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行:拂雲偏愛舊相識

我是史上最慘公主。
英年守寡,敵國入侵,被搶去異國,慘遭折辱,死時享年二十歲。
夢醒後,我慶幸這只是一個夢。
可宮女告訴我,父皇將我賜婚給了程肅那個短命鬼。
現實和夢境瞬間重合……
我想起程肅的桃花面,忍着不捨下了決斷。
「告訴父皇,我要拒婚!」

-1-
母后問我,「拒了程肅,你不後悔麼?世上恐怕再找不到比程肅更好的兒郎,你幾個妹妹都很惦記他,母后特意將他給你留着。」
我想想程肅那盛世美顏,品德才幹,心中後悔得發緊。
可臉和命比起來,顯然命更重要一些。
我是皇后所出,帝后恩愛,伉儷情深。
自我出生時,父皇從數百個吉祥如意的封號中,選了福茂二字,作爲我的封號。
我的前半生極其順遂,但命運向來是公平的。
十五歲時,我做了一個噩夢。
我夢見父皇將我賜婚給安國公世子程肅,程肅面如冠玉,人稱潘安再世。
更難得他品性高潔,表裏如一,婚後對我也稱得上夢裏蕭郎,書中張敞。
他萬般皆好,可惜命短。
三年後,戎國來犯,程肅死在戰場上。
又兩年,戎國攻進上京,父皇攜百官逃走,慌亂中,我被戎兵捉住,一路上慘遭侮辱,最後死在敵營。
那一年,我二十歲。
我從噩夢中驚醒,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我倒是不想信這夢,可這夢一做就是三日,夢中細節我都能背下來。
其後父皇將我賜婚程肅,我怎敢再結姻緣?
只能拒了。
如此我纔有一點對自己命運的掌控感。
我懶懶道,「不後悔,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總有和程肅不相上下的人出現,再者,女兒還想留在母后身邊幾年,母后,您不想留女兒在身邊嗎?」
母后滿眼寵溺,「母后自然想的,不過太祖有令,女子十六歲不嫁,罪在父母,你身爲公主,更該做女子表率,此事遲早要張羅起來的。」
我想起夢裏,戎兵入侵後,父皇和母后匆匆逃走,母后驚聞我被擄,悲憤自責下,身染重疾,病死途中,心裏就不好受。
我依偎在她懷裏,悄聲道,「還有一年時間,一年時間,女兒總能想到辦法的。」
我將夢裏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哪些人該死,哪些人不能死,都寫的清楚。
我的確是一個不能幹政的後宮女子,不過,影響朝局的事情,不一定要親自出面,鬼神之說有時就很好用。
不過,此事要做的周全,不讓父皇起疑心,少不了一些得力幫手。
我藉口出宮,去往欽天監。
沒成想,卻遇到程肅攔路。
他無端被我拒婚,多多少少影響了一些名聲,我覺得有必要和他說清楚,便屏退宮女侍衛讓他靠前說話。
程肅眸色嚴厲的盯着我,「爲什麼拒婚,我哪裏不好?」
我盯着程肅那張臉,有片刻失神。
夢裏所見已極其美好,親眼所見,衝擊更大。
這顏,我能磕一輩子。
我忍着心中貪戀,悄悄嚥了咽口水,平靜道,「你哪裏都好,就是命裏早夭。」
程肅被噎住,顯然沒想到我拒婚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他幽幽道,「那活到多少歲不算早夭?」
我想起夢裏,三年後程肅就會戰死沙場……
我長長一嘆,「最起碼要活到二十歲吧……」
「好,你等着我,在此之前,你不能嫁給別人。」程肅深深的凝視我,將一隻玉簪塞到我手裏。「你答應嗎?」
「……」
我盯着手裏的玉簪,一陣發懵。
他到底怎麼想的?
一隻玉簪就想綁住我?
他在做夢吧!
「不行哦,太祖有令,女子十六歲必婚,我是公主,更該以身作則,此事我不能答應你。」
我將玉簪還給他,手指觸碰的瞬間,一陣酥麻,我趕緊縮回手,有點遺憾,這樣修長有力的手,以後不能想拉就拉了。
我要反抗命運,自然不能再走夢裏的老路。
程肅脣角緊抿,並不生氣。
「太祖也說過,公主爲國祈福,有大功德,殿下若帶髮修行,自然能過幾年再嫁,殿下,你不能說我不行,還不給我機會證明,是不是?」
他的語氣緊迫又凝重。
我卻莫名從中聽出來求懇之意。
我有一點點心軟。「我再想想看。」
「公主一諾,駟馬難追。」程肅鄭重的將玉簪放進我手中,轉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誰……誰諾了?」我訝異。
「殿下若去欽天監便要快一些,劉大人快散衙了。」程肅輕笑一聲。
我「哦」了一聲,反應過來。
「咦?」
他怎麼知道我要去欽天監?

-2-
欽天監的劉大人只是個五品官,在上京這樣皇親國戚遍地走的地方,委實不起眼。
可就是這樣一個老頭,在我夢裏,戎國來犯,朝廷要員舉家奔逃之際,他毅然決然的拿起長矛,於城牆之上痛斥來敵,最後死在戎兵鐵蹄之下。
這個老頭很有骨氣。
所以,面對我這樣一個備受寵愛的公主,他也不懼。
他滿臉恭敬,可眼眸裏的疑惑卻很深,一張臉上只差寫着「你來幹什麼?」
我環視四周,平靜道,「聽聞大人精通《易經》,所以想請教大人,若一個人接連數日做了同一個夢,這何解?」
劉大人沉思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殿下做了何夢?」
「熒惑守心,天下大亂。」我輕聲道。
劉大人呆住,喫驚的瞪大眼睛,滿臉「你爲什麼在我這裏胡說八道,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我」的表情。
他以手扶額,彷彿站立不穩的樣子。
「哎呦,殿下,臣年齡大了,受不得驚嚇,殿下請回吧!臣恭送殿下回宮。」
我:「……」
草率了!
我以爲的劉大人是夢裏所見拋頭顱灑熱血的正義之士,事實上,他還是個官場老油條,明哲保身的本事不比別的大人差。
我微微紅了臉,還是鼓起勇氣,繼續說服他。
「大人,本宮沒有鬧着玩,你想想,若本宮所言不錯,而欽天監沒有預言出熒惑守心,到時候倒黴的人是誰?」
「若熒惑守心發生,朝中沒有應對,民間又有人故意散播謠言,將熒惑守心怪罪爲父皇不仁,如此是否會天下大亂?」
「父皇倒是好辦,大不了順應民心發一張罪己詔,而大人恐怕就要被推出去頂鍋了。」
劉大人終於抬頭了,他精明的眸子不解的看向我。
「殿下,您到底想怎樣?」
「當然是想好好的當一個公主了!」我說的理直氣壯。
「……」
劉大人一時間無言以對,但我如此自私自利的話,反而讓他信了幾分。
良久,他問道,「殿下,若熒惑守心沒有發生呢?」
我笑了。
「那大人就當陪我這個頑劣公主玩一玩吧!」
劉大人再次被噎住。
末了,他招招手,從偏殿裏走出來一個年輕俊秀的年輕人。
「殿下,這是犬子劉煦,在欽天監混個閒職,殿下若要陪玩,犬子可供差遣。」
這是對我的話將信將疑,所以派個小跟班來和我交接。
若我所言是真,自然是好。
若我所言是假,不過是年輕人不懂事,胡亂玩鬧。
這老頭子倒謹慎。
我看向劉煦,他生的極好,脣紅齒白,眉目清秀,一副玉郎模樣。
可委實不像有本領的樣子。
我下Ṱű̂ₘ巴輕抬,「會看星象嗎?」
劉煦笑了,躬身微微行了一禮。
「史書上記載,熒惑守心之事,共發生過二十八次。」
「其中九次,皆與戰爭災禍相關。故而熒惑又被稱爲是災星,罰星。」
「《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載楚惠王滅陳時,有熒惑守心天象,秦國時,天降墜星,始皇駕崩……」
劉煦的眼睛裏有光,應對如流,出言有章。
我聽的一愣一愣的。
好傢伙!
我只想問問,他卻要給我上課。
太可怕了。
我忙道,「不用說了,小劉大人,你很好,我們還是商量一下,若真有熒惑守心之事,我們該如何應對?」
劉煦閉了嘴,滿臉遺憾。「是,殿下,您有什麼主意?煦無不從命。」
我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熒惑守心之事關乎國運,不如我們禍水東移,如何?」
「哦?如何東移?移給誰?」
「移給陳相如何?」
劉煦和劉大人都呆住了。
一個急忙關門,一個準備送客。
那一刻,他們都覺得我要害死他們。

-3-
在我夢中,陳相是個大奸臣。
他在戎國來犯時,賣國求榮,將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更無一絲爲人的骨氣,這樣的人何以會做到相國的位置?
我不明白。
母后說,「你父皇選用陳相,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我想了又想,覺得陳相的過人之處,大概是他有一個好妹妹,入宮做了貴妃,又早早誕下庶長子李淳。
而我的母后,除了誕下我這個公主,竟再無所出。
我不管李淳將來如何,是否當皇帝,可陳相這個相國最好還是不要當了。
京中慢慢的開始流傳一首歌謠,「熒惑耀,耳東昌。晶華赤,欲難平。」
耳東爲陳。
這首童謠直指國相陳昌慾壑難填,引來熒惑之災。
在我夢裏,熒惑守心發生之時,陳相立刻上疏父皇,讓父皇下罪己詔,祭告上天,將熒惑之災歸爲父皇施政不仁。
如今想來,焉知他不是在敗壞父皇的名聲,爲李淳鋪路?
這一次,我偏要讓他自食其果,再沒有機會栽贓父皇。
歌謠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京城。
陳相命人徹查,並極力否認會有熒惑之災。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十日後,天降墜星,熒惑高懸心宿。
熒惑守心真的發生了!
父皇仁善,沒有將天象之事真的怪罪到陳相生長,只是那首歌謠的威力太大,讓他不得不慎重對待,暫平民怨。
他當即賜了肉給陳相。
天子賜酒,視爲賜死;賜肉,則爲告老還鄉。
陳相深知民意如沸,只能接了肉,辭官謝恩。
聽聞他輕車簡行的離開京城,出城後,對着皇宮的方向遙遙拜了三拜,灑淚當場,說「來世再結君臣之義」。
如此重情重義,讓父皇很是自責。
陳貴妃在宮中鬧騰了三日,也讓父皇頭疼不已。
他對李淳寄予了厚望,也覺得陳相冤枉,故而並不好責罰陳貴妃。
可偏偏此時,有人將陳相貪墨的罪證呈在了父皇的桌案上。
父皇看着那出自陳相府中的賬簿,氣得手都抖了。
按照賬簿記載,陳相府中財富抵得上一年國庫。
父皇當即命人去查,從陳相府中拉出來一車又一車的金銀珠寶,許多珠寶玉器比宮中還要好。
由此可知,陳相早已權勢滔天,進京之後不見皇帝先見相國已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父皇震怒不已,命人追擊陳相。
追上時,才知陳相並沒有告老還鄉,而是在自己郊區的別苑盡情享樂……
這一次,父皇快刀斬亂麻,直接給陳相賜了酒。
一代權相就此沒落。
陳貴妃在後宮徹底安生了。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事情的發展超出了預料。
原本我預計最好的結果是讓陳相離京,萬未想到,託那一份罪證的功勞,竟直接讓陳相離世。
這真是好的不能再好。
不過,那個遞上陳相罪證的人是誰?
這配合的也太好了……

-4-
陳相之事了結。
我心裏大石落定,手中黑名單上的名字劃掉了一個。
其餘人我並沒有想到法子對付,只能暫且擱置。
劉煦約我慶賀,我出宮,與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買了一串麥芽糖人給我,笑道:「熒惑守心之事,父親和煦也曾通過計算推斷出,只是不敢肯定,公主是如何得知,還這般篤定?」
我看向他,他不信我是通過做夢。
要我,我也不信。
可事情偏偏就這樣發生了。
我揚起下巴輕笑:「我可是天之驕女,自然是上天告知。」
劉煦:「……」
我「哈哈」大笑起來,看他無奈笑着搖頭,心裏莫名爽快。
驀地,身後傳來一個涼涼的聲音。
「拂云何故笑的如此暢快?」
我叫李拂雲。
可敢叫我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誰如此大膽,敢直呼我的名字?
我回眸,便看到程肅那張桃花面。他面上含笑,可眸色冰冷,藏着惱怒。
我:「……」
我這輩子可沒有嫁給他,我不心虛!
我笑意不減,平和道,「是你啊,有事嗎?」
程肅面上笑容一點點放大,眸中冷意也一點點浸滿。「有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夢裏的程肅很好,是女子的丈夫典範,他這般模樣我倒未曾見過。
我一時間拿不定注意。
劉煦擋在我面前,溫和謙恭卻很堅定。「殿下只怕不便。」
程肅斂去笑容,淡淡道,「何時她的事,不由她做主了?」
我輕咳一聲,有幾分尷尬。「有事就在這裏說吧,你我二人之間,事無不可對人言。」
程肅氣息一窒,旋即低笑一聲,從身上拿出一個絲帕包裹的東西,驀地拉起我的手,將東西往我手上一放。
「拿着!」
我:「……」
這光明正大的私相授受,真要命!
我一時間竟然無語,心中浮起一股羞意。
「這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
我心口發燙,鬼使神差的打開,便看到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
在夢裏,這是程肅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感覺手中的東西彷彿燙手,讓心也滾燙起來,可想想夢裏程肅的結局,再想想我的命運。
我狠狠心道,「程大人,你僭越了。」
程肅身子一僵,他微微俯身壓迫性的盯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就僭越,你殺了我?」。
我:「……」
程肅笑了,柔聲道,「我昨日翻庫房,第一眼看到它就覺得適合你,你喜歡戴就戴,不喜歡就送人。」
「這不是什麼貴重東西,真正貴重的的東西,我前幾日已經送給你了。」
「你喜歡嗎?」
我心有點慌,腦中飛速運轉着。
驀地,我腦中靈光一現,想到那份陳相的罪狀。
我抬眸驚愕的看着他。
程肅含笑點頭,「想起來了?看樣子,你很喜歡。」
我真是被驚住了,心慌的厲害,「你……你怎麼知道?」
程肅眼眸微深,若有所思,「我怎麼不知道你是個小結巴?」
我:「……」
我要砍了這短命鬼,我要治他欺君之罪。
「哈哈哈哈哈」程肅暢快的放聲大笑,「我逗你的,你想知我如何得知,花朝節上我告訴你,你一定要來。」

-5-
花朝節,是百花生日。
這一天,無數民間男女會結伴遊玩,賞花踏青。
宮中,母后會開放善春園,所有的貴族男女都可以入園遊玩,這難得的觀賞皇家園林的機會沒有人會錯過。
夢裏的這一日,我並沒有去,那時我已與程肅定親,需要避嫌,他自然也沒有去。
沒想到,這一次,他竟然約我去花朝節。
我意興闌珊。
我去了程肅一定很得意,一想到我的行動受控於他,便覺得不舒坦。
可若不去,又不甘心,撓心撓肺的想知道他爲何知我要去欽天監,又爲何知我要對付陳相?
母后笑道:「很難選嗎?劉煦雖身份低微些,但家世清白,人品端方,極有文人風骨;程肅人如玉郎,文武全才,可惜是個武將,難免爽直了些,恐怕惹你不快。」
「程肅還好!」我脫口而出。
母后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脣角噙笑,並不言語。
我一陣心虛,急忙掩飾,「程肅再好,我也不能嫁他。」
「爲何?」母后問。
我有點悵然。
爲何……
自然是因爲他短命,自然是我不能再走夢裏的老路。
可惜,這些不能告訴母后。
我搖搖頭,「他命不好,我不想被他連累。」
我這般言語,反而讓母后慎重起來,「你說的對,是應該先算一算他們的八字。」
母后當真命宮女去請天師。
我左思右想,還是去了善春園。
園中,許多人已經到了,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將我迎上主位。
我一眼看到人羣中耀眼奪目的程肅。
他一襲白衣,文人打扮,少了武將的銳利,整個人端方如玉,品貌非凡,引得許多貴族少女明裏暗裏的打量。
可自我出現,他一雙眸子始終在我身上,似乎要將我看出個洞來。
我微微紅了臉。
夢裏,我和程肅琴瑟和鳴,他也喜如此看我,還說「醉裏挑燈看劍哪如燈下看美人來得爽快」。
他不會是隻顧着貪戀我的美色,才失了鬥志,戰死沙場吧?
想到這種可能性,我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肅:「……」
安寧郡主笑吟吟道,「殿下,您爲何瞪程肅,他做錯了什麼?您如此對他?」
安寧郡主孫錦珠是我舅舅寧國公的女兒。
她與我相差三天,自幼被送入宮中,陪我一同長大,直到十歲外祖母去世,她纔回寧國公府。
十歲以前,我們是真的情同姐妹。
可十歲以後,她卻處處針對我,喜歡與我攀比,我有的,她定然要有,若得不到,便讓舅母進宮來求。
我一直覺得她見過了天家富貴,瞧不起自己的父親母親。
可夢中,我和她一同被擄,她爲了護我,咬住敵將的手,讓我逃走,被敵將一刀戳死。
夢醒後,我漸漸想明白。
品格這種東西,人在高處時,是分不出高下的,只有到了低處,才能看清楚。
故而此時,她語氣雖挑釁,我卻並不惱。
我含笑招手,要她過來。
錦珠愣了,顯然沒想到我如此待她。
她遲疑片刻,傲然走過來,挑釁道,「李拂雲,你想怎樣?」
我拉着她坐在我身邊,將桌子上她喜歡喫的花糕點心統統拿給她。
「喜歡喫什麼,自己拿吧。」
錦珠面上神色變幻,末了,低聲怒道,「你自己怎麼不喫,你想看我喫東西不雅的樣子,讓我在程肅面前出醜?還是讓我喫胖,顯得像個憨貨?李拂雲,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我纔不會上你的鬼當。」
我:「……」
她這是在心裏給自己排了一部宮鬥戲?
不過,她喜歡程肅?
我放眼望向四周。
好傢伙。
滿座的適齡少女沒有一個的目光不在程肅身上,偶爾有幾個落在劉煦的身上,但很快就移開。
劉煦雖長得也好,可家世和程肅比,實在一般。
我順手拿了兩塊糕點,一塊給她,一ṭŭₗ塊自用。
「我也喫,你心悅程肅?」
「你不要胡說八道。」錦珠飛紅了臉。
我搖搖頭,「你最好收收心,程肅此人雖好,可惜,有一樣不好。」
錦珠有點緊張,「哪裏不好?」
「他短命。」
「當真!」
「那是自然,不然,我爲何拒婚?」我很認真。
錦珠愕然,挺拔的脊樑垮塌下來,無意識的咬着糕點不說話。
她如此乖巧,倒讓我有點心疼,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而恰在此時,我一抬眸,便看到程肅渾然不知的拿起一塊魚糕放入口中。
我心中一凜,「程肅,那是魚糕,你喫了會長廯。」
程肅愣住,將要放入口中的魚糕拿出來仔細分辨了一下。
旋即抬起頭,眉眼含笑,如春風拂面。
「多謝殿下提醒,肅差點鑄成大錯。」
他從容自若的換了一塊桃花糕,一掃滿面頹唐。
而錦珠猛地抬頭,氣鼓鼓道,「你連他喫了魚糕會長廯都知道,還騙我說他短命,李拂雲,你欺人太甚。」
衆人目光駭然的看看我,看看程肅。
又紛紛低下頭去,竊竊私語。
我:「……」
我應該讓程肅喫了那塊魚糕,長滿身的廯子。

-6-
錦珠拂袖而去。
我內心悔的緊,連問程肅都不想問了。
我匆匆離席,準備回宮,程肅卻攔住了我。
「殿下!」
「殿下如何得知,肅喫了魚糕會長廯?這等隱私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
我微感窒息,「……」
我怎麼知道?
夢裏,我可是和他生活了三年,做盡了夫妻親密之事。
我面無表情,「本宮猜的……」
程肅笑了。「殿下猜的挺準。」
我心中羞惱,面上卻紋絲不亂。「本宮要走了,程大人請讓路。」
程肅眼眸微深。「殿下稍待,肅還有一事不明,殿下到處給人說肅短命是何故?難道短命二字寫在肅的臉上?」
「還是……殿下不想肅與旁人有瓜葛,所以故意如此說?」
「若果真如此,殿下放心,肅對殿下也是一樣的,不想殿下與旁人有任何瓜葛。」
他說着,慢慢靠近我耳邊,幽微的青草香在我耳邊晃動,讓我的臉頰似火燒。
他實在太放肆了!
我後退一步,正色道,「程肅,男兒當以身許國,縱馬天下,拘泥於情愛,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程肅收斂了笑容,他眸色深深的看着我。
「殿下,你以爲我只耽於情愛,所以才瞪我?」
「若要齊家,我得先有個家,你不給我,我怎麼有?」
「人一旦有了軟肋,纔會去拼,去闖,去爭。」
「你以爲情愛誤人,焉知這不是我一生所求,畢生信仰?」
他的話斬釘截鐵,帶着金戈鐵馬的殺伐氣勢。
他語意真誠,是當真以爲如此。
我大受震撼。
程肅真的很好,很好!
可惜,是我要不起的人……
我心生悲憫,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匆匆從他身邊走過。
他伸手拉住我手腕,手指堅定有力卻掌握着分寸,似怕弄傷了我。
我微感窘迫,想着該如何措辭。
卻聽一人冷冷道,「程大人,你僭越了,放開殿下。」
是劉煦。
他從竹林裏緩緩走出,一向文雅的面容上浮起寒冰,溫和的眸子不喜的看着程肅。
程肅輕笑一聲,並不理會劉煦。
但他還是戀戀不捨地放開我,從懷裏拿出一個冊子遞過來。「給你。」
「我不要。」我面紅耳赤。
他爲什麼每次見我面都要給我東西?
我是公主,父皇富有四海。
我想要什麼得不到?
程肅正色,打開冊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你當真不要,你別後悔?」
我一眼掃見冊子上的名字,心跳差點停了。
「給我,我要。」
我顧不得避嫌,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將冊子從他手裏拿過來,只掃了一眼,就心口狂跳,趕緊放在懷中收好。
程肅開懷大笑,他伸出手指,趁我不備,寵溺的在我鼻子上颳了一下。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找來給你,你與其找什麼劉大人,不如試着來找我。」
我:「……」
這什麼虎狼之詞?
還有,做什麼動手動腳?
我後退一步,咬牙道,「程大人,請自重,下次再如此毛躁,本宮決不輕饒。」
程肅亦相當正色的配合,「肅謹遵鳳旨。」
我:「……」
我氣惱的跺了跺腳,拂袖離去,背後傳來程肅和劉煦的聲音。
劉煦說,「程大人,你太過放肆。」
程肅冷笑,「劉大人,我放肆自有殿下懲治,你何必跳腳?」
「你欺殿下心善。」
「對啊,我就欺她,你奈我何?」
我面紅耳赤,走的更快了。

-7-
回到宮中。
我細細翻看程肅給我的冊子。
冊子上是封疆大吏曹順的生平及祕事。
曹順祖上出身草莽,隨着太祖打天下,一代代鎮守邊疆,功不可沒。
可在我夢中,曹順不知何故,竟在邊境線開了一個口子,放戎國長驅直入攻入上京。
上京被攻破,父皇逃走,曹順與戎國瓜分江山後,竟也稱帝了。
一個人的野心不是一天滋長起來的,一定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點滋生的。
我有心除去曹順,可他人在邊境,我鞭長莫及。
我不知程肅如何得知我要對付曹順,不過,這的確幫了我。
我看完冊子,一時間無言。
沒想到曹順那樣一個封疆大吏,竟然分外懼內,在原配妻子死後,不僅沒有續絃,還格外疼愛與妻子極其神似的女兒曹明玉。
而在我夢中,過不了多久,母后就要爲李淳選妃,曹明玉是今年的採選。
可李淳並沒有選曹明玉爲妃,反而選了一個極其貌美的女子。
曹明玉落選,這是不是曹順叛變的原由?
我並不確定,只能焦灼的等待。
果然,沒幾日,母后宣佈要爲李淳選妃了,夢中情景再次在現實中出現……
一個月後,上京熱鬧起來。
無數馬車湧入京都,各地大臣都將適齡的女兒送來,希望能被選中,一舉躋身皇親國戚。
母后宮中,我見到了曹明玉。
她身形高大,骨骼強壯,一身上京女兒最流行的柔弱打扮,在她身上卻穿出了戎馬氣質。
她大概打聽過李淳喜歡溫柔女子,故而如此打扮。
不過,這樣反而讓她失色了。
果然,李淳皺了皺眉,熱烈的目光黯淡下來。
母后寬慰的詢問了曹明玉幾句話,便讓我和李淳帶着一衆採選及諸多京城貴女逛一逛御花園。
李淳很快和那些女子中最柔美的一個說笑到一起。
我走在曹明玉身側,看見她明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怨色,卻又在面向我時溫和一笑。
「殿下,聽聞您喜歡明珠,塞北沒有水中珍珠,但有上好的貓眼石,這是臣女特意帶給您的,請您笑納。」
她雙手呈給我一個精緻的匣子,禮儀得當,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與京城的世家大族不遑多讓。
我心中驀地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
這一次,我不能讓曹明玉回去塞北,我必須將她留下來,如此才能牽制曹順,讓他再不能叛變。
我笑着命宮女接過匣子,又看着李淳,淡淡道,「男人皆愛好顏色,我弟弟也不例外,少年慕少艾,這是最好的時候。」
曹明玉有些不自在的攪動了一下手帕,「好顏色是天生的,羨慕不來。」
我凝眉道,「你是否故意不想自己被選中,才這樣一副打扮,掩去麗色?」
「殿下,這是何意?」曹明玉訝異。
我仔細端詳她,笑道,「你這樣的好容貌,爲何要選一身不適合自己的打扮?若你有意選妃,何不選適合自己的?若你無意,那你便不該來。」
曹明玉顯然沒想到我如此說,她露出一絲迷茫和無措。
但很快,她似乎下定了決心。
「殿下,臣女求您指點,臣女跋涉千里而來,不想敗興而歸。」
我驚愕於她的聰慧果決,對曹順卻更爲忌憚,教導出這樣女兒的曹順該有多厲害呢?
我不敢想。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低聲道,「跟我來。」
我拉着她進入一個偏殿,又讓宮女找來了宮中最會打扮的梳頭女官,並命人將我一早就準備好的塞北服飾拿過來。
曹明玉換好衣服,在梳頭女官的巧手之下,將粗野的眉毛修出英姿勃勃的形狀,又細細的敷粉塗脂,結合着她的塞北服飾,裝飾好明珠寶玉,打造出一位別具格調的異族美人。
這一身打扮很適合曹明玉,她顯然也喜歡,整個人舒展又自在,自信的光芒在臉上綻放。
我拉着她重新出現在御花園。
此時的李淳已和那位江南女子談笑風生。
我不動聲色的折下一隻紅豔的月季,遞給曹明玉,笑道,「鮮花配美人,這便當做給你的回禮了。」
「美人」二字,果然引得李淳回頭。
他看向曹明玉,彷彿不認識她一般,但很快,他眸中露出喜色,接了一句,「沒想到塞北的服飾這樣好看。」
這一句話,讓曹明玉徹底舒展開。
她明眸洋溢着笑容,回道,「塞北的男子服飾也很漂亮,殿下改日可要一試?」
李淳自然應下。
曹明玉抓住機會和李淳走到一起,與那位江南女子一同陪伴在李淳左右。
直至宮宴結束,依依惜別。
我聽宮女說,曹明玉已和李淳約好一起騎馬。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
李淳一向平庸,沒有絲毫建樹。
但願這一次,他能頂用一些,將曹明玉留下。
曹明玉只要做了王妃,將來還有可能當皇后,當太后,這大楚江山有曹家血脈,想來曹順不會再與戎國勾結。
不過,曹順還是要死的,但這是以後的事,眼下,我只能一步步籌謀。
第二日。
我聽宮女說,兩人果真去騎馬。
但很快,宮女一臉驚慌的回來,帶來了一件噩耗:李淳驚馬,曹明玉去救,反而讓自己落入險地,最後被在馬場的程肅給救了。

-8-
我代表母后去看望曹明玉。
她腿受了傷,躺在牀上,人雖病着,但神色卻驚人的明豔,那模樣像極了陷入情愛的女子。
我壓下心中的荒謬感,詢問了她幾句馬場上的事。
曹明玉遣詞用句無一不恭敬,句句都說是自己沒有看好李淳,可語中失望卻難以掩飾。
我拼湊出真相:大抵便是李淳馬術不佳,又急於表現自己,不顧曹明玉的勸阻,冒然闖入軍事禁區,結果馬蹄陷落進訓練的坑洞……
曹明玉爲了不讓李淳受傷,果斷將李淳拉到自己的馬上。
她自己反而失重跌落下去,被馬鐙纏住一隻腳,眼看要被驚馬踩上,是程肅騎馬飛馳而來,一劍砍斷馬鐙,又將她從馬蹄下救出。
末了,她發自內心的笑道,「多虧了程將軍。」
她語中的崇拜和喜悅這一次是毫不掩飾了。
我想到程肅騎馬抱着她,心裏莫名的不痛快。
不過,國事爲重,兒女情愛,且擱置一邊。
我讚許道,「不錯,多虧了程將軍,也多虧你救了大皇子,你有什麼要求,不妨說出來,本宮一定爲你辦到。」
我打定了注意,只要曹明玉敢說嫁李淳,我就敢以性命擔保,替她做到。
正好,曹明玉有意於天家富貴,而李淳看樣子也不太蠢,知道借曹順的勢鞏固自己的地位。
我如此做,想來不會遭天譴。
曹明玉顯然聽懂了。
她面上一抹沉思,很快揚起臉,明眸閃耀。
「殿下,敢問程將軍可曾婚配?明玉心悅程將軍,不知道殿下能否幫忙牽線搭橋?」
「臣女的確曾屬意過大皇子,不過,您說過,人一定要選適合自己的。」
「馬場之事,讓臣女明白,大皇子雖好,卻和臣女並不合適。」
「臣女出身邊疆,只喜歡縱馬橫刀,而大皇子需要的是得體端莊的皇后,臣女自問不能做到,不敢耽誤大皇子。」
「但程將軍少年英雄,又是武將,臣女認爲他是良配,還請公主殿下成全,幫一幫臣女。」
我看着她,如鯁在喉。
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讓她選合適的衣服,她延伸到需要選合適的男人。
她的想法沒錯,李淳是一個沒用的鑲金的繡花枕頭,她若喜歡鑲金的繡花枕頭,那自然是好的。
可她不喜歡,還慧眼如炬的選中了程肅。
可程肅……
我不嫁程肅也就罷了,讓我爲他牽姻緣,那萬萬不能。
我平靜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父親的意思?」
曹明玉因激動而紅潤的面容緩緩褪去血色,她張了張口,有幾分難堪落寞。
我點頭,「看來是你自作主張。」
「臣女可以爲自己做主。」曹明玉語中帶着一絲決絕氣質。
我對她有幾分刮目相看,不知道該說她什麼。
程肅就那麼好麼?
好到她可以忤逆父親的意志,甚至違背家族的利益?
還是曹順真的可以由着曹明玉爲所欲爲?
若是後者,我更不能讓曹明玉從我手中逃脫了。
我淡淡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不過,有兩件事我要告訴你。」
「你初來上京,想必聽過,父皇和母后曾有意爲本宮選程肅爲駙馬,可本宮拒絕了。」
「本宮曾替程肅算過命,算出他天生早夭。」
「故而,本宮不會嫁他,也不會讓本宮的姊妹嫁給他,這是其一。」
「其二,你認爲你和程肅都喜歡騎馬,都是武將世家出身,便能談天說地,暢所欲言。」
「可緣分之事,並不能強求,你知道程肅喜歡怎樣的女子嗎?他雖是武將,可自幼在京中長大,你焉知他喜歡的定然是你這般的女子?」
曹明玉愣了愣,不敢置信中透出幾分動搖。
「他註定早夭?這怎麼可能?」
我搖搖頭,不再多說,說多了,她反會以爲我故意使絆子。
我淡淡道,「你且歇着吧,婚姻大事,還望你謹慎思量,選夫君不是選衣服,衣服不對可以換下來,夫君不對,是沒法兒換的。」
這句話是說給曹明玉,又何嘗不是說給我自己。
程肅雖好,可有命活下來,纔算真正的好。

-9-
回宮路上。
程肅再次攔路。
我長嘆一口氣,屏退宮女,示意他有話快說。
「我沒有抱着她。」程肅一臉嚴肅,
我:「?」
程肅又重複了一遍,「我沒有抱着她,我將她提到了身後副將的馬上。」
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馬場救曹明玉之事。
我的心熨帖起來,那一絲不快慢慢散去。
我又有幾分懊惱,明明不想嫁給程肅,爲什麼又在意這些瑣事?
我想,大概是那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我對程肅有了佔有慾,哪怕我不能嫁他,其實也沒有想過讓他和別人在一起。
我意識到這個問題,頓覺自己的卑劣和可怕。
我默默告訴自己:李拂雲,你不可以這樣。
我抬眸正色道,「程大人,這與本宮何干?」
程肅被我噎住,他氣息微窒,黑眸凝視着我,彷彿第一次認識我。
他語調帶了幾分冷意,「我以爲花朝節上,我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我心不變。」
他說得鄭重,我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他這種危險的意識。
「程大人,你大概誤會了,本宮可曾與你有過盟約?或者給過你暗示?你我之間何來變心之說?」
程肅被氣笑了。
「是誰讓我活到二十歲?」
「是誰捉着我的手,搶我手中冊子?」
「李拂雲,你翻臉不認人,可我不是那麼好辜負的。」
我面紅耳赤,羞的差點跺腳。「程肅,你胡說八道什麼?」
程肅看我樣子,眼眸中笑意卻濃了。
「拂雲,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心裏清楚,你敢說你對我當真無情?」
「若你真對我無情,那我問你,這個你要不要?」
他又從懷裏拿出來一個東西。
這一次,不是冊子,是一張薄薄的紙。
我下意識覺得這個東西對我一定很重要。
我咬牙切齒,惱怒的瞪着他。
我爹是皇帝,富有四海。
程肅能找到的,我堂堂公主豈能找不到?
這一次,我偏要說不要。
不對,我連不要都不說。
我轉身就走。
程肅拉住我的手腕,柔聲道,「你生氣了?」
「沒有!」
「那就是生氣了,拂雲,我很想你。」
我的心莫名的狂跳起來,手腕被他捉住的地方在發燙。
「你放肆!」
我伸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他沒有躲,結結實實的捱了一下。
我驚住了,他爲什麼不躲?
他眼眸微黯,轉瞬,卻又亮的驚人。
「既然你打都打了,不如……」
「你想幹什麼?」
我一步步後退,他一步步逼近。
末了,他輕笑一聲,拉住我的手,將那頁紙塞進我的手裏。
他戀戀不捨的鬆開我的手,低聲在我耳邊道,「下次打輕一點,剛纔那一下,臉都打疼了,我走了,再繼續下去,你的侍衛該殺人了。」
他眉眼含笑,轉身大步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心中卻有一種異樣的情緒。
我想,這種從雲端墜入山谷,又從山谷飛向雲端的感受,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給我了。
我低頭看看手中的紙,那點兒程肅帶來的旖旎情愫轉眼飛到九霄雲外。
這竟然是曹順與戎國的信件,信中用詞頗不清不楚。
憑這封信,父皇可以殺曹順十次。

-10-
父皇終究沒有殺曹順十次,不僅如此,還要假裝不知此事。
曹順勢大,在邊境根基深厚,只能以安撫爲主,然後慢慢剪其羽翼,斷其根基。
爲了穩住曹順,最好的辦法就是賜婚李淳和曹明玉。
李淳並不願意。
他在曹明玉面前丟了臉,竟再不想見曹明玉。
而曹明玉則癡纏着程肅。
聽聞她病癒之後,便去安國公府謝程肅,程肅收了謝禮,並沒有見人,她便製造各種機會與程肅偶遇,逼得程肅不得不躲在軍營裏,寸步不出。
我的心情很是複雜。
京中多少貴女覬覦程肅,可沒一個人敢對程肅圍追堵截。
沒想到曹明玉這麼敢……
不過,選秀之事,還是搞砸了。
我不由得想,若是沒有馬場那一件事情,李淳和曹明玉會不會順順利利的訂婚?成親?
後來想想,這種假設並沒有意義。
人是最難操控的,我不能算到每一次意外,我只能暗中觀察,尋找時機。
三日後,機會來了。
曹明玉趁着程肅休沐堵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不過,她沒有等到程肅,反而等到了錦珠。
錦珠命人套着麻袋揍了曹明玉一頓,揍完之後,耀武揚威道,「程肅是所有京中女子心儀之人,他就算娶妻生子,也不是娶你這樣的,你照鏡子瞧瞧自己模樣,你配嗎?」
這一句話將曹明玉刺激的不輕。
她在邊疆長大,風吹日曬,論容貌姝麗,比不上富貴鄉里雕琢蘊養出的上京貴女。
她不甘心的反擊,和錦珠的人打了起來,拼命給了錦珠幾腳。
這件事情,鬧得不小。
母后大爲氣惱,宣舅母帶着錦珠進宮。
錦珠灰頭土臉的捱了母后一頓訓,出來後,卻狠狠瞪我。
「李拂雲,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訝異,以爲她在我身上泄火,我想起夢裏她因我而死,就氣不起來。
我柔聲道,「怎麼了?身上很痛麼?我瞧瞧,曹明玉踹了你哪裏?」
「你還說,要不是你,我怎會……」
她怒目而視,卻咬着脣沒將後半句話說出來,「你和程肅到底怎麼回事?你難道不想要他了,真要讓曹明玉那隻癩皮狗黏着他?惡不噁心?」
我心中微覺慌亂,「我和程肅並無瓜葛。」
「你少騙人。」錦珠氣急了。
「你故意傳程肅短命的風聲,還知道他的隱私,還和他私相授受,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你大大方方的承認了,我還高看你一眼,你現在如此,才讓人瞧不起。」
「你要是防着我,那你大可放心,我孫錦珠還沒下作到和你搶一個男人。」
她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堆,我越聽越汗顏,我費了一點力氣,才讓錦珠明白,程肅真的是個短命鬼,所以我纔不要他。
錦珠將信將疑,卻終於沒再質疑我。
「你不要的男人,我也不要。」
「便宜曹明玉了。」她冷哼一聲。
我淡淡道,「她和程肅不可能。」
錦珠眼眸微睜,迸射出驚人的喜意。「你……」
我點點頭,「父皇不允許。」
我也不允許。
那一封曹順和戎國的信,幾乎就決定了曹明玉的命運。

-11-
我去看望曹明玉。
她鼻青臉腫,容貌更不堪了。
看見我,她臉上沒什麼喜意,勉強行了一禮,便稱病不再說話。
我看着窗口露出的幾分春色,平靜道,「你是否覺得委屈?」
「臣女不該委屈嗎?」她抬眸看我,顯然覺得我會偏向錦珠。
事實的確如此。
我的確心向錦珠。
不過,我也要曹明玉聽我的。
我輕笑一聲,淡淡道,「錦珠是嬌縱了些,她與我一同在宮中長大,十歲後,她回了國公府,自那以後,她事事都要與我攀比。」
「可她忘了,我是公主,她是郡主,自身份上,我們就是有差別的。」
「若有朝一日,我出降了,是與駙馬一同住在公主府,公主府佔地百傾,奉銀千兩,侍衛三百,還有封地納稅,供我享用。」
「她雖是郡主,卻要出嫁從夫,與夫君共居婆家,侍奉公婆,三從四德,一樣不少。」
「父母的寵愛,在女子出嫁後,其實並無太多用處。」
「女子的命運,大多寄託在夫君身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這個道理。」
我搖搖頭,不無嘆息。
曹明玉的面容漸漸凝重,她手指緊緊攥着帕子,目光飄忽的看着遠處。
「是啊!父母再寵愛,也只能在家中寵愛,離了家,就只能寄託在夫君身上了。」
我點頭,「的確如此,對公主來說,嫁給任何人都是低嫁,所以本宮嫁給誰都可以,可大多數女子,想要妻憑夫貴,只能依靠自己的丈夫了。」
曹明玉咬了咬脣,眸光漸漸變得堅定。
我見她領悟,便不再多說,將宮中的藥膏帶給她,便離開了。
三日後,父皇賜婚給李淳和曹明玉。
這一次,曹明玉恭恭敬敬的接了旨。
接旨當天,她特意偶遇了錦珠,在衆目睽睽之下逼着錦珠對她行了皇嫂之禮,又張揚訓誡了一番,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我心中不喜,覺得曹明玉一朝得勢,便太過張狂。
不過,好歹算是暫時穩住了曹順,便只能由着她去。
我悄悄派人給錦珠送了半車禮,以示安慰。
熟料,錦珠竟然回禮給我,都是我曾經去寧國公府時品嚐過,覺得還不錯的糕點。
我啞然失笑,心中卻暖極了。
這個妹妹,當真是不錯的。

-12-
李淳和曹明玉的婚事定在了來年九月。
曹順大喜,上摺子請安,口稱惶恐,派了大兒子前來準備曹明玉的嫁娶之事。
如此,便相當於兩個人質在上京,曹順再陰毒,也不能一下子放棄兩個兒女。
邊境穩了。
我的心也穩了。
曹明玉在上京無熟人,我便帶着她在各處採買。
有時會偶遇劉煦。
自熒惑之事後,我很少去欽天監,見他的次數少了,沒想到採買東西時,竟會遇見他。
他有幾分羞澀的解釋,「舍妹出嫁在即,煦要爲她準備一些嫁妝,只是煦眼光不好,還望公主幫煦拿拿主意。」
這解釋合情合理。
皇子大婚,過程繁複,從正月到正式成婚的九月都在走流程。
許多人家爲示尊重,也怕有變故,便會提前成婚。
劉家想必便是如此。
我幫劉煦挑了幾樣在劉家承受範圍內的嫁品,劉煦鬆了一口氣,很是歡喜,又問了我下一次出宮的日子。
沒想到,下一次,我不僅遇見了劉煦,還遇見了程肅。
曹明玉一直平靜無波的眸子,在看到程肅的剎那亮了。
我心中暗覺不妙,害怕和恐懼一時佔據上風。
我沒好氣道,「你又來做什麼?」
程肅被我噎住,他幽幽道,「舍妹也要成婚,還請殿下幫臣看幾樣東西送人。」
劉煦:「……」
我:「……」
我深吸一口氣,「你妹妹尚未及笄,何來成婚之說?」
程肅淡淡道,「臣的堂妹要成婚,難道不可?」
我一口氣憋在喉頭不上不下,我趕緊挑了幾樣東西,快快的打發走程肅和劉煦。
沒想到,過幾日,又遇見了。
我幽幽道,「你對你妹妹倒挺好。」
程肅笑了。「這一次是臣的表妹。」
我:「……」
我閉眸定了定神,爲了一勞永逸,讓程肅消停點兒,我決定來個大的。
我讓店主將鎮店之寶拿來,這是一件華麗的珠冠,頂上鑲嵌着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周圍用五色寶石和珍珠裝飾,僅此一件,價值十萬兩白銀。
程肅眸色漸漸凝重。
我笑道,「東西貴是貴了點兒,但禁不住它好啊。」
「殿下說的對!」程肅點頭贊同,面不改色的將東西買了下來。
他帶的銀錢自然不足。
不過,安國公府家大業大,店主歡歡喜喜的送貨上門。
我心有一點兒亂。
我做錯了嗎?
爲什麼我見了他就沉不住氣。
「程肅,你可以不買的。」
程肅幽幽道,「殿下金口一開,肅自當傾力而爲。」
「不過,殿下,肅有一事不明,有些人也挺好的,哪怕壽命短了點兒,卻是極好的,殿下爲何不用?」
我:「……」

-13-
曹明玉說,「他們都喜歡你。」
我臉頰微燙,不知道說什麼。
曹明玉目不轉睛的看着我,「殿下容貌極佳,臣女若是男子,也會喜歡殿下。」
「不過,殿下爲何不選程肅?」
「臣女自幼在軍中長大,見過無數男子,從上京來的,江南來的,他們各個野心勃勃,但經得住戰場考驗的沒有幾個。」
「程肅是最好的兒郎,年紀輕輕便立下戰功,將來必定位極人臣,人物品貌也冠絕上京,殿下爲何不要?」
我發現她是認真的,認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我便也極認真的回答她。
「本宮說過,程肅命短。」
「若他註定早夭,本宮要爲他守寡嗎?」
「若不守,那本宮對他的情誼不過爾爾。」
「若守,青燈古佛常伴一生,那又何必來這世上一遭,又何必生而爲人呢?」
曹明玉訝異,「臣女以爲殿下只是說說。」
我笑了,「你以爲本宮是爲了打消你嫁給程肅的念頭才故意如此說。」
「程肅他的確很好,可惜有些好,人是無福消受的。若真要消受,便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這是本宮不願的,本宮很自私,只想平安順遂的度過這一生。」
我暗暗握緊拳頭,我這麼努力,一定能平安順遂的吧……
曹明玉眼眸中的光再次黯淡下來,她意興闌珊的回去了。
我也回了宮,只是心神不寧。
我命人去打聽安國公府的消息,聽聞安國公很肉痛的付了錢,痛罵了程肅一頓。
程肅卻一臉淡定,將那珠冠捧在手裏,很愛惜的樣子。
其後許多日,曹明玉沒再邀請我陪她,我也懶得再與她周旋,只希望婚期快一點到來,讓這件事情塵埃落定。
一晃幾個月過去。
轉眼,元日到了。
我隨着母后祭祀過後,便登上城門高樓,看百姓歡慶。
城樓下,跳大儺戲的皁衣少年戴着面具做出誇張的姿勢驅邪避兇。
其中一個少年跳的格外好。
我心情愉悅,賞了金銀下去,又問嬤嬤要了一個大儺戲面具,便混在人羣中湊一湊這份熱鬧。
夢裏,山河破碎後,這樣的歡樂就不復存在了。
這一次,我只想與民同樂。
我走在擁擠的人羣中,卻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原來是那個跳儺戲跳的最好的少年。
四周的侍衛立刻圍住了那少年。
大過節的,不宜動刀。
我擺了擺手,示意衆人稍安勿躁。
我能夠感覺到那少年對我並沒有惡意。
我好奇道,「你找我有事?」
那少年啞着嗓子,「嗯,草民想請殿下替草民主持公道。」
我心裏樂開了花,瞬間將自己想象成了戲文裏的青天大老爺。
「你說吧,若有冤屈,本宮定能替你做主。」
那少年低笑一聲,聲音格外動聽。
「有人答允草民一件事,還接受了草民的信物,其後卻屢次翻臉不認,偏偏那人位高權重,草民無可奈何,殿下能幫草民嗎?」
我剛想說「誰這麼大膽」,忽然,莫名覺得不對。
我手指一動,揭開那人臉上的面具。
果然是程肅。
果然是他在影射我。
程肅笑臉盈盈,「殿下,你說該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盡力平靜道:「你的東西本宮物歸原主。」
我示意嬤嬤上前,自下定決心後,玉簪和手鐲我隨時帶着,就想着遇見程肅一併給他。
程肅看着嬤嬤手中的匣子,一臉喜色瞬間淡了。
他眸子定定的看着我,並沒有伸手去接,說話的語氣帶着幾分幽怨惆悵。
「殿下,你就這麼怕我嗎?」
「若我註定早死,也一定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你怕一個爲國捐軀的人,這是爲什麼?」
「若你真的信命,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我這輩子註定要糾纏在一起呢?」
我瞬間怔住。
是啊,若他真的死,也是爲國而死,是英雄,是烈士。
我怕什麼呢?
我到底是怕程肅,還是怕被戎國擄走,遭受凌辱,客死異鄉?
我的心再次亂了!
程肅凝重的從背後解下一個匣子,放到嬤嬤手中捧着的匣子上。
「我要去軍營了。」
「這珠冠殿下願意要就要,不願要便扔了吧。」
他轉身大步離去,掩入人羣中,很快消失不見。
我張了張口,想叫他的名字,最終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

-14-
接連許多天,我夜不能寐。
聽聞程肅去了邊疆,在曹順麾下。
這和夢裏不同,夢中他是在另一支軍隊。
在他走後,我纔想起來,我真的有許多話沒有問他,爲什麼他能夠未卜先知,知道我的意圖?爲何與我配合的那麼好?又爲何非我不可?
我與他自拒婚之後才第一次見面。
他實在沒有理由對我生死相許。
不過,這一切我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我聽到邊疆來信,說程肅主動率兵伏擊了戎國,來了一個漂亮的開門紅,讓氣勢洶洶而來準備搶糧搶人的戎國變得慎重。
喜訊傳來,父皇高興極了,連連賞賜東西到邊疆。
我也高興,因爲這與夢裏又不相同,這多好啊!
其後戰事頻發,有輸有贏。
戎國野心勃勃,但這一次,無論曹順還是程肅,都沒有讓他們得逞。
等到春天,戎國退了回去,邊疆安穩了。
可程肅並沒有回來……
我閒極無聊,便出宮微服私訪,恰好撞見幾位大人的齷齪事,正義凜然之下出手,順利擼掉了他們的官職。
朝廷上下,似乎漸漸變得清明。
父皇誇我,母后讚我。
只是我始終高興不起來……
轉眼九月,李淳和曹明玉大婚的日子快到了。
成婚的前幾日,曹明玉約我出宮一敘,我想了想,拒絕了。
我與她其實並沒有太多交情,我也知李淳並非良人。
去了恭賀她,顯得虛僞。
不恭賀她,顯得失禮。
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不如不去。
熟料,大婚前一日,曹明玉上書父皇,自請退婚。
這是在打皇室的臉,尤其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舉國皆知大皇子要成親,多少豪門權貴爲這一次大婚讓路,無數富商巨戶從四面八方而來獻上奇珍異寶供她挑選。
現在竟是這樣的結果……
不僅李淳丟不起這個臉,父皇母后更丟不起。
曹明玉和她的哥哥當天便被拿下圈禁在府中,而一封申斥的旨意則快馬加鞭送給邊疆的曹順。
母后揉着發漲的腦袋,眸光微寒。
「你替母后去問一問曹明玉,她當真以爲朝廷拿她沒有辦法!」
母后動怒了。
李淳再不堪,也是她的庶子。
她一向寬和,不喜陳貴妃,卻從沒有苛待過李淳。
甚至和父皇一般,指望他擔起大任,未來的帝王被人如此輕賤,皇室威嚴何在?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
我去見了曹明玉。
彼時的她正在喝酒。
她衣着簡素,不加裝飾,整個人清減又頹靡,令人心疼。
我長嘆一聲,並沒有太過苛責她,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也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水流過我的喉嚨,我忍不住嗆咳出聲。
曹明玉笑了,又哭了。
兩行眼淚從她眼角就那樣茫然的滾落下來。
我靜靜地等她哭夠了,才嘆道,「何必呢?天家富貴不好麼?」
可能她壓抑太久,急需宣泄,便也毫不遮掩的吐露心聲。
「天家富貴再好有什麼用呢?我能喫多少,喝多少,用多少呢?那個人不好,別的再好又有什麼用?」
「李淳明明要娶的是我,可他寧願和兩個側妃遊玩,也不願瞧我這個正妃一眼。」
「清宮冷月,孤燈一盞,這就是我往後的日子。」
「可李淳他哪裏值得我這麼做?」
「同樣都是人,爲何你就能那麼幸運呢?」
「程肅離京前,我特意追了三十里路去見他一面,我問他爲何非你不可,娶了你有什麼好?娶了你就只能有你一個,別的再不能有。」
「可你知程肅如何答我?他說,此生最好的只要一個就夠了,要那麼多做什麼呢?」
「李拂雲,爲何他可以爲你做到這一步,爲何是你?」
她的話帶着對我的刻骨恨意。
我更震撼程肅的話,我不明白,他爲何對我情根深種?爲何?
曹明玉自覺說多了,她寒着臉拿起酒壺瘋狂灌酒,醉洶洶的給我也遞了一壺。
「喝了這壺酒,你我恩怨便消了。」
我看着那壺酒,並沒有接。
我們之間的恩怨不可能消的,曹順一定要滅,她以後一定會恨我,怎麼消掉恩怨呢?
我站起身,淡淡道,「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你退婚的理由。」
「爲了自己的情情愛愛,你不顧你的父母親人了嗎?」
「我說過,有些人雖好,也要看自己是否有福消受,若強行消受,是要付出代價的。」
曹明玉看着我,沒有說話。
我輕嘆,「你好好想想吧。」
我轉身離開,忽覺耳邊有風,腦後一痛,眼前發黑的暈了過去。

-15-
我醒來後,在母后宮中。
母后滿目擔憂,命人拿水拿粥看我喫了才放心。
我從母后口中得知。
那一日,曹明玉襲擊了我。
她襲擊我,並非僅僅出於嫉妒,她想的更深。
她也希望曹家和皇室聯姻,不過,不是她和李淳,而是我和她的大哥。
那酒裏,她放了藥,只是沒想到我竟然沒有接她的酒,便只能出此下策,假裝有人偷襲,來個生米做成熟飯,再謝罪逼婚。
這法子很是粗糙,可若成了,便萬分管用。
不過,她沒想到我如此受寵,身邊竟跟着父皇母后的暗衛,將她捉了個當場。
我摸摸腦後的包,是真的疼。
她恨我到這般地步麼……
我問母后,「父皇打算如何處置曹明玉。」
母后寒着臉,她一向不管政事,卻也從這件事中感受到凝重。
「曹家勢大,盤踞邊疆多年,已然是個小朝廷。」
「他兒女在此,晾他不敢亂來,真正令人爲難的,是不能將此事宣揚出去。」
我頓時明白了。
此事關乎我的清白,也關乎皇家體面。
雖然我清白還在,但人性本惡,難免胡亂猜測,能不說出去最好還是不要說出去。
可若不說出去,旁人便不知真相,還以爲父皇無故懲治有功之人,尤其曹順剛剛立功,在對抗戎國之戰中出血出力。
可若說出去,又不能狠狠懲治曹順,不僅丟了我的臉,還丟了皇室的臉,讓人以爲欺負了皇室公主,懲罰也不過爾爾。
我也覺得事情難辦,想了又想,忽然腦中靈光一現。
「母后,我被人欺辱至此,實在無顏苟活,又不願父母傷心,只能出家修行,爲國祈福,還請母后成全。」
母后氣息一窒,但很快,她懂了我話中意思。
她眼睛一亮,目光變得憐憫。「你大可不必,此事父皇母后定會爲你討回公道。」
我腦中莫名浮現程肅的面容,我搖搖頭,輕聲道,「母后,我心甘情願的。」
「我帶髮修行,曹順心知肚明我因何故如此,他若識趣,便該自請有罪,父皇便可分他兵權。」
「而此事即便傳了出去,我帶髮修行,自請出家,衆人也只會同情憐憫我,不會多說什麼的。」
「若母后不放心,便請欽天監的劉大人爲我弄出點異像來,造造勢。」
母后被我逗笑了,她憐愛的摸摸我的頭。
「這樣也好,只是苦了你了。」
「若你是爲了程肅……母后相信,程肅是個好孩子,他會信你的。」
我面紅耳赤,卻又無法反駁。
是爲了程肅嗎?
連我自己都不能確定。
至於他信不信……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我竟然從未懷疑過他會不信我。
我去了京中的華陽觀帶髮修行,此事的確在上京引起了一陣轟動,嫡公主入道修行,史無前例。
不過,我並不關心這些閒言碎語,我關心的是曹順的反應。
曹順接到旨意後,並沒有奉旨回京,反而以將在外不受君命的理由,繼續留在邊疆。
如此藐視朝廷,實在過分。
不過,他到底顧及兒女的安危,上折請罪,請求父皇將他撤職。
他以爲父皇不敢。
焉知父皇這一次鐵了心要動他,立刻從善如流降了他的職,將他手中兵權分給了屢立戰功的程肅。
程肅在軍中飛快成長,他作戰勇猛,攻於謀略,又體察人心,很快籠絡了一批親信。
他以極快的速度整頓軍中,將曹順的親信調離的調離,打發的打發。
如此令曹順很是忌憚,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不過,民間卻流傳出許多父皇打殺功臣,以子女要挾的話本;朝廷中也有人爲曹順說話,甚至提議將我嫁給曹順的兒子。
這是一邊說着錯了,一邊又利用輿論對父皇施壓。
父皇震怒不已,懲治了那些大臣,又將曹順明升暗降,調到另一支軍中,還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封曹明玉爲永平郡主,以示皇恩浩蕩。
這一次,曹順徹底偃旗息鼓了。

-16-
華陽觀。
錦珠來看我。
她一臉懊惱,「姑父爲何要封曹明玉爲郡主,她一個罪人有什麼資格被封爲郡主?」
我笑着附和,「是啊,她何德何能呢?可能是她有一個好爹。」
天高皇帝遠,若要一個人永遠忠於皇室是很難的。
軍中將士,其實更忠於和他們一起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的將軍,若這個將軍有意隱瞞真相,煽動情緒,這些人很容易被利用。
錦珠似懂非懂,她對此也不感興趣。
「你放心,曹明玉現在被圈禁着,園子裏可一個下人都沒有,衣食住行都要她自己來,這夠她受得了。」
「不說她了,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母親要我嫁給李淳,你說我嫁不嫁?」
她幽幽長嘆,顯然並不情願。
我心中一驚,這是爲什麼?舅母何時將主意打到了李淳的頭上?
她不等我回答,仰起頭傲然道,「我纔不嫁,連曹明玉都不願意嫁的人,我爲什麼要嫁?」
「你恐怕不知,李淳的名聲在閨秀中早就已經爛透了。」
「他兩個側妃尚未成親,卻已和他不清不楚,他連自己側妃的名聲都不顧,怎麼可能顧及別的女子的名聲?」
「京中許多大人爲了討好他,往他府中送姬妾,我聽聞他府中已有了五十三個姬妾。」
「你說,嫁給他能過好日子麼?母親爲什麼非要我嫁呢?」
「拂雲,我真羨慕你,可以說嫁誰就嫁誰,說不嫁就不嫁。」
錦珠走了。
我立刻命人去查。
一查才知錦珠說少了。
李淳如今已有五十八個姬妾,新增的五個是曹順送來賠罪的。
我震驚於這個事實,久久緩不過神來。
我以爲的李淳是個愛慕虛榮,有點叛逆的少年,但只要好好教導,不行差踏錯,還是能做一個平庸的皇帝。
誰知,私下裏,他竟糜爛至此……
大廈將傾,我在這裏費心費力,苦於自己女子的身份,處處掣肘。
可他身爲男子,明明可以更有擔當,更有作爲,卻將大好青春都葬送在聲色犬馬之中。
那一刻,我恨不能立刻衝下山去,狠狠扇他幾個耳光。
許久,我漸漸冷靜下來。
李淳如此荒唐,想要瞞過宮中並不容易,他的母妃陳貴妃定然花了大力氣隱瞞。
陳貴妃愛子情深,卻用在這些地方,實在愚蠢至極。
既然她管不好李淳,那就讓能管好的人來管。
我思索片刻,低聲在隨行嬤嬤耳邊說了幾句。
嬤嬤訝異萬分,見我神色堅定,不是開玩笑,便凝重倉促的下山了。
沒幾日,我聽聞李淳縱慾過度,弄壞了身子,太醫看過後,讓他戒酒戒色,不可放縱。
父皇震怒,狠狠申斥了陳貴妃和李淳,又將他府中五十八個姬妾一一遣散。
後來,李淳病癒。
可父皇對他的態度變了,日日耳提面命不說,還動不動斥責。
幾個太傅也輪番盯着,盡心盡責。
他功課繁重,再不能花天酒地。
聽聞他的日子難過,我心情愉悅極了。

-17-
這一日,母后宣我進宮,我意氣奮發的去了。
母后看到我,似笑非笑,而她的桌子上則是一包藥粉,地上跪着的是我的隨行嬤嬤。
我知道東窗事發,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福禮不敢起來。
母親見我如此乖覺,反而嘆了一口氣。
「何必呢?你明明可以告訴母后,讓母后來處置,做什麼髒了自己的手?」
我的母后,她還是那麼的大氣端莊,處處爲我考慮。
正因如此,我便更要爲她着想。
「母后動手,便是大事,陳貴妃和李淳不是大度之人,他們不會念着母后的好,反而會記恨母后。」
「你看人倒準。」母后長長一嘆。
我頓時明瞭,母后何嘗不知,只可惜,她生不出來兒子,只能在衆多庶子中選一個。
陳貴妃位份最高,她的兒子又是長子。
自古以來,太子都是在嫡子和長子中選擇。
中宮無嫡子,便只能是庶長子繼承大統,這幾乎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很難動搖。
我忍不住道,「母后,您要不從別的皇子中選一個記在名下?」
母后搖搖頭,「遲了,養不熟的。」
我一時無言。
母后一直在等自己的兒子,可惜並沒有等到。
等年齡大了,想要記一個在自己名下,卻已經來不及。
母后仁慈,宮中皇子的母妃都在,硬要從人家那裏要孩子,明面上或許歡歡喜喜,背地裏誰知如何?
等含辛茹苦撫養大,或許生母招招手就回去,反而怪母后害他們骨肉分離。
我出了宮,怏怏不樂。
在回華陽觀的路上,我遇見錦珠。
如今初冬,天氣已有些寒冷,她披着斗篷,卻還是冷的跺腳。
我讓她上了馬車。
她深深看我一眼,低頭不說話。
我也不想說話,母后無子,曹順難測,李淳無能,戎國明年就要強攻,程肅可能戰死沙場……
所有事情壓在心頭,讓我也失了說話的力氣。
良久,錦珠小心翼翼道,「你生氣了?」
「嗯?」我抬眸看她。
錦珠絞着手帕,咬着嘴脣,扭過臉看向窗外。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你要生氣也是該的。」
「我不想嫁給李淳,可母親偏要,她說李淳是未來皇帝,嫁給李淳,我就能當皇后。」
「如今陳貴妃孃家失勢,急需藉助咱們國公府的勢力,這段聯姻對誰都好。」
「母親還說,有我在其中周旋,就算李淳當了皇帝,也會對你和姑母恭恭敬敬。」
「我知道母親說得對,可一想起他和五十多個女子苟且,我就噁心的想吐。」
「對不起,我做不到,你要打要罵隨意,我任由你處置。」
她閉上眼睛,仰起臉,等着我扇她的巴掌。
我眼睛微澀,有一點想哭。
從前,我以爲她眼界高了,瞧不起自己的父母,原來我的舅母如此不堪,把女兒當做算計的籌碼。
我手指輕輕摸上她的臉,感受到她的顫慄。
我「噗嗤」笑出聲,捏了捏她滑膩的臉蛋。「這麼好的麪皮,打腫了多可惜。」
錦珠睜眸,驚愕不已。
我笑道,「你不嫁是對的,李淳是個混賬,嫁他有什麼好?」
「你不怪我?」
「我要怪也只能怪李淳不爭氣,怪我從前沒有好好管束他,怎能怪到你頭上?」
錦珠眼圈微紅,她猛地撲進我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拂雲,你怎麼這麼好?你爲什麼不打我罵我,那樣我還好受一些。」
我抱着她,輕輕拍她的背,像小時候她怕黑那樣唱着歌謠安撫她。
良久,她哭夠了,卻不好意思讓我看她的紅眼圈。
她叫停馬車,跳了下去,回眸堅定道,「拂雲,我欠你一次,以後我會拿命還你。」
她羞澀的騎馬跑了。
我有點擔心,忙命侍衛跟了上去。
回到馬車裏,我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卻紅了眼圈。
她早就在夢裏拿命救我,如今該我讓她平安順遂,一世無憂了。

-18-
回到華陽觀沒多久,侍衛們回來了。
嬤嬤又氣又笑得傳了侍衛首領的話,說錦珠跑去找了曹明玉,狠狠用馬鞭抽了曹明玉一頓。
我啞然失笑。
知道她是爲曹明玉暗算我出氣,不過,這樣太損她的閨譽。
我讓嬤嬤將道觀裏的素齋點心帶了一些給錦珠,又順手塞了一冊《史記》進去。
要想害人,還是該多讀書啊!
臘月,雪紛紛揚揚的落下。
父皇帶着李淳去圍場冬狩,去的時候興高采烈,回來的時候,一羣人垂頭喪氣。
我聽聞一個噩耗,二皇子死在了圍場。
他背後中了一箭,死的時候,脖子扭着往後看,一臉驚愕。
沒人知道他是被誰射死。
父皇震怒不已,命人徹查。
我急忙回宮,只看到滿宮縞素。
二皇子才十三歲,剛剛長成挺拔的少年,他躺在棺材裏還能看出臉上的青澀模樣。
二皇子的母妃哭的聲嘶力竭,目光不時狠狠的盯着陳貴妃。
陳貴妃惱怒不已,卻不敢發作,適時的露出滿臉哀傷,用帕子擦揉着通紅卻無淚的眼睛。
我急忙看向母后。
母后凝重的搖搖頭,示意並不知道兇手是誰,只是目光也輕飄飄的自陳貴妃身上滑過。
我微微閉眸,心中湧起一股滔天怒意,立刻提起道袍向御書房跑去。
我要去見父皇,我要問問,誰殺了二弟。
剛到御書房,卻被大太監焦急的攔下。
我聽到裏面「啪」的一聲抽耳光的聲音。
父皇爆喝,「你還是不是人?你的書都念到狗肚子了?你這個畜生!」
「父皇,兒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兒臣要射那隻鹿,誰知二弟跑了出來,父皇,您打死兒臣吧,兒臣也不想活了。」
「咚」的一聲巨響。
「快來人,快宣太醫!快!」
我跑進去,看到李淳額頭見血,撞暈在地上。
而我一向威嚴的父皇用手按住李淳的傷口,血很快染紅了他的手指,他一臉茫然,看見我,眼角閃爍着淚光……

-19-
二皇子下葬了。
那一日,他的母妃哭暈在宮中,醒來後,便跑去行刺陳貴妃,被當場拿下。
母后沒有懲治二皇子的母妃,只是另闢宮苑讓她靜養。
陳貴妃沒受傷,卻被父皇貶斥爲嬪,是所有皇子的母妃中位分最低的。
經此一事,陳嬪名聲掃地,所有人都知道是李淳射殺了二皇子。
我想,這可能就是二皇子母妃的目的,她自知沒有能力真的將陳嬪和李淳怎麼樣,但要讓他們活着不得安寧。
李淳的腦袋還沒養好,就被父皇打發去軍中,並下了不得十級軍功不能回來的旨意。
一個十級軍功,大約要殺敵一千。
以李淳的身手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完成這個任務。
他被變相的流放了。
我覺得如此甚好。
李淳射殺二弟,疑點重重。
那一日,父皇請了神斷趙大人,才推算出是李淳乾的。
李淳見事實俱在,纔不得不認。
沒人知道他是忌憚與他年齡相近的二皇子受寵,還是真的無心之失。
父皇不願殺子,也不願再見他,便只能如此。
第二年初春。
大楚與戎國的局勢越發緊張。
我連連做了噩夢,又夢到程肅戰死沙場的那一幕。
他身中數刀,口噴鮮血,目光卻死死盯着戎國國都的方向,死時都保持着殺敵的姿勢。
醒來後,淚溼透枕頭。
夢裏,便是三月,程肅戰死沙場,可具體哪一日,我並不清楚。
我意識到,即便不和程肅在一起,我也無法不擔心他。
我終於想明白,我並不怕程肅,甚至隱隱喜歡他的糾纏。
我害怕的是自己對他動情,爲他傷心難過,夜不能寐,也怕自己踏入夢中的命運,重蹈覆轍……
我思忖良久,還是寫了一封信送去邊疆,讓他小心爲上。
可具體小心什麼,卻不能說出來。
等信寄出去後,又覺得難堪。
只是想到夢裏大家的命運,又覺得那一點兒可憐的自尊無足輕重了。
終於,三月末的時候,邊關傳來捷報:戎國大敗!
我焦急的詢問傳訊之人,「程肅呢,程肅如何?」
「程將軍率領大軍大破烏合卓率部,烏合卓撤軍逃回戎國,程將軍平安無恙。」
烏合卓……
聽到這個名字,我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夢裏,就是他將我和錦珠擄走。
他一劍戳死錦珠,又將我百般折辱,送入軍營,任人凌虐,我死時,全身骨頭都是斷的……
我眼淚不受控的流了出來,是怕的,也是爲程肅高興。
邊關大捷,城中歡慶三日。
父皇大喜,連連稿賞三軍,賞賜的摺子和物資一車車的送往邊關。
只是,東西尚未到達邊疆,噩耗卻從邊疆又來到京城。
李淳好大喜功,擅自率軍追逐烏合卓,被烏合卓生擒。
烏合卓極其囂張,調轉馬頭,重新開始騷擾邊境。
每一日,他都將李淳身上的物件射回城中,又綁着李淳馱在馬上耀武揚威。
偏偏邊關守將忌憚李淳的身份,不敢真的射殺,也不敢冒然出兵。
我回到宮中,父皇怒極,一向沉穩的他狠狠砸了花瓶擺設。
「窮寇莫追,他不知道嗎?」
「他堂堂皇子就這樣任由敵寇欺辱,他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嗎?」
父皇是真的失望透了,纔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聽到那句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莫名抖了一下。
夢裏,我被烏合卓捉住之後,其實並沒有機會死,手腳被綁了,下巴被卸掉,想尋死都沒有辦法。
我不知李淳是否和我情況相似,但我實在不想同情他,他是咎由自取。
我壓下滿心不安,問父皇打算如何處置。
父皇無奈的垂眸,渾身Ťů⁻上下失了力氣。
他已經沒了二弟,三弟如今只有十歲,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稍稍機靈點的四弟年僅七歲……
而這幾年,父皇明顯的老了。
我陪着父皇坐在地上,將腦袋靠在他肩上,靜靜的陪着他。
良久,父皇長嘆一聲,「拂雲,你若是男兒該多好……」
我心中酸澀,喉頭髮漲。
我能聽得出來,父皇並非嫌棄我是女子,他寵我,愛我,比兒子更甚。
若我是嫡長子,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他可以直接讓我做太子,不需要猶豫,不需要考量。
他是真的覺得我不錯!
可惜啊,我是女子……
我輕聲道,「父皇,您不必擔憂,您春秋鼎盛,福壽無疆,將來定會有一個如仁宗,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兒子,您的福報在後頭呢。」
父皇扯動脣角勉強笑了一下,旋即又是長長的沉默。
等我離開宮廷,父皇下了旨意:射殺李淳。
一隊輕騎從我車邊掠過,我目送他們遠去邊疆,只覺得世事滄桑……

-20-
等消息的日子最是難過。
萬幸來得是好消息:父皇的摺子尚未送達邊疆,邊疆的摺子已到了京城。
摺子中說,程肅率了一支輕騎埋伏了兩日,在夜色掩蓋下突襲了烏合卓,救了李淳,如今已帶着李淳回京了。
我聞知消息,一顆心大起大落。
萬幸李淳被程肅救了,不然,這必是載入史冊的恥辱。
可又滿心的憤懣,李淳該死,他爲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死在戰場上?
我無法怪程肅,因爲李淳的身份,程肅不得不救,不然烏合卓會持續騷然邊境,邊境永遠不得安寧。
可救了,又如同喫了一隻蒼蠅,噁心的不上不下。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命運如同一個環,似乎怎麼掙扎都像在原地打轉……
程肅回京,父皇親率百官去城門迎接,這是給凱旋而歸的將軍最高的禮遇。
百姓夾道歡迎,無數鮮花扔在程肅馬前,還有大膽的姑娘將自己的帕子往程肅身上扔,程肅不動聲色的將帕子拂下去。
我看到這一幕,有點生氣,又有點滿意。
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波動,我微微垂眸,默唸了幾遍《清靜經》……
程肅在城牆上掃視一圈,目光如炬的找到我,他啓齒露笑,揚了揚手中一個信封。
我定睛一瞧,旋即紅了臉。
那是我寫給他的信……
他竟隨身帶着,還在衆人面前張揚出來。
「……」
真傻!
我咬脣扭過頭去不看他,目光落在了程肅身後的一匹馬上。
那馬上坐着面容枯槁,畏畏縮縮的李淳,他一雙眸子如做賊,讓人看到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心中長嘆,知道李淳是真的廢了。
他被烏合卓磨去筋骨,折斷翅膀,再無資格登上皇位了ŧū́₄……
舉國上下歡慶三日。
三日後,我回華陽觀。
在路上遇見了程肅,他一身文士打扮,依舊氣宇軒昂,英姿勃發,看見我的瞬間,他眸中迸射出驚喜的光。
他騎馬伴在我的車旁。
我張張口,不知道說什麼。
他掀開窗簾,遞了一包東西過來。「邊疆帶來的小玩意兒,我想你會喜歡。」
我看着那包袱,沒忍住好奇心打開,這一瞧,琳琅滿目的,都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
他當我是小孩子?
實在放肆……
可那個會自己動的小人,真好玩兒啊……
到了山下,他拉着我一起爬山,宮女嬤嬤們跟在很遠的地方。
他眸色凝重,不確定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怎麼?」我感受到他語中的壓抑。
他垂眸,掩住眸中殺意,「我不想讓李淳回來的,他不配!」
我心中一凜,不知道說什麼。
李淳不爭氣,他又笨又討人厭,又虛榮又狂妄自大。
他有一千一萬個缺點,他萬分該死。
可都改變不了他是皇子,是我弟弟的事實。
我感到一陣虛弱,幽幽一嘆。
「若晚兩天,父皇的旨意就到了,那時候你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如今,只能說天意弄人……」
「是啊,天意弄人。」程肅看着蜿蜒的青石苔路,滿目惆悵。
「烏合卓綁着他天天來騷擾,將士們束手束腳,死傷無數,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無辜將士因他而死,只能去救,可救了並不心甘情願。」
「突襲那日及回京的路上,我有無數機會讓李淳死掉,可我害怕……」
我好奇,「你害怕什麼?」
程肅無奈的笑了一下,「害怕我若殺了李淳,和你是不是就再也不可能了。」
我思緒紛亂。
是啊!
父皇雖下了聖旨,但李淳終究是他的兒子。
若李淳死在程肅手上,軍中人多眼雜,父皇定會知道真相。
到時候,父皇會感謝程肅還是怨憎他?父皇還願意讓我和程肅在一起嗎?
不對!
我爲什麼要想到和程肅在一起?
我呆立當場,再次深刻地意識到,其實下意識裏,我早就將那夢中三年當了真,我早已把他當做我的夫君,我的心沒有一刻從他的身上移開過……
程肅看我停下,他緊張道,「我嚇到你了?拂雲,你別怕我好不好,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傷害你半分,我只會保護你,愛惜你,讓你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我們成親吧!」我軟軟開口。
「什麼?」輪到程肅發呆了。

-21-
母后問我,「你真的要嫁給程肅?」
「張天師算過程肅和劉煦的命格,程肅命中有劫,生死未卜,福運難料;反而劉煦命格貴重,位極人臣。」
「母后寧願你嫁給劉煦,現世安穩總比提心吊膽好。」
我心中一凜。
命中有劫,大概是三月的死劫。
這個劫不是已經過去了嗎?還是程肅還有別的劫數?
再說了,按照夢中所示,哪有什麼現世安穩。
我輕聲道,「母后,您有沒有讓張天師算過我的命格,我此生是否註定是程肅的妻子呢?」
母后面色微變。
良久,她嘆道,「那就成親吧!」
我一驚,原來母后真的算過,原來我真的註定是程肅的妻子……
看來有些命運是註定不能改變的。
比如,夢裏夢外,我都要做程肅的妻子,那後面的部分呢,山河破碎那一部分的命運,真的能夠改變嗎?
想到這裏,我又焦慮起來。
但我想,程肅還活着,陳相死了,曹順削弱了,李淳也沒被重用。
那麼,有些事應是能改變的吧……
我和程肅的大婚籌備了起來。
日子是欽天監交上來的,我明裏暗裏的暗示劉煦,讓他交幾個近點的日子。
但最終呈上來的最早的已到明年五月,最晚的是後年年末。
我:「……」
母后笑了,「你是宮中出降的第一位公主,又是嫡出,理應隆重一些,若匆匆出降,後面的公主不能越過你,便也要一切從簡。」
「她們平日裏已經低你一頭,一生中耀眼的日子只有成親這一刻,若讓她們一切從簡,太過委屈,只怕生了怨氣。」
我想想也是,便選了明年五月的日子,安心待嫁。
錦珠將自己私藏的珍品統統送了過來,曹順也派人送來大禮。
我看着那些金珠寶玉,並沒有多少歡喜。
程肅曾說過,他突襲烏合卓時,曾讓曹順堵截烏合卓,那一戰若是成了,他們有希望將烏合卓全殲,戎國十年內不敢來犯。
可曹順的兵馬硬是晚來了半個時辰。
就是這半個時辰,貽誤戰機,讓烏合卓跑了。
雖然父皇藉此懲治了曹順,將他一降再降,但終究於事無補。
我仔細想了想,大概曹順怕沒了烏合卓,父皇會拿他開刀,他的一雙兒女在上京,又不能反,便只能讓烏合卓活着。
可他忘了,他是大楚人。
與敵合謀,如同叛國,千刀萬剮都不爲過。
再者,父皇早就向他表示過,若他肯放下兵權,父皇會讓他榮養天年,也不會虧待曹氏族人。
大概,他是不信父皇的……
君臣相忌,是禍亂之始。

-22-
父皇爲了嘉獎程肅,封他爲定北侯。
他小小年紀,便封候拜將,與他父親一起並稱一門兩公侯,這是無上的榮耀。
一時間,程府炙手可熱。
可程家卻很低調,除了必要的人情往來,其餘逢迎奉承一概拒了。
我的婚事有條不紊的籌備起來。
有了先前爲李淳婚事做的準備,許多東西可以直接拿來用,也有許多不合規矩的東西,父皇卻允准我用,說不算逾矩。
等到了大婚那日,我驚訝的發現,父皇將我和程肅大婚的規格提升到了與太子大婚無異。
我望着屬於太子的儀仗和九龍轎,愕然的回看父皇,母后。
父皇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這儀仗你擔得起。」
我感受到父皇對我的期許,心裏湧起一股哀傷,若我是男子……該多好。
若我是男子,我可以爲父分憂,征戰沙場,肅清朝堂。
可我是女子,只能被拘束在後院宮牆之中,心焚似火,卻力不從心……
我強忍着淚水,如踩棉花一樣的登上了龍轎,到了公主府,暈暈乎乎的走完流程,被人攙扶進洞房。
沒多久,程肅來了。
他身上沾染了酒氣,卻隱隱還有果香,想來他進入婚房前,特意換了一件衣服。
我感受到他的靠近,緊張的握住手低下頭去,帕子被倏然揭開。
程肅滿面含笑,眸光驚豔。
「拂雲,你真美。」
這一句話,如陽光一般驅散了我心底的不安和抑鬱。
我忍不住笑了。「肅郎風姿更甚,我心甚悅。」
程肅壓了下來,將我撲倒在牀上,他的氣息在我耳邊纏繞,脣齒輕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似抱怨,又似懲戒。
「拂雲,你讓我等了四年。」
是啊!
四年……
沒想到,四年後,我還是嫁給了程肅。
若早知如此,我何必拒婚呢?
可若沒有這個四年,我又如何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切彷彿一個環,又彷彿一個死結。
我輕聲道,「那你想如何?」
他眸色微深,目光危險的看着我,「很快你就明白,我說過,我不是好辜負的。」
他輕輕吻上我的鎖骨,我如夢似幻的承受着,忍着羞恥和悸動,只覺得一切都如夢中一般,太過美好。
只是到了最後一步,他戛然而止,變得遲疑。
我滿心躁意,嗓音微啞,「怎麼了?」
他黑眸凝重,明明其中充斥着可怕的情愫,卻又硬生生的忍住,變得堅定又果斷。
「再等等!」
「等什麼?」
他緊抿着脣,不說話,卻爬起來,拿被子將我嚴嚴實實的蓋上,又將自己整理好,躺在我的身側,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哄道,「睡吧,今天你肯定累壞了。」
我:「……」
「程肅,你做什麼?」
我要掀開被子,他手指堅定地壓住被角,黑眸看着我,語意剋制。「拂雲,別動,我的定力沒那麼好,再等等,等到一切塵埃落定。」
「什麼叫一切塵埃落定?」我心中一顫,隱隱感覺到了什麼。
他閉了閉眸,鄭重道,「我說過要許你一世安穩。」
「在你二十歲之前,我會拿下戎國,作爲給你的生辰禮。」
「到那時,一切都會變好,也只有那時,我纔有資格和你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我感受到一陣難言的窒息。
那一刻,我特別想告訴程肅,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們都死了,死的很慘。
可我張了張口,又羞恥的將話吞入肚中。
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他,在夢裏我被人凌辱了無數遍。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安靜乖巧的躺下,我忍着眼角的澀意和喉頭的哽咽,輕聲道,「我情願的,你將我怎樣,我都情願的。嫁給你,我此生絕不後悔。」
程肅的身子顫了一下,他的手撫到我的臉上,「睡吧,乖!二十歲很快就到了。」

-23-
我和程肅過上了明明睡在一起,卻剋制有禮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對誰都是折磨,可兩個人都沒捨得分開,就這樣在水火兩重天裏生活着。
等到了初冬,他又要去軍營了。
去年冬天,戎國沒來,但今年戎國遭遇了罕見的大雪災,急缺物資,他們爲了活下去,一定會來燒殺搶掠。
程肅在衆目睽睽之下,俯身親了我一下,他轉身騎上高頭大馬,鄭重如發誓一般的說道,「等我回來!」
我眼角微潤,心裏有無數的話想告訴他。
可細想,我除了知道戎國要進攻,再沒有任何細節可以告訴他,讓他提前防範。
千言萬語,最後只能化作一句,「小心曹順與戎國勾結。」
程肅深深看我一眼,凝重點頭。
大軍出發,塵土飛揚中,他的身影漸漸看不見了。
我在城門上站了半晌,直到冷透了身子,才回過神來。
程肅走了,是真的走了。
而我的魂兒彷彿也隨着程肅走了
其後的許多日子,我無精打采的。
錦珠見我失魂落魄,約我一起到善春園賞梅散心,我不忍拒她,便一起去了。
今年的雪特別大,冬梅上壓了層層的雪,遠遠看去,雪和梅分不清楚。
錦珠嫁了人,母后做主,讓她自己挑選夫君。
她選了一位新科狀元,很是滿意,紅潤的臉頰,炯炯有神的目光都說明夫君對她很不錯。
晚上,我們在暢春園住下,她和我如小時候那般並肩而眠。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有件事情,姑母不讓說,怕影響你的心情,但我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曹明玉自殺了……」
我本來昏昏欲睡,但聽到曹明玉的名字,一下子睡意全無。
我下意識覺得這不可能,不由得斷然道,「絕無可能。」
「她的確自殺了,只是沒死成。她很恨你,在自殺之前一直詛咒你。姑母已經派人嚴加防範,防止她再次自殺。」
「我覺得你還是小心爲上,曹明玉是個瘋子,她和我們不一樣的。」
「不過,你別怕,我會護着你的。」
錦珠黑眸如星,堅定又執着。
我點點頭,思緒紛亂。
曹順被父皇一貶再貶,手中權柄大部分已歸程肅。
他要反,恐怕也沒有資格反了。
曹明玉自殺應該與曹順無關。
折騰許久,終於睡下,只是心神不寧,一直半夢半醒。
睡夢中,我看到曹明玉披頭散髮的盯着我,又看到她如輕雲一樣的散了。
我猛地驚醒來,目光悚然的看向窗外。
不對,還是不對!
曹明玉很惜命,很有韌性。
她會萬般死法,但絕不會自殺而亡。
她一定另有所圖!
我看向被我驚醒的錦珠,急忙問,「曹明玉的園子有沒有增加人手?人手是誰安排的?侍衛是哪一隻兵營的?」
「我……我不知道。」錦珠愕然。
我急忙披衣下榻,斷然道,「我們回去!快!」
錦珠很慌,卻還是努力穩住,召喚來宮女嬤嬤,伺候我們穿衣出門。
一出門,便看到京城的方向,火光繚繞,直衝雲霄。

-24-
錦珠慌了。
我也慌了。
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騎上馬,快馬加鞭的往京城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便遇上從上京出來報訊的人。
那人一臉驚慌的勒住馬,「殿下,敵襲!有敵襲!戎國來犯,戎國人打進來了。」
戎國……
我一陣暈眩,夢裏的事情終究發生了。
可怎麼發生的?
難道是曹順再次勾結戎國?
不,不可能是曹順。
我急忙問,「戎國人怎麼進來的?他們怎麼能悄無聲息的來到上京?」
「屬下不知,那些人手中有蓋着陛下印璽的入城公文,他們騙開城門後,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
「城中如今已經亂了,皇后娘娘讓您快逃!」
「上京回不得Ṫų₂了,殿下,咱們快走吧!」
那人說着,眼淚流了下來。
錦珠眸中含淚,卻忍着不敢哭,她緊緊抓着我的衣袖。「拂雲,我們怎麼辦?」
我呆立當場,驚恐之下,眼淚竟也情不自禁的流下。
該怎麼辦?
我看着隨行在側的人,大多是宮女嬤嬤,侍衛僅幾十個。
這樣一批人回到上京,無疑是去送死。
可不回麼?
我的父母親人都在上京,錦珠的父母夫君也都在那裏。
我凝眸看向錦珠,「你帶人先逃往開陽,讓當地的官兵前來勤王,這是信物,他們拿到東西不來形同造反,你可以先斬後奏。」
「我只能給你十個侍衛,一路上要靠你自己。其餘侍衛,跟本宮回上京。」
我顧不上多說,翻身上馬,率衆奔馳而去。
錦珠在我身後氣急敗壞的大喊,「拂雲,你……」
馬蹄聲太響,她說了什麼,我聽不清……
我心急似焚,只想回去。
風吹乾了眼淚。
我摸摸懷裏的匕首,暗自下了決心,這一次,若實在不行,我可以先死的吧?
父皇已經有了一個喪權辱國的兒子,不能再有一個被百般凌辱的女兒。
堂堂大楚的顏面,不能這樣被人踩在腳下。
只是要對程肅爽約了……
眼角又澀又漲,我咬住脣瓣,強迫自己思考眼前事。
這一次戎國前來,只爲搶人搶東西,他們不敢戀戰,會在洗劫一番後快速撤退,若能搶一些皇族回去做要挾,便是大功一件。
我心裏快速盤算着他們的逃亡路線,不停的派出侍衛四散傳令,讓戎兵逃亡路上的當地官兵準備伏擊。
這一次,我要讓戎兵有來無回!
等到達上京,跟隨在我身側的侍衛只餘十幾人。
進入城中後,到處都是伏屍,大火。
人羣紛亂,敵我難分。
我被侍衛護擁着抄小道靠近皇宮,又從冷宮的宮牆處潛伏進去。
整個皇宮在一片腥風血雨中,到處都是喊打喊殺和慘叫聲,宮妃,宮女,太監一個個如無頭蒼蠅一般的找地方躲藏。
混亂中,有人向我砍來,身邊的侍衛衝了上去……
我迅速向着母后的宮殿跑去,路過一處宮殿時,一隻手猛地將我拉了進去,捂住我的嘴巴……

-25-
我的心噗通亂跳,昏暗中仔細分辨,纔看清眼前人是十皇子的生母麗妃。
麗妃猛烈的搖頭,見我認出了她,便放開我,示意我不要說話,並指了指外面。
我這纔看清楚,外面有人摸過來了,而領頭之人赫然是烏合卓……
在烏合卓的身後跟着的儼然是畏畏縮縮的李淳。
那些沒有想明白的事,在這一瞬間都想通了。
爲何烏合卓能悄無聲息的靠近上京,爲何他會手持蓋了父皇印璽的公文進城?
原來是李淳這個內賊。
不,不止李淳,還有陳嬪。
李淳自回京後就被囚禁在廢園,他沒有機會接近父皇,能夠接近父皇還能順利偷到印璽的只有陳嬪……
那一刻,心中的恨意滔天而起,無數後悔在胸口盪漾。
我應該殺了李淳的,我該殺了他的。
麗妃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搖搖頭。
她眸光含淚,轉身快速從角落抱起一個襁褓塞進我的懷裏,又指了指角門。
而她自己,則抱起另一個塞了衣服的襁褓奔跑出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我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我只能僵硬的抱着被塞進我懷裏酣眠的十皇子,眼睜睜看着麗妃跑出庭院。
她跑的飛快,用盡了生平力氣。
她這一去,定然活不成了。
可她彷彿根本沒想到自己……
她的舉動吸引了烏合卓和李淳。
李淳叫道,「老十,她懷裏是老十!」
烏合卓狂笑着向麗妃追去……
我眼角酸脹,喉頭哽咽到不能言語。
可我根本不敢停下來悲傷,我輕手輕腳的抱着十皇子快速向角門奔去。
那一刻,我莫名冷靜。
李淳與烏合卓合謀了,侍衛們不知道李淳叛變,會以爲李淳被烏合卓挾持而縮手縮腳。
李淳的目的則是殺了所有的兄弟,只留下他一個。
等到戎兵撤走,他是唯一活下來的皇子,即便再不成器,也可以順理成章登基爲帝。
戎國將他送上了皇位,自然會捏着他的把柄讓大楚俯首稱臣,大楚的臣民都將成爲亡國奴……
如此說來,父皇和母后危矣!
我猛得停下腳步,看向父皇和母后的宮殿,那裏果然火光沖天。
我渾身僵住,如墮冰窟。
而此時,我懷裏的十皇子哼哼了一聲,小嘴癟了癟,有要醒的跡象。
我急忙將他的手指塞進他口中,他吮着手指,漸漸安靜下來。
沒法逃了,繼續走下去,十皇子被顛醒一哭,定會引來戎兵,到時候我們都得死。
我左右看看四周,大雪下過沒多久,宮女已清掃出許多雪,堆積在一旁……
我狠狠心,脫了外袍,包住十皇子,然後快速刨出一個雪洞,將自己和十皇子簡單的藏起來。
這法子並不好,有些露出來的地方,我只能賭天很黑,那些戎兵看不清……
沒多久,幾個戎兵從這裏路過,他們看見雪堆一臉興奮。
「剛纔有人就藏在雪裏。」
「你戳這個,我戳那個。」
我眼睜睜看着那戎兵一步步走來,心都涼了……
我抱着孩子,跑不過他們的。
難道……真的要死了嗎?
而此時,我身旁的雪堆動了,一個小太監尖叫着從雪堆中跳出,吸引了幾個戎兵的注意力。
他逃走時飛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眸中含淚,是明知必死卻依舊慷慨赴死的決然。
幾個戎兵獰笑着追上去,沒多久,慘叫聲響起又戛然而止。
我渾身僵住,被一股巨大的悲憫襲擊。
那個小太監,他叫什麼?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記得宮中有這樣一個人。
可他卻爲了救我死了……
我努力想記起他的名字,努力想記住他的臉。
眼淚很快凍結在臉上,徹骨的寒意從骨縫裏滲出,我抖到無法自抑。
我沒被殺死,但快要凍死了。
昏昏沉沉間,我告訴自己,李拂雲,你不可以死,你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讓那些爲你而死的人死的值得。
不知過了多久。
另一種喊殺聲響起,我聽到了「大楚威武」「殺光戎賊」的口號。
我們的人,來了。

-26-
我醒來時,在一間簡陋的屋子,這是不知哪個宮女的居所。
一個嬤嬤聽到我的動靜急忙過來,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殿下,您醒了。」
「父皇母后呢?老十呢?」一出聲,喉嚨痛到冒煙,彷彿無數根針在扎。
可跟心裏的焦灼比起來,這些都不算什麼。
嬤嬤臉上的笑容僵住,她沒有回答我,反而從牀腳抱起一個襁褓。
「您看,這是十皇子,多虧了十皇子哭,奴婢們才能發現您。」
「您將十皇子護的真好,奴婢們找到您的時候,您身上冷冰冰的,可十皇子還是熱熱乎乎的……」
我打斷她,「父皇,母后呢?」
嬤嬤紅了眼,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哀聲道,「陛下駕崩,皇后娘娘薨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響,不可思議的盯着她的嘴巴,只覺得她的嘴巴在動,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說了什麼?
良久,聲音終於湧進了我的耳朵。
「殿下,好幾個皇子被殺了,只有大皇子和十皇子僥倖逃過一劫。」
「幾位公主和妃嬪都被搶走了。」
「幾位娘娘不堪受辱,自殺薨逝,如今滿宮皆亂,僥倖活下來的各個悽楚惶恐。」
「殿下,您可不敢再出事,您要是出事了,這宮裏可怎麼辦?」
「前朝有大皇子主持大局,後宮如今可只能靠您了。」
我徹底清醒了。
「你說什麼?前朝怎麼了?」
嬤嬤驚愕心疼的看着我,她顯然以爲我被這事實打擊壞了,她小心翼翼的又說了一遍。
滿腔的悲傷瞬間被恐懼代替。
李淳得逞了。
他想趁着滿宮大亂,先繼位登基,只要得了朝臣們的支持,他便是名正言順的大楚新帝,想要將他拉下來,便千難萬難。
我快速起身,披衣下牀。
嬤嬤驚訝的看着我,不明白我要做什麼。
我快步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從她懷裏抱過老十。
如今宮中大亂,人人都以爲李淳是未來皇帝,他若下令殺了老十,大把的人上來爲他衝鋒陷陣。
我不敢冒險將老十交給任何人,只能親自帶着。
我忍着滿身痠痛,直奔朝陽殿。
纔到門口,便聽到裏面李淳的哭聲。
「戎賊一日不滅,我一日不會登基爲帝,你們不要再說了。」
「父皇……孩兒不孝,孩兒來遲了……」
大殿中,無數人跟着李淳痛哭流涕,頓時,哀聲四起。
我淚如雨下,喉頭脹痛,卻不敢發出一聲。
李淳……
他倒會演戲。
他敢出現在衆人面前,想必已將自己擇的乾乾淨淨。
宮女侍衛們雖可作證,但此情此景下,讓他們出頭無異於送死,而且也太慢了,中間難保不出變故。
再者宮廷之爭,向來無關對錯,只關乎利益,我不敢保證朝臣們一定會向着我,和敢叛國的李淳相比,我能承諾給他們的利益一定不夠豐厚。
我抬眸看着遠處,心中明白,我眼下的路大概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我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闖了進去。
「淳弟,父皇呢?父皇真的駕崩了嗎?」
李淳扭頭看見我和老十的瞬間,面色大變,但很快,他調整過來,眼淚簌簌。
「皇姐,是真的,我們沒有父親了。」
是啊,我們沒有父親了,我們也沒有母親了。
可李淳的母親還活得好好的,還在等着當太皇太后。
她在做夢!
我哭倒在地,傷心欲絕。「怎會如此……」
衆目睽睽之下,李淳不敢將我怎樣,只能陪我一起哭。
「皇姐,你節哀,不要哭壞了身子,父皇一向最疼愛你,你若如此,父皇地下有知,如何安心?」

-27-
我抬頭看向他,哽咽道,「你讓我如何節哀?我剛在門口聽到你說不願登基爲帝,如今父皇沒了,大楚江山無以爲繼,你不登基爲帝,難道想將大好河山拱手相送給戎賊嗎?」
「皇姐!」李淳愕然,顯然沒想到我竟如此說。
我垂淚道,「我剛回來,就聽聞弟弟們被殺,老十是嬤嬤從雪地裏救出來的,他如今這般小,難當大任。」
「你不當皇帝,難道要絕了我李氏江山?你如此,可對得起父皇教誨?」
「你今日若不登基爲帝,便不是我李家男兒!」
李淳明顯鬆了一口氣,臉上的喜色差點沒忍住,他急忙用袖子掩面,做出不忍狀。
其餘大臣見我如此堅定,也紛紛附和,恭請李淳登基。
李淳終於含淚道,「皇姐,你放心,我絕不辜負你的心意,這大楚江山我絕不會讓戎賊再侵佔半分,皇姐,你起來吧。」
他伸手來拉我。
我借勢起來,在站起的一瞬間,從懷中抽出匕首,一刀扎向李淳的心窩,又快速拔出,划向他的脖頸。
鮮血噴射,血光飛濺。
這是程肅教我的唯一的一招殺人術。
新婚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他固執的要我學,沒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李淳連連後退,捂着心口,轟然倒在地上,他目光驚愕又怨毒的盯着我,死不瞑目。
而我看着他,心中的恨轟然卸了。
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手足相殘。
而我終於做了一個手刃親弟的人……
這變故將所有人都驚住了,無數人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人羣紛亂,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轉過身來,努力用最冷靜的語氣,最簡潔的用詞陳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指出李淳叛國的事實。
幾個大臣目光冷峻,氣勢格外強悍。
「殿下,即便大皇子有罪,也該審問後再行定奪,您先斬後奏,是壞了國法家規,若人人都如此行事,朝綱何在?」
「再者,殿下所言不過是一面之詞,不足爲信。」
「臣深以爲然,公主殿下當堂斬殺大皇子,理該先押入大理寺候審,路親王以爲如何?」
他們要關我?
我想不明白,但很快,我懂了。
父皇,母后不在。
我又斬殺了李淳。
如今健全的可以繼承大統的只有我懷裏的老十,他們如今都想做顧命大臣,挾天子以令諸侯。
而我這個嫡長公主是他們權臣之路上最大的阻礙。
我血湧喉中,怒不可遏,用匕首指着四周,厲聲道:
「本宮看誰敢?」
「如今守着邊疆的是本宮的夫君,敢對本宮不敬,大將軍歸來,必定踏平上京。」
衆人被我震懾,神色卻越發陰沉。
「殿下,即便如此,您一介女流,也不該干政,朝廷終究是男人的事情。」
「如今大皇子已死,請公主暫居公主府不得外出,剩下的事交給臣等商議。」
「十皇子是陛下唯一血脈,還請殿下將十皇子交給臣等輔佐。」
立刻就有人上來想將我懷中的老十搶走。
我面含如霜,乾脆利落的用匕首指着自己的脖子。
「本宮看看是誰想逼死朝廷嫡長公主?」

-28-
我目光冰冷的自衆人身上掃過,無人敢與我對視,一個個不自然的垂下眸子。
父皇母后的死他們並不悲傷,上京被搶他們不急着去追戎兵。
他們在乎的是自己的權力分割。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
皇帝可以換,但只要皇帝想坐穩皇位,必定要任用世家子弟,任用他們這一批讀書人。
所以,他們不在乎誰做皇帝,他們在乎的是誰能挾持皇帝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個弱小的皇帝,甚至比李淳還好用。
我也陡然間明白,爲何父皇兢兢業業,卻依舊無法逆天改命,原來真正的隱患是把持權力,架空皇權的世家……
這個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忍着淚意,腦中快速飛轉。
這些世家還沒有造反的決心,而勤王的兵馬會很快從各路趕來,只要挺過今日,我便有機會反敗爲勝。
幾位大臣相視一眼,「殿下,您今日殺了大皇子,又挾持十皇子,究竟是爲了大楚江山着想,還是想自己登基爲女帝?」
「若殿下真爲大楚江山着想,此時便該聽從臣等的建議,退回後宮,將前朝交給臣等處理。」
「若殿下想登基爲女帝,此事史無前例,臣等即便死在此處,也絕不會讓殿下得逞。」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如刀。
我氣息一窒。
登基爲女帝?
我手無兵馬,如何做女帝?
他們想往我身上潑髒水,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休想!
我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皇室宗正路親王,「皇叔,你我一脈同源,您不爲我說句話嗎?我今日的命運,焉知不是您的來日?」
路親王眉眼一震,顯然聽懂了我的暗示。
皇室嫡系垂危,路親王作爲旁支,又是皇室宗正,他的子孫是皇帝的最優人選。
他一直不說話,大概是想看這些世家對付我,至於老十,一個稚子,養不活也是正常的事。
可世家勢大,即便他想讓自己的子孫坐上皇位,只怕也會落得與我一樣的下場。
他沉吟着,「福茂,幾位大人說的不無道理,你畢竟是一個女子,即便是嫡長公主,朝堂的事兒也和你沒關係……」
我氣息一窒,心都涼了。
恰在此時,殿門口傳來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
「末將王叢奉大將軍之命前來勤王,末將參見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宮外兩萬精兵聽候殿下吩咐。」
人羣愕然,紛紛讓開,我便看見了跪在殿前的王叢。
他脊背挺拔,單膝跪地,彷彿一把利劍,隨時等着出鞘。
程肅派人來救我了?
他是怎麼料到上京有難的?
我緊繃的心一下子鬆懈下來,哽咽道:「王將軍請起!」
王叢躬身起立,目光精悍的從衆多大臣的身上掠過,最後落到了路親王身上。
路親王面色變了幾變,硬是擠出來一張笑臉。
「不過,福茂,陛下對你下過特例,你曾用太子儀仗出嫁,與男兒無異,自然可以干政。」
「你放心,皇叔是向着你的,誰若對你不敬,便是對皇室不敬。」
「至於李淳,他死的好!」
「你要是當女帝……」他咬咬牙,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那也不是不行,皇叔是贊成的。」
我:「……」
那一刻,我如雷轟頂,彷彿被打通了奇經八脈。
我看看王叢,看看路親王,再看看那些面色鐵青的世家。
我陡然間意識到,我手裏有兵了,能被程肅派來千里迢迢勤王的人,忠心無疑。
若我此時開口說自己要當女帝,想必無人敢不從。
我腦中快速運轉着……
若我當了女帝,處置朝政會更加便宜,不會像如今這般縮手縮腳。
我和程肅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君臣不相疑,大楚的未來更加昌盛。
連父皇都允准我用太子儀仗,他心中對我的期待不言而喻。
我鬥倒了陳相,除了奸佞,還扳倒了曹順,我身上具備成爲帝王的素養。
可我真的能當女帝嗎?
前朝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我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還有程肅,我若當了女帝,他便是皇夫,我能讓他在後宮待着嗎?
將來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帝位我該傳給自己的孩子,還是傳給父親的孩子?
無論傳給誰,都有反對的聲音,都是在給大楚的未來埋下禍端。
我真的可以不顧未來的憂患,而心安理得的當女帝嗎?
我看着大殿中的皇帝寶座,內心劇烈的掙扎着。
上前一步,便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退後一步,便要俯首稱臣聽命於人。
我一向沒有野心,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我的野心前所未有的膨脹。
權力不僅僅是男人的毒,也是女人的……

-29-
「哇」的一聲啼哭,將我從魔怔中驚醒。
老十哭了。
他小臉漲得通紅,眼淚滾珠子似的流,一雙烏黑的眼睛懵懂的看着我,柔嫩的手指伸向我的臉頰。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指,那麼小,那麼軟。
我心中一聲長嘆……
若我真做了女帝,他該怎麼辦?
他大概會活的惶恐不安,認爲自己只有死路一條吧?
而我爲了坐穩皇位我又該殺多少人呢?
我祝福過父皇,說他將來定然會有一個如文帝,仁宗一般的兒子。
父皇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可以食言呢?
我輕聲道,「你想當皇帝嗎?那便你來當吧!」
希望你別嫌苦,別喊累。
因爲帝王是沒有機會後悔的。
我將懷中的老十舉起,高聲道,「十皇子爲我大楚新帝,爾等跪拜新帝!」
老十的哭聲嘹亮有力。
羣臣跪拜,萬衆俯首。
我怔怔地看着皇帝寶座,心中一片蒼涼。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成爲女帝的機會這一生恐怕也只有這一次,而我也永遠沒有機會後悔了……
羣臣退去,祭拜父皇母后。
大殿中。
只剩下我和王叢。
我示意他上前,「大將軍如何得知上京有難?你們從何處而來?路上可曾遇見了戎兵?」
王叢沒想到我問的這麼細,眸中神色漸漸鄭重,他一五一十得講了來時情況。
烏合卓很是狡猾,一路大軍照常攻打邊疆,另一路輕騎則奇襲上京。
程肅心細如髮,發現敵軍數目不對,便派斥候細查,推測出烏合卓的異動,急忙派兵前來。
王叢帶兵輕裝簡行,連夜奔波,按理該早到上京。
可他們一路上被地方查問耽誤了許多功夫,有些人明知他前來勤王,卻還是怕擔責不開城門,他只好拿着大將軍手令將人殺了才能通行。
我冷嗤一聲,覺得無比可笑。
大楚的士兵想要進京千難萬難,而戎兵卻如入無人之境,這其中有多少人收了好處?
若有一個人肯用點心攔下戎兵仔細盤問,烏合卓都不能打到上京來。
京城有世家把持,而地方上則是豪強的天下。
父皇在世時,都拿他們沒辦法。
我和老十,一個女子,一個稚子,大概還是要走父皇的老路,拿他們無可奈何。
我微微垂眸,手指緊握,內心劇烈掙扎着。
「王將軍,你此次帶來多少人馬?」
王叢更驚愕了,大概他以爲他說有兩萬人馬,我就會信。
他恭敬道,「只有一萬輕騎,但都是軍中精銳,可以一當十。」
我點點頭,心中微澀。
軍中少了一萬精銳騎兵,這不是小事。
「那程肅怎麼辦?」
「殿下!」王叢鄭重,「大將軍說了,邊疆沒了,可以再打回來,若上京沒了,國就亡了。」
程肅說得對。
可我心裏卻莫名湧上一股詭異的不安。
我壓住那絲縷恐懼,提氣鄭重道,「王將軍,本宮要拜託你一件事,此事成了,可保大楚十年安穩,不過你怕是要留下一世罵名,你敢做嗎?」
王叢抬眸定定的看着我,「大將軍讓末將一切聽從殿下的吩咐,殿下請下旨,末將無不從命。」
「好,你很好!」我看着眼前壯志凌雲的將軍,心中的澀意更濃。
他該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封爵成侯,如今卻要做我手中殺人的刀,真是辱沒了他。
我低聲吩咐了他幾句,又將一個名單交到他手中。
他臉色越來越凝重,卻沒有一聲質疑。
很快,他單膝跪地,鄭重行禮,轉身大步離去。
王叢留下三千士兵穩住宮中,獨自帶着剩餘士兵殺伐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抱着老十,轉身奔赴自己的戰場。

-30-
我來到昭和殿。
在羣臣注目之下,走到最前面跪下。
昭和殿燒沒了。
我的父皇母后,屍骨無存。
他們明明那麼好,他們不該是這個下場。
我抱着老十,眼睛痛到漲裂,卻一滴淚也掉不下來。
羣臣環伺,我絲毫不敢表現出異樣,更不敢讓他們的腦子停下來。
這些人都是人尖子,他們若是細想,便該知道,此時我把他們留在宮中不僅僅是爲了祭奠父皇母后,還另有所圖。
我垂了垂眸,淡淡道:「將陳嬪帶來。」
我身後一陣躁動,那些大臣顯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以爲我要整頓後宮,秋後算賬。
沒多久,陳嬪來了。
她勉強鎮定着情緒,等看清楚跪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是我和老十,而不是她以爲的李淳,頓時面色慘白,嬌容失色。
「福茂,怎麼是你?」
「大皇子呢?李淳呢?」
很快,她眼睛移到了另一側用白布蓋着的屍體上,屍體的頭臉都遮擋着,只一雙皁靴露了出來。
李淳的鞋子,她這個母妃認得很清楚。
她一下子懵了。
「淳兒!」
她撲過去,掀開白布,看到李淳僵硬冰冷的臉頓時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
「淳兒,你活過來!」
「你丟下娘一個人可怎麼辦?」
「是誰殺了你,是誰?」
她看到了李淳遭爛的心口,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兇獸的從衆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我頭上。
「李拂雲,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殺了我的淳兒,是不是你?」
她不等我回答,猛地撲過來,帶着要和我同歸於盡的氣勢,卻被我身邊的侍衛一腳揣在地上,正中心窩。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緩了緩氣,回過頭來,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狠毒的詛咒着,「李拂雲,你殺死親弟,毆打嬪妃,你不得好死。」
我淡淡道,「將你和李淳如何與戎國勾結交代清楚。」
陳嬪愣了一愣,顯然沒想到我知道了真相。
但很快,她「哈哈」狂笑起來,眼中流淚,脣角溢血,看起來無比悽美。
「李拂雲,你想栽贓陷害我?我只是一個後宮嬪妃,哪有什麼本事勾結戎國,你想篡權當政讓我當你的墊腳石,你在做夢。」
「我可憐的淳兒,還有你懷裏的老十,他們明明是皇子,卻一個被殺,一個被挾持。」
「最可憐的是你的父皇,他將你捧在手心裏嬌養,卻驕縱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白!眼!狼!」
她刺完了我,看向羣臣。
「諸位大人,你們今日縱着他,想必是聽信了她的讒言,可我與大皇子是無辜的。」
「今日她敢殺大皇子,來日就敢殺十皇子。」
「陛下待你們不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連陛下的血脈也保不住嗎?」
她聲音淒厲,如同鬼嘯,刺在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雖未回頭,卻已察覺到盯在我身上的目光灼熱且不善。
侍衛動身,想讓她閉嘴。
我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陳嬪這戲唱得很好,唱得遠超出我的預料,我希望她能多唱一會兒。

-31-
我輕聲道,「你以爲你不說,就沒有人知道?」
「烏合卓僞裝成大楚軍士,手持父皇手諭一路長驅直入,那手諭是從何而來?」
「本宮親眼看見李淳爲烏合卓指認麗妃的宮殿,他想殺了父皇所有的兒子,自己繼位登基。」
「父皇待你和李淳不薄,你不怕遭報應嗎?」
陳嬪冷笑,「證據呢?口說無憑,證據呢?」
她一臉篤定,篤定了我沒有證據,便要擔起殺弟篡位的千古罵名,而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款款從地上起來,淚眼盈盈,滿面悽楚。
「諸位大人,你們飽讀詩書,定然知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顛倒陰陽,國破家亡。」
「本宮身爲帝妃,遭此奇恥大辱,已經無顏苟活,只望諸位大人能爲陛下盡一份忠心,殺了李拂雲!」
說着,她便往一個侍衛的佩劍上撞去,被一腳踢飛倒摔出去,釵發散亂,形容狼狽,半晌爬不起來。
我緩緩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本宮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你沒了兒子,沒了族人,自己也不想活。」
「你想讓本宮背一個殺弟篡位的千古罵名,讓本宮不得安寧。」
「你想死,可以!本宮不會攔着你。」
「但本宮會將李淳開膛破肚,片片凌遲,會將他送到亂葬崗,讓他被野狗分食,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陳嬪尖叫一聲,目光驚懼怨毒地看着我,「李拂雲,你好狠毒,他是皇子皇孫,你怎能如此對他?」
狠毒麼?
早在李淳與戎國勾結的時候,他就不是李氏子孫了。
「說!」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如蟬翼,語中卻藏着綿綿殺機,若陳嬪敢說一個不字,我真的敢將她千刀萬剮。
陳嬪被我震懾住,呆了呆,不自然的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叛國,沒有人願意的。
都是土生土長的大楚人,不到情非得已,誰願意背叛自己的國家呢?
烏合卓是個狠人,他擒拿住李淳的第一天,就一刀斬斷了李淳的命根子,說要看看太監長什麼樣……
後來李淳被程肅救了,人回來了,可命根子還在烏合卓手中。
李淳不敢說,他怕說了,父皇會殺了他……
他惶惶不可終日,這事瞞不過陳嬪。
陳嬪逼問出真相,如五雷轟頂,皇位這下子是徹底沒有念想了,而此事遲早都會被爆出來,到時候他們還怎麼做人?
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沒多久,陳嬪收到了烏合卓的威脅信,讓她偷一份蓋了印璽的空白聖旨,用聖旨來換李淳的命根子……
我呆立當場,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
李淳可是皇子皇孫,這是對戎國的極度侮辱。
而他們母子二人竟然瞞着?
我不可思議道,「你換了?」
她哀怨道,「自然,淳兒這輩子沒指望了,既不能成家,也不能立業,他已沒了現世,身爲母親我怎能讓他再沒了來世?」
「……」我被噎住了。
世人常以爲屍體不全,在地府便失了輪迴的資格,即便勉強投胎轉世,下一輩子也非傻即殘。
可我沒想到,陳嬪會爲了這種子虛烏有的事真幹出來殺夫叛國的惡行。
滿朝文武也被驚住了。
只有陳嬪淚眼朦朧,彷彿該當如此。
「那你換回來了嗎?」我硬逼自己問出這一句。

-32-
陳嬪嚎啕大哭,無比哀傷,「烏合卓言而無信,是奸險小人,他給我的是假的。」
我一陣暈眩,只覺得荒唐,史書都不敢這麼寫,可卻真實的發生在我身邊。
滿朝文武怒斥陳嬪,陳嬪撲在李淳身上,已經像個活死人。
我擺擺手,命人將陳嬪拉下去審訊,她能辦成這件事,背後定有許多人助她。
大楚的皇宮內外,都爛透了!
陳嬪被拖走時,不甘心的尖叫,「李拂雲,你一定要將淳兒的命根子找回來,你一定要幫他,他是皇子皇孫,他下輩子還要當皇子皇孫的。」
「……」我忍着滿心噁心,淡淡道,「審問完後,將她的舌頭割掉,本宮不想再聽她說一個字。」
我閉眸,壓了又壓,纔將那股黏膩感去掉。
沒多久,一份審訊名單以及半截舌頭被呈了上來。
我看着那染血的單子:上面有宮女,太監,宮衛,城門守衛,以及許多地方官……
我一陣恍惚,他們知道這是賣國的行徑嗎?
他們知道嗎!
他們知道,可他們爲了錢,爲了私利還是會幹!
「抓人,鐵騎衛抓宮外,禁衛所抓宮內,本宮要在這裏親眼看着他們行刑!」
沒多久,許多人已經被扭送到此。
我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抓住一個殺一個。
血腥氣瀰漫宮廷,天上的雲都彷彿被染紅了。
我鐵青着臉,心口麻木的緊,卻不敢泄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沉寂,人人都看着我發狂,卻無人敢上前勸阻,只是落在我身上忌憚的目光越來越多。
想必他們已經看出來,我這是在殺雞儆猴,殺的是奸賊,敬的卻是世家。
不知殺了多少人,我看到角落裏一個侍衛打出信號。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轉向羣臣,面上露出一絲軟弱。
「諸位大人方纔所言,本宮細細思量,認爲言之有理。」
「後宮女子的確不得干政,本宮也自問不能處理好朝政,但將老十完全撒手不管,本宮也做不到。」
「史上也有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十弟母妃故去,後宮嬪妃無人能擔此大任,本宮不才,願暫代十弟攝政,待他成年之後再歸政於他。」
「若諸位大人同意,本宮便選出幾位顧命大臣,與本宮一起輔佐十弟,諸位以爲如何?」
人羣中,一陣議論紛紛。
我能如此光明正大的將自己想當攝政王的目的說出來,明顯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畢竟,只要我貪戀權勢,那便可以拉攏,而我要想理清朝政,必然要依靠世家,我肯將權利分出來一部分給他們,這也是他們的目的。
很快,幾爲領頭的大臣高聲道,「臣附議!」
我滿意點頭,「如此甚好,這些大人請隨本宮到偏殿商議。」
我點了幾十個大臣,帶着他們進入附近的偏殿。
被我點到的都是世家,他們看了看自己的同類,自然心知肚明,不由會心一笑。
沒有點到的人不免紛紛搖頭嘆息,滿臉頹敗。
我帶領衆人到了地方,快步朝着牆壁走去,轉動把手,躲進密室。
門在我身後哐啷一聲關上,我急急轉身,從密室的小孔,我看到無數的侍衛從帷幔中走出,揚起了手中的刀……
殺戮開始了。
鮮血飛濺,慘叫連連,這裏是人間地獄。
我垂眸不敢再聽,我發愣的盯着自己的手,雖白白淨淨,卻已滿是殺孽。
這便是皇權之路嗎?
良久,喊殺聲停了。
我聽到王叢鏗鏘有力的聲音,「啓稟長公主殿下,宮內五十六名大臣,宮外二十四世家連同旁支共一萬五千人,全部屠戮殆盡,請公主殿下示下。」
我閉上眼睛,一直乾澀發脹的眼睛,突如其來的湧上淚意。
真好!
上京從此再無世家了。

-33-
我讀的史書不多,卻很善於總結。
歷史上,許多帝皇都曾用過溫和的方式去除世家,但世家反而發展的更加興旺,甚至有些帝王不得不拉着世家之首一起接受大臣朝拜。
消滅世家唯一的法子,便是殺!
侯景之亂將江左僑姓士族屠戮殆盡。
河陰之變殺盡北魏大家。
黃巢刀下中原世家幽魂無數。
所以,哪怕揹負千古罵名,我也絕不後悔!
我擦了擦眼淚,抱着老十出來,踏過被鮮血浸透的地板,那血也同樣染透了我的鞋子,黏膩噁心。
門打開了,我看着夕陽餘光,只覺得煥然如新生。
「告訴其餘的大人,上京再無世家,他們有機會出人頭地了,讓他們以後做個好官,別讓本宮白白揹負罵名。」
「是!」
立刻就有人前去傳訊。
我看着一直跟在我身邊,寒劍一樣的王叢,輕聲道,「王將軍,對不住!」
他該是赫赫有名的戰將,如今卻做了劊子手,要和我一起臭名遠揚。
王叢顯然聽懂了我的話,他目光堅定的看向夕陽。
「殿下,軍人的使命是保家衛國,殺敵是爲國,殺奸賊也是爲國,末將不覺得虧欠。」
我喉頭髮漲,輕聲道,「若大楚人人都如你,該多好……」
王從面容一窒,默然無語。
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宮廷內外都肅清了。
可我不敢停下,許多事情都在等着我做。
父皇母后的遺骸需要收斂,帝妃和公主需要營救,逝者需要收斂屍骨,還要組織得力官員清點世家的財產,驚慌的百姓需要安撫。
王叢自動請纓追擊烏合卓。
疏於操練的地方守衛絕不是身經百戰的烏合卓的對手,只能靠人命消耗戎兵,讓王叢去,可以速戰速決,他是最好的人選。
我同意了,王叢率軍奔馳而去。
至於讓哪位官員爲首去清點世家家財,我目光滑過一張張臉,落到了欽天監劉大人的身上。
這老頭無權無勢的時候,就敢跟我一起陰陳相,現在也只有他能剛正不阿,保證清點出來的每一塊銀子都落入國庫。
他感受到我的注視,挺起了胸膛想自動請纓,卻被人攔了一下。
劉煦站起來,躬身道,「啓稟長公主殿下,臣願爲殿下效力,清點世家。」
我看着劉煦的眼睛,感受到其中的鄭重。
但劉煦太年輕了,他未必能震懾住與他一起抄家之人。
劉煦面容嚴肅,「臣發誓,絕不讓隨行之人有一人貪墨,若不能做到,臣願提頭來見。」
我默了默,也鄭重道,「本宮信你,有勞劉大人,本宮賜你生殺予奪之權,若當真有人貪墨……」
「本宮不要你的人頭,本宮要貪墨之人的人頭,本宮要看看國難之下,還有誰敢發這份國難財!」
劉煦親自選了幾十個協理之人,很快組織了一隻上千人的隊伍,帶着我賜予的父皇寶劍查抄世家。

-34-
在後宮收斂屍身的地方,我看到了麗妃的屍身。
她被人一劍封喉,脖子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只一雙眼睛死不瞑目,眼角邊猶有淚痕。
在麗妃身邊,是一個身上被戳了幾個窟窿的小太監,他蜷縮着身體,很是弱小。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敢拿命去救我們。
「他叫什麼名字?」
「啓稟殿下,他叫王福全,宮裏叫他小全子,是個末等太監。」
「……」
我默了默,他生前我不知他,唯有在他死後給他一些榮光了。
我命人除去他的奴籍,封他爲敬亭侯,以侯爺之禮安葬。
又命人細細查訪他可有親人在世,關係如何?若有恩,替他報恩,若有仇,爲他報仇。
忙完這一切,我對老十輕聲道,「這兩人,一個是你母妃,一個是你我的救命恩人,這份恩情不可忘記了。」
老十烏黑明亮的眼睛,自兩人身上滑過,落到了麗妃身上,他在我懷裏掙扎着要撲向自己的母妃。
我忙抱緊了他,怕他掉下去。
他哇哇大哭,而我的淚也情不自禁的流下。
我們沒有父親,我們也沒有各自的母親了。
他可以依靠我,而我該依靠誰?
我腦中浮起程肅的容顏,心中瞬間有了力量。
是啊,我有程肅可以依靠。
等程肅回來,我可以在他的懷裏嚎啕大哭,我可以盡情的發泄自己的悲憤,傷心,難過……
我低頭貼了貼老十的臉頰,任由我和他的淚混在一起……
我命畫師將麗妃和小全子的畫像畫下來。
老十太小了,他不記得自己的母妃,等他長大了,或許會遺憾。
等畫師真正動筆時,我想了想,又道,「將被火燒過的宮廷和此次國難中死去的人,也畫下來,這是國恥,讓後來人永遠記得今時今日,以儆效尤。」
畫師抬眸驚愕的看着我,旋即眸中湧上淚色,「微臣遵命,微臣定不辱使命。」
他迅速領命而去,尋找相熟的畫師,辦理此事。
我們都知道,這是一件恥辱的事,但也是一件永遠值得銘記的事。
我來到御書房,接連頒發了無數道旨意:封閉城門,安撫百姓,實行宵禁,提拔官員,砍殺奸佞,籌備喪儀……
我忙的暈頭轉向,根本不敢有絲毫停歇。
直到晚間時分,嬤嬤告訴我,錦珠回來了。
我才回過神來,心中鼓鼓盪蕩滿是劫後餘生的歡喜。「快宣,讓她來見我。」
話才說出口,自己卻已等不及,出門向她迎接去。
她快步跑來,乳燕投林一般的奔向我,大聲嚷嚷。
「李拂雲,你可氣死我了,你怎麼能扔下我自己跑回來?」
她又氣又惱,那模樣恨不能將我暴打一頓。
我陰鬱的心卻因她的暴怒活了過來,我脣角在笑,眼淚情不自禁的流下。
真好,我最親的姐妹還在,她還是一如往昔。
我快步上前迎接她,卻看見她惱怒的面容竟一點點變得驚恐,然後飛一般的撲向我,將我拉着轉了個圈。
暈頭轉向中,我聽到利箭刺入血肉的聲音,錦珠重重的壓在我身上。
我摸到了一手血……
「宣太醫,快宣太醫。」
無數人飛奔而來,圍着我打轉,錦珠被抬進房間,我渾渾噩噩的被請到了門外。
我聽着裏面的緊張叫喊,身體冷到發抖。
錦珠爲我擋箭了。
她又一次爲了救我。
她會死嗎?
我到底改變命運了嗎?
爲什麼我做了那麼多,還是敵國入侵,山河破碎?
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那麼,我做那個夢又有何意義?
如果我做的有意義,那我到底改變了什麼?
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命運想要打敗你,與你何干?」這句話的含義。
它不會因爲你垂死掙扎而憐惜你,也不會因爲你無辜可憐就放過你,它只按照自己的意志,推平一切,碾壓一切。

-35-
刺客是曹明玉派來的。
曹明玉已經不在關押她的園子。
在戎兵攻打上京的時候,她趁亂逃走了,而城外迎接她的是曹順派來的三千精兵。
那三千精兵沒有管城中的殺戮,沒有理會百姓的求救,簇擁着曹明玉一直等在上京三十里。
他們原本打算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戎兵大肆劫掠了上京之後,再反殺回來,順手除去李氏皇族,擁護曹順的長子登基。
但沒想到,王叢帶着人馬來了。
曹明玉只好憤憤然帶人撤退,她心有不甘,便派刺客前來刺殺。
我垂眸看着從刺客懷中搜出的信,只看了一眼,就被刺痛了雙目。
「李拂雲,算你好運,你能看到這封信,說明你沒死。」
「可你猜猜,程肅死沒死?」
最後一個死字是用鮮血書就,已經乾涸發黑,透着贓髒污噁心的氣息。
我的心臟驟緊,她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程肅給了我一萬騎兵,他自己所剩不足兩萬騎兵。
烏合卓在攻打上京,邊疆的戰況估計不會特別猛烈,程肅只要穩紮穩打,完全可以應付。
可程肅會穩紮穩打麼?
我腦中驟然浮現無數關於程肅的瞬間。
新婚夜,明明我心甘情願,他卻不肯碰我……
他說要許我一世安穩,少一天都不算一世……
那些被遺漏在生活中的細節,一下子放大在我面前。
我陡然間明白,程肅不會穩紮穩打,他會反攻,他會趁虛而入,他會趁着烏合卓不在,帶着騎兵直接殺向戎國!
他要滅了戎國。
可他只有不足兩萬騎兵……
他是在尋死!
我慌了,我猛地站起來。
「摺子,我要看邊疆所有的摺子,讓王叢回來立刻見我。」
我急火攻心,強撐着說了這一句話,眼前一黑,茫然的倒了下去。
在倒下前,我悲哀的埋怨自己,爲什麼那麼弱,爲什麼不努力再撐一會兒……
待我醒來,已是三天後。
太醫說我原本在雪地裏受了風寒,又連日操勞,被刺客驚嚇,這才突發疾病,讓我臥牀休息,戒思戒憂。
我打斷他,「錦珠呢?」
「安寧郡主轉危爲安了,殿下放心,反倒是殿下的身體……」
我聽着他的嘮叨,心思卻早已到了御書房,我要去看摺子,我要去看看我還能爲程肅做什麼?
太醫愕然,「殿下,您要臥牀……」
「趙大人!」我猛地停下,回眸看他。
看到他一張擔憂的佈滿皺紋的臉,我默嘆一聲,緩和了語調。
「趙大人,你說的,本宮都知道,若本宮還是以前享受安樂的公主,本宮自然會聽你的,可時不我待,本宮已經不能停下來了。你若真的關心本宮,就替本宮開一副猛藥,讓本宮快些好纔是。」
他驚愕的面容變得苦澀,囁嚅着嘴脣,卻最終沒有再說什麼,只搖頭一嘆,凝眉斟酌藥方。
我到御書房沒多久,一碗烏黑的藥已經端了過來。
我一飲而盡。
趙大人欲言又止,最後長長一嘆,遺憾的退了下去。
我明白他想說什麼,作爲一個大夫,他有能力讓我徹徹底底的好,可眼下的情況,他沒有機會去當一個好大夫,我也沒有功夫去當一個好病人。
我們都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渾渾噩噩的過。
世事滄桑,命運如鐵,人能決定的終究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
藥每天按時端來,我每天乖乖服藥,並埋頭在御書房不分晝夜。
邊疆的摺子,讓我心亂如麻,我看不清程肅的意圖,心中的擔憂與日俱增。
我唯一高興的事是,我昏迷的三日,幾位首領大臣果斷做出了追擊曹明玉的決定,讓她不能順順利利逃走。
曹明玉的三千精兵,會形成一股極大的勢力,他們會一路燒殺劫掠,很可能比戎兵都壞。
沒幾日,王叢回來了。
他換了乾淨衣服,卻依舊一身血腥氣。
他手中抱着一個匣子,打開後是烏合卓的頭顱。
烏合卓雙目圓睜,牙呲欲裂,看來死的不甘。
我看着那讓我做了無數噩夢的人頭,本該是高興的,可眼淚卻情不自禁的流了下來。
我抬眸問王叢,「大將軍呢?你來上京之前,程肅去做什麼了?」
王叢喜悅的面容漸漸變得嚴肅,目光相對,不用多說一句話,該明白的都已各自明白了。
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跌坐在寶座上。
程肅真的去滅戎國了。
他真的沒有給自己一點Ṫũ̂¹退路……
王叢單膝跪地,聲音鏗鏘有力,「末將請戰,追隨大將軍踏平戎國,還我山河。」
我喉頭髮漲,「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王叢低下頭去,「殿下,世事難兩全,機會太難得了。」
是啊!
機會太難得了。
烏合卓冒險奇襲上京,後方空虛,不堪一擊,這樣的機會等十年不一定能等到。
程肅身爲大將軍,精準判斷,主動出擊,我若是他,或許也會這樣做。
可若一切都是對的,爲什麼我這麼難過?
若命運必須人命來填,我寧願,死的是我……
王叢稍作休整,便又帶兵前往邊疆。
我給邊疆供人供馬供糧草。
海量的銀子剛從世家口袋落入國庫,又從國庫運到邊疆。
這時,唯有花錢能讓我有一絲安全感,我固執的以爲自己花的越多,程肅就越安全。
邊疆的消息雪花片一樣的飛入上京:曹順陣亡,程肅一統兩路人馬深入敵腹,他一舉攻佔戎國南王庭,又向着戎國北王庭攻去。
北王庭是戎國的聖地,歷代大王都從那裏誕生,從來沒有將軍可以打到那裏去……
程肅如此做,分明是在尋死。
他想一舉滅了戎國,想爲大楚永久去除隱患。
那句「我願許你一世安穩,少一天都不算」曾經是甜蜜的糖,如今卻似凌遲的刀,讓我心如刀絞,無法喘息。
又過了許久,捷報傳來:程肅攻佔北王庭,戎國徹底亡國。
舉國歡慶,百姓們揚眉吐氣,滿心都是身爲大楚人的驕傲,烏合卓攻打上京帶來的奇恥大辱終於洗刷了。
我不敢高興,生怕一高興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我壓抑着自己,等着將軍們凱旋而歸。
最終,我等來的是王叢,以及他身後的無數棺材……
戎國被滅,可大楚將士也十不存一。
我沒有看到大將軍規格的棺槨,心中存了幾分希望,我聲音不可抑制的發顫。
「程肅呢?」
王叢低下頭去,緩緩摘下兜鍪。
他身後三軍也如他一般,摘下兜鍪,低頭默哀。
歡呼聲停了,舉着鮮花的手垂下,城門上下一片肅靜。
「殿下,大將軍生死未卜,末將搜尋了一個月,尚未找到。」
程肅失蹤了。
他帶的兵馬不足,勉強攻打下北王庭,卻被曹順的兵馬偷襲。
曹順妄圖和戎國聯手,被程肅提前暗算,死在戰場上。
但背地裏,他其實早就將自己的兵馬安排掉:一路人馬奔赴上京營救曹明玉,另一路人馬則直奔戎國等着給程肅致命一擊。
他成功了。
曹明玉順利逃走。
而程肅生死未卜……

-36-
劉煦問我,要不要先給程肅立一個衣冠冢?
我神色木然的看着他,「一日未找到,他便一日未死,本宮便一日不會爲他立冢。」
劉煦動了動脣,默然一嘆,行禮而去。
他果然如母后所言,如今身居高位,是我器重的左膀右臂,若他無過錯,將來定會位極人臣。
劉煦的命運,被言中了。
那我和程肅的命運呢?「福運難料,命途未卜」這八字箴言是不是也被言中了?
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哭。
我安葬了父皇母后,以及此次國難中死去的許多人,並不斷派人搜尋程肅的下落。
沒有了內憂外患,大楚在一點點變好,曾經罵我殺人如麻的聲音,也漸漸的消停下來。
只有程肅沒有絲毫消息,反倒我收到了曹明玉的國書。
曹明玉一路逃亡,被地方阻擊後,兄長戰死,她帶着一千多人逃到葉林國,殺了國王,自立爲葉林女王。
隨着國書而來的還有曹明玉的一封信。
她嘲諷我想當女帝卻又不敢,只能拿一個黃口小兒做文章。又嘲諷我哄着程肅去送死,替我打下萬里江山,他自己卻死在沙漠屍骨無存。
她說我心思狠毒,口蜜腹劍。
「李拂雲,你可曾想過,若不救你,他會率領鐵騎踏平大漠,他可以稱王稱帝。」
「你現在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程肅爲你打下的江山,這人血饅頭喫着香嗎?」
這一封信如殺人的刀,刀刀見血。
我明知曹明玉是故意的,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想:若程肅不派兵來上京,他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的下場?
錦珠見我發愣,劈手奪過我手中信,看了一眼,就怒不可遏。
「賤婢敢爾!她自己狼狽逃竄的時候,可曾想過去營救自己的父親,如今又立什麼牌坊?」
我忍不住笑了。
罵的真好!
我替她緊了緊衣裳,「你還是管好自己,都已經是公主了,怎麼還如此毛毛躁躁。」
錦珠爲我擋箭,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渾身便冷得難受,一張臉常常是紫的。
我封她爲安寧公主,賜下公主府,賜她封地,可這都彌補不了什麼。
有一個好身體,比那些外物都重要的多。
可惜,我們都沒有這個命。
錦珠道,「我沒事,反倒是你,別被氣到了,我不信姐夫死了,他命硬,沒那麼容易死的,說不定是路途遙遠回不來,我們再等等總能等到的。」
我「唔」了一聲,心中酸澀,明知希望渺茫,卻還是相信萬一。
我將曹明玉的信留了下來。
錦珠訝異,「留這個做什麼?還沒被氣到嗎?」
我平靜道,「留給老十,他將來稱帝,總要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
一個不記住歷史恥辱的國家是沒有希望和未來的。
錦珠目光古怪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瞬間明瞭,所有人都以爲我拿老十當幌子,其實是爲自己登基爲女帝做準備,連錦珠也如此認爲……
若說我是聖人,沒有動過這樣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想這世上總有人會做一些傻事,明知不可爲卻一往無前,明知會身處險境卻還是挺身而出,明明可隻手遮天卻還是一心爲公。
這樣的人或許少,但我覺得多我一個便是好事。
我假裝沒看懂她的目光,提筆給曹明玉回信。
回信的內容,自然也是字字如刀,割人心腸。
不同的是,我掌握的情報比曹明玉詳細得多,我平鋪直述,只說事實。
曹順被殺時,身邊親衛不足,若非爲了救她這個女兒,恐怕曹順可以順利逃亡戎國,做個王。
曹順叛國之罪,事實俱在,所有曹氏族人都被他們父女的野心牽連,論罪人,曹氏父女纔是千古罪人,他們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遭世代唾棄。
回完信,舒服了很多。
我不由得思考,葉林離大楚路途遙遠,跋涉艱難,更重要的是那裏很荒僻,打下來沒什麼利益,不打的話,曹明玉又如同一隻跳蚤,上躥下跳,實在讓人難受。
不過,眼下休養生息最爲重要,暫且只能擱置一旁。
沒多久,王叢從邊疆快馬加鞭送來急件,我看着那印着火漆印記的信,手都在發抖。
這印記表明信裏的內容是關於程肅的,會是什麼?

-37-
打開看了一眼,便覺得天旋地轉。
信裏說,程肅死後屍身被戎國逃亡的王族帶到了大漠更深處的開明城,他們將程肅的屍體懸掛在城牆上,日日鞭屍暴曬,提醒後世子孫不要忘了亡國之恥……
紙飄落地上,我渾身顫抖,淚如雨下。
我要攻打開明城!我要滅了他們!
然而,開明城離此地萬里之遙,大楚剛剛滅了戎國,民不聊生,十年之內休想再起戰事,大楚傷不起,百姓也傷不起。
其中,劉煦反對的最爲激烈,「殿下,這太平江山是大將軍拿命換來的,我們不能輕易丟了,只能徐徐圖之,等待時機。」
他說得對。
他們說的都對。
可我厭倦了徐徐圖之,是我無能,若再國強民壯一些,是不是就不用這樣瞻前顧後?
我埋首案牘,殫精竭慮。
每當累了,看一看宮廷破碎圖,想一想程肅被懸掛在城牆上的模樣,那一絲疲憊瞬間就覺得不算什麼。
我將老十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我吸取李淳的教訓,對老十時時面提耳命,帶他上朝,接受羣臣朝拜,將朝廷中的事掰開了揉碎了教給他。
只是有一日,我叫他十時,他忽然扯扯我的袖子,悄聲道:「皇姐,能不能別叫我老十,叫我李瀾,我長大了,你該叫我名字了。」
我一時啞然,這才發現,他長大了,成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小皇帝。
不知不覺間,十年竟然已經過去了。
十年啊……
程肅被掛在城門上十年了。
那一刻,心中憤怒洶湧。
我再次提議攻打開明城,這一次,沒有人反對,大楚兵強馬壯,有力一戰。
而開明城的人卻搶先一步前來求和,他們帶來了貢品無數,唯獨沒有程肅的屍身。
他們說,程肅的屍身早被戎國王族打碎不知下落,而戎國的王族在知道大楚要攻打開明城後,早就逃走了。
我看着使者戰戰兢兢地臉,只覺得分外可笑。
我努力了十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果?
「本宮不接受!」
我不接受這結果,我不接受程肅屍骨無存。
大楚對開明城宣戰了。
戰火飛揚中,捷報頻傳。
我麻木的翻看着一個個喜訊,唯獨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沒有程肅屍身的下落,也沒有任何他的物件。
他彷彿一個遙遠的夢,夢醒後,就不存在了。
我只能一遍遍的從他送我的玉簪,珠冠,小物件兒中尋找他的存在……
大楚疆域前所未有的遼闊,大楚的強盛或許刺激了曹明玉,讓她有了很強的危機感。
她再一次命人送來了東西,只不過,這一次,送來的是人。
「李拂雲,當初你說程肅活不過二十歲,他果真沒有活過二十歲,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不過,你不用擔心,少了一個程肅,你可以有無數個永遠二十歲的程肅,這少年郎,你喜歡嗎?」
最懂你的,永遠是你的敵人……
曹明玉再一次扎痛了我的心。
無數個難免的夜晚,我曾深深的懊悔過,若我當初說程肅能活到八十歲,是不是他就不會二十歲死。
我雖知道這樣的想象沒有意義,卻還是忍不住一遍遍悔恨。
我抬眸看向眼前面容酷似程肅的少年,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長得真像啊……
難爲曹明玉竟能從無數人中找出一個如此神似的折磨我。
「你叫什麼名字?」

-38-
「草民叫程……」他驚恐的看一眼四周,似乎察覺了țú⁵什麼,咬牙道,「女王讓草民自稱程肅,但草民其實叫八月奴。」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很聰明,萬幸他沒有說自己叫程肅,不然已經死了十次。
我問他有什麼心願?
八月奴迷茫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如此說,我也沒有和他解釋的打算。
我聽聞曹明玉似乎快要瘋了。
她接管了葉林國後,幾次征戰想要擴大版圖,但總是出師不利,葉林是個小國,人力有限,支撐不起她強大的野心。
而她似乎也看透了自己未來的命運,便日日縱情聲色。
聽聞她男寵無數,個個都有獨到之處,最受寵的一個與程肅很像。
這都是小道傳聞,但今日見了八月奴,我隱約明白,曹明玉恐怕真的瘋了,所以,纔會這樣作死。
八月奴猶豫了一下,說自己想要從軍。
他是葉林國最低等的奴隸,忽然有一日被曹明玉相中,帶回宮教導,然後送到大楚。
在葉林國,奴隸就是奴隸,奴隸的兒子生生世世也都是奴隸,是永遠無法翻身的,
他想改變命運,想要出人頭地。
我脣角露出一絲悲憫的笑容。
改變命運麼?
連我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真的以爲自己可以嗎?
我允准了他,將他送到王叢軍中,從一個小兵做起,從軍是最快的改變命運的方式,但願他有那個命從戰場上活下來……
錦珠問我,爲什麼不將八月奴殺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奸細。
我搖搖頭,淡淡道,「長得太像了,下不了手,若他真是奸細,瞞不過王叢。」
真的太像了。
八月奴出現的那一瞬間,我彷彿重回到初認識程肅的那一天,他一襲白衫,惱怒的攔住我,問我爲何要退婚?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程肅靜靜的坐在我的牀邊,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在夢中淚流滿面,醒來後不知今夕何夕。
八月奴沒有讓我失望,他在軍中快速成長,屢立軍功。
五年後,他率兵滅了葉林國,親自衝進王宮。
聽聞曹明玉看到他的時候,晃了晃神,失魂落魄的叫出了「程肅」的名字,然後被無情的砍下了頭……
我沒想到曹明玉會死的這樣窩囊。
其實我一直以爲她挺厲害的,她能獨自一人領兵強佔一國,長期總攬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本該活得風光無限,後來怎麼變成了這樣無能的模樣呢?
劉煦說,「大概是絕望。」
曹明玉男寵無數,可是她沒有將任何一個放在眼中,不願意懷他們任何一個的孩子。
對於葉林國也完全沒有感情,只想壓榨欺凌,最後,民怨如沸,無人肯戰。
這大概就是叛國的下場。
回不去故鄉,也永遠到不了遠方,只能在原地垂死掙扎,被絕望吞噬。
八月奴回京述職,我看着眼前成長起來的將軍,滿心感慨,若是程肅還活着,會長成什麼模樣呢?
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這一年,葉林國滅了。
大楚威名遠播,無數小國前來歸順朝拜。
而李瀾轉眼十五歲了。
他長成了昂揚少年,如一柄利劍,坐在龍椅上,接受羣臣朝拜。
他禮儀氣度,無一不佳,已經是一個像模像樣的皇帝。
朝廷內外,讓我歸政於他的聲音隱隱抬頭,甚至有人開始提起我從前殘殺世家的舊事。
我當着李瀾的面,處置了一批人。
那一日,血濺宮廷。
我已經學會了面不改色,李瀾卻面容慘白,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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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起他的手,感受着他手指的溫度,淡淡道,「那一日,你我一起埋在雪中,我的手也似你這般冰涼。」
「李瀾,你長大了,但你還沒準備好,相信我,我會還政於你,但不是現在。」
李瀾動了動嘴脣,眸中獨屬於少年人的光似乎滅了。
自那一日後,他開始變得沉穩內斂,讀書讀史,認真聽大儒講課,體察民情,開始真正向一個可靠的人轉變。
錦珠說我做的急了。
「這樣他會恨你的,他會覺得你想攬政,你辛辛苦苦地將他養大,日子還長,又何必如此呢?」
我輕輕咳嗽一聲,帕子上一抹紅。
我將帕子捏住,不讓錦珠看到,只平靜道,「有什麼關係呢?真正好的感情,沒那麼容易破碎的,破碎了的也不過爾爾。」
「他願意恨我就恨,不願意恨我,那也很好,我沒什麼大不了的。」
錦珠愣怔的看着我,忽然眸中湧出熱淚。
「都這麼多年了……你何必自苦呢?」
自苦麼?
其實我倒不覺得苦。
只是長夜難眠時,會覺得寂寞罷了。
我也曾羨慕過錦珠兒女雙全,福祿無雙,也曾想過若是我和程肅平平安安在一起,是否也會有兒有女?恩愛異常?
可惜,沒有那麼多如果的。
我做了許多妄圖改變命運的舉動,可是依舊沒有改變什麼。
我們身在命運的洪流中,只能隨波逐流罷了。
錦珠約我出宮,我出宮時,遇見了劉煦。
如今的劉煦今非昔比,他位高權重,卻依舊孑然一身。
我看出來錦珠的意圖,卻不動聲色,劉煦也若無其事的陪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路過一家店時,我忽然停步,看着那賣珍寶的店恍如隔世。
我想起,當初便是在這裏,我騙程肅買下了那貴得驚人的珠冠。
十幾年過去了,沒想到店還在。
劉煦說,「有些東西是不會變得,殿下,你變了嗎?」
我不明他話裏的意思,但我摸摸自己的臉,覺得自己老了,今早照鏡子,眼角已經細紋明顯了。
「大概變了吧!」我感嘆道。
劉煦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良久,他說道,「臣覺得……殿下沒變,臣也沒變。」
「殿下,我一直後悔,當初若是我勇敢一點,不要恪守君子之道,是不是一切會不一樣?」
「殿下,會不一樣嗎?」
他眸色定定的看着我,竟然透着幾分哀傷。
我看清了他眼角的細紋,日益緊鎖的眉頭,陡然間明白,這許多年,沒有誰好過。
我們過的都不好。
淚意忽然湧來,我強忍住心中洶湧的澀意,輕聲道,「劉大人,有些事情是不講道理的,它不會因爲誰先來,就垂青誰,也不會因爲誰陪伴的最長久,就認定了誰。」
「如果光陰重來,還是會一樣的。」
劉煦脣角顫抖了一下,他扭過頭去,我還是看到了他眼角的一點淚光。
他慢慢摸索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此物留給殿下做一個念想吧。」
「殿下,我曾多次想過以此物讓殿下死心,但我想人心是不可以左右的,如今看來,果真如此。」
他將東西遞給我,躬身行了一禮,轉身快步去了。
那背影倉皇失措,帶着幾分狼狽。
我低頭看手中信,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擊。
我快快拆開,看到了一張發黃的信紙,裏面是程肅的筆跡。
「此一去,千難萬險,恐無歸期。殿下清白如玉,願爾珍之重之,敬之愛之。肅九泉之下,亦含笑而眠。」
我瞬間淚流滿面。
程肅知道的……
他知道那一去很是兇險,所以給劉煦留書,想將我的未來安排好。
可若早知如此,他又爲什麼要招惹我呢?
爲什麼?
我捏着那封信,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
人羣來往,紛紛側目,可他們都是過客。
這一生和我命運相連的那個人再不會有了。

-40-
回去之後,我大病了一場,將政事交給李瀾處置。
我困在自己的心結裏,無法掙脫。
李瀾日日來看我,他沉穩了許多,和我說朝廷上的事,並期待我的答覆。
曾經我會細細告訴他如何處置,可這一次,我茫然的看着他,實在不知他說的是什麼。
李瀾閉了口,靜靜的坐着,忽然道:「皇姐,大臣們說我該娶妻了。」
我稍稍振作一些,「這是好事,說明你長大了,等你成親後,到了弱冠之年,我便還政……」
「皇姐!」李瀾突然打斷我。「我不是來向你分權的。」
他眸中閃爍出淚光,稚嫩的面容上幾分哀傷。「若情愛誤人至此,我又何必呢……」
他拂袖而去,我愣了半晌,他眸中含淚的模樣竟然那麼像父皇……
他真的長大了。
我宣來劉煦,問他朝廷上發生了什麼事?
劉煦垂眸,卻遮不住憔悴。
他沉穩的將事情講得清楚。
李瀾該娶妻了,如今有兩個人選,一個是大臣們看重的大將軍王叢之女王瑛,另一個是他喜歡的江太傅之女江青顏。
江青顏腹有詩書氣自華,在閨秀中一向很有聲望。
而王瑛喜愛舞槍弄棒,卻也能將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條,素有賢名。
讓李瀾在她們兩人當中選,的確很爲難。
大臣們傾向於王瑛,李瀾則更愛慕江青顏。
我默了默,問劉煦,「你意下如何?」
劉煦目光古怪的看着我,自嘲的笑了一下,「殿下,您該知道的。」
我一時無言。
是啊,我都知道的,又何必多此一問……
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我漸漸明白,姻緣是一個人最該堅守的底線,若能稱心如意便有了一個家,若不能其實一輩子都在流浪。
我給了李瀾一張紙條:情愛雖誤人,但若被誤的那個人不覺得,那便值得。
世人皆覺得我苦。
事實上,我知道自己被真切的愛過,所以從不覺得自己苦,只是會遺憾,會思念,會淚流滿面而已……
我不知李瀾看了是何想法,但這一次,我不想幹涉,我只想靜靜的看着,當一個局外人。
沒幾日,李瀾下了一道聖旨,他選了王叢之女王瑛爲皇后。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爲他會選江青顏的,畢竟,那是他一直喜歡的女子。
這件事讓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直到大婚第二日,兩人前來拜見我,我看着滿面嬌羞卻落落大方的王瑛,似乎明白了幾分。
王瑛明媚如朝陽,身上有一股似火焰一般堅定灼熱的力量。
而這力量是我和李瀾都匱乏的,我們看着宮廷破碎圖成長,仇恨和責任從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擔在了身上。
我們可以堅韌的面對困難,卻再也無法輕鬆的面對生活了。
王瑛看出我有話和李瀾說,便自動請退。
我看向李瀾,他不自在的喝了一口水,忽然鼓起勇氣解釋。
「上一次,我帶她們兩人去獵場,青顏腳受傷了,我帶着她在一旁休息,我本以爲王瑛會不高興,可她卻毫不在乎,還是自顧自的打了很多獵物,並將後續安排的妥妥當當。」
「皇姐,我不怕承擔責任的,但有時候,我也想有人替我分擔一些。」
「青顏讀了很多書,我相信她會做一個很好的皇后,可以將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
「但那是在有我寵愛的前提下,若是沒有我的寵愛,她會很快枯萎凋零在後宮。」
「但王瑛不一樣,沒有我,她也會把日子過得很好,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想她定然能夠如皇姐一般,擔得起家國的責任。」
「在其位,謀其政,享受着天下的供養,便不能再只爲自己的情愛而活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面上露出幾分不自然。
我問道,「你心悅她嗎?」
他愣了,認真的想了想,「將來有一日,會的!她有能力讓我心悅她,畢竟,她不是輕易認命的女子。」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
青梅竹馬,固然是佳話。
但先婚後愛,也未嘗不可。
我們都且拭目以待吧。

-41-
後宮的日子水一般流過,王瑛接連爲李瀾生下了三個孩子。
這三個孩子便是帝后恩愛最好的憑證。
我聽着那些孩子叫我姑母,更覺得恍然,原來過去了這麼久……
我漸漸退出朝政,李瀾雖常常來問政,但我已很少再指點他。
他做得好,我便送他一碗人蔘湯,他做的不好,便送他一碗綠豆湯。
等他二十歲那年,已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頭看他纔行。
我爲他舉辦了盛大的冠禮,這一日,不僅僅是他成人的日子,更是權力交接的日子。
我親手爲他正衣裳,帶冕冠,將帝印玉璽一併交給他。
他頓了頓,鄭重的接過。
「皇姐,以後一切有我,你可以歇一歇了。」
我含笑點頭,「好,好,我等着享你的福……」
話未說完,一口鮮血突如其來的湧出,我天旋地轉的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李瀾眸色含淚的看着我,他聲音帶了幾分責備,「爲什麼不早說,爲什麼要瞞着?」
我看看一旁戰戰兢兢的御醫,淡淡道,「是我不讓他們說的。」
我早年積攢的病,一日日的靠藥壓着,但終有壓不住的時候,如今,我放寬了心,病反而爆發出來。
李瀾摸了一把眼淚,「皇姐,你好好養着,我已經從天下調集名醫,總會治好你的病。」
「我要出宮!」我Ťù⁶堅定道。
「皇姐?」李瀾愕然。
我輕聲道,「我要出宮,我要去開明城。」
我要去爲我的夫君收屍骨。
我晚去了二十年,希望他不要怪我。
李瀾再說不出一個字,他面容悲慼,彷彿看到我未來的命運,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良久,才哽咽道,「我真想看看姐夫長什麼樣子,皇姐……若有來生,我寧願做你的哥哥……」
他倉皇離去,腳步幾分踉蹌。
他爲我準備好一切,我執政二十年,仇人無數。
他選了最好的人手,做了最好的安排,行路的馬車外表低調,內裏卻很舒適。
我女扮男裝,身份是一個京都富戶,去戎地收貨。
我們一路上走的很慢,御醫時時跟在身邊爲我把脈,我也有意走得慢一些。
開明城很遠,我真怕自己堅持不到,我也想看看我治下的百姓生活的究竟如何?
路上,遇見不好的,順手除了,遇見好的,便順手嘉獎。
如此顛簸了四個月,才終於到開明城。
如今的開明城是大楚的一個重要邊城,各國的商人常常到此地貿易,故而,開明城發展的比從前更興旺了。
當地的城守帶我到城牆下,他接到上京的摺子奉命接待我。
他大概猜到我的身份,整個人恭恭敬敬,如履薄冰。
「這裏便是曾經肅親王被懸着的地方。」
程肅死後被封爲親王,這是無上的榮光,但對他而言,其實不重要了。
我點點頭,看着這裏,陽光刺目,城牆斑駁,早已看不出當初程肅留下的痕跡。
歷史的車輪滾滾而過,塵埃落定時,才能看清楚當初錯過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我手指輕撫着城牆,本以爲自己會淚流滿面,沒想到只覺得刺骨冷意,冷透骨髓。
「當初……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嗎?」
城守默然低下頭去。
我知道,爲難他了。
程肅死後十年大楚纔打下開明城,十年間,還想留下他的屍骸,我是在做夢。
悲傷滿懷,如刀鋒過喉。哭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那城守想了想,補充道,「肅親王也留下了一些東西在這裏,百姓們感念肅親王的功德,爲他立碑塑象,供奉香火,您要去看看嗎?」
我點點頭,知道這有誇張的成分,這是這些官員討好我的舉動,但程肅值得如此興師動衆。
我遲遲不肯爲他立冢,是不信他死了。
他們比我的看的清,早早就準備好了。
我們一路走過去,我氣力不足,四個月的行程,已是我的極限,這短短的路,我出了細細的汗。
他們擔憂的看着我,幾次說要轎子抬,我擺擺手,示意自己想走一走。
等到了地方,那是一處很清幽的祠堂,在開明城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一座上京風格的祠堂,很用心了。
在祠堂的中央,立着一座雕像,一個威武的將軍一手長劍指天,另一隻手則提着一顆頭顱。
城守說提着的頭是戎國大王的。
聽他解釋,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卻又哭了。
我哭的太過傷心,衆人悄然退去。
我看着那面容酷似程肅的雕塑,在心裏對他說了無數話。
「程肅,我來看你了。」
「對不住,我來遲了。」
「我真的很後悔,若我初見你時,說你活到八十歲,是不是你就不會死在二十歲?」
「若當時我將自己的夢說出來,足夠坦誠,足夠真實,是不是,我們就可以改變命運了?」
「程肅,你騙了我,我沒有一世安穩,我這一生都在兵荒馬亂中度過,沒有你,我怎麼會安穩呢……」
我哭的忘乎所以,似乎要將所有的悲憤發泄出來。
天旋地轉間,黑暗襲來。
我聽到無數聲音紛擾刺耳,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向我奔來。
可我不在乎了。
我已經到了我想到的地方,也會葬在我想陪着的人身邊。
我這一生,過的應是好的,背後有故鄉,也終究到達了遠方……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心之所愛,甘之如飴。
——————————————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山河破碎,公主被俘。
我不敢說,我怕說了,就一切都成真了。
我以爲自己可以把握命運,護得住山河,也護得住美人,可我終究天真了。
拂雲,若重來一世,我定不會再招惹你,我會看你平安出嫁,無憂無慮,快活一生。
我給不了你一生一世,只能給你山河無恙。
——程肅未能送達的信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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