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流放嶺南的聖旨下來時,大夫人召集了府裏的丫鬟。
「誰陪二少爺去嶺南,回來就抬姨娘。」
嶺南遍地沼澤,蠻荒之地。
侯府的丫鬟嬌氣,都不想受苦。
只有我默聲站了出來。
同屋的姐妹一驚,低聲道:「你傻呀?你侍奉大少爺多年,再過一段時間,他自然會納你做姨娘。」
「跟着二少爺去嶺南,一不小心小命都會留在那。」
我搖了搖頭。
大少爺溫潤君子,仰慕他的人從灑掃丫鬟到侯府小姐。
服侍他一場,本是我三生有幸。
只是避子湯太苦。
我不想再喝了。
-1-
誰也沒想到會是我站出來陪二少爺去嶺南。
大夫人盯了我片刻,緩緩地道:「我記得你是衡哥兒房裏的貼身丫鬟。」
我低低地說了聲是。
「你既在衡哥兒那得臉,又與他有情分在,怎麼捨得離開他去嶺南受苦?」
情分。
我將這兩個字在脣齒間咂摸了幾下,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
主子和奴才之間,哪來的情分。
我恭敬地說:「奴婢受侯府庇護才喫飽穿暖,如今主人家有難,當盡己所能回報。」
「至於大少爺那,自然有比奴婢更聰慧的姐妹來伺候,不缺奴婢一個。」
話音落下後,我有一絲緊張。
不知道這套說辭能不能說服大夫人。
可我必須冒險一試。
屋內的檀香靜謐地燃着。
「倒算個忠僕。」
Ťū́⁽大夫人又問我:「你自小服侍衡哥兒,也算他半個房裏人,你們之間……」
她頷首,恰到好處地頓住。
我急忙跪下:「奴婢與大少爺之間絕無逾矩之處,夫人若不信,可以親自問大少爺。」
人人都誇國公府大公子不沉溺於女色,爲人正派,連個通房都沒有。
也正因這好名聲,裴衡之庶子出身,才與寧安侯府嫡女訂了婚。
眼看着婚期在即。
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承認與丫鬟有私。
想到這,我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勇氣,字字用力:「只要能跟二少爺去嶺南,奴才必會竭盡心血侍奉,哪怕死在那也在所不惜。」
「哦?」
大夫人似乎來了興致,「你怎麼對我兒如此忠心?」
這……
我一時沒想好怎麼回答。
大夫人滿臉意味深長,自顧自說:「我知道了,我兒貌美,你情根深種也是有的。」
我愣了一秒。
旋即羞赧地垂下眼:「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夫人。」
-2-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二少爺長什麼樣。
自有記憶起,我就小尾巴一樣跟着裴衡之,心裏眼裏只有他一個。
我是人牙子賣進侯府的丫鬟,年紀小,沒有爹孃撐腰。
打瞌睡時被管事媽媽抓住,肆意打罵。
我疼得一直哭。
是少年時期的裴衡之無意中路過替我解了圍。
後來不知道爲什麼,竟將我收到身邊。
我覺得裴衡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不嫌棄我笨拙,也不惱怒我粗心。
我不小心將他的硯臺打翻,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讓我擦乾。
再有大丫鬟來找我麻煩時,他無聲地看過去,她們就會如驚鵲一般紅着臉跑開。
在他身邊待的時間久了,我漸漸反應過來。
裴衡之是庶子,身邊的丫鬟小廝都是大夫人的眼線。
他們表面上殷勤服侍,實則暗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偌大的侯府裏,沒人真心希望他好。
除了我。
裴衡之走仕途,我便陪他日夜苦讀。
漫漫長夜,燭火剪出兩個相依爲命的人影。
裴衡之高中探花那天,赴宴醉酒歸來。
我扶他回房。
檀木雕花的門合上的瞬間,裴衡之溫溫熱熱的薄脣壓了下來。
他含混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掙扎了一秒,也被他脣齒間的酒香浸染得意識不清。
那夜過後,我成了沒有名分的女人。
而裴衡之食髓知味。
人人都覺得大少爺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卻不知道在某些時刻,他對我有多壞。
裴衡之愛惜聲名,卻不肯節制。
於是我一碗碗避子湯喝了下去,到後來聞到味道便想作嘔。
我是發過誓,要守護裴衡之一生。
可避子湯太苦了。
我實在是不想再喝了。
-3-
我陪二少爺去嶺南的事定了下來。
大夫人當即讓我按了手印,此事便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我求大夫人換了Ťū́⁼份恩賞。
「若能陪二少爺平安回來,也算奴婢一份苦勞,奴婢不敢高攀做姨娘,只求國公府放奴婢脫籍。」
大夫人思索片刻:「只要我兒能活着回來,屆時你若不想做姨娘,我便認你爲義女,爲你找個好人家出嫁。」
得到這樣的承諾,我鬆了口氣。
同屋的姐妹拉過我的胳膊,憂心忡忡:「大少爺回來後要是知道陪二少爺去嶺南的人是你,他不得把國公府掀了?」
我聽笑了。
我在裴衡之心裏哪有這麼重的分量。
天色漸暗。
裴衡之奉皇命外出巡察多月,終於回府。
此次巡檢,他糾正了許多冤案錯案,上受皇帝嘉賞,下受百姓愛戴。
接風宴上侯夫人也來了,看着裴衡之的目光越發喜愛滿意。
她身旁坐着的就是正值芳華的侯府嫡女,金枝玉葉,明年春天就會嫁進侯府,成爲我正頭主子。
當晚,我伺候裴衡之更衣。
他下意識將我攬入懷裏,親了親我的嘴脣:「有沒有想我?」
語氣低沉繾綣。
我忽然想起裴衡之剛入官場那年不知輕重,得罪了不少勳貴,在上朝途中被人報復。
是我替他擋下一刀,才讓他撿了條命。
我性命垂危時,裴衡之跪坐在我的牀頭,雙眼通紅,說一定不會辜負我。
那時他的嗓音也是這麼低沉地,像羽毛一樣掃在心尖上。
讓我的心臟剋制不住地搖晃。
「怎麼變瘦了這麼多?」
裴衡之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臉色這麼白,病懨懨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說着,他目光微微森然。
我蒼白地笑了笑,敷衍着:「誰敢欺負我?是你離開我這麼久,我擔心你受凍受寒,更擔心你遇到危險,才喫不好睡不好的。」
裴衡之解開了我的髮帶:「跟了我這麼久,還是就這點出息。」
話雖然說得不好聽。
可他勾着嘴角,顯然是心情愉悅纔有的模樣。
「今天在宴席上,你看到侯府小姐了,覺得她怎麼樣?」
我回憶了下侯府小姐的模樣:「是個佳人,脾氣看起來也柔順,想來……日後一定能和少爺琴瑟和鳴。」
裴衡之不可置否。
「她身份高貴,對我的仕途有極大助力,這是其一,其二……」
他揚了揚眉:「聽聞這位小姐身體強健,大師算過,命裏會早早得子。」
我不解地愣住。
裴衡之凝視着我的臉,不着痕跡地勾了勾嘴角:「她早些生完嫡長子,我便能早些給你名分,高興嗎?」
高興?
我不由自主地苦笑片刻。
倘若小姐一直不孕呢?
沉默片刻。
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假如……假如夫人一直無子,那你可不可以先不跟我同房?」
話音落下,裴衡之的臉色猛地一沉。
「不想跟我同房?」Ṫŭ⁴
他的神色卻越來越寒涼,看得我心裏發怵,我拼命地搖頭,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流。
裴衡之捏着我的下巴:「你覺得這是奴才該問的話嗎?」
-4-
曾有一個想爬牀的丫鬟給裴衡之下了藥,差點成事。
我惶然推門進來時,裴衡之已經掐死了她。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怕嗎?」
「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這種下場。」
主子就是主子。
哪怕丫鬟是大夫人身邊的,哪怕裴衡之只是不得寵的庶子。
區區一個奴才,殺了也就殺了。
今晚是我太不自量力。
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鬧得裴衡之不開心,也讓自己受苦。
要知道。
裴衡之開心時做得兇,不開心時做得更兇。
他像是得了失心瘋般咬住我的耳朵,在我細細的哭聲中呢喃:「秋蟬……」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有個孩子。」
我盯着晃動的牀帳。
聽到這裏,眼圈剋制不住地紅了。
裴衡之不知道。
他到外地巡查的第二個月,我向大夫人告假歸家。
表面上是探親,實則是在客棧裏偷喝下了紅花湯。
避子湯不能完全避孕。
整個落胎過程,我幾次疼暈過去。
大汗淋漓地躺在炕上時。
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離開裴衡之。
跑得越遠越好。
-5-
我做了個噩夢。
夢見被裴衡之綁在了牀上,誰也不能看,誰也不能碰。
懷孕了便將孩子打掉,養好身體後再做。
等他真有了嫡長子後,我的身體早已經垮掉。
誰說夢裏沒有痛覺。
驟然驚醒之時,我只覺得身下疼得要死。
難產時大出血的痛感彷彿帶了過來。
我渾身發冷,默默流着淚。
抽泣聲驚醒了裴衡之。
他倦怠地掀起眼,啞着嗓子撈過我:「怎麼?是做夢被大夫人身旁的媽媽打了,還是夢見我不要你了?」
我沒有說話。
只是閉着眼,將下巴放在他肩頭。
Ťű⁽過了半柱香。
我回到了丫鬟房中,給裴衡之準備一會兒去拜見大夫人的衣物。
大夫人屋內總燒着檀香。
二少爺裴宵犯事流放嶺南的消息傳出來後,大夫人一心禮佛祝禱,檀香燒得更足了。
裴衡之神色平靜地陪她聊家常,態度是十成十的謙卑恭敬。
聊及他的婚事。
大夫人將目光挪到我身上,閃了閃:「秋蟬這孩子跟了你這麼多年,如今你要成家,可得好好安置了她。」
「你若不打算收她,就在侯府小姐嫁過來前給她找個去處,要麼配給小廝,要麼送到莊子裏,總之別讓她橫在你們小兩口之間難做。」
裴衡之淡道:「不急,等侯府小姐處置。」
大夫人立即道:「那可不成,萬一小姐是個驕矜的,豈不是害了這孩子?」
短短几句交鋒。
我垂頭,緊張得將手攥緊。
大夫人突然笑了:「秋蟬是個好孩子,能喫苦,心也善,宵兒此去嶺南無人照顧,就讓她陪着吧。」
話音落下,裴宵臉色倏地變了。
他輕輕地冷笑:「府裏這麼多丫鬟,怎麼母親偏尋上了她?」
「她自己向我求的。」
屋內驟然寂靜。
良久,響起裴衡之不可置信的聲音:「什麼?」
大夫人的語氣有幾分炫耀:「也難爲這孩子對宵兒一片情深,雖然在你身邊,可心裏想的都是宵兒,難得,難得。」
我低着頭,清楚地感受到身邊人的氣壓越來越低。
嫋嫋的香菸裏,裴衡之靜靜地笑了聲:「秋蟬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麼不知道她有心上人了。」
他抬眼看向我。
大夫人笑道:「這正是這孩子的可貴之處,雖然對宵兒一見鍾情,卻也沒忘了盡心服侍你報主僕之情。」
「現在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未來身旁也不缺人伺候,不如成全她一片癡心。」
又靜了幾秒。
手腕被人不聲不響地握住。
裴衡之盯着我:「你自己說。」
我抽出手腕,同時後退一步:「奴婢愛慕二少爺已久,望您成全。」
餘光裏,那隻懸在半空的手突然顫了下。
大夫人聲音含笑:「當時我問了滿府丫鬟,只有她主動應下,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可別以爲是我逼她。」
我屏住呼吸。
倘若我在裴衡之心裏有點分量。
他向大夫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之間,還能挽回嗎。
可裴衡之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再抬眼時,他神色自若地淺笑着:「不過是個丫鬟,有什麼捨不得的?但憑母親吩咐。」
我自嘲地笑了笑。
-6-
明日就是罪犯被押解去嶺南的日子。
大夫人派了幾個丫鬟陪我回去收拾行囊。
路上,我打探裴宵到底犯了什麼罪。
爲首的大丫鬟頓了頓,嘆了口氣:「什麼犯罪,我們二少爺是被太子牽連了。」
原來如此。
裴衡之閒來無事,會給我講一些朝政之上的事。
比如皇帝日漸獨斷,忌憚太子,想新立寵妃所生的二皇子。
爲了拔掉太子其羽翼,他不但殺了太子少傅,還將與太子親近之人都打入大牢。
裴宵就是其中之一。
猶豫片刻,我說:「二少爺跟太子很熟嗎?」
「當然,」丫鬟說,「我們二少爺自幼入宮被皇后撫養,開蒙便做了太子伴讀,與太子可是孩童時起的交情。」
我哦了聲。
大夫人是皇后親妹妹,常常入宮陪伴皇后,姐妹間感情篤深。
裴宵出生時皇后喜歡得緊,便將他放在身邊親自撫養。
也正因此,裴宵生長在宮裏,很少回國公府,我從未見過他。
我心事重重地收拾着東西。
以前總覺得東西多,屋子小,現在整理起來才發現,這裏面多半是裴衡之的。
他的褲襪、髮帶,甚至準備科舉時學過的文章,都被我一一收拾好,以備他以後來用。
而屬於我的東西,少得可憐。
身後門突然輕輕一開。
裴衡之寡淡的嗓音自身後傳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盤算離開我的?」
我緊張得僵直身子,而後放鬆下來。
大夫人的丫鬟們都在院裏等着,他不會當着她們的面對我做什麼。
「回答我。」
裴衡之的聲線愈來愈涼。
「你是什麼時候跟大夫人勾搭上的,又是什麼時候與裴宵見了面?」
見我沉默着抿脣,裴衡之笑了出來:「不說話?想來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疲倦地搖了搖頭,轉身想離開。
裴衡之側行一步,擋住我的去路:「秋蟬,你知道我最討厭被人揹叛。」
他靜靜地凝視我幾秒,似乎想看我的反應。
可我不聲不響地別過了臉。
他冷然一笑:「很好。」
-7-
我本以爲勳貴子弟不會跟犯罪的平民一般待遇。
起碼不會受那麼多刑罰。
所以與大夫人告別時,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一定讓裴宵活着回來。
直到城門處,兩個差役將人啪地扔到了我面前:「國公府的是吧?這是你們少爺。」
我喫驚地低頭。
地上的人毫無動靜,囚服血跡斑斑,裸露的半截胸膛上都是外翻的傷口。
蓬頭垢面的,頭髮擋住了大半張臉。
心裏涼了半截,我顫巍巍地問:「他是……死了嗎?」
差役不以爲意:「應該還有一口氣,不過也快了。受過大刑的人根本熬不到嶺南,早晚會死在路上。」
心裏一沉。
我不甘地蹲下來,拍了拍那張灰濛濛卻仍然好看到驚心動魄的臉。
沒有反應。
只是鼻間還有一處微弱的氣息。
我借來了個板車,把裴宵放在了上面。
既然他昏着,我就推着他走。
我將他擦得乾乾淨淨,每日都給傷口上藥,看着那些傷疤一日日好轉。
差役都勸我放棄。
我搖頭,一邊推着裴宵走,一邊跟他聊天。
跟他講我家裏是怎麼碰上旱災。
爹孃爲了喫飯是怎麼將家裏僅剩的地賣掉。
後來爲了弟弟不會被凍死,又怎麼把我賣給人牙子換木炭。
一連十天。
我揉了揉痠痛的胳膊,一時有點想哭。
晚上睡覺,我又一次夢到了裴衡之。
夢見他讓我一個一個地生孩子,最後將我的孩子都送給了別人。
他捏着我的臉,陰沉地笑着:「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場。」
醒來時,我捂着脖子大口地呼吸。
身旁的人死氣沉沉的,毫無反應。
躺在那裏,真像具屍體。
萬念俱灰,我絕望地跪到裴宵的身邊。
「我求求你了,醒過來吧,你如果不醒的話我也活不了了嗚嗚……」
我崩潰地捂着臉哭。
沒有人幫我。
也沒有奇蹟發生。
我邊哭邊扯開包裹,找出用來防身的釵子:「算了,反正早晚都要死的,我不如給自己一個痛快……」
釵子鋒利的一端對準了自己。
還沒等我下定決心。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我一怔,對上裴宵低垂的雙眸。
-8-
我的保命符活過來了。
我喜極而泣,扔掉釵子就抱了上去。
他身體一僵,有氣無力地想推開我:「滿臉鼻涕,離我遠點。」
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
早聽說這位小少爺驕矜得很,是被太后寵愛着長大的,尋常皇子都同他比不了。
他今年還不到十七歲,比裴衡之小了近十歲,正是心性難馴的時候。
難伺候就難伺候吧。
沒關係,只要他活着就好。
裴宵打量我一會兒,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娘什麼眼光,怎麼找了個姿色這麼一般的丫頭。」
我裝作沒聽見,殷勤地將幹饃塞到他手裏。
「快喫吧,這都是我給你攢的。」
裴宵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幹饃:「你姓什麼?」
我愣了下:「梁。」
「梁秋蟬,你爲什麼想陪我去嶺南受苦?」
我強笑:「大夫人安排,我……我服侍大夫人多年,自當盡心竭力……」
「撒謊。」
裴宵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你根本不是我娘身邊的人。」
我尷尬地躲開他的目光。
大夫人身旁的丫鬟少說有二十幾個,他不常在她身邊,怎麼能記得這麼清?
裴宵淡淡地說:「你是裴衡之身邊的婢女,十年前,我曾在他身邊見過你一次。」
還真是過目不忘。
裴宵輕輕地笑聲:「真有意思,你是我哥的婢女,卻來陪我……」
我心裏一酸,眼淚順着鼻尖淌了下來。
「你怎麼又哭了?」
裴宵的表情有幾分無奈:「我的小祖宗啊,我都活過來了,你怎麼還哭啊?」
-9-
裴宵說是被我吵醒的。
我之前每天除了睡覺喫飯,就是沒完沒了地跟他說話。
他蹙眉:「梁秋蟬,你怎麼總有這麼多話跟我講?」
我知道他是嫌棄我吵,所以接下來幾天都乖覺地閉好嘴,安靜走路。
結果他又不滿地捏開我的嘴:「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哭啞了,怎麼對着活人反而不說話了?」
漂亮男人就是難搞。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
越過賀江,離嶺南就近了。
裴宵身體虛弱,走這一路來元氣大傷。
有許多同行的犯人已經因體力透支倒在了路上。
我看在眼裏,觸目驚心。
晚餐時,我烤了兩條魚給他補身子。
他挑眉:「哪來的魚?」
我有幾分得意:「不遠處地方有處河塘,今天我裝作解手,實際上是去捉魚了。」
「荒謬,」他板起臉教訓我,「差役怎麼能容你走那麼遠?發生危險怎麼辦?他們不怕你跑了嗎?」
我搖頭:「他們說你是我的命根子,有你在,我不會跑。」
裴宵哽了一下,抬眼沉沉地看着我。
我裝作沒看見。
他總喜歡這麼看着我。
比如在我給他擦身的時候。
他抗拒得厲害,滿嘴男女授受不親,像我非禮他一樣。
我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你昏迷的時候,我日日給你擦,你身上哪裏我沒見過?」
裴宵長長的睫毛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停住。
他半驚半惱,耳朵羞紅。
小小年紀,這麼矯情。
夜晚,我跟裴宵縮在一件棉被下,依偎着取暖。
我儘量往外面去,讓他多蓋一點。
結果被他不耐煩地拽回到身邊:「你是想把自己凍死嗎?」
我小聲反駁:「你不是怕我污了你的清白嗎?」
他說:「都被你看光了,我哪來的清白。」
……也有道理。
裴宵身上是熱的。
靠近他,我很快就睡着了。
半夢半醒時,身旁彷彿有個暖爐。
我本能地轉過身抱了上去。
「暖爐」輕微地掙扎了一下,老實下來。
好像有人在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梁秋蟬,你竟然敢這麼輕薄我。」
我貼得更緊了些。
好暖和。
懷裏的人始終僵硬着。
良久,他似乎笑了:「梁秋蟬啊梁秋蟬,你還真是……」
他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似乎伸手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10-
我曾想過這一路有很多危險。
比如疾病毒蛇,甚至天災。
但是我沒想到會有人禍。
嶺南地帶多山,強盜土匪橫行。
路過贛州郊外,一夥強盜攔住了去路。
雖然有官兵押解,但還是抵不住大規模的襲擊。
流矢朝裴宵飛來時,我下意識擋在他身前,被他皺眉拽到身後:「能不能聰明點,梁秋蟬!」
「你自己看看,這些盜匪是衝着誰來的?」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量着四周。
同行的犯人被盜匪一個個拽走。
都是女子。
我霎那間反應過來:「你快跑,你是男的,他們現在還不會抓你。」
說着,我用力地掙開他的手,結果手腕卻被抓得更緊。
我抬眼,對上他低冷沉的目光:「我不會放手。」
淒厲的哭叫聲穿透耳膜。
轉過頭看,一個七歲的女孩被滿面橫肉的土匪淫笑着扛走。
她才七歲,是獲罪官員的家眷。
我將捉來的魚送給她時,她羞怯又感激地送給了我一朵藏了很久的絹花。
我將絹花別在耳鬢上,輕佻地吹了個口哨。
「小姑娘有什麼好玩的?」
我咬牙掙開裴宵,在他震怒的目光裏,一步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在裴衡之身邊這些年。
我知道,我的身段和長相很招男人喜歡。
土匪果然放開了絕望哭泣的小姑娘,色眯眯地看了過來。
餘光裏,裴宵冷冷地注視着我,袖手旁觀。
直到我抖着手將金釵直直地插入了土匪的眼睛裏。
他才挑眉走過來:「還不算太蠢,只是有點心軟。」
頓了下,他彎腰拾起我掉落在地的金釵。
然後面無表情地捅穿了地上掙扎着的人的太陽穴。
鮮血濺到了臉上。
血腥,混亂。
「看到了嗎?這樣才能一擊斃命。」
我剋制不住地哭了起來,長久忍耐的情緒在此刻崩潰。
裴宵將手放在我的後腦勺上,用力地將我按到肩頭。
-11-
贛州是藩王的領地。
王爺驚聞城外有匪禍,連忙派兵來鎮壓。
剿匪只是幌子,王府的府兵渾水摸魚地接走了裴宵。
藩王府上。
老王爺拉着他的手,又驚又怕,老淚縱橫:「太子特意來信要本王保你性命,你這要是有個好歹,本王可怎麼向太子交代?」
裴宵是太子近臣,來日太子登基,他便是天子重臣。
爲此,老王爺有些諂媚,還特地找了當地名醫爲裴宵把脈。
幾位名醫也走向我:「姑娘,王爺吩咐讓我們也給您看看。」
這怎麼好意思?
我推拒。
老王爺和藹地笑了:「這就是秋蟬姑娘吧?我可聽國公夫人說了你的義舉,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我連忙站了起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不敢當王爺稱讚。」
老王爺笑得意味深長:「啊呦,姑娘深情至此,當真是一段佳話啊。」
裴宵輕輕一怔:「深情?」
「裴小公子不知道?」
老王爺慢悠悠道:
「國公夫人來信裏特意向本王說了,說秋蟬對公子你是一見鍾情,癡戀多年,得知你獲罪,生死相伴以報癡情。」
裴宵:「哦……」
我滿臉通紅。
裴宵微微眯眼看了我一會,勾了勾嘴角ṱũ₌:「我早看出來了,她喜歡我。」
-14-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裴衡之。
他來贛州辦事,一身官袍,正恭敬地朝着老王爺行禮。
看見裴宵,裴衡之點頭:「多謝老王爺保家弟的性命。」
裴宵託着下巴,乖乖地叫了聲哥。
裴衡之的視線在我身上:「秋蟬伺候得你可還盡心?」
裴宵靜靜地說:「十分盡心,數次以命相護。」
「畢竟是我調教出來的人,」裴衡之意味深長地笑笑,「當年她對我,可不止簡單的以命相護。」
我沉默地垂着眼。
裴宵輕輕地說:「還沒恭喜大哥新婚燕爾,聽聞侯府小姐性格溫婉,與大哥很是匹配。」
我愣了一瞬間,站了起來:「恭喜大人。」
裴衡之自顧自地斟酒,彷彿沒有聽見。
裴宵拉下我,蹙眉訓斥:「叫什麼大人,叫大哥,以後可不能再這麼親疏不分。」
「大哥?」
裴衡之微微睜眼,輕笑了一聲:「弟弟你真是昏頭了。」
裴宵淺笑着,眼角輕佻地揚着。
他嘆氣:「大哥,難得有情人啊。」
裴衡之的目光一寸寸冷下來:「你還年輕,不懂人心險惡。」
他們在說什麼?
我一頭霧水。
老王爺磕着瓜子,看得呵呵笑。
當晚,我去給裴宵準備解酒茶。
有人在黑暗中掐住我的脖子,極其用力,像在捉貓一樣拎着我走過遊廊。
而後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我痛苦地嗚咽着,淚眼婆娑。
男人一身酒氣,氣壓沉得讓人喘不過來氣,捏緊我的肩膀:「你用了什麼狐媚了裴宵?」
我竭力瞪ẗũ⁽大眼,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們有沒有過?」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緊,我用力地搖頭。
裴衡之冷冷地放開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現在去跟裴宵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可以納你爲妾,你不是要名分嗎?我給你。」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裴衡之面無表情:「你是我的丫鬟,我的女人要麼永遠屬於我,要麼就毀掉。」
「這次來贛州,我要麼帶你回去,要麼帶你的屍體回去。」
我跌坐在地上,崩潰地哭出聲來:「裴衡之,我服侍你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害過你,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憑你食言。」
裴衡之捏着我的下巴:「你曾經答應過永遠也不離開我的,但你食言。」
大腦空白了一瞬。
很久很久之前,裴衡之染了瘟疫,全府人都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只有我將他抱在懷裏,不斷地說:「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難道對他好也是一種錯嗎?
我錯愣地看着他,渾身發冷。
耳中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裴宵靠在柱子上,輕輕地拍了拍手:「真是一出好戲啊。」
夜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17-
裴衡之反應極快地扣住我的手腕。
他若無其事地說:「弟弟,夜這麼深怎麼還不睡覺?」
裴宵淡淡地說:「沒人哄我,睡不着。」
裴衡之輕嗤一聲:「既然被你撞破了,哥哥我也就不瞞着了,秋蟬之前是我的房裏人,我們之間……」
他露出一個薄涼的笑:「早有肌膚之親。」
我捂住臉,低低Ťū́ⁿ的泣音從指縫間漏出來。
完了。
都完了。
良久的沉默。
裴宵盯着他,面若冰霜:「原來是你啊。」
裴衡之皺眉:「什麼意思?」
「離席之前,老王爺告訴我,名醫爲秋蟬把脈時把出來她體內有小產的痕跡。」
涼涼的夜風裏,他的話字字清晰。
裴衡之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他轉頭看我,聲音發顫,是不可置信的語調:「怎麼可能?你每次都喝了避子湯……」
裴宵眼神凌厲如刀:「避子湯如果真有用,你以爲自己還會出生嗎?」
沉默片刻,裴衡之猛的笑了。
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震怒:「你憑什麼自作主張打掉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你……」
「如果我不打掉這個孩子,你會允許他生下來嗎?」
我突然出聲,深吸一口氣:「你不會讓任何人阻礙你的親事。」
有的人生來涼薄自私。
我用了十餘年,也沒能將那顆心捂熱。
裴衡之眼眶通紅地鬆開了我,踉蹌幾步,像是明白了什麼。
我站在原地,垂頭不語。
裴衡之顫着手想碰我,卻被我無聲地甩開。
他久久地立着,身體微微佝僂着,痛苦嗚咽。
裴衡之素來高傲。
相伴十數載。
我從沒看見他這麼悔恨的時刻。
18。
我被裴宵帶走。
房門關上的那刻,恍若隔世。
裴宵臉上所有神色通通褪去,一片蒼白。
燭光影綽,他嘲諷地笑了笑:「原來你真是爲了逃離他,纔來陪我去嶺南。」
「我真蠢啊,蠢到以爲你是真喜歡我,沒想到……都是託詞。」
他聲音低沉,有幾分委屈。
我一時手足無措。
「你說,梁秋蟬。」
裴宵彎腰,認真地審視我:「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小聲說:「我答應過大夫人,活着帶你回去後,她會給我安排個好去處。」
他哼笑一聲:「什麼好去處?」
「夫人認我做義女,找個稍微體面點的人家嫁了,比如管家或者富農。」
裴宵沉默地看着我,突然開口:「那我呢?」
「你怎麼沒想過跟我在一起?」
我絞緊袖口:「大夫人的確說過,誰陪你去嶺南迴來就可以抬姨娘,但是我……」
不配兩個字在嘴裏繞了一圈。
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我說的在一起,不是要你做我的妾。」
我一驚。
裴宵就這樣不遠不近地注視着我:「我本來已經想好去死了……是你哭哭啼啼地非要我活過來。」
「梁秋蟬你有沒有點良心,你既然讓我醒過來了,就得對我負責任。」
他按着我的手心,低低地說:「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想辦法,比如……」
「比如讓我做你的外室嗎?」
裴宵一怔,微微惱怒:「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凝視着他,輕輕反問:「二少爺,你喜歡我嗎?你又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呢?」
裴衡之當年說過喜歡我。
他說一定會珍重我,愛惜我,不會讓我受委屈。
可後來傷我最深的也是他。
裴宵被問住了。
他垂眸了很久,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如果算的話……」
「在我睜眼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喜歡你了。」
他的目光在燭火中跳躍,瞳孔深處漆黑而凝重,落寞又消沉。
我強迫自己轉頭,將視線落在別處。
心口久久地顫動着。
不能喘息。
-19-
我和裴宵在藩王府住了兩年之久。
他養好了身子,便以贛州爲中心四處遊走。
人人都以爲裴小公子在嶺南服苦役。
可實際上,南方几個行省被他走了個遍。
地方勢力,民間疾苦,官員之間的勾連和不作爲,也被他寫在信裏,一一發往京城。
不危險的時候,裴宵總喜歡帶上我,說就當出去散心。
而不帶我出去時,回來時多數會帶着傷。
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又作死。
真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
我總是被他氣哭,他看見我流眼淚,反而笑起來。
「我這些傷不是白挨的。」
他慢條斯理地向我解釋,「有了這些情報,如今京中局勢漸穩,我們也能早點回去,雖然……」
頓了下,他嘆了口氣:「我有點不想回去,要是能與你這麼依偎一生,該多好。」
皇帝駕崩那晚,太子順利上位。
一道赦令千里加急傳到了嶺南。
老王爺長舒一口氣:「恭喜裴小公子,沉冤得雪,可以回京了。」
聖旨中夾了一頁薄薄的信紙。
裴宵只掃了一眼,便面無表情地放到紙上燒燬。
我不解:「怎麼回事?」
老王爺看了我幾眼,有些爲難:「這……大致是昭華公主的信吧。」
我哦了一聲。
昭華公主是太后獨女。
裴宵又自小在宮中長大,兩人青梅竹馬,按着太后的意思,兩個人早就該親上加親。
昭華公主喜歡裴宵,人盡皆知。
我搖了搖頭。
想這些跟我沒關係的事做什麼?
既然要回京,那就得開始準備行囊。
我將裴宵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好。
到他書案上整理書簡時,卻在硯臺下發現一張畫像。
我呼吸一滯。
寥寥數筆寫意的丹青。
畫的是我給他磨墨的樣子。
我想了想,將畫紙放在油燈上燒掉。
裴宵正好進來看見這一幕,臉色一沉:「你幹什麼?」
我如實說:「不想讓別人誤會。」
畢竟他畫工很深,輕而易舉就能看出是我。
就算不讓昭華公主看見,讓別人看見,也很麻煩。
裴小公子的心上人?
我福薄,擔不起。
裴宵似乎知道了我心裏在想什麼,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會是喫醋了吧?」
喫醋?
我笑着搖頭,果然是主子和奴才是兩個物種。
裴宵漫不經心地拂去我額頭碎髮,低低地說:「你放心吧,昭華公主長得纔沒有你好看,我怎麼會喜歡上她?」
我輕嗤一聲。
男人的嘴啊。
他醒的時候還說過,我姿色平平呢。
-20-
回京之路並不順利。
路上遇到了好幾波人刺殺,險些沒命。
危急之時,裴宵替我擋了一箭。
還好箭插到了肩膀上,並不致命。
他低低地喊疼,我嚇得臉色煞白:「怎麼辦?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好些?」
裴宵輕輕地哄誘:「你親我一口吧,親我一口就不疼了。」
於是我抽泣着親了他一口。
餘光瞥見他難繃的嘴角,才反應過來被騙了。
我惱羞成怒。
又被他懶洋洋地抱着腰又親了幾口。
我將裴宵好好地還給了大夫人。
看着她喜極而泣的模樣,我如釋重負。
皇宮中,太后親自爲裴宵接風洗塵。
昭華公主也在,一身華服,看向裴宵時的目ƭū́⁼光含羞帶怯。
我低眉順眼地立在裴宵身邊。
默默地看着他遊刃有餘地與各類皇親國戚談笑風生。
明明就在他的身邊,卻覺得離他越來越遠。
宴席之上,新帝論功行賞,問裴宵想要什麼。
裴宵笑盈盈地說:「臣想求一個妻室。」
新帝立即看向我,君臣倆彷彿串通好了般心有靈犀:「那就……」
太后冷冷地咳了一聲。
「皇帝,昭華年紀也不小了,與裴宵很是相配,不如就給他倆賜婚,也算喜上加喜。」
「至於那位陪你去嶺南的姑娘,」太后頓了頓,冷淡道,「可賞她黃金百兩,離開京城別居。」
裴宵臉上的神情慢慢地消失。
我握緊了拳頭,而後自嘲地鬆開。
癡心妄想些什麼呢?
我靜靜地跪下:「謝太后賞賜。」
-21-
我沒想到會再發生宮變。
二皇子不甘心奪嫡失敗,在宮門口射了新帝一箭。
裴宵正好在身旁,二話不說便替他擋下。
他們說那把箭射入裴宵的胸口。
裴宵要死了。
我流着淚,惶惶然想去找他。
可裴衡之將我攔住。
他的語氣近乎哄勸:「秋蟬,裴宵已經死了,你跟着我吧,我不會不要你。」
我拼命地搖頭。
他並不在意,摸着我的臉微微地笑着:「你看,我只在意你,秋蟬,我愛你啊。」
「放我離開。」
我嘶啞地瞪視他。
他臉色倏地變了:「你想去找誰?」
脖子驟然被捏緊,我幾乎無法呼吸。
裴衡之冷笑着,眼底卻是紅的:「秋蟬,我們相依爲命這麼多年,你卻只想着他,你這個騙子。」
「你爲什麼要心疼他?他從小就命好,活在貴人身邊,金尊玉貴,老天爺也眷顧他,我打點了刑部給他上刑,嶺南路遠,他竟然能活下來,我派了那麼多死士去殺他,都讓他僥倖逃過……」
他咬牙切齒地說着,完全沒注意在無人的角落我顫抖的身體。
原來是他。
我滿臉恨意,挪動着往後撤,卻被他死死地拉回懷裏。
他反覆地說:「秋蟬,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你被別人奪去。」
我喘了口粗氣,討好地笑了笑:「好,我愛你,你先冷靜,裴衡之,你先冷靜下來,我……」
我默默地將釵子藏在了手心裏。
新帝遇刺,太后震怒,已經下令誅殺二皇子及其連帶的官員。
而我曾經在裴衡之的書房裏看見過二皇子的拉攏信。
他該死。
他竟然對自己的弟弟下毒手。
他真該死。
裴衡之低頭,想吻我。
「秋蟬,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死,就像你承諾過的那樣,永遠也不離開我。」
我閉了閉眼:「我願意。」
裴衡之驚喜抬眼:「真的?」
我點頭,飛快地親了他一下。
就在他因喜悅而怔愣的瞬間。
我抬手刺穿了他的太陽穴。
一擊斃命。
裴衡之不可置信地瞪視着我,眼尾紅得彷彿浸染了一抹硃砂。
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
當年我爲他而擋下的刀,如今也還給了他。
-22-
裴宵出殯那日,昭華公主哭了半死,非要替他守寡。
太后豈能讓自己的女兒孤寡終身。
她動了怒,另擇青年賢才,逼公主出嫁。
離京前一日。
昭華公主質問我:「你到底喜不喜歡裴宵?」
我坦然點頭:「我喜歡他。」
她氣鼓鼓地看着我:「那你爲何不爲他殉情?我若不是有母后牽掛,定要陪他去的。」
我失笑地看着她。
公主生來尊貴,沒有生死掙扎過。
我這條命是一點點拾回來的,怎麼會輕易地放棄。
新帝在贛州賜我一民宅,又在當地擇了一青年才俊入贅我名下。
「裴宵臨死前唯獨放不下你,非要朕承諾爲你辦好終身大事後才閉眼。」
年輕的皇帝似乎在憋笑:「去了就成親吧,別耽誤了朕一番安排。」
我一頭霧水。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新帝與裴宵感情篤深,裴宵爲他而死,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難過?
我帶着太后贈予的百兩黃金趕往贛州。
越想越覺得奇怪。
滿肚子疑惑在贛州城門口看到老王爺那張喜慶的臉時,通通有了答案。
「秋蟬姑娘,恭喜啊恭喜!有情人終成眷屬,誒喲,話本子成真了!」
我抿脣不語。
戴上蓋頭,穿上喜服,送入了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蓋頭被揭開那刻,裴宵的吻也隨之壓了下來,聲音含混:「有沒有想我?」
我僵硬一瞬,哽咽地捶打他:「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裴宵淺淺地笑着。
他溫柔地擦去我眼角的淚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讓你受苦了。」
……
裴宵爲了我,放棄了炙手可熱的大好前途。
借替新帝擋刀的機會,假死來到贛州。
成親之後,我們隱居於世。
我有時會夢到裴衡之。
夢到他滿臉恨意地向我索命。
他的面容猙獰而痛苦:「你以爲裴宵是真心愛你嗎?他跟我一樣,都拿你當個玩意兒而已。」
我毫不畏懼:「我們已經成親了,我是他的妻子。」
我不是丫鬟,他也不再是國公府公子。
我們只是浩然天地間兩個最普通不過的人。
我回過神。
將手放在小腹上,微微勾着嘴角。
燭火下,裴宵正垂眼爲我認真作畫。
【番外】
裴宵最初覺得梁秋蟬是世界上最討厭的女人。
她嘮叨,多愁善感,又脆弱矯情。
有時給他上藥,上着上着就抹起眼淚,說他可憐。
他可憐。
他可憐?
裴宵在心底冷笑。
他可是國公嫡子,皇后撫養,太子伴讀,宮牆之外,沒有人比他更尊貴。
十餘年來,他活得如魚得水,意氣風發。
怎麼會需要一個小女子來可憐。
還是他來可憐她差不多。
裴宵醒不過來,但是能感覺到外界。
他不敢想象烈日裏,她是怎麼用纖細的手腕推着他走了幾千裏。
她命很苦,年幼被賣,又遇人不淑。
她將苦難娓娓說來時,語調柔和又釋然,彷彿再大的事都隨風而散。
輕言細語的絮叨像一隻無形的手,將一腳踏進地獄裏的他往人間無聲地推。
「二少爺,你睜開眼睛是什麼樣子的, 能讓我看看嗎?」
「二少爺, 今天是我生辰, 你要不要突然醒過來給我個驚喜呀?」
「二少爺, 我是國公府裏最漂亮的丫鬟, 長得那叫一個貌若天仙, 你想不想看看?」
……
日復一日。
裴宵漸漸喜歡起聽她說話。
他甚至能分辨她的情緒,帶笑的,疲倦的, 後來更多的是麻木。
數不清多少次。
梁秋蟬跪在他身旁哀泣:「二少爺……您快點醒一醒吧嗚嗚……你死了誰來保我的命啊?你可是我的小保命符……」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裴宵的手指瘋狂顫動, 心如刀割。
……
梁秋蟬果然像她自誇的那樣漂亮。
裴宵看着她的眼睛, 有些嫉妒——
那個拋棄她的負心薄倖的男人, 到底是誰?
他憑什麼擁有過她?
裴宵生來驕矜,第一次體會到這麼不甘的情緒。
梁秋蟬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
環境所迫,兩個人有時不得不過分親密。
荒原之上,相依爲命。
數次在噩夢中驚醒,裴宵下意識向身旁一撈,懷裏的人睡得香甜。
他聽着她的心跳,心跳也漸漸地平靜。
……
裴宵開始思索怎麼能順理成章地和梁秋蟬在一起。
娶她?自己出身高貴的娘怕是不幹。
何況宮裏還有一位娘娘和一位公主。
昭華那丫頭說不準會針對梁秋蟬。
不行不行,不能拿她去冒險。
裴宵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太子身上。
他用兩年時間,將南方諸省裏二皇子的勢力一一剔除。
太子登基後,他爲了給秋蟬增色, 又不動聲色地安排幾次刺殺,讓全京城都知道她的事蹟。
一番操作下來,太后和公主畏於民議, 便不敢對她下手。
裴宵沒想到自己都做到這份上了。
昭華公主還是那麼死心眼, 像世界只有他一個男人一樣。
更可氣的是新帝看着自己親妹妹尋死覓活的模樣,心軟之下也倒戈了。
「裴兄,那女子雖然對你有恩,但於身份總是不匹配,不如你退一步, 娶昭華爲妻,納秋蟬爲妾, 豈不是兩全其美?」
什麼狗屁安排?
他纔不稀罕兩全其美, 他喜歡誰就要娶誰。
裴宵一邊在心裏腹誹, 一邊不慌不忙地派人將二皇子往新帝那裏引。
擋下這一箭, 皇家欠了裴家一大恩。
新帝握着他的手,感動得流淚:「裴兄,你哥跟二皇子作亂的事我就不追究了,國公的爵位仍保留着……」
可別!
裴宵臉都嚇白了幾分, 重重地咳嗽着。
他費盡心思弄這一出,可不是給裴衡之擦屁股的。
他想殺了裴衡之還來不及呢!
好在新帝最後還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兩人相伴多年,也算有些默契。
新帝在贛州給他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將梁秋蟬不動聲色地哄了過去。
裴宵很滿意。
他知道秋蟬爲什麼總是不肯回應。
不是怯懦, 而是自清。
如山的身份之差下, 所謂愛情,更多是上位者的施捨。
她年少之時已錯付過,怎麼敢再拿自己的人生去賭。
裴宵也不喜歡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她那麼漂亮, 他得走下來,仔細地看。
贛州很好,民風淳樸。
天地遼闊。
他可以永遠和她相依爲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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