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沈紹謙成婚四十年。
他對外始終稱呼我爲「沈南氏」。
他的書桌玻璃板底下。
始終壓着一張白月光的聯大入學照片。
他懷念她,怨恨我。
直到我鬱鬱而終。
發現自己回到了聯大確認入學名額的那一日。
「我不跟你結婚了,我要去唸書。」
我不要再當那個,連自己名字都失去的沈南洄。 
-1-
在入學名額確認截止的最後一刻,我終於趕到了聯大招生辦。
「老師,我是工學院空氣動力系新生南洄,我沒有放棄入學。」
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沒人知道我走到這裏,足足花了兩輩子。
負責入學辦理的老師很是驚訝。
「你的未婚夫不是來過,拿了你簽字的婚書?
「和自願放棄入學的同意書給我們看。
「說是你不打算繼續學業,準備嫁人了嗎?」
沈紹謙拿出婚書給我簽字的時候,我是那樣欣喜。
畢竟我十六歲就由父母做主,塞進他房裏做通房丫頭。
他即使不情願,也終究對我處處照拂。
手把手帶着我讀書習字。
得知我有算術管賬的天賦,力排衆議讓我掌管沈家的生意。
就連南下逃難,被敵機轟炸掉入水中。
生死一刻,他都從未放開過我的手。
時局動盪,人生無常。
「如若不知何日死去,只求我們名字能寫在一處。」
沈紹謙特意將這句話寫在了婚書上。
我是那樣欣喜地簽上我的姓名,以爲他終於被我的情意所打動。
我不知道那其中有一頁,是讓我自願放棄入學的同意書。
「老師,我深思熟慮過了,我還是想做聯大的學生南洄。
「而不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沈太太。」 
-2-
前世,我就是這麼稀裏糊塗地走上了沈太太的人生。
以我之名,冠他之姓。
他對外始終生疏地稱呼我爲「沈南氏」。
漸漸地,我也就忘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次又一次的搬家中,習慣了跟周圍人介紹,我是沈太太。
甚至我還在爲此歉疚。
畢竟他是爲了顧及我的感受。
纔不停搬家,決絕地躲避他的白月光佟靜婉。
這是他愛我的憑證。
我天真地以爲,他在我和佟靜婉之間做出的選擇,是因爲他愛我。
只是偶爾也會有片刻的懷疑。
在每回搬家前夕,他都會枯坐一整晚,爲佟靜婉寫下告別的書信時。
在每日拂去細碎塵土,都會看見他的書桌玻璃板下,壓着的那張佟靜婉相片時。
此去經年,唯有她容顏不朽。
我心頭就會漫上細細密密的鈍痛。
如若忘不掉佟靜婉,爲何要跟我結婚呢?
可當我向他訴說心底的委屈時,他只會默然熄掉檯燈。
「我給你個孩子吧,或許有了孩子就好了。」
很快我有了兒子。
他牙牙學語時,依賴我需要我。
唸書識字後,就嫌棄我未曾上過大學。
平日裏學校有什麼事,也都是聯繫沈紹謙。
直到我生病進了衛生院,兒子才肯來見我一面。
還帶着他的大學導師,我躲了一輩子的佟靜婉。
「反正你跟爸也沒什麼感情了,不如成全他和佟教授吧。」
父子倆一唱一和。
佟靜婉更是看我命不久矣,索性將一切和盤托出。
「當年聯大考試我的排名就在你後面。
「紹謙是爲了幫我入學聯大,這纔跟你結婚。」
她的神情是抑制不住的委屈。
「若是重來一次,我寧願不要那個入學名額,也不想失去紹謙。」
我的心下轟然一聲,曾經想不通的都有了答案。
沈紹謙是爲了替他的白月光佟靜婉完成入學聯大的夢想,這才同我結婚。
我相伴四十年的丈夫,原來從未愛過我。
「我已經犧牲了四十年來彌補你了,你死後我都不能爲自己活嗎?」
我親手撫育長大的兒子更是指責我。
「您只是失去了一個入學名額,佟教授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啊。」
他們都認爲我是佔了天大的便宜。
那我的人生呢?誰又來歸還我的一生呢?
我在怨恨中離世。
睜眼時居然又回到了十八歲,我還沒有嫁給沈紹ŧű̂₆謙的時候。
-3-
「報到時間是一個月後,南洄同學,這次可別忘了。」
不會忘的。
我將好不容易得到的錄取通知書揣進懷中。
這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我將行李整理好,從沈公館搬出來。
可還沒等我收拾,我的衣物已經從房間被扔了出來,隨意堆在了樓道。
下人進進出出收拾,就那樣踩在我漿洗得發白的小衣上。
佟靜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什麼破爛東西也配佔着這麼好的房間。」
沈紹謙試圖阻止。
「公館內不缺房間,你何苦非要跟她搶這一間呢?」
一個搶字似乎是戳中了佟靜婉的痛楚。
她不可置信地帶上了哭腔。
「是我跟她搶嗎?是她!是她要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一個月後她就要跟你結婚。
「這個沈公館就再也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紹謙哥哥,現在靜婉想要住得離你近一點都不行嗎?」
上輩子她就是這樣,絕口不提她要搶我入學名額的事。
反倒指責是我搶了她的沈紹謙。
明明是沈紹謙自己問心有愧要跟我成婚。
自始至終我都是被矇在鼓裏那個。
沒有一個人問過我願不願意這樣交換。
可他們卻好似被我拆散的苦命鴛鴦。
如今我冷眼旁觀這一場鬧劇,嘲諷地看向沈紹謙。
「沈先生的意思呢?」   
-4-
沈紹謙似乎沒想到,一向懂事忍讓的我,這次會把問題拋給他。
「將我的房間收拾出來,給佟小姐住,行了嗎?」
佟靜婉意識到沈紹謙生氣了,終於收斂了脾氣。
「不搬了不搬了,我陪你去南屏大戲院看戲可好?」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可佟靜婉的東西早就搬進去了大半。
他們就是默認我只能喫這個啞巴虧,搬去其他房間。
我將學習要用到的課本筆記,還有些未被踩壞的衣物挑揀出來。
我身上的積蓄所剩無幾,開學後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如今能節省一些是一些。
沈紹謙對於我的退讓頗爲受用。
「你寬心,靜婉只是過來住一個月,之後她學校開學就會搬走,不會耽誤我們的婚期。」
我沒有告知他們,我已經確認要入學聯大。
這輩子應該輪不到排名在我之後的佟靜婉,成爲聯大學生了。
但我不確定沈紹謙能爲佟靜婉做到哪一步。
此刻最好還Ŧû₁是不要露出任何馬腳。
「佟小姐心悅於你,看到我們成婚定會難過。
「不然等到佟小姐去上學之後,我們再商量婚期吧?」 
-5-
沈紹謙沒有想到。
我會如此通情達理爲佟靜婉考慮。
「委屈你了,其實靜婉只是自小被家裏人寵壞了,並不是有意針對你。
「她家人都不在了,等看到她入學後,我就可以放心。
「我會帶你搬離這裏,不會再讓她打擾你的生活。」
前世我是爲他這番話感動過的。
他願意向我解釋。
他對佟靜婉只是出於責任義務纔不得不照料。
他看到了我的爲難忍讓。
更願意爲了我搬家,跟佟靜婉不再往來。
我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
可我從未深思過,爲什麼我跟佟靜婉之間。
永遠是我在忍讓妥協避開。
離開學只剩七天時。
我開始將行李一點點提前搬去聯大宿舍。
我沒想到在半路上會碰上沈紹謙。
他看到我手中的行李,緊皺了眉頭。
「成婚在即,你這是要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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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不改色地扯謊。
「碰上幾個同鄉生活遇上了難處。
「我這些被褥衣服也不用了就送給他們。」
沈紹謙少爺脾氣,我的那些同鄉都是下里巴人。
我認定他不想打交道就不會再追問。
可是今日他卻罕見地要開車送我。
「左右我今日無事。」
沈紹謙購置汽車之後,其實我沒坐過幾回。
他默認我平日裏甚少出門,而佟靜婉喜歡熱鬧。
他會開車帶她去南屏大戲院看電影,去舞社跳探戈。
就連此刻我打開車門。
還能撿到佟靜婉遺落的一支蜜絲佛陀的口紅。
沈紹謙不動聲色將口紅收了起來。
「你來昆明城後總是留在家中,我開車帶你逛逛吧。」
「不必了,送我去文林街就好。」
他還是繞了遠路,車停在一家乾果鋪子前頭。
他下車去給我買果脯。
恍惚間又回到十六歲那年。
他因爲父母之命,不得已接受我隨侍左右。
我肚子餓得咕嚕叫時,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進口巧克力。
我嚐了一口皺了眉頭。
「好苦,洋人就喜歡喫這玩意嗎?」
他輕笑着問我。
「那你喜歡喫什麼?」
我說我喜歡喫九如齋的果脯。
第二日整個沈府都知道,沈少爺清早驅車去九如齋。
用我的名義,買下了整個鋪子的果脯分給大家。
「你嚐嚐,像不像九如齋的味道?」
糖霜在舌尖化開,眼淚卻不受控制落了下來。
是苦的。
四十年辛酸苦楚,如今一點甜都嘗不見了。
沈紹謙低頭想要替我將眼淚拭去。
下一刻佟靜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紹謙哥哥!」
沈紹謙伸出來的手,就那樣頓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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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去,用手背抹開了眼淚。
佟靜婉好似沒看見我們方纔的情形。
皺着眉頭抱怨鞋跟卡進了石子路的縫隙當中。
當即就被磕斷了,正發愁不知道該如何回去。
她十分自然地坐進了車。
沈紹謙卻遲遲沒有動作,她的笑容終於有些掛不住。
「不走嗎紹謙哥哥,我的腳好疼。」
我自覺從車後座將我的東西抱出來,沈紹謙卻一把將我攔住。
開口對佟靜婉說。
「她先來的,我要先送她去文林街。」
佟靜婉低垂了眉眼,自嘲一笑。
「紹謙哥哥之後還怕沒有機會送沈夫人嗎?
「倒是靜婉,以後真的就是一個人了。」
一句話就讓沈紹謙面露不忍。
沈紹謙看到她腫起的腳踝時,更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抱歉……」
我搖了搖頭。
「佟小姐腿傷要緊,去吧。」
肩上的行李確實很重。
但比起數十年婚姻生活的重擔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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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最後一日。
我留在沈公館的行李已經搬空。
最後剩下來的,是沈紹謙給我整理的手寫筆記。
我當初報考聯大,是他鼓勵我去做的。
原本我這麼一個賬房的女兒。
沒有上過女子學校,也沒有系統地識字開蒙。
不過是算術有些天分,跟着沈紹謙讀過一些書。
但煤油燈下,沈紹謙鼓勵我時的眼神亮如星火。
「你不去試試怎麼知曉不行呢?」
可當我真的考上了聯大。
他卻希望我放棄努力得來的這一切,給他的白月光讓路。
如今我即將開始新的人生,這些東西我也不打算帶走。
佟靜婉卻以爲我是故意將這些擺出來,向她炫耀。
她看向我的眼神滿是恨意。
「你不過是一時的好運罷了,卻要害我永遠失去紹謙哥哥。你憑什麼可以嫁給他,你有哪點配得上紹謙哥哥?」
她攔住我的去路,眼神越來越瘋魔。
「你怎麼不去死啊,只要你死了。
「紹謙哥哥就不用委屈自己,娶一個並不愛的女人。」
她猛地將我往後一推。
好在我死死拽住扶手,纔沒有摔下去。
她反而因爲慣性撞到了欄杆,額頭擦破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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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紹謙過來目睹這一幕,第一反應就是抱着佟靜婉質問我。
「我都已經答應與你成婚了,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胳膊上的痛楚讓我臉色發白,應當是脫臼了。
佟靜婉淚眼盈盈開始顛倒黑白。
「她說她是沈太太,這個公館以後的女主人,讓我滾出去。她還說,以後不會讓你再見我。」
明日還要去學校報到,我沒心思在此時同她爭論。
我忍着痛楚起身,想去街上找個醫館治療手傷。
沈紹謙卻將我攔住。
「我要你向靜婉道歉。」
沈紹謙看向我的眼神卻很是失望。
「你明明知道靜婉一時接受不了我們成婚的事。
「你還故意在她面前炫耀,如若你今日不向她道歉的話,我會重新思考我們的婚事。」
「你以爲這婚事是對我的恩賞嗎?」
我委屈自己哄得他白月光高興,他就恩賜我結婚的機會。
如若不然,他隨時有收回的權利。
「沈先生,你太傲慢了。」
從來沒有想過問一句,我願不願意。
我願不願意用前程來換這樁婚事,願不願意接受丈夫的心中始終有另一個人。
願不願意喫這碗夾生的飯。
「是,我是喜歡過你,只是因爲我喜歡你,就合該受這樣的屈辱嗎?」
沈紹謙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將房門落鎖。
「你既然不肯道歉,就待在家中好好反省吧,什麼時候願意道歉了我再放你出來。」
之後無論我怎樣敲門,都沒有人再理我。
眼見着天亮了,我只好忍着痛楚自己將關節強行正了回去。
將棉布牀單撕成條狀,系在四樓窗戶上放下去。
今日是聯大開學報到的日子。
我不能再一次錯過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入學機會。
我的人生不能再一次被沈紹謙毀掉。
我強忍着內心的恐懼往下爬。
爬到二樓時牀單斷裂了,好在地面是花匠打理過的鬆軟泥土。
我翻滾了一圈,並沒有受太重的傷。
我最後看了一眼沈公館。
這個讓我蹉跎了一輩子的地方。
再見了,屬於沈南氏噩夢般的人生。
從今以後,我只是南洄。
-10-
我成功辦理了入學。
成爲了西南聯大工學院空氣動力系的新生。
沈紹謙過來找過我幾次,都被學校警衛趕了出去。
他只好託人給我帶信。
一開始是質問,質問我爲何一走了之。
連行李都清走了,是不是早就決定離開,故意戲耍他們。
過了月餘見我沒有回信,又軟了語氣向我解釋。
他是真心想要與我成婚。
如今我已經入學聯大,佟靜婉也準備明年再重考。
學校宿舍多番不便,不如搬回沈公館。
我一封信都沒有回,盡數當了草稿紙。
聯大課業繁重,尤其是我所在的空氣動力系。
招生不過數十人,考查條件嚴苛。
開學沒多久就有承受不住退學的。
實驗製圖設計和測試缺一不可。
學習報告交遲了要扣分。
計算尺不能標示小數點,所以運算之後還要確定小數點的位置。
「小數點點錯一位,分數就乘以十分之一。
「錯了兩位,就乘以一百分之一。」
系主任在力學課的基礎上擴充課程。
把機械和製造方面的課程納入進來。
甚至需要去西郊飛機修理廠實習。
站在遼闊荒蕪正在修建的停機坪,我的心境跟前世已經完全不同。
不再囿於那小小的沈公館,不再爲沈紹謙的忽冷忽熱黯然神傷。
衆人對我的稱呼不再是「沈南氏、沈太太」。
而是「南小姐、南洄同學、南大工程師」。
直到狂風乍起,湛藍的天空中一架飛機臨時迫降,滑行數百米。
駕駛艙打開,轟鳴聲沉寂。
蒸汽中露出被燎焦了一角的軍綠飛行夾克。
二十出頭的年輕飛行員,翻上機身一躍而下。
一雙含情的眼睛溢出笑意。
「你是……聯大的女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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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他衣襟上刺繡的姓名。
「傅北歸。」
我們其實很早就見過。
那年我和沈紹謙乘船逃難,碰上敵機低飛掃射。
所有人都躲進了船艙求神禱告。
唯獨一個小女孩落在了船頭。
她的母親方纔被流彈擊中已經身亡。
眼見着下一輪掃射就要來襲,我不顧沈紹謙的勸阻衝了上去。
一把將她抱入懷中時。
甚至可以聽見敵機在頭頂上方的轟鳴聲。
就在我以爲要命喪此處,一架飛機從敵機側後方奇襲。
最終讓掃射下來的彈道偏移。
雖然最後船身還是中彈進水,我們被迫棄船。
但好在已經過了湍急的區域。
沈紹謙將我和小女孩救回岸上,就是那一刻,我種下了想要跟沈紹謙結婚的念頭。
如今想來,那只是經歷過瀕死時刻的吊橋效應罷了。
倒是絕望時撞擊敵機的那架飛機的編號我想了起來。
就是我面前這架,燃油告罄,機身多處彈坑彈印的「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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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架飛機的修理維護工作被分到了我手中。
他同期的飛行員勸他,不如跟隊長打報告。
換個年紀大點更有經驗的工程師。
畢竟他們是靠着飛機跟死神搶命。
「這麼一個才上大學的女學生,能行嗎?」
這樣的揣測我不知聽過多少次,這已經算是說得很委婉了。
前世我沒有上大學。
就連親手教出的兒子都不肯信任我。
「娘你別鬧了,你連大學都沒上過,怎麼會修收音機。」
哪怕後來收音機修好了。
他和沈紹謙也懷疑,是我爲了面子。
花了錢找人修好,卻裝成是自己的功勞。
「你好面子我理解,但也不能當着孩子撒謊啊。」
漫長的歲月似乎讓沈紹謙忘了。
我曾經也是展現過算術天賦,靠着自己拿到過聯大錄取名額的人。
可與我只有一面之緣。
連話都沒怎麼說過的傅北歸卻說。
「南小姐是西南聯大工學院空氣動力系的Ṭūₛ優秀學員。
「是跟我們一樣憑藉努力。
「在從事的行業做到了金字塔塔尖的人。」
傅北歸將一瓶買過單的汽水。
扔到說話那人的懷裏。
「你第一次試飛還差點砸人家房頂上呢,隊長也沒說把你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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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那幾個飛行員都注意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口的我。
一時間尷尬地互相推搡。
只有傅北歸起身掏出手帕,將旁邊的桌椅擦乾淨。
「南工,坐這。」
他給足了我面子。
走進來看到這一幕的佟靜婉譏諷出聲。
「什麼工程師,大學念沒念完還不一定呢?」
佟靜婉考了幾次聯大都沒考上,還是沈紹謙最後託關係給她找了所學校。
她一直忿忿不平,認爲我當年被錄取實在是運氣太好。
聽說聯大工學院難度太大,很多人退學。
「就算你當年一時僥倖進去,怕是也沒辦法拿到結業證書吧。」
如今大抵是爲了生計纔跟這羣飛行員廝混在一起。
那幾個飛行員當即站起來想替我出頭。
我拽了拽傅北歸的袖子,並不想在這跟佟靜婉糾纏。
修理廠還有一堆事情等着處理。
「倒胃口,換一家喫吧。」
結果走到門口,卻被沈紹謙強行攔了下來。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
「你還沒有鬧夠嗎?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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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佟靜婉衝進來之前,沈紹謙就看到了我。
不過三年未見,他卻快要認不出我。
我坐在那幾個飛行員當中,言笑晏晏。
完全看不出是曾經那個跟在她身後,侷促的填房丫頭。
他原本並未相信佟靜婉所說,我被退學的話。
可是看到這一幕,沈紹謙的想法出現了動搖。
「如果不是他們帶壞了你,你爲何要從沈公館一走了之。
「爲何這三年一點音信都不肯傳給我?」
「給你帶什麼音信?
「讓你將我非法拘禁,逼着我承認莫須有的罪行,向佟靜婉道歉。
「還是讓你規勸我將入學名額讓給佟靜婉。
「抑或告誡我不要癡心妄想,佟小姐纔是你放在心上的人。
「讓我不要再無理取鬧?」
我爹當年迫於沈家的恩情,讓我照顧沈紹謙。
可南下流亡這數年,上輩子夫妻四十載,再怎樣的恩情都還盡了。
傅北歸察覺到我心情不虞。
大步走上前將我護到了身後。
「她不願意跟你走,沈先生沒聽見嗎?」
幾個飛行員站在一起,將我護得嚴嚴實實。
「南大工程師是我們西郊修理廠的人。
「沈先生如若想要拜訪,煩請發電報到十四航空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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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防止沈紹謙再來糾纏。
傅北歸一直將我送到了宿舍樓下。
我向他說了我跟沈紹謙那些陳年往事。
「說起來也算有緣,我們那時坐船逃難。
「還是你擊中了敵機我們才能脫險。
「一直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謝。」
傅北歸眼睫低垂,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我開口解圍。
「你救下的人那麼多,應當是不記得了。」
他卻急切抬起頭來望着我。
「怎麼會不記得!傅某記得的……你是站在船頭那個女學生。」
春風吹亂了我耳邊的碎髮,心跳聲轟鳴。
「不是誰都能爲了一個陌生女孩挺身而出的,南小姐很勇敢。」
同樣的事情,當年沈紹謙對我的評價是「多管閒事」。
爲了陌生人將自己置身險境,還連累他爲了救我而溺水。
我一直爲此很是歉疚。
可是當時船身本就多處中彈進水。
敵機也已經發現我們的蹤跡。
我跑不跑出去,並不影響沉船的結果。
很早就該想通的道理,卻困擾了我這麼多年。
-16-
「617」修得很順利。
我讓人傳話給傅北歸,讓他有空過來試飛。
聽到腳步聲靠近,我從機身底下滑出來。
習慣性地抬起了右手,作威作福。
「小傅隊長,給我提一下袖子。」
對方遲遲沒有動作,我抬頭才發現是沈紹謙。
他伸出來的手停在半空中,臉色鐵青。
「你跟他如今已經可以這麼親近了嗎?」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我如今又不是他的妻子。
他不去關心佟靜婉,過來找我喫什麼飛醋。
甚至還擺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
「你如今已經如願成了聯大的學生。
「我也給靜婉找了別的學校,讓她從沈公館搬了出去。
「你滿意了嗎?可以回來住了嗎?」
我說怎麼最近傳言,佟小姐在沈公館門口大鬧呢。
原來是免費公寓住不下去了。
但那又關我什麼事。
「沈先生,你憑什麼認爲,我放着好好的學生宿舍不住。
「要去住你沈公館一個二手房子。」
沈紹謙被戳到了痛腳,氣急敗壞。
「你以爲那個飛行員真的會娶你嗎?」
沈紹謙自以爲抓到了我的軟肋。
「他就是玩玩你而已,不然他爲什麼現在還不跟你結婚。
「還沒有接你入住空軍村?」
一道聲音從身後回答,擲地有聲。
「因爲南洄女士是肆意天際的鳶,不應該被困在小小的空軍村。」
平時渾不吝飛行夾克上好幾個窟窿的人。
這一次居然還掛上了功勳章。
傅北歸將一份早就草擬好的報告遞給我。
「撫卹金受益人填的是南洄的名字。
「如若有一天我爲國捐軀。
「她可以用這筆錢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17-
我看向面前這兩個男人。
沈紹謙生疏地稱呼我爲沈南氏。
認爲我嫁給他是佔了便宜,認爲我困在家庭瑣事中四十載。
已經算得上是好命。
我上一世走至生命盡ƭũ̂⁹頭,他都在質問我有何不滿。
可傅北歸只是輕飄飄遞給我一份報告。
爲了不讓我有壓力。
還在解釋說他親友都已死於戰亂,本就沒有什麼牽掛依靠。
「好風憑藉力,送卿上青雲。
「如若真的有那麼一日,就讓我當一當南大工程師的東風吧。」
-18-
我不想他做什麼東風。
對這個人瞭解越多,心裏便只是盼望,他能夠平安返航。
全須全尾看到勝利的那一天。
我不記得傅北歸的結局是什麼,只記得上輩子看報紙。
昆明後期遭遇了多次轟炸。
多名空軍戰士英勇犧牲。
我不知道其中會不會就有傅北歸。
從高空墜落的會不會就有我親手修好的「617」。
想到這一個可能,心臟就會細微抽痛。
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裝醉同傅北歸開玩笑。
「你找別人給你修 617 吧,我不敢修了。」
我不敢想象,萬一那一天真的到來,我會如何自責懊悔。
我又要如何在飛機殘骸中,分辨撿起他的屍骨。
傅北歸並沒有因爲我開玩笑的語氣,就隨意搪塞過去。
「對不起南洄……是我考慮不周,如若你……」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不然你不要飛了。
不要當什麼飛行員。
就跟我一起當個小老百姓。
可我說不出口。
就像他沒有讓我放棄修理廠的工作,去空軍村做他的小太太。
這樣他一回來就能看見我。
我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這麼多民衆的性命於不顧。
更何況我也是被庇護中的一員。
「開玩笑的,我會等你回來。」
我將他狠狠拽入懷中,眼淚浸溼了他的肩頭Ṱū́₅。
「一定要回來。」
-19-
戰事喫緊,敵機飛到昆明上空轟炸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往往聽到第一聲警報,就代表發現敵機。
可我當時忙着幫導師將來之不易的儀器埋入地下。
最後跑出時,第三聲警報已經響了,敵機開始轟炸。
我來不及跑上山崗。
忽然一道力將我扯入了就近的壕溝中。
「別怕,是我。」
是沈紹謙。
他將我護在懷中,用身體擋住了那些掉落的碎石。
等到轟炸聲遠去,地面逐漸恢復平靜。
「多謝。」
我從他懷中掙脫起身。
抬頭就看見了身後,被落石砸得一身狼狽,氣紅了眼的佟靜婉。
「紹謙哥哥,我纔是你的太太,你護着她算怎麼回事?」
我才知曉他們已經快要訂婚了。
佟靜婉寧願輟學,也要回到沈公館做她的沈太太。
原本志趣相投的兩人,卻開始頻繁爭吵。
「洄洄是從前爹孃送到我身邊的,南下流亡她也多次救我性命。
「方纔那種危急關頭,你難道要我放着她的性命不顧嗎?」
多麼熟悉的情境。
只是這回被護着的人換成了我。
被指責無理取鬧的人,成了佟靜婉。
我從前是真的以爲。
我同沈紹謙上輩子婚姻如此不幸,根源是他從未愛過我。
如若當年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佟靜婉。
興許他們會是一對恩愛夫妻。
可原來還是同樣的結局。
沈紹謙甚至開始勸我。
「那姓傅的對你山盟海誓。
「可像今日這樣碰上危急,他根本護不住你。」
我仰頭看着硝煙散去,終於恢復平靜的天空。
「如若不是他們在空中與敵機周旋。
「你與我,此刻還能安然無恙站在這片土地上嗎?」
-20-
從壕溝爬出來時,入目之處皆是一片荒蕪。
斷肢和房梁瓦片堆積在一起。
劫後餘țùₛ生的欣喜與失去親人的劇痛交織。
遠方天際卻泛起了玫瑰色的晚霞。
佟靜婉當即就受不了,轉過身去嘔吐了起來。
我沒有再同他們逗留。直接回到了西郊修理廠。
傅北歸答應過我。
如若有消息,他會讓人傳到西郊飛機修理廠。
如若沒有消息,那就說明他一切安好。
我不記得那個晚上是如何度過的。
一丁點聲響我都會被驚醒。
害怕是曾經見到過的哪個飛行員。
給我捧來傅北歸那件血跡斑斑的飛行夾克。
直到天光大亮,我才終於可以休息片刻。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轟炸頻率漸漸低了。
我收到了傅北歸的來信。
「南洄,局勢漸好,我們即將迎來勝利,預備在下月返航。
「從前未敢許下承諾,皆是因爲生死未定,如今歸期可期。
「南洄小姐可願與我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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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出了箱子底的一塊赭紅織錦緞。
這是娘留給我的。
讓我有朝一日找到了心上人,就用這塊布做身新旗袍。
我帶着這塊布找到了成衣鋪的裁縫。
工期十天,傅北歸返航那天,我正好可以穿上去接他回家。
這就是我給他的答案。
正在敲定款式的時候。
佟靜婉二話沒說衝了上來。
拿起剪子就將那塊布剪成了兩半。
「是你!肯定是你勾引紹謙,才讓他一日都不得安生!
「我不會同他和離的,到死我都要佔着沈太太的位置!」
耳旁一陣嗡鳴。
我攥緊手中碎成兩截的織錦緞愣在了原地。
門外傳來了飛行員的聲音。
「請問南洄小姐是在這兒嗎?
「我們來送傅隊長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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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封信靠得那麼近。
明明前一封還是婚書,後一封就成了遺囑。
傅北歸航空隊的戰友解釋。
原本快要勝利了,沒想到敵人會臨死反撲。
「傅隊長英勇對敵,機身多處中彈,受損嚴重。」
最後壓着敵機一同墜入了江水當中,屍骨無存。
「他怕我自責,所以連機身碎片都不肯留給我是嗎?」
他們沒法回答,留下撫卹金就離開了。
沈紹謙拉着佟靜婉過來道歉。
「對不起南洄,靜婉今日是誤會了我和你的關係。
「被毀的那塊布是何處購得?
「我一定給你尋得一模一樣的,賠償與你。」
「滾!」
我將手邊能抓到的東西都砸了出去。
「滾出去。」
我將門反鎖,跌坐在地,眼淚一點點砸進塵灰中。
爲什麼啊,憑什麼啊。
只差一點點,明明只差一點點。
我就能等到他返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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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病了一場,嚮導師告了假。
買票去了傅北歸墜亡的那處江水支流。
出發那日,沈紹謙買了我鄰座的火車票。
他跟佟靜婉已經和離。
「從前種種,是我太過糊塗,看不到眼前人。
「我對靜婉只是兄妹情誼,對你纔是男女之情。
「從你搬離沈公館那日,我就已經意識到。
「可我始終不願直面自己的內心。」
沈紹謙將果脯遞到我面前。
「南洄,給我一個機會,重新照顧你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 只是敲了敲車窗。
窗外的佟靜婉注意到這邊, 邁步趕了過來。
我起身去了餐車, 並不想同他們再糾葛在一起。
也不再需要那一袋廉價的果脯。
「沈先生, 你要照顧的人從前不是我,之後也不應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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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到站之後我才發現。
傅北歸墜亡的地方,就是我們初見那條支流的上游。
如今霧氣散去, 重見天光。
我遇上了那年我在船頭救下的小女孩。
她從前只到我膝蓋, 幾年不見,快竄到我胸口了。
「你們走了之後, 來了幾個飛行員。
「幫我找到了外婆,有個姓Ŧű₅傅的大哥哥, 還給我買了糖。」
她踮起腳,將一顆麥芽糖喂到了我嘴裏。
她的手呆呆地在我臉上擦拭。
「姐姐你怎麼哭了?」
我搖了搖頭, 緊緊抱住了她。
終於有勇氣打開傅北歸留下來的那份遺書。
「南洄,航校同學皆亡於大江南北。
「昔年於西郊緊急迫降之時, 我就已做好犧牲準備。
「未曾料想九死一生,還能與你再見。
「之後數年, 已屬傅某僥倖。請收下撫卹金。
「我死後的餘燼若能爲你鋪路,傅某死而無憾。」
江水拍打着我的裙襬。
彷彿聽見那年在昆明的豔陽下, 傅北歸低頭看我。
「就讓我當一回南大工程師的東風吧。」
-25-
回到昆明後, 老師爲我寫了推薦信, 送我遠赴海外進修。
我攻讀了機械系和航空系雙學位。
回國之後進入大西北,參與多項保密項目。
再回到昆明已經是二十年後了。
老師告訴我, 沈紹謙來找過我許多次。
打聽我的住址和聯繫方式。
還偷偷剪下來學校公告欄裏我的照片帶走了。
「真不要臉, 他當年跟佟靜婉的離婚官司, 鬧得人盡皆知的。」
兩人泡舞廳看電影。
活生生將沈家留在昆明的祖產喫空了。
沈公館都給抵押了出去。
佟靜婉就跟一個滇緬線上走私的老闆跑了。
結果沒幾年又灰溜溜跑了回來,人也不復從前的神采。
如今沈紹謙身體也不行了, 常年住在衛生院養病。
佟靜婉無處可去, 就又跟在了他身邊。
每天想着怎麼騙沈紹謙那些微薄的退休金。
「吵得呦, 就在隔壁病房, 每日打砸東西鬧個沒停。」
老師嘴上說着抱怨, 其實眼裏八卦得不行。
推着我出去打水, 順便看個熱鬧。
我提着暖水瓶站在走廊上,無奈地苦笑。
其實這一幕我是見過的。
只是那時我是躺在病房裏, 痛苦絕望的那個沈南氏。
一步錯步步錯。
可是上天給了我重來的機會, 我可以做回我自己。
我愛的人也希望我只做自己。
自此前路坦蕩, 天地俱寬。
番外
病房內被佟靜婉氣得頭疼的沈紹謙。
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麼多年一直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他一把掀開了佟靜婉。
跑過去的路上還多次磕碰。
「等等!」
面前的那個人終於回頭,露出他記憶當中的面容。
這一世的沈紹謙,應當是沒有見過南洄老去模樣的。
可是最近這些天他老是做夢。
夢裏南洄沒有去聯大唸書, 真的嫁給他做妻子。
他們相濡以沫, 還有了一個大兒子。
只是夢裏的他老是不知足, 老是想着與他更爲投契的佟靜婉。
讓南洄傷了心。
甚至在南洄病重之時,還對她說了重話。
他想要制止這一切,可是無能爲力。
醒來後沈紹謙開解自己,這不過是虛妄夢境而已。
若是當初南洄真的嫁給了自己, 自己一定會好好待她。
絕不會像夢境中那樣。
直到今日重逢,目睹南洄老去的面容,與夢境中別無二致。
只是夢境中那個被他生疏稱爲沈南氏的人。
眼神總是如同死水。
而面前的南洄女士,神采奕奕。
同樣的面容, 可是過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沈紹謙羞愧萬分,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南洄。
逃也似的離開了。
【完結ŧ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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