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星騎士

承諾守護我的騎士受命屠龍,三年後,他帶着龍的屍體歸城。
軍隊凱旋那日,舉國歡慶。
也是那天,我得知我只是一本書裏貪生怕死的惡毒配角。
我本該像書裏那樣陷害鍊金術士,成爲騎士和鍊金術士感情中的絆腳石。
可我沒辦法成爲反派了。
我已經死了,死在騎士凱旋的前一天。

-1-
我赤腳站在雪地上,看着軍隊緩緩進城。
耳邊充斥着各種尖叫與慶祝聲,和昨晚的寂靜截然相反。
或許慶典就是需要靜默去襯托高潮來臨的盛大。
我悄無聲息地死亡,反而成了騎士凱旋的重要一環。
領頭的騎士一雙紅眸肅殺,腰間的長劍血跡斑斑。
一位鍊金術士和他齊頭並驅。
經歷過屠龍的艱險,騎士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可他的眼睛依舊明亮。
兩人周圍懸浮着一排排小字:
【天!終於到騎士男主凱旋了!】
【事業線告一段落!甜甜的戀愛線要開始啦!】
【童年悽慘的男主終於要遇到自己的救贖啦,鍊金術士一定會治癒男主吧!】
【就是那個牧師太煩人了,貪生怕死不跟着男主去屠龍,還不要臉糾纏男主!活該是惡毒男配的命!】
我本來很悲傷,可看清小字後,又有些錯愕。
小字中提到的牧師,是我。
此時,隊伍終於走到我的面前。
馬兒從我身上穿過。
我怔愣回頭,看向他們遠去的身影。
似乎是爲了證實那些小字的內容,我看見平時拒人千里的騎士接過鍊金術士遞來的花。
鍊金術士勾起個笑,湊到騎士耳邊說了句調侃的話,惹得騎士也無奈地笑起來。
小字下一刻狂刷:
【啊啊啊啊好好磕!】
【好甜好甜!所以可以別把那個牧師放出來噁心人嗎?一想到他後面要陷害鍊金術士阻擋小情侶談戀愛我就煩。】
【就是就是,一個噁心人的配角炮灰掉就好啦,爲什麼要給這麼多戲份?】
小字快速刷新,無一例外都是嗑騎士和鍊金術士還有唾棄我的。
可我並非貪生怕死。
我不懼怕死亡,我早已知道自己的死期。
是承諾要護我的騎士,拋棄了我,將我留在賽維亞。
我也不會阻擋騎士和鍊金術士在一起。
因爲,我已經死了。
今早剛下葬。
突然,挖心的疼痛再次席捲全身。
我痛苦地蜷縮,用力捂住胸口,企圖減緩疼痛。
可這次疼痛並沒有退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衝擊我的身體,像要把我的靈魂碾成粉末。
周圍的人羣隨着軍隊的前進而離開。
很快,四周恢復安靜,又只剩我一個人。
我跪倒在雪地裏,似乎又回到昨晚被剖心的痛苦與無助中。
他們可能不知道,我做不了反派了。
我死了。
死在騎士凱旋的前一天,死在一個無雪的寂靜冬夜。
永眠地底。

-2-
等疼痛平息,已是傍晚。
貴族從華麗的馬車下來,走進富麗堂皇的皇宮。
我跟隨着人流進入宴會大廳,一眼看見站在階梯旁的騎士。
他換上莊重華貴的禮服,金色頭髮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像是流動的黃金。
騎士正側着頭聽鍊金術士說話,不時應上兩聲。
我站在大廳門口,一身樸素的白袍和周圍的奢靡華麗格格不入。
還好沒人能看見我。
我向騎士那邊走去,走到他身旁。
他看不見我,和鍊金術士聊着天,偶爾會被逗笑。
看着他臉上的笑容,我終於知道爲什麼那些小字會說鍊金術士是來拯救他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時,笑容永遠不會這麼純粹。
充滿着疲憊,還有一些痛苦。
而不是現在的輕鬆、愉悅。
原來,這就是救贖。

-3-
看着日夜出現在幻想中的人。
我想問問他過得好不好,還想祝賀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惜,我沒機會了。
我努力掩蓋住心裏的失落。
忽然,周圍安靜下來。
連面前的兩人也停下交談,轉頭看向階梯的頂端。
「來讓我看看,我的勇士在何處?」
一道熟悉的聲音刺入我的大腦,我的身體驟然僵硬起來,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我僵硬轉頭,順着騎士的視線,看見了這個國家權力頂端的人物。
也是昨天,殺我的人。
他命人按住我的四肢,幾乎是瘋狂地親自剖開我的胸膛,取出心臟。
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帶着癡纏。
「真是不捨啊。」
皇帝臉上帶着遺憾。
「我珍貴的藏品。」
最後親自把我裝進冰棺中。
皇帝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親愛的牧師。」
騎士走上臺階,在低皇帝一級的臺階處單膝跪下,低頭以表忠誠:
「日月與您同輝。」
接下來的話我聽不清了,幾乎是天旋地轉,我耳朵悶脹,充斥着嗡嗡的響聲。
只見皇帝親自爲騎士授予徽章、權杖。
鍊金術士也跪到皇帝跟前,所有屠龍的主力軍都得到了封賞。
看着手握權杖的騎士,我本該恭賀他終於使薩伏伊家族榮光再現。
可只要想到昨晚我便止不住地發抖。
我躲到厚重的窗簾後,蜷縮着抱住膝蓋,只通過一條狹縫窺看騎士。
這時,小字又出現了。
【男主的爵位怎麼變成公爵了,我記得原著不是侯爵嗎?】
【鍊金術士還是伯爵,除了男主的全都沒變。】
【升爵位不是好事嘛?這說明男主更厲害啊!】
耳鳴漸漸消失,我終於能聽清外面的聲音。
「公爵,你的家族世代忠良,上次的貢品我很滿意,你應該得到更好的賞賜。」
「謝陛下。」騎士的聲音不卑不亢。
可我的胸膛又猛然痛起來,幾乎要把我撕裂。
國王口中的貢品,是我。
薩伏伊家族將我獻上,以求榮光。
我成了國王續命的藥引,被關在地牢一年,受盡折磨。
月光籠罩在我身上,平時我在地牢渴求的月亮,如今卻成了千萬把刀,一下一下割開我的肉。
這是月神的詛咒,是神明的怒火。
我沒有按照神明的賜福死在 25 歲。
所以我被賜福反噬,身爲暗系魔法師,卻被黑夜排斥。
如果待在大廳中,我會好很多,但國王比月光可怕多了,我寧願忍受千刀萬剮也不願進去。
可是,菲利克斯騎士。
我好痛。
不是身體上的痛,而是背叛神明的窒息。

-4-
那日冊封宴結束後,菲利克斯和鍊金術士留在首都,住在公爵府中。
我每天看着菲利克斯練劍、喫飯、睡覺,和鍊金術士說話。
三年時間過去,菲利克斯變了很多。
從前他沉默寡言,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纔會主動開口。
但次數也不多,更多時候是他教我練劍,督促我好好喫飯,把我帶在身邊歷練,看盡賽維亞風光。
身爲賽維亞這片土地的繼承人,他有很多事情要幹,責任壓得他喘不過氣,眉眼間團着散不去的鬱氣。
現在的他很開心,每一次笑起來都那麼肆意灑脫。
和他們待久了,我從那些小字中得到的消息更多了。
某天,鍊金術士把手搭在騎士的肩上,有些疑惑問:
「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明天可是聖騎士冊封禮,我們留在首都不就爲了這個。」
菲利克斯短暫變回從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劍士,眉頭微微蹙起。
卻並沒有推開鍊金術士的手。
「好啦好啦別苦着個臉了,你叫我做的戒指我做Ťú⁼好了。」
鍊金術士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枚銀色戒指,遞到菲利克斯面前。
我看着菲利克斯迅速接過戒指,幾乎是帶着欣喜說道:
「你已經做好了?」
他揚起個笑,完全不見剛纔的鬱氣。
菲利克斯細細查看戒指上的紋路。
「真好看。」
小字又刷了起來:
【戒指,是男主求婚用的那個嗎?】
【什麼什麼,這麼快就到求婚的地步了嗎?可我記得求婚的戒指是綠金色的啊。】
【肯定是求婚用的戒指!原著只出現過一枚戒指!啊啊啊戒指居然是鍊金術士自己做的嗎?被喜歡的人用自己做的戒指求婚,好浪漫啊!】
看清戒指的材質後,我猛地瞪大雙眼。
其他人不知道這枚戒指是用什麼做的,可和菲利克斯一起長大的我卻很清楚。
這是用月銀做的,五年前我和菲利克斯歷練時遇Ŧű̂₊見過一塊月銀礦石。
月銀礦可以幫助暗系魔法師更快速凝聚魔法,還能提升暗系魔法師的身體素質,修復魔法源。
菲利克斯在挖取的過程中被魔族偷襲。
最後是我九死一生救下他。
我揹着他回到賽維亞,可月銀礦卻被魔族吞食。
而我雙手被魔氣侵染,拔除後,魔法源被阻斷,再也沒辦法使用攻擊魔法。
只能依靠神的賜福做一些簡單的治癒魔法。
我重傷臥牀的那些天,菲利克斯親自照顧我,最後還單膝跪在我面前,承諾道:
「我會找到新的月銀礦,斯特蘭。」
他眼中滿是堅定:「你會再次回到月亮的懷抱中,相信我。」
菲利克斯,我曾經相信你。
可你的疏遠、拋棄,不得不讓我相信他們口中的「原著」。
三年時間,你是否已經忘記我了?

-5-
聖騎士冊封地點在首都中心。
冊封當日,中心的廣場上人頭攢動,我站在人羣外,看向菲利克斯。
他是人們視線的中心。
擁有爵位和功名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惶恐痛苦。
我看着被鮮花與掌聲環繞的菲利克斯,不由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的父母因爲神的賜福早早死去,只留下我一人。
葬禮那天,我唯一在世的親人把我賣給賽維亞領主。
管家覺得我身上的黑色衣服晦氣,命我脫掉。
我不肯,管家便要打我。
我躲避着往後撤退,趁管家不注意跑出城堡,跑向城堡後面的小樹林。
直到太陽要落下,我才停下腳步。
此時我已經進入樹林深處,不過我身爲暗系魔法師根本不怕黑。
四處亂走時,我突然聽見一陣哭聲。
猶豫許久,我還是撥開草叢。
然後見到在樹下兀自哭着的菲利克斯。
他的身上臉上全是傷口。
哭是因爲疼嗎?
他察覺有人,猛地抬起頭,和我對視。
眼神中帶着兇狠,只是臉上還有未及時擦去的眼淚,顯得更加可憐。
我和他對視良久,在確定他不會暴起傷害我後,抬腳走出草叢。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
隨着我的靠近,菲利克斯手中緊緊握着劍,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劍架在我脖子上。
我沒有去防備,反而抬手撫上他的臉。
「是痛嗎?」我低聲詢問。
他不說話。
柔和的銀光亮起,很快就治療好他臉上的傷口。
然後我又開始治療他身體上的傷。
因爲月神的賜福,我的魔力會在夜晚暴漲,幾乎是拔高一個等級。
等我治療完再抬頭,菲利克斯臉上沒了兇狠,只剩下愕然了。
我嘆一口氣,抱住他,輕輕拍打他的背部。
「你別傷心,我也經常被父母打,治療完就不痛了。」
他猶豫了很久,回抱住我,低低嗯了一聲。
後來我才知道菲利克斯是領主的兒子。
被給予厚望光復家族的長子。
他身上那些傷是訓練和被父親打出來的。
菲利克斯得知我被賣進自己家,把我要了過來。
他把我帶在身邊鍛鍊身體,跟我同喫同住。
父母常因禱告而把我遺忘,所以我沒喫過幾頓飽飯。
菲利克斯知道後,每天都會準備很多喫的放在儲物戒裏,將戒指戴在我手上。
爲了報答他,訓練結束後我會跟蹤他進小樹林,爲他治療傷口。
菲利克斯每天要進行大量訓練,根本沒時間進入貴族社交圈。
他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直到遇見我。
每次治療結束,我們都會靠着彼此,在只有我和他的森林裏,享受片刻輕鬆。
或許正是這一段時光給我的錯覺,讓我誤認爲我們一樣的——
孤獨。

-6-
遺忘是記憶的死神。
我還沒有迴歸月神的懷抱,我們的過往就先一步走向死亡。
這段時間我常想,三年是否太長,以至於菲利克斯能忘記他曾對我許諾的一切。
不能怪我這麼在意他是否記得。
我擁有的太少,而失去的又太多。
我需要斤斤計較才能證明我的存在。
菲利克斯是與我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回顧我的人生,我擁有的幾乎都和菲利克斯有關。
在歷練的時候,我們曾幾次從死神的手中驚險逃脫。
後來我重傷,再也沒辦法使用魔法,他一言不發,加大訓練量,每天都遍體鱗傷。
一天,我在森林爲他療傷,魔法源的損壞讓我的治療效果大打折扣。
我沒辦法,只能延長治療時間。
等菲利克斯傷口痊癒,太陽已經要落下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靠着我,而是忽然站起,將他的佩劍遞給我,又緩緩跪下。
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菲利克斯——」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想鬆開佩劍又被他緊緊抓住手。
他的動作帶有不容拒絕的意味,將我扶起,又帶着我的手,將佩劍放在他的右肩。
下一刻,他莊重而嚴肅的聲音響起。
「我,菲利克斯,作爲您的騎士,在此鄭重宣誓:
「我將無條件地忠誠您,我將以我的生命、榮譽和劍,捍衛您、守護您。
「我將勇敢地面對所有敵人,我將永遠保持對你的忠誠,永不背叛,永不退縮。
「我以騎士的榮譽起誓,這些誓言將伴隨我直至生命的盡頭。」
看着他臉上的鄭重,不似玩笑。
我很驚訝,甚至有些慌亂。
「菲利克斯,我只是薩伏伊家族的僕人,你沒必要因爲——」
「不,」他打斷我的話,「您是我的主人,我永遠臣服於您。」
落日最後一抹光輝落在劍尖上,與第一縷月華齊明。
看着他臉上的執着,我無法,只好用劍輕輕拍打他的右肩,表示接受。
這是一場不完整的儀式,但我當了真。
以至於現在菲利克斯被皇帝冊封時,我錯愕驚異。
冊封儀式上。
菲利克斯跪在高臺中央。
國王手持聖劍,劍平置在菲利克斯的右側肩膀輕輕拍打。
冊封禮成後,所有人都在爲聖騎士歡呼,菲利克斯穿戴鎧甲與頭盔,跨上戰馬,帶領自己的騎士團走向聖殿。
今日首都道上的雪都被剷除,露出磚紅色的街道,陽光落在地上,爲他鋪成血與榮耀所鑄的路。
看他完成使命卸下責任是我多年來的夢想,我想讓他活得輕鬆些。
可如今我卻心如刀絞,多年前菲利克斯放在我手中的佩劍被落日送回今天,狠狠刺穿我的胸膛。
——菲利克斯。
一個騎士怎麼能輕易許下兩個承諾?
騎士宣言也不作數了嗎?

-7-
在他離開前,我認爲我是他的親人。
在他離開後,我認爲我是他的朋友。
現在,我覺得我只是他的迫不得已。
他的童年太過貧瘠,只需要一點溫情就能開出絢麗的花。
他的人生又太長,以至於一點精彩的歷險就能替換原來的一切。
或許我只是他貧瘠童年的將就,沒有我,他也能過得很好。
是我太自以爲是了,幾次性命交付便以爲自己無可替代。
冊封禮後,我不想再看到菲利克斯,可我走出一段距離後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騎士團離我越來越遠,我被一股力量拉着回到菲利克斯身邊。
我震驚地發現自己不能離菲利克斯太遠,否則會被扯回去。
接下來幾天,我被迫跟在菲利克斯身邊參加了幾場宴會。
小字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菲利克斯跟其他貴女跳舞,小字刷:
【男主爲什麼不邀請鍊金術士?】
菲利克斯與別人交談,小字刷:
【爲什麼男主不跟鍊金術士在一起?跟這些 NPC 有什麼好聊的?】
菲利克斯看着戒指笑,小字刷:
【肯定是在想和鍊金術士在一起後的美好生活!好甜!】
菲利克斯和鍊金術士說話,小字刷:
【我磕磕磕!!】
小字似乎很喜歡讓菲利克斯和鍊金術士在一起。
可漸漸地,我發現菲利克斯眼中的不耐煩。
他似乎想離開首都了。
果然,在幾天後,他私下面見國王,三天後我就看見他帶着騎士團收拾行囊,離開了首都。
臨走前,鍊金術士攔住他:
「你不能留下嗎?你真的想回去封地見到你的父親嗎?」
小字也瘋狂刷新:
【不對不對,男主怎麼回領地了?原著不是這樣啊!】
【男主接下來不應該去攻打其他國家嗎?怎麼回去了?】
【男主不應該在首都和鍊金術士表白嗎?他怎麼走了?鍊金術士咋辦啊?】
菲利克斯騎在馬上,垂下眼,頭盔下的血色眼眸沉靜堅定:
「我需要回到賽維亞,做一件我必須做的事。」
【有什麼比鍊金術士還重要啊!你們可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摯友啊!】
【鍊金術士可是你的愛人啊!你就這麼拋棄他了?】
看菲利克斯如此執着,鍊金術士一咬牙:
「那好,我和你一起走!」
【啊啊啊原來是千里追夫啊!!男主你有福氣呀!】
【鍊金術士太愛了,男主這樣對鍊金術士,以後小心火葬場!】

-8-
鍊金術士跟隨菲利克斯一同回到賽維亞,我也被迫回去。
因爲走得匆忙,鍊金術士沒有帶魔法道具,一個月的風雨兼程讓他狼狽不堪。
更是讓小字直呼心疼。
在一個晴朗的春日,菲利克斯終於回到賽維亞。
城門打開,管家站在大道中央迎接騎士團。
管家露出和藹笑容:
「少領主,歡迎回家。」
管家明明滿臉善意,可我卻不由懼怕。
在小時候,便是他一直剋扣菲利克斯的日常費用。
所以歷練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找更多魔獸獵殺。
爲了讓皮毛更值錢,我們往往要花費更多精力時間,爭取一劍了結魔獸。
把我送去首都的也是他,一路上我被困在狹小的車廂中,耳邊是他刻薄高傲的聲音:
「能助薩伏伊重現榮光是你的榮幸。」
我雙眼被矇住,看不見太陽與月亮,只能回憶我和菲利克斯歷練的時候。
在最難熬的時間裏,我腦海中全是菲利克斯。
再次能看見,我已經被壓在國王面前。
成爲貢品的那一年,我先是失去自由,再是失去尊嚴,最後失去生命。
菲利克斯對管家帶着諂媚的臉視而不見,兀自騎着馬飛奔進入城堡。
身後的騎士團也跟着菲利克斯,在大道上揚起一陣塵土,嗆得管家直咳嗽。
進入城堡後,菲利克斯下馬,讓身後的騎士把馬拉去馬廄。
而菲利克斯身後的鍊金術士早已支撐不住,顫顫巍巍下馬。
「菲利克斯,我想休息——」
菲利克斯沒有理他,四處張望在找尋着什麼。
最後更是着急地抓住一個僕人問:
「斯特蘭呢?他不知道我今天回來嗎?」
被拉住的僕人一臉蒙。
小字先是停頓一下,然後又瘋狂刷起來:
【什麼鬼?你愛人在背後說累,你在這問惡毒男配?】
【不對啊這本文難道是走虐心路線?】
【男主你在幹什麼!你喜歡的人在身後啊!】
【呵呵鍊金術士跟着男主走了一個月,男主一次噓寒問暖都沒有,現在更是奇葩居然到家先問惡毒男配,期待火葬場。】
我也愣住了。
這是在菲利克斯凱旋以來,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我的名字。
「斯特蘭先生?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菲利克斯皺起眉,還想問什麼,卻被一路飛奔過來的管家打斷:
「少領主大人,斯特蘭先生出去找牧師了。」
【惡毒男配一個牧師找別的牧師幹什麼?】
【估計又在裝,他爲了救男主魔法源損壞,讓男主欠下人情,在原著中他最喜歡用救命之恩綁架男主。】
【切,說的好像男主沒救過他似的。】
【說到底還不是自己能力不行,非要裝英雄。】
「他又去找人修復魔法源了?」
菲利克斯一臉不贊同:
「我不是說過會找到月銀嗎?現在外面這麼危險,你們也不阻止他。」
管家賠笑:
「是……是,我這就派人把他找回來。」
我冷笑出聲,怎麼找回來?
我的屍首還在國王那裏。
菲利克斯還想說些什麼,這時又跑來另一個僕人:
「少領主大人,領主找您。」
末了,菲利克斯只能忍住不耐,吩咐管家儘快把我找回來,又讓管家安頓好騎士團和鍊金術士。
僕人帶走菲利克斯,留管家安頓騎士團。
最開始被拉住的男僕跟在管家身後,有些擔憂地問:
「怎麼辦?斯特蘭不是已經被……」
管家擺擺手,一臉不在意:
「那又怎麼了?到時候就說人已經死了,再弄個假屍體糊弄過去不就好了?」
男僕不放心:「可——」
「有什麼好緊張的?最開始,不就是少領主先開始厭惡斯特蘭的嗎?現在估計就是三年沒見到纔想着他。」
「少領主走前有多厭惡斯特蘭,整個城堡的人都知道。」
「就算最後被拆穿了也沒什麼,畢竟少領主的責任就是重現薩伏伊家族的榮光,斯特蘭身爲少領主的僕人,爲這份偉大的事業犧牲,是他的榮幸!」
管家冷哼一聲,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昂首挺胸又去指揮其他僕人工作。

-9-
說起菲利克斯厭惡我這件事,我又不由失落。
我們本是最親近的人。
可因爲我拎不清,在醉酒後偷親菲利克斯,被他發現後,又坦然表露愛意:
「我愛你,菲利克斯,我愛你。」
我趴在他的身上,酒精使我頭昏腦脹。
我親吻他,又低頭蹭蹭他的頸窩:
「我真的好喜歡你。」
可等待我的是無限的靜默,久到我以爲他已經睡着了。
我支起身體,想看清他的表情。
卻被猛地一推,跌在牀上。
我茫然抬頭,看見菲利克斯已經站在牀邊,穿好衣服。
「斯特蘭,你醉了。
「我就當沒聽過這話,你先睡吧。」
他大步離開。
從前我們都是睡在一張牀上,自那天以後,他就再也沒回過這裏。
也是那一天後,菲利克斯開始躲着我,有我在的地方他都不會來,連森林也不去了,寧可睡在狹窄的僕人房也不願意見到我。
我意識到我好像做錯了,多次前去堵截他,最後只得到一句:
「我只把你當作親人。」
他臉上是平靜。
我惶恐多日,顧不得傷心,忙不迭說:
「好,親人就親人,可你爲什麼要冷落我?
「你不是說過不會和我分開嗎?」
「不作數了。」菲利克斯冷漠果斷。
他轉身想走,我着急忙慌拉住他的衣角:
「可你以前還說——」
菲利克斯利落打斷我:
「以前說的所有話,都不作數了。」
他掰開我的手指,很乾脆,沒有絲毫猶豫。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不斷搖頭。
能看清時,視野裏只剩他決絕的背影。
一年後,他說他受命前去屠龍。
臨走前,他在我牀頭放了株銀鈴蘭。
我以爲這是和好的信號。
殊不知,這是他的道歉禮物。
我想跟着去,卻被他鎖在房間一天。
等我被放出來,菲利克斯已經離開塞維亞。
他拋下了我,然後,又遺忘對我的承諾。
菲利克斯離開後的兩年中,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如果我沒有偷親他,我是不是能跟在他身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徒留遺憾。
可惜世界上沒有時間回溯的魔法,我永遠失去了陪在菲利克斯身邊的機會。

-10-
接下來幾天,菲利克斯一直留在塞維亞。
他先是命人在花園中種滿銀鈴蘭。
又拿出現計圖,在周圍掛上銀飾和白紗一步步改造花園。
【全是鍊金術士喜歡的銀鈴蘭!這得多少錢?】
【天吶,這個場景,這個佈局,是要求婚嗎?】
【我知道了!這幾天男主冷落鍊金術士就是爲了營造反差!他想給鍊金術士一個驚喜啊!】
【太浪漫了吧!看來是我錯怪男主了!】
我蹲在花叢旁,手指輕輕觸碰花瓣,看着小字不斷刷新。
銀鈴蘭也是我喜歡的花,可是以前我們並不富裕,買不起這麼多花。
菲利克斯的父親即便是領主,也對他十分吝嗇,只給他足夠生存的錢。
可他還要買武器、買材料,那些錢根本不夠。
更別提買銀鈴蘭。
我又轉頭看向不斷調整裝飾的菲利克斯。
我能感受到鍊金術士其實是喜歡他的,這很正常。
我一出生就籠罩在死亡陰影下。
月神早早訂下我的性命,而我太小,不知道生命的沉重。
當我記事後,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終日惶恐,在父母離世後惴惴不安,每天都因噩夢驚醒。
直到我遇見菲利克斯。
他帶我走過生與死的界限,帶我去時間與記憶之神的誕生地。
那是一片沒有邊界的黑海,海岸是孕育神明的巖地。
只要在海岸上留下來者姓名,錄入魔力,記憶便會在腦海中成爲永恆。
可我們沒有魔器,只好約定下次再來。
我們坐在海邊,聽着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
那時我還活在死亡陰影下,聽見永恆,未免不想起死亡。
焦慮之下,我故作輕鬆,問起菲利克斯對死亡的看法。
菲Ṫŭ̀₂利克斯表情沒什麼變化,視線依舊停留在海岸。
他似乎只是在討論一個日常問題,語氣平淡:
「創世神造人之際,就讓死亡與人伴隨。
「死亡是每個人不可抗拒的結局。」
他的眼神終於從海岸上離開,轉而直視我,很輕地笑了一下。
菲利克斯看穿我的迷茫與不安,伸手撫上我的臉頰,又摸向我的後頸,溫熱的手指捏了捏頸肩。
我覺得有些癢。
無盡海沒有風,我卻感覺此時狂風呼嘯而過,留下一片喧囂。
勁風打在我的心上。
「我覺得,享受當下纔是對抗死亡的辦法。」
看着他平靜的眼神,莫名地,我焦躁的心被安撫下來。
離開無盡海後,我開始學會珍惜當下。
在又一次日出後,我坐在山崖邊,看着被旭日燒紅的樹林,看着新生命的誕生,舊事物的死去,看着身邊帶着笑意的菲利克斯。
我明白我阻擋不了死亡,這是註定的,只不過是早晚的區別。
想通後,我終於釋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將每一次歷練都當做最後一次珍惜,去享受新奇的事物。
我期待着再次去往無盡海。
我曾想,如果生命不能長存,那就讓記憶永恆吧。
只可惜,現在沒有機會了。

-11-
菲利克斯對我很好。
明明只比我大幾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總能將我照顧得很好。
後來他進入軍隊,擁有夥伴,也會對夥伴很好。
我完全不意外鍊金術士會喜歡上他。
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走進菲利克斯內心的不是陪伴他十幾年的我,而是跟在他身邊三年的鍊金術士。
從前他只在意我,厭惡我後,他又喜歡上別人。
我死的時候很痛,也很醜,面目猙獰,渾身血漬,即便要死了,我的腦子還是他。
我知道他不愛我。
可在痛到極致的時候,我依舊固執地幻想:
菲利克斯知道後,會流淚吧。
會流淚的,對嗎?
我只是做錯了一件事,菲利克斯還是在乎我的,對吧。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如果你知道我的死訊,還會爲我流一滴淚嗎?

-12-
場景佈置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
菲利克斯再次找到管家。
「斯特蘭還沒有回來嗎?」
卻見管家露出悲傷遺憾的神情:
「哦天啊,神明不佑,斯特蘭先生在半個月前死於重病,現在已經入土了。」
菲利克斯原本期待的神情僵住了,慢慢變爲疑惑,帶着不確定:
「你說……什麼?」
「嗯……少領主節哀,斯特蘭先生,確實死了。」
【啊?你說什麼?惡毒男配還沒出場就已經死了?】
【雖然我很期待惡毒男配早日下線,可這是不是太倉促了些?就好像玩笑一樣。】
【早死更好,別擋着小情侶談戀愛。】
「斯特蘭先生因爲魔法源衰竭,在一年前就患上了重病,一個月前離開塞維亞去尋找醫生,可惜……」
管家臉上的哀傷還沒裝完,就猛地被掐住脖子。
「你說——什麼?誰死了?」
菲利克斯錯愕消失不見,冷峻的臉上露出憤怒:
「是我這幾天過於仁慈,纔給你錯覺嗎?
「你們還以爲我是以前那個無權無勢的少領主嗎?看清我肩上的徽章,我是公爵,即便是塞維亞的領主,我的父親,見到我也要下跪。
「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再敢開玩笑,我不介意殺了你。」
菲利克斯第一次對管家露出兇狠的神情。
【男主反應這麼大幹什麼?只是死了一個男配而已,鍊金術士受傷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急?】
【男配還沒有露出真面目,男主關心也是正常吧。】
管家一下變了臉色,顫顫巍巍:
「可,斯特蘭先生是真的死了,您可以問問領地的其他人,所有人都見到斯特蘭先生離開了領地。」
看着管家在死亡的威脅下依舊堅持這個說法。
菲利克斯再次變了臉色,扔下管家,倉皇轉身,一路快跑。
我很久沒見過他這麼着急了。
他沿着階梯,跑到一間臥室前,用暴力破開房門,進屋翻找櫃子。
這是我們以前住的地方。
他很着急地在翻找,臉色越來越慘白。
【男主着急忙慌地在找什麼呢?】
【從未見過男主這麼着急,以前要死了男主都是一臉冷漠,現在這麼急成這樣?】
我知道他要找什麼。
他在找我的生命譜。
自從我魔法源損壞後,他便花大價錢弄來兩張空白的生命譜。
他說:
「以後我們不能一起去歷練了,如果你擔心我,就看看這個譜子吧,只要樂曲不斷,我就有存活的機會。」
他還說:「這是由我們的生命歷程所譜寫的樂章,等到我們老了,還能請樂團彈奏出來。」
菲利克斯期待地看着我:
「你會和我一起聽的,對嗎?
「我們要活很久很久,在臨終前,聽盡幾十載的潮起潮落。」
在他帶着憧憬的目光下,我點點頭,說出此生唯一一個謊言:
「對,我們要活很久很久。」
終於,他停下動作,定定地站在櫃子前。
我湊過去看,先是看見他蒼白的臉,再是看見他顫抖的手。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見了被翻找出來的東西。
是兩張寫滿音符的譜子,一張還在譜寫,可另外一張,雜亂無章,根本看不出是樂譜。
我的生命譜,已經斷了。
他的睫毛輕顫,幾經抖動,我幾乎以爲他要哭出來。
可菲利克斯沒哭。
只是呼吸愈發急促,胸膛幾次起伏,最後深吸一口氣,長長呼出,隨後伸手將譜子捧在手心。
他似乎又恢復平靜。
如果不是看見他的手不斷顫抖,我差點以爲他一點都不在意。
「不會的,肯定放太久壞了。」
菲利克斯蒼白的臉上流露茫然。
他雙手捧着譜子,踉蹌幾步退後,轉身跑出房間。
菲利克斯向騎士團的住處跑去,腳步虛浮,下樓梯時差點摔倒。
我多久沒看過他這麼狼狽的模樣了?
似乎在他十二歲以後,便一直是那副高冷沉着的模樣。
菲利克斯跑到一扇門牌上寫着伊尼戈的門前,對着門狠狠來了一腳。
門鎖被踢開了,門後是一臉茫然的鍊金術士。
菲利克斯撞開他,把譜子放到桌上。
「伊尼戈,你不是說你什麼都能修嗎?
「能幫我修修這個嗎?」
伊尼戈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走過來。
他隨意捻起樂譜,看了看內容。
「什麼嘛,生命譜怎麼會壞掉?除了龍息能燒壞譜子,誰能把它弄壞?」
「屠龍騎士,你大半夜來找我就是爲了開玩笑?」
伊尼戈戲謔道,絲毫沒有注意菲利克斯蒼白的臉色。
菲利克斯不死心:「除了龍息,還有什麼能弄壞生命譜?」
「你買的時候商人沒和你說嗎?這東西壞不了,不過看這個譜子的情況,也可能是譜子主人死——」
「不可能!」
「斯特蘭說過要和我一起活着!他怎麼會死?」
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我不相信他會死。」
【什麼嘛……居然是爲了惡毒男配打擾伊尼戈睡覺……】
【惡毒男配死了就死了啊,有什麼所謂?爲什麼要爲了一件小事打擾伊尼戈啊。】
「這是假的。」
菲利克斯下了最後定論,在伊尼戈不解的眼神下,敲開了其他騎士房間的門。

-13-
昏暗的地牢內,管家被綁在受刑架上,傷痕累累。
又一鞭抽在管家身上。
「啊——!」
菲利克斯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屬下停手。
「還是不肯說嗎?」
管家痛得面部扭曲,卻依舊嘴硬:
「公爵大人,斯特蘭真的是病死了。
「我可以帶你去看屍體——啊——」
話還未說完,一鞭子又抽了下去。
菲利克斯冷漠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塞維亞領主來救你嗎?
「他不會來救你的,他正攬着族徽,做着家族復興的美夢,或許第二天,你的屍體就能送到他面前了。」
管家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不,我是說,斯特蘭真的死了,他——」
鞭子再次舉起,管家害怕菲利克斯真的將他打死,閉上雙眼顫顫巍巍地說:
「斯特蘭不在塞維亞,他去了帝都。」
「爲什麼?」
「他去求學了——不不不!別打!我說,我說……」
管家嚥了咽口水:
「一年前,皇帝病危,占卜師算到藥引是斯特蘭的心,帶衛兵找到領主,承諾只要獻上斯特蘭,便會給予領土與爵位。
那時,是您屠龍的第二年,傳信人說您要死了。
您知道的,復興薩伏伊家族是領主的夢想,也是您的責任,領主就……獻上了斯特蘭。」
見菲利克斯抽出長劍,管家語氣更急促了:
「噢不不不,您先冷靜,我們並沒有強迫斯特蘭。
「他是自願的!」
最後一句是喊出來的,讓菲利克斯僵在原地。
「你說……什麼?
「斯特蘭怎麼會自願送死!」
「不信的話,您可以問問那個幫助過您的廚娘!斯特蘭臨走前,跟她談了很久。」
廚娘很快被帶了過來。
看着那張慈祥的面孔,我幾乎要流淚,她是唯一一個幫助過我們的人。
也是我前往帝都前,唯一一個擁抱我的人。
菲利克斯看向廚娘,臉上帶着哀求:
「是他們逼斯特蘭的,對嗎?」
廚娘臉上帶着悲傷,眼眶通紅。
她似乎有些不忍,卻還是在菲利克斯暗含期待的目光下搖頭。
「斯特蘭是自願的。」
她哽咽着。
「爲了您的責任。」
終於宣判我的死亡。
菲利克斯顯然接受不了這番說辭,身體搖搖欲墜。
可我確實是自願的。
領主只是說明來意,我就答應了。
那時菲利克斯的命譜斷裂。
我以爲他死了。
身爲他的親人,理應接過他的重任,完成他的使命。
我本來就活不長,如果我的生命能換來菲利克斯的靈魂安息——那很值得。
所以,我主動背叛了神明。

-14-
塞維亞罕見地下起大雨。
窗外沒有月光,只有閃電頻繁撕裂黑夜,在城堡的走廊投下白光。
電光照亮菲利克斯的側臉,神色茫然,眼眶通紅,臉上濺着血。
管家的屍體已經被扔出去餵狗了,菲利克斯一怒之下拿劍刺穿了管家的心臟。
他快步跑着,跑過一扇扇窗戶,跑過雨夜的嘶吼。
最後在我們的臥室停下。
菲利克斯走進去,緩緩關上門。
不同於外面的喧囂,臥室一片死寂。
我害怕打雷,所以菲利克斯在臥室安裝了濾聲球。
燭光亮起,這次我看見他眼眶打轉的淚水。
菲利克斯有多久不曾流淚了?
我回想着,終於在記憶中找到。
上一次還是我雙手被魔氣侵襲,還要揹着重傷的他跑回塞維亞的時候。
那時我快疼得暈過去,還執着不肯放下他。
他的淚水打溼我的肩膀。
浴室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我回神,快步走過去。
浴室內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玻璃碎片,還有捂臉顫抖的菲利克斯。
我踩在鏡片上,鏡片中有無數張菲利克斯的臉,卻絲毫不見我的身影。
我再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死了。
是啊,我死了。
我緩緩蹲在菲利克斯面前。
他滿手鮮血,用力捂着臉,身體發抖,像是極力忍耐,我卻依舊能聽見他捂不住的哽咽。
血順着手臂滴在地上,四分五裂。菲利克斯絲毫不在意傷口,兀自哭着。
忍耐、卻又壓抑不住地哭着。
菲利克斯,我死了。
我將臉貼在他的手上。
血沒有沾上我的臉,我卻依舊感受到溫熱。
鮮活的,有力的生命啊。
血中混着淚,止不住地流,菲利克斯肌肉緊繃,顫抖着,呼吸急促。
我又將耳朵貼在他的脖子上,感受一個個破碎音節的顫動。
這下我確定了。他在哭。
是爲了我嗎?
我縮進他的懷裏,嘴脣輕輕貼上他的咽喉。
死人是不能和活人說話的,可我依舊固執地問:
「菲利克斯。
「你爲何而哭?
「你,爲誰而哭?」
他沒理我。
我的胸膛忽然又隱隱作痛。
我仔細感受了會兒,歪頭靠在菲利克斯身上,呢喃着:
「菲利克斯,我好痛。」
他還是沒理我。
他哭了很久,久到我詫異。
我抬頭,此時他的雙手垂下,露出一張滿是淚痕、血跡斑駁的臉。
菲利克斯咬緊牙關,緊閉雙眼,極力忍住哭泣。可哭這種東西怎麼忍得住?
別哭啦,是痛嗎?可惜我沒有辦法治療你了。
我輕拍他顫抖的胸膛,企圖幫他順氣。
他還是哭,明明臉部肌肉緊繃到極致,可依舊能看見他臉上的悲哀。
好可憐,我又開始吻他的眼睛。
不要哭啦。
哭得這麼傷心。
我差點以爲你愛我。

-15-
陽光再次灑落在薩伏伊,擠入狹窄的縫隙,不偏不倚落在菲利克斯眼睛上。
他就這麼枯坐一夜,抬着頭,血色眼眸一眨不眨,茫然望着半空,彷彿能泣出血來。
終於,菲利克斯搖晃起身,坐到書桌前,幾乎是沒有任何停頓,飛快寫完一封信,送了出去。
做完這件事,他似乎又恢復平靜,只是叫人撤下花園的所有裝飾。
【什麼鬼?求婚宴不辦了?】
【男主到底在搞什麼?】
除了頻繁的信件來往,菲利克斯再無異樣,甚至將家族慶功宴提上日程。
只是晚上會坐在窗前,透過窗簾間的縫隙往外看去,直至照在臉上的月光變成日光。
他的臉色愈發憔悴蒼白,冷峻下隱隱透出陰鷙。
我的靈魂也越來越脆弱,總是會莫名昏過去。
再次醒來,慶功宴已經開始了。
不同於皇宮裏的隆重熱鬧,這場慶功宴更像是喪禮,幾乎沒有人說話,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其實也很正常,這場宴會本該是菲利克斯的葬禮,屠Ṫů₄龍這麼兇險,所有人都不認爲菲利克斯能活着回來。
可他就是回來了,帶來勝利與榮耀。
還有薩伏伊家主夢寐以求的光復。
我蹲在一旁,不適感越來越強。
整場宴會唯一笑出聲的只有家主。
他臉上壓抑不住的喜悅與菲利克斯的冷漠淡然形成鮮明對比。
「天啊,這真是不可思議,我以前總覺得命運不公,偏偏讓我碰上家族落寞的時候。
「可是人總是不知道命運下一刻會送你什麼——薩伏伊居然恢復往日榮光,甚至更甚!」
家主語調誇張,大笑着,又轉頭對菲利克斯說道:
「當然,這有你的功勞,我的孩子。」
他頭一次對菲利克斯笑得那麼和藹。
菲利克斯面無表情,抬頭將酒飲盡,然後重重放下酒杯。
沉悶的一聲讓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小心窺看菲利克斯的神情。
家主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菲利克斯,你和那些下等平民待久了,怕是已經忘記貴族禮儀。
「既然你已經封了公爵,就不能這麼隨意了,我找兩位禮儀師給你,往後你進入社交圈,可不能丟了薩伏伊家族的臉面。」
「斯特蘭呢?」
菲利克斯打斷家主的喋喋不休,突然問起我。
「你說那個黑髮牧師?哈哈哈,我的孩子,你恐怕要好好感謝他了。
「你能成爲公爵,他的功勞可不小,等到帝都,你可要好好祭拜他。」
「父親——」菲利克斯目光陰沉,「我是問,斯特蘭在哪?」
被打斷的家主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怕是已經死在帝都了。」
話音剛落,菲利克斯站起身即刻拔劍,鋒利的劍刃架在家主脖子上。
與此同時,宴會里站着的所有騎士也立即拔出劍,架在所有貴族脖子上。
家主驚恐地看着菲利克斯:
「你——」
「我最後再問一遍,斯特蘭,在哪?」菲利克斯一字一句,眼神冷漠到極致。
「菲利克斯!我是你的父親!你想做什麼?」
劍鋒割開皮肉,鮮血從家主的脖頸流下。
「我只有斯特蘭一個親人。」
「他現在,在哪兒?」
「他……」家主終於意識到這件事的嚴峻,「他應該在皇宮裏,你知道的,皇帝病重,而他恰好是牧師——」
話還未說完,在家主驚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長劍刺入心臟。
菲利克斯抽出長劍,垂眸看着家主的屍體:
「你不知道命運送你什麼,我告訴你。
「榮光再現這麼個好消息,下去好好和祖父好好說吧。」
血濺在他的臉上,蒼白的臉更顯病態,明亮的燭光也壓不住血眸裏的陰鷙。
冷漠神色下滲出偏執。
「我不信斯特蘭死了。
「既然他在皇宮,那就打上去。」

-16-
這句話說完,小字飛快刷過。
【男主不是忠臣嗎?】
【爲惡毒男配去做反叛軍了?】
【我瘋了還是男主瘋了?】
慶功宴真的變成了葬禮。
菲利克斯囚禁了整個薩伏伊家族的人。
白花深藍底的軍團旗幟在塞維亞豎起。
意識潰散前,我看見菲利克斯騎在戰馬上,血眸冷冷注視帝都方向。
心下生出不好的預感,下一刻,我徹底昏死。

-17-
迷迷糊糊間,我感覺我被人從黏膩的水池中撈起,被擦乾,又換上衣服,被架着擺放到高臺上。
再次睜眼,我看見了皇帝。
我心下了然,果然是招魂術。
可哪怕知道要發生什麼,看見皇帝我還是滿腔怒火。
「我說過的,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皇帝笑眯眯道:「你可是我最想要的藏品。
「我命人將你煉製成魔偶了,又覺得沒有靈魂的身體過於空洞,所以又將你召回了。
「我的臣民,你是唯一一個將我治好的藥引,和那些廢物不一樣,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你看——」
皇帝的手向後指去,語氣帶着自得:「這可是我收藏珍寶的地方,我將你放在了中間的位置。」
好像在說:我珍惜你吧?
我心裏升起怒火,張嘴想要諷刺兩句。
下一刻,情感卻跟被剝離了一樣,憤怒迅速散去。
「你是想生氣嗎?」皇帝看出我的錯愕,「可魔偶是沒有感情的。」
「生氣太醜陋了,你的臉上不能出現這種表情。」
皇帝又笑了起來,蒼白瘦弱的臉上堆出個惡劣的表情。

-18-
皇帝將我當成玩偶,每天只要空閒就會指揮侍女幫我換各種衣服。
他幾乎不會處理政務,每天就待在富麗堂皇的地宮玩他的藏品。
每次侍從或大臣來催,他總是不耐煩地擺手:
「沒看見我在休養身體嗎?
「政務不是有德里克在處理嗎?」
大臣欲言又止,最後在皇帝不耐煩的目光中退下。
幾次傳來瘟疫與饑荒蔓延的消息,皇帝也只是滿不在乎地笑:
「平民活着幹什麼?既然沒有運氣與能力活下去,就不要浪費資源了。」
他轉頭看向展示櫃中的我,尋求認同。
「斯特蘭,我說得對嗎?」
我面無表情:
「阿拉里克,你也不過是隻好運的可憐蟲。
「你覺得身體殘缺和死亡哪個更可悲?」
皇帝臉色驟然扭曲,狠毒地盯着我。
下一刻,權杖擊碎展示櫃,魔法力場消散,我被他扯下來。
他扯住我的衣襟。
「斯特蘭,是我最近太寵愛你了嗎?」
阿拉里克將我按在玻璃上。
玻璃割開我的皮膚,沒有流出一點血。
我平靜地看他,然後揚起一個微笑。
「阿拉里克,你發病了,」
我看着他顫抖不止的雙手。
「那羣廢物鍊金術師和牧師還沒有治好你嗎?
「你的好運也就剛剛夠你活着,哪怕換了心臟,你的身體依舊殘缺不堪。」
阿拉里克臉色青紫,大口呼吸着,眼神怨毒。
「別生氣,阿拉里克,你的身體可承受不住你的怒火。」
「你這個賤民!給我閉嘴!來人!來人!」
他尖叫着:「把他帶去地牢!」
他的身體承受不住激烈的情緒,侍從還未把我拉開,他便痛苦倒地。
我依舊輕描淡寫:
「好可憐,需要我憐憫你嗎?」
「你給我閉嘴!」
着急趕來的醫療團隊圍着阿拉里克,首席治療師施展治療術。
片刻治療後,阿拉里克大口呼吸,身體輕微痙攣。
他手臂顫抖,抬手指向我:「把他拉下去!」
我再次被關入地牢。

-19-
阿拉里克確實是個好運的可憐蟲。
他是整個王朝最後活着的皇子,拖着沒有生育功能、滿是先天疾病的身體登上王位。
光是活着就已經耗費他所有的力氣,政務基本是交給那個被稱爲皇室忠犬的德里克處理。
先天殘缺導致他性格暴虐、陰晴不定。
可身爲國王,他擁有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
他想要活下來,就要不斷使用各種稀缺藥物和魔法治療身體,甚至是更換心臟。
所以我成了他恢復健康的藥引,每天或吞食或浸泡在各種藥物中,生不如死。
昏暗的地牢中,我被鎖着吊在半空。
這是第三天,外面終於傳來腳步聲。
牢籠打開,我被侍從放下來。
我被帶了出去,重新洗淨,換上繁複華貴的衣服。
展示臺已經修好,侍從將我放上去,皇帝又變成那副笑嘻嘻的樣子。
「斯特蘭,我認爲你說得對,那些平民還是有點好運的。
「上天給了他們一副好身體,真是走了好運。
「可神的意志降臨在我身上,他們的好運,我有收回的權力。」
我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然,皇帝揚起個得意的笑:
「所以我命人將瘟疫區所有平民都殺光了。」
他強調着,語調輕快:
「一個不留。」
「你瘋了?他們是你的臣民!你受他們供奉,怎麼能這麼殘忍——」
「我本來就不正常啊斯特蘭,你與我相處一年,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性子嗎?」
皇帝微笑着打斷我。
「他們是我的臣民,我的意志就是他們的意志,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皇帝緩緩收起微笑,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斯特蘭,我的恩人,你乖點,我或許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臉色灰白,無力低下頭顱。
皇帝又露出滿意的笑容。
後面幾日,皇帝待在地宮的時間越來越長。
大臣催促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陛下,雖說德里克對您忠心不二,可他畢竟只是個臣子,有些事還是需要陛下親爲。」
可阿拉里克一直都是無所謂的態țűₐ度,甚至有次笑着對大臣說:
「不可否認,他是一條不咬人的好狗,事情交給他,我很放心,那些俗物,也不需要我親自出馬。」
直到一個月後,傳來平民起義的消息。
起初,阿拉里克嘲笑着:
「一羣平民能掀起什麼水花?他們甚至連武器都沒有。
「可別告訴我地方軍這麼弱,連平民都鎮壓不住。」
可起義沒有被鎮壓,反而傳來城池接連淪陷的消息。
阿拉里克聽到後,依舊擺弄着他的藏品,連頭都沒抬:
「那就再派軍隊去啊,我之Ţū́ₔ前不是封了個落魄貴族的繼承人爲公爵嗎?叫菲利克斯?
算了,不管他叫什麼,讓他去就好了,把那些平民殺光也無所謂。
「是我最近過於仁慈纔給了那羣賤民錯覺,剛好讓他們好好醒醒腦。」
可這次得到命令的侍從沒有立馬離去,而是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開口:
「可是陛下,叛軍首領……就是菲利克斯。」
哐當——藏品墜地,四分五裂。
皇帝終於抬起頭顱,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

-20-
菲利克斯統領起義軍,如狂風暴雨般席捲整個帝國。
我心裏沒有一絲意外。
早在他決定起義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必定會成爲一把烈火,燃盡帝國。
只是阿拉里克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我已經在神面前親自冊封他,他怎麼可能背叛我?怎麼可能違揹我的意志?」
侍從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只有被召來的紅衣主教斟酌着開口:
「或許是他早就接受了別人的冊封,這樣您的冊封就不算了……」
阿拉里克難以接受地反問:
「他居然敢欺騙神明?」
這又有什麼不敢的呢?連主教都能犯戒,更何況是本就無信仰的菲利克斯。
阿拉里克終於正視這場起義,組織軍隊反擊。
但是已經攔不住菲利克斯了。
烈火燃燒整個帝國。
不知是誰在暗地裏支持菲利克斯,他僅僅用了三個月就打上帝都。
我看着阿拉里克一次次憤怒、謾罵、歇斯底里,然後發病,被牧師救回來。
像是一場喜劇。
我百無聊賴地想:
看來我所以爲的神降指示也不過是一場笑話,那些飄浮的字沒有一句是真的。
帝都被包圍那日,阿拉里克徹底沒了退路。
他只好命德里克用性命護着他。
皇宮被德里克的私軍圍着,做最後的防禦。
昔日暴戾的皇帝此時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瘋子。
「到底是爲什麼——」
聽完戰報,阿拉里克站在珍寶碎片中,目眥欲裂。
「我明明允他地位、權勢、封地,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四處張望,似乎還在找有什麼可以砸的。
可下一刻,菲利克斯攻入帝都直指皇宮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什麼?不是說還有三天嗎?德里克是廢物嗎?」
我坐在階梯上,四周全是展示櫃的玻璃。
暴怒的皇帝早就爲了宣泄砸爛了玻璃,我跌落在地,看着他四處砸摔。
他如困獸般地嘶吼,我卻驀地笑出聲:
「阿拉里克,你還真是個傻子。」
阿拉里克猛地回頭看向我。
我安撫性地微笑。
「你可別生氣,現在可沒有首席牧師能醫治你。」
戰報一封封傳來,菲利克斯已抵達皇宮外。
可意外地,外面沒有任何打鬥的聲音。
直到最後一封戰報傳開:
德里克將菲利克斯放了進來。
真正的叛軍是誰已經顯而易見了。
皇宮裏的侍從四散奔逃,忠於皇帝的都守在外頭,地宮的門緊閉着,漸漸傳來打鬥聲。
皇帝被接二連三的背叛擊昏了頭。
他明白一切都無法挽救了。
於是渾身顫抖地走過來,抓起我的衣襟。
「斯特蘭,你現在連人都不是,也敢笑話我?」
「總比敗犬和亡國之君要好。」
我故意激怒他。
阿拉里克已經臨近發病邊緣,在我的激怒下理智全無,雙手掐住我的脖子,面目猙獰。
「你給我閉嘴!」
得益於阿拉里克將我當做玩偶的癖好,我近來換的衣服背後彆着一根長針。
正好用來做兇器。
我拔出腰間裝飾的長針,沒有絲毫猶豫,甚至連身體都不僵硬了。
哧!
一切都結束了。
長針狠狠貫穿皇帝的心臟。
溫熱的血濺在我臉上。
此時,門外的撞擊聲越來越大。
皇帝一臉不可置信,抓在我衣襟處的手無力垂下。
我冷漠開口,語調平靜:
「阿拉里克,你不配做皇帝。
「現在,快快上路吧。
「走快些,正好向供奉你的臣民乞求原諒。」
我抽出長針,他的身體也隨之倒向另一邊,死前,雙眼緊緊盯着我。
哪怕是殺了皇帝,我也沒有絲毫殺人快感,像是已經被抽離了所有情感。
大門被徹底撞開。
我終於與菲利克斯相見。
他渾身殺氣,鮮血順着劍鋒滴落在地。
卻在見到我時,漠然變成欣喜。
「斯特蘭——」
他聲音裏是壓不住的驚喜,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踢開皇帝的屍體,單膝跪下,握住我的雙手。
下一刻驟然僵住。
菲利克斯,你在欣喜些什麼呢?
我垂眸,對上他絕望的雙眼。
我甚至還能笑起來,只是身體僵硬,做出來的表情怕是不好看。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這樣說,卻生不出絲毫歉意。
「我不明白,斯特蘭,你違背了哪個承諾?」
他強笑着。
我們對視着,看清彼此所有表情。
當然沒有任何承諾,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你說過的,不作數了。
全都不作數了。
我一言不發,只抓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熱量從他的手中源源不斷傳過來,我笑了笑。
這已經很明瞭了。
菲利克斯,這只是我的屍體,裏邊有個快消散的靈魂。
我看着他眼中漸漸蓄滿淚水,然後泣不成聲。
怎麼哭了呢?
我想爲他擦去淚水。
卻發現自己雙手顫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變成魔偶後我的思維就不太清晰了,連感知都遲鈍了不少。
我思考了一會兒,才意識到——
濡溼手背的淚不止有菲利克斯的。
原來,我也在哭。

-21-
我被帶到菲利克斯在帝都的住宅。
從快速刷過的彈幕中,我得知菲利克斯投靠了德里克。
他幾乎瘋魔,殺了無數魔術師、劍士、貴族,攻佔半個帝國,只用了三個月就打上帝都。
這個國家垂垂老矣,先皇親封的聖騎士爲它敲響喪鐘。
菲利克斯是最大的功臣,卻連慶功宴都沒去,只找新皇要走了所有牧師——爲了救治我。
可沒有用。
他又去找鍊金術師、魔法師,但每個人見到我,都只是搖頭。
我半靠在牀頭淡然看着最後一個魔法師被送走。
菲利克斯從魔法師搖頭那一刻就知道沒希望了。
這幾天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搖搖欲墜。
他坐在牀旁,在門關上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抓着我的手,臉埋在我的掌心中,不停流淚。
「明明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菲利克斯聲音沙啞,語序混亂,顛三倒四地問着,千言萬語在舌尖滾了滾,最後匯成一句句爲什麼。
我另一隻手撫上他的發頂,一路順着往下撫上他的肩,輕輕拍着。
沒有爲什麼,菲利克斯,我註定早早回到神的懷抱。
我早就認了。
這是我的命啊。
重逢後,菲利克斯總在流淚,把十幾年前從未流過的淚全哭出來。
晚上也總睡在我身邊,緊緊抱着我。
魔偶是不用睡覺的。
我只是任由他抱着,在黑暗中細細看他的眉眼。
他總是睡不好,以前是,現在也是。
菲利克斯半夜驚醒後,就抱緊我的腰,哪怕冷到打顫,也要往我懷裏縮。
我任由他動作,甚至會主動撫摸他的後頸。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段相互依靠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我死了,藥石無醫。

-22-
菲利克斯只知道我被煉成魔偶,卻不知道我的靈魂也會消散。
我的身體過於虛弱,菲利克斯就四處尋找古籍、治療身體的魔藥。
他停了所有社交和政務,整天和我待在一起,幾乎沒有鬆開我手的時候。
在新皇剛上位時如此懈怠並不是明智選擇。
菲利克斯明白,但他不在意。
伊尼戈也明白,三番四次勸說菲利克斯多在新皇面前露面。
菲利克斯一開始還會和伊尼戈見面,次數多了也變得不耐煩。
直到今天,所有不耐爆發出來。
伊尼戈:「你不能再這樣了,新皇快要站穩腳跟了,你可是整場戰爭中最大的功臣,再不露面,功勞都要被那些只會動嘴皮子的文臣奪走了。」
「伊尼戈,」菲利克斯皺着眉頭,「我說過我現在最要緊的事是陪在斯特蘭身邊,他身體不好,我起碼要等到他好一些才能去處理這些事。」
伊尼戈覺得不可思議:「菲利克斯,你瘋了吧?爲了一個魔偶連權勢都不要了?」
菲利克斯冷下臉:「伊尼戈,如果你是爲了權勢來勸說我,那就請回吧。」
「我們是合作伙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能這麼任性——」
菲利克斯打斷他:
「我能,而且,我們的合作已經結束了侯爵,我已經履行了我的承諾,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伊尼戈紅了臉,辯解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作爲朋友,我也希望你能越來越好。」
「留在斯特蘭身邊,我纔好,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
菲利克斯留下最後一句話,沒再管尷尬羞惱的伊尼戈,吩咐管家送客,轉身離開。
他上樓走到我身邊。
「怎麼不蓋毯子?冷到怎麼辦?」
菲利克斯取來毯子,和在樓下時的說話態度截然不同。
會客廳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招招手,他順從蹲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
「怎麼了?」
「你爲什麼不聽伊尼戈的?」
菲利克斯臉色一下子變了,故作傷心地說:
「你怎麼也要推走我?我們三年沒見,你不想我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看向空中一行行滾動的小字。
【現在男主只是不知道反派的真面目,知道後肯定會後悔這樣對待伊尼戈!】
【惡毒反派裝什麼柔弱大度,最善妒的就是他了。】
我確實善妒,同時也起了試探的心思,於是微笑着開口:
「你不是喜歡伊尼戈嗎?」
就像是小字說的,你們暗生情愫,卻被我這個惡毒反派阻撓。
菲利克斯「蹭」一下站起來,一臉震驚錯愕:
「斯特蘭,你在說什麼?我喜歡伊尼戈?你從哪看出來的?」
「不是嗎?」
我故作茫然。
菲利克斯急了:
「當然不是……我以爲我已經夠明顯了斯特蘭。
「我從始至終只喜歡你,斯特蘭,我只喜歡你。」
聽到想要的答案,我如願笑了起來,可依舊裝作不信:
「真的嗎菲利克斯?」
「當然!我從未有過二心。」
「那當初爲什麼遠離我?」我問出真正想問的問題。
菲利克斯一下從着急變得支支吾吾:
「我……」
「我以爲你討厭我。」
「不——」
他不想說,卻在我祈求的眼神中,一臉羞惱地說出來:
「我說了你不要笑我,斯特蘭,我——我不是勇士。
「我是懦夫。
「我沒有足夠的能力護着你,我也並非無所不能。」
他絮絮叨叨地貶低自己:
「屠龍路上很兇險,我怕我護不住你,就像那次歷練——我怕我害死你。
「斯特蘭,遠離你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我的死亡換來的是你的原諒,而非傷心。」
說到這,他不再着急忙慌顛三倒四地解釋,逐漸冷靜:
「如果你跟着我一起去屠龍,很可能會死在途中。
「我沒辦法接受是我害死你,屠龍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沒了我在你身邊,以你的性格,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伴侶。」
「斯特蘭,我長子的名頭聽着好聽,可實際上,我只是個復興家族的工具,我沒有顯貴身份,沒有滔天權勢,我不值得你爲我而死——」
說完這句,他頓住,又匆匆拿出帕子輕輕擦去我的眼淚:
「怎麼哭了?我說的是事實,斯特蘭,我對不起你,我用我的餘生做賠禮,好嗎?」
原來是這樣,僅僅只是因爲這個。
塵封在僵硬軀體下的所有情感噴薄而出,三年的悔恨和茫然此刻消散。
我伏在菲利克斯肩上,哽咽出聲:
「菲利克斯,你從未問過我的意願,你怎麼知道我以後會不會忘記你?你怎麼知道我不會一輩子籠在你的死亡陰影下?
「如果我忘不掉你呢?如果我只愛你呢?」
菲利克斯手足無措地哄着:「沒關係,我活着回來了,我一定會治好你,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也只愛你。」
他輕輕吻上我的脣。
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我依舊悲哀。
現在知道又有什麼用呢?我只是個將死之魂。
我不怕死,我的生命太短,而遺忘太長,我只怕在我有限的生命裏,無法創造與你永恆的記憶。
爲什麼你要不顧我的意願,輕易替我做決定?
菲利克斯,我愛你。
我恨你。

-23-
自從表明心意後,菲利克斯黏我黏得更明目張膽。
早上睜眼先從我的脖頸一路吻到嘴脣,然後又開始親吻我的手心,直到我受不住癢制止他。
晚上睡覺前會一直在我耳邊重複唸叨: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直到我用吻堵住他的嘴。
在吻得意亂情迷時,我會故意停下,溫柔笑着,推開菲利克斯追上來的吻。
在他急切而懇求的目光下問:
「菲利克斯,誰主宰着你?」
直到得到令我滿意的答案後,我才重新吻上去。
並且戲謔看着小字破防。
偶爾看煩了,我還會在伊尼戈找來時,故意一次次在菲利克斯走前,問他們之間的關係。
通常是菲利克斯急切辯解:
「我們頂多只是合作盟友,權力引誘下的聯盟關係又能堅固到哪去?」
「沒了麼?」
「如果你是說恩情上的,我倒是救過他很多次,我……算他的救命恩人。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菲利克斯的否認又讓小字破防:
【你怎麼能在反派面前這麼說伊尼戈!】
【什麼時候火葬場……我受夠這個男主了,能換掉嗎?】
【問問問,聽到答案你滿意了?反派啥時候死,真礙眼!去死去死去死!】
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生死之交嗎?
這就是他們說的摯友嗎?
我只看見一隻趴在菲利克斯身上吸血的水蛭。
我問的次數多了,菲利克斯逐漸厭煩伊尼戈,後來甚至不出面,只讓管家去解決。
「同伊尼戈說,往後不用再來了,我心意已決,哪怕沒有我,以他的手段也能鞏固自己的地位,不是嗎?」
我對此很滿意,嘉獎似的摸摸菲利克斯的頭。
年輕的公爵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怎麼養好愛人的身體,其次是規劃他們的未來,完全不知他的愛人即將死去。
我也沒有告訴他,只是在他黏我時給予正向回饋,讓他每天浸在幸福中,ťŭ̀⁵洗去他的陰鷙。
笑容重新出現在他臉上,他越來越離不開我,每天貼着我,向我索吻,或者討論未來,末了還要再親我一下。
偶爾他也會反省:
「斯特蘭,我是不是太煩人了?」
這又是他索要愛的把戲。
我如他所願搖頭,俯身吻他。
「不,我很喜歡你這樣。」
菲利克斯被吻得暈頭轉向,揚起ţŭ̀₃個帶着開心和傻氣的笑容。
他也會提出抗議:
「斯特蘭,你太溺愛我了。
「偉大的薩伏伊公爵要變成你的奴僕了。」
我微笑着,輕撫他的頭髮。
在他最幸福的時刻,我開始袒露四年過往,包括成爲藥引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在他悲傷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又會吻去他的眼淚。
「別哭,我是自願的。」
他卻哭得更兇了。
我捧着他的臉,鼻尖蹭着鼻尖。
「再親兩下,不要哭了好嗎?」
幾年間受到的所有痛苦在今天又刺傷另一人,痛苦變成兩份,卻沒有削減,反而在愛的加持下愈烈。
他每一次眼眶通紅,爲我流淚,我都忍不住興奮。
是的。
菲利克斯,我在報復你。
我在用你的愛、我的愛,來報復你。

-24-
精心照顧沒有挽救我破敗的身體,只是讓僵硬的軀體更靈活些。
隨着時間流逝,我的身體每況愈下。
菲利克斯又開始焦慮,爲了救治我,甚至變得瘋魔。
他打起聖器的主意。
伊尼戈不知從何得來的消息,認爲他實在荒謬,兩人甚至在會客廳吵起來。
「你是瘋了嗎!你瘋了嗎!
「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菲利克斯,你還是你嗎?」
伊尼戈不明白,他的好友怎麼變成了這樣。
「我怎麼不是我?
「伊尼戈,請回吧。」
伊尼戈快要氣死了:
「我是來勸你重回社交界的,不是讓你去送死的。
「竊取聖器是會遭到神罰的。
「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鬧,斯特蘭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我不可能這時候拋下他,如果聖器能救他,神罰又算什麼?」
伊尼戈這次真破防了,語氣中帶着滿滿不可置信:
「你爲了一個死人,成了叛軍,現在又要爲一個不確定的傳言賠上性命?值得嗎?」
話沒說完,一把長劍抽出,指着伊尼戈的咽喉。
「他沒有死。」
在空中一堆飄浮的問號中,菲利克斯握着利劍,眼神兇狠。
「只有斯特蘭活着,我纔是我。
「現在,這裏不歡迎你。」
【是在開玩笑嗎?是在開玩笑吧,菲利克斯怎麼能這麼對伊尼戈?】
【菲利克斯有病吧!怎麼能這麼對伊尼戈?!】
【沒事沒事,等反派死了就好,現在反派還是菲利克斯的白月光,爲了白月光這麼偏激也正常,等白月光死了,菲利克斯會忘掉他的。】
【那男主不就感情上不潔了嗎?】
【誰沒個初戀了?沒結婚算什麼,菲利克斯總有一天會忘記他的。】
【反派快點死吧,我要堅持不住了。】
在滾動的小字中,伊尼戈先是驚慌,過後又是憤怒。
他大步轉身離開。
「菲利克斯,你現在簡直不可理喻。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這段日子我沒有阻止他尋找任何治療我的辦法,我看着他焦慮,又安撫他,讓他更離不開我。
因爲那不會傷到他。
可這次不一樣,菲利克斯不能去搶聖器,他可能會死,神罰不是開玩笑的。
而且聖器也救不了我。
「沒用的,不要去了。」
我抓住他的袖口,在他拒絕前開口:
「聖器沒有用的,我的靈魂要消散了。」
我直截了當告訴他,撕碎他最後的妄想。
「我出生起就簽訂了契約,我只能活到 25 歲,然後成爲神明真正的侍奉者。」
「你說什麼?」他愣住了。
我平靜地抬頭望着他。
「不管有沒有成爲貢品,我的生命都會停在二十五歲。」
所以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時刻。
「菲利克斯,我的靈魂不屬於我。」
我還想說什麼,看清他眼神的時候卻愣住了。
幾日幾夜流下的淚水終於將他所有痛苦與悔恨沖刷出來。
「萬一呢,」菲利克斯固執道,「萬一有用呢?」
他將我的手拉下:「等我回來好嗎?等我回來。」
「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死去,」菲利克斯哀求道,「斯特蘭,我沒有辦法再次拋下你,算我求你。」
「菲利克斯,」我冷靜地叫住他,「你回來後,只能看見我的屍體了。」
菲利克斯腳步一頓,過了很久,才僵硬轉身。
迎上他絕望的目光,我面無表情,很平靜開口:
「如果你愛我,就結婚吧。」
我要你永遠屬於我。
如果你愛我,那就讓我永遠活在你心裏。
他們都說你會忘記我,可我偏要你記住。
記住我的愛,記住我的——恨。
永遠。

-25-
伊尼戈和菲利克斯徹底決裂。
劇情的發展讓那些所謂的讀者崩潰。
在無聲謾罵中,菲利克斯親手爲我戴上戒指。
不是伊尼戈做的那枚。
菲利克斯身爲公爵,要些月銀礦不是什麼難事,他請帝國首席又打造了一枚,由我們親手現計。
【怎麼就結婚了?我幾天沒看劇情歪成這樣?】
【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到底是誰魔改劇情?】
夜晚的公爵府很安靜,賓客散去,只留有一地的銀鈴蘭。
鏡前,我撫上菲利克斯的臉。
「不開心嗎?」
菲利克斯搖頭,盡力剋制住哽咽:「很開心,如果此刻能成爲永恆的話。」
「菲利克斯,」我輕笑,「你知道的,人總要死。」
「我已經釋懷了,怎麼一開始灑脫的你卻變得怯懦?」
「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氣,「無法接受……」
「在這最後的時光,我們開心些好嗎?」
他顯然是無法做到的。
厚重的窗簾擋住一切光亮和聲響,只在地上留下一塊蒼白的月斑。
一豆深紅的燭火靜靜燃燒。
房間裏只剩菲利克斯的嗚咽。
我一言不發,只低頭細細吻着他的眉眼,一直吻到他止不住淚還要抬頭回應我。
他的淚落在我裸露的肌膚上。
我低喘顫抖,幾乎喪失理智,卻又在這意亂情迷的時刻,分割出另一靈魂無比漠然地想:
用愛報復才刻骨銘心。
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26-
離我 25 歲大概還有一個月,簡單的日常接觸已經留不下任何記憶點。
我決定和菲利克斯離開帝都,到當初歷練的地方。
我們將以前走過的路線粗略過了一遍。
也許是迴光返照,又或許是菲利克斯的精心照顧終於起了作用。
我能使用一些很簡單的攻擊魔法,雖然成效不大,但總歸還是讓我開心的。
比起做一個普通的牧師,我還是更想做魔法師。
不用看着民衆飽受魔族摧殘卻無能爲力。
不用躲在後方祈禱勝利。
月銀礦確實有用,只是我用不了太久了。
這一個月,我們沿路獵殺魔族,去集市買紀念品,在黑夜中擁吻。
我再次拿起劍,彷彿回到最初歷練的時候。
其實一開始菲利克斯並不開心,可我不讓,我說:
「這是我最後的行程了,開心點。」
他下一秒就紅了眼眶。
後來的路程,他一直強裝鎮定,臉上掛着牽強的微笑。
我殺得很痛快,或許和菲利克斯將所有高級魔族清走有關,我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劍捅入魔核,我殺掉了一箇中級魔族。
比以前還差點,可我依舊很開心。
我欣喜轉頭看向不遠處看着我的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
我想和他討要個誇讚,下一刻,卻眼前一黑,劍脫手,我向地面摔去。
昏厥前,菲利克斯飛奔過來抱住我。
我恍惚意識到,我好像,要死了。
再次醒來,菲利克斯抱着我喂藥。
我推開藥劑,側頭。
快日落了。
紅日於遠方燒盡一切,風吹打着,擠進樹葉間隙,奏出尖而連綿的悲歌。
像神的召喚。
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了。
「菲利克斯。」
我忽然喚他。
「我要死了。」
我的耳邊已經出現神明的呼喚。
我平靜問他:
「你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不——」他低頭,彷徨抓住我的肩膀,「不要丟下我。」
看來是沒話說了。
「其實——」
我費力開口。
「我很高興,你愛着我。」
眼前逐漸朦朧,我看向菲利克斯的方向,只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菲利克斯,其實我想對你說, 我一開始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認爲我懂你,你認爲我明白你的心意,確實,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我懂你壓抑的內心, 焦躁的情緒, 我熟悉你每個小動作背後代表的一切, 你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麼、說什麼。
「唯獨愛,是我不敢懂,也不敢猜的。
「越是缺乏,越難猜透。
「我們的人生中很缺乏愛,所以我們很努力創造愛。
「但我們是沒有辦法完全造出一個我們也不懂的東西的。
「我們在愛上太怯懦、太小心翼翼, 命運只是一個哈欠,我們的世界就掀起驚濤巨浪。
如果你以後遇到你愛的人,不要再這麼膽怯了, 好嗎?」
其實。
我恨你自以爲的懦弱。
我恨你自以爲地愛我。
菲利克斯搖頭, 哽咽着:「不會再有別人了, 只有你, 斯特蘭, 只有你了。」
我釋然地笑:「總會有人來愛你的。」
「不會的——斯特蘭,這些天我總在後悔, 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懦弱, 爲什麼我們就到了這個地步,」他似是不解,「明明一切已經結束, 明明——」
「我知道你對我簽訂的靈魂契約不滿。」
我嘆息着打斷他。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們纔剛剛相愛,我怎麼就要步入墳墓了?
「命運怎能如此。」
「我頭一次對命運生出怨懟而非惶恐——
「可如果沒有那份契約, 我們早就死在那個偷襲的魔族手下。
「世上沒有這麼好的買賣,我得到了什麼, 就該付出什麼。」
天空被落日燒成濃稠夜海, 冒出點點孤星。
我淹沒在風中, 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不曾和菲利克斯說過的。
說到最後, 耳邊只剩嗚嗚風聲,連菲利克斯的啜泣都聽不清了。
「菲利克斯,沒必要妄自菲薄, 我曾說過, 你會是最厲害的勇士。
「你也做到了,屠殺黑龍, 甚至毀滅了一個帝國。
「但我最欣慰的還是你保護了你的臣民。
「我希望以後你也能庇護你的每一位臣民。
「勇士的劍, 從不對向弱者, 只指向前方。」
長嘆一聲,我用全身最後的力氣摘下戒指,塞到菲利克斯手中。
「活在悔恨中太痛苦了。」
不,我要你永遠後悔。
「忘了我吧, 菲利克斯。」
永遠記住我吧, 菲利克斯。
神諭降下,我徹底陷入黑暗,感知漸漸被剝奪。
明明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還是覺得菲利克斯落在我臉上的淚燙得驚人。
月光爬上我的腳尖。
我輕笑。
「晚安,騎士。」
晚安,菲利克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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