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春潭

我的親事,是從嫡姐手裏搶來的。
世家貴女,嫁的都是自己不愛的人,倒不如挑個不着家的男人,還能躲清閒。
只是我沒想到,偌大將軍府,能這麼冷清。
於是我早做打算,開始物色新夫君。
誰知,被將軍抓了個現行:「你好歹等真守寡了,再尋思改嫁吧?」

-1-
劉觀潭前來說親時,我正隔着遮堂和鄭婆子對罵。
我的言語一點兒不像大家閨秀:
「你兒子來問安,我不過是讓他多搬兩盆海棠花來。你個老不死的到處和人說我勾搭你兒,怎麼的,以爲本姑娘沒喫過好的?」
我追着她一路從後院罵來前廳,驚動了不少哥兒姐兒,連兩個姨娘也探頭探腦的。
鄭婆子有些招架不住,開始討饒:「四小姐,我老婆子喫了酒說的混賬話,您可饒了我吧。」
我原本罵夠了,也氣消了幾分,卻聽鄭婆子補了一句:
「您莫罵了,免得留下個母夜叉的壞名聲。」
我的火氣瞬間騰昇,一邊繞過遮堂去和鄭婆子面對面,一邊質問道:
「怎麼?小姐姑娘們合該做悶葫蘆,由着你們編排嗎?我忍一時你蹬鼻子上臉,我退一步你——」
「惠儀!還不退下!」
遮堂之後,是大哥帶着個面生的男子,並幾個小廝迎面走來。
鄭婆子趁亂跑沒了影,我生疏地行了個禮。
我原要走,卻見那陌生男子好奇地打量我。
濃眉大眼的,錦衣華服裹住板肋虯筋,一看便不是個文人。
我一眼瞪了回去,他便抱了抱拳,不再招惹我。
我從側廊回後院,還沒走遠,就聽到大哥數落我:
「劉將軍有所不知,我們高氏是世家大族,閨中小姐們自然不似惠儀這般粗魯的。這惠儀原是打小流落在外,近日才迎回府中,一身世俗戾氣,還未改好。」
這不就是在說我,雖然認祖歸宗了,卻並非他高家大院的正經小姐嗎?
我知道,府裏的這些人,當面恭恭敬敬喚我一聲「惠儀四小姐」,背地裏都笑話我呢。
無外乎對我的過往指指點點。
說我骨子裏,永遠都是醉香樓中,那個唱曲兒的棠羅。
唱曲兒又怎樣呢?
當初人牙子拐了我,將我賣進酒肆裏,我全靠自己,乾乾淨淨掙錢餬口。
若不是上個月高家找到了我,我現在都要做到魁首,身價倍增了。
就算大哥找來聽曲,都得看我樂不樂意呢。
我暗「呸」了一聲,只覺得和大哥廝混的這甚的劉將軍,也不是好人。
方纔他那般打量我,不也是拿我當怪胎嗎?
誰知,第二天當家主母大夫人,便將我叫到面前。
她對我說道:「四丫頭是個有福的,居然攀上了一門好親事,那劉姓的遊騎將軍要娶你做正妻呢。」
那時,大夫人懷中抱着她親生的心肝兒三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瞥我。
「四丫頭」叫得和「死丫頭」似的,我沒忍住笑問道:
「這好親事,不會原是說給三姐姐的吧?」
大夫人面上一怔,胭脂卡在嘴角細紋裏,霎時就僵住了。
我乖乖巧巧福身行禮:「我定會好好替三姐姐享清福的,還望大夫人多備些嫁妝給我,免得外人說您苛待庶出的小姐。」
大夫人徹底遭不住了,說她頭疼想休憩,給我下了逐客令。
三小姐追上我,張口就教育道:「妹妹才被尋回家,有些禮節還不曉得。在我們這些大戶人家裏,需得敬重當家主母。」
這是個標誌的深閨小姐,十指蔥白細膩,何嘗喫過生活的一點點苦。
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像是刻意讓那羣七嘴八舌的奴僕聽到,好誇她是個識禮節、有孝心的小姐:「若母親被你氣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呢?」
我欠欠身子,看了眼她精緻的裙襬。
那上邊的一顆珠子,夠我在醉香樓唱個把月的曲兒了。
橫豎她們沒打算尊重我,我便笑道:「屆時我自會跟着哥哥姐姐們,親手爲大夫人操辦流水席的。」
看着三小姐面上掛不住,我笑得更歡:「妹妹我做的虎皮肉可是一絕,三姐姐愛喫嗎?軟爛入味,鹹中帶甜,擺席面上也是一道硬菜呢。」
氣得三小姐扭臉走了,我自迤迤然回我的院子。
只是我進了院門纔想起來,劉姓將軍,可不就是昨日來的那個武人嗎?
怎麼,刁夫對悍妻,他好這口?
行吧,嫁就嫁,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我沒什麼好怕的。

-2-
據聞劉觀潭入了秋後便要出征,所以婚期擬得很快,初夏我便嫁了過去。
大夫人給我備的嫁妝確實豐厚,遠勝於我在醉香樓攢了八年的錢。
我坐在鴛鴦錦榻邊,一想到大夫人裝嫁妝時,咬牙切齒的神情,我就沒忍住笑出了聲。
「四小姐嫁我,這麼高興啊?」
劉觀潭帶着松竹清香,踏着月色,走進房中。
他大步流星走到了我面前,迅速用玉如意挑開了紅蓋頭。
我臉上的笑意未消,正對上他炯炯有神的眼。
醉香樓中,來往皆是紈絝公子,我與人周旋慣了,反問他:「我看將軍也挺高興的,莫不也是爲着娶了我?」
劉觀潭笑意愈濃,嘆道:「真是個牙尖嘴利的。」
我絲毫不讓:「高家大院裏有的是溫柔小意的,你拒了的三姐姐便是。」
劉觀潭招來下人,端了幾道可口的熱菜,擺在新房的梨木桌上。
高門大戶的婚宴流程繁瑣,我從天不亮忙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
見他長臂一展,迎我入席,我便毫不客氣地拈裙落座,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我喫得盡興時,見他一邊給我斟酒,一邊說道:「那樣的性子,不適合嫁我。」
我彼時並不太明白。
這些世家小姐,去哪都是給人做當家主母的。
何談適不適合,說白了不都一樣。
一輩子守着個說不上喜不喜歡的男人,爲他一大家子的雞零狗碎,忙一輩子。
鎖住她們的是三綱五常,到死都沒個解脫。
見我只顧着喫飯不言語,劉觀潭笑道:「看來再牙尖嘴利的人,喫了飯也會嫺靜些。」
我亦笑言:「好好喫了飯,纔有力氣牙尖嘴利不是?」
我自覺酒量夠好了,沒想到,劉觀潭纔是千杯不醉。
我倆喝到月上中天,我實在眼皮重、身子沉,擺擺手討饒:「咱倆別賽酒了,我向將軍認輸。」
迷迷糊糊中,燭光如霧,夏蟬聒噪月色。
我身子一輕,被劉觀潭小心翼翼地抱到了榻上。
在我徹底昏睡過去前,我聽到他含笑的聲音:「該叫『夫君』了,娘子……」
翌日清晨,我醒來時,已不見了劉觀潭的蹤影。
管家的是個很穩重的婆子,看着四十歲左右,她讓我喚她「孫嬤嬤」。
她說她原是劉觀潭的乳孃,早些年是跟出來伺候劉觀潭的母親的。
「前年夫人病逝,我原想告老還鄉去,卻見潭哥兒這兒實在離不了人,便留下爲他做些粗活。」
孫嬤嬤在前爲我引路,很快就帶我認下了宅子的幾處院落。
看着偌大的府邸,我多少有點明白劉觀潭說的「那樣的性子,不適合嫁我」。
太冷清了。
沒有兄弟姊妹,沒有妾室兒女,不多幾個小廝丫鬟,再就是這管家的孫嬤嬤。
冷清得詭異,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劉觀潭,肯定心裏有鬼。
我學了一早上的虛禮,午時小憩了一會兒。
按孫嬤嬤的話說,劉觀潭近日爲着出征的事忙進忙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不回家就不必我伺候,所以時近傍晚時,我試探性地問道:「嬤嬤,我能出府去逛逛嗎?」
孫嬤嬤正曬着一籃不知名的藥草,頭都沒抬地回我:「夫人帶個機靈的婢子罷,莫貪玩過晚了。」
我一怔,這樣的高門大戶,哪有不拘着婦人的。
我本都想好了說辭,嚴陣以待,誰想到她居然沒刁難我。
我便一邊去換便裝,一邊笑道:「我夠機靈了,不必麻煩她們。等我回來,給嬤嬤買好玩意兒。」
我走遠了,孫嬤嬤才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照舊不愛多言語,只吩咐了小廝,遠遠跟着我,別讓我在外邊受了委屈。
我閒不住想出門,是想起了同在醉香樓的梨錦。
我那鬥了許多年的死對頭。

-3-
我與梨錦都是唱曲兒的,模樣身段不相上下,打一開始,誰也不服誰。
醉香樓一面門三面樓,她站西閣上練嗓,我便在東臺上高歌。
偶有身份貴重的客人,同時點我二人唱曲兒,她非逼着貴客,要在我二人之中,選一個唱得更好的。
彼時貴客笑言:「了不得了,二位都是醉香樓的魁首,卻爲吳某人要打起來了。」
我心下暗啐一口:「誰爲了你個偷腥的狗男人大打出手。」
只是面上還得裝個郎情妾意,我和梨錦一人一句捧他,哄高興了,銀子和水一樣流進我們的香囊裏。
我與梨錦偶一對視,倒是沒忍住,雙雙偷笑了起來。
爲五斗米折腰事權貴,是世人口中的低賤人。
可我看得出,梨錦與我一樣,愛唱曲、愛鬥曲,倒不完全是爲了討好客人。
那是我們喫飯的傢伙,更是我們不願自輕自賤的倚仗。
所以我向來既拿她做死對頭,也認她當我的知己。
我是被人牙子拐來的,她是家裏窮,被她親爹賣來的。
既然命不由己,就自己爲自己謀個着落。
直到去年年底,我路過她的房間,偶然間發現,她在一個打扮窮酸的書生懷中,讀書認字。
我本不想管閒事,只是走遠了,又忍不住第二天去主動尋她。
她打開門,見是我,驚了一跳,揶揄道:「棠羅姑娘登門,可是稀客啊。」
我搡開她走進房中,原將門關上。
我惡狠狠地盯着那張蛾眉曼睩的臉,故意嚇唬她道:「昨兒夜裏在你房中的那個窮書生,一看便是連進門錢都沒有的,你說,你從哪兒私放他進來的?」
梨錦強裝鎮定,抵死不認:「你有本事就捉現成,空口白牙編謊算什麼?」
我急了,伸手掐她凝脂似的鵝蛋臉,「我要想捉現成,你昨兒夜裏就被趙媽媽打死了!」
這樣的地方,心裏防備重,也是合情合理的。
見她尚不肯鬆口,我只得繼續說道:「說來酸你的牙。咱倆是龍爭虎鬥的,可我倒看得起你。所以見你行差踏錯,忍不住來勸你。」
此時樓中衆人大多醒了,房門外腳步聲漸多起來,我不好再多談此事,便轉身要走:「這事兒我只提這一遭,此後你真陷進爛泥潭裏,被媽媽杖斃了,我也不管。」
身後梨錦追出來,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但一直到我回自己的屋裏,她都彆扭着沒有開口。
只是之後高家的人來尋流落在外的四小姐,趙媽媽有心留我,撒了謊,其他人不敢得罪,便緘口不言。
唯有她,裙襬如波,鬢雲花顏,懶洋洋地拎着她的竹笛走出來,爲我作證:「棠羅來的時候,我已在這樓中,親眼所見,她確是被人牙子賣進來的。」
我當時也有些亂了方寸,我只記得小的時候,我隱約是在一個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生活過的。
但我被人牙子拐了時年紀尚小,並不確定。
反倒是梨錦,旁觀者清,想起了最要緊的一樁事:「我們幼時同睡一個大通鋪,我見她右腿腿根處有一拇指大小的胎記。此事你們回去問問,若能對上,便帶回去認親。」
府丁聞言,回去稟報了,不多時,便有高家曾經的乳孃帶着些僕從來認我。
乳孃仔仔細細看了我的胎記,又看了看我的眉眼,老淚縱橫:「我的兒!終於尋回了你!此後老身上了黃泉路,也敢與你那苦命的娘交代了!」
我這才知,自我被拐後,我娘憂思成疾,不到三十歲就香消玉殞了。
孃親是我還有模糊記憶的人,得知了她的死訊後,我反倒沒那麼歸家心切了。
我回府的前一天夜裏,輾轉反側,始終睡不着。
披衣起身,信馬由繮地轉悠,反應過來時,已走到了梨錦的房門前。
我遲疑了半天,才伸手敲她的房門。
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被我一把拽着向後院的參天老槐樹下走。
踏着如銀月色,她氣得罵我:「死蹄子!要奔富貴鄉了,臨走前還要磋磨我!看你得不得好死!」
我倒不惱,因爲她雖然嘴上罵着,卻並未反抗,由着我扶她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凳上。
清風徐來,月照閒庭,我附她耳邊輕聲笑道:「你有對那書生十一的溫柔對我,我也不至於與你互嗆了這麼多年。」
梨錦分明還睡得迷糊,嘴上卻回得迅速:「你也說是互嗆了,難道能全是我的錯?」
我笑盈盈地注視她,這麼多年,才發覺她近看時睫羽翩躚,杏眼桃腮,也很可愛。
真可惜,我直至與她分別的這一刻,才發覺她的可愛之處。
我沒忍住暗歎了一聲。
卻被梨錦捕捉到,笑問我:「怎麼?是被福氣燒住了,還在這兒長吁短嘆?」
後來許多年,我都在想,我這牙尖嘴利的功夫,九成是跟梨錦練出來的。
我正要回她,卻發覺她左耳上的髮際處有一粒小痣。
我沒忍住一怔愣,而後張口:「居然是你?」

-4-
醉香樓紙醉金迷,女子的卑、男子的饞,我找不到說知心話的人,也不敢與人知心。
我始終忘不了,我進樓裏的第三年,親眼看着彼時的魁首姑娘松黛,將另一個彈琵琶的姑娘告發,說她私藏了二兩賞銀。
彈琵琶的姑娘被趙媽媽捉住鞭打,衣衫盡數被扒光,白淨的背上被抽得血肉模糊。
她當天便發了高熱,可夜裏還被派去接客。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吊死在了那個接客的房中。
橫豎不過十七八歲,還未綻放的花,便枯死在了泥沼裏。
客人受了驚嚇,讓趙媽媽賠錢。
據聞琵琶姑娘攢下的銀錢,被趙媽媽全賠了出去,一分也沒留下。
那時,趙媽媽氣極,冷冷地看着這個可憐姑娘的屍體,只是吐了口唾沫,嫌棄地罵道:「賠錢貨!」
藏錢這事兒,松黛是知道內情的。
她許是做了幾夜噩夢,良心不安,所以於私下裏,頗愧疚地對我們說,彈琵琶的姑娘私藏了點錢,只是聽聞家中母親病重,想接濟一二。
誰知,會被她最好的朋友——這位魁首姑娘告發。
起因只是松黛傍上的達官貴人,偶然間叫那位姑娘來彈了會兒琵琶。
「我馬ṭṻ₎上就能被接去做通房了,我怕呀……」松黛生着一張沉魚落雁的臉,哭起來也是我見猶憐,「換做是你們,也怕功虧一簣的吧,啊?」
她試圖得到我們的認可,以此減輕心中的負罪感。
彷彿做錯事的人佔大多數,就能抹去做錯的事實。
可我既無法認同她,更不覺得她可憐。
所以我當初站起身,沒忍住質問她:「這就是你出ẗű⁼賣朋友的理由嗎?她告訴你,是信你啊!你都不怕她做了鬼來找你!」
那是我第一次捱打。
松黛氣急敗壞,左右開弓扇我的臉,一直打到解氣,才命她的狗腿子們放開了我。
那天夜裏,我躺在大通鋪上,哭得睡不着。
同屋的幾個姑娘嫌我吵,讓我出去哭。
嚴寒的寒冬臘月天,我就坐在這棵老槐樹下,眼淚落在薄薄的衣衫上,很快就凍成了薄冰。
後半夜時,我已凍迷糊了。
我隱約感覺到,有人爲我蓋了牀爛棉絮。
她的手很輕很柔,爲我掖領口時,我微微睜眼,看到她左耳上有一粒小痣。
魁首姑娘向來是樓裏最作威作福的,無人敢承認在她眼皮子底下幫過我。
一直到今日,我才知原來是她。
是梨錦,這個我鬥了好多年的姑娘。
所以年初我臨行前,同樣是在這棵槐樹下,爲她緊了緊風衣。
我沒忍住,撲進她懷中,緊緊抱住了她。
「這麼多年,你倒也忍得住……那可是救命的恩情,你豈能一直瞞着我?」我嘴上怨怪她,眼中卻含了淚。
原來這麼多年舉步維艱,我早有個從無害我之心的好友,只是我防備心太重,並不敢認。
梨錦輕輕笑着,伸手拍了拍我的後背:「無非一牀爛棉絮,你當有多要緊?」
她長長一嘆,「我當時只是覺得你說的話有理。是人皆有難處,何況是你我這樣的出身?豈能爲尚未發生的憂心事,就將好友的命捨出去。」
我在她懷中重重地點頭,並向她許諾,即便我回了家、將來嫁了人,也絕不會忘記她。
我發了毒誓會回來贖她,還將我的積蓄都留給了她。
誰知,我此番回去,原本想着該她做魁首了,卻只見她被髮派到四面透風、久無人住的爛房子裏,喫的都是別人的殘羹剩飯。
我叩門,她先罵罵咧咧了一陣,一聽是我,轉而便帶了哭腔:「棠羅,你就當我死了,別再來尋我,好不好……」
聞言,我先是一怔愣。
而後抬起一腳,踹開了搖搖欲墜的腐壞的木門。
抬眼望去,一片浮沉昏暗,我定睛看了好一會兒,纔看到梨錦正站在殘破的飯桌前流眼淚。
她伸手託着孕肚,已然顯懷。

-5-
聽梨錦說完她悔不當初的舊事後,那天夜裏,我回府取了趟錢。
劉觀潭從軍中回來,站在他的書架前,打磨他的那把佩刀。
我一邊向錢箱伸手,一邊嬌笑着誇他:「夫君真是文韜武略,此戰用你,必定凱旋!」
他在暖黃的燭光中抬眸,眉梢微挑,看了眼我手中的鑰匙,「要用錢就用。看你那日在高府的架勢,可不像謹小慎微的人。」
我這才大膽地開錢箱,「我只是想買個姑娘進府,與我做個伴。」
劉觀潭利索地回我:「只要不是強買強賣,由得夫人去。」
我一時好奇,湊過去問他:「即便也是個酒肆歌女的出身?」
他也湊過來,一時之間,四目相對,我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
他的神情始終風輕雲淡,「英雄不問出處。」
我這才安心,喜笑顏開,沒忍住親了他的臉頰。
劉觀潭的臉霎時泛紅,一路燒到耳根。
他向後一縮,喉結微動,握着刀柄的手也更用勁了。
我更靠近一步,一把握住他覆在刀上的手,調戲他:「夫君何必緊握大刀,莫不是因爲被親了一下,就要砍了自己的夫人?」
他適才站起身,足足高我大半個頭。
「你要是再不去,今晚可別想出門了。」
他眼底燃着一團火,尚未噴薄,便已燎人。
我連忙撒開手,拿夠錢扭頭就跑。
Ṭŭₖ
誰知我贖了梨錦,一走出醉香樓,就看到他勁松似的身影。
遙遙四目相對,我聽到他高聲道:「走,我們回家。」
夏悄悄,夜迢迢。
他站在月光中,對我朗朗微笑。
可是還不等我弄清心中的怦動爲何而起,便見劉觀潭玩笑着問我:「這位被你贖出來的姑娘,可是給我納的妾嗎?」
我的話裏,含着我自己都未察覺的醋意:「夫君會錯意了,這是我給我自己納的。」
梨錦躲在我身後,也乖巧附和:「而且奴家還有身孕,顯然不是大人的……」
劉觀潭定睛看我,像是識破了我的小心思,大笑道:「我瞧夫人,只恨不能說這孩子是你的。」 
我語塞,推開他,扶梨錦上馬車。
大刀懸於劉觀潭的身側,他親自架車,走這樣人跡寥寥的夜路,倒是讓我很安心。
許是見梨錦有身孕,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一路行得極穩。
馬車中,梨錦與我咬耳朵:「這是你的夫君吧?倒是待你不差。」
我不以爲意道:「還不是爲了那點男歡女愛的事兒。小意柔情討好我罷了,你是不知,我臨出門前,他——」
一聲重重的乾咳,透過車簾傳了進來,打斷了我的話。
梨錦暗笑一聲,捂住我的嘴,「都嫁爲人婦了,說話可有點體統吧。」
我忍不住反脣相譏:「你倒是有體統,珠胎暗結,還懷的那窮書生的。我早勸你別踏進泥潭,你還不聽,現在可好,捲了你的錢,還跑沒影了吧?」
梨錦難得認栽,苦笑了一陣。
我將她攬進懷中寬慰她,卻聽她忽地精神起來:「倒也不是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她從打包的行囊裏翻出一隻小箱子,我定睛一看,可不正是當初我給她的那些錢財。
梨錦認真地對我說道:「這筆錢我從來都不當是我的,我算作爲咱倆一起存着的。不到生死關頭,絕不動用。」
我沒由來心頭一暖。
自我被高家相認的消息傳出去,樓裏的姑娘們,個個的眼裏都只剩羨慕。
她們覺得,我自此只有一條康莊大道了,不會再身陷險境,更不會和她們一樣繼續朝不保夕。
但梨錦此舉,顯然還是擔心我萬一又遭了什麼禍事。
我動容地回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難爲你走到如今的這一步,都還記掛着我。」
梨錦笑開來,拉住我的手:「總不能白費了你想贖我的苦心。」
我倆絮絮叨叨了一路,到了府門外,才住了話頭。
兩個丫鬟先攙扶梨錦下馬車,而後劉觀潭迅速一步走來,不由分說,一手攬住我的腰便將我抱了下去。
趁我尚伏在他懷中,他附我耳畔低聲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明日出徵,唯願夫人也能這般記掛我。」

-6-
我一怔,仰頭回視那雙明亮的眼睛。
至此,我其實才見了劉觀潭三面。
我不知他曾經歷過什麼,不知他獨自出來建府,一步一步如何走到今日。
更不知我將來又能與他朝夕相對幾天。
興許,此一遭他戰死沙場,這便是最後一面了。
想到這兒,心底一滯,我忍不住在他鬆手後退時,追了一步,又貼在他懷中。
我的話語裏,是藏不住的擔憂:「明日就要出征了嗎?不是傳言說,是入了秋之後嗎?」
劉觀潭忍俊不禁,輕敲了敲我的眉心。
他甚至還能好整以暇地向我耐心解釋:「既是機密,自然與傳言不同。」
我一時無措,卻被他送進了府中。
「夜深了,莫着了風寒。」
夜深了,天亮後出征,那我們離分別的時刻也更近了。
他這般說着,梨錦也來拉我。
我沒忍住回頭看他,只見他靜靜跟在我的身後。
他衝我一笑,那副濃眉大眼,不知怎的,比初見時好看了不少。
梨錦瞧出我的煩亂,故意岔開話題,「棠羅,你說,我該去找那書生嗎?」
我先搖了搖頭,不等我講大道理,身後的劉觀潭先搶白道:「別去。男人不會珍視跋山涉水來見他的人,他只會上趕着對他跋山涉水去見的人好。」
我扭過頭,定睛看了他一眼。
我笑問他:「那我是你什麼人?」
他的笑眼裏滿是理直氣壯:「你我才拜了堂,你說你是我什麼人。」
我先扶梨錦去廂房,照料她睡下。
青紗帳中,梨錦看出我有心事,推了推我的臂彎:「劉大人馬上要出征了,你還不再多和他說說話?」
「我不是要你伺候好你的夫君,我是怕他萬一回不來了,你會後悔。」
我從小到大,從不扭捏。
此一刻,我也並非對劉觀潭起了多重的相思意。
我只是覺得,他人還不賴。
他若死太早了,我縱便能守好這個府邸,多少也爲他可惜。
於是我又趟着月色去找了劉觀潭。
他仍舊住在我們大婚的新房裏,滿打滿算,這也只是我們成婚的第二個夜晚。
我在榻邊的腳凳上坐下,藉着薄薄的月光,凝視他熟睡的側臉。
看了好一會兒,我忍俊不禁道:「別裝了,我可不會趁你熟睡偷偷親你。」
劉觀潭亦一笑,徐徐睜開了眼睛,「這我倒是見識過的。棠羅姑娘向來想親就親,哪怕我手裏拿着刀也不怕。」
久居曲意逢迎的煙花柳巷,我其實是厭惡與男子親熱的。
雖然我們唱歌跳舞的,不大作陪,但免不得有人一擲千金,讓趙媽媽壞了規矩。
所以如今得了自由身,我會親他,是情出真心,自願且自然的。
我望着他,他躺在榻上,亦以悠閒的姿態仰視我。
我問他:「你娶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回得很爽快:「以我的門第,免不了和高門大戶結親。但我不喜歡那些被三從四德訓得過於軟弱的小姐們,她們來了我這沒人氣的府邸,一旦我戰死,太容易受外人欺凌摧殘。」
他想了想,撐起身子,正色道:「我倒不是說她們不好,是這世道要她們成爲這樣乖順的人。她們並不適合我,所以我不該娶她們。」
我張了張嘴,最終啞口無言,安靜地點了點頭。
原來也不是所有人說話都讓人覺得不中聽。
原來能講道理的人,也不需我夾槍帶棒地嗆回去。
我微微一笑,又在他的頰邊落下一吻。
這一吻,比晚上的那一個要更溫柔綿長。
「劉觀潭,你最好活着回來。否則我就把你的家底敗光,讓你死不瞑目,後悔自己娶了個什麼東西。」
他長臂一伸,將我攬進懷中。
天旋地轉間,我貼在了他的胸口上,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聽你如此說,我更知道我娶對人了。」

-7-
他說萬一他回不來了,就對外宣稱梨錦的孩子是他的,以防有小人意圖喫絕戶。
我聽得怔愣,突然意識到什麼,抬頭問他:「你這麼着急娶我,是不是原打算趁出征前,留個一兒半女?」
劉觀潭又故意清了清嗓子。
他的視線漂浮着,看看帷幔、看看月光、看看我的長髮。
「是,我是有這私心。可……」
「我們此前只見過一面,從未相知,更不至相愛。你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知的人,強要了你,與配種生崽的豬狗有何異,我娶了你之後才知道,我根本做不出這種事。」
是良善人的理智,打敗了世俗錯誤的規矩。
我也適才發現,劉觀潭一邊並不操心料理府邸,一邊又很看重他的這處家宅,唯恐流落他人之手。
於是我不禁問他:「你出來建府,卻只帶了母親和奶孃,想來當初是和家裏鬧不和了吧?」
劉觀潭雙臂環抱着我,沒一會兒,我就覺得似被火烤。
我蹬開被子,聽他講起陳年舊事。
他爹是江北的名門望族劉氏某一分支的家主,自年輕時就偏寵一房妾室。
那妾室生了三個兒子,說是在主母身邊教養,長大了各個狼子野心,欺凌主母ṱũ̂₃,只尊着自己的親孃。
而劉觀潭呢,是另一房妾室的兒子。
「爹死後,他們變本加厲,」劉觀潭說起舊事,仍舊滿心憤恨,「若只爲爭權奪利,我與我娘都不在乎,可他們居然還敢害人。」
大夫人被發現的時候,中毒身亡,半截身子都爛成泥了。
他們草草下葬,甚至不準大夫人出嫁的女兒回來看看母親的遺容。
劉觀潭一氣之下報了官,官司打成了,那妾室的一個兒子被處了斬刑,剩下的靠打點官員倒是平安無事。
自此,家中自然是留不得了。
於是劉觀潭帶走了最親最敬的母親和奶孃,跨江南下,自己闖出了一片天。
他拉起我的手,隔着溫熱的褻衣,讓我摸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
刀、劍、槍、弩……
「當日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親兄弟指着我的鼻子,說我離了宗族,活不過三日。棠羅你看,我終究是活出了個人樣來。」他說這些話時,神色已然鎮定坦然。
可我設身處地去想,只覺得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舍了命換來的。
是九死一生,才爲自己正了名。
他喫過苦,所以能理解我和梨錦的不容易。
而他的驕傲,與我的如出一轍:這都是我們自己流血流汗掙來的,所以縱便身份不同,但我們都是很有底氣的人。
與此同時,他也並不盲目地將那些富貴人都歸爲一類,而是體諒女子們的不易。
歷經過惡言惡行,還能做一個善人,這是極寶貴的品質。
因此我在他懷中唏噓:「你與梨錦,當真是生錯了地方的好人。」
劉觀潭撫了撫我腦後的長髮,「棠羅亦是好人。」
黎明前最黑的夜,原是我最討厭的。
像我在醉香樓的老槐樹下凍僵了的那段夜,我總覺得是漫長的絕望。
可我與劉觀潭掏心掏肺的這一刻,卻顯得如此短暫。
天色似乎轉瞬便亮起來了,不許人多說一句不捨。
紅日自山嵐中泛着浮光時,劉觀潭迅速地起身穿衣,留給我一個昏暗的背影:「我要走了。」
臨行的夫君,大多數對夫人有許多的囑咐:要操持好府邸、管教好兒女、侍奉好公婆、團結好妾室。
可他對我,唯有一句:「你切莫受委屈。」

-8-
我只在劉觀潭剛出徵的幾天,頗有些傷感。
這種傷心,來源於我的想象。
我怕他戰死沙場。
我還沒來得及讓他發現我的好,還沒來得及像他所言:相知後相愛。
孫嬤嬤倒是很鎮定,時時刻刻手裏都有活。
看似在與我說別的,其實也在勸慰我:「我也有個小子,留在江北,唸了些書,現下在做生意。我聽他說過什麼『古來征戰幾人回』,夫人你說,這仗什麼時候有個頭呢?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總有人在打仗。」
我想了想,回她:「人總是不知足的,打下了這裏,又想要那裏。倘若自己的某塊地方被人搶了,則又會伺機某一日搶回來,如此,但凡有人的地方,就總會征戰不斷吧?」
梨錦在爲她肚子裏的小娃娃繡肚兜,笑話我:「你這話,倒是話糙理不糙。總得有人出去打仗,回不回得來、哪一次會回不來,只能指望老天見憐了。」
孫嬤嬤想起了什麼,驀地問我,可與劉觀潭圓房了沒有。
我搖了搖頭,孫嬤嬤先是一嘆,又是自嘲一笑道:「這糟心的主意,原是我給潭哥兒出的。可我也該曉得,他這般愛重他母親,又怎會讓旁的女子,重蹈他家那羣可憐人的覆轍。」
我明白孫嬤嬤的話。
劉觀潭不想和他爹一樣,製造出那般亂糟糟的局面:當牛做馬的主母、恃寵而驕的妾室,還有許多隻用來生孩子的妾。
我遂將劉觀潭的計劃,告知了梨錦。
梨錦大驚失色道:「你個蹄子別騙我,這樣膽大包天的主意,我不信是劉大人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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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然失笑。
確實,這聽上去更像我無法無天的做派。
好在孫嬤嬤反應過來了,點了點頭,言說這也不失是一個好法子。
既能保全了府邸,也能照顧到梨錦。
梨錦放下針線,向孫嬤嬤和我莊重一拜。
「小心身子!」我連忙拽她起來。
她眼中泛着淚花,說能遇到我們,真是她的好福氣。
我沒心沒肺地一笑道:「也輪到咱們享清福了,且安心過日子吧,梨錦。」
她破涕爲笑,我亦放寬了心。
艱難險阻會伴人一輩子,至少自己別爲難自己,高高興興先往前走。
於是我很快打起精神,與各處管事、大丫鬟等交接,漸漸也就上手了府中事務。
孫嬤嬤是個辦事牢靠的,大事上有她指點和兜底,我也很安心。
梨錦誇我心大,說此前我們沒資格學這些,我現在倒也敢管家。
我不以爲意地道:「不會但有用的事兒就去學,我又不比別人少腦子、少心眼,我不怕什麼。更何況,咱們這些年不就是這麼活下來的嗎?」
我始終相信,我做任何事兒,能有當年打破頭爭魁首的心力,就沒幾件做不成的。
轉眼,便入了秋。
晴好的一天,梨錦想出去轉轉,我便帶着她出府採買。
我記掛着給孫嬤嬤做幾身深秋穿的厚衣裳,便在成衣坊裏挑挑揀揀,留梨錦在外邊曬太陽。
不一會兒,一個貴婦人踏進門,我聽到她和丫鬟們嚼舌,在梨錦背後指指點點:「這就是先前那個醉香樓懷了孕的魁首,如今可是攀了高枝,給野孩子找了個好爹。」
饒是梨錦牙尖嘴利,但在此事上她一直心裏有愧,便只轉頭瞥了一眼,沒有發作。
我沒忍住,思忖了一番,想起前不久城中賞花雅集,我見到她和她夫君出行。
她我是不熟的,可她那個慣愛拈花惹草的夫君,我可臉熟得很。
於是我上前衝她皮笑肉不笑地拜會後,說道:「也不知餘大人什麼時候再去醉香樓啊?吹笙的嫣紅說,他上次去,答應要納她做通房,不知還算不算數?」
餘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等她辯駁,我刻意放高了音調:「不會是家有悍妻,不準老爺納妾吧?」
梨錦曾誇我,每每損人時,最能拿住人的要害。
我笑笑,不ṱū₀把這些色厲內荏的人說難受了,他們永遠不知道尊重人的。
何況梨錦此事,我當家主母不在乎,家主更是主謀,他們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故非得當面奚落人?
說到底,不還是瞧不起人嗎?

-9-
那日回去,我幫孫嬤嬤試完衣裳後,就去了梨錦的房中。
她的孕身漸重了,我不再和她擠一起,命人搬了張牀,與她一人一處睡覺。
隔着畫屏,我對梨錦說:「劉觀潭說餘夫人這樣的人可憐,其實就和他爹的那個壞妾室一樣,有的人是真可憐,有的人也是真可恨。」
「自己尚是個靠着男子過活的人,何必非得爲難我們呢?縱便將我們踩在腳下,她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了嗎?」
梨錦勸我消消氣,說道:「這事兒也無關男女,底氣不足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的。他們非得看到世上有人比他們活得差,他們心裏才暢快。而且他們生怕不如他們的人,有朝一日飛上枝頭,反比他們過得好。」
這樣他們引以爲傲的虛幻之物,就會瞬間破碎。
因爲他們所得的一切,都是指望別人得來的。
但別人能給的總是有限的,無法滿足那些無窮無盡的慾望。
所以他們沒什麼底氣,整日攀比這、攀比那,說到底,還是源自個人的一無是處。
我聽着有理,心裏解氣不少。
我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梨錦,我想了想,咱們原本就空着手來,所以不必怕失去什麼,更不必在乎臉面。如今咱們多攢些錢,縱便富貴轉瞬成空,老來盤個鋪子,倒也不怕餓死的。」
體面是富貴人的追求,尋常人想要一份體面,實在是耗費巨大,負擔不起。
昏昏沉沉的,我便睡了過去。
夢裏是我沒怎麼見過的雪天。
鵝毛大雪,看着不大像江南的場景。
一隊奇兵於雪夜行軍,廝殺聲和刀劍相接的聲音混雜,一個統帥模樣的人一把拽回逃兵,怒斥道:「臨陣脫逃,就地正法!」
可他終究沒下去手,他認出了那個家裏不景氣的小兵:「你且戴罪立功吧。這次若打贏了,我給你多發些軍餉,讓你回家好好陪陪你爹孃……」
那小兵一抹眼淚,又哆哆嗦嗦拾起劍衝向了火光深處。
而那統帥呢,更是義不容辭,衝在了最前頭。
有人爲國、有人爲家。
有人爲封將拜相、有人爲碎銀果腹。
終點不一樣的人們,卻在征戰之中,被擰成了一路,都視死如歸了……
那一場夢醒,我滿頭薄汗,只覺得上了戰場的不是劉觀潭,而是我。
等他回來了,我一定要問問,他又是爲了什麼,去當了兵、上了戰場。
也許他給我的回答,會是上邊的種種都佔了幾分。
那樣聰明的人,總是會說出讓我安靜聆聽的話。
梨錦的孩子,出生在一個溫暖的冬日。
白風絞雪好幾天,偏那天豔陽高照,松竹翠綠。
她誕下一個女兒,剛見時,我直言不諱:「哎呀,怎麼皺皺巴巴黑黢黢的,是不是那書生太醜了,傳給了丫頭?」
梨錦剛生育完,身子虛弱得很,卻還是拾了張帕子,往我身上甩:「你倒是個好模樣的!日日在這兒守活寡,誰知孩子生個怎樣的呢!」
我欠嗖嗖地笑着,爲她蓋好被子, 「還有力氣罵我,可見是從鬼門關前回來了。」
見她生孩子, 哭得那樣撕心裂肺,淌了那麼多的血,實在嚇人。
梨錦拉住我的手, 不免感慨:「你當年說,我要是爲了那窮書生陷進爛泥潭裏,你纔不管我。可你到底管顧了我,還將我照料得這般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對她說道:「縱便我們如今尚在醉香樓裏,我也拼了命養你。你救了我, 我該當這麼做。」
好在沒過幾天,醜孩子慢慢變舒展了, 順眼了許多,我就沒那麼糟心了。
孫嬤嬤找了個奶孃, 到孩子百日時, 已養成個白白淨淨的雪糰子模樣了。
我們在府裏辦了個簡單的百歲宴,依着梨錦的意思,孩子取了個乳名,喚「棠梨」。
上巳佳節, 春花爛漫, 梨錦想帶孩子出去透透風, 便對我說道:「走啊,給你挑個新夫婿預備着,總不能真守寡吧?」
我狠狠掐她的臉蛋:「你是去父留了個可心的寶貝丫頭,如今萬事勝意, 可是不顧我的死活了。」
一日日盼不到劉觀潭, 她知道我心急。
有些話越憋在心裏越難受,她這般說出來, 反倒讓我鬆了口氣。
我便跟着梨錦出了門, 去赴那鴛鴦護表心意的佳節。
想起我幼時被人牙子拐走的經歷,我帶了許多丫鬟小廝, 千叮嚀萬囑咐, 務必看好了襁褓嬰兒。
春風扶暖, 梨錦故意遞給我一枝芍藥花,讓我看上誰,便送去。
我和她向來玩鬧慣了,我亦大咧咧接過花,找Ŧų₀了個素淨的小書生, 便要搭話。
誰知我的花枝還沒遞出去, 便被人從身後截了。
那人的手臂很壯實, 我不必轉身, 都能看到他高出我大半個頭的影子。
我聽到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聲音:「好歹當了真寡婦,再尋思改嫁的事吧?」
我笑着轉身, 望向那張消瘦了許多的臉。
如舊濃眉大眼,恣意愛笑。
「劉觀潭,這回, 聽我講講我的舊事吧?」
等我們相知之後,再相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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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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