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說,我是天生的禍水。
所以及笄那年,他將我當成禮物,送到敵國君王的榻上。
-1-
我這個名不副實的公主,是燕王宮的恥辱。
七年前,父王率虎狼之師攻打陳國。
爲了擋住父王的鐵蹄,怯懦的陳國君臣想出了一個昏招——
將陳王后送入軍營討好父王。
年輕的陳王后踉蹌倒地,陳國君臣卻噤若寒蟬,匍匐在地叩頭求饒。
爲了羞辱陳國,父王當衆強要了他們的王后。
聽着陳王后聲嘶力竭的哭號,燕國士氣大增。
誰知一個月後,被囚禁在軍營中的陳王后竟大了肚子。
她鬢髮凌亂,用最後一絲傲骨指着父王嘲諷道:「堂堂燕國君王,唯一的血脈卻出自敵國王后之腹,你就不怕天下人恥笑你!」
父王震怒,連夜攻破陳王都。
慘無人道的屠城持續了三日。
父王正欲將陳王后梟首示衆時,身邊的謀士卻攔下了他:
「木屑竹頭皆爲有用之物,更何況是王室血脈,王上留下這孩子,日後或許會派上用場。」
陳王后生下我便撞柱殉國,我則被祕密養在燕宮七年。
我在冷宮受盡折辱,幾乎快餓死時。
父王終於想到了我的用途。
那一日,他踩着滿殿的屍體,走向瑟瑟發抖的我。
臉色陰沉:「那些賤婢膽敢這樣對待孤的小公主,罪該萬死。」
我向他背後望去。
曾經打罵我,給我喫餿飯,逼我在冰湖上跳舞取樂的宮人們。
此刻就像破碎的人偶,肢體殘缺不全。
父王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我那張瘦削的臉。
許久,他滿意地笑了:
「年紀尚小便隱有魅人的風骨,日後定是個禍國妖姬。」
我被接出了冷宮。
父王雖沒將我的身份昭告六宮,卻讓我住在他的太極殿,過了幾天鐘鳴鼎食的日子。
就在我以爲,父王是良心發現,自己不會餓死深宮的時候。
父王南征凱旋。
他的馬背上還多了一個傾國傾城的年輕女子。
宮人說,那是南國的亡國王后驪清,先後嫁過五任帝王,是個十足的禍水。
驪清的到來,成了我這一生噩夢的開始。
-2-
父王將我帶到驪清面前。
耐心地同我說:「清兒日後便是你的母親,你要好好跟着她學習惑君之術。」
所有人都以爲,是驪清故技重施,成功迷惑了父王。
只有我知道,驪清是父王爲我帶回來的老師。
與燕國接壤的楚國,是父王多年的心腹大患。
楚王空有匹夫之勇,無治國之能。
卻勝在有一位「賢后」。
楚王后喬永寧是東郡喬家最受寵的嫡幼女。
喬家家主是鎮國公,手握重兵,家中子弟皆是能征善戰之輩。
有這樣一羣「ṱṻ⁸愚忠之人」死守國門,楚國始終固若金湯。
強攻不成,便用智取。
曾經的謀士又站了出來,運籌帷幄道:「自古紅顏多禍水,多少英明君王都是毀在女人手上。
「若有一個禍水隻身入楚,從內部禍亂朝綱,楚國便是王上的囊中之物。」
而我,便是父王精心培養,用來離間楚王與王后的工具。
我突然明白。
像我這樣的卑賤之軀,縱使得享富貴,終要償還不屬於自己的福祿。
驪清上下打量我,分析得頭頭是道:「小公主的容貌雖不是最上乘的,可做禍水,最要緊的是心計和手段。」
尖銳的指甲掐地我下巴生疼。
可驪清卻轉過頭,討好地對父王嬌笑:「奴有自信讓小公主成爲我這樣『狐媚惑主』的女人,只是奴是個嚴師,陛下莫要心疼便是。」
驪清給我上的第一課,是丟掉自尊和羞恥心。
她和父王纏綿時,總會讓我在一旁侍水。
驪清用白皙的腳背抬起我的下巴,輕蔑道:「小公主臉皮這樣薄,日後如何在喫人不吐骨頭的後宮生存下去?」
她的手指輕輕劃過父王的胸膛,聲音嬌柔得彷彿能滴出水來:「王上,您說是不是?」
父王旋即伸手攬住驪清的腰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愛妃所言極是,你要用心學,日後才能做父王成就大業的利刃。」
可私下,驪清卻極盡手段折磨我的心智。
我稍有懈怠,她便會逼着我服下毒藥。
「要做禍水,身上自然是不能有傷的,這醉芙蓉是我從南國帶回來的寶貝,它會放大你身上的痛楚,卻不會要了你的命。」
而後等着我的,是數十名守衛的調教。
她則半倚在貴妃椅上,輕飄飄道:「我們女人,只有心死了,才能將自己的身體徹底變成武器。」
可漸漸地,我從驪清的眼神中覺出幾分敵意。
我知道,她是想做燕國的王后了。
所以我這個來路不正的野種,就顯得格外礙眼。
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我足足熬了八年。
及笄那年,風華正盛的驪清懷了父王的孩子。
御醫把脈後,拍着胸脯保證:「夫人腹中必定是個小王子。」
驪清當即就飄了。
迫不及待在父王面前邀功:「妾身已經沒有什麼可教給小公主了,王上可儘早將她送往楚宮。」
可驪清被父王營造出來的假象迷惑。
低估了父王的決心和薄情。
確認我出師後,父王親手殺了她。
-3-
驪清被縛住四肢,身上多了幾個汩汩滲血的窟窿。
她眼神中滿是不解和恐懼:「不可能!你明明被我迷惑了!」
父王冷冷地看着她,沒有一絲不捨:「只有你死了,這個祕密纔會被徹底封存。」
父王將帶血的匕首遞到我手中,望眼欲穿:「她便是孤送你的及笄禮物,讓孤看看你這些年學的本事。」
可我不像父王那樣粗魯,只是從懷中拿出一瓶化屍水。
笑吟吟道:「古人都說『觀美人如觀白骨』,女兒好奇,像驪夫人這樣的美人兒,究竟是皮囊更美,還是骨相更美?」
繩索被驪清掙得簌簌作響,可粗繩卻越發深陷進她的皮肉。
頃刻間,驪清原本婀娜多姿的身體便化作一具白骨。
驪清的死,帶走了我所有的天真和仁慈。
父王笑逐顏開:「心狠果決,才配做孤的女兒。」
半個月後,父王親率八千精兵突襲楚國邊境。
接連攻下ẗṻ₀三座城池後,喬家軍隊馳援邊城,一路勢如破竹。
而後,燕軍因糧草不足節節敗退。
楚軍士氣大增,鎮國公更請旨進攻燕國腹地。
這時,父王遣使臣議和。
表示願割兩座城池與楚國,並遣和親公主入楚。
加之父王安插在楚國的細作僞造了密信。
很快便讓楚國君臣以爲,是燕國貪功冒進,才大意失荊州。
卻不知,此戰是燕國詐降。
爲的,便是將我這個禍水送入楚宮。
我也曾好奇過,燕國的死士這般多,爲何父王卻偏偏選中了我。
直到臨行前,父王讓蠱師在我身上下了攝魂蠱。
蠱師用性命向父王擔保:「攝魂蠱一下,傀儡必須無條件服從飼主的命令,否則便會爆體而亡。」
看着我因蠱蟲鑽入皮下而痛苦掙扎的模樣,父王對我附耳安慰道:「箏兒是這天下本王唯一能信的人,待父王一統天下,你便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蠱師窮盡畢生所能,也只得此一對蠱蟲。
而攝魂蠱,只對血脈相融的骨肉血親有效。
父王只相信爲了活命而忠於他的人。
他用這攝魂蠱,徹底禁錮了我的人生。
-4-
燕楚本就是鄰國,和親的隊伍只用十來天就到了楚國。
楚國君臣狂妄。
爲了羞辱我,楚王故意派了楚宮裏最不受待見的世子楚燼來做迎親使。
楚王登上王位前只是個馬伕,曾有一位粗鄙的糟糠妻。
楚燼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後來楚王隨大勢起義。
被敵軍圍困東郡時,他竟拋下妻女投靠了喬家。
楚燼與他的生母被敵軍俘虜。
光天化日下,他的母親被充爲軍妓,扒光衣服綁在衆人圍觀的行刑臺上。
年幼的楚燼則被當成豬狗拴在柱子旁,被逼着爲完事的敵將擦拭身體。
後來,喬家出兵助楚王匡扶王業。
活下來的楚燼,便成了衆矢之的。
爲了堵住悠悠衆口,楚王不情不願地冊封他爲世子。
可沒有人不知道,楚燼是橫亙在楚王和喬家之間的一根刺。
楚燼本與我同病相憐。
可惜他並沒有憐香惜玉,反而學盡南蠻寡廉鮮恥之態。
楚燼一聲令下,馬車外送親的僕人們都死於非命。
而後,他帶着血腥氣鑽進了寬大的馬車內,猛地揪住我額後的青絲,將我按在他的腰間。
涎皮賴臉道:「世人都說,燕王藏着一位國色天香的挽箏公主,若非兵敗,是萬萬捨不得送出來的,好在父王疼惜,讓孤先來探一探,公主是否如傳言所說,是個『稀世美玉』。」
我不怒反笑。
從他的腰間抬頭,試探地問他:「世子當真想初嘗我這枚禁果?」
楚燼瞬間被我勾起興致,死死掐着我的腰肢:「那便讓孤看看你的本事。」
可下一秒,他便笑不出來了。
我掏出藏在鞋後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身下刺去。
溫熱的鮮血濺到我臉上。
楚燼也隨之倒地,尖叫着打滾。
「賤人!賤人!我要殺了你!」
我擦了擦匕首,遺憾地說:「忘了告訴世子,和親前父王對我千叮萬囑,燕國的公主只侍奉天下之主,你這樣的跳樑小醜,還差些火候。」
這話說得不大聲。
卻足以讓外頭所有的楚國人聽得一清二楚。
楚燼被擡回宮時,慘白着臉便要衝出來找我尋仇。
可他一隻腳還沒邁出宮門,便被楚王后喬永寧攔下。
喬永寧帶了喬家最好的醫師,慈愛地安慰楚燼:
「燕國民風彪悍,一國公主有些傲骨也是尋常事。」
她忽而掩面笑道:「更何況,今日本就是你冒犯公主在先,好在挽箏公主並未下狠手,醫師說了,只需調養些時日,你的身子便可完好如初,可莫要爲了一時氣憤傷了兩國來之不易的和平。」
那張慈母面孔下,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從楚燼那離開後,喬永寧迫不及待地召見了我。
只因我今日當衆羞辱楚燼,正中她下懷。
-5-
此刻,我正跪在珠簾後,仔細打量着簾後那雙玉潤雪足。
喬永寧居高臨下睥睨着我。
良久,她用腳背抬起了我的下巴,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了笑意。
「果然是個可人兒,本宮都有些喜歡你了。」
楚國是喬家的天下,喬永寧是楚宮裏比楚王還要尊貴的人。
可我卻不知死活地用手攀上她的腰。
順着她的臂彎仰起頭,嬌笑道:「世子是個有勇無謀的草包,讓他栽跟頭易如反掌,可妾還能幫助王后,將世子之位收入囊中。」
「哦?」喬永寧微微頷首,眸如利刃。
「你倒是第一個敢觸本宮黴頭的人,你倒是說說,本宮爲何要相信你一個異族女子?」
我躬了躬身子,極盡媚態:
「因爲妾在楚宮孤立無援,只有娘娘纔是妾的庇佑。
「更何況,這天下早晚是楚國的,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何來異族一說?」
喬永寧怔了怔,而後放聲笑了出來,「你的福氣,在後頭。」
我知道,自己賭對了。
楚王打天下時,喬永寧作爲喬家的長女曾跟隨他南征北戰,對他用情至深。
五年前,喬永寧在戰場上飛身替楚王擋了一箭,正中腹部。
傷勢本不嚴重。
卻因救治不及落下了病根,讓她永遠失去做母親的機會。
她自此鬱結在心,喜怒無常。
與楚王的感情也變得有些微妙。
喬永寧將心思放在謀權之上。
這對白手起家的少年夫妻,漸漸走上了「相愛相殺」的境地。
鎮國公因心疼女兒,不止一次提出,要送家中庶女進宮爲喬永寧固寵。
卻都被喬永寧一口回絕。
將門之女的傲骨,讓她不甘心只做一個寂寂無名的王后。
而我除了足夠美麗,更比喬家任何一個未知的女兒更識趣。
她與楚王的感情雖不復從前,卻不允許任何人撼動她的後位。
喬永寧只將我當成一個聽話的玩物。
卻不知,我主動獻媚,是爲了放大楚王與喬家之間的嫌隙。
畢竟,燕國潛伏在楚宮的細作告訴我。
昨日夜裏,楚王趁着四下無人進了楚燼的寢殿。
楚王從未忘記過糟糠妻,楚燼更是用裝傻充愣來掩飾自己的野心。
當年髮妻受辱,分明是楚王后在背後推波助瀾。
這一對父子,都在韜光養晦,伺機復仇,從喬家手中奪ẗű̂⁰回兵權。
就連喬永寧的絕嗣,也是楚王一手所爲。
火苗初露。
我只需做鷸蚌相爭背後,獲利的漁翁即可。
-6-
喬永寧的耐心只有兩個月。
她眉眼含笑地威脅我:「若你無法在兩個月內獲得恩寵,懷上身孕,我不介意讓你橫屍異國。」
可楚王並非貪戀美色之人。
喬永寧是在試探我的本事與忠誠。
好在,這並非難事。
從前,驪清說起這些對亡妻念念不忘的男人時,最是不屑:「這天下,重情的、薄情的男人都一樣,爲了大業犧牲了一個女人後,又喜歡在回憶裏徘徊,將愧疚彌補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我的眼淚與身上的遭遇,便是打開楚王心扉最好的武器。
父王種在我體內的攝魂蠱每日夜裏都會發作。
噬心之痛時刻提醒我,莫要忘記自己的使命。
可這攝魂蠱之痛,卻恰恰能爲我所用。
在喬永寧的安排下,今日本該由我侍寢。
可楚王的御輦停在我的朝陽殿外時,我卻命人將他攔在殿外。
婢女面色慘白,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回話:「輓夫人身體欠安,實難侍奉王上……」
楚王不明所以,當即怒上眉梢,踹倒了傳話的婢女:「放肆!一個小小的燕國公主也敢在寡人面前擺譜,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給她的膽子,敢在楚宮避寵!」下一秒,殿內的茶盞碎裂聲瞬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楚王闖進來時,映入眼簾的只有滿地狼藉和蜷縮在牀榻一角,幾乎快昏厥的我。
雖然我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嚴重,卻也輕而易舉地勾起了楚王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敏銳地察覺了我的異常,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我身前。
看到我白皙的手臂上爬滿猙獰的黑色紋路時,楚王警覺道:「你中了毒?」
我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緩緩抬起頭對上楚王的視線。
雙眼蒙着一層水汽,似霧似露,卻倔強地乞求他的寬恕:
「這是妾身從孃胎裏帶出來的毒,驚擾了王上,還請王上莫要因此遷怒燕國,妾身願以死謝罪……」
楚王的髮妻奄奄一息被送回楚國時,也曾卑微地乞求過他:「妾身這樣的卑賤之人,令王上蒙羞,死不足惜,只求王上念在燼兒年幼,饒恕他……」
光是這一刻的失神,便足以讓他心軟。
昏迷前,楚王慌不擇路尋御醫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中。
可惜楚國崇尚武力,輕視對方士的培養。
楚王尋來的蠱師道行太淺,根本看不出我體內是攝魂蠱。
爲了保住項上人頭,他硬着頭皮回道:「這樣的蠱毒,舉國上下,只有東郡喬家的方士有本事解,微臣無能……」
禍水東引,倒是將自己的無能撇了個乾乾淨淨。
我醒來時,如魂去抽絲般,心如死灰道:「王上不該救妾身的,我罪孽深重,又曾傷了世子,就算王上殺了我,亦無怨無悔。」
在一個人一心求死的時候。
先前所有的荒唐行徑,都會被旁人自動冠上「身不由己」的苦衷。
若用蠱蟲控制我,那麼先前我傷害世子一事,極有可能是喬家指使。
楚王很自然而然地將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
他果然心軟了,忙替我開脫:「世子平素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紈絝模樣,是自食惡果,再說……寡人看過他的傷勢,知道是你手下留情。」
在我昏迷時,楚王已命人調查過我的過往。
那些掐頭去尾的真相,更印證了我任人擺佈的一生。
我無辜地望着楚王,突然像一隻鳥兒般鑽進他的懷中,輕輕閉上眼:「王上英勇無比,您才應當是這天下的王,挽箏想一直陪伴王上左右。」
楚王將我攬在懷中,手上的動作更輕柔了幾分。
男人的心軟,是動情的前兆。
生出的保護欲,也會讓一個人更殺伐果斷。
-7-
那日以後,我成了楚宮炙手可熱的新寵。
先前王后在旁掣肘,他的後宮已有十年未進新人。
驟然有了情愛的感覺,很快便讓楚王欲罷不能。
一次次地試探,在確定我的確對他沒有威脅後。
楚王更加寵愛我。
君恩雨露,日夜承寵。
兩月之期未到,我便順利地懷上了龍嗣。
可我深諳一個道理。
做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玩物,不如成爲男人身邊長久的謀士。
而女人的手段,往往比朝堂上沽名釣譽的男子們更殺人不見血。
楚國安逸了太久。
以至於讓楚王覺得,即便喬家訓練的精銳交回到他手中,也一樣能席捲八方。
所以我利用了楚王架空喬家的決心,爲他獻上了一個離間喬家與王后的良策。
喬永寧得知我有孕後,流水的補品送進了長樂宮。
可她亦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你如今是王上心尖上的人,背後又有燕國爲你撐腰,本宮如何信你沒有野心?」
我討好地爲喬永寧續上茶水,慢條斯理道:「宮裏的聰明人很多,可她們死得快,是因爲貪心不足,可妾身不一樣。」
喬永寧睨了我一眼:「你有何不同?」
我垂下眸子,苦笑一聲:「若我此次誕下小王子,會即刻喝下絕子藥,並離開楚宮。
「妾身的前半生,都是任人擺佈的傀儡,身不由己的苦日子過了太久太久,若可以,妾身寧願做一個平民,遠離宮廷一切紛爭。」
喬永寧審視了我許久,才安了心:「只要你聽話,事成後,本宮可以給你置辦一個身份,讓你全須全尾地離開。」
我說的當然是實話。
可這世上沒有人規定,說了什麼便要言隨心動。
就在喬永寧以爲,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時。
意料之外的變故發生了。
-8-
我聽聞,喬家有一個娼女生的庶女,喚作喬玉婉。
是鎮國公年輕時犯的一個錯誤。
鎮國公十分愛重妻女,爲了彌補。
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女,自幼時起就成了喬永寧身後的婢女。
可我親自探過她的虛實,並非池中之物。
只要稍加提點,來日「必成大器」。
我有孕後,楚王特辦了一場遊湖宴,邀貴眷同我賞玩解悶。
急於證明自己的喬玉婉,精心打扮上了遊船。
宴至半酣,微醺的楚王便被引入了船尾的那間軟房中。
見火候差不多,我便以胎胃反酸逆讓婢女去請王后。
喬永寧對這孩子無比重視,孤身一人便來了。
誰知,竟陰差陽錯地撞破了楚王的「姦情」。
紅帳之內,楚王眼中滿是情慾。
喬玉婉半臥在楚王的腰間,髮絲如墨肆意散開,越發顯得她俏皮可愛。
雲雨過後,她委屈地窩在楚王身上:「父親驟然重病,眼瞧着喬家處在暴風前夕,玉婉這樣無依無靠的庶女,實在是怕得很。」
這樣不知死活的試探,卻並沒讓楚王發作。
楚王輕撫她的髮絲,目光深沉:「寡人還需要喬家,卸磨殺驢之事做不出來,只是王后野心勃勃,妄圖干政,操控寡人,寡人又豈能坐視不理?」
他拍了拍喬玉婉的背,似是安撫,又似在謀劃:「鎮國公是個識時務的忠臣,待他將兵權交回寡人手中,處置了喬永寧那個牝雞司晨的婦人後,寡人會扶一個聽話的女子登上後位,讓喬家千秋萬代……」
言下之意,喬玉婉便是喬家那個聽話的女兒。
兩個房間僅有一牆之隔,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卻被喬永寧聽了個滿耳。
她袖口下的指尖幾乎快嵌進手心。
鎮國公久病之事不是祕密,卻並非如傳言所說到了重病不起的地步。
只是楚王收買了鎮國公府的醫師,讓原本無關痛癢的病看起來更嚴重些。
可出奇的是,喬永寧並未發作。
她草草按下了這裏的事,便回了鎮國公府。
畢竟,她不是傻子。
她當然需要去確定。
鎮國公是否當真如此糊塗,愚蠢到要將保命的兵權交回到一個不堪託付的君王手中。
-9-
喬永寧喬裝回到鎮國公府時,臥牀的老國公沒有喜色,反而有些擔憂。
「寧兒。」老國公撐着身子坐起,「你身爲楚國王后,照顧好王上,管理六宮纔是你的職責,如今你頻繁過問朝堂之事,又擅離職守,爲父只怕你落人話柄。」
她的幾個兄長也在一旁附和着:「父親只是初春時候染了些風寒,加之舊傷復發,纔多拖了些時日,有我們幾個哥哥在,妹妹安心留在宮中便是。」
可醫師的欲言又止,都讓她覺得整個喬家都在對她報喜不報憂。
見自己的父兄都不肯同她說實話,她的最後一絲防線也被徹底擊垮。
「王上能坐穩龍椅,哪一樣不是仰仗喬家子弟?我喬家爲他出生入死,父親更是積累了一身傷病,你們要我如何安心守在後宮那一方小天地裏?」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不自覺地拔高:「做女兒的,回來看看父親又有何錯?難道他敢因此將罪喬家嗎?」
空氣靜得落針可聞,幾個兄長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疼了多年的妹妹。
下一秒,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喬永寧臉上。
「混賬!爲父自小是如何教導你們幾個孩子的?忠君愛國,你將這幾個字都拋諸腦後了嗎?你身爲王后,不思爲後宮表率,竟在此大放厥詞,對得起喬家的列祖列宗嗎?」
老國公滿臉漲紅,痛心疾首道:「王上能登九五,是天命所歸,喬家不過是盡臣子本分,就算有一日王上要喬家死,喬家上下也會慷慨就義,我們喬家世代忠名豈容你如此玷污!」
喬永寧捂着被打的臉頰,眼淚在眼眶裏倔強地打轉。
可老國公疼愛了這個女兒大半輩子,到底還是心軟了。
他顫巍巍地下牀,摟住喬永寧的肩,苦口婆心地勸道:「爲父知道,你自幼就是個有主見的,幾個兄長都比不得你有謀劃,可亂世之中,女子的野心未必是好事,若你能想明白,喬家便是你永遠的避風港。」
可這話落在喬永寧耳中,卻無比刺耳。
她當然不會因此記恨喬家。
只會將怒火轉移到負心薄情的楚王身上。
夜裏,喬永寧失魂落魄地對月獨酌。
她苦笑着問我:「你說本宮是不是很可笑?機關算盡,卻被自己的父親怒斥爲亂政妖后,嫁了一個君王,卻走到了恩斷義絕的地步。」
我爲她斟酒,意有所指地問:「王后自幼熟讀史書,自然也聽過呂雉武曌之流,您的謀略不比她們差,出身更勝過她們一大截,爲何要爲區區挫折而妄自菲薄?」
真正的禍水,還要輕而易舉地勾起人心底慾望的本事。
她捏着酒杯的手漸漸收緊,顯然聽進去了。
或者說,她心底本有青雲之志。
只是半路在情愛上栽過跟頭。
喬永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隨後狠狠地將酒杯擲於地上。
「我的命運,本就不該繫於一個男人身上。」
當晚,喬永寧召見了御林軍統領林牧。
林牧是她在戰場上救下的亡國遺孤,也是她一手提攜起來的後生。
這份恩情,是她留給自己絕境中的退路。
她孤注一擲。
欲篡黨奪權,而後挾楚王的遺腹子把持朝政。
-10-
只可惜,她敗了。
還敗得異常慘烈。
喬永寧控制了各個宮門後,集結御林軍包圍楚王的寢殿。
正欲逼宮時。
原本與她同仇敵愾的林牧卻突然反水,將劍抵在了她的脖頸上,落井下石道:
「微臣雖是一介武夫,也不願通過女人上位,更不願做您篡黨奪權的幫兇。
「王后既做過一次好人,不如好人做到底,給微臣一個依附明君、青史留名的機會。」
喬永寧的計劃天衣無縫。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救命恩情。
亦低估了亂世之中,男人們迫切往上爬的野心。
我與楚王不過略施小計,林牧便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敗局已定。
喬永寧卻只是釋懷地笑了笑,像是爲今日的兵敗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
她緊緊攥着佩劍,一步步走向上座的楚王。
「與王上逢場作戲的這數十年,早將我們那所剩無幾的夫妻情分消磨殆盡,走到今日的境地,本在妾身意料之中。
「可至少,日後的史書上,寫着的不是色衰而愛弛的喬氏王后,而是妄圖改天換地的喬家女將。」
每一步,都是她的尊嚴與傲骨。
只是她自戕前,便被守衛死死按住。
楚王到底還是愛惜名聲,做不出手刃妻子的事。
可犯上作亂,喬家必須給出交代。
所以,年老的鎮國公站出來,替不成器的女兒頂了罪。
他將楚王所賜的「精忠報國」牌匾攔腰劈斷。
揮刀自盡前,鎮國公渾濁的雙眼中滿是哀求:「老臣斗膽,懇請王上看在喬家多年苦勞,饒過我那糊塗的女兒。」
鎮國公血濺勤政殿後,喬家的三個少將軍,都齊齊跪在勤政殿外。
他們端着毒酒,表示願與先父同去。
楚王自然沒有讓他們去死。
只是將他們流放邊疆,終身戍邊。
鎮國公是個忠臣,亦是慈父。
這便註定了,喬家這樣的清流無法在波譎雲詭的亂世中立足。
一夜之間,街頭巷尾都是喬家居功自傲,犯上作亂的言論。
千軍萬馬都撬不開的楚國銅牆鐵壁。
卻倒在了君王的猜忌與百姓的愚昧之下。
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喬永寧卻踩着父兄的血肉活了下來。
楚王對王后的恨,遠比我想得更多。
他將喬永寧囚禁在冷宮:「看着喬家因她而衰敗,曾經的驕傲與榮耀化爲烏有,對喬家女來說,比死更難受。」
楚王一直都認爲,是喬永寧先對她一見鍾情。
才逼他在兩軍交戰時,不得不丟下發妻和兒子。
好似折磨喬永寧,可以將自己的罪孽清洗乾淨。Ṱũₖ
父王的心腹大患被一舉拔除。
接下來,便是將楚國這對礙眼的父子自食惡果。
-11-
楚王將兵權收歸己身後,立即處死了兩個人。
我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同楚王分析:「御林軍統領林牧毫無忠義可言,今日可以爲了富貴手刃救命恩人,他日亦可爲了權勢背叛王上,這樣的禍患斷留不得。
「至於先前的喬家庶女,她知曉王上太多,不如送下去給老鎮國公陪葬,也算全了陛下對老國公的情分。」
而後,我順從地趴在楚王的腿上,嬌嗔道:「王上是個殺伐果斷的男子,倒顯得妾身這些小女子手段上不得檯面……」
楚王很受用,颳了刮我的鼻尖,寵溺道:「愛妃聰慧過人,寡人真想將你一直捆在身邊……」
他喜歡我的聰明。
更喜歡我知分寸,心甘情願臣服於他的模樣。
……
毒死喬玉婉的毒酒是我替楚王送的。
可喬玉婉斷氣後,消沉多日的世子楚燼卻出現在了鎮國公府外。
他不顧我身邊簇擁着的一羣守衛。
如魂去抽絲般,摟着喬玉婉越發僵硬的屍身,無能狂怒道:
「你這個禍水!是你害死了玉婉,孤不會放過你的!」
這裏頭,還有一段不爲人知的鏡花水月的愛情。
當年楚燼在楚宮受盡宮人折辱時。
只有喬玉婉從王后宮中偷跑了出來,豁出身替他擋下了扔過來的小石子。
又體貼地爲他擦拭額頭滲出的鮮血。
一方素帕,成了兩人孽緣的開始。
更要命的是。
喬玉婉腹中,原本懷了楚燼的孩子。
楚燼如發瘋般質問我:「若不是被你蠱惑,婉兒這樣明哲保身的、小心翼翼的女子,如何會奮不顧身地流掉與我的孩子,爬上父王的牀榻?」
楚燼心知肚明,利用喬玉婉離間王后的主意是我獻給楚王的。
新仇舊恨,讓他恨透了我。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向我尋仇,楚國便出現了空前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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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夷可汗駕崩,篡位登基的新可汗是個熱血小兒。
他想趁燕國內亂,率兵入中原分一杯羹。
蠻夷本不足爲懼。
可楚王正是意氣風發時,竟主動提御駕親征,讓世子留守王都輔政。
他不知道的是。
蠻夷可汗死在了父王手中。
作爲交換,蠻夷會與燕國合作,共商覆滅楚國的大計。
這時,我的身孕已有七個月。
楚王原要將我留在宮中待產。
可他臨行前,我幾乎日日夢魘。
夢醒時分,我大汗淋漓,死死抓着楚王的衣袍:「王上,妾身不想離開您,就算是死,妾身也願相伴左右……」
瞧着我日漸消瘦的臉,楚王心疼不已。
楚王將我被汗水浸溼的髮絲捋到耳朵後,無奈道:「蠻夷有勇無謀,從前也不過是寡人的手下敗將,愛妃何必胡思亂想?寡人自會平定天下,將一個完整的盛世呈到你和孩子面前。」
此言一出,一旁的楚燼更氣得咬牙切齒。
他厭惡我的惺惺作態。
更害怕我腹中的孩子奪了他的世子之位。
可他眼珠一轉,竟開口替我說話。
「兒臣以爲,父王該帶着箏夫人一同出征。」
楚王狐疑,他卻不緊不慢地解釋道:「父王出征帶走的是楚國的精銳部隊,可留守王城的兵力卻相對薄弱,若是鄰國趁機偷襲,防不勝防……
「兒臣身爲王室血脈,戰死沙場無可厚非,可箏夫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這天下,有何處比待在父王身邊更安全?」
一番話下來,奉承了楚王,又表明自己對父王十足的忠誠。
楚王欣慰地點了點頭:「世子思慮周全,倒是父王有欠考慮。」
我倚在楚王懷中,笑容頓了頓。
戰場兇險,刀劍無眼。
想來,楚燼是想在宮外一舉除了我這個禍水。
-13-
楚軍歷經一月抵達兩國邊境。
紮營後,楚王第一時間讓軍醫爲我診脈。
軍醫面色凝重,直言我如今的身體狀況,隨時都會臨盆。
即便如此,與蠻夷的第一場戰役,楚王還是帶上了我。
戰車上,楚王一襲黑色戰甲,如蒼松般屹立不倒。
他微微側身,寬大的手攬住我的腰,露出一抹自信的笑:「箏兒,寡人想讓你親眼看看,我曾經打天下的魄力,也想讓你知道,寡人還沒有老,還能陪你很久很久。」
諷刺的是,我竟從他的眼神中覺出幾分真心。
第一戰,楚王勝得很漂亮。
鳴金收兵時,我突然胎動不安。
楚王迅速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我的腹部,試圖安撫那不安分的小生命。
偏偏就是那樣巧。
腹中胎兒輕輕地踢了他一下。
楚王又驚又喜,難掩激動:「這孩子日後必成大器。」
此後的兩場戰役,在父王的操控下,楚軍都勝得很輕鬆。
楚王許久沒有那樣高興過。
他打敗慶功宴,犒賞三軍。
他溫柔地對我說:「箏兒是本王的福星,待凱旋迴宮後,本王便封你爲王后,與你一同撫養我們的小王子。」
這樣的話,很快便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留守楚宮的楚燼耳中。
他果然坐不住了。
這一次,他不僅想殺我。
就連楚王,他也不打算留。
所以這最後一戰,楚軍大敗。
不僅失了先前奪來的三座城池,就連楚王也身中數箭,被蠻夷可汗生擒。
而我因身體不適被楚王留在軍中,僥倖逃過一劫。
蠻夷可汗將楚王吊在城牆上,嗤之以鼻道:「本王最瞧不上的,便是你們中原王室的口蜜腹劍,明明恨透了對方,卻硬是要裝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樣子。
「你可知,楚軍的作戰部署,可是你那好兒子楚燼親手送到本王手上的?
「只可惜,楚燼即將成爲楚國的王,你們父子馬上就要天人永隔了,這仇,楚王只能等着百年之後再去向你的好兒子尋了。」
楚王被至親背叛,氣急攻心,當場便吐出一口鮮血。
可這一次,父王不僅要重創楚軍精銳,更要直取楚國王都。
所以現下,楚王還不能死。
-14-
楚王即將被處死時,父王率燕國大軍,如神兵天降。
從蠻夷手上救回了楚王。
父王高坐在馬背上,對狼狽的楚王誅心道:「真不知你有什麼本事?讓我那糊塗女兒拼了命,也要求孤來救你。」
楚王茫然地看了看父王,隨即意識到了什麼。
他心急如焚,顧不上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朝營帳內跑去。
一路上,他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
「聽聞箏夫人大着肚子跑回燕國,跪了一天一夜才說動燕王出兵救回楚王。
「燕王本就是個薄情寡義之徒,先前又因兵敗記恨楚王,爲了羞辱楚國,他竟要求箏夫人赤身裸體,在城門前膝行數十里,揚言只要她能做到,便出兵……」
……
沒有人敢繼續說下去。
紛紛同情地看向楚王。
又一次沒有守住心愛的女人,楚王的心態近乎崩潰,如一條喪家之犬。
等他找到我時。
我已割了腕,靜靜地跪在榻邊等死。
苦肉計是最次的手段,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用。
所以我把握好尺度,恰好能在喪命前讓楚王發現我。
楚王重重地摔在地上,卻渾然不覺。
他如一條喪家之犬,帶着哭腔求我:「是寡人沒用,你睜開眼看看寡人,寡人不許你死!」
楚王緊緊地抱住我。
生怕一個不注意,我又去尋死。
我被救了回來。
只是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開口說過話。
只在夜深人靜時,無聲地啜泣着。
在男人眼中,女子的名節大於一切。
楚王聽到的並非傳言。
我與父王切切實實地做了這樣一齣戲。
可我做這一切,只爲了活命。
以及,父王的統一大業。
自此,我的生死也和楚王係爲一體。
燕國加入戰場後,付出的代價遠遠超出了蠻夷部落所承受的範圍。
可這一次,主動提出休戰的是楚王。
比起打勝仗。
此刻的他,更急着回王都清算「逆賊」。
一路上,我都少言寡語,只是眼神呆滯地看着楚王。
楚王拍了拍我的手背,一遍遍安慰我:「箏兒你放心,本王一定會殺了那個逆子,日後,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
可我不說話,並țũₖ非鬱結於心。
而是面對一個將死之人,沒有必要再同他多費口舌。
-15-
楚國地勢特殊,易守難攻。
城外的守將除了喬家出來的硬骨頭,幾乎都是當年跟着楚王打天下的元老。
他們只認楚王這個君王。
原先,他們以爲楚王死在了蠻夷大營,便忍痛扶持了世子登基。
如今楚王死裏逃生。
他們喜極而泣,毫無防備地打開了城門。
卻不知,此舉是引狼入室。
燕國的精銳,已經在父王帶領下滲透了進來。
楚王闖入楚燼的寢殿時,他正抱着嶄新的龍袍,做着稱王的美夢。
他惱羞成怒地指責楚王:「你這個老東西竟然還能回來?你怎麼不死在蠻夷,給母親陪葬?」
父子反目成仇。
沒有太多廢話,只有你死我活。
可楚燼還是太年輕了些。
三兩下,他就倒在楚王的劍下。
楚王喘着粗氣,猩紅着眼道:「寡人沒有你這樣的逆子!」
直到看見楚王拖着劍,大步朝他走去。
楚燼終於開始害怕了,他大聲朝殿外呼救:「御林軍呢?還不快來殺了這個亂臣賊子!」
可外頭只有械鬥的嘈雜聲。
楚燼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反覆徘徊,無絲毫波瀾。
沒有楚宮的禁衛軍。
就連楚王帶回來的親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王的人馬裏應外合打開了城門。
他站在楚國的城牆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着楚國的都城:「楚國國門已破,城裏的一切,是寡人對你們的嘉獎,盡情享受吧。」
燕軍在楚國燒殺搶掠,外頭早已是一片煉獄。
我冷冷地看着楚王,胸口卻有些說不上來的無措。
楚王明白過來後,手中的長劍驟然落地。
他ṭũ̂ₔ的悲傷只持續了幾秒。
突然回過神,拉着我往內殿跑去。
我原以爲。
楚王意識到我是細作後,一定會在亡國前殺了我。
若是那樣,倒也痛快。
至少,我不用再帶着一身罪孽苟活於世。
可他沒有。
-16-
楚王牽着我跑過重重宮廊,最後停在了勤政殿內。
他轉動內殿那盞龍鳳燭臺。
「嘎吱」一聲悶響後,一道隱祕的暗門緩緩打開。
這是歷代帝王登基後都會祕密修建的逃生密道。
楚王回過頭,深深看着我,神色複雜。
有眷戀,有無奈,可更多的是不捨。
「你走吧,出去後將腹中的孩子落了,忘掉這一切,還能重新開始。」
楚王苦笑着,眼中卻泛着淚光。
我有些難以置信,顫抖着說出了數十日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既知我是細作,爲什麼不殺了我?」
「箏兒,」楚王聲音哽咽,「將亡國怪罪到一個女人身上,是無能的表現,寡人好歹是屍堆裏爬出來的一國君王,這樣的事,本王不屑去做。
「更何況……」
楚王半張着嘴,似乎還想同我說些什麼。
可燕軍撞破了大門,沒留給我們思考的時間。
楚王狠下心,一把將我推入密道之中。
「寡人是一國君王,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守住最後的一絲尊嚴。」
石門合上的那刻,長劍同時刺穿ţŭ̀⁵了楚王的胸膛。
楚王倒下時,視線透過縫隙,最後一次落在我身上。
一滴熱淚滴落在我的掌心。
突然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世人都說,楚王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
我卻覺得,他是個十足的傻子。
明知身在帝王家,動情是大忌。
卻還是不管不顧地陷了進去。
葬送了自己,亦毀了國。
殺死楚王的是父王的得力部下,他踩着楚王的屍身,語氣冷漠:
「楚王已伏誅,王上有令,必須找到挽箏公主!」
我費力地站起身,摸索着往外走去。
我不愛楚王。
可我的孩子不能死。
我這一生都身不由己,任人擺佈。
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東西。
也是我唯一能掌控的希望。
-17-
我沒有第一時間離開楚宮,而是去了關押廢后喬永寧的冷宮。
燕軍忙着在楚宮搜刮,還沒有尋到這裏。
我闖進去時,喬永寧還有些恍惚。
我上前拉起她,勸她同我一起離開:「我曾經對不起你,可我清楚燕軍的殘暴,同爲女人,我不會爲難你。」
可聽聞楚王死於非命時,喬永寧突然清醒了過來。
毅然甩開我的手。
而後,她不管不顧地衝出了冷宮。
……
後來的事,我都是在民間聽說的。
楚國廢后荊釵布裙闖進了大殿。
看到楚王的屍體後便瘋了。
燕王用劍抵住她的脖頸道:「說出挽箏公主的藏身之所,寡人還能給你留個全屍。」
可楚後卻冷冷地笑了。
當着燕國臣民的面,仰天大笑道:「燕王?你燕衡也配。
「三十年前,你不過是燕宮裏一個低賤婢女所生,就連你的父王都不待見你。
「本宮猶記得,你在楚國爲質時,爲了活命,可是夜夜流連於宦官的枕榻,只爲了求一口吃食。
「就算你搖身一變成了君王,在本宮眼裏,也只是一條狗而已。」
而後,楚後咬舌自盡,倒在了楚王的屍前。
燕王殺心大起,當場將她五馬分屍。
連着楚王和世子的屍身一起,拿去餵了野狗。
這一幕令我大受震撼。
卻更堅定了我逃離父王掌控的心。
-18-
我算了算時日。
下一次攝魂蠱發作前,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將腹中孩子生下來。
可奇怪的是。
自我離開楚宮,那攝魂蠱再也沒發作過。
我翻閱所有的典籍,都找不到緣由。
折磨我多年的蠱蟲,就像一夜之間消失了。
可很快,我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或許,我壓根不是燕王的血脈。
陳王后被送進敵營時,興許早就懷上了我。
爲了增加我活下去的幾率,才編造了這樣一出謊言。
那所謂的蠱毒,極有可能是燕國潛伏在我身邊的細作下的毒。
我跑出了楚宮。
直到找到一處人煙稀少的荒村,我纔敢停下腳步。
可亂世中,一個即將臨盆的寡婦無比顯眼。
好在,我離開楚宮時帶了不少傍身銀子。
我找到一個落魄的窮書生。
拿出銀子,同他談條件:「只要你願意接受我腹中的孩子,我可以保你下半生衣食無憂。」
窮書生潦倒了一輩子,哪見過這樣多的錢。
當即點頭如搗蒜。
他說幼年時家中也曾是上進的讀書人,只是父母早逝。
加之烽火連年不斷,讀的書都成了無用的廢紙。
除了常感慨生不逢時外,他倒算得上是一個賢惠的「夫君」。
伺候我的衣食起居倒也殷勤。
我不喜在外頭拋頭露面。
他便挑燈夜讀,徒步走了數十里去尋產婆學接生。
一個月後,我終於到了臨盆之期。
我賭上性命,才順利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孩。
書生興高采烈地將小小的孩子抱到我面前。
「夫人瞧,這孩子眉眼凌厲,貴氣天成,同你很像。」
我給孩子取名沐風。
燕衡喚我挽箏,是希望我永遠做他手中的提線風箏。
所以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擁有肆意的人生。
那時,我是真心想過。
就這樣和書生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就算永遠蝸居在此,我也心甘情願。
可惜,老天總喜歡用捉弄人來取樂。
偷來的歲月,終究是要還的。
-19-
書生抱着孩子笑容,突然凝固。
燕衡還是找到了我。
十步之外,我便敏銳地感受到從骨子裏帶出來的威壓感。
他徒手擰斷了書生的脖子,面露嫌惡。
「箏兒,你真叫孤好找。
「沒有孤的允許,你竟敢擅自同這樣的賤民結爲連理?」
我瘋了一樣地捶打他,指甲在燕衡的鎧甲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燕衡,我恨你!我恨你!明明我已經遂了你的意,你明明已經攻下了楚國,爲什麼還要如此陰魂不散!還要毀了我的一切!」
可他卻陰笑着, 做了一個遺臭萬年的決定——
將我立爲燕國的王后。
燕衡殺光了朝堂上所有反對的聲音。
「想來你已經知道了, 你並非孤的血脈, 孤原以爲, 能用這個祕密將你永遠留在身邊。
「可孤想了很久, 這天下的女子中, 只有你是孤親自養大的獵鷹, 也只有你配得起孤身邊的位置。」
燕衡給我置辦了一個燕國貴女的新身份,讓我成爲燕國唯一的王后。
他用這近乎變態的方式, 滿足了自己極端的掌控欲。
我又回到了令我痛苦了大半生的燕宮。
燕衡用沐風威脅我妥協:「孤知道你重情, 只要你好好活着, 繼續做孤的工具,孤會讓他活着。」
我回到燕宮的五年裏,燕衡一直忙着開疆擴土。
他不在燕國, 我和沐風的日子便會好過些。
可安逸往往很短暫。
沐風五歲那年,燕衡突然厚顏無恥地說出令我噁心無比的話:
「挽箏, 寡人統一天下,登基爲皇在即, 你給寡人生個孩子吧。
「燕國的千秋萬代必須要有人繼承。」
先前, 燕衡突然遭到楚國舊部的刺殺。
這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
「這個孽種活着一天,寡人的頭上便始終懸着一把劍。」
可我的孩子必須要活下去。
所以, 燕衡一定要死。
-20-
燕衡登基那日, 我盛裝打扮。
乖順地爲他遞上美酒。
「王上, 這杯酒,臣妾敬您, 願燕國千秋萬代。」
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以臣妾自稱。
燕衡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將酒杯推到嘴邊:「箏兒先喝。」
燕衡多疑。
入口的東西,都要先經過我。
五年來日日如此。
他很清楚,我有多麼想活下去。
就算是爲了沐風, 我也不會爲了刺殺他而下毒。
可他百密一疏。
不知楚王殘留的舊部找到了我,表示願用生命扶持楚王唯一的血脈登上王位。
有一羣能臣輔佐沐風, 我這個罪孽深重的母親,自然沒有資格陪伴他左右。
下一秒,酒杯「哐當」砸落。
燕衡口吐鮮血,痛苦地在地上打滾。
他不甘心地怒吼,死死掐着我的脖子:
「不可能!你也喝了毒酒, 難道你不怕死!」
我的呼吸越發困難,可依舊目光無懼。
一字一頓地嘲諷燕衡:「原先很怕, 可有了王上身後那些忠誠的謀士做沐風日後的依仗,挽箏可慷慨赴死。
「沐風亦自然也不再需要, 我這樣罪孽深重的母親。」
燕衡重心不穩地摔在地上。
雙手在空中胡亂撲騰了半晌, 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卻最終落下,掀起了一小片塵埃。
意識模糊前, 我看到年幼的沐風撲進我懷中, 泣不成聲:「母親……你不要走……」
我費力地抬起手,有些惋惜道:「你原本安逸的生活,到底是被母親親手破壞了。」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生在帝王之家, 便註定這一生無法獨善其身。
一個安定的燕國,是我能留給他唯一的保護。
到此,我作爲禍水的一生。
也該畫上句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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