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成爲秀女的第一天,我看到首領太監笑得陰森:
「你們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成爲真正的主子。」
「其她人,生死有命。」
說完,他掃視了我們這羣秀女一圈,尖細地嗓子開口:
「紫衣乃貴妃娘娘心頭所喜。」
「今日穿紫衣衝撞娘娘者,拖下去入掖庭!」
我盯着自己一身紫衣,額頭冷汗直冒。
在小太監凶神惡煞地衝我撲來之前,我迅速在腦中對五個時辰前的自己說道:
「明日拜見貴妃娘娘,不要穿紫衣。」
下一刻,我身上的衣衫驟然變成了月牙白。
-1-
小太監並未發現任何異樣,從我身旁經過。
彷彿我今日來時,便穿了這樣一身紋樣繁複的衣服。
淒厲的叫喊聲逐漸安靜下來。
剩餘秀女戰戰兢兢地站在原處,大氣不敢喘一口。
貴妃娘娘端坐於主座之上,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這才懶散地掀起眼皮,訓斥我們這羣剛剛入宮的秀女:
「不要以爲進宮當了秀女,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這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向上攀爬的冤魂。」
貴妃娘娘在說這些話的時候。
眼底血紅,帶着嗜血的光。
宛如一隻行走於白日裏的鬼魅。
看我們的眼神,像是狩獵者見到了久違的獵物。
我甚至還能看到她嘴角掛着一絲刺目的血漬。
朝陽殿中針落可聞。
半晌後,貴妃娘娘突然指向我:
「你,過來!」
我戰戰兢兢上前跪好。
一隻金簪突然插入我的髮髻中。
冰涼的簪子劃過頭皮,引得渾身戰慄。
「你今日這身衣衫倒是不錯,上面的銀色紋樣很是漂Ṫũ̂₅亮。」
「這支金簪,本宮賞給你了。」
-2-
金簪與繡滿銀色祥雲紋樣的衣衫相得益彰。
可沒有人知道,我掌心早已被汗水濡溼,指甲狠狠掐入。
只差一點,今日入掖庭的秀女裏,也有我。
我在年幼時,無意間發現可以與過去的自己對話。
通過這樣的本事,可以改變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錯事。
但並不是次次都可以僥倖逃脫。
比如我六歲那年,爹爹進山打獵再也沒有歸來。
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無數次告知六歲前的自己:
「一定要想辦法阻止爹爹進山。」
可身邊並未發生任何改變。
努力許久後我才明白。
六歲的我實在年幼,爹爹怎麼可能聽一個孩童的話,放棄唯一賺取銀子的機會呢?
爹爹死後,只剩我與孃親相依爲命。
日子磕磕絆絆長到我十五歲。
陛下廣詔天下美人入宮。
各州府拼了命地在民間蒐羅年輕貌美的姑娘。
我也被抓上了進京的馬車。
家裏只剩年邁的母親,我拼命冷靜地告知一日前的自己:
「明日不要出門。」
只要不出門,就不會遇到衙役當街抓人。
可我還是出現在了馬車上。
我變成了被衙役闖入家中抓走的美人。
我試圖再次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
「明日躲去深山。」
「與孃親搬離到偏遠些的地方。」
「多籌些銀子,賄賂衙役放行。」
「……」
結局都是一樣的。
我總會出現在馬車上,像犯人一樣被押解進京。
最後一次嘗試失敗後,隔着軟簾,我看到孃親仍舊如往常一樣,抹淚追在馬車後:
「玉覃啊,進了宮一定要小心行事,娘只求你活着!」
我握緊了拳頭,對母親大喊:
「娘,我在宮裏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
「說不定當了貴人,還能讓孃親享福呢!」
我要活着。
我要成爲宮裏的主子。
讓孃親不再牽掛。
藉着我的餘蔭,安度晚年。
-3-
我是新入宮這批秀女中,唯一得到貴妃娘娘賞賜的人。
樹大招風。
在回儲秀宮的路上,我感覺無數道怨毒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彷彿要喫了我。
我們這羣秀女,身份低微,毫無家世,只有一人可以飛上枝頭。
剩餘的,要麼當宮裏的冤魂,要麼進掖庭或者浣衣局,永生都無出頭之日。
唯有與我同鄉的林寶兒親熱挽着我的胳膊,拿着金簪愛不釋手地瞧了許久,才戀戀不捨地給我:
「玉覃姐姐,貴妃娘娘賞的簪子真漂亮。」
我笑着捏捏她肉包子似的臉。
「娘娘所賞,姐姐不好給你。等日後姐姐有了自己可以做主的稀罕物,都拿來送給你。」
林寶兒興奮地直點頭。
她與我同鄉。
我爹去世後,林家見我們孤兒寡母實在可憐,明裏暗裏接濟許多年。
這次進宮,林母老淚縱橫,幾乎哭昏過去,最後追在馬車後,泣不成聲道:
「玉覃啊,你自小聰明,在宮裏,可一定要多多照應寶兒。」
這喫人的後宮,只剩我與林寶兒相依爲命。
儲秀宮前,早有掌事嬤嬤等候。
她與貴妃娘娘一般,眸子亦是血紅。
嘴角的鮮血更甚。
淅淅瀝瀝,前襟灑了大片。
我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迅速低下頭。
只聽尖銳刺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明日要考驗各位秀女的針織女紅。」
「凡是不合格者,」她貪婪地伸出血紅的舌頭,舔了舔下脣的鮮血。
「全部罰入浣衣局,永世不得出宮!」
-4-
我曾旁敲側擊詢問林寶兒:
「寶兒,你有沒有看到貴妃娘娘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疑惑地搖了搖頭:
「娘娘雍容華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宮裏的人,像極了披着人皮的鬼魅。
那血紅的眸和嘴角的鮮血,只有我能看到。
但她們略有不同。
貴妃娘娘僅僅是嘴角掛着一絲血漬,衣衫乾淨光潔。
可首領太監與掌事嬤嬤的前襟,染着大片血紅。
而行屍走肉的小太監與宮女,全身幾乎被鮮血浸透。
活脫脫是個血人。
我只能強忍着不去抬頭看他們。
考驗女紅就設在儲秀閣前。
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繡好繡品,便可以在這場絞殺中順利存活。
我們這羣人。
在一場場絞殺後,最終只能留下一人。
享盡天下富貴,成爲這世間的人上人。
女紅是每個女子待字閨中時都會學的技藝。
我捏起繡花針,剛想引線。
卻驟然發現,我的雙眼一陣陣發暈,竟看不清針眼的位置。
-5-
後背洇出一層層薄汗。
一旁的秀女們已經飛快地穿針引線,只餘我,努力了許久,都無法將細如髮絲的繡線穿入針眼。
我使勁閉了閉雙目。
再一睜開,還是昏花一片。
我這才意識到。
我中毒了。
中的是能令雙目暫時昏花的毒。
會是誰呢?
我仔細回憶昨日接觸過的所有人。
除了林寶兒,便是與我同時入宮的沈清嵐。
我們這批秀女,皆是農女出身,身份地位極低。
哪怕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美人,大多也是手腳粗糙,臉色枯黃。
唯有沈清嵐是富戶之女,養得膚白貌美,十指纖纖。
昨日我得了貴妃娘娘的賞賜後,她一直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
今日一早,更是特意靠近我,在我身旁站立許久才離開。
我聞到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香氣。
那時只當是她用了薰香。
沒想到是害我的毒物。
沈家雖只是個小小的富戶,可比我們這些農女強了太多。
此次進宮,她拿了厚厚一摞銀票。
想弄些毒,也不算是難事。
我的大腦飛快轉動,閉上雙目,對一個時辰前的自己說道:
「不要靠近沈清嵐,她身上帶了毒。」
-6-
再次睜眼,我的雙目一片清明。
許久無法對準的針眼,繡線順利穿過。
而在我身旁,本是胸有成竹的沈清嵐,臉色驟然變成了怨毒。
她的計劃失敗了。
她沒有找到機會接近我。
針線翻飛,我很快繡好一尾尾歡快暢遊的錦鯉。
三炷香時間完畢之前,我剪掉了最後一針線頭。
抬眸向沈清嵐望去。
她的繡工不錯,在這批秀女中也算佼佼者。
在前排的林寶兒,也繡好了一樹樹開得熱烈的紅梅。
眼看時間即將結束。
我再次思考。
沈清嵐的毒一定是抹在袖口處,因爲她之前害我時,每次揮手,我纔會聞到香味。
可她身體無恙,那定是解藥也帶在了身上。
會藏在哪裏呢?
我掃了一眼她的裝束。
目光觸及到她腰間香囊時,心下一片明朗。
這香囊是第一次出現。
那麼裏面裝着的,一定是解毒的草藥。
我冷靜地對昨晚入睡前的我道:
「今夜子時後,替換掉沈清嵐的香囊。」
-7-
剛吩咐完。
有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時間到,請諸位秀女們放下手中針線。」
「不!不!我還沒有繡完,嬤嬤再寬限些時間吧。」
驚聲喊叫的人,是沈清嵐。
她努力揉着眼睛,拼了命地在白絹上繡着什麼。
方纔還精緻地一片竹林山川,轉瞬間成爲一堆雜亂的藍綠線頭。
可所有人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
畢竟在大家的記憶中,沈清嵐從一開始考驗女紅時,就一直精神緊張地揉眼睛。
掌事嬤嬤興奮地舔了舔下脣,將嘴角殘留的鮮血全部吞進肚中。
「秀女沈清嵐未完成繡品,拖去浣衣局。」
沈清嵐淒厲的慘叫聲響起,面孔猙獰地嚎叫:
「姜玉覃,是你,一定是你偷換了我的香囊。」
「你不得好死,你一定會不得好死的!」
沒有人聽她在鬼哭狼嚎些什麼。
剩餘的秀女噤若寒蟬,無人出聲。
我瞧見拖她下去的小太監竟張開血盆大口,在沈清嵐的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生生扯下一塊血肉,鮮血淋漓。
周圍秀女無一人發現。
我閉緊了嘴,沉默地低下頭。
同時入宮的秀女們有七十人。
如今,只剩十二個。
掌事嬤嬤眼底閃着古怪的光:
「明日諸位秀女便能見到陛下。」
「你們只有一夜時間,在明早之前,爲陛下準備一份禮物。」
「能得聖心者,便有機會成爲宮裏真正的主子。」
-8-
小小儲秀宮裏。
所有秀女們緊張忙碌着。
陛下久居高位,見識過無數奇珍異寶。
我們只能在心意上出奇制勝。
有精通女紅的秀女正緊張地繡着鴛鴦。
有出身稍稍富裕些的秀女,正拿着銀票打點,試圖從嬤嬤嘴裏套出陛下的喜好。
我與林寶兒出身低賤。
除了女兒家該學的,我們最擅長地,便是採藥ŧú₃。
林寶兒將帶進宮的蒲草取出,小心翼翼撕成一條條,在內裏摻入金絲。
然後編織成遨天的鳳凰。
我不能與她做一樣的東西。
思來想去。
我取來一塊成色一般的白玉,拿着刻刀雕刻氣勢磅礴的皇宮。
這是小時候孃親教我的手藝。
在家中,經常擺放着這樣巧奪天工的石頭雕品。
令我與我爹嘖嘖稱奇。
林寶兒將腦袋探過來,驚奇道:
「玉覃姐姐,原來你打算將這份禮物送給陛下啊。」
說完,她有些悶悶不樂:
「你的手這麼巧,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我點了點她的腦袋:
「你的鳳凰陛下也喜歡。」
林寶兒這才露出笑臉。
我想。
我與她是這深宮裏相依爲命的人。
若是我能當上主子,一定會好好護住林寶兒。
-9-
進宮已經三月有餘。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陛下。
太監首領尖細的嗓音響起後,我站在一羣秀女中間,窸窸窣窣地跪好。
趁陛下落座之時,悄悄抬起腦袋掃了一眼。
這一眼,卻差點讓我驚呼出聲。
只見一身明黃色的陛下鬍鬚花白,身上盤踞着一隻凶神惡煞的蜘蛛。
正瘋狂吸食着陛下身上源源不斷產生的紫氣。
吸到滿足之時,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脣。
我死死咬着下脣,將驚喊聲都憋回了喉嚨裏。
有小太監上前,讓秀女們依次將精心準備的禮物呈上。
無非是一些俗物。
陛下看得興致闌珊。
就連盤踞在他身上的蜘蛛也昏昏欲睡。
直到林寶兒呈上自己的金絲鳳凰後,陛下眼底多了三分興致。
「這份禮物倒是用心。」
「賞!」
這個字說完後,他身上的蜘蛛躁動起來,血紅的眸子充斥貪婪,死死盯着林寶兒。
百兩黃金被端至林寶兒眼前。
她激動地跪下叩謝皇恩。
接過黃金,規規矩矩站到一旁。
未曾進獻禮物的人只剩下我。
小太監面無表情地引我上前,將木匣打開,臉色驟然大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手中的木匣也被摔到地上。
「陛下……姜秀女她……她……」
我順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
昨夜我精心雕刻的白玉不翼而飛。
只剩一個白布做的巫蠱娃娃,上面插着十幾根銀針,以及貴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貴妃娘娘害怕地往陛下身邊一靠:
「陛下,這……姜秀女想要謀害臣妾,求陛下給臣妾做主啊……」
陛下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楠木椅,盤踞在他身上的蜘蛛興奮地流下涎液。
八隻眼睛齊齊盯着我,像是看到什麼美味的肥肉。
「來人,秀女姜玉覃不敬貴妃,即刻打入冷宮賜白綾!」
-10-
渾身鮮血的小太監上前將我死死抓住,抬腳便往冷宮拖。
十指力氣極大,似乎要捏斷我的胳膊。
我把所有的驚呼喊叫都壓回了喉嚨。
喊冤是沒有用的。
當今陛下將我們這羣沒有任何背景的農女召入宮,就是像圍剿獵物一樣,一點點看着獵物無力掙脫逐漸死亡。
在我小時候,村子裏也曾抓過一次美人。
她們進宮後,無一例外再也沒有了音信。
在我被拖下去的那一刻,陛下身上的蜘蛛張牙舞爪,似乎迎來了它最喜歡的事,八隻眼睛眨個不停。
流着口水使勁盯着我。
我狠狠往舌尖一咬。
血腥味讓我清醒。
我還沒有死。
我還有機會。
腦子飛速地轉動。
昨夜玉雕一直忙到天將破曉時分才完成。
然後被我擱置在木匣中,小心翼翼地藏在枕頭內側。
我睡眠極淺,若是有人悄悄拿走替換,定會將我驚醒。
眼下沒有任何頭緒,我只能對三個時辰前的自己喊道:
「玉雕完成後,貼身放好,不要拿出來!」
-11-
周圍沒有任何變化。
凶神惡煞的小太監依然強硬地將我往冷宮拖。
我甚至已經聽到冷宮裏瘋妃的歌聲。
毛骨悚然。
我的後背寒毛根根豎起,再被冷汗浸溼。
玉雕不是昨夜被替換的。
那隻能是今日一早見陛下之前。
小太監已經手腳麻利地將我丟入冷宮裏。
身後,有滿臉褶皺的太監端着托盤,上面擱置了一條雪白的白綾。
他渾身鮮血淅淅瀝瀝,甚至身後還拖着一條長長的血痕,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姜秀女,既然得罪了陛下,那便安心上路吧。」
說罷,有小太監上前摁住我的四肢,脖頸上迅速套上白綾。
我驚懼地睜大了眼。
孃親還在宮外等我歸家。
父親死後,她的日子本就艱難,若我死亡的消息傳回小小山村,那等待她的,一定是被族人發賣掉。
強烈地窒息感傳來。
似有利刃在大腦中攪動,今日一早所有的事在我面前不斷上演。
我出儲秀宮時,還見過玉雕好端端地擺在木匣。
而我一路與諸位秀女走來,只遇到過貴妃娘娘身邊的夏竹。
她趾高氣昂地打開所有人的木匣瞧了眼。
然後翻着白眼離去。
這是木匣唯一被人動過的時刻。
大腦徹底混沌之前,我拼盡最後一口氣,在腦中對昨晚入睡前的自己大喊:
「明早夏竹會換掉你的玉雕,不要讓她碰木匣!」
-12-
話音剛落,周遭景色突變。
我看到小太監打開了我的木匣。ṭüₛ
內裏躺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玉雕。
玉的成色雖然一般,但雕刻得皇宮惟妙惟肖。
陛下難得露出一個笑臉。
「不錯,姜秀女的雙手倒是巧奪天工。」
倚靠在他身旁的曹貴妃面露怨恨,狠狠瞪了一眼夏竹。
夏竹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窒息感驟然消失。
我深吸了一口氣,跪在地上叩首:
「能博陛下一笑,是民女三生修來的福氣。」
陛下揮了揮手。
一柄通體翠綠的玉如意賞給了我。
陛下精神不濟,龍輦浩浩蕩蕩離去。
曹貴妃冷笑了一聲:
「姜秀女今日真是好風頭啊。」
「本宮倒是要瞧瞧,在這皇宮裏,你到底能走多遠?」
回應她的,是我愈發恭敬的叩首。
我沒有與曹貴妃爭鬥的資本。
但我知道,我已經是她的眼中釘。
若是不早除掉我。
她怕是寢食難安。
剛入宮時,掌事嬤嬤曾仔仔細細打量過我們這羣秀女。
然後告知曹貴妃:
「這羣秀女中,沈清嵐氣質出衆,姜玉覃難掩絕色,其她人都是庸脂俗粉,不足爲懼。」
眼下沈清嵐已不再是秀女。
她的肉中刺,只剩我一人。
沒有人看到。
我跪在地上,嘴角卻勾起一抹冷笑。
我不喜歡坐以待斃。
我更喜歡的,是主動出擊。
-13-
這次改變命數後,我意外瞧見了一件事。
我捧着木匣離開儲秀宮時,一行人被夏竹攔下。
她在查看我的木匣時,被我堅定拒絕:
「夏竹姑姑莫怪,這木匣裏裝的禮物,需陛下第一個查驗纔是。」
夏竹臉色一片青綠,張嘴大罵:
「還沒飛上枝頭變鳳凰呢,就敢不聽娘娘的話了?」
「來人,給我打開她的木匣。」
我將手中木匣抱得死緊,幾個宮女上前搶奪。
夏竹還在一旁怒罵着,卻驟然噤了聲。
有巡視的侍衛經過。
她突然一改兇巴巴的模樣,變得溫柔靦腆。
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愛慕與傾心。
在心愛的人面前,女子總是矜持柔順的。
巡街的侍衛一打岔,掌事嬤嬤正巧趕來催促:
「趕緊走了,誤了時辰,陛下怪罪下來你們誰也擔待不起。」
這場劫,有驚無險地度過。
十二名秀女。
還剩六人。
-14-
在我入宮的第三個月,草長鶯飛之際,我獨自一人踏進了朝陽殿。
許是在宮裏待久了,再見到渾身是血的宮人,我的心底竟然掀不起一絲波瀾。
今日的朝陽殿熱鬧非凡。
自幾年前皇后娘娘薨逝後,後位空懸。
偌大後宮,地位最高的便是曹貴妃。
今日是她的生辰,宮裏無數美人婕妤正熱鬧地聚在一處,各自說着吉祥話討曹貴妃歡心。
我在殿外等候了許久,日頭曬得我發暈,夏竹才趾高氣昂地領我進殿。
曹貴妃輕蔑地打量我一眼,手裏把玩着陛下御賜的金珠。
「一個小小的秀女,竟然也敢跑來朝陽殿,真是不把宮裏規矩放在眼裏。」
我驚慌地跪倒在地:
「貴妃娘娘,民女先前進宮不懂規矩,無意間衝撞了娘娘。」
「今日來,是來給娘娘賠個不是的。」
曹貴妃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
「仗着有幾分姿色,還真以爲自己能爬到本宮頭上不成?」
「夏竹,將人轟出去!」
幾位宮妃紛紛站在曹貴妃一邊。
「不過是個沒有位份的秀女,娘娘何必與她置氣。」
「就是,她呀,怕是活不到成爲主子的那一日呢!」
我戰戰兢兢地跟在夏竹身後,在離開朝陽殿前,聽到她惡狠狠地咒罵:
「在宮裏,敢擋娘娘路的人,早已變成冤魂了。」
「我瞧你還能活幾天!」
我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在夏竹不解的眼神中,指着牆角一物大喊:
「這裏……這裏怎麼會有男子的汗巾?」
-15-
夏竹大驚Ṱũ̂₆失色,慌忙喊道:
「賤婢胡說八道,來人,給我把姜秀女拖出去亂棍打死!」
我拼了命地掙扎:
「夏竹姑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胡亂說話了。」
「我什麼都沒有看到,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
身後,有蒼老威儀的聲音響起:
「你看到了什麼?」
是陛下。
曹貴妃生辰,陛下一定會來瞧她。
汗巾正大喇喇地丟在牆角,沾滿泥土,幾乎與牆角融成一色。
盤踞在陛下身上的蜘蛛像是見到好玩的事,八隻眼睛骨碌碌地轉,試圖尋找曹貴妃的身影。
聞訊而來的曹貴妃只慌亂了一瞬,便又柔情似水地靠在皇上肩頭:
「陛下,姜秀女真是膽大,竟然敢拿這莫須有之物來污衊臣妾,陛下今日可得好好給臣妾做主啊。」
一雙渾濁的雙目落在我身上。
我驚懼地縮成一團:
「陛下,民女……民女只是無意間發現……都是民女的錯。」
年邁帝王最忌諱的,便是自己行將朽木,而身邊的人正值年少,生出了旁的心思。
下一刻,只聽一道渾濁的聲音響起:
「搜宮!」
-16-
這兩個字落地後,蜘蛛瘋狂貪婪地吸食帝王身上的紫氣。
更是興奮地八目赤紅。
似乎在歡慶自己又迎來了美味。
曹貴妃強自鎮定,扭頭死死盯着我,咬牙切齒道:
「賤婢,今日事後,看本宮怎麼收拾你!」
今日之後,宮裏怕是不會再有曹貴妃這個人。
她沒有發現,身邊的夏竹在聽到[搜宮]二字後,早已嚇得抖如篩糠。
不多時,有內監從夏竹寢房搜出一堆男子的衣物。
被保存得乾淨整潔,一看就是精心呵護之物。
曹貴妃臉上血色全無,一巴掌狠狠摑到夏竹臉上。
「你這個賤婢,寢房裏怎麼會有這等衣物!」
宋婕妤幽幽的聲音傳來:
「夏竹該不會是爲娘娘保存的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
方纔還極力討好曹貴妃的宋婕妤,現下像變了個人似的。
眸子血紅,嘴角血絲溢出,像一隻抓到獵物的豺狼。
帝王眸光幽深,似是在思考着什麼。
我知道,曹貴妃活不了了。
夏竹私藏的衣物,所有人都會認爲是爲主子保管的。
而盤踞在帝王身上的蜘蛛,對着曹貴妃,流出了腥臭的涎液。
與前些日子我被拖入冷宮之時,一模一樣。
果然,帝王揮了揮手:
「拖下去,賜白綾。」
曹貴妃臉色蒼白如紙。
在被小太監們拖下去時,像一隻瀕死掙扎的魚,嘴裏還在哭喊:
「陛下,臣妾伺候您十二年,絕無二心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美目裏俱是絕望。
可九五之尊的人哪裏會在乎我們是否冤枉。
就像我十幾歲時,孃親曾問我:
「玉覃啊,如果有於你而言很重要的人被冤枉,你會怎麼做?」
「想辦法替她洗清冤屈。」
「那,如ẗű⁼果有兩隻吵鬧的雞飛舞到你面前,」孃親指着小院中兩隻互啄的菜雞。
「它們喊着有冤屈,你會怎麼做?」
「我會拿着木棍將它們打一頓,然後告訴它們別吵了。」
孃親點了點頭。
「所以你記住,只有你很重要,旁人才會願意花時間還你清白。」
曹貴妃的死在後宮並沒有掀起多大波瀾。
倒是許多從不敢邀寵的美人婕妤,紛紛打起精神,在皇宮的各個角落與陛下偶遇。
我日日窩在儲秀宮裏,除了學習宮規,便是拿着針線刺繡。
直到初夏來臨。
我們剩餘的六位秀女,迎來最後的絞殺。
-17-
林寶兒已經有幾日沒有理會過我了。
她看向我的眼神裏,與其她秀女一樣,早已充滿了警惕。
在生死麪前,所有的情誼全部蕩然無存。
人人自顧不暇,死死防着對方下毒手。
我很多次想與她說幾句話,得到的,卻是林寶兒逃避的身影。
最後的絞殺在太液池上展開。
泛舟湖面,散落一尾漾開的漣漪。
我們僅剩的六名秀女要拿出最上等的才藝,來博取帝王歡心,以求在這詭異的後宮裏活下去。
帝王比我上次見他時,更爲年邁。
他緊緊抓着權力不放,如一隻餓狼,雙目已經紅得不見半分白色瞳仁。
已到最後關頭,有兩名秀女膽子也大了不少,主動上前盈盈一拜,打算爲ṱū́⁴陛下獻一支舞。
雙生姐妹花,相似的面容,身段婀娜,像極了太液池中盛放的並蒂蓮。
一曲舞畢,陛下並沒有喊停。
雙生姐妹花不知所措,索性又接着起舞。
衣袂翻飛,陛下卻興致缺缺。
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舞姬,個個扭着水蛇腰跳着最火辣的舞蹈,遠不是我們這羣出身低賤的農女能比的。
微風習習,薄如蟬翼的紗裙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
我已經記不清這對姐妹花舞了多久。
她們額頭已經全是汗水。
直到其中一人再也支撐不住,在一次旋轉中狠狠扭傷了腳踝,摔倒在地。
內監們的眼神瞬間散發出詭異的紅色,貪婪又無饜。
那是看到獵物的眼神。
陛下煩躁地揮了揮手:
「御前失儀,丟入太液池,充作滿池菡萏的養料吧。」
-18-
哭嚎哀求聲傳來。
緊接着,是噗通兩聲。
雙生姐妹花被丟入池中,掙扎了幾下後,慢慢沉入池底。
餘下再無秀女敢應聲。
皇上不耐煩地指了指人。
一位秀女戰戰兢兢上前。
按照預先排練好的曲子,一展歌喉。
只是聲音中夾雜着顫抖,曲不成調。
巨大的蜘蛛愈來愈興奮。
它吸食了帝王身上無數紫氣,幾乎要撐得爆體而亡。
饒是這樣還不夠,仍惦記着在我們身上狠狠撕咬一口。
兩名秀女被接連丟入了太液池中。
只剩我與林寶兒。
一向膽小的林寶兒卻突然揚起微笑,衝着皇上叩首:
「陛下,民女準備了一支曲子,今日斗膽演奏給陛下。」
琴音清冽如泉,自指間傾瀉而出。
我頓時愣在了原處。
林寶兒彈奏的曲子,正是我這些日子苦練打算進獻的才藝。
-19-
我耗費無數功夫,才從掌事嬤嬤嘴中套出,陛下早年極其喜愛這首曲子。
我們這羣入宮的秀女,並無什麼精湛的才藝傍身。
所以取巧尤爲關鍵。
果然,一曲結束後,皇上難得露出滿意的笑。
盤踞在他身上的蜘蛛神色黯淡,像是喫不到什麼珍饈美味,有些惱怒。
林寶兒小心翼翼窺探天子臉色,然後試探着開口:
「能博陛下一笑,也不枉民女準備了許久。」
「聽聞姜姐姐爲陛下準備了丹青,不知姐姐打算畫什麼呢?」
我的瞳孔猛然一縮,手腳一片冰冷。
我從未學過丹青。
這樣耗費錢財的技藝,哪裏是我一個農女可以學到的?
就連準備的曲子,也是在儲秀閣日日苦練了三個月,才堪堪成曲。
林寶兒湊近了我,淺笑晏晏,壓低聲音說出來的話卻冰涼刺骨:
「姜玉覃,我要感謝你爲我除掉所有的對手。」
「如今只有一人可以成爲宮裏真正的主子。」
「那這個人,只能是我!」
渾身血液逆流。
我的大腦飛速尋找解決辦法。
我對半月前的自己道:
「除掉林寶兒。」
可週圍沒有任何變化,林寶兒依舊笑得得意,站在我面前。
她早已有了警惕之心,處處防備,我並沒有得手。
我再次將時間推移,一直到進宮的第一日,仍沒能除掉她。
時間不能再向前推了。
若是在小小山村殺人,我不單單對不起林家,更是無法做到殺人後獨善其身。
我彷彿回到了被抓入宮的那日,不管怎麼讓過去的自己尋找解決之法,都沒能除掉ťūₒ林寶兒。
見我半晌沒有動靜,她好心提醒:
「東西已備全,姐姐該提筆作畫了。」
我閉上雙目,只得用最麻煩的辦法解決。
對十歲的我說道:
「去告訴孃親,將家中銀兩取出,尋個夫子,送我去學習丹青。」
「記住,此事要瞞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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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爹死後,孃親就知道我可以與曾經的自己對話。
她囑咐我要好好保守祕密。
以我們的出身,這樣的事被旁人知道,那便是殺身之禍。
同樣,我年幼時說出的話,孃親都會奉爲金科玉律,仔細照辦。
她知道,那是她未來的女兒在求救。
這句話囑咐完後,我的雙目頓時一片清明,然後熟練地拿起畫筆。
同時,我的掌心更多了一層老繭。
孃親爲了籌銀子,農閒之餘帶我進山挖草藥,經年累月留下的。
只爲了十歲的我脫口而出的一句學丹青。
代價十分龐大。
可成效顯著。
我學會了丹青。
我屏息凝神,在林寶兒愈發狠毒的眼神中,畫了一幅陛下的畫像。
那隻盤踞在他身上的蜘蛛,被我改成了貴氣Ŧųₐ逼人的祥龍,紫氣纏繞。
畫工雖一般,但勝在隱喻十分完美。
陛下當即拍手:
「不錯,姜秀女所畫,甚得朕心。」
「只是,這龍身怎麼不夠紅呢?」
我慌忙跪好:
「陛下,所取硃砂不夠,待民女再取些來。」
皇上擺擺手,「不用那麼麻煩。」
說罷,他掃了一眼渾身顫抖的林寶兒。
心領神會的小太監微微一欠身。
迅速拔劍抹過她的脖子。
鮮血飛濺,甚至有幾滴落在我的面頰上。
林寶兒還未來得及驚呼,就斷了氣息。
丹青很快完成。
有了鮮血的浸潤,縈繞在皇上身邊的祥龍更加逼真。
皇上十分滿意,對我和顏悅色道:
「姜秀女真是討朕喜歡,後宮後位空懸,不如朕冊封你爲皇后如何?」
我心頭一熱。
若是當了皇后,哪怕手中無權,我也可以護母親一世無憂。
這句話像極了誘惑的陷阱。
可我仍想放手搏一搏。
剛要張嘴。
腦海中,一個聲音驟然高呼:
「不要答應陛下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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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半刻鐘後的我。
我甚至能從腦海的聲音中,分辨出太液池上徐徐而來的微風,拂過涼亭的窸窣聲。
我迅速跪倒在地:
「民女身份低微,怎可肖想皇后之位,還請陛下三思。」
皇上龍心大悅。
「姜秀女倒是識大體。」
「這樣吧,即日起冊封婕妤,今夜侍寢。」
入宮的所有秀女中。
只剩我一人活着。
入夜,我規規矩矩跪在陛下的寢殿,等候帝王臨幸。
皇上在推門而入時,像極了一個詭異的妖物。
他幾乎要被蜘蛛吸乾,整個人蒼老又沒有精神氣。
我垂下眸子,逼着自己不去看那些毛骨悚然的東西。
直到今日。
我才明白盤踞在陛下身上的蜘蛛,吸收的並不是帝王之氣,而是皇上身上的戾氣。
所以每次看到犯錯的宮人時,蜘蛛都會興奮地舞動細長肢幹。
皇上已經年過古稀,卻仍要召集天下美人入宮。
高高在上,看着這羣年輕貌美的姑娘爲了一點點生存的機會,拼命掙扎。
但同時,帝王身上滴血未沾。
因爲他不需要親自動手。
只有親自動手的底層宮人,身上浸染得鮮血纔會越多。
就像我很小的時候,村裏有農戶家妻子失蹤,衙役來查,大嗓門的莊稼漢氣勢洶洶:
「婆娘一定是跟人私奔了,這個蕩婦!」
我驚懼地盯着滿臉橫肉的他,哭喊到:
「伯伯身上有很多血。」
我娘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方纔還氣勢洶洶的莊稼漢瞬間臉色慘白,當即反駁了句:
「我明明換過衣衫了。」
衙役迅速將人帶走,並在茅屋不遠處的圩田裏將死去的女子挖出。
莊稼漢被判服十年徭役,很快就死在了第一年的冬日。
其實那日我還看到,那死去女子的婆母雙目赤紅,嘴角有血絲蜿蜒而下。
人因她而死,但沒有動手的人,身上沾染的鮮血極少。
就像曹貴妃。
她不需要親自動手懲戒宮人,雙手乾淨,所以嘴角也只有一絲絲血跡流出。
我抬眸望向搖曳的紅燭,剛想開口請陛下歇息,殿外傳來喧譁聲。
有內監高呼:
「太子逼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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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緊抓着手中權力不放,太子等到不惑之年,仍舊無法登基。
只有率兵進宮逼迫皇上讓位,才能真正繼承江山。
逼宮成功那晚。
我驚恐地看着盤踞在皇上身上的蜘蛛敏銳嗅了嗅,然後躍至太子身上。
它的身軀縮小,肢節變短,像一隻待孵化的幼年妖獸。
而龍袍加身的太子拿着傳國玉璽,原本清明的雙目驟然變得血紅。
貪婪地盯着手中權力,開始清除朝中異己。
蜘蛛也開始變得興奮。
因爲它有了可以吸食的狠戾之氣,用不了多久,就能長大。
我與前朝留下的婕妤美人們關在一處,等候新帝對我們的處置。
直到兩個月後,酷夏難耐,冷宮大門終於被打開。
十幾個小太監端着白綾與毒酒站成一排。
內監總管尖細着嗓子道:
「陛下有令,凡沒有子嗣者,皆殉葬陪伴先帝而去!」
冷宮變成了煉獄。
無數哭嚎聲震破我的耳膜。
「不要,求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們歸家吧。」
「我願意住在冷宮了此殘生。」
「憑什麼,我三年前與七十多名秀女同時入宮,最後只活了我一人,才只侍寢了兩次,憑什麼讓我殉葬!」
喊這話的,是宋婕妤。
她比我早三年入宮。
也是上一批秀女中,唯一活下來的人。
內監總管似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場景,只是冷漠地揮了揮手,示意小太監們將人絞殺。
我看着凶神惡煞的太監離我越來越近。
皮笑肉不笑道:
「姜婕妤,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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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歷盡萬難終於活了下來,卻還是掙脫不了死亡的命運。
每個小太監身上都是淋漓的鮮血。
他們手中沾染性命無數。
我恐懼,卻又咬牙冷靜。
我要想辦法活下去。
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哪怕我能與過去的自己對話,又如何阻止得了太子逼宮。
我的雙手在顫抖。
我想起了孃親。
她還在小小的山村等待我歸家。
除非我的死訊傳出,否則族中絕無人敢動她。
無子嗣的后妃都要殉葬。
我尚未侍寢,哪裏來的子嗣。
子嗣。
我嘴裏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地咬了幾遍,直到毒酒遞到我手中。
若是我不喝, 這杯毒酒,將會灌進我的喉嚨。
我閉緊雙眼, 片刻後猛地睜開。
眼底一片清明。
對侍寢前半月的我道:
「去尋許侍衛,威脅他,若無法讓我懷上子嗣, 便告知陛下當日是他與曹貴妃私通,按律誅其九族!」
腦海中喊完這句話後, 小太監忍不住催促:
「姜婕妤,快點上路吧。」
大約是成了。
雖然我沒有尋過太醫, 但癸水已經推遲了十幾日。
我一把摔掉酒杯, 摻了雉毒的酒水傾灑, 氣勢威儀:
「本宮懷了先帝的孩子,你們誰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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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來診,我腹中孩子,確實已有兩月。
侍寢那日,只我與陛下在寢殿中。
無人知曉我們是否圓房。
這個孩子,成爲了先帝的遺腹子。
年紀小,尚不知道男女, 絕不會威脅到皇位。
而我的身份低微, 也沒有母家來扶持這個孩子上位。
新帝對尚未出生的他寬容得很。
這個胎兒,來得正是時候。
不止讓我遷居朝陽殿安心養胎,更是在懷孕八個月時,恩准孃親入宮探親。
我們已有一年多的時間未曾見面。
見到我還活着,又有了皇子傍身,孃親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在無人的寢殿, 抱着我慟哭一場。
「玉覃, 你有了皇子, 如今以太妃之身住在這裏, 定能安度一生。」
我愛憐地摸了摸肚子。
有孩子,份例便不會少。
我甚至攢出多餘的銀兩爲孃親在京城置辦宅子。
讓宮女多出宮打點着,日子比過去強了太多。
敘舊後, 孃親好奇地問我:
「寶兒呢?」
我神色一僵,安慰她:
「寶兒被分去伺候別的主子了, 前些日子她寄回家的銀兩, 林家可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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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騙了孃親。
林寶兒已經死了。
只差一點, 死的人就是我。
寄出去的銀子, 是從我的份例中拿出的。
孃親連連點頭:
「收到了,現在村子裏啊,都說你與寶兒是最有出息的。」
「玉覃, 娘知道你有些旁人沒有的本事, 但在深宮之中,一定要小心些, 待孩子出生, 他就是你此生的依靠。」
我愛憐地摸了摸肚子。
孩子的生身父親已經被我悄悄派人除掉了。
除了我之外。
再無人知曉, 這是誰的孩子。
送走孃親後,我又回到沒有任何生機的朝陽殿。
我的餘生, 大抵要在宮中度過。
錦衣玉食,沒有自由。
坐在銅鏡面前,一邊與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子說話, 一邊梳理長長的秀髮。
模糊稀爛的銅鏡中,照映出我疲憊年輕的面容。
我看到自己雙目赤紅,嘴角流下一絲蜿蜒的血跡。
掛在蒼白的臉上。
紅得觸目驚心。
一如這宮中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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