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難爲

作爲一個開國君主,我重生了。
重生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那就是,當皇帝不能太有道德。
不要試圖和戀愛腦講道理。
太子如果不聽話,那就換個聽話的。
屍山血海中打出來的天下,就不要委屈了自己。
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可讓天下人負我。

-1-
我重生了。
死後怨氣不散,靈魂在這皇城遊蕩了不知道多少年後,我竟然重生了。
看着御案上的摺子,我知道,自己重生在了乾泰五年。
王朝初興,百業待成。
一個新生且充滿朝氣的王朝在我手中締結。
滅世家驅北狄,安內攘外,沙場征伐數十年,一切都走上正軌了。
我的太子上了摺子,說他想要休了正妃,將側妃餘氏扶正。
回憶着前世死後看到的種種,我的心中戾氣橫生,馬鞭在手中摩挲生溫,止不住地殺念,想要活剮了這忘恩負義之廝。
大楚江山,二世而亡。
就爲了他所謂的,愛情?
老子爲他尋良師擇益友,爲他挑可爲臂膀之臣,將他視作江山繼承人。
結果這些在他心裏的分量都比不上他的愛情?真是戀愛腦晚期。
偏偏他還不是人家的正緣,頂多是真命天子出現前的備胎。
上趕着做別人愛情裏的邊角料,成全那側妃與其那蠻夷姦夫。
爲愛送江山的那種成全。

-2-
天殺的畜牲。
枉爲人子的東西,不忠不義,崽賣爺田不心疼,全然將我對他的期望拋諸腦後。
愛情是什麼?愛情是我與老妻少年情誼互相扶持,愛情是我與老妻互爲臂助生死共進,愛情是我同老妻討得一碗飯也要一人一半的情誼。
他那愛情?就是坨狗屎。
殺傷力還大。
那姦夫奪了我大楚江山,也只給了他一個侮辱性的承恩侯爵位,讓他活着被天下人唾棄。
老子都入土了還被人挖出來鞭屍。
還連累我大楚萬民都成了蠻夷口中的下等人。
殺之與牛馬同價。
都怪我,識人不清。
天可憐見,老天竟然給了我一個重生的機會。
那今生,我便要蕩平蠻夷。
也要讓那逆子,睜開他那狗眼瞧清楚了,沒有我給予的權勢加成,他那愛情,究竟又有幾分爲真。

-3-
算算時間,那側妃如今應該也才同那蠻夷搭上關係,二人你來我往勾搭成奸還要些時日。
沒關係,釣魚嘛,講究一個耐心,那蠻夷想要藉着太子側妃搞事,老子也可以順水推舟拋個毒餌噎死他及他那全池的魚。
一團火在我的心裏越燒越旺。
總覺得心裏還是窩火。
不如先在太子這裏收點子利息好了。
想到就做,當即招呼守在殿外的太監:「王恩,着人,把太子妃喊過來。」

-4-
我的龍椅,取崑山白玉雕琢而成,妝以金石異寶,上盤五爪金龍,端的是威武霸氣。
後來,被這逆子送人了。
呸!晦氣!!
我的御案,由上好的金絲楠木所造,雕異獸浮祥雲。
後來,狗男女在這上面翻雲覆雨。
嘔~噁心!
物理意義上的噁心。
王恩一個箭步衝進來,一邊伸手扶我,一邊着急地大喊:「宣御醫!」。
我擺擺手:「不必了,朕就是被噁心到了。」
「太子妃走到哪了?」
王恩倒了杯熱茶,握在手中確認了溫度才遞到我手邊:「鍾粹宮離乾清殿不算遠,想來就快到了。」
溫熱的茶水下肚,勉強止住了噁心的感覺,我指着殿內的龍椅御案:「把這桌椅……」
四下又掃了一眼,連屁股下的椅子都覺得膈應,我站起身:「算了,把這殿內的傢俱,全都換了吧,立刻!」
所以太子妃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進進出出搬着傢俱的宮人,以及自己的公爹,大馬金刀地坐在門欄上,手裏捏着鞭子,還在催促着宮人們:「快點兒搬,快點兒搬。」
御前大太監湊近了問換下來的東西該如何處置的時候。
皇帝眼皮子一抬:「燒掉,統統燒掉。」
還對着地面啐了一口:「晦氣!」
太子妃想着自己公爹一生勤儉,日常午膳至多不過三菜一湯,如今這麼大張旗鼓的燒龍椅御案,着實讓人摸不着頭腦。
不免心下惴惴。
「兒媳給父皇請安。」
「兒臣給父皇請安。」

-5-
抬眼一瞧,與太子妃同來的,竟然還有我的大女兒,榮昌長公主。
這麼早就在宮裏,想來昨晚應該沒回公主府。
想到她那駙馬,我心下一暗。
上輩子爲了保證太子的正統性以及對江山繼承的確定性,對其他皇子我多有打壓。以至於江山被送人後,那些窩囊廢竟然就那般聽之任之。
反倒是從小跟在我身邊的榮昌,暗地裏聯合忠勇之士,拉起了一支隊伍,想要殺了狗男女與逆子,復我大楚江山。
只是也很倒黴就是了,身ẗű̂ₒ邊出了內鬼,滿盤皆輸,身首異處。
想到女兒至死不忘復國,我不由得放緩了臉色,面有笑意,朝着榮昌招手:「來,上父皇這兒來,父皇許久未曾見你,看着我兒似乎都瘦了許多。」
榮昌自小隨我南征北戰,只是嫁人後纔有了些女子貞靜的模樣,骨子裏卻Ṫũₙ還是那個肆意的小女將。
走上前來,也不在乎乾淨與否,一屁股坐在了我身側的地上,抱着我的膝蓋:「明明前日裏家宴上才見過,爹爹忘啦。」
我揉揉她的腦袋:「家宴是家宴,私底下,你進宮了怎麼就不多來陪陪你爹爹,光知道找你嫂子?」
榮昌拍掉我的手:「知道啦。」
在我與榮昌打趣的間隙,我那大兒媳,太子妃,就那般站在那裏,不急不躁,直到看我眼神掃過去,才又屈膝一拜:「不知道父皇請兒媳前來,所爲何事?」
腳邊的摺子已經亂了,我翻了許久才翻ṱŭⁱ出太子的,伸手遞給她:「看看。」

-6-
榮昌也好奇地湊過去。
通篇累牘,太子妃卻還是很快就在其中抓住了太子所述中心。
霎時間雙手顫抖臉色煞白,身形幾乎不穩,卻還是跪伏下去:「兒媳知罪。」
榮昌撿起落在地上的摺子,一目三行地看下來,驚呼道:「哥哥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不成。」
又去扯太子妃:「嫂嫂何罪之有,嫂嫂嫁過來兩年,阿孃就去了,守孝三年何來子嗣,且嫂嫂沒有,難道那側妃就有了?」
「大家都沒有,那憑什麼要休這個抬那個,且三不出,嫂嫂一爲阿孃守過孝,二則嫁過來時哥哥還沒有被封爲太子,富貴不休貧賤妻。」
「說破天去,他也無理。」
太子妃依舊倔強跪着,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我長嘆一口氣。

-7-
太子妃乃是老妻親自爲那逆子所求,其父乃是陪我一同打江山的鄂國公,很小就認下了這個兒媳,又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多年,人品貴重,秀外慧中。
偏偏這樣好的兒媳,太子卻不喜歡。
早些年還有些尊重體面,等到出宮偶遇了那上不得檯面的側妃後,對着妻子,就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了。
前世他說休妻,我起初也不同意,但這逆子竟然鬧絕食。
他是我與老妻第一個孩兒,尤其是在乾泰二年老妻去世以後,我幾乎將對老妻所有的虧欠與懷念都移情到了他身上。
縱然心裏一不願意破壞老妻定下的姻緣,二不願傷及一起打天下老夥計們的心,再是不樂意毀了這樁姻緣。
逆子強求,我終究還是妥協了。
只是苦了太子妃。
出宮後便削髮爲尼了。
國破那日,一根白綾殉了國。
如今看她跪在那裏,只說請罪,卻脊背挺直。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起來吧,」示意王恩將人扶起,「榮昌說得對,你又何錯之有,太子荒唐,與你何干。」
「他自幼受教於名家大儒,所教先生人品學識俱是絕佳,依然鬧出今日這般的荒唐事情,只能說這逆子就是坨爛泥,如何扶都上不了牆。」
太子妃與榮昌震驚地抬頭看我。
這是我第一次否定太子。
「今日差你過來,也並非問罪,」我繼續說道,「你是老妻定下的,自然是好的,所以今日想要問問你,太子如此這般對你,你待如何?」

-8-
太子妃走時一臉恍惚,連禮數都忘了。
不止是她,一旁的榮昌,也是一臉今夕何夕的茫然。
「朕意欲廢儲,太子妃你若和離,我便封你爲我大楚公主,日後嫁娶隨心,若不願和離,先太子未亡人的這個身份,也無人敢看輕於你。」
莫說太子妃與榮昌,連王恩也是頻頻出錯。
這話裏的含義簡直讓人細思極恐,什麼叫意欲廢儲,什麼叫先太子未亡人。
廢儲還不夠,這是根本沒打算讓太子活了?
寵兒狂魔今日怎麼了?我爹(陛下)怕不是被妖怪附身了吧。
看榮昌還呆立在原地。
我輕笑一聲。
繼續從一旁雜亂的摺子裏隨機批閱。
武定侯私屯兵器?想造反?該殺!
吏部尚書任人唯親,嗯~五十多歲的人了,也早點入土吧!
浙都的轉運鹽使貪污五千兩,他孃的,五千兩買的糧食都夠悶死這王八蛋了,也該殺!
還細心地在摺子旁提供了指導意見:扒皮萱草,以儆效尤。
榮昌拍拍胸口,把心放回了胸腔。
還好還好,爹還是那個爹。
只是不寵兒了。

-9-
影衛來報說太子妃出了乾清殿直奔宮門外去。
問我要不要跟着,我擺擺手道不用。
該是太子妃回了孃家求援去了。
今日我所作所爲衝擊太大,我又兇名在外,她也怕一朝選錯禍及家人。
果然,我還在適應新換的龍椅,王恩就通稟說鄂國公求見。
鄂國公與我乃是同鄉,又一起征戰四方,爲人穩重且知進退,做親家是頂頂省心的人家。
入殿第一件事,同他那女兒一樣,伏地請罪。
我揉揉額角,第一次不太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想得太多。
看他嘴巴一張一合,滿口忠君孝廉,我實在覺得頭疼,慌忙止住他,直接挑明:「太子無德,東宮這艘船眼看着就要沉了,你早做打算吧。」
鄂國公再度跪伏,不敢言語。
也對,皇帝要廢太子,這般大的事情,說什麼都是錯。
「回去吧,」我打發道,「想好了選什麼,告知我一聲就好。」

-10-
等到鄂國公走遠,榮昌才從屏風後走出來,挽起袖子從王恩手裏接過研磨的活:「爹爹,你真不要大哥啦。」
我放下筆,問她:「你與你大哥一母同胞,你覺得你大哥能夠擔得起這太子之位嗎?」
「說實話。」
話題過於犀利。
榮昌吐吐舌頭:「爹爹莫坑我,榮昌只是個女子,怎敢妄議朝政。」
「你若在乎自己是個女子,早年怎麼就敢隨爹爹上戰場呢?」
「你也回去吧。」我接下她手中的磨條,「也別整天往宮裏跑了,逃避不是你的性子,你要記住。」
「這天下,是你爹爹打下來的天下,你是大楚的長公主,沒人能讓你受委屈。」
「什麼五望七姓的,老子打天下的時候他們淨縮着拖後腿了,天下平定了他們反而抖起來了。」
「你爹的拳頭夠硬,足夠給你撐腰。」
「爹爹。」榮昌眼眶泛紅,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去吧,」我拍拍她的後背,「那崔家小兒也非良配。」
前世出賣了榮昌。
「不用在乎別人說什麼,爹爹心裏,我家榮昌最棒。」

-11-
太子妃一家子還沒想好怎麼選。
第二日一早,太子就向我展示了他休了太子妃的心有多麼強烈。
早朝,有太子署臣當朝指責鄂國公府數條罪行。
什麼鬧事縱馬傷人,收受下屬賄賂,狎妓,家中私藏龍袍等等。
我都快氣笑了。
莫說鄂國公老婆是個河東獅他壓根就沒膽子狎妓,就說家中私藏龍袍一事,他家裏就兩個女兒,一個嫁與東宮一個嫁與其下屬。
他自己土都埋了半截身子的年紀了,龍袍給誰穿?
這主意應該是他那側妃的家弟替他想的吧。
老子給這逆子東宮配的,都是我大楚數一數二的能臣,他放着能臣幹吏不用,卻去親近小人。
看着站在階下的太子,面容間隱隱有些老妻的樣子,頭戴九珠冠,身着四爪蟒紋袍,長身玉立,面有驚異。
好似他也才頭一回聽說外家不法。
看來詩書禮儀沒進他肚子,倒是誆騙人的惺惺之態,無師自通了。
我站起身,直視那署臣:「郎官所說,可有實證。」
「確有實證!」
敢這麼說,那便是說明他們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僞證。
前世我最終能夠妥協,也有今日之因。
堂堂大楚太子,煌煌大道不走,使這般隱私手段。
昨日才下的火今日又在心頭燒起。
「好好好,」轉頭看向太子,「太子你怎麼說。」
太子都沒有意識到我平日裏都是喚他「琅兒」。
只見他微微將朝服下襬撩起,跪下道:「兒臣以爲,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東宮外家,更應做天下表率。」
說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表現得那叫一個剛正不阿。
我又看向東宮其餘署臣。
這些都是朕親自爲他挑的,半數朝臣盡在列。
「你們怎麼說?」

-12-
「太子大義,臣等跪伏。」
「臣等以爲此事疑點頗多,且東宮事關社稷安穩,需慎重處之。」
我看着階下的兩派署臣。
終究是權勢迷人眼。
東宮署臣,人品、學識、才幹皆是拔尖中的拔尖,頭籌中的頭籌。
如今,竟有如此多的人,指鹿爲馬,爲虎作倀。
「既然諸愛卿意見不一,那就着影衛指揮使毛柄徹查吧。」
太子臉色瞬變,驚呼道:「父皇!」
又覺有失體面,慌忙解釋道:「影衛職責乃是拱衛皇族,非謀逆大案不用,僅東宮外家枉法,何至於調動影衛,不如交由大理寺如何?若是父皇擔心大理寺不公,可由督察院協辦即可。」
我心下冷笑。
大理寺?督察院?
「東宮乃國儲,豈可等閒處之,鄂國公既是東宮外家,自然關乎社稷,必然要深挖徹查。」
「便交由毛柄查辦吧,既是特案大案,便予影衛刑獄、緝捕之權。」
看着跪在階下一身軟甲的少年,我撫須道:「毛指揮使,好好辦差,朕,等着你的答案。」
「臣領旨。」

-13-
「父皇……父皇……」
自散朝後,太子忙不迭地跟在我身後,看我大步流星並未有停下的意思,小跑着追上來。
ƭű̂⁴「父皇,兒臣還有話說。」
「朕不想聽。」
「兒臣……嗯?」太子猛地一愣。
平日裏父皇怎會這樣?難道不該停下腳步神態溫和地聽自己說完所有的委屈與不滿嗎?
抬眼看了眼我的神色,面目寒霜,眼露兇光。
一陣寒意突然從太子脊背上升起,對危險的直覺讓他選擇了閉嘴。
周遭氣壓低沉。
一路Ţü₄沉默着回到了乾清殿。
太子如同往常一樣,隨着父皇進入乾清殿,卻被攔在了門口。
「太子殿下,止步。」
看着攔住自己的王恩,太子一口老血哽在喉間:「你這老狗,莫不是不認識本殿下了不成。」
「太子殿下,止步!」王恩舉着的手並未放下,反而一字一句重複着方纔說過的話。
太子這才覺察出不對。
看着前方並未回頭的背影,心中好似突然籠上了一層陰影一般。
父皇怎麼了?
平日裏總是堆滿了笑容的王恩,如今也面容冷肅。
太子心裏打起了鼓。
回身跪在了殿門口:「兒臣求見父皇,望父皇恩准。」
王恩這才收回了手,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了一旁。
只是這一跪,便跪到了午後。

-14-
午後睡了一覺纔想起來那逆子還跪在殿外。
我不緊不慢地起身行至他身邊。
如今是看他哪兒哪兒都不入眼。
看他這般虛弱到馬上就要暈過去的樣子,哪裏像我的兒子了。
我的兒子,該是英姿勃發少年意氣的,就像榮昌那樣。
要不是對老妻的信任,真不知道這虛弱的文公子是不是抱錯了別人家的孩子。
看我出來,太子掙扎着想要起身,卻又體弱的半跌回去。
真是廢物中的廢物。
心裏陡生一股子鬱氣。
從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取了弓來,拉弓搭箭,衝着遠處的靶心,三箭齊發,一擊即中。
老子真是勇武不減當年。
太子才站起身,我抬了抬下巴:「去,給朕取回來。」
太子蹣跚地靠近靶心,我再度拉弦,箭矢定定地瞄準着他的後心。
「陛下!」王恩大驚失色。
太子回身望過來,竟也直接嚇得癱軟在地,驚恐得涕淚橫流:「父皇~」
一攤可疑的水跡在他身下蔓延開來。
嚇到了?
前世給你爹我下藥的時候怎麼沒怕?
「嗖!」
箭矢直直地插入他身前地下,尾羽仍有震顫。
我卻暢快不已。
看着還癱在地上的太子,搖頭道:「子不類父,豈不哀哉。」
太子猛然抬頭,神色驚惶。

-15-
自那以後,這宮裏的風便變了。
沒過幾日,鍾粹宮便傳來了消息,太子妃選擇了和離。
和離的旨意也很快送到過去,與和離旨意一道過去的,還有加封原太子妃,鄂國公之女爲大楚榮華公主的旨意。
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上能同意和離能說是不忍寒老臣之心,可那被和離之婦轉頭卻封了公主,這是明晃晃地將太子的臉踩在了地下。
「子不類父,豈不哀哉」。
早前還以爲是流言,如今想來,陛下是真的厭了太子?
可是爲什麼啊。
對啊,爲什麼啊?
太子病了,病了依然不忘上摺子,寫對陛下的孺慕,對逝去孃親的追思。
我捏着摺子的手已然泛白。
這逆子怎麼還敢跟我提他娘。
ṱŭ̀₉16
我與老妻少年夫妻,一度討飯爲生。
我們造反,我們征伐爲的是什麼?
爲的是自己體驗過飢餓便能使天下人都不再捱餓。
老妻便是天下大定後,依然沒有坐享勝利,反而是依舊賑濟撫卹,收撫傷兵,建養育所以供養流民遺孤。
老妻與我,政念同頻,尤國之良相。
他還敢跟我提她娘,她娘要是同我前世死後一樣留在世上再得重生機緣,怕是醒來第一件事也是活剮了他。
摩挲着老妻牌位上由我親自刻下的字跡,淚溼衣襟。
老妻啊,逆子不中用了,這江山我還能傳給誰啊。
正捏着帕子擦拭淚水,就見王恩哆哆嗦嗦地跑進來。
一張臉色慘白,指着殿外:「陛下~陛下~公主~」
「被鬼闖了不成!」我厲聲呵止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臣有罪,」王恩依舊哆嗦着,勉強着請了罪,「只是公主,太過駭人了。」
「公主又沒有生的雙頭四手,有何駭人的?」
我還想追問,就聽見殿外傳來榮昌的聲音:「兒臣特來向陛下請罪,兒臣死罪,求陛下賜死!」
好端端的,死什麼死,天又沒塌。
將老妻的牌位端正地放置在書案上,我疑惑地踏出殿門,就看到榮昌滿身血跡地跪在殿外。
「這是怎麼?誰傷你不成?」
「父皇,我殺人了!」

-17-
今日的天氣格外晴朗。
尤其是當我看到榮昌腳邊那個還在滴血的包袱的時候。
「起來吧,」我想要去扶,看着她周身血跡,有點嫌棄,還是算了,「不過是殺個駙馬而已,怕什麼,天塌下來老子頂得住。」
「父皇!」榮昌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等到跟着宮女去簡單收拾了一下,我才從榮昌嘴裏曉得了前因後果。
竟然還跟那太子側妃有關。
我只知前世駙馬會出賣榮昌,卻不知道早在更早的時候,駙馬竟然就勾搭上了那太子側妃。
兩人還是青梅竹馬。
幾日前太子雖然等到了和離詔書,卻沒有等到我同意他將那側妃餘氏扶正。
又被我嚇破了膽,不敢來見我,只敢上些摺子旁敲側擊。
太子妃又被封了公主。
一直都想要跟太子妃爭個高低的側妃心裏自是不快。
可是央求了太子半天,太子也沒個動靜。
氣惱之下,將主意打到了三姓出身的竹馬身上。
妄圖以三姓之力能夠影響朝堂。
說來可笑,當初駙馬不能撇開來自父母的阻撓、門第觀念等娶她,見她轉頭嫁與了太子,卻突如其來地萌生了「炙熱」的愛意。
入贅皇家做了駙馬後,更是懷念以往小青梅那帶着崇拜的愛意。
二人打着「友人」的情誼,私下裏書信往來不少。
此次青梅找上門,駙馬更是拍着胸脯承諾可以說動家中叔伯、故交上書請求駙馬立太子妃。
「只要太子心意不變,這太子妃之位,終究是你的。」
「其他的,我自會替你籌謀,想我崔家百年世家,在朝堂上還是有些影響力的。」

-18-
駙馬自從與榮昌成親後,一直都是禮貌疏離的。
捂了許久沒有焐熱的心,榮昌本打算再與駙馬推心置腹地談一番,若是不成和離便是。
結果便撞上了這一幕。
一時間心中火氣上湧。
榮昌未出嫁時便與太子妃交好,對餘側妃沒有什麼好印象,如今自己的夫君這麼爲不相干的女人籌謀,教她如何不氣。
偏偏屋裏的兩個人沒察覺被人聽了個全程。
餘側妃得了保證,一句「謝謝崔哥哥」說得婉轉動聽,人也柔媚地貼了上去。
榮昌與太子再不和也是一母同胞,眼瞅着哥哥的綠帽子就要戴上去了,心中的火氣更如同澆了一桶烈油,直燒得她眼眶猩紅。
一腳踢開門:「你們在幹什麼!」
驚得已經抱在一起的野鴛鴦飛快散開。
駙馬乾咳一聲,屏退了下人,又裝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榮昌莫鬧,我與餘側妃乃是朋友,今日餘側妃上門,乃是商討正事,你莫要出去胡說,也管好公主府下人的嘴。」
朋友?抱在一起的朋友?正事?給自己哥哥戴綠帽子的正事?
望着駙馬那張過往覺得清俊好看的臉,榮昌覺得腦中有根名爲「理智」的絃斷了。
偏偏駙馬還在那裏喋喋不休,攬着受驚的餘側妃輕聲安慰。
榮昌一時血湧上頭,拔出腰間短劍,指着駙馬:「你將你方纔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駙馬依舊覺得榮昌是在裝腔作勢,還兀自指責榮昌提刀舞劍毫無女子貞順的模樣。
「父皇,」榮昌雙手捧着茶杯,哭得可憐又無助,「兒臣真是一時昏了頭,等到清醒過來,駙馬已經嚥氣了。」
「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向父皇請罪,一切罪責,兒臣一力承擔,絕不讓父皇爲難。」
「來人,」我喚了外間的侍衛進來,「把這人頭,連同駙馬的身子,給崔府送去,並將公主方纔所講,一字不落地傳給崔家,人家兒郎死在了咱們公主府,問問崔家,想要公主如何贖罪。」

-19-
囑咐人將榮昌送到如今公主府還沒建好,依舊居住在宮裏的榮華公主處。
我繼續窩回榻上,抱着老妻的排位。
「老妻啊,榮昌這孩子大了啊,如今竟然跟朕藏心思,有什麼不能直接說呀,這麼拐彎抹角地試探她爹,何必呢?」
「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咱們榮昌什麼時候又是那等莽撞不顧後果的人了?」
「把駙馬宰了,卻記得將餘側妃給他哥送回去,她那哪裏是莽撞啊,分明是給自己留了後路。」
「餘側妃死了,以他哥如今對餘側妃的熱乎程度,難保不牽扯她,倒是活着,反而欠了她這個替哥哥殺了姦夫的好妹妹一個人情。」
「哭着來找朕,看似是請罪,實則是來試探的,試探朕對她的寬容度,試探朕對五望七姓的態度。」
「唉~」我又長舒了一口氣,好似重生後,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前世朕一味偏袒太子,榮昌也樂得做個糊塗的好妹妹好女兒,今生朕厭棄了太子,倒是讓咱們女兒生出來些小心思。」
宮室偌大,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老妻啊,太子無用,榮昌倒是有手段有腦子。」
「只是能走到哪一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20-
影衛回報的時候,我叫了榮昌一道來聽。
崔家當家夫人看到駙馬屍身的時候,承受不住暈了過去,崔家主悲痛之下還能夠撐住。
只是聽完了侍衛的講述,悲痛就成了恐慌。
豆大的汗粒順着臉頰滑落。
私會太子側妃,妄圖給太子戴綠帽,這可是抄家的大罪。
更不要提他說的那些悖逆之言。
便是陛下說了可以讓公主贖罪,難道崔家就真的敢讓公主贖罪了?公主殺人贖罪,那崔家子穢亂宮闈,妄圖左右朝政又該當何罪。
當機立斷做出一個棄車保帥的決定:「我崔家對大楚忠心不二,卻不想生出這等不忠不孝之輩,真乃家門不幸,今公主大義,替我崔家除此禍根,崔家上下感公主大恩。」
「至於這悖逆之輩,自然不配做崔家之人,入崔家之墳。」
苦主都不追究了,此事自然在榮昌這裏,就此作罷了。
只是崔家當家夫人,剛剛醒過來,就聽說自家兒子被逐出家譜,成了孤魂野鬼了,崔家甚至連好生安葬都不敢,只得一卷草蓆,幾捧黃土了事。
崔夫人生生氣得吐血。
可再氣也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
早前皇帝願意捧着這些百年世家的時候,世家尚且有些拿喬,可是如今皇帝大剌剌地將駙馬的屍身送過來。
撕開溫情的面具,讓他們再次憶起了如今坐在龍椅上那個笑眯眯的陛下,一直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屠。
君不見,每個州府縣衙門口都有一個皮場廟。
扒皮萱草是基操,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更是想想都汗毛倒立。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皇上惹不起又不敢恨,只能將仇怨轉移到另一個罪魁禍首餘側妃身上。
不是想當太子妃嗎?
想也別想。

-21-
不同於鄂國公府的謹言慎行,餘側妃的家人可謂是篩子一般四處漏風。
很快就被人抓到了把柄。
餘家許是得了太子的承諾,早早地便擺起了皇親國戚的譜,招搖過市,好不得意。
日前餘家大兒看中了光祿寺卿申家的閨女,想要聘爲長媳。
先不說餘家原只是欽天監的九品司晨,攀上太子才高升做了個六品監副,這樣的家室,在京城裏壓根兒濺不起任何水花。
就說餘家大兒的性情,整日裏走馬遊街,狎妓鬥狠,也斷無法入光祿寺卿家的眼。
家世上差着鴻溝,性情又拿不出手,自然是求娶被拒。
可這餘家大兒被拒後心生惡念,竟然趁着申家閨女外出上香的時候,將人劫走在外拘了一夜。
爲保家族其他女兒清譽,第二日被尋回後申家姑娘就要削髮出家。
自家女兒受此災禍,申家也沒打算忍着,是預備着要將餘家告上公堂的。
偏偏這麼一件孰是孰非一目瞭然的官司,餘側妃卻要橫插一腳,親自上申家爲自己弟弟開脫。
先說自己弟弟是真心愛慕申家女,一時「鬼迷心竅」,「情有可原」。
又說申家父母動輒送自己女兒出家,是「封建父權」,「泯滅人性」。
申家夫妻氣得仰倒,揮着掃帚想要將這無恥姐弟掃地出門。
餘側妃卻搬出了太子,揚言太子妃非自己莫屬,日後自己弟弟前途可期,勸申家夫妻二人適可而止。
還拿出了太子信物。
彼時太子依舊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物,未來皇朝的繼承人,一個從三品的光祿寺卿,如何敢拒絕。
局面一時僵持,只留申家夫妻二人面色青白與餘家姐弟洋洋得意。
眼瞅着自己爹孃被餘家姐弟逼迫至此,餘家女兒只得出面,咬牙應了這門親事。
崔家,便以此事,發難餘家。
有個枉法的弟弟,餘側妃又怎麼夠格做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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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望七姓,在朝中尤以文臣,多故交姻親。
用來彈劾餘家這樣的小官,實在是大材小用。
可彈劾的摺子實在是多了些。
除了與崔家相交之人,竟還有許多無甚干係的人,也跟着彈劾餘家。
僅一個六品官員,彈劾的角度,「目無法紀」是輕的,「王朝蠹蟲」是開胃菜,「縱女霍亂綱紀」纔是正餐。
是啊,太子的位置搖搖欲墜,想要及時下船的人,自然也要藉着餘家之事,表明自己的立場。
將摺子交於王恩,着大理寺秉公辦理。
擄掠民女,杖一百,流三千里。
心愛女人的弟弟犯了事,太子坐不住,還是露了面。
跪在乾清殿外,求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寬恕餘家。
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他,只使了人問他。
「是什麼情分?」
「若是餘家,那麼餘家於國無寸功。」
「若論朕與太子的情分。」
「朕自問於太子爲父爲君從無疏漏,太子又是如何回報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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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位既已搖搖欲墜。
我以爲太子至少能約束餘家。
沒承想我還是對他期望太高。
餘家大兒流放途中被人劫走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獵場同榮昌圍獵。
兵士們催鼓擊盾,將一隻老虎以緩慢縮短包圍圈的方式向中心圍攏。
那老虎左肩一支箭矢入骨極深,正是我的手筆。
困獸猶鬥,虎威猶在,虎嘯處馬驚人懼。
諸皇子恨不能身前堆上萬千兵馬,能徹底隔絕此番境遇。
只有榮昌,勒緊了繮繩,面不改色。
那老虎肩頭的血已經滴了一攤,左腿已然無力,若再不突圍,此番必葬身於此。
四望之下,刀戟重重。
「吼~」聲厲嘯,對着榮昌處撲了過去。
「公主!」
「公主!」
衆人驚呼之中,卻見榮昌身子一翻,整個人藏於馬下,手中長刀斜着劃出一刀,又狠又準,利刃之下,直直在那老虎半邊身上留下一道刻骨的傷痕。
待那老虎落地不支之時,又是一個極快的翻身,自半空中掠下,長刀斬下,直接將那大蟲釘在了地上。
四下噤然。
不知誰喊了一聲:「好。」
緊接着便是山呼海嘯的:「公主威武!」
老虎抽搐着嚥了氣。
利刃回鞘,榮昌笑得張揚又明快:「可惜了,虎皮破了,不能給爹爹做褥子了。」
「但是做雙護膝總還是富餘的。」
正午的陽光耀眼的我微眯着眼:「榮昌,可有興趣,再陪爹爹圍獵一局。」
「若是做得好,爹爹絕對給你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榮昌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爹爹所願ŧŭ̀₉,榮昌必竭力以至。」

-24-
劫走餘家大兒的人,正是那餘側妃的姦夫。
北狄太子。
北狄早年間被我趕到了漠北,眼見暴力掠奪的路子走不通,竟然也學着一些子陰詭之人耍見不得人的手段。
大楚男兒皆知當年北狄在我手下是如何抱頭鼠竄的,是以只要是有點腦子的,都不會跟着賣國。
世家貴女也多知什麼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只有餘側妃這個頗得太子寵愛的側妃,傻傻地鑽入了人家的套子。
這些時日,與那北狄太子你儂我儂打得火熱。
眼見着太子救不了自家哥哥,就轉頭找了自己的情郎,半道劫走了那貨。
我喜滋滋地將那虎皮護膝套在膝蓋上,站起來,走幾步。
很是舒服。
「榮昌如今在哪裏?」
北狄逃入漠北後,仗着地形優勢以及他們對沙漠草原的瞭解,這麼多年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如今有了劫走餘家大兒這支部隊的帶路,大好機緣,自是要抓在手中。
毛柄拱手道:「公主一路帶兵追在那夥子人身後,已經出了關口了,想必不出半月,便能摸清北狄老巢。」
我滿意點頭,榮昌果然是把圍獵的好手。
北狄太子帶入京城的人都融入了劫走餘家大兒的隊伍之中,就留了他一個光桿司令在這京城,毛柄又請旨前往捉拿。
「不急,」我捏着手中的卷宗,「鄂國公之案所涉卷宗,可有遺漏?」
毛柄垂頭:「皆在此處。」
「那就拿給太子吧。」看着毛柄疑惑的眼神,我揉揉眉心,「若是太子問起來,你就問他,誣陷朝臣,且是鄂國公這般功勳卓著,勞苦功高的老臣,該當何罪。」
「至於北狄太子,不急,暗裏別丟了就行。」
等到毛柄退了出去,我再度撫上老妻的排位:「老妻啊,咱這兒子是真的徹底廢了,想必你該是不介意我早些送他下來在你身邊盡孝的,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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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貴神速。
纔將將入冬,就傳來消息說榮昌已經滅了北狄預備南下劫掠的先頭部隊。
隔兩日又有消息,榮昌直接帶兵殺入了北狄王庭。
朝堂上我撫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閨女,有老子當年的樣子。」
只是這樣的好心情每每都會在下朝後被跪在乾清殿的太子破壞。
晦氣是真晦氣。
自從那日我命人將卷宗送過去後,他就時常來我這裏跪着。
身子還病殃殃的,時不時就暈過去。
搞得好像我這個君父多麼十惡不赦一樣的。
我要是靠近了,他還抱着我的腿痛哭,只說自己錯了,求我寬恕。
委實懦弱無能太多。
前世好大兒的濾鏡沒了,現在我是真的看他一眼都覺得厭煩。
要能力沒能力,要識人不會識人,要手段更是被別人耍得團團轉。
踢開他扒過來的身子,我厭惡地甩甩沾了他涕淚的袖子:「有這工夫,不如回宮去看看你那好側妃,想想你今時今日,所求爲何,又爲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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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去了。
聽說太子和側妃吵架了。
聽說太子將餘側妃禁足了。
聽說餘家被一擼到底了。
好歹當了這麼些年的太子,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即將被廢,處理個餘家,也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又聽說餘側妃心灰意冷逃出了宮去,揚言要與太子和離。
太子又顛顛兒地追了上去,兩人你來我往虐戀在那玩兒虐戀情深。
「……」
我祝他成功吧。
只要他不再來乾清殿跪,對於我,每天就都是好心情。
朝堂上大家也習慣了沒有太子。
不時有下面冒頭的皇子想要跳脫一下,試試我的態度。
只是……
二皇子愚笨太過,至今還背不全論語,淘汰。
三皇子情緒不穩定,恐有昏君之相,不行。
四皇子整日裏就知道守着書本,能力也不行……
還是榮昌更得朕心。
摸着虎皮護膝。
榮昌啊,你什麼時候回來啊,爹爹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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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榮昌從北狄帶着大批俘虜班師回朝的時候,積雪已經化了。
此番征伐,我朝大勝。
連北狄皇室,也在此次的俘虜之中。
我親自前往城外迎接。
數月不țũ̂⁹見,榮昌黑了,瘦了,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榮昌不辱聖命,請父皇檢閱。」
左側臉頰一道寸許的疤痕,讓她看上去英氣中還夾雜着些許戾氣。
沙場沁潤,刀口舔血應是如此。
我伸手扶起她,四下裏端詳:「我兒辛苦了。」
我是騎馬來的,榮昌與我並騎入城。
她推說於禮不合。
我眉毛一豎:「你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
榮昌苦笑道:「父皇可知,女兒若是今日與父皇並騎,明日文武百官該如何說?」
是啊,太子尚不能與帝王並騎,何況一個公主。
「那榮昌可甘心只做一個公主?」
我含笑看向榮昌:「若是甘心,父皇自不會逼你,若是想要爭取什麼,父皇要告訴你,我不會阻攔於你,我與你娘感情甚篤,沒有你娘,也不會有我今日。你娘什麼性子你也清楚,柔順貞靜從不與你娘沾邊。」
「這世間不缺那樣的女子,也不缺那樣的公主,天下非男人之天下,也非女人之天下,而是天下所有人的天下。」
「今日你能爲百姓平定北狄,他日,父皇期待你能爲這天下,做得更多。」
榮昌神色動容,眼眶漸紅,趕在眼淚自眼眶落下前用袖子將眼淚擦去,翻身上馬:「兒臣必不負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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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皇帝並騎。
第二日,更是在朝堂上,見到了公主一身朝服站在原屬於太子的位置上。
朝野震動,彈劾聲不斷。
皇上聽了,也只是聽了。
有人當着公主的面,嘲諷公主無德,牝雞司晨。
公主也聽了,也只是聽了。
不承認不反駁。
不辯解不爭論。
又有聲音說:「公主平定北狄,功勳卓著,只不過上個朝而已,又沒有做什麼,追着責難,是不是太過了?」
酸腐之人跳起腳指責此人丟了男兒氣節,竟然甘心站在女人身後。
公主聽見了,往後瞧了一眼,行至一側,伸手有請:「大人若是不甘心,不如這個位置讓給你?」
榮昌所站,原是太子之位。
那說話的人一口氣憋得臉部通紅,也只能跪下:「臣未有不臣之心,望陛下明察。」
榮昌發笑:「讀書人不是常言事在是非,公無遠近嗎?既無遠近,何論男女,北上伐狄我做的,如今朝堂卻進不得?」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這也是聖人之道?」
一番言語,直懟得那人垂下頭去。
眼見着朝堂上紛亂漸消了,又有人請奏該如何處理擄回來的那些俘虜。
「即是公主所虜,便交由公主決斷即可。」
榮昌打仗有兩把刷子,可是政務處理,卻不知如何。
此番,全當考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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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貴族皆斬首。
餘者部分精銳打散編入軍中,其餘則散於各地分田做民。
又是一輪彈劾,皆言公主殺心太重,對待俘虜,應予以優待,方顯我大楚風範。
此言一出,附從者衆。
既是反對公主處置之法,也是側面對女人立於朝堂的抗議。
想起前世北狄如何對待我中原百姓的,我氣血上湧,恨不能抄起大刀砍了說這些話的官員。
反倒是榮昌拍着背爲我順氣:「父皇何必同庸人置氣,附從者多又如何,女兒也不是泥捏的,治他們的法子還是有的。」
看榮昌自信滿滿,我暫且將心放回肚子,卻還是囑咐道:「別忘了這天下是你爹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後來纔有了這些人能夠安穩立於朝堂大放厥詞,若是實在不聽話,換一批便是。」
榮昌好笑:「一大把年紀了還整日裏喊打喊殺的。」
「您就瞧好吧,看我怎麼治他們。」

-30-
只是還沒等榮昌治這些酸腐之人,王恩又哆哆嗦嗦地進來通報。
太子被劫走了。
嗯?
太子?
自從太子離宮後,除了吩咐毛柄盯着以外,我就徹底將這逆子拋在了腦後,如今聽說他被劫持,我一時還沒轉過彎來。
召來毛柄,才得知是那個光桿司令的北狄太子,劫持了逆子。
餘家人從旁協助。
嗯……挺難評的。
聽說第一日使人前往京兆府衙門傳話的時候,還被衙役當作騙子打了。
第二日拿了太子的令牌,京兆府尹才當了真。
當下便嚇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被劫,何等大事。
也不敢藏着,當下騎馬入宮通報來了。
我問毛柄:「太子是自願還是被迫。」
毛柄臉色複雜:「秉陛下,太子乃是自願。」
「餘氏與那北狄太子情深義重,太子決意成全此二人。」
「待得到贖金後,也願以自身安危做籌,護送餘家與此二人前往西域生活。」
我的沉默震耳欲聾。
良久才擺擺手:「算了吧,他既然這般捨己爲人, 那朕豈有不成全之理。」
「就把這三人葬在一起吧,別讓他去打擾他娘了。」
「就當養大了個胎盤好了。」

-31-
榮昌公主滅了北狄,大楚百姓無不讚揚公主功勳。
早年北狄中原作亂的時候, 所過之處多是屠村屠鎮。
甚至軍糧不夠了以人爲食也是有的。
便是被當今陛下趕到漠北後, 也常常南下劫掠。
如今公主將北狄連根拔起, 在街頭巷尾,公主已然是冠軍侯再世一般的人物。
卻有朝堂張貼告示。
言說朝中有某某, 某某官員奏請陛下榮養北狄皇室。
此公告一出, 那些主張榮養北狄皇室的官員,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人往門庭上潑糞。
隔兩日又傳出消息說太子爲北狄人所虜。
陛下不想受制於北狄, 大義拒絕了北狄所求。
太子爲北狄人所殺。
羣情激奮。
百姓甚至堵在那些官員的門口, 咒罵主張榮養北狄皇室的官員都是賣國賊子。
臭雞蛋,爛菜葉隔着院牆也要扔進去。
不得已, 這些官員只能請旨外調。
看着遞上來的摺子,榮昌有些小得意:「怎麼樣, 父皇,兒臣這招借力打力用的可入您眼?」
「有點子巧思,」我點頭,「可是治國單有巧思可不夠, 你要學的, 還很多呢。」
例如這些空缺,又該由誰填補。

-32-
太子被送回宮的時候還有口氣。
混亂中被北狄太子在胸口砍了好大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地流出,面如紙金, 眼看着進氣多出氣少了。
我還是去見了他。
看他躺在牀上, 眼中含淚看向我,聲音斷斷續續:「父皇……父皇……兒臣……」
其實小的時候我的太子還是很不錯的,會纏着我背書以求表揚,會在我班師回營時聽我講戰場上的故事。
也曾有愛姊妹, 操心榮昌。
那時候我與老妻無條件地愛着這個兒子, 榮昌也無條件地尊敬着這個哥哥。
只是無條件的愛, 終究還是沒有抵過他所求之情愛。
爲了這份愛, 他可以犧牲一切。
拋棄自己拋棄天下。
所以被天下拋棄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不知他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是抱歉還是繼續求我寬恕餘家之人。
只是嚥氣了,便萬事皆休吧。
一瞬間我又改變了主意:「將太子葬於京郊萬年寺吧。」
但願經文佛語能夠讓他下輩子清醒一點。
至於餘家與那北狄太子, 凌遲。

-33-
乾泰七年,帝改年號熙寧。
立榮昌公主爲皇太女,賜徐國公之孫爲駙。
熙寧三年, 皇太女誕下一對龍鳳胎,駙馬協同部分武將文臣起兵作亂, 爲陛下所平。
皇太女出月後,所有脅從作亂者,皆正法於菜市。
劊子手殺得刀口都捲了才依然未能將作亂者殺盡。
流放者更是衆多。
經此一案, 再無人對皇太女存有異議。
熙寧十二年, 帝禪位, 皇太女登基稱帝,改年號建元。
重生十數載,送走了戀愛腦的兒子。
爲大楚重新選了繼任之君。
也免我子民做下等人之命。
這一世, 所求皆成,想必再閉眼,也是有臉面去見我那老妻的。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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