下嗎你,我真是給你留面子,我纔不戳穿你。」
姐姐被這話刺到,怒目圓睜,像是要準備發瘋:「行,都別過了,別過了!現在就分財產,全部分割!」
女兒和外甥分別在兩個臥室裏此起彼伏地哭着。
在這哭聲中,我也瀕臨崩潰:「好啊,分吧,最好分得乾乾淨淨,一點也不牽扯。」
我到冰箱前,蹲下身:「你最好連這個,咱爸的屍體都給一分爲二了,這樣才顯得你有份兒。」
我嘭地一下,拉開冷凍層的門,要展示給姐姐看。
但,令我們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爸爸的屍體不見了。
冷凍層裏是空的。
-6-
外甥說:「媽媽的兩個朋友來家做客,把外公裝進行李箱給帶走了。」
姐姐跑去看陽臺上的行李箱,果然不見了。
我想起來昨天去醫院陪媳婦看病時,家裏有過一段短暫的停電時間。
那兩個男人恐怕是那個時候躲過攝像頭進來的。
「他們來的時候,你怎麼也不在家?」我急眼了,問姐姐。
姐姐手足無措,看着外甥:「我哪兒知道他們已經把咱們家摸透了,敢亂來。寶貝,你怎麼不跟媽說這個事兒?」
「外公在玩兒捉迷ťū⁸藏。」外甥天真地笑着,「那兩個叔叔還說讓媽媽聽話,帶我回去。」
「我讓你讓他們進來!我讓你不跟媽媽說!」姐姐的拳頭打下來,捶在外甥身上,外甥痛哭流涕。
——要還的東西是什麼?
——孩子?
可他們直接搶孩子不就好了。
我不知這兩個人帶走爸爸打的是什麼主意?
可他們確實拿捏住了我們的軟肋。
【你是不是把我那東西給拿走了,儘早還回來,你和孩子也回北京來。】這是姐姐第二天收到的第一條短信。
【別逼我,要不然你爸送到警察局裏,看好戲。】這是第二條短信。
我盯着她手機,心裏翻騰如海。
「這是誰?」
「孩子他爸。」
「你拿他什麼東西了?」
姐姐朝我搖着頭,不肯說出來。
「到底拿什麼東西了?你說啊。」
「他不是好人,我偷了那東西,帶着孩子跑了,我不想再回去。弟,那是我拿來保命的東西,它比孩子還重要。」姐姐眼眶含淚,語氣慼慼。
我沒工夫管姐姐的事兒。
可爸爸人在外,始終是個風險,我擔心他們存放屍體的地方沒有冰箱,更擔心他們直接將屍體處理掉了,燒了或者填埋,這都無異於將我犯下的錯誤變成罪孽。
我奪過姐姐的手機鎮定地回覆:【只要你保存着我爸,原樣歸還,我什麼都答應你。】
對方沒再回過來任何消息。
我懷疑是姐姐偷偷將短信刪了,畢竟人是我藏的,退休金是我領的,她不用承擔責任,所以也沒將爸爸暴露的風險當回事。
我知道逼她無益,只能暗地裏想法子。
我趁姐姐不在家時,在她的行李裏找出來一些服飾化妝品,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她出門時,我又跟蹤她,可她仍然去的是地下賭場,要麼帶小弟逛公園,並無絲毫要跟對方見面的意願。
後來,我只能趁她睡覺,偷偷找出她手機那個短信的手機號碼。
我躲到陽臺裏打電話給對方。
「我是她弟弟,你要什麼東西?我姐姐不給你,我給你。」
對面是男人的笑聲:「我兒子還好吧?」
「好得很。」
「你爸也好着呢,在冰箱裏,完好無損。」
「你要是敢胡來,我什麼事兒都能做得出來。包括你兒子。」我把最後五個字重說。
他沉默五秒鐘。
「幫我偷東西吧。」
他終於開口,我應下來他這句話的時候,餘光瞥見姐姐睡眼矇矓,正漫步到衛生間上廁所。
姐姐在黑暗中與我對視一眼。
我那時候知道,我終於變成了一個壞人。
-7-
姐姐大學唸的是文學院,讀哲學系,因爲那個專業有北京二本錄取的最低分數線。
這也是人稱最沒用的專業。
果然,姐姐畢業即失業。
以她大學所學來看,當時找什麼工作都不太對口。最開始兩年,她做過祕書、HR、銷售,最後一份正經工作是前臺,那份工作做得最久,但也只有六個月。
也是因爲前臺工作,她認識了來當時的公司談工作的馬哥。
馬哥是她現在孩子的父親,地下賭場的幕後經營者。
順利成章地,經過馬哥不費力地追求,當時困頓、貧窮,但絕不認命的姐姐爬杆上似的,很快成了馬哥的女友之一。
藉着關係,姐姐成爲地下疊碼仔。
專門給賭客放貸,錢賺錢,債轉債,贏贏輸輸,都不過是她賬簿中的一筆。
伴隨着賭場火熱,她手頭錢也多些,混得好了自然心量大,眼界開闊,她還想要更多,無論名望、地位,或者自由。
馬哥給不了姐姐想要的愛情。在一個身價不菲的老闆眼裏,他更像是她的嫖客,偶然需要,時常不見人影。
姐姐生了孩子後,馬哥仍然是浪子,簇擁而來的女人一茬一茬,跟時令作物似的。
傷心歸傷心,她早做好了打算,準備着離開馬哥。
本身疊碼仔就不是個長命的差事,賭場裏穿梭更招人恨,她有意識地攥緊一點什麼,好讓自己能夠傍身,比如孩子,比如那本賬簿。
這年頭,手寫的賬簿無非兩個作用,一是隻此一本,數據防泄漏,二是方便保存,馬哥把很多私密客Ṭūₛ戶的大額賬都交給她來記,當場記完,當場由小弟再交還給馬哥保存,流程清晰且私密。
但姐姐上個月偷了賬簿,匆匆帶小弟跑了。
因爲她知道那賬簿一條一條全是見不得人的黑賬,泄露出去會造成震動,她帶走這本賬,是爲了能有個東西來掣肘馬哥。馬哥產業多,精力很少在賭場,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知道賬本被偷了,孩子也帶走了,他停了姐姐的卡,派人去追,直到這兩天才算了有了眉目。
這些是姐姐過了很久之後告訴我的事。
而我現在打算出門,去給那位馬哥的兩位手下送賬簿。
我是在姐姐的 iPad 外殼內發現那本賬本的,撕成兩個薄薄的冊子,分別嵌在左右殼的內壁中。
「一手交賬本,一手交屍體。」我拉着行李箱,想着交易時要說的話。
可還沒擰動門把手出門時,門鈴卻突然醒了。
貓眼裏是戴紅袖章的社區居委會大媽和一個樣子像銀行職員的白襯衣小年輕。
姐姐陪着妻子去醫院複查了,家裏空蕩蕩的。
我趴着門清晰地聽到外頭的對話聲。
「是這家吧?」
「沒錯,老爺子不常出門,你們社保部門覈查挑哪天不好,怎麼挑今天,興許這一家子都在外頭耍呢!」
接着是咚咚咚的敲門聲響。
-8-
我不發出聲響,暗暗在門口等他們敲了又敲。
過會兒,那頭沒了興致。
居委會大媽說:「走吧,人果然不在家。」
社保覈查員頗感無奈:「電話打也打不通,只能等下回再來了。」
聽着他們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
可忽然間,手裏一直緊拉着的行李箱滾輪滑絲一下,嘭的一聲朝門上撞去,鐵質拉桿撞上鐵門的聲響,過電般地迅捷傳到外頭去。
我聽到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只好拉開了門。
大媽和核查員走進來,見我擠出笑容,竟有些嚇,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爸回老家了,落葉歸根,人都想回農村看看。」
大媽不信我的話似的,探着頭往家裏四處看:「真不在家呢?」
「你怎麼知道我們來找你爸?」覈查員這話讓我心裏一咯噔。
既然都這樣了,我只好打明牌:「剛準備出門,以爲你們是壞人呢,趴着門聽,聽出來是居委會的,我就放心開門了。」
覈查員推推眼鏡,鏡片背後滿是懷疑,他蜻蜓點水似的一笑,眼神落在我手邊行李箱上:「出遠門啊?怎麼還帶這個?」
我嘴裏有謊話可編,但不敢說出來,怕又出了什麼破綻,只得另起話頭:「你們找我爸做啥呀?」
「這是社保局那塊的退休金的核查員,跟你爸打了好多通電話,想看看退休金都是不是發到手上了,打了好多通,都沒人接電話,這不是……就自己來了嗎。」大媽插話進來。
「你老家的聯繫方式留我一個吧。」覈查員話雖不多,但像是懷疑一切。
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腦子裏思維翻飛,打結,想着該如何拒絕他,又顯得合理。
這時候手機鈴聲響了。
是交易的人打來的。
我接起來:「好的,行,出發了,別催,就快了。」我一連說了這麼多,又慌忙掛掉電話。
隨後,我拉上行李箱,搖着手,擺着臂,編着突然想到的謊,往外頭走:「我今天得去接我媳婦出院,得出門了,咱們回頭再說吧。」
話畢,他倆已被我半推半就地驅逐出去。
那邊已經在催我了,我實在懶得跟他們纏鬥,懷疑就懷疑吧,我啪的一聲帶上門,落荒而逃。
-9-
領到爸爸屍體又如何呢?
覈查員已經殺到家裏了,我們藏不住的。
不確定中又有更大的不確定要來。
但我心裏「不甘心」的火不滅,也許還會有出路。
腦中想着一些前後邏輯不通的法子,我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交易地。
在一家已經要拆的地下美食城裏,那兩人等着我。
「東西拿出來吧。」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交還我爸……」
「答應你!別廢話了。」
「二是別再找我妹妹和外甥的麻煩。」我故意挺着胸說,向他們下命令似的。
「那孩子……也是我們老大的孩子。我們做不了主。」
我料到他會這麼說,卻還想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兩人一前一後,朝我圍過來,我只能先暫時穩住他們:「我爸在哪兒,我先看一眼,咱們就交換。」
他們走到身旁的廢棄檔口,把積着厚厚的灰的紙箱子片兒掀開來,我看到那原本裝雪糕的冷櫃裏,爸爸正被冰霜覆蓋,面容安詳。
那一刻,我竟覺得就這樣保存着爸爸也挺好的。
穿兜帽衫的那個拽扯我手上的行李箱:「拿來吧你,是不是在裏面?」
他拉開拉鍊,開箱,像打開一個棺材。
是時候了,我想。
這是個機會,我要是做了,沒準能夠翻盤。
於是,我拿起身後餐桌上漏了個洞的不鏽鋼盆,朝蹲下身的那人狠狠砸過去,那人當場昏倒。冰箱旁穿西裝的大高個始料未及,慌忙朝我扔兩個一旁的酒瓶子。
我管不了那麼多,制不住眼前這個人,便會被反制。
我使出渾身力氣,搬起鐵桌朝他砸過去,啪的一聲巨響,他臉上帶血,暈倒在地。
我慌里慌張,看着四周一片狼藉,塵土飛揚,開始在心裏打着腹稿,等會兒要打一通 110。
「喂,我要報案,我的爸爸被一個團伙挾持,帶走了。對方非要我交一個賬本,那是我姐姐從那個團伙偷出來保命的。我拿了偷偷去見他們,結果他們把爸爸給放到冰箱裏了,現在人死了。」
我把這話的邏輯反覆在內心琢磨了兩遍,確認沒問題後,開始撥號。
如果警方信了我的話,爸爸的死就能順利糊弄過去,興許還有一筆不少的喪葬費。
電話通了的瞬間,話還沒講出口,我看到那個兜帽衫男人扶着牆站起身來,手裏捏着根鋁管子,神情如狼似虎。
我趕忙掛斷電話,上前猛踹他一腳,他跌倒在地。
西裝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端着一口本就碎了邊兒的爛碗,待過我還沒回過神時便朝我砸過來。
我臉上掛了彩,操起腳邊一根棍子朝他們砸過去。
纏鬥中,我知道報警的計劃破產了,除非此刻他們暴斃而亡,不然我時間上來不及,沒法跟家裏統一口徑,去面對警方質詢,以及反駁關於對方說我冒領退休金的說法。
不知誰把冰箱的插頭給踢掉了,爸爸正在融化,我別無他法,只能帶着屍體跑路。
於是,一番酣戰後,趁着兩人筋疲力盡,我把爸爸裝進行李箱裏,又將賬本丟給這兩個男人。
「別再找我們的事兒了,算我求你了。咱們兩清。」
我撂下一句話,匆匆離開廢棄的美食城。
-10-
半路上,太陽極熱,爸爸繼續融化着,我能看到滑輪底部些許的水漬。
我打輛車,將行李箱放後座,讓司機往農村開,抵達我鄉下老家。
半路上,司機突然捂着鼻子抱怨說一股什麼味兒啊。
我說是農村路邊上都有牛糞什麼的,味道很衝。
車開到村尾,我家就在那片矮瓦房處,以前媽跟爸離婚,她賭氣回來住,後來便不再回市裏了,我們子女也常回來看他,直到媽媽去世,如今我的身份證卡套裏還有家門鑰匙。
我瞥着荒涼的街道,安靜的村子裏此刻不見一人,村裏人這會兒大都在家裏午睡吧,應該沒有人看見我的行蹤。
我提着行李箱匆匆進了院子。
而後,我在堂屋裏將爸爸裹上被單,然後靜坐着。
我在等爸爸解凍,讓他體表的水分蒸發,成爲剛死時的模樣。
我敲敲村長的門,眼眶裏故意擠出顆淚珠子。
「你咋回來了?」村長披着件外套,將門打開條縫。
「我們上午回來的。」
「啥情況?」
「我爸昨晚半夜說命不長了,想落葉歸根,我今天一早差車把他拉回來,結果下午,人就去了。」話到最後,我的哭腔連我都相信了。
村長的外套掉了,又自己給自己披上,有些慌神:「那還愣住幹啥?趕緊去看看。」
「村長,我來找你是讓開個死亡證明,不然縣裏殯儀館不接收,我沒法火化啊。」
「好嘛!這都是小事兒,先去看看你爸。」村長拍拍我的肩,以作安慰。
就這樣,待爸爸的屍體徹底軟化後,我擦乾淨體表的水分,找了村長,騙了份兒村大隊蓋了紅戳的死亡證明。
有了它,出點錢,便能加急將爸爸推進焚屍爐,早燒早安心。
天黑的時候,我已叫車將爸爸裝上,準備出村。
村長和幾個老鄉攔住我:「把人放在家,停兩三天吧。好讓鄉親們弔唁弔唁。」
我自然要拒絕:「先回城裏一趟,我媳婦我姐她們畢竟過來不方便,她們想先看看老爺子。」
可這時候,姐姐的電話打過來,差點亂我的計劃。
「你是不是把我賬本給偷了?」
我環顧周圍盯着我的鄉親,故意答非所問:「姐,我在老家呢,咱爸去了,我正把他給接回去。」
「你拿錯東西了,那不是原來的賬本,那是我自己又手抄的一份。」姐姐的話鎮定而絕望。
我一時耳朵嗡鳴,說不出話來。
姐姐那頭的手機被人奪過去,是那個兜帽衫的男人的聲音:「原來的賬本是不是在你那兒?」
姐姐淒厲的叫喊聲像呼嘯的風從手機這頭溜縫進來:「不在我弟那兒,也不在我弟這兒,你死了這條心吧。」
隨後便是兩聲重重的巴掌聲。
「聽你的,咱們殯儀館門口,不見不散。」兜帽衫故意說給我聽,聲音讓人不寒而慄。
電話掛了後,我不知該不該去殯儀館。
但留在這兒,辦三天喪事,鬧得動靜更大,要是真被退休金覈查員懷疑起來,更有露餡的可能。
焦頭爛額之際,月亮已不知什麼時候升上了天。
我望着這如水般的銀白色月光,希望它保佑我,更希望它能洗清我這不得不犯的罪惡。
-11-
爸爸,我知道你很冷,今晚的氣溫也很低,可很快你就會感受到溫暖了。
殯儀館就快要到了。
我提前聯繫了那邊,在半道上那邊的車就會來接您,我把您轉交給他們。
這樣,那兩個姐姐的仇人就沒法發現我們了。
我現在躲在車內的隱蔽位置,看着您越發冷硬的身體,這幾天我心裏有愧,我不該讓您這麼折騰的。
不過就快結束了。
等殯儀館的火燒起來,我們一家子,尤其是我,也就安全了。
真遺憾,您的退休金我們只多領了 16000,反而惹來一身麻煩。
幸好,等辦完事兒,我們還能拿着你的證明去領喪葬費。
謝謝爸爸,父子一場,就當您上輩子欠我的,讓我多從你這兒討一點好。
殯儀館的麪包車開到了大門口,我果真見那兩人拉着姐姐站在那兒,一邊抽着煙,一邊往貼着防光膜的車窗瞅。
我躲在座椅下,一動不動,也像是個屍體。
可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姐姐的號碼。
兜帽衫男人拍車窗,開着手機手電筒照我,笑聲朗朗:「你果然在裏頭啊。」
「我說都等到這個點兒了,怎麼還不見來,那麼急着燒人,想沒想過我到時會報警啊。」西裝男說。
「做啥呢?你幾個。滾蛋,不然我叫保安了。」司機探出頭去罵他們倆,「死人都挨邊,晦不晦氣!媽的!」
待道閘杆抬起來,車嗖的一聲開進去。
我知道這並不意味着我就安全了。
-12-
十五分鐘後,我走到大門口,去和他們談判。
「頭頂有監控。」我直到現在仍然提防着一切,「咱們去邊上樹林談好不好?」
「好你媽!」那個穿西裝的揪着我的衣領子,扯着往樹林走。
殯儀館本來地處郊區,附近空曠,小樹林裏更是一片死寂。
在這裏,哪怕他們把我打得吱哇亂叫,唯一能做回應的還是馬路上疾馳如飛的車流。
「你們姐弟倆,今天合起夥來,涮了我們老大。夠能耐啊。」
姐姐把我拉到她身邊,像小時候在校外小巷裏保護着我一樣。
「賬本呢?快點拿出來!」兜帽衫扯着姐姐的頭髮,又一拳將我打倒在地。
「丟了,我說了,我也找不着了。」姐姐眨着流乾了眼淚的眼眶,忍着痛說。
「放他媽狗屁!」
「你不知道,那我問問你弟知不知道。」說罷,西裝男朝我猛踢一腳,皮鞋鞋尖刺到我的肚子上,催得腸子快要嘔出來。
真不該讓他們逃避監控的,我後悔了。
「我們真的不知道,你就放過我們吧,」我趴在地上,左手抓着西裝男的腿哀求着,右手偷偷撿起個拳頭大的石塊。
我忽然站起身,揮着石塊打算朝他們砸過去,以作反抗。
「你敢動我現在就報警!」兜帽衫朝我舉手機,「你冒領退休金又燒你爸的事兒,不上報紙可惜ṭū́₀了。」
我只好停下手上動作。
兜帽衫的巴掌落到我的臉上。
一下,兩下,三下……每一聲重響,都像一次雷暴,我似乎快要耳鳴了。
「你不交出來,我就不停手。」兜帽衫朝姐姐威脅。
我嘴角淌血,目光落在姐姐身上,牙齒打戰。
姐姐搖搖頭:「那賬本真的丟了,我不騙你。」
姐姐的話是對我說的,我看看天上的月光,和天剛黑時一樣清冷,我不知道怎麼度過今晚。
ṭű₂西裝男把姐姐的頭髮攥在手裏,像提一網兜子的水果一樣,每一次拽扯着,姐姐的頭皮便像被剝下來似的,叫着痛。
「媽的,真要是弄丟了,你的命不保,我們也完蛋!」兜帽衫說。
「我真的不瞞你們,也不是爲了保命才手抄的,是因爲原本丟了,在北京時就丟了,我怕,才用以前手機拍的照,又仿了一本,我帶兒子跑,也是因爲這事兒。」
姐姐這話剛說完,兜帽衫發狂般地一拳打過去。姐姐嘴角流出血來。
「你騙我呢!是不是?你老實說,你到底把賬本弄哪兒了?」兜帽衫緊盯着姐姐的眼睛,無形的恐懼籠罩在他的臉上。
姐姐朝地上吐口血沫子:「你打死我吧, 讓我弟走, 別管退休金的事兒。咱們算兩清了,好不好?」她語氣裏滿是絕望。
西裝男比兜帽衫更急眼,一腳踹在姐姐身上, 像要置她於死地似的。
「夠了,停手吧!」我實在受不了, 我寧可代姐姐去承受那份痛苦, 「我知道那本賬本在哪兒。」
他們停下手來,望着我, 等待一個真相。
「說啊。」見我又沉默, 兜帽衫心急。
「在我爸的身上。人現在已經停到太平間了。所以你們不能報警。」
姐姐看着我,像目睹一個陌生的謊言。
「我們不報警,不報!你去那賬本拿出來,一切都再追究。」兜帽衫說。
「呸!真下作, 誰會信你們!」姐姐插話進來。
我用滿是灰塵的手,抹一把臉上的血跡, 昂着頭, 答應下他們。
姐姐當作人質, 留在他們身邊,三人一起在殯儀館對面街上等着我。
-13-
我走進殯儀館, 回頭看一眼姐姐, 她眼淚晶瑩,似乎明白我要做什麼。
我確實去了太平間,在值班人員的陪護下看了爸爸最後一眼, 又把屍體推進了儲藏格子內。
爸爸身上自然沒有賬本,我比誰都清楚。
這個謊言只是爲了讓我抽出時間來報警,來讓警察將我、姐姐,以及那兩個人都一網打盡。
我們都是犯罪分子,在這點上誰又比誰更壞呢。
後來姐姐告訴,賬本是在北京洗衣服時, 小弟往正工作的洗衣機裏亂丟東西,把賬本連着裝它的手包一齊給洗了。百十萬的黑賬全在洗衣機的泡沫裏付之東流,姐姐慌了,只能逃跑。
好吧,都是些命裏的劫, 欠下的債遲早要還。
「喂, 110 嗎,我要報警, 我犯罪了。我太貪財了, 也太缺錢了。犯下了錯誤。」這是電話通了之後,我說的第一句話。
電話掛了後,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帶我和姐姐去逛商場的事。
當時在家電區,我和姐姐玩捉迷藏,我合上冰箱門藏在裏面偷笑。
姐姐幫我打掩護,說我不見了, 爸爸急了眼, 滿商場裏尋我。
後來,我被發現後,爸爸痛揍了我一頓, 又將那臺冰箱買回了家。
當時爸爸說:「這冰箱怪大的,以後能盛好多東西。」
現在看,真像個生活的隱喻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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