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春欲暮

我爹趙之恆是奸宦,人稱九千歲。
不僅拿捏着前朝,連皇帝的後宮都被他給佔了。
可那位傀儡皇帝,卻在深夜裏誘我至他榻上,輕聲問我:「寶春,你未經人事吧。」

-1-
我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才三更。
我赤着腳跑出去找爹爹,卻發現他剛剛纔從宮裏回來,正慵懶地靠在太師椅上,垂順的墨髮披下,遮掩住玄袍上的蟒紋。
我跑過去時,他聞聲轉過頭來,溫柔地看着我:「寶春,怎麼了?」
爹爹身上有甜膩的脂粉氣,我聞到的時候,怔了怔,才說:「我睡不着。」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說:「許是心火盛,我交代小廚房,不許他們再一日三頓地給你進補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出那個噩夢,恰逢他身邊的隨從走進來,打斷道:
「掌印大人,貴妃發現您離開之後,砸了殿裏不少東西。」
爹爹聽了,神情微露不滿:「難不成她要我留在她那過夜?越發失了體統。」
話音一落,爹爹後知後覺,纔想起來我還在,想捂住我的耳朵,卻發現晚了。
他對隨從說:「日後別當着寶春的面說這些。」
「是。」
我不明白爹爹爲何變得嚴肅起來。
因爲剛剛的事,我其實沒有聽懂多少。
我雖然已有十四歲,但一直被圈養在府邸裏,所以性子遲鈍些。
不是爹不讓我出門,
是我自己不愛出去。
因爲在外頭的時候,會有很多流言爭先地躥進耳朵裏。
比如——
「趙之恆一個閹人把持朝政十數年之久,怕是國之將亡啊。」
「當今聖上又病弱無能,只怕這權柄是要不回來了。」
「這奸宦現下才三十出頭,何時才能盼得他歸西啊。」
「聽說他還有個女兒,真是稀奇。」
又是一陣嘲笑:「這算什麼,他又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廢人。」
……
還是府裏好。
府裏日裏清靜。
晚間的時候,爹爹就會從宮裏回來,陪我玩一會。

-2-
我重新睡下不久,忽然有一股濃烈的煙味把我嗆醒。
睜眼便發現屋外亮如白晝。
在沖天的焰光中,爹爹猛地推開我的房門,連人帶被把我一塊抱了出去。
是禁軍來救的火。
爹爹正給我擦去鼻子上的火灰時,中尉來稟報:「掌印大人,已經抓到縱火之人了。」
一道厲聲問:「是誰?」
「大人昨日下令流放了沈氏一族,此番就是沈氏餘黨作的孽。」
爹爹沉聲說:「既抓到,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中尉:「是!」
我看向爹爹,語氣一驚:「這個沈氏,是沈宗的家族嗎?」
蒼天保佑,爹爹千萬不要點頭。
全天下,我第二喜歡的人就是沈宗。
他從不因我的身份,而對我避之不及,更不會冷眼相待。
然而,爹爹在沉默片瞬後,緩緩說出:「沈宗家族意圖謀逆,論律,削官流放。」
我盯着他,眼睛簌簌地掉下眼淚。
爹爹輕輕嘆了口氣,心疼地看着我說:「寶春,莫被他矇蔽了。」

-3-
火光消散的時候,府邸也已經黑漆漆一片。
住不得人了。
隨從問道:「是否今夜要到偏宅安置?」
爹爹點了點頭。
我不禁問:「咱們又要換地方啊?」
「是,又要換。」爹爹耐心地說。
我看了一眼前方被燒成廢墟的府邸,心裏已經沒有頭一回那樣不捨了。
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父女二人便經常有性命之危。
有時是宅中潛入刺客。
還有時是像今晚這樣,一團火將人圍住。
爹爹也試過把我託到別人家處,可也躲不過叢生的危機。
他想了想,說沈氏餘孽怕是不會就此作罷。
坐在我牀榻邊一夜之後,爹爹終於做了決定,帶我進宮,讓我一直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4-
爹爹告訴我,有外人在時,只能喚他作掌印。
我點了點頭。
於是爹爹身邊,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侍女。
我從前常聽說爹爹權勢滔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可我進宮隨侍之後才發現,這話不太對。
一人之下?
可連摺子都是先經過爹爹的手,才送到皇帝手中的。
而近日,那位陛下病情加重,這下連摺子的硃批都是由爹爹代勞。
爹爹批摺子時,我坐在他身旁磨墨,常有宮女送來些燉湯或茶點。
今日放下的是薑湯。
宮女小心翼翼地說道:「掌印大人,淑妃娘娘說近來倒春寒可是厲害,望大人保重身子。」
「嗯,我知道了。」
宮女繼續說:「淑妃娘娘還說,若掌印大人得空,不妨去看看她新得的字畫,如何?」
爹爹淡淡地說:「我擇日會去的。」
宮女聽了,高興地告退。
「爹,我可以喝些淑妃娘娘的薑湯嗎?」
「不可以,喝了鼻子又該流血了。」
「那我可以喫點貴妃送來的茯苓糕嗎?」
爹爹:「也不可以。」
我扁起嘴:「爲何?」
爹爹冷靜地說:「若有毒,毒死我一個就好,可不能把我的寶春也給禍害了。」
很嚴肅的一件事,我卻噗嗤地笑了。
可爹爹卻沒有和我一起笑,他說:「寶春,你記着,在宮裏,不要輕信任何一個人。」
我慎重地點了點頭。

-5-
夜裏,爹爹去看淑妃娘娘的字畫了。
我在宮女的陪同下,在宮道上踩雪。
一場倒春寒,雪粒重新席捲了本要變得暖和的京城。
快到湖邊時,宮女猛地將我拉住,說:「寶春姑娘,不可再往前了。」
我這才發現,湖邊坐着人。
只是一個側着的身影,就能看出其儀容的尊貴。
那男子忽然轉過頭來,身後的宮女便撲通地下跪:「叩見陛下。」
陛下……
當今的皇帝,慕容瑛。
聽說他比爹爹小七八歲,如今看起來確實是二十五六的光景。
我跟着跪下來。
「都起來吧。」
很輕的聲音。
我這才抬起頭,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剛纔遠遠地見他坐在湖邊,只覺周身疏冷。
可近近地看,那雪白的狐裘卻將他的臉色映得很俊美溫潤。
我看怔了。
這張臉很熟悉。
就是這個人,在我的噩夢中,一腳踩上了我爹爹的腦袋。
夢中的慕容瑛很凌厲,和此刻顯露出的孱弱大相徑庭。
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問道:「這是新來的嬪妃?好面生。」
宮女正欲解釋,我身後忽然響起爹爹鎮靜的聲音:「回稟陛下,她只是臣身邊的侍女。」
慕容瑛瞧了我一會,微微笑了笑:「朕瞧着她機靈,不如讓她侍奉朕吧。」
爹爹回駁道:「她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不能讓她繼續衝撞了您。」
慕容瑛卻搖搖頭:「無妨,宮裏拘謹守規矩的多了去,朕倒覺得有些活潑的也好。」
我用餘光看見,爹爹的手微微用力,攥緊了腰佩玉墜那簇垂落下來的珞帶。
他很不高興。

-6-
可慕容瑛又說:「趙卿,朕只是討要一個侍女,又沒和你要別的。」
爹爹緩緩鬆開珞帶,說好。
這晚回去,我問爹爹:「不是去淑妃娘娘宮裏看字畫嗎?」
爹爹說:「看個字畫而已,看完就來找你了,否則心裏總記掛着,結果還是回來晚了。」
「你不用擔心我的。」
「傻寶春,那位可是天子,你記着……」爹爹和我說了好長一串,要注意些什麼。
然後他在末尾添上:「不出十日,爹爹一定接你回來。」
我點了點頭。
不過,侍奉慕容瑛,也只是端端藥而已。
他常要歇息,一天下來不怎麼吩咐人。
他脾氣也好,我毛毛躁躁闖禍的時候,也並不罵人。
昨日,就在昨日,慕容瑛說右手有些力氣了,想試着磨墨看看。
我奉命,把最好的那塊烏金硯臺找出來,給他拿過去。
可地上怎的就有未乾的茶水。
一腳踩上去,臉朝地撲通摔下去,把下巴磕得生痛。
摟着的硯臺也狠狠地拋了出去,碎成兩瓣。
心是沉了又落,總之糟糕到沒邊了。
養心殿不同家裏,容不下丁點抹眼睛的時間,我撿起硯臺,戰戰兢兢地過去。
慕容瑛看到時,不由得一怔。
公公聞聲,快步走進來,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誰造的孽?」
我小聲地認下。
他抬起手指,戳着我的腦門:「喫了熊心豹新膽嗎?陛下最喜愛之物,也是由得你糟蹋的?」
慕容瑛忽然開口:「一方硯臺而已,說不上什麼最喜愛之物,」他看向我,溫聲道,「寶春,去把臉擦擦,明日再來當值。」
可我快走出去時,聽見慕容瑛的聲音變得凌厲了許多,好像是在訓斥人:「誰讓你把茶水倒地上的?收拾收拾,自己領三十大板。」
我給臉上藥的時候,被爹爹看見了。
他快步走過來,周身隱約騰躍着殺意:「我猜陛下犯不着打你,所以是誰做的?他身邊的人嗎?」
我搖搖頭,說:「我自己摔的。」
他的神色輕鬆下來,寬慰道:「以後還是要當心些,不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我來得不及時。不過也沒以後了,我該開口跟他要人了。」
「爹,你能幫我一方硯臺嗎?」
他疑惑道:「送誰的。」
我說:「是賠出去的。」
他有些忍俊不禁:「幸好沒打算讓你繼續當值下去,否則不出一年,家都賠空了,」他頓了頓,「無論什麼樣的好硯臺,要找總能有的,只是陛下可不會收,他怕我下毒的。」
「那你要下嗎?」
爹爹正經地說:「我乃忠君之臣,幹不出這種事。」
慕容瑛確實沒有收下新硯臺。
我打算放一旁就好,畢竟再過兩日也不來養心殿了,隨他扔哪裏去都好。
畢竟爹爹說,馬上就會把我討回去。
可慕容瑛忽然在深夜喚了我過去。
殿裏燃着炭,暖和似晚春。
慕容瑛靜躺在榻上,應是有些發熱,寢衣的領子微微敞開着,額頭上也有細密的Ṫṻ₂汗珠。
我給他輕輕扇了風,他瞧着好些了。
後來,慕容瑛說頭疼,讓我上榻去,給他揉揉太陽穴。
我給爹爹按過,有些經驗。
沒多久,慕容瑛舒服地喟嘆了一聲。
他慢慢睜開眼睛,眼含笑意地問我:「寶春,你未經人事吧。」
「什麼意思?」
「你以後想不想做朕的嬪妃?」
我打了個冷顫:「陛下,我是要回到掌印大人身邊的。」
他斂笑:「不逗你了,瞧把你嚇的。」
殿內仍舊暖融融,我卻平白覺得有些森冷。
「陛下,臣妾前來侍疾。」
一道明媚的聲音隔門傳了過來。
殿門打開,貴妃款款走進來,赤金縷花長簪隨步搖曳。
她先是示意我出去,又接過安神藥,坐到榻上:「小丫頭毛手毛腳的,不如讓臣妾親自來。」
慕容瑛面色無虞,只說了句辛苦貴妃。
宮人領着我出去,卻在半道上被一頂轎子截住。
探出頭來的,竟還是貴妃,並且邀我去她宮裏坐坐。
不過,和挾着我去也沒什麼區別。
等到了貴妃宮裏,她伸出細嫩的手指,好奇地戳了戳我的臉蛋:
「你真是他的女兒?有夠水靈的,跟新剝的荔枝似的。」
「她像不像新剝的荔枝不要緊,我看倒是你想喫荔枝了。」一聽見聲,我立刻轉身,雀躍地朝爹爹奔過去。
只是快撞上了,又想起他原先的囑咐,剎那間停下來,小聲喚道:
「掌印大人。」
爹爹不由得笑了:「你啊,不長記性。」
貴妃冷哼一聲:「敢情把我當外人呢,也不瞧瞧剛纔是誰替她解的圍。」
爹爹眼神沉了沉,問我:「這個時辰,陛下怎麼突然召你過去?」
我有些躊躇地低下頭。
貴妃上前去,在爹爹耳邊說了幾句話。

-7-
回去之後,爹爹安撫我:「別怕,陛下這身子一時半會好不起來,不會真起充盈後宮的心思的。」
「貴妃和淑妃,又是怎麼回事?」
「她們二人,都是先皇所賜,是陛下登基時就在的,只是陛下體弱,鮮少召侍。」
我突然說:「貴妃對爹爹很好。」
爹爹啞然失笑:「宮裏這樣的地方,哪有無緣無故的好處,相互倚取而已,如貴妃所言,好Ťŭ̀ₒ在今夜有她解圍。」
「那陛下不會再問第二遍吧?」
不等回答,我用力地攥緊他的手臂,說:「如果再問,我就說自己有心上人了。」
爹爹一怔,他嘆了口氣:「沈宗那小子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啊。」
他頓了頓,說:「不就是在前年的元宵燈會上,在寒霜裏下河,給你找掉下去的長命鎖,還有就是去年中秋,給你送了親手做的兔子燈,這……」
說着說着,爹爹倒沉吟起來。
小半晌過去,他對我說;「意圖造反,是沈家長輩們的謀算,沈宗事先倒是不知情,算是被連累的,他若願意謀功折罪,應還有機會回來。」
我卻搖了搖頭:「如果是因爲我的緣故,還是不要召回來了。」
「爲何?」
因爲沈家要反的不是慕容皇族,而是我眼前的掌印大人。
相反,他們堅定地勤王保駕。
沈家世代襲爵,備沐皇恩,自然容不下「奸宦」當朝。
雖然在世家老臣心裏,慕容瑛從來都不是最適合的皇位人選。
他生母是冷宮棄妃,連帶着他也不受重視。
若不是先帝的兒子死了好幾個,外加我爹的手筆,皇位不會落到慕容瑛頭上。
可在爹爹代爲統治數年,鐵腕之下,曾經那些有意爭帝位的皇室子、意欲襄助皇室子的大臣,都已偃旗息鼓。
退了一步又一步,如今都認爲只要權柄重歸慕容氏就好,不論是誰。
若把沈宗召回來,沈家大概是要重燃希望的。
我看向爹爹,回答道:「沈家和你是敵人,所以沈宗和你之間,我不會選他。」
我不懂多少朝政,可知道爹爹既走出奪權這一步,就無可再回頭了。
否則,等在身後的,是車裂之刑。
爹爹聽完,眼眶悄無聲息地紅了紅,他問:「可你剛纔,說他是你心上人。」
「就是心裏偶爾惦記着嘛,難道這麼多年見不着我娘,你就不惦記了嗎?」
「會。」
可爹爹惜字如金,和我娘有關的事,是一句也不肯多說了Ṱũ̂₉。
我知道她死了。
可姓甚名誰,祖居何處,那是從未提過的。
她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留給我的,唯有一雙遺傳的淺棕眼眸,和一把長命鎖。
我想着想着,埋頭睡了過去。
醒來時,太醫在旁。
可我沒病。
但爹爹站在門口,朝我眨了眨眼。
然後說:「既生病了,就不能去養心殿侍奉了,若傳染給陛下,怎麼也不能抵罪了。」

-8-
在「休息」的日子裏,我不用去養心殿了,可偶爾會出沒在淑妃宮裏。
淑妃性子不似貴妃,清冷沉靜些。
會端正地持筆沾墨,教我練字。
也會在比劃完我的腦袋大小之後,拿起針線說要做頂帽子。
我說,現在已經見春了。
她卻說無妨,明年再用也不晚。
「那腦袋長寸兒了怎麼辦?」
淑妃一聽,嗤嗤地笑了幾聲,一掃殿裏的沉寂。
在縫帽子的時候,她跟我聊起閒話。
我才知道,淑妃家裏,如今只剩她一個了。
父親當年在先帝面前說錯了話,所以舉家被治罪。
因自幼和慕容瑛有婚約的緣故,她才倖免於難的。
可她和慕容瑛,平日裏並不怎麼見面。
淑妃心裏有人。
我含蓄地問:「是他嗎?」
淑妃立刻就明白我指的是爹爹,可她並不掩我嘴巴,也沒罵我,只輕聲道:「不是,可他們有些像。」
「長得像嗎?」
「不,只是神似,但有時遠遠地看過去,還真以爲是那麼回事。」
淑妃說的,我信。
我記得爹爹有一回來接我的時候,他都已經轉身了,我還看見淑妃溫柔地朝他笑。
「好了,試試這個。」淑妃止住話鋒,撐了撐帽子,讓我戴上看合不合適。
剛剛好能套住腦袋,可淑妃說還缺點式樣,繡點小貓小老虎纔好。
我在旁等着,可殿外忽然傳來些聲響。
淑妃說御駕來了,讓我去偏殿玩。

-9-
我等了會,有些昏昏欲睡。
索性從側門跑出去吹風。
夜風泠泠,裹挾着一股靜謐悠沉的藥草香氣。
我回頭時,慕容瑛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這是小路,沒想到他從淑妃宮裏出來會走這條道。
慕容瑛看着我,忽然問:「你病好了?」
我沒有流露出半分心虛,迅速點點頭。
慕容瑛故作驚訝地後退一步,說:「那朕要離遠一些,可別把病氣過給你。」
我被他這個出乎意料的動作給逗笑了。
慕容瑛也微微彎起眼睛,眸色似月柔和。
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慕容瑛素日脾性也好,可和現在不太一樣。
他剛剛更像是家中長輩在逗趣幺兒一般。
頓時有些不自在。
我連忙低頭斂笑,餘光瞄見身後的湖泊時,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
生怕他把我推下去。
慕容瑛和爹爹如今的局面,我心裏清楚着。
忽然,湖面上連迸起好幾聲「啪嗒」的滴落音。
竟是下起了急雨。
慕容瑛粗重地咳了好幾聲。
他拂袖轉身,沉沉地開口:「來人。」
我心一緊,連打在臉上的雨水也顧不上擦掉。
可傳進耳朵的下一句話卻是:
「用轎子把人送回去。」
我回了爹爹所住的雲臺殿,正要鬧着喝薑湯,可我找來找去,卻不見他的蹤影。
靜坐了很久,才見我爹的隨從臉色沉重地走進來,和我說他今夜在宮外。
我正鬆了一口氣,突然發現隨從手中那張被沾溼的紙條。
我拿過來,看見上頭寫着,掌印遇刺。

-10-
隨從說:「大人是受了傷,所以今晚纔不回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這事就不報給宮裏了。」
雷電轟隆隆地落下,在我心裏敲出無數裂痕。
我ṭŭ̀ⁿ一直坐到天亮,可到了宮門打開的時辰,爹爹也沒有回來。
如此,三日過去了。
連貴妃遣來送東西的奴婢也發現了端倪,問道;「寶春姑娘,掌印大人這幾日怎的不在宮裏啊?」
她也不是第一個來問的。
我已經能應對自如;「大人有公務在身,總得忙好了纔回來,急不得的。」
可貴妃好像不信。
她拿梨花糕來誘我;「寶春,告訴本宮,趙之恆是不是到哪瀟灑去了?」
我一邊喫一邊說:「沒有去哪瀟灑,是公務。」
她嘟囔着說:「從前哪有幾天不見人的,」又戳了戳我的嘴角,道,「真嚴實。」
貴妃又接着說:「莫非是處理沈家的事去了?」
我裝作無知:「沈家?哪個沈家?」
貴妃說:「不就是前陣子被趙之恆發落的那個,陛下如今有令,命長子沈宗回京。」
「爲什麼?」
「下個月,就是西伽羅來朝進貢的時候,往年都是沈宗接待的,畢竟沈家修伽羅志多年,也只有他們對伽羅語熟悉些,想必陛下是要給沈家一個機會。」
我低下頭繼續嚼東西,含糊地說聽不明白這些事。
貴妃睨着我笑;「趙之恆倒不肯把他的精明勁分你幾分。」
我知道這是在說我蠢,可我只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是呢。」
見問不出什麼來,加上已是晚昏,貴妃便讓奴婢提燈送我回去。
雨天路滑,稍有不慎就是一個踉蹌。
我跌進一個人的懷裏時,身側的婢女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我站直身子,提起頭,正正對上沈宗的眼睛。
燈光映在他低垂的臉上,竟無法減淡半分冷意。
他鬆開手,大步往前邁。
等走遠些,我拍了拍婢女,說:「幫我四處找找,手帕好像丟了。」
「是。」
我立即追上沈宗,鬼使神差般問出:「是你嗎?」
沈宗回京和我爹遇刺,這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讓我很難不聯想到一塊去。
可我知道這樣是問不出什麼的了。
沈宗甚至都不願意回頭。
是我衝動了。
怦怦直跳的心緩緩沉靜了下來,正要轉身,耳朵忽然聽見沈宗的聲音。
他說是。
不知爲何,我反倒鬆了一口氣。
沈家本就是陛下一黨,如今陛下又親自將他召回,此番態度明瞭。
所以沈宗也需要給出一個投名狀。
好在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後就不會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我只擔心爹爹。
他傷勢如何了,也沒人告訴我。

-11-
肯定傷得不輕。
伽羅來使都已經進宮了,他依舊沒有出現。
朝中已迭起不少猜測,說掌印定是出事了,否則早該和往年一樣出來主持典儀。
一時間,人心各異。
厭憎爹爹的,咒他最好死透了。
曾擁簇過他的,面上皆是彷徨,怕被慕容瑛清算。
而且,出現在典儀上的慕容瑛,已經不似往常那樣病怏怏了。
不知是被那流光奪目的朝服映襯的,還是果真養好了許多。
今日是淑妃帶我來的,所以我坐在她身旁,看見她的神色同樣陷入恍惚。
歌舞絃樂過後,不知是誰提出,要去看禁軍演練。
起初只是在比箭。
比着比着,就往幾個小將領的頭上放了果子,用箭頭對準射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認錯沒有,總覺得那幾個小將領有些面熟,好像是常來跟爹爹稟事的。
驚恐的面龐和張揚的叫好聲交相糅雜着,
我看向慕容瑛。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甚至有些冷,眉頭微擰。
「夠了!」慕容瑛厲聲喝住。
「好箭術!」
兩把聲音幾近同時響起——
我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朝衆人走來的爹爹。
他誇完箭術之後,臉上還掛着笑。
慕容瑛已經恢復尋常的臉色,喊了聲趙卿。
「臣有事來遲,望陛下恕罪。」
「無妨。」
爹爹頷了頷首,趁着衆人懵怔的時候,他上前幾步,利落地執弓抽箭,對準剛纔爲首捉弄人的士兵的頭顱,射出去。
咻的一聲。
箭支毫不留情地從耳邊擦過去之後,染血的箭尖才穩穩地落到靶子上。
四下靜寂片刻,便又紛紛上前稱好。
我嫌鬧心,跟淑妃說了聲之後,就回雲臺殿了。
我前腳剛踏進去,後頭就聽見了爹爹的聲音:
「你自己一個人在宮裏,害不害怕?」
「怕,」我委屈地說,「他們雖然不喫人,可我就是哪哪都不得勁。」
「那……這個用來賠罪如何?」爹爹像變法術一樣變出一份我愛喫的糖漬青梅。
我立即笑了,捧過來就喫。
快喫完的時候,忽然想起要緊事。
我試探地問出來:「沈宗他……」
爹爹立刻接過話:「是,他回來了,你今日應該也見着了。」
見爹爹沒有要提起行刺的意思,我也沒有追問,只說:「見着了。」
「有些突然是不是?但陛下自有他的思慮,早年間我朝和西伽羅聯姻的時候,會說伽羅語的人並不少,後來沒聯姻這回事了,學的人就少了,都比不過沈家人的熟習。」
我問他:「那你會說嗎?」
「會一點,我朝和西伽羅最後一次聯姻的時候,我已經在宮裏了。」
「那也不是很遙遠的事嘛。」
「不算很久以前,但那時還是先皇在位,聯姻的人選是先皇的弟弟慕容淵和西伽羅的……」,他想了想,才接着說,「是懷桑公主,應該沒記錯。」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可養心殿的人忽然來找爹爹,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12-
聽說是慕容瑛從比武場回來之後,就突發頭疼。
比以往都煎熬些,險些把養心殿都砸了。
所以爹爹要過去一趟。
可過了一炷香,又傳我過去。
爹爹這會已經去處理餘下的摺子,養心殿裏只有慕容瑛在。
他身邊的公公讓我循例給慕容瑛揉腦袋。
我也只好照做。
慕容瑛雖然一直沒有睜開眼睛,但我知道他是醒着的,越發小心翼翼。
直至太醫來給穴位扎針,才聽見淺淺的呼吸聲。
太醫囑咐我看着些,別讓慕容瑛動了,以免被針傷到其他地方。
說完這些,他便親自去煎藥。
寢殿裏四下無人,我盯着慕容瑛頭上密織的細針,心裏無端泛起一股伸手的衝動。
這幾日,我依舊裹在爹爹被刺後生死不明的恐懼裏。
我慢慢抬起手,呼吸急促了些。
可就在一瞬間,忽然想起從前和爹爹的交談。
我問他,陛下爲什麼常年拖着一副病體。
爹爹說,是十多歲時被毒箭所傷,因爲毒性太重,無法徹底痊癒。
我又問,是誰射出的那支毒箭。
爹爹緩緩地說出先帝二字。
就在我喫驚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十分複雜,說:「就這樣養着吧,我扶他登基,可不是奔着他早死去的。」
我眼睛一閉一睜,如夢初醒般縮回了手。
太醫恰好進來,見我滿頭大汗,還說了句奇怪。
我連忙說,是因爲擔心陛下。
結果慕容瑛也醒了過來,淺笑着讓太醫去給我拿蜜餞喫。

-13-
等晚上爹爹回來的時候,我如實交代了在養心殿時的一念之差。
他聽完就皺起眉頭,但沒有訓斥我,敲了敲我的腦袋說:「不許學我年輕時的那套。」
「啊?」
「說不許學就不許學。」
過後,他又安撫我:「等使團離開,也差不多是送你出宮的時候了。」
說到使團,我突然想起今日撞見沈宗帶着他們的時候。
有位來使大概以爲我是這兒的公主或嬪妃,還對我說了句什麼。
可我聽不懂伽羅語,所以看向沈宗。
「他說你——」沈宗卻故弄玄虛,只說了這幾個字,聲音便戛然而止。
就這樣帶着使團走了,把我憋悶得厲害。
所以我問爹爹:「我可以學伽羅語嗎?」
「可以,但怎麼突然對這個有興趣?」
「聽着好玩。」
爹爹笑了笑:「若是爲了好玩,學學也無妨,若是爲了旁的,我也幫不上你。」
「比如呢,還能幫得上什麼?」
「比如我可找不來沈宗給你當老師。」
「不要他教,你來教。」
「好,你先去找些書看,我晚些教你。」
我點點頭,沒再繼續煩擾他。
後來按照他的指示,去藏書閣找了些西伽羅的書看。
就這樣乾巴巴地看,也看不出什麼來。
也多虧這三心二意的,讓我在聽見門口傳來聲響時,能及時躲起來。
我在角落偷偷探頭,看見沈宗走進來,抽走幾本西伽羅的案冊之後,就端坐在桌前寫划起來。
應該是記錄西伽羅此番來朝的事。
沒多久,他重新走向藏書的陳列櫃,徘徊幾番。
我覺得他應該在找書。
而且找的是我手上這本。
我沒有出去,只是把書放到地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踢出去了。
藏書閣寂靜,再微弱的動靜都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沈宗立刻走了出來,看見那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案冊時,深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再探頭出去,只是豎着耳朵聽。
可週遭一片沉默。
我以爲沈宗是走了,結果他是在猜測案冊被踢出來時的弧線,然後精準地逮到我。
「你躲什麼?」
我一通胡言亂語;「若是躲好些,就不會跟現在一樣尷尬了。」
沈宗一怔,說:「有什麼尷尬的,我又不打你又不罵你。」
我沉默一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刺傷了我爹。」
沈宗坐下來,扭過頭去不看我,「他也流放了我家人。」
「那就各自怪各自的,我不是大理寺司判,橫豎都只會偏心我爹,天神菩薩來了,也只跟他站一頭。」
本來我還理直氣壯的,可說到最後,聲音便摻着些哭腔。
又嫌在人前哭丟了面子,便咬脣忍着,可肩膀禁不住地抖。
結果沈宗悄無聲息地湊近我,手上拿着那本被我踢出去的書,「你剛剛是在看這本?看到哪了,看明白了嗎?」
我嚇了一跳,可沒再哭了,伸出手翻了幾頁,「看到這兒了。」
「趙掌印讓你看的?」
「是我自己想學伽羅語。」
沈宗忽然笑了:「你該不會還在想那位來使說的話吧?」
「沒有,我忘了。」
沈宗面不改色地說:「我記得,那位來使說我朝人傑地靈,連女子也生得漂亮。」
我愣了愣,既覺好氣又好笑:「你當我傻子,誰家來使會說這個。」
「西伽羅的來使。」
「不好笑。」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響起太監尖細的聲音

「是誰在裏頭?」
沈宗立刻把我按回角落,沉着聲說:「是我。」
「噢,沈大人啊,奴才冒犯了,以爲有人擅闖。」
「沒有的事。」
等腳步聲漸遠,沈宗慢慢鬆開手。
他下意識反問了一句:「我爲什麼也要讓你藏起來。」
對啊,爲什麼呢。
大概是因爲兩個對立起來的人,不應該同處在藏書閣裏。

-14-
我回到雲臺殿,會一五一十地把發生的事都告訴爹爹。
可他有些驚訝;「這些都是小事,不用跟我交代也可以,你又不是犯人。」
「可是我怕自己不經意間做了什麼或是說了什麼,把你給連累了。」
「什麼?」
我煞有其事地說:「我都記住你當初的叮囑了,這裏是皇宮,萬事要小心謹慎。」
我以爲爹爹會欣慰地說我懂事,可他臉色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又輕輕搖了搖頭。
「爹?」
「沒什麼,是我後悔了。好像把你帶進來,是錯的。可說起來,歸根結底是宅子被燒了惹的禍。爲什麼不把那些人看緊呢?不對,是沈家不該撞到刀口上,可沈家忠君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那就是……」
眼看着爹爹就要沉浸在回溯裏出不來了,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那還要不要生我了?」
「要的。」
「那用膳去?」
爹爹還沒答,我突然想起什麼:「可你是不是要去和使團進膳?」
「不用,陛下在。」
我隨口問道;「他不頭疼了?」
「每次西伽羅的人過來,陛下都會好上許多。」
「爲什麼?」
「西伽羅的奇毒,當然得用西伽羅的神藥來解。」
我小喫一驚:「原來是伽羅人下的毒?那陛下胸襟不小。」
「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箭是誰射的?」
差點忘了,是先帝。
什麼仇怨啊。
對親生的皇子下手。
見我發呆,爹爹問:「在想什麼?」
我誠實地說:「在想陛下的身子會不會有徹底好起來的那天。」
「說不準,也許吧。」
我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爹爹卻不以爲意:「別怕,不會沒有退路的。」
他止住話鋒,看向我的手腕:「你的鐲子哪裏來的?」
「淑妃娘娘給我賞玩的。」
「淑妃是大方,可下回她送你東西的時候,你記得回贈些好的,若物件不夠,來找我要,否則就是有欠於人。」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要有分寸,無論是淑妃還是貴妃,都不好太熟切。」
爹爹頓了頓,說:「貴妃這些年與我來往,是因利而來,淑妃倒有些不同,她是不圖什麼,可越是不圖,就越難承情。」
我欲言又止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最後說:「爹,女兒家的事你也這麼懂啊。」
他無奈地瞥向我:「我又不是瞎子。」

-15-
我聽勸了,立刻拾搗出些珍貴物件,就往淑妃那送。
淑妃正好在繡東西,我便在旁等了會。
她繡好之後,也就看見我了,朝我笑道:「你來了,正好給你的帽子繡眼睛,你看看,靈不靈?」
還真繡了只小老虎。
惟妙惟肖的。
我戴上的時候,淑妃伸手輕按了按,說:「就是給你的。」
「我也給娘娘你捎了東西,都是上好的珠翠。」
「噢,」淑妃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你隨便放着就好。」
我放完東西回來時,經過她身邊,聞見一陣濃郁的花香。
「娘娘平日很少用這種香。」
淑妃扯了扯嘴角,說:「剛沐浴出來。對了,天色不早了,你得先回去,我趁着這會去趟養心殿。」
我一時口快:「這麼晚了,去養心殿做什麼。」
淑妃平靜地說:「當然是去邀寵,去侍寢。」
我像聽見什麼天方夜譚,有些懵怔。
淑妃笑着點我鼻子,「孩子家家的,少打聽這些。」
「我剛剛過了十五歲生辰。」
「那我也比你年長十歲。天真的要黑了,快回去。」
就這樣,連哄帶趕的,連凳子都沒坐熱,我就出來了。
我以爲淑妃真是要去侍寢的。
直至宮人唐突地跑進雲臺殿,驚惶地稟報爹爹:「淑妃和陛下那邊出事了。」
爹爹向來沉靜,可聽見這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破天荒地滑掉了手上的茶杯。

-16-
養心殿裏撒了一地暗褐色的藥湯。
還摻着碎掉的鑲金絲白瓷。
而淑妃的膝蓋,幾乎就枕在碎瓷邊上。
她低着頭,盡顯頹狽之態。
公公見我爹來了,惱怒地開口:「淑妃這平日不聲不響的,沒想到心思這樣深。陛下信她,才讓她端藥侍疾,可她竟乘人不備,往裏頭下毒。」
爹爹聽了,冷靜地看向慕容瑛:「這藥,陛下沒有入口吧。」
公公接過話:「好在陛下熟悉這藥的味道,纔沒讓奸妃得逞。」
慕容瑛抬頭,示意身旁人噤聲。
他微垂眼眸,冷眼看向淑妃,問:「可有人指使?」
「沒有,」淑妃抬起頭,眼神無怯,「是我憎恨先皇太深,才遷怒到你身上。」
慕容瑛:「只是遷怒?朕還以爲你是爲了襄助什麼人,纔對朕起殺心的。」
他說這話時,眼神從淑妃身上移開,毫不避諱地望向我爹。
爹爹還未來得及開口,淑妃便說:「我衝動行事,和他人有什麼干係。」慕容瑛面無表情地說:「那就你一個人受罪好了,還是賜那三樣吧。」
話音未落,爹爹立刻上前去,「淑妃侍君多年,今受家仇矇蔽纔行差踏錯,不如貶爲庶人,趕出宮去,照樣有的是苦頭喫。」
「趙之恆!」慕容瑛一改清冷神態,厲聲斥道,「朕不想說得太明白,可你竟明張目膽地告訴朕,你不捨得她死是嗎?」
僵持間,貴妃突然匆匆走進來,撲通跪在慕容瑛膝下,向他哭訴自己多年來是如何蓄意接近我趙之恆,又是如何發現他和淑妃私相授受的行徑的。
我心裏一沉,不禁看向爹爹。
他臉上很平靜,沒有露出一點意外。
我起初以爲貴妃是見狀倒戈。
可我忽然想起,她在爹爹遇刺時的百般試探,這才意識到,或許是早做好了兩面的準備。
慕容瑛看着我爹,問:「趙之恆,貴妃所言,如何?」
「我沒有染指淑妃,她這些年與我所有的來往,都是受我脅迫。」
剛剛連被賜死都沒有反應的淑妃,眼中突然蓄滿淚水:「不是的,掌印與我的一位故人相像,我才百般糾纏。」
慕容瑛失了失神,忽然大笑起來,讓人心裏發麻。
我看到爹爹也僵住了。
他原本站得筆直,可也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說:
「淑妃離宮之後,我會突發急病,以至於有一月半月臥牀不起,無暇顧及朝政,還請陛下保重身子,纔好打理政務。」
慕容瑛這會倒不笑了,臉色反而愈發沉重。
他攆退所有人,只留下我爹。

-17-
短短几刻,淑妃宮殿的太監奴婢們已經散盡了。
黑漆漆的,沒有半分人息。
我走進最深處的寢殿時,一個細細的人影踢倒了凳子,用繩子掛着脖子,懸在梁下。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搬正凳子,又扶住淑妃身子的,只記得回過神時,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
淑妃低下頭,虛弱地說:「你快走吧,懸樑之人的死狀很難看的,舌頭和眼珠子都會蹦到臉上去。」
「那就不要上吊了。」
「寶春,我剛剛說了謊。其實不只是家仇,我確實有爲趙掌印掃清障礙的心思,如今慕容瑛身子見好,遲早容不下他的,可我魯莽,不僅沒成事,還連累了他。」
月色透過窗子流進來,映照出她臉上的自嘲之色。
原來,慕容瑛沒有猜錯。
我小心翼翼地問:「爲了那位故人,竟要豁出至這般田地嗎?」
「寶春,你聽過慕容淵嗎?」
「先皇的弟弟,一位曾與西伽羅公主聯姻的王爺,後來戰死沙場。」
淑妃輕輕笑了,語色溫柔:「我從六七歲起,就進宮陪侍公主了,公主驕縱,常常闖了禍,就推到我頭上,以至於每每被宮規處罰的都是我,戒尺、禁食、罰跪,都曾有過,可只要王爺見着,我便不用受罪了,他總替我開脫,說稚子無心。
「有時他來得晚,我哭得狠了,他還偷偷帶我出去見孃親一面。
「後來他終於知道那些禍事其是公主栽贓,就狠狠把人教訓了一頓,這事還惹得先皇不快。
「我視他爲親兄長。所以他要與懷桑公主成親時,我高興得不得了,西伽羅的嫡公主,身份尊貴,又有無雙美貌,沒有更能與他相配的了。
「可後來我朝與西伽羅決裂,王爺爲了護住懷桑公主,差點被先帝處死,而我父親只是替王爺說了幾句話,就被降了罪。」
「寶春,你不要笑我,我這人心眼小,恨的人恨了多年,記掛着的人,也始終放不下。」
我用力地搖頭:「那就用餘生去恨,去憶。」
淑妃依舊面如死灰:「寶春,聽話,你攔不住我的。」
我露出認輸的神情:「那能不能等到明年再說。」
「爲什麼?」
「我腦袋會長,你得給我縫新帽子。」
砰地一身,淑妃連人帶凳摔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太痛了,她淚水如雨下。
她抓着我的手,輕輕地說:「貴妃今晚的言行,你不要太在意,也不要因此覺得人心可怖,宮裏的女兒家,許多時候求的不過是自保二字。」
我點點頭,她又看着我笑,誇我好孩子。

-18-
這一夜過後,淑妃便消失了。
我問爹爹,她去了哪裏。
他說不知道,自己並不過問庶人行蹤。
可不止這件,他現在也不過問別的事了。
他一直待在雲臺殿裏,教我伽羅語。
伽羅語生澀,我學得慢,不過我想要聽明白的那句話,已經能磕磕絆絆地拼出一些了,還差一點,便有全貌。
一月期過,他爹爹我說京城的新宅子已經建好了。
但工期緊張,所以會比以前的粗糙些。
我懸着心問;「我們可以出宮嗎?」
「爲什麼不可以?向來只有我關別人禁閉的份,」
可我仍睜圓了眼盯着他。
他似是敗下陣來,溫聲說:「寶春,我把玉璽歸到陛下手裏了。」
聽到那兩個字,我愣得更厲害了。
看我成了呆子,爹爹更是忍俊不禁:「你呢,是喫驚我把東西交出去了,還是沒反應過來我手裏原是掐着玉璽的,若是後者,不應該啊,我又不是頭一天猖狂了。」
我想了想,好像都有些。
心裏突然有一個大不逆的想法直冒出來。
這皇朝是姓趙還是姓慕容,似乎曾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可細想想,我爹趙之恆身份特殊,若真要改朝換代,外面能把天翻過來。
從未有過宦官做皇帝的。
「寶春,別待著,既然要學伽羅語,就學多些,我再教你幾個詞。」
我甩了甩腦袋,把雜念拋開。
雖然直覺告訴我,朝着如今的事態發展下去,我的噩夢可能會成真。
可爹爹卻一如既往的鎮定。
輕易就能讓人安心下來。
使團離京前夕,我們也回了新造好的宅子。
因爲已過了十五歲生辰,所以還臨時給我補了個及笄禮。
淨面梳妝,結髮上簪,再戴上長命鎖。
等行完跪拜禮,我便立刻拋下了那端莊做派,纏着爹爹說:「城西的青祁路走進去,大約五十步的地方,有間叫翠微坊的鋪子,裏頭有一項雲鬢花顏釵冠,那個我看中了好久,去買嘛。」
「好,我一字不落地記住了,」爹爹突然面露疑惑,「不過這倒不像你性子,從前有什麼喜歡的立刻就要拿下,這件怎麼拖到今日才說。」
「我……我那會銀子不夠。」
「不信,我不缺你銀子。」
好吧。
其實那會,是我跟沈宗一塊去逛的。
我一眼就看中了那項釵冠。
沈宗察覺,便要買下來。
可依我從各路小書上看來的技巧,這可不能應得太快。
於是扭捏地說不喜歡。
「真不喜歡?」
「嗯。」
「好吧,」沈宗慢慢放回去,「那挑別的。」
啊?結束了?
一通下來,我倒不好意思回頭去買了。
幸好還有爹在呢。
夜幕籠下時,我們正要用晚膳,被派去翠微坊買釵冠的小廝便垂頭喪氣地回來,說最後一頂已經被人買走了。
不過,小廝立刻捧出一隻精緻的木盒,說:「回來的時候在門口看見的,應是有人送禮,放下就走,可裏頭沒放名帖。」
爹爹看向我:「寶春,打開瞧瞧。」
我挪開眼前的碗筷,啪一下打開鎖釦。
竟是記憶中的釵冠。
我眼睛都要眨出花來,忙問道;「誰送的?」
「誰知道你喜歡,就是誰送的。」
那我知道了。
心裏明明是驚喜的,可又忍不住偷瞄爹爹的臉色。
他瞧出我的心思,好笑地看着我:「寶春姑娘,我是不是應該把你鎖到房間裏,然後斷水斷食,再勒令你不許跟沈家的人有任何來往。」
「小書裏的故事,還真是這樣的。」
「可不至於。」
「但沈家人視你爲敵。」
爹爹說:「沒什麼稀奇的,天下人都恨我。」
他揚起嘴角,緩聲笑道:「我死那日,會是舉國歡慶。」
我手一抖,木盒頓時跌到膝上。
爹爹後悔地滋氣一聲,似是反應過來自己沒收住嘴,他扔下銀筷,過來哄我:
「對不起對不起,前段日子審犯人審多了,就好嚇人,陰陽怪氣的,也沒個分寸的。」
見我臉色好轉,他扭頭去問隨從:「煙花備好了嗎?」
「還沒有,但大人和小姐不妨出門看看,今晚的樊樓可漂亮。」

-19-
樊樓四層,層層都掛上如意琉璃燈。
每一層,還都是十五盞。
亮迢迢,如許春光。
我轉頭看向爹爹:「你給掛的?」
「你別不信,真不是我。」
那就是碰巧。
爹爹接着說:「你穿得單薄,我給你拿件衣裳。」
可他走了,纔是沒了擋風的,頓時冷得吸氣。
低頭搓了搓手,再抬頭時,眼前便沒那麼亮了。
有人擋着。
我愣了愣,朝來人喊道:「陛下。」
慕容瑛笑着問:「寶春,樊樓上那些玩意,可還喜歡?」
「喜……喜歡。」
慕容瑛側身望過去,緩緩道:「本來燈座上想刻上你名字的,但不知該刻哪個。是趙寶春呢,還是慕容姝月呢。」

-20-
聽到最後那個名字時,我的眼睛霎那間紅了。
因爲習得那句伽羅語而暗自浮沉的心緒,終於在此刻塵埃落定。
慕容瑛的話,和西伽羅來使對我說的「你有雙和懷桑公主一模一樣的眼睛」,竟同歸一處了。
女兒隨了娘。
難怪自幼起,大家都說我和我爹趙之恆長得不像。
不對,是慕容淵。
是先皇弟弟、當今天子的皇叔,慕容淵。
我知道慕容瑛今晚前來不止是要問我喜不喜歡看琉璃燈而已。
我凝視着他,問:「你要殺了我們嗎?」
慕容瑛慢慢走近我,然後攥住我的手腕:「姝月,出去走走。」
他的力氣很大,絲毫不留人掙脫的餘地。
可沒走多遠,我的手便因爲抖得厲害,連半分掙扎的勁頭也沒有了。
因爲,在我們走過的每一尺,地上都會有鮮血蔓延着流出來。
沒一會,鞋底就紅透了。
手起刀落的殺戮聲,此起彼伏。
可慕容瑛,顯然享受着這一切。
「陛下還要殺多少?」
「遠遠未夠,這還算不上清理門戶,頂多是個殺雞儆猴。」
慕容瑛說起還未殺夠時,眼裏跳躍着嗜血的光芒。
溫潤的、病弱的那面,應永遠停留在過去不復返了。
「姝月,你若料到今日,還會在太醫給我扎完針之後,強忍着沒有動手嗎?」
「我哪裏敢。」
慕容瑛笑了:「不敢就是不會,那我儘量,儘量因此不殺你。」
只說不殺我,沒說不殺我爹。
他把我帶到城樓之上,瞧着——
還是要在全城面前殺。
侍衛把尖冷的刀刃架到我脖子上時,我爹來了。
「趙之恆,」慕容瑛並沒有喊他本名,「兵符。」
爹爹看向我,面色疏冷:「她換不了兵符。」
慕容瑛微微笑道:「不對,你最疼她了。」
「陛下,人分輕重。」
我爹剛說完,侍衛便利落地割破了我脖子上一層薄薄的皮。
鮮血爭先蔓出來,頃刻間沾溼了衣襟,連長命鎖也不能倖免。
我絲毫感受不到痛楚,眼睛垂下,怔怔地看着血紅色的刀刃。
若是,若是我把脖子湊過去,我爹今晚能不能走下這座城樓。
「寶春。」
爹爹的聲音瞬間把我喚醒。
依舊是溫柔的腔調。
可我望過去,眼睛裏映入的卻是一把弓弩。
它被握在爹爹手裏,然後精準對着我。
慕容瑛的語氣裏驟然出現裂痕:「趙之恆!你做什麼?」
爹爹沒管他,眼神直直地凝着我。
「對不起。」他輕聲說。
我聽清他的話時,眼前已經模糊一片。
直至與風爭速的弩箭貫入血肉,淚霧在眼眶裏轟然破裂。
眼皮徹底耷合前,我看向他最後一眼。
他明明如願地笑了,可眼淚卻淌了下來。

-21-
「她怎麼還不醒?」
迷糊間,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語言。
逐漸清醒時,才意識到那是伽羅語。
我剛睜眼,使團的人便圍了上來。
有女使摟着我說:「果真和懷桑公主長得像呢。」
「既是公主血脈,姝月便也是我們的公主了。」
我盯着她們一會,又低頭看向仍舊好端端地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
上面的血跡已經被洗乾淨了。
沒有鮮血遮蓋,內側的西伽羅符印完完整整地露了出來。
我張望四周,沒有看到想見的人。
「慕容淵呢?」
使者們相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緘默。
僵久了,有人開口:「他們的內務,我們是不能干涉的。」
還有人接着說:「我們離開時,倒是聽見很多風聲。萬民慶祝奸宦倒臺之餘,還都唾罵他,爲保權柄,射殺親女的行徑,因此要求對他處以極刑,千刀萬剮。」
我慢慢地問出來:「他已被處死了?」
「沒聽說。」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回應。
我氣息一緊:「沒死?」
「這……公主,我們也沒聽說。」
「爲什麼?」
「公主,我們已經遠離中原王都好一段距離了,如今正朝西行。對了,慕容殿下,也就是您的父親,讓我們代爲保管一封信,現在可以給你了。」
那封信,足足用了五頁紙。
述盡從頭到尾的所有事情。
我收好信,離開了使團的馬隊。
我需要回去京城,做一件事。
無論我爹慕容淵是死是活,都必須做。
使團那邊,是一定要在限定時日裏回到西伽羅的,所以他們不能等我。
但他們給了我一匹馬,讓我盡快回去京城。
還給了我好多張餅,讓我餓了就喫。
我走得急,結果這馬也累倒了。
我只好一路跑回去。
可初夏多雨,路途泥濘,我摔了一回又一回,比乞丐還要髒污。
可我顧不上這些,只覺得又累又餓,邊走邊哭時,又遭路過的孩童嘲笑。
我怒喊道:「滾回去讓你爹管教你!」
「略略略,你不也沒人管教。」
我原本頹懨懨的模樣一掃而光,頓時來了力氣,跑着追上去:「誰說的,我揍死你。」
過了好久才發現,我離京城,只剩下一點路程了。
我快走到了。
【慕容瑛】

-1-
「他在牢獄裏,怎麼樣了?」
「回稟陛下,罪臣趙之恆安分得很,沒有任何反抗之舉。」
我上前一步,問:「還有呢?」
「陛下,還能有什麼?」
「他沒說要見朕嗎?」
「陛下,那罪人什麼也沒說啊。」
呵。
都到這種地步了,慕容淵還是不屑於見我。
也是,他見過我所有的不堪,怎麼會看得上我呢。
從前種種,始終都是他施捨的憐憫。

-2-
我母妃出身不好,家裏犯過事,是罪臣之女。
所以在沒有生下我之前,也只是個末等的良人。
生了皇子,這才抬到嬪位。
不過宮裏的老人說,這位份已是到頂了。
可母妃不甘心,她對我說,自己位份再高些,說不準能替我掙個好前程。
我倒不這麼覺得,我皇叔慕容淵還是皇太后所生的,也沒當上皇帝。
母妃戳我腦門,說:「傻啊,哪怕當不上皇帝,有聖眷做依仗也是好的。」
我從未體會過什麼聖眷。
但我知道有依仗的滋味。
皇叔就對我很好。
我第一次去書房唸書時,他送了我一塊上好的烏金硯臺。
聽說,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塊的。
獨我有。
所以別的皇子想拿去,我護得死死的。
結果他們不高興,故意毀壞禮物做給父皇的生辰禮物。
匆匆忙忙,我只好臨時畫了一幅畫,
可父皇嫌棄我送的生辰禮物上不得檯面,我窘迫得很,皇叔便打圓場,說心意可貴。
而母妃那邊,光景也好了些。
她費了很多心思,終於留住了父皇幾個夜晚。
可不知是誰,把巫蠱娃娃放到她的牀下。
自從我的母妃被扔進冷宮之後,我的那些兄弟就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他們把蘋果和梨子放在我頭上,讓我站在前面當活靶子。
那些箭離弓時,會飛快地躥上來。
生生地激出無盡的恐懼。
我會不受控制地低下頭躲避,或是跌在地上。
「皇弟,你也太懦弱了,再這麼不配合的話只好多來幾回了,畢竟這些果子都掉地上了,又沒人喫,不玩下去多浪費。」
我撿起果子,從地上爬起來,低聲說:「我喫,我喫行嗎。」
又是一陣鬨笑。
「放肆。」
那道聲音忽然響起來時,我看見兄弟們,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幾步。
只有我笑了。
「皇叔。」我看向疾步走來的慕容淵。
慕容淵看着我身後的人,眉頭皺緊道:「你們整日胡鬧,把幾位公主也帶得行事乖張,成何體統。」
「我們知錯了。」
「果真?」
「真錯了,下回一定不欺負他了。」
「你們也知道自己在欺負弟弟。」慕容淵嘆了口氣,索性把我帶走。
遠離衆人時,我卻遲遲不肯放開他的袖子:「皇叔,求求你,你把我帶出去,我不要跟他們一道。」
「阿瑛,我已在宮外立府,可你還遠遠未到立府的年紀,要帶你出去,怕是難了。」
我慢慢鬆開手,侷促地說:「皇叔,是我衝動了,我不該勉強你的,你別惱我。」
「怎麼會?」他想了想,說,「我近來回宮,是要修書,我可以跟皇上說一聲,讓你跟着我,給我打下手。」
我點頭如搗蒜:「好,我什麼都可以做。」
我怕他反悔,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趕過去書房,給他鋪好東西。
不過,雖然是讓我去打下手的,他卻沒讓我做旁的。
只讓我念書去。
還對我說:「你那些皇兄頑劣,總靜不下心習文,你便爭氣些,日後勝他們一截。」
「可勝他們一截,又有什麼用。」
慕容淵拍了拍我的腦袋:「阿瑛,你身上的皇子血脈是不會變的,至於是否有聖眷,全在君王一念之間,你萬事俱備了,往後才接得住。」我隱約聽懂了。
慕容淵望向藏書閣門口一會,又看着我問:「與你有婚約的那位小妹妹,一直在那兒探頭探腦地看,是不是來找你的?」
「我出去看看。」
可我到門口,她什麼話也沒說,往我手裏塞了糕點,低頭就跑。
我朝她的背影說了聲謝謝,就走回去。
攤開油紙時,正好是兩塊,我說:「皇叔,她來給我們送喫的。」
「道謝沒有?」
我點頭:「嗯。」
慕容淵笑了笑:「小小年紀,感情倒不錯。」
我卻大着膽子,反過來揶揄他:「皇叔,我可聽說,西伽羅那位公主已在過來的路上了。」
可我沒想到,素來風輕雲淡的慕容淵,聞聲後手中的筆竟顫出了一道長長的黑痕。
「皇叔,怎麼了?」
「有些忐忑。」
我能猜到些緣由。
即將要面對一位來自異邦的、素未謀面的未婚妻,是難以用期待二字來描述這份心情的。
況且,我朝與西伽羅當真能數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和平嗎。
不過,我沒當着慕容淵的面說這些,不然他心情更好不起來了。
慕容淵親自去迎接西伽羅公主進城那日,我也跟着去了。
那位懷桑公主從馬車上探出頭來時,我身邊的人都看直了眼。
黛眉雪膚,烏髮似雲。
淺棕色的眼眸在陽光下,映得風露濛濛,水光楚楚。
慕容淵伸出手,要扶她下來。
她看着慕容淵,直接問道:「你是誰?」
竟會說中原話。
看來慕容淵特地學的伽羅語,像是用不上了。
聽到眼前人的名字之後,懷桑公主把手放了上去:「你就是我夫君?」
慕容淵輕輕握住:「以後是。」
我遠遠地看過去,像看見一對神仙眷侶。
不會有比他們更相配的了。
後來,我沒見着他們是如何開始相處的。
再次見到慕容淵,已是一個月之後。
他在宮裏找不着懷桑公主,於是順道來找我,說要出去一趟,問我要不要跟着去透透氣。
我當然樂意。
出宮透氣是其次,我本就恨不得掛在慕容淵的袖子上跑。
結果還真在宮外把懷桑公主給找到的。
她坐在亭子裏,彎腰揉着腳踝。
慕容淵生氣地朝她走去:「你不應該私自出來,你知道這樣會有多危險嗎?還只帶了兩個隨從,拿性命開玩笑嗎?」
懷桑公主面露委屈:「我不敢告訴他們,告訴之後一定出不來的。」
「那你告訴我。」
「好嘛。」
慕容淵這才消氣,他給懷桑公主戴上一頂輕紗帷帽,便要帶她回去。
可懷桑公主沒走兩步,就一瘸一拐的。
慕容淵皺起眉:「誰傷的你?」
「不是,是我自己崴腳的。」
慕容淵停頓片瞬,下一刻直接把人橫抱起來了。
我看不見懷桑公主的神情,只見她用手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可沒一會,公主嬌柔的笑聲便透過帷帽傳來。
她對慕容淵說:
「你耳朵好紅呀。」
我連忙捂住眼睛。

-3-
婚期很近了。
因爲要籌備成婚大典,慕容淵進宮更頻了。
繁忙得厲害。
午歇時,才能鬆快些坐下來用膳。
他喫着一樣,突然停下來。
我問:「皇叔,這樣新菜不好喫嗎?」
「不是,我覺得懷桑應該喜歡這口味,讓人給她做一份試試。」
我笑:「如今還未成婚呢,禮成後豈不是要更恩愛了。」
「我……我只是覺得,她遠離故土,能喫上些西邊的口味,也算個慰藉。」
我煞有其事地點頭:「嗯,我明白。」
可都這樣好了,怎麼突然吵架了呢。
臉一轉,誰也不理誰。
好像是宮宴上鬧出的事。
慕容淵去庭院醒酒時,有位世家姑娘追了過去。
還大膽地和他說,要做他的側妃。
慕容淵自然是不答應的。
可那姑娘,竟抱了上來。
就這一下,被懷桑公主撞得正正的。
公主傲氣,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
這樣才鬧上的。
既是誤會,應不太難解決的。
可我猜慕容淵肯定是因爲不會哄人,纔會把公主氣成那樣的。
眼見着不到十日就是婚典了。
總不會在典儀上大眼瞪小眼吧。
也不是沒可能。
畢竟,慕容淵今兒見着我,還問我:「你知不知道你發冠歪了?」
「冤枉啊皇叔,我發冠和往常沒什麼兩樣,是你心情不好,看什麼都是歪的。」
慕容淵深吸了口氣,說:「我沒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後日還有個圍獵呢,公主可有適合的騎裝?」
慕容淵轉身就走:「肯定有。」
「皇叔你去哪啊?」
「裁縫鋪。」
「宮裏肯定會給她做的。」
「我又沒說去做騎裝。」
圍獵當日,懷桑公主身上的騎裝很是服帖,穿着颯爽又漂亮,只是不知道是宮裏的手藝還是裁縫鋪的手藝。
獵場特殊,易遇險,所以慕容淵不會倒沒有縱着彆扭繼續鬧下去。
他騎上馬,一直跟着懷桑公主。
公主察覺之後,把他引到深處甩開,便自己回來了。
可過了半個時辰,慕容淵卻一直沒有出現。
懷桑公主緊緊握着繮繩,目不轉睛地盯着出來的那側林子,眼裏的擔憂無所遁藏。
我對她說:「公主,我去找。」
公主搖頭:「你年紀小,騎不動那麼遠的,我去看看。」
可我也放心不下。
於是跟隨其後。
找着找着,頭頂突然有一羣飛雁四散。
不禁被吸走了注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英俊凜冽的青年縱馬而至。
公主喜出望外,可因爲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慕容淵微微揚起嘴角,笑意狡黠:「擔心我啊?」
一瞬間,懷桑公主便反應過來自己被詐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虛驚一場這幾個字就足以抵消所有了。
入夜之後,慕容淵拿了一碗茶,和一碗酒過來。
茶給我,酒給懷桑公主。
可懷桑公主還沒開始喝酒呢,竟問慕容淵:「阿淵,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呀?」
「噗——」
慕容淵剛飲了一大口的酒,就這樣噴到篝火上。
懷桑公主嗔怪道:「怎麼大驚小怪的,你們中原並不議論這些嗎?」
慕容淵豎着清瘦修長的手指,掩在臉上。
看不到神情。
可是被藏起來的神情卻因爲微微抖動的肩膀透出來。
笑意是隱藏不住的。
愛意也是。

-4-
可四年過去,我就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光景了。
我朝與西伽羅的戰事,一觸即發。
我父皇逼迫慕容淵,讓他以副將的身份,前去赴戰。
而主將,是父皇最信任的宦官,趙之恆。
那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所以並沒有維持太久。
可回來的,只有趙之恆一人。
慕容淵的死訊早前就傳回來了。
不對,回來的不是趙之恆。
那就是慕容淵。
哪怕頂着趙之恆的容貌,哪怕世人都認不出他。
我去相認,結果他說我瘋了。
是我瘋了嗎慕容淵。
分明是他們蠢,這都認不出來。
可慕容淵不願意承認,我能有什麼辦法。
說來好笑,我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還要操心別人幹什麼。
因爲身體越來越差的緣故,已經掉出奪嫡的行列了。
我的未來,會比從前在練武場當箭靶子的時候,更艱難。
也許活不到未來了。
可我沒想到,自趙之恆回來,我接連沒了六位皇兄。
他們都是自相殘殺中走向末路的。
只剩下零星幾位皇子了。
就這樣,父皇也沒有考慮過我。
然後父皇也死了。
死後,稱瑞德皇帝。
遺旨清楚地明白地寫着,冊我爲帝。
竟是要扶我登基。
我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覺得心裏有些堵。
那現在,他是不是能跟我說,自己就是我皇叔呢。
依舊沒有。
我這個皇位來得容易,坐得也容易。
我病弱,每日能處理政事的時間,頂多一兩個時辰。
然後慕容淵拿走了玉璽和兵符。
沒關係的,他應該是想幫我。
我甚至也不介意,后妃對他的親近。
擇良木而棲,沒什麼不對的。
明眼人都知道,我是要早死的。
我還暗示他,他可以用慕容淵的身份,名正言順地拿走皇位。
可他冷笑地告訴我:「陛下,我是臣子趙之恆,爲您分憂是分內之事。」
皇叔,這是爲何啊。
你既不要皇位,卻又徹底將我架空,讓我淪爲一個傀儡皇帝。
偏偏你又是我世上唯一至親至敬之人。
可是有苦衷?
還是,要藉着踐踏我,以此將狠狠地扇打慕容皇族的臉面。
如果是後者,那確實做到了。
全天下都知道,如今的慕容氏新帝,是個廢物。
他是很恨慕容族的。
因爲死去的懷桑公主和險些慘死的慕容姝月。
我明白,可我心中有怨。
他可知道,姝月三歲那年,瀕臨喪命之際,是我救回來的。
若知道,那他不該高興嗎?爲何對我那樣冷戾。
我想了十年,都沒想明白。
十年裏,恨意如藤蔓滋長,無法遏制,掙扎着生出血肉,在沉默中遍佈全身。
日日夜夜,每一次毒發時,我都得靠着恨意才活下來。
我沒想到他會把姝月帶進宮。
其實,湖邊雪夜那晚,我起初沒認出來。
她變化太大了。
雖然看向那雙眼睛時,我隱約有些印象,可都是模糊的。
直至慕容淵匆匆而至。
我頭一回見他失態,面上雖維持住,手上卻在使力。
原來是姝月啊。
宮外究竟艱險到什麼地步了,才讓慕容淵把軟肋送進來。
不過,我不會傷害姝月的。
我只是故意招惹她。
我不僅招惹她,還問她要不要做朕的嬪妃。
我知道,養心殿的眼線一定會把我的話轉述過去的。
我就是存心要氣慕容淵。
把他氣死!
再氣活。
把他逼急了,他是不是就會對我說,姝月也是慕容家的人。
這樣,他就得承認自己是慕容淵。
結果這人的嘴巴還是那麼嚴實。
連淑妃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了故人那句話,竟也無動於衷。
呵。
淑妃,你不要被慕容淵矇蔽了。
他曾經幫過你很多是嗎?
可最無情的也是他。

-5-
城樓之夜上,我已經懶得追究他爲何要射殺姝月了。
因爲姝月出事沒多久,慕容淵便被制服。
我一直等待的場景已經來了。
我會折磨他的。
恩義斷絕多年,我有什麼下不了手的。
我拿到兵符的時候,踩上他的臉頰。
又抽出一支箭,將箭頭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
那箭頭抹了毒。
西伽羅的奇毒。
不會立刻致死,只是毒發時會有些折磨。
慕容淵沒有求饒。
我更沒有半分心軟,直接將人扔進死牢裏。
擇日論斬。
我還殺了很多人。
我要徹徹底底地收權。
雖不至血流成河,可滿目紅刃是有的。
刑期將近,我心裏倒沒什麼波瀾了。
可我多嘴,問了一句慕容淵有沒有提過要見我。
公公說沒有。
無名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
裹挾着我,在行刑那日,選擇出宮目睹。
慕容淵從死牢被押解出來的時候,萬民圍觀,被無數人咒罵趙之恆你不得好死。
我站在樓上,忽然吩咐身旁人:「讓他們散了,別聚一塊。」
「陛下,百姓等這一刻已經太久了,總要給些宣泄的機會。」
我聲音沉下來:「去。」
「明,明白。」
我剛要轉身離去,公公忽然大喊一聲:「陛下,快看外邊!」
我回頭,看見數不清的紙張在眼前散開,漫無邊際的,不知要落到哪處。
如同冬日裏的雪花,飄散在京城上空,又緩緩降落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檐角,街道,甚至是人的頭上,都能隨手扒下一張。
我隨手拾下掛在窗上的,清晰用力的筆墨轟然入眼——
「瑞德皇帝以四海爲枰,興無名之師,兵燹所至,生靈塗炭。令人痛心疾首者,竟於戰陣之中,與奸宦合謀,暗中設陣,虐殺己之幺弟。弟遭毒手,幸天不絕人願。然軀容已毀,弟殺奸宦,易貌而歸,取而代之,振守朝綱。」
百來個字,我反反覆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場所有人頓時撲通一聲跪下來,叩首道:「陛下息怒!」
「朕何怒之有。」
「陛下,這……此乃大逆不道。」
紙張盯久了,彷彿能透過薄薄的紙張,看見另一個人的臉龐。
我怔了怔,緩緩說道:「這上頭,有哪裏說錯了嗎?」
「陛下,這玩意盡是對先皇的詆譭之詞。」
「是詆譭,還是正詞,人心自有定論,」我收回目光,便要沿路下樓,「別抓人,也不必去收回這些東西,由得他們撿吧,明日就乾淨了。」
我徑直地往回宮的方向去。
沒有再去刑場。
確實不必去。
今天鬧這一通,這刑是沒辦法繼續行下去了。
四下無人時,我忽然苦笑了一聲,喃喃自語:「他養的女兒怎麼這樣啊。」

-6-
「陛下,人帶回來了,是在醫館裏找到的,應是摔傷的,要審嗎?」
這話說得我頭疼都犯了:「你下回把朕也審吧。」
屬下自知失言,喏喏告退。
他們帶回的人,是姝月。
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有人在幫你。」
她梗着脖子說:「誰會幫我幹這殺頭的事。」
我說:「只要看多幾份,就知道詔告的筆跡不一樣。」
「清醒時和昏昏欲睡時寫的,當然不一樣。」
我伸出手,安撫似的拍拍她腦袋:「好,我不追究。」
姝月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
我嘆了口氣,說:「朕是你阿兄,你幼時常找我討糖喫。」
姝月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想,可眸子裏始終茫然一片。
我繼續說:「在使團裏過得不好嗎?匆匆地趕回來。」
「好,」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猛然看向我,「你知道?」
「我當初說了,我只想殺他一個,你去留不要緊。」
姝月攥着被子的手微微用力:「陛下還是要繼續行刑?」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她的手慢慢鬆開。
「陛下會放了我爹嗎?」
我扭過頭去,「我們君臣、叔侄之間的事,你不許管。」
「我不管,我要走了。」
「去哪?」
「不告訴你。」
我並不生氣:「說了朕也記不住,」想了想,繼續問,「你和沈宗的事,是朕錯覺還是確有其事?你是一個人走還是要帶上他。」
姝月一怔,忽而露出傷心的神情:「他與我不一樣,沈家正盛,不會孑然一身地追隨我。」
「看來不是我錯覺,你和他還是要好的,」我頓了頓,「換作從前,朕可以下旨,但瞧着你也不樂意。」
姝月有些逃避這個話題,略有些慌亂地提起別的:「陛下身子怎麼樣了?」
「放心,定不會走在皇叔前頭,熬,也熬下去。」
姝月點點頭,便閉眼歇下。
醒來時,就說要走。
我去送時,她朝我擺擺手:「阿兄,保重。」

-7-
姝月離開這天,我沉沉地睡了一覺,可半夜的時候,忽然心悸而醒。
宮人忙拿着匣子上前來,說:「陛下,這是西伽羅今年帶來的最後一顆解藥,他們說了,如果再毒發一次,就喫這一顆,應就可以徹底解毒了,畢竟喫了十年,藥效已進骨髓。」
我伸出手,探向藥匣,卻僵在半途。
「陛下?」
我開口時,聲線有些嘶啞:「給他拿過去。」
「陛下,給誰拿啊。」
「皇叔。」
宮人微微僵住。
「給他!拿過去,快些……」我已經泣不成聲。
宮人邁開腳步時,卻被我忽然喊停下來。
「別同他說是從朕這拿過去的,就說是西伽羅的人留下的,送藥的人也不能是你,讓他的舊部送,還得是悄潛進去,聽明白嗎?一個字也不許提起朕。」徹夜無眠。
我依舊關着他,關了三個月。
直至入秋。
這時,京城再無波瀾可起,什麼都平息了。
放出來那日,我問屬下:「他有說要去哪裏嗎?」
「趙大人……不對,殿下說他要去西伽羅,親自去尋找剩下的解術。」
【沈宗】

-1-
瑞德皇帝發兵侵略西伽羅那年,我七歲。
身爲皇子伴讀,我進了宮。
雖有外攘,宮裏卻也紛亂不斷。
瑞德皇帝欲殺懷桑公主,示首城牆,以振士氣。
我親眼看見那位清冷端重的慕容殿下,是如何卑微地匍匐於君王腳下,求他饒過懷桑公主性命的。
可瑞德皇帝絲毫沒有動容,還戲謔道:「你也有今天。」
「皇弟,」瑞德皇帝繼續說,「別太過了,懂事些,否則你的性命也要不保了。」
慕容殿下猛然抬頭;「懷桑就是我的性命。」
「竟墮落至此,」瑞德皇帝冷笑道,「那你就替懷桑贖罪吧,命你立刻奔赴戰場,襄助趙之恆,一舉拿下西伽羅。」
慕容殿下沉默良久。
「慕容淵,你不會不捨得攻打懷桑的故土吧?那你就更得去了,好歹讓朕知道你心中還是尚存大義的,否則哪天真讓你把王都拱手相送了。」
慕容殿下緩緩地問:「是否只要我應下,懷桑就能活?」
瑞德皇帝斬釘截鐵道:「是。」
慕容殿下策馬離京之後,瑞德皇帝確實沒有殺害懷桑公主。
可他沒說不殺慕容殿下與懷桑公主的愛女。
懷桑公主和慕容姝月一同被抓到瑞德皇帝跟前的時候,懷桑公主似乎意識到什麼,把女兒抱得緊緊的。
可還是被強行分開。
瑞德皇帝的手上正把玩着一支箭。
他看向懷桑,笑道:「這可是從戰場上送回來的好東西,上頭抹的毒,傷了我們不少兵將。」
話音一落,便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拉箭對準慕容姝月。
懷桑公主的腦袋重重地磕到地上,一次又一次,「我死不足惜,可月兒她才三歲,她不能替我受罪,讓我去祭旗,求您了皇上。」
瑞德皇帝:「祭旗?不錯,可朕還是不想留下這孽種。」
那時的慕容姝月還是小小的一隻,她不明白爲何懷桑公主會那樣撕心裂肺,卻還是朝着母親踉踉蹌蹌地跑過去——
她跑得不快,輕易就讓箭頭對準頭顱。
在場的宮女太監們,有些心軟的,把頭埋得很低,一刻也不敢繼續看。
咻!
一個如風的身影奔了出去。
箭從背脊穿過,扎入骨肉。
即使時隔多年,我也還是會記起慕容瑛ṱú₁跪在地上,把慕容姝月護在懷裏的場景。
他用背擋住了那支毒箭。
倒下時,鮮血淋漓。
目光卻遙遙地望向天際。
至此,局面大亂。
後來,懷桑公主依舊被送去祭旗。
而慕容姝月,也仍然沒有被放過。
但瑞德皇帝這回,只是讓人私下去處理掉。
經手的太監回來時,連聲說:「死了,已經弄死那孩子了。」
我恍惚了很久。
後來稱病,不作伴讀,回家去了。
一晃眼,近十年過去了。

-2-
又是元宵。
燈會上,出了個小風波。
那位掌印的女兒,好像是叫……趙寶春?
她和幾位姑娘圍在一起嘰嘰喳喳的。
可趙寶春沒看出來嗎,姑娘們看她的眼神一點也不友善。
甚至像在耍她玩。
比如哄她把長命鎖摘下來,給大家看看。
那趙寶春以爲她們喜歡,就小心翼翼地摘了下來,捧在手裏。
結果有人假裝失手,把長命鎖拋河裏去了。
真是瘋了。
等傳進掌印耳裏,這羣人有幾條命可抵。
我疾步過去,一把拉住嘗試着涉水的趙寶春:「我下去。」
趙寶春抬起頭,睜着發紅的眼眸看我:「別,我剛剛試過了,水很冷,我去找我爹。」
我望向她的手,十指被凍得直抖。
「沒事。」
我解下雪色斗篷,一步步踩下水。
寒氣徹骨。
不知過了多久,才撈上那項溼漉漉的長命鎖。
這東西別緻,我不禁多看了幾眼。
看清內側的那一刻,連呼吸都變得愈發沉重。
那是唯有西伽羅皇室纔會用的符印。
同樣的符印,我除了在伽羅志裏見過,便是在懷桑公主的首飾上。
趙寶春接過長命鎖時,見我的手微微發抖,以爲是冷的,手忙腳亂給我披斗篷。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問:「這長命鎖好漂亮,是誰給你的?」
趙寶春:「我娘。」
Ţŭ̀ₐ「你見過她嗎?」
趙寶春蹙起眉:「我爹說這是我出生時,我娘給我的,但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在了,所以我並沒有什麼印象。」
「所以這就是你的東西?」
「就是我的,我戴了十餘年。」
我問:「你幾歲了?」
「再過兩三個月,就春末那會,我要過十三歲生辰。」
腦袋空白了一瞬。
心口控制不住地起伏。
是,快十年了。
可我仍然沒有完全確定,繼續問:「掌印對你好不好?」
我以爲,是掌印領養了她。
可掌印爲什麼要領養她?
他與慕容殿下,哪裏交好了。
說是水火不相容也不爲過。
可趙寶春卻說:「我爹?我爹怎麼會對我不好?沒有人比他對我更好了。」
我仔細打量她這一身的行頭,玉潤華貴,必是家裏如珠似寶地養着的。
我突然失語。
趙寶春掏出荷包,從裏面揀出一枚小金塊,然後遞給我:「謝謝你。」
見我還在發怔,她又把手往前湊了湊:「你不喜歡嗎?這是頂好的東西,我給誰,誰就會陪我玩。」
「月兒,」我頓了頓,改口道,「趙寶春,你別跟她們見面了。」
「那誰陪我玩啊?」
「我,我陪你玩。」
「你是誰?」
「沈宗。」

-3-
我溼着身子回去時,等着我的是家法。
「沈宗,你下河前後可知那小女的身份?」
「知道,掌印的女兒。」
話音一落,藤條一下又一下地落到背上。
「膽大包天肆意妄爲,打死你也不爲過。你既知道身份,別說是東西掉河了,哪怕是她人掉下去也不該是你去救。沈傢什麼榮華富貴沒給過你,你至於要攀附趙家嗎?我問你,至於嗎!」
我垂着頭,一言不發。
「今日起禁足,一天不明白哪裏做錯了,就一天不許出門。」
可我心有惑,不解不安。
我被關了七日。
看管我的人紛紛鬆懈下來。
所以我能出院子走走。
走至偏僻處,看見後門有動靜,打開一看,竟是趙寶春。
我一驚:「你怎會在這?」
「我來找你啊,我在沈府附近待了幾日都不見你出來,可又不好從前門進,只好來這裏碰碰運氣。」
我怔了怔,不知道要如何說出自己被禁足的原因。
於是我反過來問她:「趙寶春,掌印他知道你與我來往嗎?」
「知道啊,我沒有事瞞着他的。」
「那他有責怪你嗎?」
趙寶春說:「爲什麼要責怪?我只是交朋友又沒有闖禍。」
我笑了:「怎樣纔算闖禍?」
「我爹好像從來都沒有訓斥過我,那就是我沒闖過。」
忽然,有腳步聲由遠至近——
「誰?!誰在哪!」
好像要被發現了。
我沒有半分猶豫,立刻抓起趙寶春的手,奪門而出。
明明已經跑出好遠,卻還是怕被逮回去,一刻也不敢停。
可她氣喘得厲害,眼見着累極了。
我停下來,看向河面上的一舟小船。
「隨便逛逛就好。」我對船伕說。
坐穩之後,趙寶春掀開船簾,就要把手裏的金粒遞給船伕:「報酬。」
我輕輕地拍開她的手,給出了些碎銀。
然後放下船簾,直視着她說:「出門在外,不要太引人注目,有危險的。」
趙寶春並不執拗,我說的時候,她都點了頭。
而且她聽人說話可認真了,會盯着我的眼睛。
我明明是進宮隨侍過的,性子從未露怯過。
可我,怎麼招架不住這一小會的注視。
我側開目光,可船艙侷促,無論看哪裏,眼前都是促狹的。
於是,又看回她。
「今天怎麼沒有把長命鎖戴出來?」
「不敢戴了,我怕又掉河裏去,以後等生辰的時候才戴吧,」她想了想,「還有件事,我爹知道燈會上都發生了什麼之後,生氣得厲害,如果不是你撿了上來,他便要起殺心了。」
「這倒是能猜到。」我把身子微微往後仰,靠在船身上。
靜謐的氣息隨安寧的河流齊流淌,倒有些睏乏。
可閉着眼,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束目光。
我睜開單隻眼睛,問:「看什麼?」
「沈宗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我險些跌下去。
上岸時,她問我:「我以後還能跟今日一樣來找你玩嗎?」
「每逢十五,在這裏。」

-4-
第四個十五的時候,趙寶春沒來。
或許來了我沒看見。
我又等了一會,依舊不見人。
鬼使神差般,我往趙府尋了過去。
牌匾還在,門前也沒什麼異常,沒被抄家啊。
忽然——
「今天是寶春的生辰。」
身後傳來的聲音。
我回過頭去,看見了那位人人畏之的掌印。
今日是她生辰嗎?
我頷首道:「煩請大人替我帶句,生辰吉樂。」
「你可以親自去說。」
我微有些遲滯:「什麼?」
掌印說:「內有家宴,你若是沒有旁的事要忙,留下用膳也無妨。」
我下意識地想往趙府邁步,可心裏總有些亂糟糟的。
掌印沉靜道:「放心,裏面沒設詐,而且沈家也不會知道,畢竟還沒有人能在我的府邸周邊,安插眼線。」
「好。」
趙府確實不是什麼魔窟。
尋常的家宅而已。
趙寶春看見我,遠遠地就跑過來迎。
她還對掌印說:「謝謝爹。」
「謝什麼,又不是我把人綁進來的,他自己走進來的。」
「那,」趙寶春看向我,「你喜歡喫什麼?」
「我不挑食。」
趙寶春鬆了口氣。
我疑惑道:「爲什麼是這個表情?」
她笑:「因爲最好喫的已經被我喫完了。」
掌印背起手,道:「什麼時候淪落到還能缺一口吃的了。」
「爹,我開玩笑的,」趙寶春對掌印說完,便看着我,「好不好笑?」
「嗤。」
就這樣鬧了一會,掌印便讓人布席。
三個人的席面。
味道和我從前在宮裏喫的差不多。
很可口。
我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是在想要送些什麼,補作生辰禮物。
可後來思緒飄遠,想到自家去了。
即便有人告狀,家裏應也無暇理會我有無與趙寶春來往。
他們近來,在密謀着要如何扳倒我面前的這位掌印。
短則一年半載,長則三四年,便要動手。
可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此刻坐我身旁,正在與趙寶春談笑的人,真是那位人人慾誅之的奸宦嗎?
是,但不像。
若要說像誰,我覺得像慕容殿下。
好奇怪,明明是兩個人,爲什麼總有錯覺。
我盯着掌印的容貌,卻瞧不出端倪。
是我多心了。
席後,掌印送我出門,他對我說:「多謝你今日來這一趟,她會很高興的。」
我低聲說:「我願意的。」
掌印笑了笑:「那就不算是我勉強你了。」
我倒有些好奇:「如果剛纔我轉身就走呢?」
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會威脅你。」
得,掌印還是那個掌印。
氣氛並未凝固太久,他問我:「你爲什麼要下河,替寶春撿東西?」
「路見不平。」
「僅此而已?」
「她長得好看,我於心不忍。」
掌印一怔,轉身回去,只留下一句:「行,我信了。」
慶幸沒追問下去。
否則遲早要問我有沒有看到符印。
他常年審犯,眼神很準,容不下謊言的。
到那時,不等我弄清寶春的事,就要先死於刀下。
好凶一人。
這樣看來,又與慕容殿下不像。
殿下纔不是這樣的。
他性子好。

-5-
照常過了一年多,轉眼就要到中秋。
等中秋過後,年節也跟着來。
年節一過,就是他們要動手的時間。
我沒有摻進去,所以他們要如何動手,都有哪些官爵參與,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十五快到了。
得和趙寶春出去逛一趟。
逛去城西時,她好像看中了一頂釵冠。
但我要買,她卻說不喜歡。
那……那看別的。
因是時節的緣故,今日沒有宵禁。
那可以逛久些。
以後便沒機會了。
無論密謀的結果是掌印依舊穩坐釣魚臺,還是勤王者成功,我和趙寶春都不會再有今時的光景。
若是後者,趙寶春會如何呢。
想法剛冒出來一瞬,我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
我看見河面上有船。
我想像上回一樣,抓着她的手,雙雙躲進船艙裏,再給船伕好多好多錢,讓他一路劃出去,有多遠劃多遠,去哪兒都行,只要不會有人跟過來,只要別發現我和她的蹤影,就能藏得嚴嚴實實的,我便同她長長久久地待一塊。
我究竟怎麼了。
同瘋了一般。
當年的藤條沒打夠似的。
「哥,」趙寶春從我懷裏出來,示意我看到後面去,「人人都有一盞兔子燈。」
我說:「這個啊,很容易做的。」
「你會啊?」
「我給你做。」
其實買一盞更容易,給幾個銅板的工夫。
可我想耗上一會,於是買來燈杆和燈紙,掐掐粘粘,便做好了。
這時,人已經冷靜下來,腦子也清明瞭些。
趙寶春提着兔子燈,高興地說回去讓她爹也學着做。
夜深了,我回去沈家,對父親說:「掌印有個女兒,不知是親的還是撿來的,年紀很小,只有十四歲。」
父親不滿地看着我:「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認真地說:「若勤王成功,不要殺她。」
父親大怒:「狗屁!你是不是被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附身了,倒是張張耳朵聽清楚自己在爲什麼人求情。」
「我清楚。」
父親橫眉以對,正要喊出上家法的時候,突然看見我橫在頸邊的匕首,便把話吞了回去。
他瞪着我,手一揮:「算是把你養廢了,關柴房吧,關到死。」
我沒有在柴房裏被關到死。
勤王事敗,掌印下令,沈氏一族,流放。
終於有個了結。
可是,流放一事也太蹊蹺了。

-6-
慕容瑛召我回京之後,我見的第一個人,是掌印。
深夜,他獨在修繕中的新宅子裏坐着看書。
我徑直衝進去,張口就喊:「慕容淵!」
「啪」的一聲,他把書狠狠合上,眼神犀利地看向我:
「你直呼我大名是要做什麼!」
我心跳得厲害,好不容貴平緩起來:「殿下。」
「怎麼發現的?」
「有殿下這麼流放囚徒的嗎?不着囚衣,不繫鐐銬,也不斷食,除了幹些粗活,沒有半分像是要流放的架勢。」
慕容淵:「勤王忠君之人,我可不敢苛待。」
「不對,你像是早知道我要回來的。」
「沈家辦事辦進了陛下心坎裏,當然是有好日子過的。」
我問:「那殿下的好日子可還能有嗎?」
慕容淵皺起眉,輕聲訓斥:「頑皮。」
「殿下不生氣,我就再問一句,您打算讓我活着走出這裏嗎?」
「我一直坐椅子上連站都沒站起來,怎麼給我扣上鍋了?」
我笑道:「那就是不會。」
「這又如何?」
「我想知道真相,全部。」
懸掛在欞上的燭燈斜灑下幾絲光亮,落在慕容淵身上,尤顯蒼白臉色。
他凝視我良久,慢慢張了口。

-7-
這十年來,我只知道瑞德皇帝以懷桑公主性命脅迫,讓慕容淵上了戰場。
而在所有人眼裏,慕容淵是因爲不敵伽羅將士的刀劍,才身死邊境的。
始終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
宦官趙之恆,以重將遭受陷阱、無力脫困爲由,將慕容淵獨自誆騙至野林。
此處,已有人恭候多時。
以稚女的哭聲亂人心神,以至於一步步走入深境。
不出多時,便被機關網羅住。
四肢通通被刺穿的同時,筋脈也盡被廢了,武功全失。
等身下的雪盡數染紅,血方纔不流了,浸溼的衣物也已經變硬,快要凝出冰粒。
趙之恆這才親自出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笑道:「今日這景得畫下來,帶回去給皇上瞧瞧,他一定高興。殿下啊殿下,你是皇太后所生的嫡子又如何,曾經最受先帝喜愛又如何,現在還不是跟條狗一樣。
「對了,殿下,你現在很冷吧?奴才這就讓人點些火來。」
火堆燃起時,其心腹亦走過來,將一封扔進火堆裏,道;「懷桑公主遺筆。」
明知有詐。
卻還是強撐着起來,去扒快要被燒成灰燼的信。
臉被灼傷之後,面目全非。
罪魁禍首笑着說:「殿下好衝動,任是先帝從皇陵裏探頭,這回也認不出你了。」
慕容淵卻始終一言不發,連痛吟聲也不曾出。
「一個時辰前,你的死訊傳遍軍營,如今大家士氣大振,你就安心等死吧。」
那二人轉了身。
也多虧得他們那份想讓人慢慢在折磨中死去的心思。
沒有徹底下死手。
才讓慕容淵拖着血步,從身後擊殺。
可一個容貌盡毀,根本看不出原本面目、又身負重傷武功被廢的「死人」已經回不去了。
回了也是再死一次的份。
那便換一個好用的身份。
於是,趙之恆的臉皮便被一點點撕下來了。
西伽羅的換顏術有一處不好,那就是換上,便再也撕不下來了。
一輩子都撕不下來。
一日爲趙之恆,永遠都只能是趙之恆。
可這位不愧是瑞德皇帝最寵信的臣子。
軍方盡是他的勢力,得知「趙大人」受了重傷,無法再施武功時,想的竟是如何把這件事遮掩過去。
連「趙大人」主張停戰,竟也乖乖聽從,無一異議。
兒戲一般。
那此前死去的生靈又算什麼。

-8-
「沈宗,聖眷真是好東西,」慕容淵大笑道,「你可知我最初當上趙之恆的時候還做了什麼?瑞德皇帝的皇子,我設局殺了六個,他竟也渾然不覺,深受矇蔽。
「皇子沒幾個了,可皇帝老兒還是一點點好處也不想給阿瑛,我嫌他礙事,於是把他也給殺了。
「費了好些工夫。
「先把他毒啞嘍,然後到夜裏的時候,我給他上滴水刑,他急躁又恐懼,可是連求救聲也發不出來,只能等着水滴落下,再等着天光大亮。白日裏,太醫給他做鍼灸,我也幫忙了,但其實我哪裏會這手藝了。」
我安靜地聽完聽完,說:「辛苦殿下。」
慕容淵斂笑,平靜道:「這便是所有,你想聽別的,也都沒有了。」
「多謝殿下信我。」
慕容淵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匕首,模仿着我當初橫在頸邊的模樣:「明白我爲何信你了?」
我的語氣略有些不樂意:「殿下耳目真多。」
「無奈之舉。」
我問:「讓陛下恨你至深,也是無奈之舉嗎?」
慕容淵把匕首拋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恨我奪權,還是恨我用假身份耍他?奪權又如何,他纏綿病榻這十年,可有人敢從我手裏搶過玉璽和兵符,耍了又如何,要恨就恨。自從恨我之後,他也不鬧着去死了,精神都好了不少,禍害未除,誰捨得死阿。」
「殿下這盼頭,給得好奇怪。」
慕容淵緊盯着我:「倘若連個去恨的盼頭也沒有,我早死在雪林裏了,阿瑛也如此,他的處境何時好過,既未好過,哪怕瀕死了也得從地獄邊爬上來扭轉一切。」
「我瞧着,陛下從地獄爬上來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您。」
「奸宦不該死嗎?」慕容淵指着自己的面容說,「我現在是趙之恆。趙之恆就是ṱű̂₉混蛋一個,此人,此名就該被萬民唾罵,腐臭千年,尤不爲過!」
燭燈將燃盡,明明滅滅之間,我偶有能看清他發紅的眼眶的時候,可轉眼又沒了。
「沈宗,還差一齣戲。」
「什麼?」
慕容淵的眼睛裏閃爍着瘋狂的芒星:
「明君誅奸臣之日,就是聖譽至高之時。」

-9-
我怔了很久。
後來做了個多餘的提醒:「殿下,姝月還在。」
慕容淵開口時,語氣有些木然:「三歲那年,雖幸得阿瑛相護,可血濺到她身上的時候,受了刺激,昏過去後再醒過來,腦子裏全空了。無論是懷桑,還是我的真容,通通記不得了,這是我唯一遺憾的。
「月兒命數不好,當了我的孩子,以至招惹災禍無數。不過今後她會在西伽羅過得很好。」
轟隆地劈下一道雷響,把我們二人都嚇了一跳。
我說:「好像老天爺不這樣想。」
「你還是先顧着自己吧,」慕容淵撫着心口說,「你在這兒待這麼久,早傳到阿瑛那邊八百遍了。」
「煩請殿下賜教。」
「扎我一刀,現在。」
「殿下說的什麼瘋話?」
慕容淵說:「是與我勾結,還是深夜行刺,你選一個罪名。」
「後一個。」
慕容淵:「動手吧。」
「刺哪裏?」
慕容淵:「這兒,別歪了。」
「死不了吧?」
慕容淵:「又不是沒殺過人,我能不知道哪裏是要害嗎?」
「扎多深啊?」
慕容淵:「你自己看着來,明日阿瑛要派太醫來看我的,別太假。」
「扎深了危及您性命怎麼辦?」
「好啊沈宗,你弄死我慕容淵試試看。」
「這不是沒什麼經驗,以後就有了。」
「慢着,我還得叮囑件事,」慕容淵輕皺起眉,「以免Ŧû₇節外生枝,這次進宮面聖,不要招惹月兒。」
「如果她主動招我怎麼辦?」
慕容淵:「那你就受着。」
殿下您……
行。

-10-
我對朝堂的事,有些生厭。
厭惡瞭然真相後的裝聾作啞。
厭惡自保時的虛與委蛇。
更厭惡在慕容淵獲罪入獄時,因要顧及家族聲譽而生出的那不得已的避嫌。
如溺水一樣喘不過氣來。
直至那個髒兮兮的、哭痕與血跡都糅在臉上的姑娘出現在京城, 我才抓住水中浮木, 於深潭中出。
她用了一張又一張紙,反反覆覆地抄攥着同一段話。
我竊出一份。
上面的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也知道連起來讀意味着什麼。
可我還是轉身去了書局,買來厚厚的紙張,質地要重些的,這樣散下來會穩當些,即使掛在檐角, 被風輕輕一吹,便能吹下來, 落到人們手裏。
三日三夜的抄錄,不眠不休。
方能趕在刑期之前,放到她那兒。
詔告如雪花般飄落在京城那日, 我一直在找人。
拼了命地找那個一腔孤勇地遊走在城中高處的身影。
找了好久,才找到慕容姝月。
她摔下來,滿口鮮血。
我抱得很緊,她也往我懷裏鑽,直至再無縫隙。
「沈宗, 」她眼淚直流地喊我,「你可看見了?」
「我逐字逐字地讀過, 不僅我讀過,全城的人都讀過。」
我把她抱去醫館,可只是闔上眼睛一會,人就不見了。
我回到沈家,因此番加官晉爵, 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溢的。
只有我在敗興,與他們做了拜別。
「逆子!你要去哪?」
「去找人。從前你們不讓我靠近趙家的女兒, 可沒說不許與慕容家的女兒交好。」
向來嚴苛的父親竟也沉默了好一會,「我記得,慕容淵是有個女兒。」
「是, 與懷桑公主所生, 今十五歲。」
父親問:「你知道去哪裏找人?」
我也不知道慕容姝月去了哪裏。
所以背上行囊,一路詢問。
司南壞了又修, 修好又壞,反覆不知多少遍。
動身時, 尚且還是七月夏。
等我走到中原與西伽羅的邊界時,天上已飄起鵝毛細雪。
好冷。
有人抱一下,便不一樣了。
是吧, 慕容姝月。
她映入眼簾的時候,渾身裹在絨白的斗篷裏, 下巴微微藏進絨毛裏, 又戴着一頂精緻的小虎帽, 襯得那張臉還沒巴掌大,淺棕的瞳仁微微閃着柔光。
可看見我,晶亮的眼睛忽然便紅了, 委屈道:「西伽羅是我孃親的故土,所以也是我的家,但不是你的,你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帝城。」
我伸出手, 堅定而沉着地說:「你把我帶回你家,好不好?」
她的眼眸好像更亮了些,如琉璃。
一雙柔軟的小手迫不及待地落入我掌心的包裹中——
「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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