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鳥

生日宴上,衆人起鬨讓我許願。
藉着醉意,我望向許紫山:「我想和我愛的人一起回山裏。」
許紫山猛地掀翻了蠟燭,冰冷呵斥道:
「說過多少遍,有病就去醫院。」
「要在山裏才能呼吸,你真以爲你是植物?」
「方靈,這矯情的病得治。」
我愣在當場。
許紫山最得意的女學生秦瀟瀟抿脣笑道:
「師母,別怪老師,老師最近研究的縛月藤狀況不好,心裏煩躁得很。」
「您啊,就別給他添亂了。」
在場的人小聲議論,說我搞封建迷信,配不上許紫山。
我緊緊捏住袖子,皮膚下的血管已經如同藤蔓一樣凸起,攀附在我手臂上。
他們不知道,我真是植物。
縛月藤快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1-
剛結婚那一年。
我和許紫山一直住在山裏。
就因爲婚前,我說過我喜歡大山,我離不開大自然。
他的親戚朋友都反對他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
這裏離市區遠,上班太不方便了。
他們說是許紫山將我寵壞了。
說得多了。
我也開始擔心他,會不會不喜歡山上的生活,懷念山下的煙火氣。
許紫山看着我對着一盆盆植物發呆,不知什麼時候從背後出現。
憨笑着,捧出了一束鮮花:「我說過,你在哪裏家就在哪裏。有你和這一山的景緻就夠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人的承諾只是一時興起。
一年後的一天,他黑着臉回來。
他一聲不吭地抓住我的手,將我拉進了下山的車裏。ẗũₔ
我生着悶氣問他,他不耐煩地解釋工作的關係,只能住在實驗室附近。

-2-
在城市的生活,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簡單。
越來越濃郁的煙火氣息。
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每呼吸一口,就像肺部進了一顆沙粒。
半夜,我急促的呼吸聲將許紫山吵醒。
他緊張地帶我去醫院。
化驗結果顯示,我什麼問題都沒有,還很健康。
最近這段時間,許紫山調動自己的人脈爲我找了很多醫生。
可根本沒有用。
那樣病症還是會悄無聲息地出現。
將我們正常的生活擊潰。
我心裏清楚,回到山上,待在大山的腹地,我才能恢復正常。
可每次我提出這個請求,許紫山總是一口回絕。
很多事,他都會依着我,唯獨這件事,他的態度非常堅決。
這一次,已經是我們第十次去醫院檢查。
他眉頭緊鎖,盯着體檢報告單查看每一項指標。
許紫山是植物學的教授,他說過我跟植物一樣嬌嫩,需要仔細照顧。
我攬住他的手臂,像往常一般半認真半撒嬌道:「我們回去好不好,在這裏,我快不能呼吸了。」
他推開我,慢慢放下檢驗單,審視地看着我:
「方靈,你爲什麼要裝病?」
「我怎麼可能會裝病呢……」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有注意到他表情細微的改變。
「你就那麼想回到那個地方,竟然想到了用身體健康來威脅我的方法。」
「別胡鬧了好不好……」他臉色疲憊,語氣裏帶着一絲埋怨。
原來連日的照顧與奔波,還有醫生給出的鑑定結果。
早已在他的心裏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我心疼地扶平他微蹙的眉毛,輕聲安撫:「可能我就是有些水土不服,我小時候就是在森林裏長大的。」
「等你忙完了,我們再回去也不遲。」
他的神色慢慢恢復如常,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看到了角落裏我在網上購買的一堆瓶瓶罐罐。
他低頭努力看清上面的字。
突然,他看向我:
「西山森林純氧,你就那麼懷念山上的東西?」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譏諷,可是我沒有聽出來。
以爲他想要了解我的想法,歡喜地回應着他:
「對啊,我想念我們在山上的那個屋子……屋子外面的爬山虎,開滿的月季花,還有屋內那個湖藍色的沙發……」
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是嗎?」
我又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山上乾淨的空氣,溫暖明亮的陽光。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要回到山上,你才能生活,才能呼吸是嗎……呵,你真以爲你是植物?」
一股怪異的酸澀感湧上了眼角。

-3-
我真的是。
我從來沒有隱瞞過這件事。
記得你求婚的那個晚上。
我說既然我們要成爲夫妻,就需要坦誠相待,不應該有欺騙和隱瞞。
當時我就告訴你我是一株縛月藤,你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對我寵溺地笑着:
「好好好,你是我救的縛月藤,那我就是月光,夜夜陪着你。」
縛月藤之所以叫縛月藤,就是因爲它在月光下才會醒來,它非常喜愛月光。
我那時懵懂。
天真地以爲你不介意我是植物。
而在婚後我才知道,你自始至終都將這當作一個玩笑。
做人的日子久了,我也學會了一些敷衍和欺瞞。
現在,面對你的質問。
我只能強顏歡笑,半真半假地說:
「有個道士說我是甲木的命,五行缺水土滋養。要在山林裏才能養魂固元,消災解厄。」
「道士?」許紫山的語氣裏壓着怒意。
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這麼生氣。
討厭道士嗎?
他無名的怒火好像比我看到的更猛烈。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知何時。
他的手捏碎了桌上的花瓶。
「方靈,你ṭů⁵明知道我是搞科研的,還編這樣的謊話……」
房間內,夾雜着斑駁血滴的白色玫瑰花瓣散落一地。
我的眼睛脹得厲害。
有什麼東西想要從裏面跑出來。
這次過後,我再也沒有提過回去這件事。
一晃就是兩年。
我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

-4-
王玄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來看我。
他是我的發小,也是得道的高人。
總是吊兒郎當,像個小朋友。
他坐在我家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猛猛吸了一口我買的森林氧氣。
「這玩意兒,根本不純,對你沒啥幫助,你別再自欺欺人了。」
「你下山之前我就叮囑你,你的身體很虛弱,千萬別離開那裏,你不聽。得,你看看你現在混成了什麼人樣了。」
我癱坐在沙發上,跟着猛猛吸了一口氧氣,抿嘴笑着:「我本來就不是人,我現在好着呢!你看!」
我比出一個展示肌肉的姿勢。
他一眼看出異常,慌忙將我的袖口翻開,手臂上血管凸起,像藤蔓一樣攀附在整隻手臂上。
「該死,許紫山就沒發現?」
「最近,他在實驗室裏忙,沒有空關注我。」
他恨鐵不成鋼一般道:「戀愛腦,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拼死也要救的人類。人類沒一個好東西。」
我瞧着他一身的青黑道袍:「王玄,你不也是人類嗎?」
他將頭撇過去。
半晌,他纔回過頭,眼眶發紅:「我跟他們都不一樣。我問你,你要在這乾巴巴的地方耗死嗎?我可以陪你回森林。」
我用輕鬆的口吻道:「死在這裏和山上沒什麼區別。」
他突然急道:「沒有區別?你在山上活蹦亂跳的,在這裏像一個做化療的癌症病人。他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
許紫山嗎?
我想了想,慢慢開口:「真奇怪,我就是捨不得離開他……我們的時間太短了……」
他着急切問道:
「太短?我看看你養的不死鳥。」
不死鳥是許紫山送給我的種子,我費盡心思養了出來。
下山的時候,王玄爲了不讓我靈力四溢,將我的本元轉移到了最好養活的盆栽不死鳥上。
否則,我根本下不了山。
真身和化身必須有一個留在出生的地方,我的真身在許紫山的實驗室。
所以,按照常理來說,我是下不了山的。
王玄看着不死鳥的表情越來越嚴肅:「方靈,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個月了。爲了他的病,付出自己所有的靈力,值得嗎?」
「王玄,真的沒關係,這三年,我很滿足……」
他眼眶又紅了紅,撇撇嘴:「誰稀罕管你了,告訴你,我現在紅着呢,找我算命的人將雲闕觀圍得水泄不通!」
我笑道:「那我就不耽誤你發財了。」
送走王玄後,我盯着不死鳥,思緒變得混亂起來。
熬着熬着就到了現在。
我們只剩一個月了嗎?

-5-
我的生日,許紫山請了他所有的朋友來爲我慶祝。
因爲這幾天我的精神都不怎麼好。
他說人多一點,熱鬧一下。
我知道他想哄我開心。
蛋糕點上了蠟燭,我雙手合十,看着蛋糕上那支蠟燭微弱的光暈,往日在木屋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我虔誠地許了願。
「嫂子許願那麼認真,許了什麼願望啊,是不是生個小娃娃啊?」不知是誰,起鬨問道。
賓客紛紛起鬨,問我我許了什麼願。
許紫山看着心情不錯,脣邊帶着淺笑,溫柔地看着我。
似乎也在等我的答案。
對着生日蛋糕,我虔誠地再許了一次願望。
這一次,大家都能聽到。
「我想和我愛的人朝朝暮暮。」
「最好啊,一起回山裏生活。」
聽到山裏二字時,許紫山的微笑凝固在臉上。
他吹滅蛋糕上的蠟燭,微弱的光芒驟然熄滅。
室內一片漆黑。
衆人沒有發現許紫山眼裏的怒意。
大家拿着手機吵吵鬧鬧,沒有人去開燈。
正有一個人藉着手機的光去拉窗簾。
許紫山冰冷的聲音響起:「說過多少遍,有病就去醫院治。」
「方靈……」
「這矯情的病得治。」
拉窗簾的那個人不敢繼續動作,進退兩難。
室內沒有光,很暗。
在這黑暗中,我不斷地揣測許紫山的心思。
是討厭回去呢?還是討厭我呢?
許紫山這一年說的話在耳邊迴響,「每天都病歪歪的,比養的植物還金貴。」
「心裏也不知道藏着什麼事。」
「山上到底有誰在?」
「……」
窗簾還是被拉開了,陽光灑進來。
晃得我眼睛有些脹痛。
液體順着眼角流到了嘴角。
流到嘴角鹹鹹的,原來這就是人類的眼淚。
在場的氛圍一時間有些尷尬。
今天來的都是他的同事和學生,他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局面。
起初,許紫山還因爲跟我結婚,放棄了在國外發展的機會,選擇跟我一起住在荒無人煙的山上。
這是他們無法理解和想象的事。
所以在他們眼中,他愛我如命。
沒想到在我的生日上,卻遇到他對我冷言相向。
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學生爲了緩和氣氛,切了一塊生日蛋糕端過來。
「師母,您別生氣,老師肯定願意陪你回去,只是最近縛月藤的狀況不太好,實驗室這邊離不開我和老師。」
她話鋒一轉,「不過,師母你別怪我多嘴,算命的說的瞎話怎麼能當真呢?」
在場的人也被她突然說起的八卦吸引了注意力。
只聽到她繼續勸道:
「你怎麼會相信一個道士的話,好端端的人怎麼可能會變成植物,要在大自然裏才能呼吸呢?」
我緊緊捏住袖子。
這些事她怎麼會知道?
交談聲瞬間如沸水般襲來。
大家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我,竊竊私語:
「在大自然才能呼吸,這不是瘋了嗎?環保極端分子嗎?」
「你小聲一點,我看着不像,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家庭主婦做久了,生病了……」
「你看她也不像生病的樣子啊。依我看,是封建迷信,你沒聽到是算命的說的嗎?」
「是啊,許教授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最討厭這一套了……確實配不上許教授。」
許紫山一言不發,就站在旁邊,安靜得像一尊雕像。
似乎是想要我通過這些人的討論,認清自己的位置。
他始終沒有再抬眼看我。
隱隱約約,刺骨的痛從手臂貫穿。

-6-
不知誰說:「瀟瀟,你現在學業有成,以後結婚要慎重,可不要丟了自我。」
女學生笑着搖頭,望向許紫山的方向:「我啊,肯定不會辜負自己,愛情和事業我都要。」
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在許紫山的朋友圈裏看到過她。
她叫秦瀟瀟,是許紫山的得意弟子,去哪裏出差都把她帶上,對她愛護得很。
秦瀟瀟的眼裏流露出對許紫山的欣賞,不太像學生對老師的孺慕。
但這是許紫山的事,我不想跟她糾纏。
一個人走到了陽臺上。
「喲,這不死鳥養得不錯。」
說着,秦瀟瀟不知何時到了陽臺。
等我回過頭時,正看見她往不死鳥裏面澆茶水。
土裏還有陣陣煙霧上升。
她倒的是沸水?
接着,我的身體瞬間起了泡,密密麻麻地疼。
我衝上前去,怒道:
「你在幹什麼?」
她笑得一臉天真:「師母,你不懂。不死鳥是最頑強的多肉,這麼做可以幫他適應環境。」
我將不死鳥奪了回來,緊緊地護在懷裏。
我啞着嗓子吼道:「離它遠一點。」
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師母,放心,它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
我忍着手臂的疼痛,打了她一巴掌。
「聽不懂人話嗎?」
這一聲,引來了客廳的賓客,也驚醒了許紫山。
許紫山到了陽臺後,秦瀟瀟眼眶裏的淚珠正一滴滴往外滾落。
「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好奇……倒了一點茶水進去,師母生氣是應該的。」
許紫山看着秦瀟瀟有些紅腫的臉。
心疼地將秦瀟瀟護在身後。
「方靈,一盆多肉?你至於嗎?」
「非要鬧得這麼難看?」
我看着許紫山,心裏也密密麻麻地疼了起來。
「這是我養活的東西!她這麼做,不死鳥會死的!」
他輕巧說道:「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因爲一個死物就動手打人,方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刻我也覺得他好陌生,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
我無力地解釋:「是一個重要的人送的。」
他忘記了,這是他送的種子。
他聽到這句話,眼神恍惚了一下。
但依舊把秦瀟瀟護在身後,生怕我做出什麼傷害他學生的事。
但語氣裏已經有些愧疚:「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我替她賠你十盆。」
不止手臂,我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燙。
我有氣無力道:「不用了。」
因爲這些鬧劇,宴會很快就散了。

-7-
滿室狼藉,我疲憊得眼皮都睜不開。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陽臺上坐到了傍晚。
自從許紫山打碎花瓶那天后。
我就很少在晚上睡覺。
睡着後,那些疼痛就會忍受不住,不知不覺發出夢囈。
只有醒着我才能控制住不發出聲音。
我抱着不死鳥,看着它耷拉的腦袋。
手臂、眼睛、心臟都脹脹地疼。
王玄說我還剩一個月,可現在呢?
不死鳥與我的靈力綁定得很死。
它不好,我也不會好。
好像時間短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8-
我猛地睜開了眼。
聽到許紫山在門口換鞋和脫衣服的聲音。
他緩慢推門,發現我坐在陽臺邊。
「你怎麼還沒睡?」
「在等我嗎?」
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
我突然很害怕跟他說話,害怕他察覺到我的異常。
接着,我聽到稀稀疏疏搗鼓花瓶的聲音,還有陣陣清香順着月光飄了過來。
這個氣味我不會記錯,是那片森林的野花。
從前他每次跟我吵架後,都會在最後送我一束野花作爲道歉的禮物。
他慢慢朝我走過來。
他的身影覆蓋了月光,慢慢向我壓來,將我環繞在他的臂彎中。
他的身上還帶着山間的清香。
「對不起,方靈。」
「我想起來了,不死鳥是當初我送給你的種子。」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纔會讓你一直想回到山上去。以後,每個月我帶你回去一趟。」
隔着一層衣服,他的手臂緊緊貼着我的藤蔓,摩擦着上面的水泡。
我想要從他懷裏掙扎出來。
「實驗室纔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他沒有鬆手,反而將我摟得更緊,「生氣了嗎?秦瀟瀟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你的東西。」
他鬆了手,輕撫我的髮間:「再等等,等縛月藤好起來了,我就帶你回去一趟。」
我好想告訴他,縛月藤好不了了。
它要永遠地離開他了。
他的身體徹底與月光融爲一體。
我癡迷這一點月光的溫度,那些委屈好像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我生出一點信心,小心翼翼問道:「這幾天可以陪着我,哪都不去嗎?」
眼角酸澀的感覺再次出現,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好一會兒,才愣愣回覆:
「好。我都答應你,哪裏都不去,就陪着你!」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冷嗎?」隔着一層衣服,他的手掌在我的手臂上來回摩挲。
他的手也很涼。
我的手臂上的藤蔓瞬間敏感起來,他問:
「這是什麼?」
「方靈,你不舒服嗎?」
我現在坦白,他會相信我嗎?
猶豫中,他的手機鈴聲響起。
接通電話後,因爲離得很近,我聽得清清楚楚。
清亮的女聲。
是秦瀟瀟。
「老師,你快回實驗室看看!縛月藤它情況不太好!」
許紫山的身體瞬間緊繃,但仍然淡漠地說道:「我已經下班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別熬在實驗室了。」
秦瀟瀟似乎帶着哭腔:「老師,它……真的快不行了,我還不想回去,我想……陪着它走最後一程……」
許紫山沒有說話,也沒有掛電話。
只聽到秦瀟瀟若有似無的哭泣聲。
「老師,它的藤蔓上長了好多小泡,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許紫山終於忍不住:
「你先別急,有什麼情況持續跟我報告,我馬上過來。」
他迅速起身,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對不起,那邊離不Ṫų₇開我。」
我木然地點點頭。
他急匆匆趕到門口,好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我:
「對了,你手臂上是什麼,是過敏了嗎?明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我跪坐在角落,朝他的方向看去,他正手忙腳亂地穿外衣。
似乎沒有想等到我的答案。
我努力剋制自己的失望。
「不用了……我沒有過敏,我新買的內衣是這種款式。」
「那就好!」
他敷衍着回應,大門砰得一聲關上了。

-9-
月光皎潔如水,透過窗戶流淌在我身上。
一根根血管沿着我的手臂往上攀爬。
月光與攀爬的血管就像一個實心的牢籠,將我死死地禁錮在裏面。
我能感覺到,不死鳥的根部在慢慢的腐爛。
我拿手機拍了不死鳥的視頻,在微信點開一個八卦陣頭像,發了過去。
【現在,還剩幾天?】
不到十秒鐘,有了迴音:
【???】
【三天!】
【怎麼回事?】
我一字一句,慢慢回覆:【它被澆壞了,不用擔心。】
【王玄,你明天來接我吧,我想家了。】

-10-
第二天。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憔悴蒼白的臉色,頭上的頭髮已經全部脫落。
王玄說得對,確實很像癌症病人化療一樣。
沒想到,我這麼像人類。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留了半天的時間跟許紫山告別。
我強撐着身體做了一頓豐盛的大餐。
我還記得我剛開始學做飯的時候,把家裏的鍋燒壞了幾口。
那個時候,不管是什麼顏色的食物,只要是我做的,許紫山就會很開心地喫下去。
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好。
其實我很難區分出食物的味道,不知道什麼叫好喫。
直到有一次,許紫山的同事來家裏面,喫了我做的菜,當面嘔吐了起來。
我才知道,原來我做的菜難喫到讓人難以下嚥。
不過,好在三年過去,我的廚藝突飛猛進。
現在已經能兼具口感和菜色。
要是我做人類的時間再久一點,我想我應該可以去做廚師。
爲了不讓他看出我身體的異樣,我戴了一頂假髮,還化了很濃的妝。
我將七八個保溫盒放到他的休息室,他的同事忘記了前幾日的不快,憨笑着:「紫山真有福氣。」
我道:「等會兒大家忙完了,坐着一起喫。」
「紫山現在還在實驗室,我帶你去找他。」
「不用了,我記得路。」
穿過小路,道路兩旁都是活得恣意瀟灑的植物。
到了他的實驗室,一個透明的保溫室。
我先看到縛月藤,它的葉片已經掉光了。
根莖部分的顏色也變成紫黑色,整株植物變得皺巴巴的。
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在它旁邊就是緊緊皺着眉頭的許紫山,還有拿着筆和本子的秦瀟瀟。
他們圍在縛月藤身邊,離得很近。
透過玻璃,我能聽到秦瀟瀟的聲音:
「小泡是消失了,葉片卻掉光了。」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眉頭緊鎖,臉上滿是疲憊。
許紫山慢慢地注意到我。
疲憊的臉上閃過一瞬的不耐煩。
「你來幹什麼?」
「我帶了喫的。等你忙完了出來喫飯。」
「不用了。」
幾句話過後,空氣就變得凝重起來。
沒想到就隔了一個晚上,許紫山的態度就變了。
我手腳瞬間冰涼,我對他笑了笑:「紫山,我要走了。」
許紫山聽到這句話,眉眼微微顫動,「去哪?」
「回山上的家。」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激烈地反對我,反而有一種剋制的平靜。
「不等我?」
我抬起頭,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衝着他笑:「照顧好自己。」
許紫山身體微滯:「你什麼意思?」
秦瀟瀟從許紫山身後走出,「師母,您放心,師父我會好好照顧。」
許紫山沒有反駁,只是繼續追問我道:
「你決定好了?」
「嗯。」
許紫山以爲我離不開他,就像我曾經堅信的那樣。
他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方靈,我很忙。」
我回答:「我知道的。」
「以後別來實驗室了。」
「好。」
秦瀟瀟上前一步,抿脣笑道:「師母,別怪老師,縛月藤要死了,老師心裏煩躁得很。」
「您這段時間少對他說家裏的事,不要給他添亂。」
然後,衝我得意地笑笑。
在我的耳邊輕聲道:「師母,有些事只有我和老師能做,聽說山上的道士卜卦很靈,記得請他算算你和老師的緣分。」
許紫山沒有聽到。
我也只是笑着看着她沒有說話。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縛月藤的身體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瞬間就會倒下。

-11-
在回山的路上,王玄一刻不停,一邊開着車,一邊八卦我的情況:
「靈兒,所以你是因爲第三者的插足,看穿了渣男的真面目。」
「不是。」
「難不成,你是喫自己真身的醋。」
「不是。」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怎麼捨得這個給你灌了迷魂湯的傢伙,我知道,藥效終於到了!」
我乾笑了兩聲。
「我離開的話,他的癌症會復發嗎?」
王玄若無其事回應道:「可能會吧,我也不太清楚。」
「救命之恩,你已經還清了。是你用靈力壓制了他體內的癌細胞生長,今後怎樣就看他的造化。」
「我知道。」
那個夏天,一場罕見的暴雨將我困住。
雖是山上唯一有靈的植物,卻仍然抵抗不了大自然的規律。
是許紫山發現了我,救了我。
將我帶回他的實驗室。
而就在他和團隊忙着救我的那幾天,他父母出車禍去世了。
從此,他一蹶不振。
看着逐漸消沉的他,我決定陪在他身邊,讓他重新擁有求生的意志。
我們在山中相識、相戀。
我讓王玄僞造了我的身份,跟許紫山結了婚。
婚後的第一年,我發現他體內瘋狂生長的癌細胞。
醫院治癒的幾率很低。
我陪伴在他身邊,費盡心思用我的靈力澆灌他,這才緩解了他的疾病。
所以,他下山後,我也必須跟着他離開。
甚至不惜將自己的靈力與不死鳥綁定。
三年的不離不棄,還清了吧……
半晌,我開口回應王玄的問題。
我爲什麼要離開他呢?
「是期待。」
王玄微微偏頭。
我繼續道:
「我喜歡春天,所以冬天就開始開心。」
我再次重複:「是期待。從前,我是一株植物的時候,知道每晚月光都會來,在傍晚的時候,我就開始期待,開始準備。」
「這樣的開心很簡單,我的心很安穩,而人總是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許下諾言,又因爲其他原因打破諾言。」
「和紫山剛在一起的時候,他說要永遠陪我待在山上,可不到一年,他就帶我下了山。」
「做人本來就很辛苦,要經歷生老病死,爲了他,所有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
「可是啊,昨晚。在我絕望的時候,他說好了要陪着我,我再一次生了期待,可轉眼他就不記得了。」
「王玄。你說人的心怎麼那麼容易改變呢?」
王玄不知爲何一反常態,沒有跟我一起吐槽許紫山。
「對不起,是人類讓你失望了。」
我反駁道:「他不足以代表所有人類。」
王玄一反常態,繼續道:「是啊,人類不僅會失信,還會欺騙,還會隱瞞……」
我看着王玄握着方向盤,有片刻失神。
「王玄,這些也不ţũ̂₂是最重要的原因。」
我深吸了一口氣。
「終於能好好呼吸了。」
林中的清氣一湧而進,我能感受到我的肺腑,正在慢慢吸收山間的靈力。
「最重要的是,我本來就是一株植物,我卻一直壓抑自己的需求,去滿足許紫山的期待。」
我懷中本來已經慢慢枯萎腐爛的不死鳥也有了生的痕跡。
我將頭將頭伸出窗外,大聲喊道:
「我得先讓自己喘口氣。」
「學會呼吸呀!」

-12-
王玄離開後。
我一人走進了小屋。
這是婚前許紫山偷偷在山上買的房子。
房子整體是木製結構,處於森林深處,各類植物將我們的房子緊緊包裹住。
雖然不大,但是一室溫馨。
屋內擺滿了是各種各樣曬乾的花束,和珍稀植物的種子。
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乾花的黴味。
我掀開窗簾,讓月光溢進來。
屋裏的陳設還是沒有改變,只是湖藍色的沙發上面有厚厚的灰塵。
我輕輕拂過,心臟猛然抽動了一下。
我和許紫山在沙發上喝醉。
我的頭髮會瘋長,而他卻什麼都沒發現。
那時,他忙着捧着我的臉落下細密的吻。
我們也經常躺在沙發上,什麼都不做。
只是靜靜地聽蟲鳴鳥叫。
我燒壞的鍋,他捨不得扔掉,他說要留下我努力愛他的證明。
沒有人見證的這場盛大的愛,在山中持續了兩年。
第一次見他是在山上,那天山裏的霧很大。但是,他眉眼清晰,好看得像一幅山水畫。
我的心跳得很快。
他說在山裏迷了路。
是我把他帶了出來。
現在,迷霧被撥開,我看清楚了。
我的夢也醒了。
我拍了一下手上的灰塵,伸展了一下身體。
月光流淌在我的四周。
頭髮慢慢長出來。
那些藤蔓依舊環繞在我的手臂上,沒了痛,只有癢癢的感覺。

-13-
「就這些東西嗎?」王玄推着一個大箱子。
「就這些,其他的我都燒了。」
我不想在這裏留下我的痕跡。
我將屬於我的東西,花了一天的時間整理了一下。
我把離婚協議交給了他。
「王玄,你幫我把這個交給他țũ₀,我的事,希望你保密。」
我將有一點生氣的不死鳥端出來,「對了,你替我好好照顧它,它生命力這麼頑強,沒準能活。」
「肯定能活。」王玄篤定道。
他將東西推到了他的車上後,倚靠在車上。
他身上仍然是青色道袍,風一吹,顯得他纖塵不染。
「最後一天,你想怎麼過?」他的嗓音不知不覺有些沙啞。
我這才慢慢打量着王玄,他的身形瘦了很多。
王玄小時候天資卓絕。
只有他能與靈物溝通。
在我沒有修成人形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他在下雨的時候爲我撐過傘,搭過棚。
我們做了很多年朋友。
這三年,我一直將心力放在許紫山身上,卻忽略了他。
我鼻頭有些發酸,張開手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作爲植物,死亡是新的開始,你不用爲我感到傷心。」
「王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你記得我……這就夠了。」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部,「不是的,你誤會了。最近風太大,我感冒了。」
「好好好……」
他猛地給我嘴裏餵了一個東西。
「這是什麼?」
「我煉的丹,希望你死得好看點。」
……

-14-
最後一天,我躺在森林的腹地。
身下緊緊挨着帶着些許苔蘚的土壤。
眼前滿是漫天飛舞的黃葉。
秋天真是一個美好的季節。
我身上的藤蔓慢慢向下紮根,向四方擴散開來。
我這才感受到身體內在的靈力,無窮無盡,堅實有力。
天地間,似乎沒有人能夠摧毀我。
我的意識會徹底消散。
但我的身體應該會長成一株尋常的植物。
……

-15-
方靈離開的那一天,縛月藤有了片刻的好轉。
但三天過後,徹底枯死。
許紫山這才閒下來,撥通了方靈的電話。
電話裏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想找方靈?上山。去你們之前住的地方。」
男人的語氣並不和善,每一句話都像是命令。
許紫山將這個男人的聲音與以前的一些事聯繫起來。
上山的時候帶上了秦瀟瀟。
王玄早已等在門口。
許紫山看到王玄的剎那,脫口而出:「果然是你。」
王玄沒好氣道:「你認識老子啊,你最好認識。」
秦瀟瀟笑道:「我也認識,你不就是雲闕觀那個很火的道士,師母在外面的情夫嗎?」
王玄頓時上了火:
「你說什麼?」
許紫山漠然道:「難道不是嗎?」
「她在哪兒?」
王玄從懷裏拿出那份文件摔在許紫山身上。
文件散落在地,許紫山恍恍惚惚看到了離婚二字。
許紫山將文件撿起來,攥在手上,在看清楚那一刻,有一瞬失神。
隨後恍惚笑道:
「她居然會爲了你跟我離婚,你叫她出來。」
王玄稍微冷靜下來,拍拍手,「你不配見她。」
許紫山怒道,擰起王玄的衣領:「你說什麼,道士?你纔是那個罪魁禍首。」
秦瀟瀟在旁附和道:「就是,你們二人早就狼狽爲奸,還想什麼在森林裏才能呼吸的藉口。」
王玄猛然吐了一口鮮血。
噴濺到許紫山和秦瀟瀟的臉上。
許紫山嘲弄道:
「是個病秧子。」
王玄不慌不忙地席地而坐,慢慢將腿盤起來。
「你們這荒謬的判斷從哪裏來?」
許紫山鄙夷地看了王玄一眼。
「當初在山上,經常有野獸在門前晃盪,我怕方靈受傷,就安裝了一個攝像頭。我曾看到她和一個道士見面……」
「你們看起來很熟悉,但是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你。」
「再後來,我們下山後,她就常常魂不守舍,吵着要回山上。」
秦瀟瀟接話:「ṭü₂我在老師的手機上親眼所見,你們不僅在山上幽會過,又在生日前一天,孤男寡女在老師家見面。」
王玄在地上,依然是打坐的姿勢。
「就因爲這些捕風捉影的事?」
片刻,他改口道:「沒錯,她就是跟我兩情相悅,所以你趕緊把離婚協議簽了。」
許紫山被他這泰然自若的神ẗúₑ色刺激到。
有些懷疑在心裏慢慢崩塌。
有些事若你費盡心思解釋,其他人不會信;如果你輕鬆承認了某些事,世人反而會懷疑另有隱情。
「不,我不信他會爲了你跟我離婚,讓她出來親自跟我說清楚。」
「她在哪?」
「無可奉告。」
王玄擦了擦嘴角的鮮血,撩起道袍,轉身離去。
只剩下啞然的許紫山。

-16-
「老師,你還好嗎?」
秦瀟瀟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先回去。」
「老師……」
許紫山沒有生氣,只是很平靜道:「沒聽懂?回去。」
說完這句話,就把秦瀟瀟關在了門外。
屋子裏帶着淡淡燒焦的味道,那些曬乾的花都不見了。
方靈佈置的綠植也消失了。
方靈喜歡的東西都沒了。
他沿着屋子轉了一圈,最後頹然地倒在了湖藍色的沙發上。
那個自己曾經用心呵護的、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人,想要跟自己離婚。
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
他哪一點比不過那個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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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他滿頭大汗,被一個想法驚醒。
揮之不去。
方靈說的話萬一是真的呢?
方靈在結婚前就說了自己是縛月藤。
後來,想回山上的時候,又說了很多遍自己是植物。
他不小心吸入了沙發上的灰塵。
一邊咳嗽,一邊喃喃道:
「不可能。」
「方靈不可能是植物。」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
一些平常沒有在意的小事。
之前,住在山上,他半夜醒來,發現月光照在方靈身上。
方靈身上有淡淡的綠色光暈。
他那個時候以爲是光線的原因,自己看花了。
而縛月藤在月光下也會發光。
淡淡的綠色熒光。
月光照在湖藍色的沙發上,灰塵在月光下飛舞。
許紫山的身體像嬰兒一樣蜷縮在沙發上。
他吸入的灰塵越多,咳嗽得越來越猛烈。
他想起了越來越多過去的事情。
方靈的頭髮長得很快,每隔幾天就要剪一次。
在山下,方靈經常呼吸不暢,總是喘不上了氣。
而方靈上山後的那一天,縛月藤出現了短暫的復甦。
許紫山的心臟驟然疼痛了一下,他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房間中迴盪。
縛月藤現在枯死了,那。
方靈她,她……
他的嗓子裏滿是記憶的灰塵,怎麼都揮之不去。
他感覺到了窒息。

-18-
第二天一大早,徹夜未眠的許紫山接到了同事的電話。
說是辦公室他的飯盒臭了,讓他回來處理。
他匆匆忙忙下了山,衣服上沾着灰塵和晨霧。
頭髮也沒有梳。
他的同事問道:「紫山,這麼着急幹嘛?」
「飯盒在你的辦公桌上。」
「因爲是你的東西,我們沒敢動,可把我們饞哭了好久。但是,從昨天開始就有味了,你趕緊處理了哈。」
許紫山沒有回應,着急地走到了他的工位前。
七八個保溫盒堆疊在一起。
保溫盒的下方有一張紙。
他的同事繼續八卦:
「發生啥事了,嫂子那天是來叫你一起喫飯,可是後來,她一個人回來了,還在你辦公桌上待了好久。」
「好像在用筆記什麼東西。」
許紫山緊張地將那張紙從保溫盒下方抽出來。
上面果然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沒機會了。許紫山,你要記得照顧好自己。
你最愛喫雞蛋麪,記得雞蛋麪要先煎好雞蛋,再放開水煮,只放鹽,千萬不要放其他調料……
工作再忙也要記得休息,晚上睡不着的時候,不要去跑步,對身體不好。
有事不要憋在心裏,一定要說出來。你身邊也有很多真心對你好的朋友。
對了,定期去醫院檢查。
許紫山,我走了,我不喜歡你了,我要開始照顧自己了。】
許紫山看完後,整個人癱倒在座位上。
他跟方靈,真的是死別嗎?
他一時間不敢接受這個想法。
只是,一聲不吭地在工位上喫起了保溫盒裏的飯菜。
「紫山,你這是幹嘛?」
同事想要制止。
他微微抬眼,眼眶發紅得厲害,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阻。
一盒一盒,又一盒。
許紫山感到一陣噁心,匆忙跑到了外面的垃圾桶邊嘔吐。
「老師……」
「我剛剛聽他們說,你在喫餿掉的菜。是因爲師母的事嗎?這是師母的錯,您千萬不要因此懲罰自己!」
秦瀟瀟遞過來一張手帕。
許紫山狼狽地抬起頭,自嘲地笑了笑。
他纔想起自己爲了報復方靈,無意識地對秦瀟瀟關懷備至。
甚至縱容她對着方靈說出了那些話。
他回過神來,冷靜地開口:「你換一個導師,從今天起,不要再叫我老師。」
秦瀟瀟立刻哭了出來:「老師當初是你選中的我。」
「現在,您不要我了嗎?」
「……」
秦瀟瀟說了很多話,許紫山耳朵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到。
只想起了生日那天,方靈哭了。
方靈第一次哭了。
他最後補了一句:
「記得賠一盆不死鳥。」
「老師……」
許紫山沒有再理她,神志恍惚地上了山。

-19-
雲闕宮,因爲道觀終日隱於雲霧之中,所以叫這個名字。
在西山的另外一個方向。
許紫山到這裏的時候,雲霧繚繞。
宮門口有很多排隊的人。
大多數都是去找王玄算命的。
「找王道士算命的可以不用排了,這幾天王道士生病了。」
人羣中慢慢發出抗議的聲音。
「怎麼不早說啊,什麼時候好?」
「這個不清楚。」
許紫山還是排隊進去了。
他在網上打聽清楚了王玄住的地方,直奔王玄的住所。
「你好,這裏外人禁入。」
一個道士指着門上面的指示牌說道。
許紫山置若罔聞,繼續往裏走。
「誒誒,不讓進去,聽不懂話嗎?」
「你讓他進來吧,我知道是誰。」王玄的聲音響起。
許紫山進去後,看到王玄臉色蒼白,緊閉雙眼,在蒲團上打坐。
「方靈,她真的是縛月藤嗎?」
「你已經知道了答案,還來問我?」
「她在哪?」
「你也知道了,不是嗎?」
許紫山抬起雙眸:「她是妖怪,不會輕易死的。」
王玄笑了笑,「她不是妖,她是稀有植株,受月光孕育、靈氣凝結而生,她是特殊的人。」
許紫山求助地望向王玄:
「你跟她很熟,你有辦法復活她嗎?」
「天地萬物運行自有其規則,我就算有能力,也無法改變。」
許紫山的聲音顫抖:
「真的不能嗎?」
王玄猛然睜開雙眼,猶如一尊神佛,用眼睛審判着許紫山。
「她爲了救你,耗盡自己一身靈力。」
「救我?」
「他爲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才一直待在你身邊。後來,你得了癌症而不自知,是方靈一直在用靈力澆灌你。」
許紫山退後一步,「癌症,她從來沒有說過。」
「她在山下,不能呼吸,受藤蔓貫穿錐心刺骨之痛,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不死鳥記得嗎,方靈爲了下山,將自己的靈力輸入進不死鳥內,本以爲是最頑強的植物,卻被你的學生……」
這些事,方靈都沒有講過。
「之前你冷眼冷語,與女學生糾纏不清,現在深情的樣子給誰看?」
「你們恩怨兩清。走吧!」
許紫山踉蹌着又退後一步,「不,這是誤會。」
許紫山崩潰得跪坐在地上,「我要找她說清楚。」
「不用了。」
「是期待,她說是期待。她喜歡春天,所以冬天就開始開心。」
「她知道每晚月光都會來,在傍晚的時候,就開始期待,開始準備。」
「許紫山,你輕易許下了太多的諾言,你想愛的時候就愛,一不滿意就發泄報復。」
「她只怪你說好的事做不到。」
「方靈她說,從你身上學到了如何照顧自己的感受,她想做一株植物,而不是你的妻子。」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方靈,你走吧!」
許紫山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不再繼續糾纏。
他出雲闕宮的時候,雲霧瀰漫。
他好像又看到了方靈。
在霧中,她就像生活在山上的精靈。
初見,是他第一次撒謊。
他結結巴巴地說自己迷路了。
實際上是方靈周身的氣質吸引了她。
她真的是精靈,來了,又走了。

-19-
很多年後,我醒過來。
是在雲闕宮。
我的身體變成了不死鳥,我當初養的那盆不死鳥。
是王玄救了我。
他說先費盡心思,在我等死的那個地方,收集我的靈力碎片。
再將我與不死鳥混合在一起, 曬個七七四十九天。
我信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讓我喫下的那枚丹藥,是耗費自己的道行和心血煉成的。
我是偶然間聽到了道士們的討論。
說王玄有一段時間差點熬不過去。
我這才找王玄對峙,問了出來。
「你做了什麼?怎麼將我救回來的?」
「我天資聰穎, 救你不難, 難的是對抗自然,對抗天命, 我不過一點小小的損傷。」
「王玄, 你在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
「這不是扛過來了,小事一樁。」
我在風中搖晃着我的枝葉, 「你是不是喜歡我?」
「喜歡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當年, 他年少便展現出來尋常道士所不能的天賦,所以處處受到打壓。
是別人眼裏的異類。
在山裏面,我還沒有化形的時候, 他就天天找我說話,給我講了不少關於人類的事。
我這纔對人類的世界產生了好奇。
後來化形後,我就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
很久很久後,才遇見了許紫山。
也算是這幾天我才從王玄的口中得知, 罕見暴雨那一天。
他見我棚破了, 岌岌可危。
是他將許紫山引進了山。
「靈兒, 誰說人只能有情,而不能有義呢?」
「情愛的界限如何區分?」
難得看到他如此正經的時候,我只好把耳朵閉了起來。
我是一株植物, 也沒有必要去分清楚愛情、友情。
大愛小情就是那麼一回事。
爲君死, 爲君生。

-20-
我再也化不了人形。
那又怎樣呢,我是一株健康的植物。
在道觀人煙最旺盛的地方。
看着道觀人來人往。
有一個熟悉的人, 許紫山。
他每天來這個道觀燒香拜神。
他頭上增了幾縷白髮,他的癌症也沒有復發。
但人看上去很憔悴。
日日拜神, 從不間斷。
有一日,我聽到了他口裏的話,他在求神仙復活他的妻子。
看着他一天天虛弱下去, 我終於動了惻隱之心。
「回去吧!沒有用了,你的妻子已經消散在天地間。」
因爲我沒有人形, 聲音也不是當年的樣子。
他看向四周:「你是誰?」
「你日日來拜我,卻記不得我。」
「你是神仙?求你……將我的妻子復活。」
「何必執念呢?她雖然消散, 但也算是自由來去。莫要再綁住她。」
「我, 沒有綁住她, 我還能見她嗎?」
「孽緣已斷, 你可再覓良緣。」
他聽到我的話後, 驚懼地走了。
再也沒來過。
後來, 聽說許紫山得了一身的病,也沒去醫院醫治。
最後病入膏肓,死在了山上的小屋裏。
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嵌在了一張有點泛白的湖藍色沙發上。

-21-
我不再懷念月光的溫度。
轉角愛上了太陽, 每日沐浴陽光。
看着道觀里人來人往,看着王玄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
我心情大好。
王玄問我:「你聽說過不死鳥的故事嗎?」
「沒有。」
「不死鳥喜歡沐浴在陽光下唱歌,它在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會用帶着芬芳的樹枝築巢, 然後在火焰中燃燒,在火焰殆盡的時候,會有一隻全新的不死鳥從火焰中飛出去。在道教中象徵生生之道……」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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