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意長川

車禍失憶後,我忘記了顧長川,並且包養了一個貧困的男生。
男生性子溫吞,可只要和他在一起,牽手、擁抱這些事就不需要我主動。
周圍的朋友見了,只是笑笑:「大小姐,玩玩得了,別太過了。」
我託着腮,想了想,誠實道:「我認真的,我挺喜歡他的,到時候請你們喝喜酒。」
衆人臉色微僵。
當晚,有人坐了整晚的飛機,在連天的大雨裏敲響了我家的門——
那是七年未見,從未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的顧長川。

-1-
雖然好朋友李筱月給我看過照片,但我是真的不記得顧長川了。
因此當我看見門外戴着黑色口罩,被雨淋溼的男人時,我不確定地問了這麼一句:「敲錯門了嗎?」
他沒應,黝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看,周身氣質陰鷙冷漠。
加上他個子很高,壓迫感撲面而來。
我不自在地退了小半步。
「如果是找宋知願的話,他回學校了,你再聯繫他吧。」
我正要把門關上,就聽見他嘲弄地笑了一聲:
「姜明初。
「這樣子逼我回來又裝作不認識我是什麼意思?」
微微發澀的嗓音,帶着無數剋制又壓抑的情感。
我一怔,突然想起李筱月口中那個被我遺忘的人。
透過半掩的門,我盯着他被雨水洇溼的眉眼看了好久。
直到和照片裏少年的輪廓漸漸對上。
終於。
連天的大雨裏,我打開了門。
遲疑地喊出了那個陌生的名字——
「顧長川?」

-2-
由於缺失了記憶,我對於顧長川所有的瞭解,都來自李筱月。
性子肆意又張揚,是學校裏最耀眼的存在,學習不好,偶爾打架,但由於那張臉,他極其受女生的歡迎。
還有。
我特別喜歡他。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還忍不住推了推我:「話說,你倆我當初可是特別看好的。」
「我早戀嗎?」
「嗯,也不是,雖然你倆沒確定關係,但是也差不多了,就是到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程度。」
我「哦」了一聲,繼續問:「那然後呢?」
「然後你倆吵架了,接着顧長川他爸媽離婚,他就一聲不吭地跟着他媽媽出國了,你倆就 BE 了。」
雖然最後幾個字她用了痛心疾首的語氣,但我依舊沒什麼感覺。
李筱月看着我眉毛都沒動一下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不問問你們爲什麼吵架嗎?」
「爲什麼呢?」我順着她的話問。
「我也不知道。」她十分老實,「你沒告訴過我。」
我:「……」
如果按李筱月說的,那我和顧長川也差不多是前任的關係了。
雖然我不知道對待前任的正確態度是什麼,但一定不是我這樣的。
自己開車回了老宅,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叫王媽接待一下。

-3-
宋知願的事情我爸媽很早就知道了。
他們表面恩愛,但私下也是各玩各的,對於包養這種事見怪不怪。
因此知道聚會上的事情後,他們也只是提點了我幾句,叫我注意點分寸。
晚上回來的時候,王媽說顧長川連薑糖水都沒喝,就又冒着雨走了。
「那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王媽搖頭。
我沒糾結這件事,徑直上了二樓。
臥室裏很安靜。
男生穿着簡單的白 T,修長白皙的手指端着玻璃杯,眼神落在電腦屏幕上。
我偷偷摸摸地走進去,正準備嚇他一跳。
可下一秒,他就偏了頭,把我抓個正着。
我的動作頓住。
目光相接。
我先發制人:「你爲什麼不配合?」
他想了想,認命地轉頭:「好吧。」
我躡手躡腳地繼續前進,直到站到他的身後。
「宋知願!」
他十分配合地「啊」了一聲,甚至還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笑眼彎彎地把手裏的盒子放到他的懷裏:「還挺上道,獎勵你。」
「這是什麼?」
「給你買的西裝,去換了給我看看。」
宋知願衣櫃裏幾乎所有衣服都是我買的,他那張臉無論怎麼搭配都好看。
這個換裝遊戲我玩得不亦樂乎。
儘管他的頭髮還是凌亂的。
但純白色的西裝,剪裁得體,還是襯得他的身形修長,斯文又儒雅。
「宋知願!你真的很適合白色的西裝!」
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把手邊的金邊眼鏡雙手遞上。
他戴上眼鏡,提醒道:「明初,你不用給我買新的,我已經有很多套西裝了。」
「這套好看。
「正好你過兩天論文答辯,你到時候穿,你開發的遊戲那麼厲害,人長得又那麼帥,到時候肯定迷倒一大片。」
他側身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又看了看滿臉歡喜的我,脣邊也跟着彎出弧度,應了個「好」。
「答辯完你沒什麼事吧?」
「有個聚會。」他頓了頓,「但是可以推。」
「那和我去看賽車唄,我好久沒去了。」
甚至不用我解釋或者說些別的話,他就答應了下來。
他好像永遠都是這樣,我問什麼他都說,我說什麼他都好。
我問過他,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他作爲小情人的自我修養。

-4-
九月秋高氣爽。
半山腰的這場賽車只是富家子弟們的娛樂賽,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來了。
平常ṱű̂ₜ我去一些聚會也會帶上宋知願,他們都沒什麼反應,好像所有人都默認我是玩玩而已。
但是今天,他們看見我旁邊的宋知願卻眼神稍頓,而後開始竊竊私語。
「好像聽說今天顧長川也來了,修羅場哇!」
「感覺也不算,顧長川分分鐘碾壓這小子好吧,雖然他走了七年,但是這青梅竹馬的感情呢,肯定深得很。」
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到我的耳朵裏。
我下意識偏頭去看宋知願。
他沒什麼反應,像是沒在聽,垂着薄薄的眼皮,安靜地牽着我的手。
於是我就放心下來了。
雖然不是專業賽事,但我看得還是很投入,喊得嗓子都幹了。
宋知願適時遞水給我潤嗓子。
直到賽事結束,旁邊還有幾輛跑車。
這羣人似乎準備去飆車,副駕駛座都坐着漂亮的女孩子。
有人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我擺手拒絕。
宋知願就靜靜地待在不遠處等我。
忽然。
引擎轟鳴聲響起,有人啓動了車子。
我下意識偏頭去看。
紅色的跑車,像被激怒的猛獸,以 180 邁的速度直奔宋知願。
遠光燈刺眼至極,他抬手擋了擋。
周圍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靠,那不是顧長川的車嗎?我靠!」
「這一回來就幹這麼猛嗎?可問題是這距離太近了,會撞成殘廢吧?」
「賠點錢就擺平了。」
我的瞳孔驟縮,腦子嗡嗡嗡地響,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
下一秒,風聲呼嘯而過,輪胎和地面狠狠摩擦,伴隨着刺耳的剎車聲,車子從宋知願身邊差之毫釐地擦了過去。
像極了挑釁。
「宋知願!」
顫抖的聲音被風聲模糊。ťü⁺
所有事情都只發生在一瞬間。
我腳步慌亂地朝他跑過去。
車門打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從車上下來,半倚在車身上,眉眼間帶了幾分的玩味,居高臨下地欣賞着面前人的狼狽。
「怎麼,這麼不堪一擊。」他嗤笑一聲,嘲弄的眼神明晃晃地落到我身上,「看來,姜大小姐的眼光不怎麼好。」
他刻意用了這種有距離的稱呼。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顧長川的長相,他生了張攻擊性很強的臉,五官立體冷沉,薄薄的眼皮下壓的時候,有種天然的強勢和不可觸犯。
看着就讓人不敢接近。
但是這個時候我什麼都管不了了。
所幸宋知願只是擦破了手,我扶着他站了起來,氣得半死:「顧長川!你是不是有病!給他道歉!」
顧長川無所謂地聳聳肩,笑着:「一個玩物而已,費得着ŧū́ₒ生這麼大氣?」
「你道不道歉!」我氣得冒火。
他環抱着手臂,噙着笑,依舊優哉遊哉地看我:「跟一個玩物道歉?姜大小姐別不是在……」
「男朋友!」我打斷了他。
他敲手臂的手指停了,臉上的笑淡了幾分。
「現在立刻,和我男朋友道歉。」我深深吐出一口氣,極認真地盯着他。
「姜明初。」他褪了那份笑意,「別玩太過。」
「你別太有病。」
我不想和他糾纏,扔下這最後一句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拉着宋知願轉身就走。
身後,男人的眸色加深,臉色逐漸陰沉,繃着臉吼了一句:「都ƭŭ₉他媽看什麼看!」
周圍看熱鬧的人唏噓散去。

-5-
雖然只是擦傷,但我還是堅持帶宋知願去了醫院。
醫生開了點藥,叫他按時擦。
我繳費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坐在椅子上,抿着淺色的脣,半闔着眼睛。
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捲翹的睫毛,以及燈光在他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我頓時鼻子有些酸,叫他:「宋知願。」
他睜開眼,偏頭。
醫院的這條長廊很靜,空氣間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頂燈明亮又刺眼。
深夜的涼意無孔不入。
對視間,他先伸手來拉我。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旁邊坐下,憤憤道:「早知道顧長川那個傻逼在,我就應該早早帶你離開的,瑪德,我就沒見過那麼傻逼的人,他之前一直待在國外,你沒見過他也正常。」
他默了默,然後坦誠道:「我見過他。」
我一怔:「什麼時候?」
「就那天下雨,我從學校折返回來拿資料。」
「那他沒對你做什麼吧?」
他近距離地盯着我看了會,喉結上下輕滾,吐出兩個字:「沒有。」
「我不信,肯定有!快點說!」我不依不饒。
他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搪塞道:「我忘記了。」
「……」

-6-
賽車場的這件事不知道怎麼又傳到我爸媽的耳朵裏了。
他們再次打電話過來告誡我:「明初,你玩可以,但不能帶到明面上,家裏的生意也不好做,將來還要靠你們聯姻,你這樣約等於自降身價,爲了一個小白臉不惜和人撕破臉面,這說出去我們姜家的臉往哪擱?」
宋知願打開臥室門,看見正在打電話的我,又自覺地退了出去。
我收緊手指,壓低聲音對電話那端道:「知道了,下次不會了。」
聽見我妥協的語氣,他們也緩了聲:「別總是盯着這一個不放,他在你身邊也待了三年,也該換換了,接觸得多了,就會發現他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爲了錢討你歡心,玩玩就行了,別陷進去。」
「嗯,好。」
「聽說顧家那個兒子回來了,他媽媽在歐洲的生意做得挺好的,我記得你們以前關係挺好的,和他聯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要不這樣,你們週末抽時間見見?」
「他不行。」
「明初。」那邊的語氣明顯嚴肅了起來,「別鬧小孩子脾氣。」
城市的霓虹燈火璀璨而紛亂,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閃爍着紅綠燈。
我垂下頭,扣弄着窗沿,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他們永遠這樣,明面上在給我自由,但又必須給我戴上枷鎖。
他們把籠子打造得很大,但這還是籠子。
包養宋知願只是意外。
但喜歡上宋知願,是我對於打破牢籠的一次嘗試。
電話的最後,他們像是還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卡先停了,你趁早把那姓宋的打發走,等你處理好這件事,我們再給你恢復。」
掛掉電話,我看着窗外黑色寂寥的夜色發了好久呆。
客廳只開了一盞落地燈。
宋知願陷在柔軟的沙發裏,微微垂着眼,專注地打着遊戲。
暖黃的光暈落在他的碎髮上,眼角眉梢都被光柔和得不像話。
他打遊戲很安靜,從來不會情緒失控,偶爾只會吐出一兩個字。
「哦。
「菜。」
我紅着眼眶,走到他面前,抬起腿,自顧自地上了沙發,然後撥開他玩遊戲的手,安安靜靜地跨坐在他的懷裏,把腦袋埋進他的脖頸間。
直到熟悉的雪松香將我完全包裹,我才漸漸放鬆下來。
「怎麼了?」他被我擋住了視線,一手搭在我的後腰上,停止了遊戲操作,垂着眼看我。
我悶着頭沒答話。
倒是遊戲裏的隊友接話了:
「啊,沒怎麼啊。
「我靠,宋哥,你平時高冷慣了,突然語氣這麼溫柔,我有點受不了,哎喲,我的小心臟。」
他看了我一會,朝那邊道:「你接着測試,看看還有沒有什麼缺陷 BUG 或者其他可以改進的地方,事後寫個報告給我。」
「哥你有事?」
「有點。」他抿了抿脣,看着我想了想,補充道,「我的女朋友好像有點不開心。」
「啊?你!」
沒等那邊震驚發問,他就關了麥,退出了遊戲。
他把手機屏幕摁滅,放到了旁邊,然後撩開我額前的碎髮,低聲問道:「睡不着嗎?」
我偏頭,對上了他的視線。
眼睛的酸澀更重了,我眨了眨,眼淚頃刻掉了下來。
「宋知願。
「我要養不起你了。」
他的喉結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溫熱的指腹很輕地給我擦去眼淚。
他什麼都懂,也什麼都明白。
夜色深邃,微涼的風從窗戶吹了進來。
皎潔的月光灑落一角。
他的手指在無意識收緊。
良久,他低頭,親了親我的眼睛:「明初,你隨時可以結束。」
聲音微啞,藏了些不易察覺的苦澀。

-7-
所有人都在告訴我,是時候該放棄宋知願了。
包括宋知願自己。
包廂裏的燈光紛亂又迷離。
我盯着面前的高腳杯發呆,直到醇厚的紅酒漸漸從杯口溢出來。
「哎哎哎。」李筱月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想什麼呢?酒都倒出來了,裙子沒溼吧?」
我回神,才發現酒流了滿桌。
「沒事沒事。」我把瓶子放回了桌面,站起來,扯了扯裙襬。
兩個服務生趕忙上前來收拾。
看着滿桌的狼藉,李筱月遲疑着問我:「最近這是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爸媽不准我包養宋知願了。」
服務生很快收拾好桌面。
我渾身像脫了力氣,往後癱倒在沙發上。
她猶豫了一下:「你真就這麼喜歡?」
我盯着天花板上游移的光斑,抿着脣,沒說話。
這是默認的意思。
李筱月坐了下來,斟酌着開口:
「明初,雖然我知道這話你不愛聽,但我還是得說。
「像包養男人這種事,本來就不能當真,能被包養的都不是什麼好男人,如果遇上那些家裏貧困的、自卑敏感的,他們就會覺得這是對他們尊嚴的一種踐踏,他們只是表面乖巧聽話,但私底下不知道多恨你。
「不過這種還好,起碼有個情緒價值,我更看不起的是那種拿了你的錢還給你擺冷臉,仗着自己是高嶺之花的,我上次包養的就這類型的,我二話不說就把他甩了。」
我聽着她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沒說話。
宋知願的家裏確實貧困,父親酗酒,母親改嫁,是他自己把自己養大。
白天學習,晚上打工,深夜就在那個狹小的出租屋點着檯燈刷題。
直到考上這所 TOP1 大學。
可即使是這樣的經歷,我好像也沒從他身上看到敏感自卑。
別人會覺得他高冷漠然,不愛搭理人。
但只有我知道,他性子有多溫吞,情緒是永遠穩定,做事是永遠不慌不亂。
他從來不會說狠話,也不會給人擺臉色。
我們甚至沒有吵過架。
只記得有一次,他有點生氣了,自己回了學校。
說一週都不會再聯繫我。
可沒過半天,他就發消息過來問我喫飯了嗎。
我當即回了個問號。
他慢吞吞地敲來一行字:【我現在就想給你發個消息怎麼了。】
想到這個,我的脣角忍不住彎了彎。
旁邊李筱月見了,以爲我想通了,立刻遞了杯酒過來:「就是嘛,別爲男人傷心,不值得。」
澄澈的酒杯相碰,音樂聲震耳。
喝到中途,李筱月還點了一排男模。
讓我挨個挑。
少年人們眉骨硬朗,穿着半透的白襯衫,站得筆直。
我喝得有點醉了。
望着他們,我發現自己有點想宋知願了。
於是我掏出手機,按下了那個熟悉的電話。

-8-
晚上十二點。
我是被熱醒的。
看着周圍熟悉的陳設,我費了點力氣才認出來,哦,臥室。
我撐着昏沉的大腦坐了起來,思考了一下自己爲什麼會睡在臥室。
那邊電腦桌前的人看見我醒了,邁着長腿走了過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
微涼的手就貼上了我的額頭,那張帥臉在我面前放大,鼻樑高挺,額前黑髮微溼,薄涼的脣一開一合:「頭疼嗎?」
我還有點迷糊,頭微微往後仰。
他收回手,端起牀邊那碗蜂蜜水:「再喝點。」
溫熱的碗沿碰到我嘴脣的時候,我聽話地張開了嘴,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夜間的風拂過紗簾,吹出很輕的抖動聲。
皎潔的月光灑落一角。
那碗蜂蜜水很快見底,他剛要直起身,就被我突然拉住。
他沒有防備,半個身子跌到了牀上。
我立刻壓到他的身上。
不鏽鋼小碗跌落地面,轉着圈,哐當哐當地響。
我近距離盯着他,直到臥室歸於寂靜。
「宋知願。
「我醉了。」
他微微偏垂着頭,黑髮微溼,眉眼清冷,身上的肌肉線條結實而流暢,下頜繃緊,耳尖微紅,哄道:「嗯,好,你先起來。」
他的手肘剛要撐起,就被我立刻按了下去。
「我醉了。」我又強調了一次。
「醉鬼是不講道理的。
「宋知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通知他的口吻道:
「我今天要睡你。
「我包養了你三年,我才睡過你幾次,我太虧了。
我的手指不由分說地去解他的衣服。
「等等,明初。」他按住了我作亂的手,肉眼可見緊張和羞澀。
「我不管!」
「現在不行,你還醉着,等明晚好不好?」
手腕被攥住,我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覺得腦子裏的那股暈乎勁又上來了,有些茫然地問:「等明晚做什麼?」
他耳尖滾燙,聲音微啞:「給你睡。」
我閉了閉眼睛,渾身失力,俯身埋進他的脖頸裏。
熟悉的雪松香將我包裹。
「好累。」我嘟囔了這樣一句。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安靜良久。
我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聲音黏糊地喊他:
「宋知願。
「你會恨我嗎?」
他一怔,重複了一遍:
「恨?
「爲什麼會這麼想?」
我搖搖頭,不願意說。
「明初。」他安靜了一會,才道,「我也許會恨我的父親母親,恨我糟糕的出身,我遭遇的所有不公,但我唯獨不會恨你。」
「爲什麼呢?」我打了個哈欠,撐着睏倦的眼皮問了這樣一句。
「因爲,是你讓我看到這個城市的繁華,是你把我帶出那個逼仄破敗ṱû⁸的出租屋,是你站在我的身後無數次鼓勵我,在物質上和精神上一如既往支持我。」他說得很慢,但是很認真,「明初,是你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光明面。」
外面夜色漸漸深了。
大腦漸漸昏沉,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真切了。

-9-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
我完全沒有宿醉的頭疼。
望着身邊空落落的位置,我盯着天花板看了會,隱約地想起昨晚的一些事。
宋知願。
對,宋知願來接我了。
然後我要睡他。
我掀開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看來沒睡成功。
哦,我好像還問了他恨不恨我。
他說、他說。
昨晚灼熱的呼吸彷彿還落在我的耳邊。
我猝不及防地臉紅起來,捂着臉在牀上滾了兩圈。
天啦~
宋知願沒有恨我,宋知願要給我睡誒……
天啦~
我在牀上滾了好幾圈才起牀,換好衣服準備去見顧長川。

-10-
和顧長川見面的地點是一家咖啡廳。
我到的時候他還沒來。
我自己點了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喝着喝着,我又不自覺地想起宋知願。
顧長川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傻笑的模樣。
「怎麼,姜大小姐見到我就這麼高興。」
他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臉上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漆黑的瞳孔混雜着眉眼間的戾氣,毫不掩飾地盯着我。
我聽出了他語氣裏的陰陽怪氣,認真道:「顧長川,你別自取其辱。」
賽車場的事情還沒來得及算賬呢。
「呵。」他嗤笑一聲,雙手搭在靠背上,二大爺的坐姿。
「我說姜大小姐,還和我生氣呢?這麼多年也該過去了吧。」
「是你過不去。」我提醒他。
他的眸光閃爍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屁。」
「怎麼說呢,姜大小姐,你要是還對我舊情難忘呢,那我可以勉爲其難不計較之前的事,你養的那個小玩意,我也權當沒有過。」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可眼神卻始終觀察着我臉上的表情,最後喉結輕滾,說出那一句,「咱倆和好。」
「我再說一次,那個不是什麼小玩意,他是我男朋友。」我有點生氣了。
「好好好,那和你——」
他頓了一下,抿了抿脣,吐出了那三個字:
「男朋友——
「分手,咱倆和好。」
「顧長川,你是不是有病?」
「對,我有病。」他接着我的話說,緩聲一字一頓道,「所以,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別和我鬧脾氣了好不好。」
外面日頭漸高,陽光落在蕾絲桌布上,暈出一圈金黃。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我,手背繃緊,青筋微微凸起,眼神裏流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期待。
我看着他,忽然沒了脾氣:「顧長川,我失憶了。」
他一怔。
「我不記得你了。」
「明初。」他忽然扯出一個笑,生澀道,「你開玩笑,哥這種這麼有魅力的人,你怎麼會忘記。」
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卻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我推過去的那份病情報告上。
「我車禍失憶了,顧長川。」
這句極輕的話伴隨着咖啡廳裏的音樂流淌進了他的耳朵裏。

-11-
顧長川帶我去了曾經的高中。
「你看,這是我們的籃球場,我每次打球你都會來看的。
「這是我們的小賣部,每天傍晚我都陪你來買酸奶,然後我們就沿Ţṻₒ着這條河散步。
「這裏是跑道,你那次跑八百,我跟着你,眼睜睜看着你暈了過去,把我嚇得半死。
「明初,你還記得嗎?」
他指着那些我們曾經的回憶給我看,眼眶紅紅的,嘴角扯着生硬的笑。
「記得的。」
我認真地跟着他回憶。
但,回憶裏什麼都有。
就是沒有他。
他看着我,眼神逐漸陷入迷茫和無助,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日暮黃昏,夕陽的餘暉從樹梢盡頭隱沒。
我看着獨自一人坐在跑道旁邊的他,想了想,拿了兩瓶酸奶過去,蹲下來,和他平視。
夕陽擁有把世界上一切尖銳的、赤裸的情感變得溫吞的力量。
我看見了他眸子裏自己的倒影。
晚風搖動樹梢,夕陽的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到他的身上。
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話。
相信這個少年曾經是如此熾熱和真誠地愛過我。
相信我們曾經是如此相愛。
相信我們的青春擁有過很多青澀又美好的回憶。
也相信我們最後的爭吵有很多的無奈和難言之隱。
但是。
我已經往前走了。
可他卻還固執地停在原地,守着一大堆的回憶,幼稚地和我賭氣。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相顧無言,安靜良久。
直到夕陽的光線落到了地平線。
「顧長川。」我頓了頓,把冰涼的酸奶放進他的手心裏,「對不起。」
我起身離開。
他發怔地望着我的背影。
風吹過來,猝不及防間,滾燙的眼淚掉了下來。

-12-
經過這麼前前後後一遭。
我已經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我再次嘗試去打破這個困了我二十幾年的牢籠。
家宴上,我很認真地和主位上的爸爸說,我不喜歡顧長川,也不想和任何人聯姻。
這話剛落下,我爸就把筷子「啪」地一放。
「姜明初,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他明顯是動了怒,眼神凌厲得可怕。
家裏兒女衆多,我的那些哥哥姐姐們都不喫了,安安靜靜地觀察着飯桌上的形勢。
那些看向我的眼神裏,既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滿是同情的,更多的,是悲哀。
氣氛一時凝滯。
最後還是大姐出聲勸道:「爸別生氣,妹妹年紀還小,難免有些事情想不通。」
二姐見了,也連忙出聲附和:「對對對,妹妹不喜歡這一個,那就換另一個嘛,圈子裏的少爺這麼多,總會遇上喜歡的。」
我媽不動聲色地盯着我看,最後才遊刃有餘地出聲:「明初,別這樣氣你爸了,等會喫完飯,我們就把你的卡恢復,去逛逛街,買點漂亮衣服。」
她把這些當成我的一時賭氣。
但我還是堅持着小聲道:「我喜歡宋知願,我想嫁給他。」
話音剛落。
「姜明初!」
我爸站了起來,怒目圓睜,腮幫子都咬得微微顫抖。
「我看你長大了,太久沒捱打了,長本事了,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他邊說邊把那根細細的藤條拿過來。
我的瞳孔微縮,甚至來不及躲。
那根藤條就揮到了我的後腰上,用了十足的力氣。
我悶哼一聲。
所有小時候的記憶都隨着這細細密密的疼痛漫了上來。
我的所有哥哥姐姐們,包括我,都是被這根藤條打着長大的。
不聽話,打。
犯錯了,打。
調皮了,打。
但凡有一點不合他心意的,也打。
這是我們森嚴的家規,在一打一罵中,我們漸漸有了外人口中的教養。
這根藤條承載了我們太多的痛苦。
二姐撲了過來,替我捱了第二下。
我媽也立刻反應過來,去搶那根藤條:「你瘋了!有話不能好好說?」
場面一片混亂,餐桌上一片狼藉。
大姐悄悄把我和二姐牽走,帶到房間裏上了藥。
臨走前,她猶豫再三,還是叮囑我:「明初,別再這樣衝動了,爸爸向來不講理,你這樣我們也心疼。」
我覺得眼熱,上前抱住了她,故作輕鬆道:「知道啦姐姐,以後不會了。」

-13-
宋知願知道我回了老宅,也知道最近我每次回老宅都會不開心。
所以他特地過來接我。
街道上行人寥寥。
他穿得隨意,正低頭看着手機,側臉專注認真,長指敲着字,手腕上晃動的黑色手錶襯得他的皮膚更加冷白。
有好幾個路過的小姑娘悄悄地回頭看他,最後又折返回來要微信。
他慢半拍地抬起頭:「不好意思,我在等我女朋友。」
好像自從上次賽車場我承認他是我男朋友後,他就很快接受了這個新的身份。
小姑娘緊張又羞澀笑了笑:「哦哦,不好意思,那打擾了。」
我站在街道的後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確定沒什麼問題後,又舉着小鏡子確認了一遍自己的眼圈。
已經不怎麼紅了。
我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站了出去。
「宋知願。」我叫他。
他抬起頭,轉身,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彎了彎脣角。
我朝他小跑過去。
就在他伸手想抱我的時候,我不着痕跡躲開了。
「我身上出了點汗,有點味道。」
我拙劣地扯了個藉口。
「哦。」他收回手,目光卻下落到我的腰側。
「怎麼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頓時有點緊張。
「我記得你生理期是月底,提前了嗎?」
「啊,什麼?」
他的手指在我的腰側輕點:「這裏。」
我立刻反應過來。
裙子的輕薄布料,剛剛藤條落下打出了細細密密的血珠,染到了衣服上。
我躲開他,打哈哈道:「哦哦,好像是,可能是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
他牽上我的手,帶着我往車的方向走:「我記得你的衛生巾好像只剩兩包了,一會你先到車上等我,我去買。」
「嗯,好。」
彎腰進車子的時候,牽扯到傷口,我輕皺眉,「嘶」了一聲。
身後,宋知願看着我,忽然彎下腰來,手指就要去觸碰我後腰的位置:「真的是生理期嗎?」
我擋了擋他的手。
對上他的眸子,我連連點頭:「嗯嗯是的,提前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確認什麼。
我趕緊推了推他:「好了,你快去吧。」
他終於直起身,轉身朝着最近的超市過去了。
我動了動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
宋知願去了有點久,天色漸晚,我等得有些無聊。
約莫半小時後,他才提着購物袋回來。
「去這麼久,我還以爲你把我忘了呢。」
明明是怨嗔,他卻很溫吞地接了下來:「沒有。」
關上車門,他把車鑰匙插進孔裏,解釋道:「那個超市沒有你常用的牌子,我去了另一家買。」
車窗半落,晚風吹散了車裏的悶熱。
這座城市的霓虹燈火剛剛亮起。
等紅燈的時候,我看着旁邊的人,沒忍住湊過去親了親。
但是動作又牽扯到了傷口,我輕蹙眉。
所有細微的神情都落入他的眼底。
「明初,你好像在瞞着我一些事。」
我的心一顫,連忙反駁:「我沒有。」
「是嗎?」
我心虛地撇開眼:「當然了。」
最後他終於沒再追問了。
我在心底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14-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華燈初上,夜幕降臨。
王媽今天休息,客廳裏沒亮燈。
他跟在我後面,把東西放在旁邊換鞋的架子上。
「你把東西放茶几下面就好了,我用的時候再去拿——」
我剛剛彎下腰準備換鞋,他就把我抱了起來,放到了鞋櫃上。
剛好視線平視。
他的眸子黝黑,抿着脣,一言不發地伸手去拉我身側的裙子拉鍊。
「宋知願。」我有些慌,立刻想阻止他的動作。
手臂相碰。
他立刻用另一隻手將我的兩隻手腕攥住,舉到了頭頂。
動作是前所未有的強勢。
修長的手指從拉鍊口探了進去,微涼的手指從皮膚上一寸寸摸過,直到觸碰到了後腰那道傷口。
指下微微用力,像是在確認。
「嗚。」我忍不住哽咽出聲。
他掀起薄薄的眼皮和我對視,喉結上下輕滾。
他一聲不吭地盯着我看。
我有些不自在,於是就抿抿脣,小聲道:「手痠。」
下一秒,他把我舉着的手放了下來。
溫熱的大手覆上我的後腦勺。
他把我的腦袋按進了他的胸膛裏。
一聲、一聲、一聲……
昏暗又寂靜的客廳裏,我聽見了他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聲音艱澀道:「明初,你太不會撒謊了。」
微涼的指尖還在那道傷口周邊輕輕地摩擦着,像是在感知藤條落在我身上的痛苦。
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着。
頭頂響起喉結輕微滾動的聲音,帶了些微啞。
「不要喜歡我了,明初。」
「爲什麼?」我怔愣。
「我糟糕的家庭,卑微的出身,還有不討人喜歡的性子,喜歡我的話……」他喉間一陣酸澀,卻還是堅持着把話說完,一字一頓,低不可聞,「會,很辛苦。」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褪下溫吞的外表,把最敏感卑微的內心剖出來給我看。
「我寧願你只是玩玩的態度,不要在意我,也不用對我負責,我希望你能每天開心,如果不是的話,我不知道你包養我的意義在哪。
「明初,我不想你爲了我,和所有人鬧翻,那樣不值得。」
他緩聲把這些話一字一句地說完,眼眶卻悄然紅了。
「可我覺得你值得。」
我把他又抱緊了幾分,固執道:
「我就要你。
「宋知願,我就是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
他的耳尖變得滾燙,心跳聲慢慢亂掉,呼吸聲也在這個昏暗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
他抱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外面夜幕的烏雲褪去,月光從窗戶灑了進來。
終於。
他微垂下頭,在黑暗中和我對視:「明初,等我變得更好後,你再喜歡我,好不好?」
額頭落下一個真誠又熾熱的吻,他說:「我不想讓你那麼辛苦。」

-15-
我在明面上乖乖地和宋知願斷了聯繫。
他不僅要忙着畢業的事,還要忙着進行遊戲測試,打磨遊戲內容,此外還要忙着搭建相關網站和準備宣傳資料,進行營銷預熱。
雖然,這些都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但他是團隊的核心,所有的事情都離不了他。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會忙裏偷閒地給我打電話。
「好累。」他趴在桌子上,頭髮有些凌亂,長睫輕顫着,模樣有點乖,「好想你。」
「累就好好休息啦,我這邊一切都好。」
我湊近屏幕親了一下他:「我也很想你。」
他不想就這樣結束話題,於是又問:「最近做了些什麼呢?」
「就和朋友們逛逛街、喫喫飯、做做 SPA 和按摩。」我掰着手指一點點數給他看,數到一半,我忽然又想到什麼,小聲問他道,「宋知願,我是不是太懶了呀。」
「不會。」
他的脣角彎起笑:
「這本來就是你的生活。
「而且,我希望你能一直這樣悠閒快樂,就算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希望你來遷就我。
「明初,我希望是我來配得上你。」
他說得很認真,澄澈又透亮的眸子安靜地注視着人的時候,能讓人的心口微微發顫。
我覺得臉有點熱,埋進了被子裏,脣角忍不住彎起,「好。」

-16-
隨着最後的一點秋意也消散在冷風中,這個城市漸漸地開始下雪了。
顧長川自那天以後就沒來找過我了。
我們的唯一一次碰面,是在一場宴會結束後。
但由於怕被熟人發現,我找了條巷道,靜靜地等宋知願來接我。
顧長川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穿了件黑色的風衣,向來鋒利的眉眼上染了些白意,望着我道:「雪很大,我送你吧。」
「沒事,我待會自己回去。」
「順路。」他答得言簡意賅,抬腳往巷口走。
十釐米的距離,我好像看見了擦肩而過那一瞬間,他微微泛紅的眼眶。
「車就在巷口。」他說。
僻靜陰仄的巷道,靜得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踩雪聲。
倏忽,他回了頭,看見我沒有跟上。
「不想和我一起走?」風聲模糊了他喉嚨裏的顫抖,落到我耳朵裏時,有些聽不真切。
「不麻煩了,一會兒我男朋友來接我。」我和他擺了擺手。
「哦。」他淡淡地應了聲,然後轉身,往前走。
聽說他過兩週就要回歐洲那邊了。
我以爲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但我爸媽對於和顧家聯姻這件事還是抱有希望。
冬至那天,他們讓我帶點禮物去給顧長川。
我本來不想去的,但是二姐捏了捏我的手。
上次忤逆爸媽的後果已經很明顯了。
在二姐的眼神示意下,我把拒絕的話嚥了下去,輕聲道了「好」字。
「聯姻這件事,顧長川那邊不同意,爸媽也沒辦法的。」
二姐幫我把東西放到車子的後備箱,安慰我道:「就送個禮物,你送完就回來,這就是兩個小時的事情。」

-17-
但是事實是。
顧長川把我鎖在他的別墅,關了整整一天。
他眼圈發紅,近乎偏執地帶着我去辨認曾經的東西,陳舊的日ṭù⁴記本,沒墨的鋼筆,掉漆的陶瓷杯……
他一件一件地和我回憶曾經的事情,固執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想從裏面找到一點動容。
但是。
沒有。
沒有。
始終沒有。
清亮澄澈的眸子裏,不含任何情感。
他終於明白,我不再是那個屬於他的姜明初。
他的理智一點點崩潰,發怔地望着我,裏面的脆弱越擴越大,就要隨着發紅的眼眶漫出來了。
最後的最後。
他近乎徒勞地把我抵在牆上,和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說那些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說他的喜歡,說他的自責。
還有那場爭吵——
高中畢業前夕,他十分固執地希望我和他一起出國。
沒有原因,也沒有理由,甚至不顧我的意願。
我單方面和他冷戰了一個月,本來想着要找時間好好聊聊的,只是還沒來得及,他就跟着他的媽媽踏上了去往異國他鄉的飛機。
高傲如他,在那之前,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家裏的事情。
我們一別七年。
他還說了自己在國外的所見所聞,說自己遇到的老師,還有公寓裏養的那隻小白狗。
他說了很多很多,甚至我已經有點被他繞暈了。
等他最後停下所有話,看向我的時候,眼中有抹不易察覺的期待,似乎在等我說點什麼。
有感而發也好,隨口糊弄也好,甚至哪怕只是說一些最近的生活,說一些曾經聽見的、看到的相似之處,可笑的、愚蠢的、惡毒的……什麼都好,只要能讓他不那麼空虛。
可我什麼都沒說。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逐漸失了力氣,埋頭抵在我的肩,聲音微啞:「別不說話,明初,求你了……求你了。」
我看着他凌亂的頭髮,覺得心裏莫名有點堵。
幾秒鐘的猶豫過後,我還是選擇把現實擺在他的面前,放軟了聲音道:
「可是,顧長川,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呀。
「別再陷在回憶裏了,往前走,好不好?」
回應我的,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喉嚨間的哽咽。
肩頭有了輕微的溼意。
黑暗中,我安靜地陪着他待了很久。

-18-
第二天的時候,顧長川決定放我走。
他像是經歷了一個漫長而煎熬的晚上,眼圈深深地凹了進去,面色是毫不掩飾的憔悴。
他把我的手機和包包都還給我,送我到了別墅門口。
我轉身,走出兩步,忽然又回了頭。
他一個人站在原地望着我,眼尾泛着紅,一眨不眨任雪花落在輕顫的睫毛上。
見我望向他,他的脣角扯起了一個笑。
弧度努力地往上提。
像是鼓勵我往前走,又像是無力的挽留,希望我留下來。
我忽然覺得,這樣的顧長川好狼狽。
狼狽得讓人有些心疼。
恍惚間,我好像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
那是他登上飛機時,我匆匆趕來,卻還是錯過,然後一個人在大雪裏站了四個鍾。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在他怔愣的眼神中,踮起腳尖,輕抱住了他。
「顧長川,回去吧,你也要好好的。」
我的聲音很輕,落入呼嘯的風雪聲中。
他愣了好一會,手指蜷縮了一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我。
腦袋埋在我的脖頸間,深深地呼吸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我的頭髮。
禁錮的大手搭在我的腰上,力道不斷收緊,像是想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裏。
我下意識掙了一下。
可他卻抱得更緊。
掙不開。
我有一瞬間的慌亂。
「顧長川。」
我叫他。
後腰的手驀地鬆開。
彷彿剛剛那一瞬的禁錮只是我的錯覺。
他的手握成拳,落在身側,望着我,語氣卻帶了幾分不屑和輕鬆:
「哥當然會好好的,排着隊想和我談戀愛的一大把呢,我跟你說,你再也找不到哥這麼好的男人了。
「哎,你也別想着這件事了,被你耽誤了這麼多年,哥還趕着去談戀愛呢。」
聽見他這麼說,我心裏倒是鬆了一口氣。
「明天我就回倫敦了啊,可能,再也不會見了。」他揉了揉我的頭髮,「走吧,我就不送你了,趕着回去呢。」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以爲我們的故事,在那年冬天他踏上飛機的時候就已經落下帷幕了。
可直到今天大雪落下的時候,我才恍然發覺。
這聲再見,他藏到了今天才說。
不過,看着他利落離開的背影,我倒是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揉了揉心臟,那裏難受又壓抑的感覺消了幾分。
大雪紛紛揚揚。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直到看到小路盡頭那個穿着黑色羽絨服的男人。
「宋知願!你怎麼在這裏!」
我驚喜地朝他小跑過去,然後撲進了他的懷裏。
他順勢往後倒,帶着我一起睡在雪地裏。
「他叫我來的。」
望着落下的雪花,他捏了捏我的臉,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
別墅的二樓陽臺,搭在欄杆的那隻大手骨節分明,慢慢收緊,青筋微凸。
「啪嗒。」
眼淚大顆滾落,狠狠地砸到了手背上。
雪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下的趨勢。
他看着白茫茫的天地,紅着眼眶,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一切都要畫上句號了。

-19-
許多年後,顧長川回想起這天。
是不是他再強硬一點,就會得到她。
可看着門外漫天的大雪,他又覺得,命運好像早有預示。
十五歲時,那份送錯了禮物。
十六歲時,那個在老街路口始終沒等到的人。
十七歲時,那場一聲不吭的告別。
十八歲時,大洋彼岸的那頭,那通猶豫了好久才撥過去的,突然欠費停機的電話。
十九歲時,倫敦漫天的大雪裏,寫滿了思念卻因爲地址錯誤被退回的信件。
以及,二十歲時。
沒買到的機票,錯過的生日,那句始終差一點的,還是沒能讓她聽見的道歉。
……
他們之間的大結局早就緩緩拉開序幕。
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安慰着自己,總會有機會回去和她道歉的。
等他成長得更好,變得更優秀,再站在她的面前, 好好爲年少的衝動和傲慢道歉。
然後他們和好。
可是他忘了。
七年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而時間具有能改變一切的魔力。
不願意往前走的人, 總會有命運會推着你走。
於是就有了重逢時她那禮貌又陌生的——「敲錯門了嗎?」
以及那句帶着情緒的——「和我男朋友道歉。」
雪花紛紛揚揚, 他眼尾泛起了紅。
他聽老朋友們說,她訂婚了, 未婚夫是一家遊戲公司的 CEO,姓宋,年輕但是能力出衆。
他當時沉默了很久,什麼也沒問。
因爲他知道是誰。
思緒到這裏, 他開始暗暗唾棄自己。
都三十幾的人了。
怎麼還這麼多愁善感。
他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呵出一口熱氣,不以爲意地將手插進大衣口袋, 踏着厚厚的積雪, 走向遠方。
……
【思念是一場大雪,每一片雪花都是你。】
他無數次覺得自己該放下了。
卻又無數次在初雪降臨的日子裏, 想起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年少愛而不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明初。
十年之後又十年。
依舊有人在想你。
就像十七歲時倫敦那場大雪一樣。
他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和形形色色的行人, 想起的依舊是——
明初, 你那裏冷嗎?
——正文完——
【番外·顧長川】
顧長川 40 歲的時候, 還是沒有談女朋友。
身邊的人都勸他,事業也搞得差不多了, 怎麼還不忙忙自己的終身大事。
對此, 他只是無所謂地笑笑:「結婚哪有搞錢有意思。」
可是, 話音剛落, 他又想起了記憶裏那張熟悉的臉。
這一夜夢中。
如同辛德瑞拉的童話書被人翻開, 他被投落平行世界的書頁,嘩啦聲響中,降落到二十歲那年。
他看着鏡子裏少年昂揚朝氣的面龐, 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消化這件事。
日曆上的時間圈到了 12 月 14 日, 那是一個他爛熟於心的日子。
他一點一點往前翻,直到翻到日曆的封面頁——
2016 年。
這幾個數字映入他的眼簾的時候, 腦子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
從大洋彼岸飛回去的那晚, 他一路上惴惴不安。
緊趕慢趕,他終於趕上了她的生日。
KK 酒吧, 101 號包廂。
他記得這些地點。
直到他喘着粗氣推開包廂門, 看見鮮活又明亮的她被朋友們簇擁着的時候, 那種不真實感才終於落到了實處。
「哎!顧哥!你怎麼回來了!」
有兄弟率先發現了他, 興奮得過來想要抱他。
他一把推開了他們。
包廂中心的女孩子呆愣愣地看着來人, 忘了反應。
「明初。」
他嗓音發澀,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埋在她的髮間深深地呼吸着。
而她好像還沒緩過神來, 手裏拿着叉子, 就停在空中, 卻始終沒抱上去。
就在他惶恐地發現這點時。
她的眼淚突然從眼底湧了出來。
「啪啦。」
叉子掉在地上。
她死死地抱住了他。
肩膀開始劇烈抖動,哭得渾身都在顫抖。
「你怎麼纔回來呀。」
她發狠地捶着他的肩膀。
他的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脣角狼狽地彎起Ŧŭₑ笑。
他終於, 抱到了她。
多年的遺憾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圓滿。
從此,青梅竹馬,攜手白頭。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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