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看來你還沒因爲輻射記憶衰退。」
對面的人挪開手電筒，我這才順利睜眼。
老闆娘爲人神祕，又似乎能未卜先知，所以她出現在京大這件事，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我腦中轉過許多念頭，關於短信，關於老闆娘的身份，問題太多竟不知從何問起。
「怎麼回事？」陳哥湊近問我。
我這纔回神，茫然地搖頭。
畢竟我對老闆娘在超市以外的經歷和身份，實在是一無所知。
「走吧，別在這傻站着，我帶你們找地方休息。」
耳邊的聲音勾起回憶。
我不由想起去超市面試的那天。
「行，就你了，今天就開始上班。」
「別傻站着了，我帶你去宿舍收拾東西。」
漸漸重疊的斷句，語速，甚至連語調都與當初一般無二。
我盯着隱匿在夜幕中，看不真切的輪廓，終於找到了些許熟悉的意味。
京大的校區不小，但好在老闆娘帶我們來的教職工宿舍，距離學生宿舍很近，只有五分鐘的路程。
宿舍區有電，但燈光昏暗，只勉強能照亮腳下的路。
小胖問，「這燈是不是線路發虛？」
老闆娘解釋，「能源不足，大家都需要節約用電。」
小胖瞭然地點頭。
而我則看向周圍，不少房間都從門縫透出了亮光。
心裏有些猜測。
節約用電到修改樓道電路，肯定不會隨意電燈造成浪費，那點了燈的房間，自然是有人住的。
亮着燈的房間有二十六個，哪怕按照每個房間只有一個人，且每個人都點着燈算，這片宿舍區，也至少住了二十六個人，實際數量肯定更多。
這些人，都是研究人員嗎？
那又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們需要離開研究院，躲到京大的校區？
我想得入神。
但很快，老闆娘就停住了腳步，掏出鑰匙開門。
她一身純白防護服，面無表情的樣子透着冷漠。
小胖壓低聲音，幾乎用氣聲問，「這位就是咱老闆娘？咋跑到京城來了。」
陳哥也看向我，似乎在用眼神詢問。
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就開了。
老闆娘微涼的視線掃過來，小胖立刻噤聲，表現乖巧。
進門，開燈，我也跟着走進房間，打量屋內的佈局。
這是個四人間，標準的上牀下桌，但可能太久沒人住了，所以桌上浮着一層灰塵。
老闆娘腳步站定，轉身詢問，「說說吧，你爲什麼會跟他們一起來？」
我下意識組織語言，思考如何解釋。
卻發現 002 先我一步，出了聲，「清理 21 號污染區時電量耗盡，他們幫忙充電，恢復了行動能力，進京之後分開，但剛剛又碰巧遇到。」
「偶遇？但他們的行走路線與你的高度重疊，從概率分析，不會這麼巧。」
老闆娘雖然是在跟 002 說話，視線卻看向了我。
我垂頭，遮掩心虛，畢竟套路 002 那事，做得的確不厚道。
猛地回神，我抬起頭盯着相對而立的二人。
老闆娘她，爲什麼會認識 002？
老闆娘對上我的視線，一臉坦然。
我這才後知後覺。
002 出自研究院，先前庇護所跟研究院的通話也證明，研究院是爲數不多的在災難之前，就能預料喪屍出現的組織。
而老闆娘很早就寫下了那封信，留下了麻醉槍，定然也跟研究院脫不開關係。
如此看來，老闆娘跟 002 會認識，也理所當然。
那麼……給我發短信的，也是研究院的人？還是說，就是老闆娘本人，只是更換了號碼？
小胖卻沒想那麼多，直接將滿腹疑惑問出了聲，「等等，這位美女姐姐，你不是在 s 市開超市嗎，怎麼會在京大，還認識 002？」
老闆娘沉默地看向他。
許久，才牽起脣角，露出了此次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她說，「很高興認識你們，我是高智能家居輔助機器人，代號 001。」
小胖瞪大雙眼，磕磕巴巴地說，「不，不可能……吧。」
陳哥也一臉懷疑。
老闆娘也不再解釋，只是撩開弧度完美的棕色捲髮，將後背對準我們。
而她修長脖頸上，赫然亮着一個顯示運轉正常的白色小燈——跟 002 一樣。
「還是，你們想看看我的充電插口？」
想到充電插口的位置。
小胖臉上一紅，迅速搖頭，「不，不用了。」
「好的。」她聞言放下捲髮。
但我卻實在無法接受，曾相處過許久，且看上去活生生的老闆娘，竟然是個機器人。
「可之前在超市的時候，你，你說話做事都跟人一樣，還會喫飯……」
我的記憶不可能出錯。
經營超市的時候，老闆娘曾多次差遣我去買咖啡，甚至會在我眼前喝下去，如果她真是機器人，那怎麼可能會喫東西！
老闆娘面對質疑卻不生氣，脣角上揚，輕輕將頭髮撩到一側，斜斜地倚着牆面，再開口已然恢復了我以前熟悉的，風情萬種的模樣，「對高智能機器人而言，模仿人類的舉動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尤其是在你這傻小子面前不露餡，能有多難。」
「至於喫飯。」
她抓起桌上的礦泉水抿了一口，隨即站直身子，動作僵硬地向後仰頭，直至臉完全面向屋頂，才張大嘴，用兩根手指從口中捏出一個透明的袋子，材質柔軟，不像普通的塑料，但裏面裝着的礦泉水，卻一點都沒灑出來。
做完這一切的老闆娘，不，或許應該叫她 001，順手將裝着水的袋子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
小胖和陳哥的視線，同步地隨着她動作而變化，驚訝的表情如出一轍。
而我則心情複雜地看着面前，跟 002 比肩而立的老闆娘，姿勢表情皆規範得如同程序規定，沒有絲毫人氣。
我終於接受了這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實。
「請先休息，等下一次天亮，我會帶你去見博士。」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001 與 002 一前一後地離開，還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屋內只剩下我和陳哥小胖，面面相覷。
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真相近在咫尺，我反而沒了早先的期待，只隱隱感到擔憂，那些事實背後隱藏的東西，我到底是否能承擔。
然而幾乎在天亮起的一瞬間，門就被敲響了。
我套上外套，小胖聽到動靜，睡眼惺忪地問我，「怎麼了？」
我沒解釋，起牀去開門。
門外，001 站得筆直，動作冷冰冰地踏進房間，垂手看向我，「博士在等你們。」
乍一看老闆娘出現，本來還半夢半醒的小胖直接被嚇清醒了，揪着被子角就彈了起來，去遮自己光溜溜的上半身。
「你你你，您怎麼進來了！」
001 卻表情不變，將視線轉向他，一本正經地提醒，「希望你們能保持安靜，不要驚擾其他人的研究工作。」
說完就靠牆而站，顯然是在等我們收拾妥帖，跟她去見人。
小胖習慣裸睡，眼下想要穿衣服，但又不好意思在老闆娘面前掀開被子，只能不知所措地朝我跟陳哥二人求助。
誰知陳哥鎮定自若地掀開被子，身上衣着完整。
見他實在可憐，我只能咳嗽了一聲，走向老闆娘。
「001？你能不能出去等我們。」
她美豔的五官並無表情，「爲什麼？」
「你在的話，我們要換衣服，不是很方便……」
打量了半晌我爲難的表情，001 點了點頭，隨後輕笑出聲，「就你這沒二兩肉的小身板，還怕人看？」
之後動作嫋娜地開門出去，已然又切換成了類人模式。
小胖如蒙大赦，趕緊掀開被子穿衣服，速度快得好像被抓姦在牀的隔壁老王。
簡單洗漱後，我們三人出了門。
這次的路程不近，001 帶路，出了宿舍樓之後，又走了十幾分鍾纔到。
目的地是一棟獨立於教學區的實驗樓。
樓裏格外安靜，似乎沒人，但我們卻又能透過從實驗室的玻璃，看到裏面忙碌的，穿着白色防護服的身影。
001 輕輕敲門之後就站到了一側，顯然不打算進去，她用老闆娘的語氣說道：「就是這了，你們幾個進去之後安靜一點。」
門開了。
我走在第一個，小心翼翼地環視着實驗室的內部。
牆壁亮白，光潔的玻璃實驗桌泛着淡藍的底色，上面ƭű̂₃擺着各種不知名的儀器，沒有開燈，但整個實驗室卻寬敞明亮。
一個穿着防護服的人背對門口而站，專注擺弄着一臺半人高的儀器。
聽見動靜的那人轉身，摘下了深藍色的護目眼鏡。
是個男人，四五十歲的模樣，髮型梳得一絲不苟，精神飽滿。
他將視線定在我身上，問，「你就是莊欽吧？」
我點頭承認。
他微微笑了笑，語氣放緩了幾分，
「一轉眼都這麼大了，從 s 市跑到京城來，這一路意外頻發，你倒比我想象中做得要好。」
我不知如何回應，心中疑惑更甚，「請問，您是？」
他愣了一瞬，面容帶了幾分歉疚，「是我忘了介紹。」
隨後有些侷促地開口，「你好，我是莊成民，你的……父親，因爲某些原因，很抱歉沒能參與你的成長，但好在還能親眼見到長大成人的你，也是上天眷顧。」
說完，眼前的人紅了眼眶，伸手要摸我的腦袋。
我卻下意識後退，有一瞬間的茫然。
父親是國家研究院的研究人員，那我的母親又是誰，可若是父母尚在，我又爲何會被送到孤兒院……我曾幻想過無數次與父母相聚的場景，卻沒有一個與現在的狀況相近。
眼前人伸出的手落了空，只好失落地縮了回去。
陳哥扶住我趔趄的身形，擔心地看了我一眼，「小心點。」
我這纔回神，壓下不合時宜的情緒。
陳哥接替了我的位置，出聲詢問，「這位莊……博士，我想問一下，京大內部並無喪屍，這一點是如何做到的，還有，關於喪屍出現的原因，你們是不是也已經找到了，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與其說是喪屍，不如說是基因發生了變異的變異人。」
對方思考片刻，繼續說道，似乎並無遮掩之意，「大約五個月之前，某種特殊磁場忽然出現，初期並無異常，但隨着時間變化，輻射強度卻逐步增。我們經過多次試驗才確認，增強之後的輻射，甚至能造成部分植物發生基因層面的變異，這個發現令人驚訝，甚至研究院的一部分研究人員，試圖利用磁場輻射，研發轉基因植物。」
說到這，他自嘲地笑道，「可是哪有那麼容易。」
我跟着皺眉，問，「你們失敗了？」
「不，我們成功了。」他苦笑着搖頭，沉聲道。
「第一批轉基因蔬菜順利產出，皆大歡喜，但問題是，磁場的增強卻並沒止步，先是用來做實驗的小白鼠出現變異症狀，互相撕咬，再然後是做情緒感知實驗的猴子……衆人想盡辦法抑制磁場增強，起初是有效的，直到某一天，增強速度開始驟然加快，一個年輕的助手失去意識，開始到處撕咬，其他人這才慌神，組織撤離，但在撤離的過程中，位於磁場中心的人再次變異，傷亡慘重……」
陳哥繼續問，「那你們目前的研究進展是？」
莊成民後退一步，露出身後的儀器，「這是用來抵消磁場輻射的，但強度和範圍有限，若輻射進一步增強，遲早會失效。除非能找到攜帶惰性基因，可以抵抗輻射變異的人，返回研究院舊址，想辦法將異常磁場銷燬。」
「惰性基因攜帶者已經找到了，不過……有些意外。」
說到這，他住口，視線定在我臉上，似乎在走神。
我不自然地避開那道視線，問他，「所以，發短信提醒我的人是你？」
莊成民並未否認，緩緩點頭，「後續情況無法預測，爲避免傳出謠言散佈恐慌，我也只能稍做提醒。」
「那資助我讀書的人……。」
我聽見自己的語氣，遠比想象中來得冷靜。
資助短信和末日提醒短信來自同一個號碼，這問題並無懸念。
而眼前人的表情更加歉疚，「我和你母親的工作性質特殊，虧待了你很多。」
我沒接話，繼續問，「所以，匯款之後的短信，也țû²是你發過來的了？」
誰知眼前人並未應聲，反而表情一頓，皺着眉反問，「什麼短信？」
「你……不知道短信的事情？」
我定定地盯着他，極力想從那張臉上找到些破綻，但卻是徒勞。
過了一會，他才恍然，失笑，「是 002 吧，我的工作狀態日夜顛倒，經常忘事，所以爲了避免失誤，一般會將重要的事情交給 002 處理，你說的短信，應該也是他發的。」
我皺眉，「發短信給我的人是 002？」
但詫異過後，反而瞭然，數百條短信卡着點發過來，這之中需要的精確操作，確實只有程序才能做到。
但那條資助短信……我合了閤眼，說不清心裏的感受。
太久遠的過往已經模糊，但院長媽媽說，我是個性格孤僻的孩子，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收養家庭。
隨着年紀增長，被收養也變得更加困難。
初中畢業，孤兒院的經費緊張，那時的院長依舊溫柔，但刻意避開我嘆氣的次數卻日益頻繁。
讀書是件奢侈的事，這些我都懂。
但我自私地裝傻，把第一名的獎狀貼在牀頭最顯眼的位置，一張挨着一張，密密麻麻。
直到……
院長病倒，將我叫到牀前，滿臉慈祥地遞過嶄新的書包，以及裝着學費的信封。
「小欽，這個你拿着，下週一去學校報到。」
我攥着書包，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那您不繼續住院了嗎？」
「我沒事，住院也是浪費錢，只是最近天熱有點中暑，你還小，別跟着瞎擔心，去了鎮上要好好讀書，你腦子聰明，以後一定會有出息。」
新書包裏裝着院長的救命錢，重得像石頭。
所以我咬牙撇開那雙溫熱的手，將書包扔在地上，「但我不想去，讀書太累了，您總跟我說努力學習就能被收養，但都過去了這麼久，我也被您騙夠了。」
之後我奪門而出，留下身後詫異失望的院長媽媽。
我不知所措地捂住臉，摸到了滿手溼潤。
可第二天，我卻被熟悉的志願者早早叫醒。
他說因爲我的成績亮眼，被一位好心人選中，資助我完成學業，對方隱瞞身份，唯一的聯繫方式，只有對方詢問匯款賬戶時的手機號碼。
捐助機構的負責人，笑着收起簽過字的文件，「你叫小欽是吧，捐助者希望你能好好學習，成長爲一個善良且優秀的孩子。」
院長媽媽站在門口揮手，寬容且溫柔，於是我將捐助者的期望記在心裏，日復一日地努力。
支撐不住的時候，我會給那個號碼發消息，雖然僅收到了一次回覆，但依舊是莫大的鼓勵。
而現在，我動作僵硬地掏出手機，找了很久才翻到那條短信。
「人活着，要有所追求，有所夢想，要生活得開心，善良，這纔是理想的人生。上天給我們機會，讓我們來到世間走一遭，我們要珍惜。因爲生命短暫，如果我們不知道珍惜，它將很快地逝去，希望你繼續努力，成爲一個善良的孩子。」
我啞然，原來所謂捐助者的期望，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正能量雞湯，被 002 隨手複製而來……
「嘩啦」一聲，玻璃猛地爆開，碎片砸了一地。
「小心！」
我後背一重，被陳哥撞開，但還是慢了一步。
急速射進來的子彈直直飛向房門，擦過我的胳膊，在木門上留下一個幾乎洞穿的彈孔。
小胖嚇得爆粗，「我天，這是怎麼回事！」
好在這一擊未中，開槍的人並沒繼續。
我扶着胳膊吸冷氣，火辣辣的疼。
這時門被踹開，老闆娘卸下門板，動作行雲流水地將其擋在了被打碎的玻璃窗上，然後說道，「博士，對方又來了，估算人數在二十左右，其中一半持槍，目前方位在宿舍區頂部，推測是乘坐滑翔翼，從空中進來的。」
「已組織反擊，爆破型武器的範圍，直徑控制在一米之內。」
「不錯，但最好能將爆破區域定爲操場。」莊成民皺眉起身，跟老闆娘一起出了實驗室。
留下神態各異的我們三人。
小胖訕訕開口，「你們說，他們嘴裏的爆破型武器，還，還真能打起來啊，會不會是在開玩笑。」
陳哥不置可否，看向門上的彈孔。
小胖也知自己天真，不再出聲。
陳哥上前一步，觀察彈孔，「是狙擊槍，根據方向來看，目標是你的父……那位莊博士，所以我纔會先推開他，不然你的胳膊不會受傷。」
我搖頭，「沒關係。」
心裏卻十分沉重，京大果然並不安全。
根據莊博士和老闆娘的表現，這種襲擊顯然不是第一次。
撤離舊址，躲在京大，突如其來的襲擊……
每件事都在說明，有人在阻止研究院的研究，阻止他們關掉輻射源，鎮壓喪屍。
小胖靠在牆上，昏昏欲睡。
從窗戶望下去，操場方向光亮昏暗，看不清楚到底在發生什麼。
眼前出現一盒泡好的桶裝泡麪。
我抬頭，對上陳哥的視線。
「先喫東西，莊博士的佈陣沒有漏洞，襲擊者一個都跑不了。」
我伸手去接，卻聽到底下傳來一聲槍響。
一片漆黑中，火光顯眼。
小胖被嚇醒，打了個冷戰，表情茫然又驚恐，「提問到我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宿舍門就被人撞開，002 揹着老闆娘闖進來，直奔離得最近的下鋪牀。
「怎麼了？」
我下意識放下泡麪，起身幫忙。
老闆娘雙目緊閉，顯然是關機狀態。
002 面無表情，吐字依舊穩定且清晰，但我卻都能察覺到——他在緊張。
他說，「子彈打中了控制中樞，需要更換損壞零件。」
陳哥表情見 002 狀態不對，出聲詢問，「那現在是……沒有能替換的零件？」
002 搖頭，「博士離開研究院時，攜帶了全部所需零件。」
「那……」
小胖此時已經完全清醒，出聲解釋，「控制中樞構造複雜，很容易波及記憶模塊。」
記憶模塊相當於手機存儲卡，儲存着機器人自設計以來，接收到的全部訊息。
若記憶模塊損壞，對於機器人而言，幾乎等同於人類的死亡。
一時靜默。
002 打開牀下的工具箱，看樣子Ṫů₋是要給老闆娘更換零件，陳哥跟小胖幫忙遞工具，我倒顯得多餘。
莊博士白色的身影從門口一閃而過，我咬了咬牙，還是出門，跟了上去。
這場襲擊來得突然，雖然目標並非我們。
但從老闆娘受傷便能得知，對方來勢洶洶，不易應對。
事已至此，我們早就被牽扯進來，所以有些事情，我要問個清楚。
比如他是如何得知我會來京城，這些突襲的黑衣人又是什麼存在，而 002 與我們的相遇，是偶然，抑或是精心策劃……
我加快步伐，一心想要個解釋。
可走到實驗室門口，卻聽到裏面傳出對話聲。
「不能再拖了，如果還不採取行動，不只磁場增強速度無法抑制，我們儲備的物資也會嚴重短缺。」
莊成民表情凝重，緩緩答道，「可吳靜她仍在昏迷，無法執行任務。」
說話的人背對門口，看不清面目，但語氣急切，「但昨天來庇護所的三個人之中，包括您和吳博士的兒子，對吧。」
莊成民臉色沉沉，點了下頭。
那人聲音一喜，「這不就對了，吳博士擁有的惰性基因，吳博士的兒子肯定也有，您那麼努力保護這個孩子，卻還把人帶到京大，總不會只爲看他一眼吧，畢竟如果不是想關掉輻射源，何必讓他冒這個險。」
莊成民欲言又止，卻伸手把敞開一道縫隙的門給關上了。
我趕緊貼牆站着，並沒暴露身形。
……
原來如此。
我轉身，自嘲地扯起嘴角。
從沒見過面，甚至在成長過程中連一句關心都吝於施與的兒子，哪裏值得花精力去保護。
老闆娘留下的信件，末日之前的警告，不過是爲了留張底牌，保護好用來銷燬輻射源的惰性基因。
不知爲何，我忍不住心頭髮悶。
或許是人類的貪心作祟，我對從不曾擁有的父母關愛，產生了不該有的奢望。
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我停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 107 室門口。
是剛纔那二人口中，吳博士所在的地方。
我攥緊拳頭，恨自己不爭氣，哪怕是這樣不負責任的父母，卻仍是忍不住，想來看一眼那位名義上的母親。
門沒上鎖，輕易能被推開。
光線幽暗，只有牀頭的小桌上亮着一盞檯燈。
藉着檯燈的光，我能看清牀上的人雙眸緊閉。
她的容貌稱不上豔麗，但眉目舒展，氣質嫺靜，我的嘴脣鼻子，幾乎像從對方臉上覆制粘貼下來的。
我形容不出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在牀邊站了不知多久，我閉了閉眼，壓住翻湧的情緒，打算離開。
卻不小心撞到了牀頭桌上放着的鐵盒。
「啪」的一聲，裏面的東西散了一地。
我趕緊俯身去撿，卻是一愣。
這是……我的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笑容靦腆，手裏抱着五彩斑斕的糖盒，跟穿着玩偶裝的工作人員合照。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中獎，因爲買了一根棒棒糖，卻中了整盒的彩色糖果，所以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印象深刻。
我壓住發澀的喉嚨，一張張照片看過去。
五歲那年，七歲那年，第一次入學，甚至是畢業典禮……
翻到最後，是一張紙，似乎因爲時間久遠，寫滿了字跡紙張有些泛黃。
「小欽，你長成了一個優秀的孩子，爸爸媽媽都爲你感到驕傲，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行的……」
「你好，莊欽同學，我是你的資助者，你的成績已經足夠優異了，所以如果覺得辛苦，可以暫時停下腳步……」
「加油，你是最棒的……」
……
筆跡娟秀，但每句話寫完，卻又都會被劃掉。
直到這頁紙的最後幾行，一段話幾經刪改，冠冕堂皇的，像極了套話：
「人活着，要有所追求，有所夢想，要生活得開心，善良，這纔是理想的人生。上天給我們機會，讓我們來到世間走一遭，我們要珍惜，因爲生命短暫，如果我們不知道珍惜，它將很快的逝去，希望你繼續努力，成爲一個善良的孩子。」
原來，這不是網上找的雞湯。
我捏了捏酸脹的鼻子，忍不住仰頭，但淚水依舊滑出眼眶下來，一時間姿態狼狽。
門外有人說話。
是剛纔在實驗室聽到過的聲音，「莊博士，請您再仔細考慮一下，這樣做就是在胡鬧！」
莊成民沉聲開口，「這不是胡鬧，去研究院的路上危險，哪怕小欽擁有惰性基因，也無法應付對方的偷襲，而且銷燬輻射源的方法未知，不如由我前去，至少能保證順利銷燬。」
「你瘋了！那麼近距離接觸輻射源，哪怕輻射源被銷燬，你也會變異，這是不可逆的。」
門被打開，樓道里的燈光透進來，莊成民卻忽然頓住腳步，開口，語氣平靜得不像話。
他說，「陳特助，那是我兒子。」
被叫作陳特助的人表情一僵，嘆了口氣，「對不起，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莊成民和陳特助前後進門。
我捏着撿到一半的照片，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陳特助「欸」了一聲，顯然驚訝。
莊成民先是一愣，隨後瞟了一眼牀上的人，有些心虛地發問，「你怎麼來了？」
我攥了攥手心的照片，薄薄的一沓硌得人手掌發疼。
開口，「研究院舊址，銷燬輻射源，我會去。」
「真的？」
陳特助脫口追問，但很快收住驚喜Ṫũ̂₃，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莊成民的表情。
莊成民擰起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應聲，把收好的照片放進盒子裏，繼續彎腰去撿剩下的。
他視線掃過地上的狼藉，眉頭再度收緊，沉聲道，「你這是胡鬧，你去了知道要做什麼？你知道怎麼銷燬輻射源？知道輻射源所在的具體位置？而且你到底知不知道，這一路上會有多危險！」
最後一張照片掉在了桌子底下，費了點勁兒纔拿出來。
我長舒了口氣，直起身子。
照片裏Ṫŭ̀⁶的男孩表情失落，舉着證書站在頒獎臺上，哪怕拿了一等獎，卻仍是滿心豔羨地盯着觀衆席——那裏坐着一位母親，正舉着相機給自家孩子拍照。
我拂去照片上的灰塵，出聲解釋。
「我沒有胡鬧。」
「只要帶上地圖，輻射源的具體位置並不難找，至於銷燬輻射源的方式，你們其實也不清楚，所以在已知情況共享的情況下，你去或我去都不會有區別。而且，就是因爲這一路危險，才必須要我去，因爲我擁有惰性基因，且對抑制磁場的研究一無所知，但你不一樣，莊博士，只有你留在京大，當意外出現時，才能另尋方法，而不至於孤注一擲。」
聽到這話，陳特助眼神亮了亮，急忙附和，「是啊，博士，京大這個磁場抑制機由你一手設計研發，如果你不在，別說進行升級，恐怕連現有設備的維修都很難做到。」
這是實情。
莊成民張了張嘴卻還是閉上了，沉默良久纔開口問，「你真的想好了？」
「麻煩您保護好我的朋友，這件事不要告訴他們，至於地圖和相關資料，麻煩儘快準備好，我明天過來拿。」
陳特助見塵埃落定，臉上終於多了幾分釋然，他篤定地保證，「這個你放心，京大的防禦體系很完善，只要他們留在防禦網內部，除非全軍覆沒，不然都不會有危險。」
只要能確保陳哥和小胖是安全的，那也就沒了後顧之憂。
「那我就先離開了。」我點頭示意，越過莊成民出門。
宿舍裏，小胖跟陳哥並肩，緊張地盯着 002 的動作。
我也頓住腳步，看着 002 放下鑷子，扶着老闆娘的頭按下開機鍵。
指示燈亮起，老闆娘睜眼。
熟悉的女聲響起，語氣平靜，「這裏是 001 號高階仿真機器人，機體功能模塊校覈完畢，並無異常。」
小胖面上一喜，也不顧蹭了滿手的機器人填充液，勾着 002 的肩膀問，「這是修好了？！」
「現在還不能確定。」002 拿過一旁的電腦，動作熟練地獲取權限，接入老闆娘的存儲模塊。
小胖也湊了過去。
伴着敲擊鍵盤的聲響，陳哥Ṱű̂₌走過來，問，「去哪兒了？」
銷燬輻射源的事，我本來就打算瞞着他們，所以只是含糊應道，「莊博士找我，有些事需要幫忙。」
陳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有察覺。
我本來就不擅長撒謊，只怕越說越錯，所以趕緊轉移話題，「老闆娘的情況怎麼樣？」
「換完零件之後可以正常開機了，但系統方面的東西，我不是很懂。」
002 停下動作，小胖也跟着嘆了口氣，「這可怎麼辦……」
接收到我跟陳哥齊刷刷的疑惑視線，小胖開口解釋。
「記憶模塊受損，數據亂碼程度嚴重。」
我皺眉，不太理解，「數據亂碼是什麼意思」
難道相當於人類的記憶錯亂？
002 出聲，「數據亂碼，會造成記憶模塊鎖定，無法進行已有信息讀取和新數據寫入，可通過格式化修正，後續需再植入備份記憶。」
小胖一拍 002 肩膀，「有備份記憶你怎麼不早說！那還擔心什麼，趕緊格式化啊。」
002 卻並未動作，依舊一板一眼地說，「備份記憶並不完善，爲了讓我們珍惜存在的機會，博士讓我們只對功能性的記憶進行了備份，至於個人學習進程的記憶，則僅在記憶模塊中進行存儲。」
個人學習進程……
我有些愣怔地扭頭，看向坐牀上那個姿過分端正的老闆娘。
陳哥卻反應的更迅速，擰着眉頭問，「也就是說，如果進行格式化，機器人 001 還在，但小莊的老闆娘卻會消失，對吧。」
我試探着問，「這是……唯一的辦法？」
002 點頭，過了很久才說，「姐姐也會消失。」
他的表情依舊規範而冷漠，被程序控制的臉上，甚至露不出哀傷的神色。
滿室沉默。
小胖嘆了口氣，張手抱住了 002，「別難過了，哥給你抱一下，回頭把你的記憶文件提取出來，對比 001 的亂碼，看能不能想辦法修復。」
夜深了。
對許多人而言，今晚都是個不眠夜。
連一向心寬的小胖都失了眠，在下鋪翻來覆去攤煎餅。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我趕緊掀開被子，在儘可能不驚動陳哥和小胖的情況下出了門。
實驗室的門果然開着。
我推門進去，恰巧看到莊成民伏案的背影。
桌上放着一張攤開的平面圖，印着研究所舊址的構造，上面用紅筆細緻標出了路線、注意事項，以及一些應急設施和物資的位置。
我湊近去看，在心裏勾勒着地形。
莊成民錯開身子，讓出完整的地圖，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要去？很危險。」
他語氣猶豫，比起在領域內如魚得水的博士，更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我盯着他頭頂的白髮，眼角的紋路，嘆了口氣，「無論是誰面對這種狀況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跟您，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而且當年的事情，我現在不怪您了，爸。」
莊成民一愣，難以置信地盯着我。
有些不好意思，我輕咳一聲錯開了那道視線。
他也才恍然回神，掩飾似的拿過一旁寫好的資料，「這是自從輻射源出現後，全部的研究資料，你可以先看一看。」
「也不用太着急，出發時間定在兩天之後，你可以慢慢看，到時候 002 會跟着你，他的芯片雖然無法承受最高等級的輻射，但至少能陪你到三級輻射區，去研究院的路上爲了避開襲擊者的搗亂，還會有八個人掩護你，按照路線突圍，躲避喪屍和襲擊者。」
他鉅細無遺的交代，「路上肯定會有人襲擊，但你不用怕，穿上統一服裝之後，他們也無法分辨出哪個纔是目標人物，你只要跟進 002，讓他保護你就好，銷燬輻射源的方法還在研究中心，出發之前你會拿到相關道具，說清注意事項。」
我察覺他言語中的緊張，但也不知怎麼應對，只能埋頭看資料，盡力理解。
不經意間，左肩一重，我渾身一僵，那隻手也膽怯地一觸而走，「你還沒喫飯吧，你先看，我去給你拿點喫的。」
說完就走了，推門而去的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忍不住放下手裏的資料，回憶着那隻溫暖而侷促的手裏，有着令人感動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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