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的那天,父親抬了姨娘爲正室。
八抬大轎,十里紅妝,何其風光。
寵妾滅妻本是天理不容,可父親和姨娘的故事卻被傳爲佳話,百姓對父親的深情感動得一塌糊塗。
後來天子選秀,因着姨娘之女一句不願,我便被綁進了宮。
他們本想看我慘死深宮,卻不料我轉身就成了皇帝寵妃。
現在,該是他們贖罪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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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律例不允許抬妾爲妻,可父親爲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寧願當庭被杖責八十,也要將靜姨娘抬作平妻。
八十杖下去,不死也落個殘廢,所以那些達官貴人再寵愛妾室,也沒有一個人肯去受這種刑罰。
我父親不僅做了,沒有失去性命也沒有殘廢,只將養了好幾個月,養好的那一天便正式補辦了他與靜姨娘的結婚禮,就連天子,都不能說他的行爲有違禮制了。
一時間,京城所有人都在歌頌我父親與靜姨娘的愛情,他們幾乎忘了我阿孃這個正妻的存在。
可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喜氣洋洋把靜姨娘娶做妻子的那一天,我的母親是怎樣心如死灰面容枯槁的在我面前嚥氣的。
那個我記憶中溫柔如水一般的女子,此刻安安靜靜的躺在牀上,任憑我再怎麼呼喚,她都沒辦法給我一點回應了。
隔壁的蒹葭院滿堂歡喜,我阿孃的聽雨軒哭聲震天。
即使是這樣大的動靜,都沒能將我父親從新夫人的溫柔鄉里拉出來。
反而還有下人趾高氣昂的來到聽雨軒,讓我們小聲點兒哭,莫擾了侯爺與夫人的洞房花燭之夜。離開的時候,還罵罵咧咧的嘟囔着晦氣。
宋嬤嬤將我攬在懷裏,一個勁兒的安慰我:「大小姐莫怕,嬤嬤我會替夫人看着您長大的…」
我窩在宋嬤嬤的懷裏,冷眼看着爲數不多的下人爲我阿孃換衣,整理遺容,將她從牀踏上轉移到了狹小的棺材裏。
一晚上,我都沒有流一滴眼淚,下人偷偷議論我冰冷無情,我不在乎。
第二天父親過來的時候看到我阿孃的棺材的時候,腳步踉蹌了一下,隨手抓住一個下人問:「夫人過世,爲何沒有人與我說!」
我從嬤嬤的懷裏掙脫出來跑過去一把抱住了父親,哭着說:「我去蒹葭院請過您Ťŭ̀₈,被蒹葭院的下人攔住了,說…說…」
許是看出我眼裏的畏懼,父親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大姐兒別怕,父親爲你做主。」
「他說,讓我不要去打擾父親和新夫人,還說阿孃晦氣…」
說完我便趴在父親的懷裏哭的撕心裂肺,即使聞到他身上令人作嘔的薰香,我也要把這出戏演完。
果然,父親大怒,發作了好幾個下人,並警告他們,無論如何,我都是侯府的嫡長女,讓他們認清自己的身份。
母親葬禮期間,那位靜姨娘,哦不,現在已經是夫人的翟靜帶着我二妹妹過來祭拜了一下。
臨走的時候打量了我一眼,陰陽怪氣道:「大姐兒真是好樣兒的,幾滴眼淚便讓侯爺發作了我蒹葭院的好幾個下人,不過日子還長着呢。」
我看着她,勾脣一笑:「是啊,日子,還長着呢…」
-2-
翟靜看到舒雲堇稚嫩的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心底湧上一股莫名的恐懼,拉着舒雲纓便走了。
父親請了法師爲我阿孃唸經超度,將我阿孃的葬禮辦的風光體面。出殯前一天晚上,父親腳步虛浮的來到了我阿孃的靈堂,坐到了我身邊。
「阿堇,你阿孃…有沒有什麼話留給我?」
父親彷彿悲傷到極致,我只道:「阿孃說,她不後悔,嫁給您。」
果然,在聽完我的話以後,我的父親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
看着他慌張踉蹌的背影,我只覺得令人作嘔。
他或許是有那麼點愧疚所在的,我阿孃嫁給他十年,靜姨娘進府前,還是有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的。可到最後阿孃卻鬱鬱而終。
他不是不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可他將所有愛意都給了另一個女人,留給阿孃的,只有這麼點愧疚了。
笑話,我阿孃纔不會留任何話給他,阿孃到最後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
可是我還小,我要在這個侯府裏活着,我只有利用他這點最後的愧疚,來保證我在侯府裏的地位,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只有這樣,才能爲我阿孃報仇。
我想起她心如死灰面如枯槁的模樣,她強撐着一口氣,費力的抬手撫摸着我的臉:「我的阿堇,要好好活着。」說完這句話她便沒有了呼吸。
屋裏燒着溫暖的炭盆,阿孃的手卻那樣冰涼。
「阿孃,你放心,阿堇會好好活着的。」
他們憑什麼一家人相愛相親,他們憑什麼踩在我阿孃的死之上歌頌他們的愛情。
我要看着他妻離子散,我要讓所有有意或無意推動我阿孃去世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在我阿孃過完頭七以後,父親纔來見了我一次。
他似乎有點兒不知道怎麼面對我這個女兒了,只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道:
「父親知道你委屈,可這嫡女的位置,本該就是你妹妹的,你莫要怨他們,要怨,就怨父親吧…」
我面露惶恐,連忙低頭,手指不安的卷着衣角:
「父親,我是您的女兒,怎麼會怨您呢?阿孃沒了,我只有父親您一個人了,還有,父親,我好想念阿孃,我以後,能不能住到阿孃的聽雨軒啊?」
父親點頭,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無視他複雜的眼神,只將一腔孺慕之思表達的淋漓盡致。
他走了,我知道住到這裏以後他來主動見我的次數會越來越少,不過沒關係,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喂,小云朵,你這父親真不是個東西,你怎麼還那麼喜歡他啊?」
我瞥了一眼斜靠在牆角之上的顧朝,靛藍錦袍與盛開的梨花交相輝映,一雙丹鳳眼正認真的看着自己。
許是在習武的原因,少年的眉眼之間已顯露些許蠻氣,幾片梨花瓣落在他高高豎起馬尾上,他卻恍然未覺。
我收回目光,看着天上懸掛的明月,淡淡道:「他是父親。」
從今以後,他是永平侯,是舒雲堇的父親,確是舒雲纓的阿爹,翟靜的夫君。
侯府沒落,府中無一男丁在朝任職,可我還是抓住侯府提供給我最好教養的機會,從詩書到跳舞,琵琶,只要我能學的,我都要學到最好。
五年之後,父親最出名的不再是他這個永平侯與夫人感天動地的愛情,還有我這個風華冠絕京城的嫡長女。
我在永平侯府的地位越加穩固,再加上從幼年便定下的與鎮北侯嫡三子顧朝的婚約,我的人生,怎麼看都是一路往上的。
永平侯府前代風光,只不過是後來沒落,所以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佔的地方也算不錯,隔壁便是本朝有名的鎮北侯府。
我與顧朝同一年同一天出生,兩家夫人覺得有緣,便口頭定下了這門親事,十三歲那年兩家正式交換信物,這門親事便徹底定了下來。
從女學回府的路上,老百姓都在議論鎮北侯帶着兩個兒子打了勝仗的消息,一天的疲憊總算被這點兒好消息驅散了不少。
素沁眼含笑意的看着我:「大小姐未來的夫君定會和鎮北侯一樣,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斂眸,腦子裏閃過顧朝那張越發妖孽的臉道:「素沁,慎言。」
原本我的貼身丫鬟是阿孃院裏的玲瓏和宛月,但在我剛入住聽雨軒不久,玲瓏便因爲偷盜我母親的遺物被父親發賣。
隨後被人發現在家中上吊自盡,官府給了個畏罪自盡的名頭便隨意打發了這樁案子。
素沁是我從藥鋪買回來的精通醫理的醫女,這幾年頂上了玲瓏的位置。
到府門口的時候便見到顧朝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的正被父親和兄長訓斥。
見到我,鎮北侯便道:「等舒大小姐及笄以後,我便和你大哥去向永平侯提親,早點給你娶媳婦回來管着你,也省的你成天不學無術!」
我只是靜靜的給鎮北侯行了一禮,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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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朝似是朝我這邊偷偷瞧了一眼,羞的滿面通紅,捏着手裏的摺扇哼了一聲便跑了。
快要及笄了啊,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捱呢。
府裏開始爲我的及笄禮做準備,下人們都忙碌了起來,顯然父親十分重視我這個長女。
除了舒清鶴,我父親和翟靜成親第二年生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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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去看看宋嬤嬤。」
宋嬤嬤從我 12 歲那年身體便愈發差了起來,如今已纏綿病榻,我已不再讓她隨侍左右了。
宋嬤嬤的屋裏飄着濃重的藥味兒,她瘦了很多,外人都說她是因爲思念我阿孃導致的鬱結於心,如今看來,確實有點兒那個意思了。
我遣了兩個丫鬟來伺候宋嬤嬤,見我進來,行禮過後便都出去了。
我站在牀邊,居高臨Ṫṻₓ下的看着如今形銷骨立,面色灰白的宋嬤嬤,見她費力的抬起胳膊想要拉我的手,便順着她的動作坐在了牀邊。
「大小姐,老奴怕是見不了您成親了…」
她的聲音像只瀕死的烏鴉,沙啞又無力,說完這句話彷彿用了她全身的力氣。
「不見就不見吧,也省的晦氣。還不如早點兒去見我阿孃,說不定還能跟到下一世去伺候她。」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感受着自己生命一點點流逝卻抓不住的滋味好受吧?你說我阿孃當初是不是也像你這麼痛苦呢?」
牀上的人像是聽見了什麼分外可怕的事情,眼睛瞪的老大,驚恐的看向了我,破敗的身子因爲恐懼想要往牀裏挪,用了半天勁兒卻沒挪動分毫。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看啊,多有趣啊。看着她們一點點在我手裏死去卻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真是太有趣了!
我忍不住興奮的站了起來,在她牀前欣賞她這幅樣子,這是她的第二個傑作!
「宋嬤嬤,你知道玲瓏是怎麼死的嗎?她是被我勒死的啊,死的時候還懷着身孕,我就這樣在她身後勒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她在我手裏從劇烈掙扎到了無生機,死前還在死死護着自己的肚子,她是不是很愛她的孩子啊哈哈哈哈!」
說到興奮處,我甚至還原了當時的動作,恨不得讓她親眼看見我的傑作。
「你說,當初我阿孃喫了她放了那麼多藏紅花的糕點小產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拼命的護着那個孩子啊?」
事後卻在另一個二等丫鬟的房間裏搜出了大量藏紅花,被盛怒的父親直接杖斃了。
「死前讓她體驗一把被栽贓被殺死自己孩子的感覺,她也不算枉死了吧?」
宋嬤嬤已經從驚恐變成了心如死灰。
只呆呆楞楞的看着天花板:Ṱů⁾「所以你也給我下藥,讓我像你母親那樣…躺在牀上…一點點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卻無能爲力的感覺?」
我又坐回去上前拉住她的手:
「您怎麼能這樣想呢?我只是吩咐素沁給你做飯而已,您看看我現在,不僅能把自己照顧好,還能繼續照顧您呢!誰不知道我日日關心您的病情,每日都讓素沁給您做藥膳呢?」
食物相剋雖然讓她死的速度沒有那麼快,但慢慢看她在我手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真是美妙極了!
宋嬤嬤第二天便死了,素沁說是心悸而死。
「嘖,真是不驚嚇,拖出去埋了吧!」
「是。」
我在給父親請安的時候說了宋嬤嬤的死,我沒有放過一旁坐着的翟靜驚懼的神色,雖然只有一瞬。
他只是點頭:「我兒心善,還是讓那嬤嬤早日下葬吧,免得衝撞了你的及笄禮。」
舒雲纓聽到我們的談話清秀的臉上帶着明顯的懼意,父親拍了拍她的手:「阿纓別怕,有阿爹呢。」
「一大早的便來說什麼死人的事兒,嚇到阿纓了,幸虧清鶴沒過來…」
我對上剛說完話的翟靜,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
「夫人說的對,是女兒的錯。」
父親很滿意我在他們面前溫婉大氣的模樣,等宋嬤嬤下葬以後,便讓我帶着舒雲纓出去採買。
在鏡月齋挑選首飾的時候,一位頭髮半白,衣衫凌亂面色頹靡的男的驚叫着撲向了我,還沒靠近便被宛月一腳踢出了門外,隨後便跪在地上哭嚎起來。
「大小姐,您就看在我家老婆子在你家任勞任怨幾十年的份兒上,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家裏還有臥病在牀的兒子,我們爺倆快活不下去了!」
話裏話外都在指責我吝嗇,連從小照顧自己的嬤嬤親眷都捨不得給銀錢讓他們過得更好。
有意思,真有意思。
見我沒動靜,他磕的更起勁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舒雲纓湊近我:「人人都說舒大小姐待人最是寬厚,怎麼現在見了故人的親眷,這麼冷漠啊?」
還沒等我開口,那人便被人一腳踢飛老遠。
顧朝灰藍的衣襬像主人一樣,連飄動的弧度都帶着意氣風發。
「瞧你臉上那不正常的紅,剛喝完酒吧?手上搖骰子的地方都長繭了,這滿京都誰人不知道舒小姐溫婉賢淑,她給你們的銀錢都賭完了吧!竟然還敢來欺負她?老子最看不慣你們這些滿肚子心眼成天算計別人的狗東西了,現在,有多遠滾多遠,別讓老子再在京都看見你!」
顧朝站在門外,朝我笑的溫和中又帶着一點痞氣,眼神亮晶晶的。
真好啊。
阿孃說,女子的及笄禮是除了成親以外最重要的日子,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
父親在這一天收到三月後選秀的消息,卻因我有婚約在身,不得不將舒雲纓的名字放了上去。
而我在這一天傍晚的時候收到了鎮北侯和兩個兒子戰死的消息。
鎮北侯父子三人回京的時候,滿城素縞,老百姓自發穿着素衣來迎接他們。
顧朝披麻戴孝,在最前方穩穩的端着父親的牌位,幾日不見他瘦了很多,臉上再無之前的痞氣,目光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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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他卻帶着信物來我家退親。
面色灰白,眼下有濃重的烏青。七尺男兒,就這樣跪在了聽雨軒的門外。
我走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他看着我,雙目黯淡,乾裂的嘴脣張了又張,我耐心的等着他。
良久,他才道:
「小云朵啊…此生是我對不住你」
「此後我們婚嫁自由,各不相干。」
我拿過他手裏的我父親給顧家的信物,當着他的面,狠狠摔到了地上,然後轉身:
「顧公子回去吧,雲堇再此提前恭賀顧公子襲爵了。」
我不知道他聽雨軒門外站了多久,不過跟我沒關係了。
宛月小心翼翼的問我:「姑娘,不難過嗎?」
有什麼好難過的。
他這一退親,反而成全了多人。
我再也不用擔心顧朝以後看清了我的本來面目會不會厭惡我,父親也不用再送舒雲纓去選秀了。
顧家的兵權,也落到了該擁有它的人手裏,一個沒落的勳貴之女,撐不起鎮北侯的門楣,這個道理,所有人都清楚,顧朝也清楚。
他能夠撐這麼多天,不在我及笄那日退親,已經很好了。
九月初,天氣還帶着屬於夏天的悶熱,牆角的那棵梨樹已經結出了大大小小的果子,我摘了一顆嚐了嚐,真酸啊,酸的我留下了的生理性的淚水。
次日,父親便罕見的來了我的聽雨軒,他的臉上依舊掛着我熟悉的愧疚,好像除了愧疚,他面對我再沒有其他的情緒了。
「眼下你已無婚約在身,阿纓…她是平妻之女,自是沒有嫡妻之女地位尊貴,這選秀的名單,阿爹已經呈了上去。」
他是來通知我的。
「知道了,父親。」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平靜,到底沒再說什麼其他的話。
宛月和素沁都是一臉悲憤的樣子,「侯爺他怎麼能這麼偏心啊!就這樣將姑娘推向了那等虎狼之地!誰不知道…陛下他…」
當今陛下登基四年,卻從不去後宮,反而日日與一舍人形影不離,陛下有龍陽之好已經是朝臣勳貴心照不宣的祕密了。
趙丞相本來已經打算勸陛下過繼旁嗣之子,卻沒想到登基四年不肯選秀的陛下居然要開始選秀了。
宛月似是不好意思提起,生生止住了剩下的話。
我面帶微笑的扶起他們:「所聽不一定爲實,皇宮怎麼能是虎狼之地呢?那可是權利的中心啊…」
靠我一人之力怎麼能讓這座侯府給我阿孃陪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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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靜不用再想怎麼除掉我,也不用日日防着我把她弄死,兒女相伴,快活極了。
笑吧,趁活着的時候多笑一笑。
我會讓他們將我送進宮,成爲他們一輩子最後悔的選擇。
容貌、才學是我最大的助力,聖旨下來那一天我便預料到了。
此次選秀陛下只留下了六位秀女,分別給了位分,而我是六位秀女中位分最高的。
「臣見過舒美人。」
此時此刻,父親,翟靜,舒雲纓和舒清ƭû⁾鶴,以及永平侯府所有的僕役都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心裏升起了一股莫大的快意,
強壓下心頭想把他們的腦袋狠狠踩在地上的衝動,我並沒有讓他們起身,慢慢走到了他們面前。
「父親,其實那一天我還有句話沒有對你說。」
父親疑惑的抬頭,我靠近他,一字一句道:「你、會、後、悔、的。」
三個人的臉色立刻變了,鮮活生動,這纔是活生生的、活着的人啊…
只有舒清鶴年齡太小聽不懂大人的交流。
聽不懂也好。
我把素沁和宛月都帶進了宮。
素沁將此次六位秀女的名字家世位分和宮殿一一抱給了我。
我們幾個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要麼家境不好,要麼母族無人在朝。
皇后趙氏給每個人都分了宮,我的興德宮在離乾清宮最遠的地方。
即使這樣,皇帝還是第一天便來了興德宮。
他比顧朝這個常年混跡軍營的人要白一點,劍眉星目,本是很招姑娘喜歡的容貌,一雙眼睛卻如同古井一般無甚波瀾,不僅讓人看不透他的想法,平白添了一絲陰鷙。
他擺擺手讓伺候的人下去。我跪在地上,等他看夠。
許久,才終於聽到上方傳來低沉的聲音:「起吧。」
「是鎮北侯讓朕多關照你的。」
「妾知道。」
皇帝好像來了興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就不怕朕懷疑你們有私情?」
「陛下是明君。」
只聽到他「呵」一聲,然後便讓那位傳說中帝王心尖上的劉舍人去準備沐浴了,是個白白嫩嫩十分俊俏的長相。
皇帝走之前還不忘指了指內殿的牀榻,「你睡地上。」
「是。」
如果說第一眼只是猜測,那第二天請安的時候,我便更能確定,蕭承熙跟我是一類人。
趙皇后無意間觸碰了他的手背,等再站起來的時候,被皇后碰過的地方便是一片紅,偏偏還端着一副十分體貼的模樣。
我想象中來自趙皇后的刁難也沒有來,畢竟她是因爲位分便可以分給我那麼偏遠的宮殿的人。只是走之前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明面上,我的確是皇帝第一個「寵幸」的秀女。
在宮裏的日子比在永平侯府自在多了。
皇帝只是每天都來我的宮裏,每Ŧū́⁸次看我的眼神都很複雜。
「顧朝請旨賜婚他與戶部侍郎嫡女你也沒反應,你們兩個倒是很有趣。」
我躺在地上看着屋頂:「不比陛下有趣,明明討厭連自己在內的任何人的身體,卻不得不來靠近我。」
蕭承熙一下子便坐了起來,看我的目光陰鷙又帶着一絲狠厲。
蕭承熙討厭別人的觸碰,連沐浴都要閉着眼睛,在浴桶上面飄一層花瓣,將自己的身體遮擋的嚴嚴實實。
我朝着他一拜:
「顧朝必須效忠陛下,所以他遲早要娶一位同樣忠於陛下的高位臣子之女來保住顧家的爵位與兵權。妾不愛顧朝,顧朝愛的也不是妾,他喜歡的是那個活在衆人口中被交口稱讚的永平侯嫡長女。」
「我在他的面前摔玉,是因爲從先鎮北侯戰死的那一刻,便知道父親會將我送進宮,我要讓他認爲我因爲他的退婚傷心欲絕。」
「因爲他的退婚我纔不得不進宮,我要成爲他認爲的這一輩子認爲最虧欠的人,有了鎮北侯的助力,妾在後宮也能好過的多。」
我聽見輕笑一聲,然後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將我扶了起來。
我看到他強忍着沒有用手帕擦手,便大膽的握住了他的ṱű̂²手。
「陛下,想要克服這個障礙,一個人是不行的。」
蕭承熙一動沒動:「你願意做朕的人,即使朕並不愛你?」
「情愛於被仇恨浸染長大的人來說,是可以放棄的,不是嗎?」
他對我說:我們可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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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天以後,蕭承熙便開始了對我的獨寵,甚至允我到乾清宮與其同住。
而我每天都在幫助蕭承熙克服這個障礙,即使再困難也要做,因爲他現在需要一個子嗣,即使這個子嗣會是他的催命符。
屋外颳着狂風,我慢慢挑起蕭承熙的裏衣,用手一點一點讓他感受來自自己身體的愉悅。
等到最後一步的時候,他卻將我一把扯到了他的懷裏,撞得我鼻子發酸。
低沉的聲音在我上方響起:「那個人在我母后身上馳騁的時候也是露出這樣迷亂又享受的神情的。」
我大驚,恭肅太后乃是前朝後宮的禁忌。
只知道先皇與她本來恩愛非常,原本連後宮妃子都不願意寵幸,不知爲何驟然被皇帝厭棄。
恭肅太后突然崩逝,先皇連追諡都不願意,連恭肅這個諡號還是蕭承熙追封的。
先皇甚至帶着滿宮妃子跑到行宮,讓工部花了三年的時間將皇宮大修,徹底抹去了恭肅太后在宮裏存在過的痕跡。
蕭承熙是恭肅太后與先皇的嫡子,連帶着被先皇厭棄。只是不知爲何先皇之後大肆寵幸妃嬪,卻始終無一人懷孕,最後不得不傳位給他這個唯一的皇子。
蕭承熙閉了閉眼,將我推的遠了些,臉上的表情十分落寞。隨後似乎是想到什麼,表情突然變的癲狂了起來。
「那個女人將我綁到母后的牀下,讓我聽着、看着我的母后是怎樣被人玷污的!我始終忘不了他們的身體是怎樣在一起糾纏,滿屋都是令人作嘔的聲音和味道!」
「我被綁了好久,被拖出來的時候便看見盛怒的父皇,和一臉決絕的母后,她看了我最後一眼,然後毫不猶豫的撞死在了椒房殿的柱子上…」
「我只能裝作受刺激失憶,即使這樣,父皇還是十分厭惡我。」
「你知道爲何我要你住到乾清宮嗎?」
我搖頭。
「因爲在大修皇宮的過程中,父皇讓人把所有宮殿的牆上、地下塗抹了大量的麝香,再用其他香味蓋掉。這纔是爲什麼父皇后來沒有一個皇子出生的原因…」
「他知道母后是被人陷害的,知道趙丞相的狼子野心,知道要爲我鋪路,可厭棄與疏遠卻是真的。因爲母后的的確確被人玷污了,他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
多可笑啊,女人彷彿只能專屬於一個男人,而男人卻能愛了一個又一個,即使不愛,也要打上自己的標籤,將人綁到身邊,看着她鬱鬱寡歡到死!
我望着已經恢復平靜的蕭承熙,我彷彿看見了阿孃小產那一天到處求救的不過六歲的我。
滿手的鮮血,跑到蒹葭院瘋狂的磕頭哭喊,纔將父親,從翟靜的屋裏喊了出來。
我將他慢慢抱在了懷裏:「那你好像比我幸運一點,至少永平侯連我的前途都沒有考慮過。他可以毫不猶豫的將我替代他的阿纓推進火坑。」
害死恭肅皇后的女人是趙丞相的女兒貴妃趙氏,沒等先皇駕崩便病死了。
如今的皇后趙容兒是趙丞相的孫女,他一刻都沒有放棄過,攜天子以令諸侯甚至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高祖仁慈,十分相信這個與他共同打天下的出生入死的過命兄弟。
可他忘了人在權利之巔站久以後,都是會變的。
高祖駕崩的早,他便將女兒嫁給先皇,卻沒想到碰見了先皇這麼一位專情的主兒,皇后獨寵,他的女兒上不了位,目的達不到。
於是用一場陰謀,害死了皇后,讓蕭承熙對男女之事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幾乎廢掉了蕭承熙這個皇子。
如今的蕭承熙如願成了有「龍陽之好」的皇帝,即使這樣也要把孫女送進宮,因爲現在的趙相只需要一個小皇子,他就可以廢掉蕭承熙令祖宗蒙羞的皇帝。
蕭承熙不寵幸妃子他便可以抱一個蕭氏宗族之子,如今寵幸了我,更是可以直接坐等「成果」。
這也是爲什麼皇后和其他妃嬪不找我挑事兒的原因,她巴不得我早點兒有身孕,好抱着小皇帝做她的太后。
我努力了一年半多,蕭承熙終於讓我懷了身孕,將我封了貴妃。
猶記得第一次事後,他抱着我道:「原來與喜歡的人做這種事,並不會讓人感到噁心。」
我累極了,只淡淡笑了笑,並不反駁他的話。
不知不覺已進宮兩年,我與永平侯府已斷了聯繫。
只聽說翟靜幾次讓父親與她去江南定居,而我讓人去向父親透露趙丞相的動作,他果然沒有聽翟靜的話,依舊安安靜靜留在京都。
殺人的快感,只有要在自己的籠子裏殺掉才能感覺到。
-7-
顧朝也在兩個月前娶了戶部侍郎嫡女柳姒,顧家的兵權越來越穩固。
表面上風平浪靜,可我知道,那一天快來了。
自我懷孕以後,趙丞相的動作似乎越來越肆無忌憚。
孩子八個多月的時侯,趙丞相與宣威將軍以皇陵進水爲由,讓蕭承熙爲自己行爲失德去太廟向先祖告罪。
臨行前蕭承熙摸了摸我的肚子,眼裏似乎有了我從未見過的溫情:「阿堇,信我嗎?」
我點點頭。
素沁扶着我進了內殿:「娘娘別擔心,陛下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兒,眼下還是小皇子比較重要。」
傍晚的時候,趙皇后與劉舍人大搖大擺的進了乾清宮。
我瞥了一眼劉舍人,然後屈膝行禮。
趙皇后虛扶我一把,然後做到了主位。
「妹妹懷孕辛苦了,如今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了。」
我裝作聽不懂她話的意思,訝然道:「皇后娘娘,臣妾還未到太醫預估的產期啊?」
「不過早了半個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皇子今天就要出生了。」
我彷彿聽到了什麼十分可怖的話,扶着肚子顫顫巍巍的後退,素沁和宛月連忙從後面扶住了我的身體,不讓我倒下。
皇后輕輕笑了笑,「妹妹別怕啊,不會傷到你和小皇子的。劉舍人,去,看看催產藥熬好了沒?一定得讓舒貴妃喝碗熱乎的。」
劉舍人應了一聲後變轉身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便端了一碗冒着熱氣的黑乎乎的藥上來。
我看着他這張俊俏至極的面孔,問道:「陛下待你不薄,你爲何背叛於他?」
劉舍人卻不知道被哪個字刺激到,一步步靠近我,一張素白的臉上帶着扭曲的恨意:
「背叛?不是陛下先背叛我的嗎?明明只有之前只有我一個人能近的了他的身,只有我能觸碰到他,哪怕只是爲他穿衣。
可自從貴妃娘娘你進宮以後,一切都變了!我不再是他的唯一,他越來越看不見我,甚至讓你這個女人懷了身孕!」
嘖,原來是因愛生恨啊,走的是流言聽多了便把自己真的當成戲中人的路。
我嘆了口氣,對他說道:「其實陛下怎麼會不在乎你呢?他臨走前還讓我告訴你一句話,舍人可以聽完再灌我藥嗎?」
提到蕭承熙,他的臉上露出了癡迷之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趕緊說,說完咱家來親自迎接小皇子降世。」
我拉了她一把,讓他離我更近了一些,許是之前確認了我身上沒有利器,他對我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
我慢慢靠近了他的耳邊,輕生說道:「蕭承熙說,讓你…去、死。」
下一刻他便倒在了我的面前,我握着簪子再次朝着他的脖子快速補了兩下,鮮血瞬間濺滿了我的衣裙,連帶着臉上、脖子上都感覺到了溫熱的鮮血。
他捂着腹部,脖子上的傷口噴湧,又捂住脖子,鮮血卻從他的手指縫裏流了出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只能發出撕呵撕呵的聲音。
趙皇后馬上叫了御林軍,卻無一人進來。
她的臉色恐慌到極致,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一般,拔腿就跑,卻被反應過來的素沁和宛月立刻壓在了地上。
我拿着簪子在她嬌豔的臉上比劃了幾下:
「忘了告訴皇后娘娘了,從我九歲那年用簪子殺了那個企圖賣掉我的人販子以後,我頭上帶的每一支簪子都磨的尖尖的,這樣殺人就更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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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九歲那年我還期待過來自父親的關愛,中秋節的時候我看着父親帶着翟靜,將舒雲纓抱在懷裏出門遊玩。
我偷偷的跟着他們後面,渴望父親發現我,抱抱我,路上行人太多,我離他們越來越遠,人販子慌亂之中將我扛起來抱走,他穿梭在各種小巷子裏,走的很快,我害怕極了。
慌亂之中拿出簪子刺了他脖子一下,就這一下,鮮血噴湧而出,而我從那時候開始知道這裏是最殺人最方便的地方。
從回憶抽出,眼前是趙容兒扭曲的小臉,她瘋狂的喊:「你敢殺我?我祖父可是趙丞相!我是陛下的髮妻!」
我冷冷說道:「髮妻?你可真的一點也不瞭解咱們陛下,今天別說你這個髮妻,趙相府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人,連條狗他都不會放過!」
話至此處,她的臉色纔開始變的灰敗了起來。
我沒理她,朝着殿外走去。
顧朝帶着御林軍向我走了過來。
見我這副樣子,驚了一瞬,馬上低頭行禮。
「貴妃娘娘,臣來遲。」
我點點頭,對他道:「去告訴陛下,他的事兒辦完了,我也要去辦我的事兒了。」
我讓顧朝撥了一隊人給我,他不放心,親自跟着我來了。
我看了一眼,見他如此執着,便沒理他,希望他不要後悔今天跟着我過來。
我讓人強行撞開了大門永平侯府的大門。
幾個御林軍帶着準備跑路的一家四口抓了回來。
永平侯見到我,還企圖喚醒我們之間早已耗盡的親情。
「阿堇,你放過我們吧!爹知道你委屈,可你現在不是已經是貴妃了,將來還會有更尊貴的位置等着你!」
原來他是真的什麼都知道。
我扶着肚子,讓人按着他,將他的臉狠狠踩在了地上。
「舒雲堇,你瘋了?他是你爹啊!」
聽到翟靜的話我反而踩的更狠了些,永平侯悶哼一聲,想來父親的另外一半臉已經傷痕累累了。
「爹?這會兒不自稱父親了?進宮那一天我就想這麼做了,當初我還是個美人,地位不夠,如今我都是貴妃了,我還怕什麼?」
「你知道父親爲什麼不肯帶你去江南嗎?因爲他篤定趙丞相會成爲最後的贏家,我和皇帝一定是被圈禁的下場。這就是他這個父親給我這個女兒安排的人生的結局!」
「父親,你知道你的消息來源是誰嗎?是我。」
「記住,這輩子,你不是被你的女兒殺死的,是被你自己的愚蠢和無情害死的!」
「你娶了我阿孃卻不好好待她,明明知道翟靜給我阿孃下藥致她流產,她病重臥牀最後體重還不足一個成人的一半!你還是選擇了沉默,選擇縱容這個賤人將我阿孃害死!」
「你覺得我年齡小,發現不了。可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我來替我阿孃來向你們索命了!」
舒雲纓抱着舒清鶴瘋了一般下跪磕頭:「大姐,我和弟弟什麼都不知道,你放過我們吧,你放過我們吧!」
翟靜聽到這裏卻突然使勁朝我撲來,卻被人狠狠按在了地上,淒厲的喊叫着:
「那個賤人她該死!我纔是舒郎的青梅竹馬!憑什麼我父親一朝獲罪,卻讓她一個五品小官之女做了侯夫人!」
「她坐在華麗的馬車上讓人丟給我銀子,她明明知道乞丐窩裏有一塊銀錠子會是什麼下場,她還是那麼做了,她該死!該死!我現在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把你這個賤種一塊兒弄死!」
原來是這樣,我的阿孃啊,她到處施捨銀子給無家可歸的可憐人,還重點關照了女子,因爲她知道這個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最後卻被自己隨手做下的一件善事,卻成了她的索命符…
腦海裏關於阿孃的印象越深,我的恨意便越濃重。
顧朝找了把椅子讓我坐下,我對着父親說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話:「這一切的源頭都是你,所以,最該死的,也是你。」
他懦弱又自私,不敢娶身爲罪臣之女的翟靜。娶了我阿孃卻忘不了青梅竹馬的情意,最終導致了這一家人的悲劇。
我讓人準備好了四杯毒酒,送他們上路。
他們瘋狂的掙扎着,淒厲的尖叫爲這夜色添了幾Ṱù⁹分涼意。
肚子裏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劇烈的動了起來。
我一下一下摸着肚子安撫着他。
回憶起阿孃曾經爲我唱過的童謠,循着調子輕輕哼唱了起來。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來學木匠,
媽媽起來扎鞋底,嫂嫂起來蒸糯米,
娃娃聞到糯米香,打起鑼鼓接姑娘…
他們一個一個在我面前倒下,而我哼唱歌謠的聲音未曾終止。
等到他們徹底沒了動靜的時候,歌謠也唱完了。
「將永平侯和夫人丟到亂葬崗,舒雲纓和舒清鶴…你自己看着辦吧。本宮累了,要回宮了。」
永平侯府外,蕭承熙正站在夜色裏,見我出來,將一個斗篷披到了我身上。
「夫人,咱們回家?」
「好。」
歲暮天寒,他的斗篷卻格外溫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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