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大戰凱旋時,聖上想學着書中皇帝,杯酒釋兵權。
不過不同的是,他遞給沈淮的不是酒,而是我蓋着白布的屍體。
我的妹妹,當今皇后,居高臨下地睨着他。
「聽聞瑞王與妻子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夫人福薄,在來宮中看望本宮時不幸病逝。如今本宮與陛下賞將軍十位美人、千兩黃金,寬慰將軍喪妻之痛,如何?」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膽戰心驚、惶恐地謝恩。
卻不知沈淮自始至終都不是什麼忠臣良將,他能做這些都是爲了我。
他們卻讓他回來看到的是我的屍首。
-1-
我死時很痛苦,毒酒灼燒我的血肉,宮人冷眼看我掙扎,直到眼見我快要嚥氣,幾人方纔拿出準備已久的白綾,纏在我的脖頸之上。
哪怕是死前,也還要我再受一次折磨。
我本能地撕扯,指尖摳破了皮,十道血痕猙獰地沾染在白綾之上,就這麼硬生生地被勒斷了脖子。
我的妹妹,當今皇后陸朝雲在賜酒之前就得意地對我說:「陸采薇,你可知錯?你可有悔?」
知錯?知什麼錯?又悔什麼恨?
是後悔當初一朝籌謀,將我那負心的父親和對我下毒的繼母雙雙地殺死嗎?還是後悔讓整個陸家,除了嫁給太子的陸朝雲和嫁給瑞王世子的我以外,全都備受連坐?
我勾起一個笑,答非所問,反而勸她:「娘娘和陛下不該這個時候殺臣婦的,左右臣婦也活不長,何不多等一個月?」
當初我繼母給我下毒時我尚且年幼,如今就算尋遍天下神醫,也藥石無醫了,算着日子,我最多還能再活一個月。
皇后聞言,面色猙獰地扇了我一巴掌:「賤人!還不都是因爲你?是你害死本宮的父親和母親,若不是當初陛下保本宮,如今本宮怕是早已在黃泉,你還讓本宮親眼看着父親和母親氣絕,陸采薇,從那時起,本宮無時無刻想着今日。
「本宮要讓你,生不如死!」
巴掌打在臉上,密密麻麻的刺痛讓我微微地皺眉,但其實我以前多半是習以爲常的,不會這麼矯情,這讓我恍然地想起,和沈淮成親這麼久,他竟沒讓我受過一次苦。
以至於如今再嚐到這個滋味,竟也不習慣了。
我淡然地抬起頭,只是問了一句:「娘娘可知,臣婦丈夫今日就要歸京?」
「那又如何?你還有心思擔憂他?」皇后笑意更甚了。
「路采薇,你以爲本宮爲何要在今日殺你?是陛下,是陛下忌憚鎮北將軍一舉得勝,功高蓋主,這纔想着殺你來敲打他。
「今日死的人是你,若他不聽話,來日死的就是他!」
原來如此。
我突然覺得好笑,喉嚨處癢意更甚,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皇后示意嬤嬤將毒酒遞到我的面前,譏諷道:
「瑞王妃,上路吧。」
我擦掉嘴角咳出的鮮血,本就是時日無多之人,沒想到有人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也好,我原本還遺憾當初沒把陸朝雲一起拉下黃泉,如今就送她一程吧。
我恭恭敬敬地跪下,接過去毒酒:「臣婦,謝娘娘恩典。」
陸朝雲猜對了,我擔憂的確是沈淮。
但又有些不一樣,我只是擔憂他看見我的屍體時,那個混賬的性子會不會當場做出些弒君殺後的事來。
更糟糕的是,我毒發還有一個月可活的消息並未來得及告訴他。
是以他會以爲,若沒有陸朝雲和皇帝,我會和他恩愛一世,白頭偕老。
-2-
時間過去太久,讓太多人都忘了我的丈夫雖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但他少時卻是整個京城出了名的混賬小霸王。
世人言瑞王世子父母恩愛,有一個皇帝伯父,他做事從不需要顧忌後果,自然也就霸道了一些。
街頭巷尾,打架鬥馬,正逢年少春衫薄,好不風光。
所以在聽見陛下將陸家長女賜婚給沈淮時他們都在惋惜,這位閨中就常常臥病的小姐,怕是撐不過一年就要香消玉殞了。
我聽時只覺得好笑,輕踹了一腳,指着跟癩皮狗一樣地纏着我的沈世子,讓他離我遠點:
「蠢材,嫁給你,倒是污了我的名號。」
沈淮巴巴地從牀外爬過來,連忙給我把滑落的被子蓋上:「媳婦兒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錯,你只管打我,莫要生氣,你一生氣我就心疼。」
這話說着,手卻趕上來把我抱住了,氣得我低罵:「混賬!」
他點着頭承認:「我是混賬,我是大混賬,可那些事左右我是一定要做的,我可不後悔,只恨沒打架打得狠些,把人打死纔好。」
話從口出,戾氣叢生。
我捂住他的嘴,卻說不出責備的話來。
只因他這一身惡名,都是因爲我。打架鬥馬,也是因爲我。
-3-
瑞王妃與我母親年少時便是閨中密友,嫁人後依舊來往密切,第一次見到沈淮,我六歲,他七歲。
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我抄寫先生布置的古文,好動地圍在我的身側,像是個「嗡嗡」作響的蒼蠅。
「你寫字真好看,母妃說的,你要叫我哥哥。
「你爲何不說話?你叫采薇對不對?名字也好聽。」
「采薇采薇,你怎麼不叫哥哥?你叫啊,叫了我就把從沈銘那兒贏來的長命鎖送給你,金的,可值錢了!」
他說着說着,嘴巴叭叭個沒停,被我反手一張紙糊在嘴裏,踉蹌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皺起眉抬頭:「聒噪。」
他眼睛瞪大,含着紙呆呆地開口:「妹妹說話也好聽……」
看來還是個傻的。
再次見面,是在十年後。我當時已經喝下繼母投的毒藥,即便發現得早,也落下了病根,咳嗽不斷,惡病纏身。
他之所以鬥馬,是瞧見陸朝雲用太子沈銘的勢頭逼我這具被她母親下了毒藥、孱弱的身體登馬比試。
之所以打架,是因爲他替我比試贏後,聽見幾個公子哥說着我與他的混賬話。
沈小世子混事幹了不少,倒也輕車熟路,上前一馬杆子直接打折了其中一人的小腿,偏偏這還不算完,他還殺紅了眼般地衝上去繼續往上砸。
誰也攔不住,場面亂成一團。
「那是我妹妹!那是我妹妹!你哪兒來的狗膽子?憑什麼如此污衊於她!」
眼見就要出人ťūₐ命,我出聲喚了一聲:「住手!」
他驟然止住,紅着眼看着我,眼裏一如幼時一般委屈巴巴,嘴裏問的卻是:
「采薇妹妹,爲何你瘦得厲害?我託母妃給你送的好喫的、好玩兒的呢?母妃給你挑ṱů⁹的錦緞裙子呢?你穿那麼薄,還生着病呢,你該多冷啊。」
我一怔。
我母親早早地病逝,繼母登堂,待我猶如親生,實在是頂好的人。
如果我沒在我母親死前一夜,撞見我父親和她抱在一起的話。
一對狗男女,早就暗結珠胎,計劃着如何謀殺我的母親上位。
卻因我年幼,勢單力薄,被牢牢地控制,就是發現毒藥也不敢聲張,只能偷偷地倒掉,瑞王妃該是念及與母親的情誼,也惦記我,每年都往府中送東西。
同時也算是給我這個沒孃的孩子撐腰了。
只是那時我病弱的消息被傳了出去,每次有人來尋,都被繼母以病情推了出去,那些好東西,自然也不是我的。
就好似我這件瞧着花團錦簇,內裏卻薄薄一層的冬衣一樣。
冷暖只能自知,不能與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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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看着他,並未上前親近,只是疏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冷。
「況我與世子無親無故,所謂兄妹,不過是幼時長輩們的玩笑話罷了。」
他眨巴着眼睛,那個京城裏令人頭疼的小霸王就這麼在衆人面前掉下淚來。
那日,沈世子於城中策馬,一路狂奔,提着刀闖進尚書府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我那繼母被追着四處躲閃,衣服凌亂,哪裏還有往日裏精緻高貴的模樣?
她本該也是體面人,奈何遇ṱúₗ到一個不體面的。
在瘋子眼裏,可沒有男女之分、禮儀之別。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並未阻攔,實在是手腳凍得麻木,能趕回來看見這一幕已經是極其不易了,如何還有力氣開口言說?
「我妹妹是忠臣孤女之後,你們如何敢這麼對她!今日小爺就要把你們的心都剖開來瞧瞧,你們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還有,把小爺給妹妹挑的玉簪子從你這個老婦頭上拿下來!」
我爹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瑞王妃緊隨其後。
繼母彷彿看見救星,對着瑞王妃半是氣極半是責備地開口:「世子身份尊貴,但也不能如此對待朝廷命婦,如今這般,要讓我怎麼活啊!」
瑞王妃第一時間看向我,又看了一眼手裏抓住一根玉簪、玉簪上還掛着不少頭髮的沈淮,他眼神不躲不閃:
「小爺就不改!小爺沒錯!今日小爺不僅要把東西都拿回來,還要殺了這毒婦!」
他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那是真的做得出來。
瑞王妃聞言不語,抬手一巴掌扇在我那梨花帶雨的繼母臉上。
聲音大到讓在場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繼母愣住。
瑞王妃卻冷笑:「好一個尚書府,好一個繼室,好一個不忘亡妻!」
我爹的面色也蒼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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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領兵打仗多年,軍功無數,卻爲人低調,還有一個混賬沒出息的兒子,如此運勢,怪不得深得聖心。
我爹惹不起。
尤其是瑞王妃闖進後院,看着我寒磣的小院,臉色徹底地冷下來時,他就更惹不起了。
朝中勝讚的重情重義、不忘亡妻的癡情種,剖開內裏,卻是一副早已生蛆的真容。
他甚至不敢鬧到聖上那兒,聖上問起,還得幫着掩飾。
這是兩全的法子,誰也不計較誰,誰也不會有多少損失。
唯獨沈淮,跋扈混賬之惡名,徹底地傳開了。
我曾對他言:「你我不過一面之緣,不必爲我如此。」
他摸着我給他的傷藥笑得高興,可明明只是最便宜的散藥,往日裏怕是連王府下人都看不入眼。
「怎麼會是一面之緣?姑母病逝後,我怕你傷心,便偷偷地爬牆看你,奈何那時我長不高,翻不過去。」
我驚訝,母親故去那一年,繼母爲了做樣子,也是爲了拉低我的警惕下毒,喫穿用度的確有好Ṱũ⁺好地待我。
「那後來呢?」我問。
他:「後來有一日被我母妃發現,告知了我父王,當晚我就被抽得半個月下不來牀,我娘說事關姑娘家清譽……」
他說着,底氣不足,對我道:「我錯了,就再沒敢那麼做過了,有什麼東西也只讓母妃轉交。」
卻不想,那些東西也沒到我手裏。
我不在意地搖搖頭,笑着道:「我不怪你。」
左右我也不嫁人,清譽於我而言,什麼都不算。
我沒發現他那時眼睛就亮亮的,一直看着我走進尚書府都未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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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大亂,陸朝雲急忙回來時,繼母已經哭暈過去了。
看見我進門,她怒不可遏:
「現在你滿意了,瑞王妃壓着爹換了你的別院和丫鬟,那可是家裏最好的院子!連我給爹爹求了好久的上好玉硯,他也給你送去了!日後府中,怕不是要把你當菩薩供着!
「可憑什麼?明明這些都該是我的,是你母親不知廉恥,仗着忠臣孤女的身份讓爹不得不娶她,導致我娘好好的清白人家,一進門就給人當繼母!」
我端詳着她嬌豔的臉,倒並沒有多憤怒,只是問了一句:「若是我娘逼的,那爲何是你爹去求娶,而非我娘讓陛下賜婚?」
她愣住。
我嘲諷地越過她,不過是狡詐之人,想要以此謀得仕途順遂罷了,說得倒是好聽。
不過……
「你也不必如此不憤,左右我也活不長,一個病秧子,不是嗎?」
她聞言,想到什麼冷笑道:
「也是,就要快了。」
我點頭附和:「多謝你吉言。」
我繼母曾得意地和我說過,陸朝雲命格不凡,定然是個有福之人,我沒想到她說得這麼對。
這才說一句「快了」,也不過一個月之隔,我爹政敵就拿着一堆罪證擺在看聖案上,言之鑿鑿:
「小兒兩月前在馬場無意瞧見有人鬼鬼祟祟,跟過去看時打草驚蛇,人未見真容,卻撿到一本賬本,這賬本上的記載,可真是駭人聽聞。」
說得好聽,但也是真的高興壞了,理由找得如此蹩腳。
不過他不說,也無人知道那日是我親自將賬本交給他的。
我一個小女子,困在深宅庭院之中,我有恨,世道卻讓我不能弒父。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死吧。
挪用朝廷賑災銀兩、結黨營私、官場舞弊。
這些罪名,連誅兩族,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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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一具具的屍體被抬了下去,耳邊還回蕩着我爹和繼母的辱罵聲,我那時在等死,等來的卻是聖上賜下的一紙婚約。
沈淮說他早就想那麼幹了,本來想着慢慢地來,誰知世事難料,倒是幫了他一把,老丈人真給力。
至於他的皇伯父,巴不得他娶一個勢微的女子,瞧見他拿着那憑空捏造的娃娃親說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所以現在我想反悔都不行了,他這輩子都是我的人,賴不掉的。
我哭笑不得,眨眼幾年過去,我被養得極好,好到我再次咳血才記起,我這病就算神醫再多,也是回天乏術,能再拖兩年已是幸事。
那日我在院子裏枯坐了很久。
久到沒注意當時的沈淮也格外異常,抱住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夜裏時,我好像感覺到了臉上滑落的溫熱液體。
可我並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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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枕邊無人。
關外傳來消息,瑞ťű₂王戰死沙場,瑞王妃守城三日,以身殉國。
世子沈淮,自請披掛,領三萬兵,前往峽關,以平戰亂。
他只留給我一封家書。
「媳婦兒,我回來給你帶邊關的羊肉,父王母妃都說好喫,二老也真是,說走就走,我就知道他們不疼我,走得一點都不留戀,唯一向着我的就是當初容我胡說八道,讓皇伯父給我賜婚,娶了你這麼好的媳婦兒。他們不就是怕我磨着他們要給你封誥命嗎?真小氣,這就走了,男子漢大丈夫,我自己來,你別擔心,我厲害着呢,你……」
墨跡在這裏亂成一團,一堆字寫了又劃,最後只留下幾個字:
「不哭,哭了我心疼。」
這個蠢材,這個時候都還想着安慰我。
我淚如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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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少得意,就沒什麼得不到的,是以相信人定勝天,安不知還有一句ƭů₅世事無常。
京城,聖上病重,太子趁着這個機會把握朝局,三日後聖上駕崩,新帝登基,皇后卻不是陪他年少潛邸的太子妃,而是那個本該早已死去的陸朝雲。
不,她現在該換了個名字,叫謝水瑤。
一個小官吏養在京城郊外治病的小女兒。
我想,她也等這一刻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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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好了嗎?粉撲白些!」
宮殿裏,我的靈魂漂浮在上,看着宮人細細地掩蓋住我脖間的勒痕。
「好生可憐,聽說瑞王當初爲了夫人一笑,從城東跑到城西,只爲夫人能喫得上一口溫熱的糕餅。」
「瑞王妃爲何不直接去?」
「你忘了,瑞王妃體弱這事兒在京城是傳開了的。」
宮人說完開口:「不過這又能怎ṭúₚ麼樣?還不是得罪了皇后娘娘香消玉殞了?」
「在說什麼呢!還不快快把布蓋上!」
管事嬤嬤呵斥。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死狀,宮人的技法很好,讓我原本病白的臉多了幾分紅潤,比活着時還要精神一些。
當初沈淮給我喂藥時還憂心忡忡:「這藥這麼苦,怎麼就不見效?我媳婦兒臉上連點血色都沒有,不過媳婦兒別怕,我找了好多神醫,定有一個管用的,終有一日,我媳婦兒一定也能面色紅潤,健健康康的。」
一語成讖,他真的見到了我面色紅潤時。
卻是在我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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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熱鬧,邊關大捷。
時隔兩年,我終於得見沈淮模樣。
他瘦了許多,也堅毅了許多,只不過威勢更兇,沾染了些殺伐之氣。
坐在了高位也能應對自如,就是面色好似有些急切,時常看向宮外。
「瑞王凱旋,是我朝之喜,朕心甚慰,當賞。」
當今聖上明黃龍袍,朝着沈淮舉杯,眼中多少欣喜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本就是臣的本職,臣別無所求,若說封賞,臣只想給臣婦討……」他邊說着邊站了起來,等着內官給他遞酒,可遞給他的,不是酒。
而是陸朝雲鳳冠霞帔,坐在沈銘邊上打斷了他的話,居高臨下道:
「聽聞瑞王與妻子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夫人福薄,在來宮中看望本宮時不幸病逝。如今本宮與陛下賞將軍十位美人、千兩黃金,寬慰將軍喪妻之痛,如何?」
宮人早有準備地上前。
一箱箱金銀珠寶搬到他的面前,跟着金銀珠寶的,還有我蓋着白布的屍體。
白布滑落,他就這麼看清了我那張死去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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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內安靜一片,沈淮愣愣地盯着我敷上了胭脂的臉,像是不認識我一般。
痛苦死去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該是極醜,面色扭曲,全無端莊可言,但耐不住宮人盡心,居然也讓我漂漂亮亮地出現在人前了。
大殿內氣氛劍拔弩張,天子、皇后笑而不言,御林軍手握刀柄隨時破門而入,大臣們靜如鵪鶉,那些跟隨他的將領定定地盯着他,只要他一動,所有事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他只是愣了半晌,硬朗的臉上便露出一個笑:「陛下娘娘莫要戲弄於臣,臣妻身子弱,如今天寒,估計正坐在爐邊等着臣回去喫烤羊肉呢。」
「沈將軍……」陸朝雲不明所以。
可沈淮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嬉笑道:「說起來那幾只羔羊可是臣跟伺候祖宗似的才活着到這兒的,就爲了她能喫口新鮮的,臣妻嘴可挑了。」
「沈將軍,皇后在問你話。」沈銘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知他聽不見,但還是到他耳邊提醒:「他問你話,莫要與他爭執,先混過去。」
但沈淮真的聽不見,他絮絮叨叨:
「陛下娘娘不知,臣就想爲臣妻討個誥命,想着讓她瞧瞧她嘴裏那個蠢材還是有點用處的,下次將臣踢下牀的時候能輕些,主要還是怕她氣傷了身,臣心疼……」
「蠢材!」我急了,他越說越是殿前失儀,給沈銘和陸朝雲遞刀子。
來不及了,沈銘果然冷下臉,厲喝:「沈淮!」
「將軍!」離他近的將領冒着殺頭的風險低聲。
可我們全都愣住。
因爲沈淮抬起了頭,那個少時京城中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及冠後戰場上人人畏懼的大將軍,現在紅了眼眶,像是一下子落魄潦倒了起來,無措地對着所有人道:
「真的、真的,臣……」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問:
「臣妻怎麼會死呢?」
「……」
我動了動嘴角,突然好想哭。
可我卻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大殿內落針可聞。
只聽得見男人的魔怔上前了幾步,滿是細小疤痕的手顫抖着觸碰我的臉,哭着問:「采薇妹妹,我的采薇妹妹怎麼會死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天子和皇后等着他衝冠一怒,朝臣等着他誠惶求全,門外御林軍只需要他一喝,就能將他萬箭穿心。
他們想過無數種可能,結局不過兩種:要麼怒極當場造反,被伏誅;要麼謝恩交出兵權,縮在家中苟活。
唯獨沒想到,那個驕縱暴躁的鎮北將軍、承襲父親王位的瑞王會抱着亡妻,大悲之下落淚不止,當場暈厥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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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權,兵權未能交出。
立威,反倒讓朝臣寒了心。
原本整裝待發、氣勢洶洶的沈銘和陸朝雲,就這麼成了最不體面的帝后,臉色鐵青地結束了這場虎頭蛇尾的慶功宴。
即是已經不體面了,他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將那美人夾在一箱箱金銀珠寶中塞進了王府。
-14-
我跟着衆人看着沈淮被部將安安穩穩地送到家中,他抱着我不撒手,無奈之下,部將們也只能冒犯地將我抬起。
回家的路很長,路上卻格外沉默,只剩甲冑碰撞發出的聲響。
我想他們有一腔話要說,卻因爲每一句都足以誅九族而不能一言。
他們想不明白,明明在邊關苦守多年,終於大勝歸來,迎接他們的本該是高官厚祿,卻不想才一來,便看見最大的功臣家破人亡。
家中因爲我進宮久久未能回來而焦急的丫鬟婆子們一看見我和沈淮的模樣,哀叫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一晚,白幡連夜掛滿了整個王府。
沈淮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王妃。」
所有人都一啞,他側頭,看見了雙目緊閉的我。
-15-
「其實也不是很痛。」
我出聲想要安慰他,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只能佯裝無事道:
「真的,一閉眼就過去了,子倓,你、你……別哭。」
我喚着他的字,拿他卻毫無辦法,眼淚滴落在我的脖頸間,沈淮顫抖地看着我猙獰的傷痕,嗚咽一聲埋在我肩頭裏。
我:「……」
他哭得傷心,呢喃着:「怎麼會慢一步呢,怎麼就晚一步呢?」
他明明在聽見沈銘登基之後就已經加快了進度,大勝之後馬不停蹄地就回來了,他還安排了那麼多心腹,可依舊無法與我一起進入宮牆。
「喚大夫。」
不知過了多久,他悶聲,半晌又道:
「找仵作,切記,要女仵作。」
他在抬起眼來時,紅着眼眶裏滿是壓抑蓄滿的瘋狂。
他就想要一個答案,所以他問仵作:
「王妃可是被軟布勒斷脖頸而死?」
仵作不敢作假:「是,但那是在毒酒發作後方才勒的。」
「什麼毒酒?」沈淮猛地反問。
站在一邊的醫女出聲:「王爺,王妃是服用過毒酒灼心之後再被軟布所勒。」
「咣噹」一聲,桌邊的茶杯砸在地下,碎片橫飛,依舊掩蓋不了沈淮痛苦的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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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真的一蹶不起了。
我的屍首被強留在外,好幾日不能安然入土,前來探望的朝臣部將都謝絕在外,天子身邊的太監倒是能安然入內,他帶着主子的吩咐,打着慰問的旗號,給我追封誥命,以此爲藉口,在沈淮面前討要兵權。
他等着沈淮叩謝皇恩,但打開門,看見的卻只有一副上好的棺槨和倒在他腳邊,爛醉如泥、消瘦佝僂的酒鬼。
如此敗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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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銘和陸朝雲很生氣,價值連城的茶盞碎了好幾套。
「原本想着那日慶功宴恩威並施,衆目睽睽之下,是拿到兵權的最好時機,他不交就是一個死!沒想到他居然使這一招!」
沈銘怒然:「好你個沈淮,既然你想拖,那便拖下去!ṭū́₅傳令下去,把瑞王府看好,不許沈淮見任何朝中之人!」
陸朝雲同樣不解氣,尤其是在聽見我死以後,沈淮枯守多日、茶飯不思之後。
「簡直和那個賤人一樣詭計多端!呵,恩愛夫妻,一個病秧子,難道還真的有人會爲她守節不成?不過是沒嘗夠新鮮罷了。」
「皇后怎麼想?」沈銘問了一句。
陸朝雲媚眼如絲:「陛下,這天底下除了你對我恩愛不疑,你認爲還有誰能做到一心一意?」
她話雖如此,眼中卻隱隱地閃過陰鷙,沈銘的確喜歡她,爲了她不惜改太子妃爲貴妃,但又如何?後宮佳麗依舊不少,她並非唯一。
沈銘沒察覺到她話裏的哀怨:「你的意思是……」
陸朝雲輕笑:
「陛下,瑞王府中,有的是美人哪,瑞王府就一個王妃,全無姬妾,如今王妃還死了,你說瑞王如何能耐得住寂寞?就算真的鐘情一時,那能鍾情得了一世嗎?」
她像是在問沈淮,又像是問沈銘。
但唯獨不是問我。
卻只有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叉腰對着她嗤笑:
「陸朝雲,你愛髒男人我可不愛,他要是敢動別的女人,姑奶奶就是化爲厲鬼,也要拉着他和你們一起下來!」
然後我下葬的第三日,隨着一箱箱金銀珠寶送進王府中的美人就進了沈淮的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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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這樣的。我死以後,沈淮的確消沉了好幾日,瑞王府也的的確確被牢牢地把控了起來。勸告的丫鬟婆子走了一堆又一堆,最後第一個美人先忍不住,然後第二個、第三個……全都被轟了出來。
最後一個是個農家女,上到爹爺、下到兄弟侄子,全都死在了戰場上,性子頗爲潑辣。
進去之後纔要哭,就捂住鼻子忍不住說了實話:「王爺,你讓王妃葬了吧,王妃都臭了……嘔!」
沈淮大醉之下痛哭:「不可能,明明是香的,我家媳婦兒是香的,我明明讓人一直用冰凍着……嘔!」
我:「……」
我沒想到死後還能這麼丟人,傷心也沖淡了一些,羞憤:
「蠢材,還不快把我埋了!守着一具屍首有何用!」
大醉朦朧間,沈淮半眯着眼,他的眼神好奇怪,好像真的看得見我,突然出聲:「采薇妹妹……你來看我了對不對?媳婦兒……」
我忍住想哭的衝動,說:「子倓,把我埋了吧。」
他昏睡過去。
待再次醒來時,他終於清醒了一些,沒了多少生氣,但多少恢復了些正常。
真的張羅着給我了辦了喪禮,那場喪禮不大,他知道我不喜歡熱鬧,當然,在這期間,沈銘的人將他看得死死的,沒讓他見過一個外臣和部下。
於是,我葬的第一日,那美人和沈淮說上了話,第二日,他飲下她遞來的酒杯,第三日他讓美人進了他的書房,一待一夜。
從此,便夜夜如此。
到了半月之後,美人尚且只有十歲的幼弟敲響了王府的門,哭着給沈淮磕頭,只言美人母親久病纏綿於榻,怕是快不行,希望見美人一面。
沈淮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如今醉臥紅塵,反倒是沒了脾氣。
只不過那頂本該去城郊看望阿母的轎子,一個拐彎,成了去紅牆之內的。
甚至藉着如此由頭,美人那「阿母」愣是硬生生地半月才斷氣。
倒不是「阿母」不願意再撐一撐,而是沈銘和陸朝雲忍不住了。
兵符找不到,那便明搶吧。
一道旨意宣瑞王來宮中小聚,我看着那來宣旨的太監,發現人都沒換,還是當初那一人。
而現在,歷史重演。
沈淮走上了我當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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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符,你交還是不交!」
大殿內,沈銘指着他怒聲。
他等不了了,之前之所以沒明搶,全然是他方纔登基需要落個好名聲,但現在他連名聲也不顧了。
御林軍將沈淮團團地圍住。
沈淮像是沒看見一般,笑道:「陛下在說什麼?臣不明白。」
「沈淮!你裝什麼傻!若是想死,朕成全你!」沈銘看着他咬牙切齒,「朕便不信殺了你,那兵符就找不到了。」
「陛下。」
陸朝雲適時地出聲,輕蔑地掃了一眼沈淮笑道:「何必這麼麻煩,誰都知道瑞王是個癡情種,對我那姐姐一個死人都是如此,更何況是個大活人。」
「娘娘什麼意思?」
沈淮抬頭,我也抬頭看去,只見原本夜夜陪伴沈淮的美人,被幾個宮人拖了上來,身上滿是血痕,氣息奄奄。
陸朝雲好像抓住了沈淮的命脈一般,冷笑:「瑞王憐香惜玉,愛美人勝過愛權勢,當初連我那個姐姐落魄成那樣都能明媒正娶,那現在這個呢?我也想看看,在瑞王這裏,到底是美人重要,還是兵符重要?」
她說着,踹了美人一腳,後者發出一聲悶哼。
沈淮並未說話。
陸朝雲知道火勢還不夠大,索性火上澆油,繪聲繪色:
「瑞王該是不知道我那姐姐怎麼死的吧?她當時自己選的毒酒,嘖,真天真,還真的以爲本宮這麼容易就放過她?本宮就看着她毒發生不如死,讓宮人按住她掙扎不得,三尺白綾狠狠地勒斷她的脖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沈淮突然大聲厲喝:「陸朝雲!」
那雙不復頹廢的雙眼滿眼猩紅,一身殺氣騰騰,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必殺你!」
「放肆!」沈銘一拍桌案,怒氣衝衝,「沈淮,以下犯上,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什麼是君,什麼是臣!朕要你死,你不得不死!」
「我只知將隨明主。」沈淮不退不讓,斜掃了沈銘一眼。
「當初先帝明明病不致死,卻偏偏在你把持朝政三日之後薨逝,其中是不是你動的手腳你自己心知肚明,而你登基之後貶妻爲妾,將與你共度五年的太子妃封爲貴妃,容她爲天下人恥笑,更不念她母家丞相一族與你的一路拼殺,準備卸磨殺驢,誅她滿門!
「如此,子弒父爲不孝,臣弒君爲不忠,夫辱妻爲不仁,君棄臣爲不義,你這個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畜生!老子憑什麼尊你爲君!」
他像是瘋了,指着沈銘破口大罵,若不是他沒別的動作,天子身邊的護衛已經揮刀過去了。
沈銘被他罵得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氣得渾身發抖。
我在一旁看笑了,我便說過,時間過得太久,所有人都忘了,我這夫君以前可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
沈淮見他如此冷笑:「我說得不對嗎?你登基上位便想要清算在朝臣之中威望極高的丞相,爲此,你將他的女兒從妻貶爲妾,再想着借慶功宴將兵符從我這兒拿回來,直接將他抄家!
「可惜你沒能拿到兵符,丞相也開始步步緊逼了,你等不及了,對不對?說什麼是爲了一個女人,沈銘,倒是你做了這些事的罪名,怕不也是推給你邊上的女人吧!」
「你放肆!閉嘴!」沈銘大吼,眼中閃過慌亂,朝着陸朝雲出聲,「雲兒,朕絕無那個意思。」
「臣妾自然知道。」
陸朝雲臉色白了白,臉上的笑都要掛不住了。
不過她也聰明,知道就算是真的也要說是假的,甚至轉移矛盾,朝着沈淮譏諷:
「當初你便救不了她,現在還有一個,你也不想救?我那姐姐,死前可都還喚着你的名字呢,她叫『子倓、子倓』,可你聽不見,現在我也想看看,這美人死前是不是也叫得那麼好聽!來人,動手!」
她着急地一聲令下,彷彿只要沈淮死了,找到兵符在圍殺了丞相,之前那些話就沒聽見過一般。
「我看誰敢動!」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門外,一身宮裝的女子面色憔悴,眉眼卻格外沉靜,穩穩地扶着一個老臣走了上來。
沈銘看見兩人後眼皮一跳,幾乎只剩氣音:「丞相和……貴妃。」
-20-
「你、你們要幹什麼!?」
不好的預感襲來,陸朝雲也繃不住了,指着貴妃:「你這個賤人,怎麼會來這兒!你不該在冷宮的嗎!」
貴妃抬眸,沉默不言。
甚至連丞相都不置一詞。
沈銘終於察覺到氣氛的不對了,腳步踉蹌,驚恐地指着對面的一羣人:
「你們想幹什麼?朕是天子!爾等要造反不成!來人!射箭!射箭!」
但沈淮只是一笑,劍眉倒豎:「來不及了,兩位,老子今日要做的就是亂臣賊子!」
他說罷,大手一揮,原本拿箭對準他的御林軍箭頭一轉,對準了高位上的二人。
-21-
「怎麼會呢……我怎麼會輸……我怎麼會輸?」陸朝雲跌坐在地,想來她也困惑她和沈銘的確牢牢地把控着沈淮,沈淮如何能聯繫外人,甚至說服了丞相!?
直到,她看見了一旁的美人恭敬地朝着貴妃跪下。
「你!是你!」她恍然大悟,陰毒地指着貴妃。
「竟然是你這個賤人!我就該殺了你!我早就該殺了你!你與陸采薇那個賤人交好,還搶了我的太子妃之位,一樣讓人作嘔!還有你!你這個賤婢!」
「娘娘不必惱怒。」
美人聞言,不顧身上的傷笑了起來:
「奴婢哥哥和爹爹都是瑞王父子手下的兵,王妃憐愛,教我等織布、種茶,能在這世道之中討口飯喫,若非是她,奴婢也不會遇見貴妃,被她看中留在身邊伺候,那日聽聞王妃死於非命,你說我這樣的賤婢,又怎麼能不生恨呢?」
陸朝雲愣住,美人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可我不賤,王妃說過,這世道大夥各司其職,做皇帝的就該爲民着想,若是不成,我等憑什麼供養你們!?我等只是鄉野村婦,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她哭得毫不顧忌,我嘆了一口氣,忍不住給想給她擦一擦,絮絮叨叨:
「好阿念,哭什麼呢?不哭了,不哭了,都過去了……」
她聽不見,眼淚卻被帕子擦乾了,我忍不住回頭,那個少時的閨中密友現在形若枯槁,耐心地擦着阿念眼角的淚,低低地出聲:
「我這一生,最悔不過錯嫁負心之人,如此采薇身陷囹圄之際,我也不會被困於冷宮受人桎梏。」
-22-
那年冬天是熙和二年,時任鎮北將軍的瑞王起兵造反,一舉攻入皇城,改國號爲燕,王妃陸氏追尊皇后,諡號文慧皇后。
我親眼看着沈淮登的基,就是我也沒想到,世事無常會到這一步。
就想陸朝雲怎麼也沒想到,最後還是敗在我的手上一樣。
在太子妃沒成爲皇后反而貶爲貴妃、陸朝雲一朝出現成爲皇后之時,我便知道我不得善終了。
不過當時我早已病入膏肓,只能與貴妃書信來往,與她講明其中厲害,若是他日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一步,未嘗不可魚死網破,爲全家搏一條活路。
一面等着沈淮趕來,最後這一個月,我想和他好好地待在一起,至於日後面對局勢他如何施爲,我都知他還有退路可走。
如此,就沒有再多的了,也是,一個病秧子又能思慮多少呢?
畢竟那時我想,陸朝雲再急也不至於急到一個月也等不了。
可,她真的等不了。
-23-
沈淮登基那一夜,他去了天牢,外界謠傳的前朝帝后早已伏誅是假的。
兩人被關在兩側,灌下毒藥,蟲鼠爲伴,每日復發,生不如死。
我看着陸朝雲掙扎的模樣,心想,比我當時應該還要痛些。
而最先忍不住的是沈銘,他早已沒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模樣,潰爛的皮膚髮出惡臭,怒瞪着沈淮:
「是你,又是你!幼時你無法無天,父皇便對你偏愛有加,對我卻嚴加管教,稍有不對更是大聲呵斥。沈淮,你憑什麼!」
沈淮嗤笑:
「即是如此偏愛,那爲何我去了苦寒邊塞,你卻留在宮中衣食無憂?你的老師是當世大儒,髮妻是丞相之女,若不出意外,你還有一個爲你駐守邊關、無父無母、妻家更是全無權勢的堂兄。」
沈銘一愣,想到什麼,慌亂:「你……你胡說!你胡說!纔不是這樣,他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打我罵我!說我處處不如你!」
「如此我才能越發忠心不是嗎?文臣武將、賢后皇位,還有一個太平盛世,他都遞到你手上來了。」
沈淮反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捲起鞭子,笑裏一片冷意:
「可你不要啊沈銘,你弒父弒君、弒殺臣妻,這不是你選的嗎?你怎麼混蛋老子不管,但老子就一個媳婦兒,唯一的親人,你安敢動她?你安敢動她!」
他厲聲,緊繃的臂膀揮動,一鞭一鞭地砸在沈銘的皮肉之上,眼中的殺氣駭人。
聽得一旁的陸朝雲瑟瑟發抖,她知道自己不會好過,可天牢裏的日子太苦了,若真的要死,她倒希望是個痛快點的。
所以看見沈淮走向她時,她急忙道:
「陸采薇!陸采薇她原本就毒入骨髓,我不殺她,她也會死!所以不能算是我殺了她!明明是她騙了你!」
可沈淮並未驚訝:「我知道。」
「你知道!?」
陸朝雲不可置信。
連我也愣住。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手中還染着沈銘的血。
「我那媳婦兒最愛騙我,卻不知連她體弱多喫兩塊冰我都死死地盯着,事關她性命的病我安能因爲她哄騙兩次就信了的?可這我不信,我不信救不了她,那些年中原的名醫我都暗自請了個遍,藥苦她不願喝,我便哄着騙着也讓她入口,只爲爭取時間,我信能拖三年五年,就能拖三十年五十年。
「可是陸朝雲,我才從邊塞綁來的巫醫,我馬上就能救她了!」
他發狂地掐着陸朝雲的脖子,雙目赤紅:「就算不能救,也能再拖幾年,我還能再找,都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
我從未見過沈淮如此猙獰兇殘的模樣,我想我該害怕地躲開。
可我突然想起。
若他一開始就知道的話。
那那個曾經肆意無憂的小世子,是不是也在同一日不僅收到了自己雙親戰死的消息,還知曉了自己妻子的死期?
他當時又該抱着怎樣的心態連夜披掛上陣,別離自己最後一個隨時消散的親人,忍住沒回頭的呢?
「蠢材啊……」我欲哭卻無淚,哽咽地罵他,「蠢材!」
-24-
陸朝雲和沈銘到底沒死,沈淮在陸朝雲快氣絕時將她丟了出去。
紅着的眼看着陰森的牢房,出聲:
「我活一日,你們便也痛苦一日,不然憑什麼我忘不掉,你們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休想!」
「沈淮你瘋了!」
陸朝雲驚恐。
「對,我就是瘋了。」
沈淮朝着冷笑,走出了牢房,聲音冷酷扭曲:
「爾等最好盼着朕長命百歲,如此,爾等也能跟着一起不是!」
他大笑出聲,無視身後謾罵聲不斷。
-25-
陸朝雲和沈銘都說沈淮瘋了,未能如他們所願,沈淮不僅沒瘋,他還一改以往的作風,真的做成了個合格的好皇帝。
清減賦稅、開關促商、豐盈國庫、休養生息,這些帝王之術看似簡單,他卻學得艱難。
好在他登基以後,丞相以罪臣之由辭官回鄉,還沒走出兩裏地就被他暗自綁了回來,一把年紀成了帝王身後的男人。
這期間他一累便躲到供奉我的佛堂裏,抱着我的牌位嘮叨:「媳婦兒,怎麼那麼難呢,你夫君真的不是個讀書的料啊。」
我:「蠢材!頭懸樑,錐刺股,讀兵書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愛睡覺?少些偷懶!」
「媳婦兒,丞相又來告老還鄉了,我讓他將本事全交給我後再走,他說若是真是如此,那他死了也不一定能還鄉。」
我:「丞相所言極是。」
「媳婦兒,我不過想給你修個廟,那羣酸儒就趕着嘮叨上來了,我光想想就這樣,若是真的這麼做了,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我:「聽人勸喫飽飯,建廟勞民傷財,你被淹死是活該。」
他到底沒建成,大半夜縮了回來:
「媳婦兒,今日那羣酸儒又罵我了,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臉上了,都要我充盈後宮,綿延子嗣,可我爹教我的這輩子就娶一個媳婦兒,我的媳婦兒就是你啊。」
我:「蠢材,你要是敢聽他們的,我劈了你!」
「媳婦兒,你那邊冷不冷啊?想不想爲夫?喫得好,穿得暖嗎?你不會看上別的男鬼吧?」
「滾!」
-26-
但在他登基的第三年,一場浩浩蕩蕩的勸諫還是開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雖然天子康健,但如今後庭卻無一個體己之人,更別說子嗣了。
是以此事,必須提上日程。
沈淮被「羣起而攻之」,我便看着他擼起袖子舌戰羣儒,那鬥志昂揚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當年潑皮無賴的影子。
可他能舌戰一天,卻不能舌戰一世,身爲君王,若無子嗣,往往是大忌。
他連續贏了好幾場,誓不罷休,像是找到了新樂子,樂此不疲。
但某一日,他到底聽見了宮人們小聲地議論,我這個死去的禍國「妖后」的名聲,他臉色徹底地冷了下來,無視宮人驚恐的目光,直挺挺地問:
「不願封后納妃的是朕!你們爲何不說朕!反而扯上皇后!她有何錯!?她連入朕的夢都不肯,她怎麼就是妖后了!?」
沒人能回答他。
可他知道,世人總不願在帝王身上找錯處,是以心安理得地將罪名推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沈淮身邊沒女人,但是沒關係,死人也算。
那一天他發了好一通火,半夜之後卻又驟然安靜了下來。
沒人知道天子到底想到了什麼。
我那時想,其實他妥協了我也不會怪他,只不過我是時候該走了,我總不能孤魂野鬼地陪着一個別人的丈夫吧。
但第二日,天子罕見地沒有舌戰羣儒,而是安靜地受着一衆大臣的勸諫,然後在他們說得口乾舌燥之時咳了一聲。
彆扭道:
「諸位卿家有所不知,並非朕不願,實在是朕……」
他掃了一眼衆人,咬牙:「不舉!」
我驚得瞪圓眼睛,全場一片譁然。
「陛下不願封后,何必開這種玩笑!」鬧得最兇的禮部尚書跳出來。
「如何是玩笑?若非如此,皇后與朕夫妻數年,爲何全無一子?」
「那是因爲先皇后體弱多病!旁人便不會……」
「你怎知朕沒試過旁人?」
「……」
所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就是因爲試過,所以朕才知道是因爲朕的緣故,皇后不願朕受指摘,這才攬下了污名。此事朕一向不願外傳,不過各位卿家,應當不會往外說的吧?」
衆人:「……」
一場浩浩蕩蕩的勸諫就這麼無疾而終。
也是同年,我真見鬼了。
要知道我死後就沒見過一個鬼,晃盪了這些年,第一個見的居然是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原本早該抓了你,但一時漏了,再找到的時候你身邊已有龍氣護身,我們不好動手,現在找了機會前來,就是爲了帶你投胎轉世。」
我:「不是不好動手?」
他倆:「自願就可以。」
我:「……」
兩鬼看過太多生死離別,見我如此,對視了一眼,道:「即是已死,又何須留戀,他又不知你在這兒,守着也是無用。」
我看着一層一層的紅牆,也有些恍惚,輕笑道:
「若他是個負心漢、健忘之人,我必頭也不回地離開,可偏生他不是,甚至從未做過對不起我之事,如此蠢材,他放不下我,我安能放心得下他?」
「不走了?」
「不走了。」
-27-
沈淮前半生離經叛道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後半生卻出奇地規規矩矩,若無意外,他會是個青史留名的明君。
但也是這個明君,做了兩件最爲驚世駭俗之事。
一件是他此生無子,除了我這個先皇后之外,未曾有過一個妃嬪。是以他將皇室宗親的適齡孩童聚在一處,親自培養。
到了最後一關考驗時獨獨剩下兩個孩子,他問了一個問題:「先皇后如何?」
孩子聰慧,自然聽過帝后的故事,先一步出聲的孩童道:
「陛下與先皇后伉儷情深,恩愛不疑,而今先皇后故去多年,陛下依舊不忘舊情,時常惦念,想來先皇后定然是賢惠良善之人,爲天下女子之表率,便是陛下對先皇后這份情,都不知讓多少女子豔羨不已。」
他說得漂亮,既誇了我,也誇了沈淮。
沈淮沒說話,只是看向另一個。
另一個年紀小了半歲,跟着說:
「兒臣聽聞先皇后少時寫的詩是京城之中最好的,出閣後開設了茶廠和布廠,那時好多家中男子參軍的女娘都學着這份手藝養活一家老小,如此看來,先皇后的確是一位聰慧有才之人。」
他說完,看着沈淮盯着他不說話,想到什麼補了一句:「當然,說不定也有壞的。」
沈淮無言,在那孩子的名字上畫了一個紅圈。
我看了一眼,叫沈琸。
另外一個孩子,叫沈舜。
當日,沈琸被立爲太子。
-28-
第二件事,則是他在最爲鼎盛之時,做了一件事。
他要觀國史。
自古在位君王,不可看史官記載的起居錄,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以保證國史的真實性。
他要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本來他便是造反而得的皇位,若是看了,改了什麼東西,就算改成順位繼承,那壞的名聲也會傳遍後世,得不償失。
偏偏他一意孤行,好似並不在意旁人日後怎麼看他,史官全程捏着一把汗,看着他手中的毛筆死死地不眨眼。
卻不想沈淮自己抬頭,問他:「爲何先皇后只記了姓陸,諡號文慧,而無全名?」
史官:「……」
他試圖講道理:「自古記載向來如此,這也並非是什麼重要之事,更何況……
「朕此生只有這一個皇后,並無妻妾,她無過無罪,又非犯人,爲何記不得全名?」
史官:「……」
他抬起筆,就要寫什麼。
史官拼了命地要阻止,被他按住,反問:「朕做了一輩子明君,難道連朕妻的名字都不配留下嗎?」
史官不掙扎了。
可當他看見被添加的內容後,兩眼一翻,險些暈了過去。
自此,他活到了六十三歲,那時的他早已白髮蒼蒼,戰場上的舊傷到底復發,太醫回天乏術。
他也不強求,只是將人一個一個地叫到跟前。
他第一個叫的是沈舜,如今他早已長大,到底是沈淮養大的孩子,才德不缺,兄弟和睦,可沈淮卻問了他一個極爲尖銳的問題:「可知當初爲何選琸兒爲儲君,而非是你?」
面對這個問題沈舜一愣,倒也坦然:「是因爲兒臣將光顧着夸父皇,而少談了先皇后,讓父皇不高興了。」
沈淮搖了搖頭,其實他挺喜歡聽旁人把他和我並排說的,只不過他終究不是當初的先帝,不會給孩子留下心結,是以他開口道:
「是因爲當初琸兒得到問題時就只回答了問題,並未提及其他,一句也沒有。」
沈舜一怔,眼中的最後一絲混濁也消散,恭敬:「兒臣明白了。」
接着進來的是文武大臣,他一一地囑咐,該如何輔佐太子,如何安邦定國。
到最後,纔是太子沈琸。
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他們大概想,太子到底不是天子的親生兒子,是以臨死之時多半會敲打一二,立些君威。
太子大概也是如此認爲,不過他是真把沈淮當爹,對爹訓自己這件事倒是看得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沈淮卻只是死地死抓着他的時候,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叮囑:
「朕薨以後,你務必盯着,我大燕後世之人,不可出現任何污衊文慧皇后的隻言片語,便是一個字也不許!琸兒,答應父皇!」
沈琸急忙跪下起誓保證,他方纔鬆口。
我抬起手摸着他老去的容顏,嘲笑他:「看得那麼緊又如何?我既是已死,後世如何評說,是好是壞,我也聽不見、看不見,何須在意。」
我陪了他數十年,他亦陪了我數十年。
他未曾負我,我未曾負他。
他既已死,我便投胎轉世,也算再無留念。
可偏偏在他彌留之際,他死死地盯着我,嗚咽:
「媳婦兒!」
-29-
我沒想到他能碰得到我,那個獨當一面的君王,此時哭着埋在我的懷裏:
「你終於來看我,你來接我了對不對?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都怪我,都怪我,若非遇到我這個混賬,你也不會遭那麼多罪,都是我的錯……」
我眼眶一熱,氣笑:「蠢材。」
「是蠢材!大蠢材!那也是媳婦兒的,媳婦兒,你可算來接我了。」
他悶聲,蒼老的聲音不負年少:「你怎麼纔來接我?
「你不知道,你走之後,我都不敢犯事。」
他手足無措,像是終於有了人可以說話,哽咽得有些失語:
「我……我不敢做錯一件事,不敢輕易地下死令,我怕……我怕我錯殺一人,我怕犯下的業障,他們死後不敢來找我,便去找你。我做了明君,做了多多的好事,我給你積福,只求你能投胎一個好人家……我、我……」
他最後抱着我,淚如雨落:「我好想你,你怎麼都不來看我?」
我摸着他的白髮:「你怎知我未曾來看過你?」
他:「媳婦兒, 帶我走,好不好?」
我:「好。」
-30-
熙和四十五年, 武帝薨於甘泉宮, 享年六十三歲,帝后合葬於夔陵。
史書對這位君王記載頗爲繁雜,有言他明辨是非,廣納諫言,是個難得的明君;也有言他殘暴成性,少時最爲跋扈無度, 造反逆臣,竟將前朝帝后困於幽室四十三年方纔絞殺,手段狠辣。
但無論是好是壞, 都難以分辨是真是假,不過翻閱大燕國史,奇特之處在於,比起對於這位君王的記載多處隱晦, 他的妻子文慧皇后的記載倒極爲清楚, 甚至比他的還要詳細些。
小到少時出生年月, 大到她某月某日交談的一言趣事。
無不清晰明瞭。
番外•沈淮
沈淮幼時最是好動霸道,按照瑞王妃的話來說, 與他爹年少時一模一樣。
是以她帶着自家兒子去往閨中密友家時,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鬧出事端。
「姨母家中有個妹妹, 自幼身子便比旁人弱些,要是你這個做哥哥的將人嚇到了,回來看你爹會不會把你打脫一層皮!」
「妹妹?我還有妹妹?」
尚且年幼的沈淮聞言眼睛一亮, 沈銘就有妹妹, 還有很多,每次和他炫耀, 他都比不過, 現在聽此一話,眼珠子立馬轉了起來。
「是妹妹, 你現在也是哥哥了,不能胡來, 知道嗎?」瑞王妃無時無刻想要自家兒子聽話。
小沈淮對此不知聽了多少,看着馬車外的街景,思緒不知飛往哪裏去了。
事實證明,他沈淮的妹妹就是比沈銘的好,采薇妹妹寫字好看, 說話好聽,就是他摔了個狗喫屎她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真的聽見他痛出聲時, 又會慢吞吞地去小匣子裏掏出一罐膏藥, 教訓他:「現在知道疼了,就知道改了吧?」
他抱着膏藥一聞。
嘿嘿, 香得嘞。
果然他的采薇妹妹最好。
就是采薇妹妹身子不太好,所以他在走時把從沈銘那兒賭贏回來的長命鎖偷偷地在塞在妹妹手裏。
這長命鎖據說是被大師開過光的,可靈了。
他笑着說:
「妹妹, 采薇妹妹,拿了長命鎖,定能長命百歲。」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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