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鳩佔之

敵軍圍城時,爲了鼓舞士氣,爹把我的幾個姐姐拿去犒勞三軍。
就要輪到我的時候,城破了,他棄城而逃,將我留在敵軍的鐵騎之下。
爲了活命,我裝成敵國公主,被帶回王宮,成了個金籠子裏的假鳳凰。
多年後,我爹前來投誠,我坐在龍椅上笑着對他說:「朕富有四海,什麼都不缺,只是沒見過人彘什麼模樣,甚爲遺憾。」
「既來投誠,何不拿出點誠意?」
「朕看你,倒是很適合做成人彘。」

-1-
我爹是鄭國邊陲的守備。
衛國敵軍圍城的時候,士氣低迷,爲了鼓舞士氣,他不惜將自己的女兒拿去犒勞三軍。
將士們感激涕零,個個發誓要追隨他。
沒人在乎那些女孩兒們,他們只在乎有沒有人供他們取樂。
爹也不在乎,因爲他有太多女兒了,我娘嫁給他兩年還生不出孩子,爹就納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姨娘給他生。
那幾個姨娘給他生了四個女兒,我娘才終於拼死生下了我。見我又是個女兒,他失望透頂,我娘就被這樣的失望壓垮了骨頭,就這麼死了。
他只有一個兒子,是新納的姨娘給他生的。
她很幸運,免了被爹轉手送人的命,不過也不怎麼好命,圍城時她想逃跑,爹第一個砍掉了她那顆俏麗的腦袋。
她的兒子坐在那兒,跟那顆死不瞑目的頭對視了一眼,嚇得哇地大哭出來,爹就一腳把它踢了出去。
那顆美人頭滾在草堆裏,依舊美得驚人,美得絕望。
又過了幾日,軍中士氣越發低迷,於是爹把我們姊妹五個關進了柴房裏,先抓了大姐到院裏去,又鎖了門,他那幾個強壯的副將一擁而上,抓住了她的手腳。
她尖叫了一聲,又被捂住了嘴,光天化日之下,她連哀嚎都出不了聲,像個牲口一樣被按在地上供人取用,之後淌着淚被帶了出去。
我們都不知道她被帶去哪裏,之後她也再未回來。
給我們送飯的嬤嬤不忍心,悄悄告訴我們:「大小姐不在了,唉,大小姐花一樣的女孩兒,怎麼受得了?趁那幫畜生不注意……一脖子撞到刀刃上,就這麼沒了。」
那嬤嬤當天便被爹割了舌頭,扔了出去。
接着是二姐,三姐,她們兩個從小性子軟弱,聽說大姐之死後都嚇壞了,偷聽到要輪到她們,二姐便摔碎了送進來的菜盤子,割了腕。
三姐則硬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都是在晚上,大家都睡了,沒人聽見。
她們用血在地上歪歪扭扭寫:對不住。
我知道她們爲什麼對不住,她們太怯懦了,怕極了被扒光衣服,被像頭年豬一樣毫無尊嚴地凌辱。
她們害怕那未知的命運,因爲她們雖然還不瞭解,就已經知道前面等着她們的都是磨難。
所以她們自我了斷。
但折磨不會停止,只會輪到其他人。
她們在爲自己的自私道歉。
四姐與三姐一母同胞,次日清晨見三姐的屍身都冷了,當即紅了眼眶,在兵卒進來抓人時,四姐抓起一塊碎瓷衝了上去,扎進了那個人的眼眶裏。
爹在把她扔給那羣畜生前挖了四姐的眼睛,他說這叫「以眼還眼」。
我想冷笑,男人受了點小傷就嚷嚷着以眼還眼,女人丟了命呢?誰還我們的命?
最後,要輪到我了。
二姐留下的瓷片一直在我袖子裏,即便它把我的胳膊劃得鮮血淋漓。
我想,四姐,你做得很好!但你的心太軟了,有人拿刀對準你的脖子,你怎能只對準他的眼睛。
我想,無論是誰,我先要了他的命,他才能要我的命!
但最後的刀沒落到我頭上。
城破了,我爹這爲了死守城池不惜把女兒煮給部下喫的人,卻沒有殉國的節氣。他收拾細軟,抱着他來之不易的兒子逃跑了。
我仍被鎖在柴房裏,聽大火焚燒一切的畢剝聲,我怨、恨、怒,獨獨沒有怕。我爬起來,用那塊碎瓷片割着門閂。
門閂是一根有我小臂粗的木棍,瓷片割破了我的手,卻只能在它上頭留下劃痕。
我不在乎,我要出去,既然已經沒人能要我的命,我爲什麼不活?
接着,門開了。

-2-
門是從外面被踢開的,我也因此摔倒在地。
一個人逆着光走進來,渾身血氣,舉着刀。
我蜷縮在地,驚慌地叫:「軍爺饒命!」
他當真放下了刀,環顧一週,發現只有我一個,哈哈一笑,就這麼將刀放下了。他走過來,帶着血腥味的大手伸向我的衣領,我害怕地往後縮,被他一把拽了出來。
他的笑跟抓着大姐的兵卒一模一樣,扯開了我的衣領往裏面摸。
摸完反而啐了一口:「黃毛丫頭,也就嚐個鮮了。」
我淌着淚,小聲問:「我若是讓你滿意了,你能不能不殺我?」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臉,指着襠下:「你把大爺伺候爽了,大爺不殺你,還要帶你去軍營裏過好日子。」說着脫下褲子,用力把我的頭按了下去。
我照做了,他抓着我頭髮的力氣放鬆下來。
我想他此刻心中一定十分爽快,男人蔘軍,莫不是十有八九都爲了有朝一日能這樣凌辱敵國的女人?而且他對我沒有戒備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能對ŧūₚ他有什麼威脅?
於是,在他最爽快的時候,我狠狠咬了下去,滿口腥臭的血。他慘叫着癱倒在地,我從他身邊逃離,撿起那把刀,狠狠插進了他的脖子裏。
他「嗬嗬」兩聲,手指抽搐兩下,徹底沒了動靜。
我滿臉滿嘴都是鮮血,模糊地瞧見我吐在血泊之中的東西,它不過跟扁豆夾一般粗細大小,輕而易舉就讓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丟了命。
那雙死人的眼睛凸出,死死看着我。
從前聽鄉間傳聞,橫死的人會記住殺他的人,日後變成厲鬼回來索命。所以我又對他笑了笑。
若是厲鬼真能回來報仇,爲什麼我爹殺了那麼多人,還安然無恙地活着?
我從來不怕這些,小時候奶媽子哄我們姊妹睡覺,愛講這些故事,總把姐姐們嚇得花容失色。我不光不怕,聽到荒唐的地方,還會拍着手笑出來。
彷彿從我一出生開始,我就不知道什麼是怕。
姐姐們怕的家法,我不怕;
姐姐們怕的規矩,我不怕。
她們個個長成溫婉守禮的小姐,只有我一個沒被規矩馴化,野蠻且毫無敬畏之心。
爹因此不喜歡我,因爲我不是他理想的女兒。他想要那種嫺靜沉默,不會反駁他的女兒,大姐是他最愛的女兒,她美麗又溫馴,從不反對他。
我卻是個刺頭,他不讓我讀書,我捱了多少打也要溜進書房,偷看他那些兵法、典籍。而且我從不會站着乖乖任他打。
所以他不理我,不愛我,厭憎我。
但他知道我最棘手,因此下鍋時反而把我放在最後一個。
這是何等諷刺的事啊,最討他喜歡的女兒第一個去死,他最恨的那個反而讓他束手無策。
我也想笑,我也哈哈大笑,想起來衛國人圍城之前,我與爹起了爭執,他扇了我一巴掌,讓我的臉腫了三天。大姐一邊給我上藥,一邊教我:「玉兒,過剛易折,有時你也得學會服軟。」
我非常感激大姐身體力行地教會了我軟和無害是什麼模樣,那個被我殺死的人也不冤枉,他教會了我該怎麼裝得軟和無害。

-3-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找進來的。
他來得實在不是時候,若不是他部下那殘缺的屍體正倒在我身邊,我還能對他故技重施。
我看着他抽出了刀,走向我。我知道,他要殺了我,因爲我殺了一個他的人,這也叫作「以眼還眼」。
那把刀雪亮無比,看起來被磨得十分鋒利,也許死於他的刀下,我能少受點罪。
但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小時候我生了天花,高熱不退。爹不想醫我,叫人把我扔到破廟裏,是大姐二姐找大夫去給我看病,她們還沒出過痘,怕死又怕醜,卻敢去照顧我。
被爹抓進柴房時,他一天只給我們一碟菜,兩碗飯,姐姐們一人只喫一小口,剩下的都給我。那些人進來抓人時,她們明知道凶多吉少,還是不約而同地把我護在身後。
我的命是她們給的,我怎能這麼死了?
忽然之間,我靈光一現,那把刀幾乎要落在我的脖子上時,我吼道:「你放肆!竟敢對本宮如此不敬!」
他的刀頓住了,我看着他挑了下眉,手腕翻轉,冰冷的刀貼着我的頸子,又到了我的下巴。他用刀尖挑起我的下巴看,不置可否:「本宮?」
我瞪着他,儘管我的手在袖中發抖,面上卻沒露怯:「本宮乃衛國六公主,六年前被鄭國奸細所擄,流落至此,不得脫身罷了!你也是衛國人,難道不知道,帶回本宮,可是大功一件!」
我在賭,我唯一的籌碼就是前兩年那些各國間的商隊在門前閒聊時聽來的風聞。
衛國有位備受寵愛的六公主,可惜小小年紀卻失蹤了。衛王心急如焚,滿天下尋女,哪怕這位六殿下已下落不明六年有餘,衛王還在廣發告示,只要尋回愛女,願給黃金千兩呢!
我當時聽了,只是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世上真有這樣的父親?爲了一個失蹤多年的女兒也要拿出黃金千兩?而我爹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把自己的女兒們當貨物,隨時就能出手轉賣。
憑什麼?憑什麼同爲人女兒,她價值千兩黃金,我和姐姐們卻如草芥?
不過現在,我十分感激她。若她能救我一命,待我成了公主,會記得爲她燒香祈福的。
我心中這樣想,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終於,他輕笑一聲,移開了刀,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你認得我嗎?」他問。
我的心沉了沉,故作鎮定:「本宮流落鄭國六年,縱使從前認得,現在也未必。」
他對我笑了:「我是薛圖南。」
我知道,他定是六公主相熟之人,但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少到我不知道究竟該以何種姿態面對他。
就是這短暫的猶豫讓他抓住了破綻,薛圖南一把扼住了我的脖頸,儘管他的聲音依舊柔和:「六殿下真不記得了?我可是你最親的表哥,縱使流落再久,也不該認不出吧。」
他的力氣很大,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死死扳着他的手,雙眼卻依舊盯着他,艱難地往外擠出幾個字:「表……表哥……我能、幫你。」
薛圖南立刻鬆開手,饒有興趣地看我癱倒在地,咳嗽不止。他問:「你能幫我什麼?我頗有家資,不需要什麼黃金千兩。而且也有戰功在身,也用不着鋌而走險,犯下欺君之罪。」
我無聲地笑了笑。這就是有得商量,否則他早就該殺了我,何必白費口舌?他想要我拿出更多價值,我低下頭,又輕咳了兩聲。
思緒飛轉中,我押了一項賭注。
我說:「但你肯定需要一個活着又能掌控的公主。加官晉爵,黃金千兩也比不上長久的好處,想必大人也不會嫌好處多吧?」
薛圖南沒有說話,我學着大姐的樣子蹙眉,可憐地抬眼:「我只要榮華富貴,旁的什麼都不要,我可以任你擺佈。」
這是一招險棋,把我的全部,我的整個人都賭給他。此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便已爲了求生爲自己套上了一副無形的枷鎖。
但我不會後悔,即便日後要過上一段屈居人下的日子,我也會想辦法翻身。無論如何,總不會比死了更差。
我要活,我要去衛國王宮,我要當那個金枝玉葉,一步一步往上攀,直到無人敢輕賤我。
終於,薛圖南笑了。他站了起來,拉起我,體貼地爲我整理了衣衫。
「殿下先請。」他對我躬身,掩不住脣邊的笑。
我揚起下頜,真像個不可一世的貴族般越過門檻。
此後,鄭國與我再無干系。薛圖南扶我上了馬車,在我身後,這個邊陲小鎮正熊熊燃燒,火光映紅天空,一切都將歸於塵土。

-4-
我們回到衛國,衛王並不如想象中的熱情。
失落多年的愛女被尋回,他竟沒有一絲喜悅。薛圖南將我梳洗一新帶到殿上,衛王只瞥了一眼,倒是王后板着臉道:「小六在外受苦了。只是王室血脈不可輕率,還是先驗明正身爲好。」
我立刻換了副悲憤不已的神情,彷彿真是個受盡委屈的女兒般質問:「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即便小六非你所生,也是你的女兒,女兒在外受了好多苦呀!母后絲毫不體諒便罷,竟還質疑?父王!母后莫非是想要小六死在外面嗎?那我不如就遂了她的意!」
衛王似是不耐,擺了擺手,輕描淡寫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
衛王后理也不理他,一個眼神,兩名神情冷肅的女官便走上前來。
二人在我面前側過身,道:「請隨奴婢來。」
我下意識掃了一眼衛王的反應,後者以手支額,臉上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厭煩。
薛圖南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我假意啜泣着跟在她們身後,走進一間小小的暗室中。
其中一人伸手向我的肩膀。
我連忙躲開,呵斥道:「放肆!你做什麼!」
那女官面色不改,道:「奴婢受娘娘之命,只是驗明正身,又不會害了殿下。」
我遲疑着鬆開手,任由她扒下我的衣領。
二人見了面前的景象,對視一眼。我低聲道:「本宮在外顛沛流離,受了許多傷,你們若不信,儘可向薛小將軍求證。」
我知道,她們在找的是真正的六公主身上那個桃花形狀的胎記,但那塊胎記,現在只是一塊醜陋的傷疤。
那塊皮是被我親自剜掉的。
胎記不好僞裝,傷疤卻好人爲,她們總不能因爲這個斷定我是假的。
她們連稱不敢,又爲我整理了衣裳,帶我走了出去。
衛王漫不經心地問道:「王后滿意了?」
王后抿了下脣,道:「臣妾也只是盡了爲後的本分。」
衛王輕嘖一聲,似乎不願與王后起爭執,隨意吩咐了兩句,便讓薛圖南帶着我離去了。
我與他走在宮道上,薛圖南忽而輕笑:「怕是讓你失望了,六殿下。」
他以爲我當真只圖富貴,見六公主不如傳聞中那般受寵,定然大失所望。
然而我一點也不失望。
若是她真的萬千榮寵,來往奉迎的人不知幾何,我要逐個費心應對,還不一定能爲自己遮掩。
這樣就很好。
一個只顧自己體面的父親,難道我還不熟悉這樣的人嗎?
我低下頭,掩住嘴角的弧度,佯作失落:「那……你能不能常來看我?我害怕……」
薛圖南反問道:「那時可沒見你怕過,現在倒膽小起來了?」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這讓他微微一愣,只能站在原地,聽我低聲哀求:「我只認得你一個,旁人都不熟悉。一個人在這裏,我害怕。求你常來看看我。」我不知道這對他是否奏效,來的路上我已打探過,他薛圖南纔是真正的貴胄,衛國大司馬之子,連衛王都是他的舅父。才十九歲,就已立下赫赫戰功。
實權、寵愛、家世一樣不缺,這樣的人才敢爲了好玩犯這樣的欺君之罪,所以我必須抓住他,至少現在,我得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我想,他對我多少有些新鮮勁,畢竟我是唯一一個全心全意依賴他的人。
我賭他拒絕不了。
這是爹最喜歡的那個姨娘說的,世上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把他當英雄?
果然,他最後拿開了我的手,卻點了點頭:「我過兩日再來看你。」

-5-
薛圖南倒是信守承諾,隔三岔五入宮求見,爲我帶來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當然,東西不值錢,值錢的是他透露出的消息。
我的「生母」雲妃,當年寵冠六宮,可惜生我時難產而死。
也許正是如此,衛王視我爲災禍,後宮妃嬪又因雲妃的緣故視我爲眼中釘。
我狀似不經意地問:「那母后呢?」
薛圖南嘴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王后自然是寬仁無比,一視同仁。」
對他說的話,我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我大概摸清了薛圖南是個怎樣的人。
他看似溫和有禮,實則狂妄又放肆。他出身太好,又文武雙全,從小就有人捧着他,所以他纔會放着好好的貴公子不當,要去領兵作戰。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於是便熱衷於找樂子。
薛圖南並不見得有多在意我,只是我與虎謀皮的勇氣讓他新奇,所以把我當一個消遣的小玩意兒。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告訴我或真或假的消息,令他感到有趣。
他並不在乎我是不是會暴露,如果暴露了,他只需要對衛王攤手,說一兩句「臣也是被矇蔽了」之類的話,衛王就會輕輕放過。
而我這個冒牌貨,必然下場悽慘。
因此我看似安穩,能依靠的卻也只有自己。
我並不害怕,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世界上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但我會在薛圖南面前裝得畏畏縮縮,他放過我一條命,我讓他找點樂子,似乎是十分公平的交易。
但有人看不慣。
衛國不只有一個公主,如今宮中最受寵愛的,是貴妃所出的七公主,她年紀與我相仿,性情跋扈,喜好錦衣華服,每每出行,大副儀仗隨身,光彩動人。
不過也怪不得她,人家畢竟有個爭氣又上進,還有運氣在身的好娘。
她看上了薛圖南。
這倒也不奇怪。她是最受寵的公主,薛圖南又是王都最最好的兒郎,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一個這麼好的,是個少女都要心動一番。
不過,七公主畢竟不是一般少女,她不僅堅信自己與薛圖南是天生一對,而且有權勢在手。
薛圖南越是對我示好,她越看不慣我。
她看不慣我,就要鼓動貴妃整治我。
貴妃倒也樂得給她女兒出氣,藉着教我規矩很是折騰了我幾天,抄書罰站撿佛豆,各種細碎的法子磨人且煩人。
王后並不出面制止,但也從不準人剋扣我。
是以除了貴妃的折磨,我的日子過得意外得不錯。
但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若是我真的樂意過這樣的生活,我只會過得越來越差。
一個困在深宮無寵的公主,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等那些位高權重的人玩膩了我,我就會永遠這樣默默無聞沉寂下去,喫得飽穿得暖,但此外一無所有。
我可不是爲了這個活着的。
薛圖南也發覺了,他笑着說:「你若願意,我就去找王上,求他賜婚。」
我知道他在說笑。且不說他是否真的對我情根深種,衛王也不會同意把一個不受重視的女兒嫁給他看重的外甥。
我看着他,從他那滿懷興味的眼神中明白,他覺得我只有兩條路走。
要麼接着聽他擺佈,我相信他有那個本事,可以讓公主之尊給他做妾。
要麼離他遠點,做個膽小怕事的透明人,平息七公主的嫉妒。
我低下頭,不去看他。
我生怕看見他勝券在握的表情會笑出來。
他還不知道,我找到了第三條路來走。

-6-
我沒有遠離薛圖南,反而變本加厲地與他見面,直到宮中風言風語,說我二人情投意合,不日或可成婚。
若是七公主頭腦再清醒一點,她就不會信這些流言,可她只是個被嫉妒衝昏了頭腦的小女孩。
於是,她就如我所想一般來找了我的麻煩。
我在水榭賞景時,七公主提着鞭子出現,俏臉氣得通紅,開口便罵:「賤人!」
我錯愕無比,柔柔地問:「七王妹,怎好惡語傷人呢?」
她卻不聽,疾步衝上來,揮起鞭子甩向我。我生生捱了一下,纔開始躲閃,邊驚惶失措喊道:「七王妹,我實在不知哪裏得罪了你!」
七公主瞥見我髮間的金簪,勃然大怒,揮鞭就打:「打扮得花枝招展給誰看?賤婢!我就知道你存心勾引圖南表哥!」
我忙道:「七王妹何出此言!薛小將軍不過是憐惜我才常來見我,我們二人並無旁人說的那般不堪!」
七公主紅了眼眶,口不擇言:「賤人!你還敢提圖南表哥!誰知道Ṱũₛ你在外面那幾年都和什麼人廝混過,回來居然還勾引得表哥如此對你!真是賤人生賤種,跟你娘一樣狐媚!」
她話音未落,接着又是幾鞭子揮過來。她怒氣上頭,毫無章法,我也不可能站着捱揍,左右躲閃時叫道:「來人,來人!」
七公主冷笑道:「這裏纔不會有人來,即便來了,也不會幫你這小賤人!本宮就算今日把你推進湖裏淹死,父王也不會說什麼……」
她話音未落,連廊上傳來一聲怒喝:「混賬!貴妃就是這樣教女兒的?!」
七公主嚇了一跳,手中的鞭子落了地。
衛王陰着臉,從湖對岸的小榭趕來,面若寒霜。
我跪伏在地,小聲啜泣。
衛王走到我面前,我感覺的到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背上,又落在我髮間的簪子上。
終於,他嘆了口氣,說:「小六,你起來。」
我默默起身,用衣袖輕輕揩了揩眼尾。
七公主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嬌蠻地跺了跺腳,道:「父王——」
她還沒開口,衛王又喝道:「你跪下!」
七公主渾身一顫,但還是不情不願跪了下去。
衛王又呵斥道:「貴妃給孤養的好女兒!一口一個賤人,你的教養又到哪裏去了?來人!送七公主回去,傳旨貴妃,好好教教她規矩。教不好七公主,她那個貴妃也不要做了!」
這懲罰來得又嚴重又突然,七公主被嚇得愣住,還沒來得及求情,就被內侍帶了出去。
她大抵還不知道一向待他縱容的父王爲何會如此憤怒,我卻知道。
今天是雲妃與衛王初遇,當年臨湖水榭一見,一眼萬年,衛王立刻就封了她昭儀之位,更是三年盛寵,連貴妃王后都要避其鋒芒。
可惜琉璃易碎,紅顏薄命。
不過每年這個時日,衛王都會來緬懷一下早逝的愛妃。
而我恰好知道一個御花園的巧宗——衛國建國之初,開國國君命工匠在兩個水榭間用了些手段,在其中一處說話,另一處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承認我在賭,我賭衛王雖然不喜歡我,卻也不樂意聽見自己曾經的白月光被侮辱。
我賭他會氣憤,會心軟。爲此,我戴上了那根當年他與雲妃定情的簪。
果然,他說:「你戴這簪……不錯。」
我溫順地垂着頭,說:「宮裏的嬤嬤說,這是母妃留給女兒的,也是母妃生前最喜歡的。女兒想念母妃,便忍不住戴上,好似母妃還在一般……」
衛王沉默不語。終於,他嘆息道:「今日的事,委屈你了。可想要什麼補償?儘可以提。」
我心中譏諷,抬起臉時卻滿面驚喜:「什麼都能提?」
衛王被我的反應逗笑了,神色也緩和下來:「孤乃國君,一言九鼎。」
我咬了咬脣,說道:「女兒希望父王應允,讓女兒去封地。」
衛王的臉色又冷了下來。
我可憐地看着他,低聲說:「女兒自知是不祥之身,不敢再待在宮中,唯恐衝撞了父王……還請父王應允女兒往封地去吧,女兒定日日爲父王祈福,爲衛國祈福。」
衛王微微眯了眯眼,語氣中帶着些試探:「你可知,圖南昨日曾向孤求娶你?你若肯下嫁於他,可爲如夫人。」
我神色更爲哀切:「父王明鑑,薛小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女兒自然仰慕他。但女兒乃是父王血脈,怎好與人做妾?薛小將軍芝蘭玉樹,七王妹與他纔是天作之合。」
衛王笑了笑:「你倒是大度。」
我恭順道:「七王妹不懂事,女兒是姐姐,自然要讓着她。」
衛王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孤要想想,你先走吧。」
我離開前,瞥到他還盯着我頭上的簪子出神。
兩日後,衛王擬旨,將衛國的華陰郡作爲我的封地,並賜我近衛百人,僕婢若干,黃金百兩,前往華陰郡「爲國祈福」。

-7-
我走那日,薛圖南追了上來。
他看起來衣衫有些凌亂,髮絲也並不像往常一絲不苟。
他咬着牙說:「衛靜姝,我倒是小瞧你了。」
我對他微微一笑,爲他整了整衣領,輕輕靠進他懷裏。
我低聲說:「你從未問過我的名字,我也不叫衛靜姝。」
薛圖南愣住了,他想說些什麼,我卻已經退開,由人服侍着登上馬車。他在我放下車簾前一刻擋住它,俯下身,輕聲問:「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我看向他:「也許下次再告訴你。」

-8-
華陰郡並不算富庶,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衛王就算暫時愧疚,也絕不會讓我佔太大便宜,頂多保我日後安穩度日,但這正是我想要的。
如今亂世,衛國雖大,還有鄭、楚兩國勢均力敵。各處更是紛爭不斷,佔一城便爲國,朝生夕死,卻個個都懷揣着逐鹿中原的心願,打得頭破血流。
華陰郡遠離王都,也並不太平,郡守如同虛設,反而是崔王兩家掌管兵馬財權。
現在我正需要錢,一百兩黃金可養不起善戰的兵馬。
崔王兩家同氣連枝,不許旁人來分他們的羹,所以我打算搶了。
華陰郡待了一年,我不是賞花觀景,就是施粥、拜佛,時不時同女眷聊些時興的首飾、衣物。還真像個心裏慈悲又天真的小公主。
他們本就對我沒什麼戒心,如此一來,反倒更賣我幾分好了,就這樣,我發現了他們兩家的嫌隙。
一開始只是閨中密話,王家小姐私下同我抱怨崔氏長輩刻薄,她那嫁到崔氏的姐姐日日以淚洗面。
後又是崔家小姐帶我去挑新上的釵時又不經意間說:「這是自家的鋪子,六殿下隨意挑就是。」
她沒注意到鋪子裏掌櫃賬房,甚至來往的小二露出的異樣神情。
我側過臉去,裝作是在端詳面前的首飾,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不用太久,王氏就會知道,崔氏公婆刻薄,苛待自己女兒,還侵佔了女兒的嫁妝。
如果再有人推波助瀾,這兩家看似緊密無間的聯盟,又將走向什麼結局?
我實在好奇,於是我找了個藉口,請兩家小姐來看了出戏。
戲中寫,城中有兩家富戶,一家只有女兒,一家只有男孩。於是兩家訂了娃娃親,讓兩個孩子成了婚。
婚後公婆卻嫌兒媳嬌氣,又生不出孩子,百般磋磨。
那好兒郎一味愚孝,心中對妻子也是不滿,納了七八房小妾。
夫妻二人已貌合神離,丈夫卻不肯和離,也不休妻,只因他們一家知道岳丈家財萬貫又沒有兒子,等着熬死了岳家,再喫他家絕戶。
幸好他岳丈也不是蠢瓜,早早回過味來,擺了一出鴻門宴,殺了那負心漢,爲女兒報了仇。
那出戏演到一半,我便慌忙叫停,對王小姐連連賠不是:「是本宮疏忽了,一心想着這是新出的戲,你們又愛這些,纔想叫你們來看個熱鬧,誰知……本宮這就去查是什麼人寫的戲本子,竟這樣編排!」
王家小姐臉色發青,僵硬地勾了勾嘴脣,佯作輕鬆:「六殿下不必如此,只是戲文罷了,做不得真的。」
崔家小姐也打圓場,假笑道:「王家妹妹說的是。六殿下,別讓停呀,接着演完,讓我看看那負心漢有什麼下場。」
我這才鬆了口氣,讓戲臺上咿咿呀呀唱了下去。
你們不讓停,才正合我的意。
臺上老生唱道:好個豺狼虎豹窩,喪盡天良人!欺我孤女無依嗎?叫你這小人知道!哪怕是蟲蟻,也會叮人吶!
我掃過那兩位小姐的臉,俱是凝重,不由無聲一笑。
但願你們知道回去該說什麼。

-9-
那之後,城中很是平靜,聽聞崔家公子爲愛妻遣散了幾名美妾,只留下了一個懷有身孕的。
王氏也是大把的銀子流水一樣送去,兩家頗爲和諧,看不出絲毫暗流湧動。
八月中王家老祖宗過壽,給崔氏、郡守還有我都下了帖子。
不料郡守老母患病,唯恐在席上過了病氣,只送了厚禮,人卻沒到。
我倒是興致勃勃前去,馬卻在半路受了驚,害我險些從馬車上摔下。
我的婢女當街怒斥那車伕:「虧你還是王家的人,怎麼毛手毛腳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軀,若出了什麼事,十個腦袋也不夠你砍!」
我忙道:「算了,算了。紅玉,你給小哥包上幾兩銀子,讓他回王家覆命,再叫人將本宮的壽禮送去就好。」
結果顯而易見,我用上晚膳時,城中大亂,郡守帶着官兵匆忙趕到,因有人報案,只說王府死了人。
我「心繫閨中密友」,忙叫人備車趕到,沒管郡守制止便闖了進去。
裏面簡直慘不忍睹呀,崔、王兩家的家主、嫡系死狀悽慘,連王家老太爺也被毒死了。
見這裏沒一個活口,我才放心又盡責地被嚇暈了過去。
等我悠悠轉醒,紅玉守在牀邊,將事情的始末娓娓道來。說是兩家到了席上,要等我去了開席,誰料我在鬧市上驚了馬?崔氏家僕向崔老爺提起,馬伕是王家派去的,崔老爺便變了神色。
他那備受寵愛的小女兒不久前可剛同他講過一齣戲,不得不防,今日也是見王家給郡守和公主都下了帖子,他纔敢來。結果郡守的母親染了風寒,公主又在來的路上出了事,前者可能是意外,後者明擺着是王家的手筆呀!眼見席上只剩崔王兩家的人,崔老爺先驚出了一身冷汗。
王家老爺笑眯眯的,卻怎麼看怎麼扎眼,但想到自己帶的人身上都藏了武器,一時間倒也沒那麼慌張了。
他先是定了定神,擺出一張笑臉打圓場:「既然公主殿下來不了,自然就要老太爺來開席。晚輩爲老太爺備了壇千年靈芝、百年人蔘釀的酒,望老太爺福壽綿長!」
王老太爺聽了,心裏自然高興,誰知他才喝了一口,便哽住了氣,倒了下去。
他身邊的丫頭尖叫道:「老太爺怎吐了黑血!老太爺被毒死了!」
頓時,堂中亂作一團。
王老爺悲憤交加,先叫罵道:「姓崔的!老夫是看在兩家是姻親,纔想着與你冰釋前嫌,你居然毒死我父親!」
崔老爺也叫道:「那酒絕無問題!不信的話,叫個郎中來驗驗!」
接着又有人發現,大門被拴上了。
不管是誰先拿出武器,這兩家長久積蓄的不滿立刻被引爆,好一場混戰。崔老爺帶那些人可不只是家丁,多的是訓練有素的府兵,奈何這是王家主場,雙方殺紅了眼,死傷遍地。終於有個受了傷的小廝想盡辦法逃了出來,跑到官府報了案。
紅玉講完,問我:「她在外面,殿下要見見嗎?」
她就是第一個叫「老太爺被毒死了」的丫頭。若沒有她,事情還要難辦許多。而若不是王老太爺一把年紀還色心不改,逼死了她的姐姐,她也就不會被我收買了。
因此嚴格來說,我確實什麼都沒幹,全是他們自掘墳墓。
我想了想:「給她錢,再送她走,別讓旁人瞧見她跟公主府有關係。」
紅玉出去一會兒,又折返,低聲道:「殿下,她不想走,她說她要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可我不想有人看見王氏的舊僕,在我身邊伺候。」
第二日,我府中多了個醜奴兒。

-10-
崔王兩家殘殺一場,兩家的勢力被狠狠削了不少。
崔家公子雖然沒隨崔老爺去祝壽,但他妻子聽聞王家近百口人死在崔氏手下,當天就拔下銀簪刺死了他,之後投繯自盡。如此一來,崔家的嫡系只剩下崔小姐和那侍妾腹中不知男女的孩兒。
王家更是慘淡,王老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也沒有兄弟姊妹,他的夫人見死了丈夫,絕望投湖。偌大的王家,居然只剩了王家小姐。
郡守難得硬氣,將崔王兩家還活着的人統統收押。說是如此駭人聽聞的案子,開國罕見,非得報給衛王不可。
我去獄中分別見了王小姐和崔小姐一面。
我問了她們兩個一樣的問題:「你想當家主,好好活着,還是想被父親連累,被判秋後處斬?」
她們都選了前一個。
那就好辦了。世家卻不服王的管治,個個以城主自居,衛王恐怕早就看不慣了,但他還是得忍,畢竟他把城交給世家更穩定些,他們也會往國庫中送錢。而且衛王是個喜歡穩定的人,他肯定不希望大肆打壓,鬧得滿城風雨;此外,他喜歡容易掌控的人,有時又很容易心軟。
所以在郡守給他寫了一封義正言辭,勸說他藉此時機嚴懲世家的奏摺時,我將一封家書加了進去。
信中我言辭懇切,一邊表露我的孺慕之情,一邊又希望他憐惜我那兩個可憐的、孤苦無依被父兄連累的小閨蜜。我寫道:她二人雖爲女子,卻頗有才識,且如今無依無靠,只能仰慕父王恩澤。若父王能免去死罪,二人定當約束崔、王兩家殘部,爲父王效力。
不出我所料,衛王果然更青睞我的意見。
他從郡守的奏摺中看出了野心,他可不想要另一個不受管制的傢伙。
比起把華陰郡交給他,不如交給我這個軟弱無害的女兒。
於是,與赦罪的聖旨一同到的,是貶謫郡守的旨意。
從此,華陰郡我說了算。

-11-
崔、王兩家的千金放出來後,我請她們來公主府小敘。
二人見面,氣氛尷尬冷硬,相互間一言不發,直到我入內。
王家千金多少有些沉不住氣,首先發問:「六殿下叫我們來,所爲何事?」
我知道,她心裏有怨。她不是蠢人,崔家的姑娘也不笨,她們兩個現在多少都回味過來一些,崔王兩家的慘劇估計是有我的手筆。只是我裝得太好了,我表現得太過於天真無辜,最重要的是,我似乎沒有那麼做的理由,所以她們一開始根本沒有懷疑。
我對她笑了笑,拍了拍手,醜奴兒捧着茶走了上來。她臉上有三道猙獰的刀疤,那張原本清麗可人的臉現在醜得驚人。
王千金愣了一下,而崔瑗卻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醜奴兒大大方方地行禮,聲音也嘶啞難聽:「婢子霜林,見過兩位家主。」
崔千金抿脣不語,拿走了面前的茶,只是一隻手微微顫抖。終於,她問:「六殿下究竟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
一開始,我只是想活下來。
活下來,找到那冷血無情的父親,殺了他,給我那幾個害怕極了還要擋在我前頭,結果白白死去的姐姐們報仇。
但慢慢的,我發現,世上何止他一個該死?
被逼死的女兒遠不止四個,做下惡事的更非只有一人。
紅玉是險些被她爹賣去青樓的,我賞識她那倔強的眼神,讓我想起了自己,於是買了她,她夜間趁她那酒鬼爹沉醉不醒,在家中放了一把火。
但城中的青樓依舊生意長青。
霜林和她的姐姐不是王家的家生子,她們籤的是活契,再做五年,她們就能攢夠錢爲自己贖身。她姐姐在外面還有個憨厚老實的未婚夫等她,但王老太爺瞧上了她,給了她爹五兩銀子,她爹就把她送上了老太爺的牀。
現在王老太爺死了,她姐姐也回不來了。
我又想起施粥時見過的人,在華陰郡,一個不夠富庶但好歹沒有戰亂的地方,居然那麼多衣不蔽體的人,那麼多食不果腹的乞丐,逃避天災人禍到這裏來的難民一茬茬聚來,彷彿一片牆根下的陰雲。
一個母親擠過來,哭喊着她的女兒快要餓死了,還沒等那碗粥到手裏,她懷裏的幼兒就沒了氣息;一個跛腳的老漢呆呆坐着,旁人說他十六歲應召入伍,如今將近八十了,家中已無一人。還有要被拖到青樓還她父兄賭債的少女,風雪中穿着單衣凍死在城牆下的人。與此同時,城中朱門繡戶,那世家正張燈結綵,他們的僕從尚在抱怨今日的大魚大肉不合胃口。
他們只當我施粥行善只是爲了一個仁善的名聲,沒人知道我給一雙雙骯髒的、瘦削的、傷痕累累的手裏放熱騰騰的粥碗時在想什麼。
我想,我要權勢。
我要無人能擺佈我,而我又能改變人們的權勢。
我要萬人之上,我要挺直脊背後再讓千千萬萬人都把脊背挺直。
最後,我輕聲說:「我要爲皇。」
那麼輕的一句話,在這小小的房間裏恍若驚雷炸響。我也不知爲何說得出那樣一句話,但立刻,我又笑了。
我說:「我欲成皇。你二人可願助我?」
我不怕她們不願。這兩個人有她們的野心,我看得出來。我看得出她們一個深恨父親寧願將家財交給親家,也不讓她染指;另一個分明頗有才華,卻被兄長打壓。這樣的女孩我太喜歡了,只消簡單爲她們清掃一點點的障礙,她們就能從縫隙中掙扎着長出來,從深埋的地底長成一棵參天的樹。
終於,她們兩個對視了一眼,向我行禮。
不是女子之間的福禮,是士人對主君那五體投地的大禮。
她們說:「崔瑗/王姝,願爲君效犬馬之勞。」

-12-
有了目標,就是時候行動起來了。
如今華陰郡外有兩個小國,一個附屬鄭國的梁國,一個是新興起的魏國。這兩個小國不敢隨便招惹衛國,於是私下紛爭不休。不過,小魏國佔下的兩座城正在黃河邊上,要知道,黃河決堤,必然菏澤千里,因此魏國國君急着要擴張領地,至少在暴雨來前吞掉梁國,這樣鄭國就算要來爲梁國撐腰,也會被洪水阻擋,爲他們留下喘息之機。
他的想法很聰明,不過,他也需要外援。
一封猶猶豫豫的求援信就這麼傳到了華陰郡,有這樣一封信,我自然願意出兵。
不過我沒有出兵的權力,也沒有那麼多人馬,所以我趁着剛跟衛王父女情深了一番,又給他寫了一封家書。
這一次,我選擇給梁國潑髒水,演了是一個被梁國國君羞辱又無能爲力,只能找親爹哭訴委屈,希望他爲自己出氣的窩囊可憐乖女兒。
衛王剛剪除兩個世家,心情正好,那梁國也不過是依附鄭國的小邦國,所以他樂意爲我出氣。
領兵前來的是我的熟人,薛圖南。
兩年不見,他徹底脫去我們初見時的少年模樣,身量更高了,眼中迸射的光芒令人有些不敢直視。
我卻與他對視,直到他下馬走上前來,同我見禮:「六殿下,許久不見了。」
我也對他甜甜一笑:「本宮在此,先祝薛將軍馬到功成。」
薛圖南被我噎了一下,不鹹不淡道:「六殿下還是好好想想,待我攻陷梁國後該如何款待我吧。」
言下之意:打完仗再收拾你。
我一點也不怕他秋後算賬,抓緊給魏國去了封信。
魏國國君聽聞衛軍要支援他,又驚又喜,但又滿懷疑慮。他清楚得很,自己勢單力薄,與衛國合作等同與虎謀皮。但他又不得不合作,否則在夏季結束之前,他那王朝美夢就會被衝散在黃河水裏。
那一仗,魏國大獲全勝,破了梁國兩座城,劍指王都。
梁國國君大驚,忙去信向鄭國求援,然而爲時已晚。
薛圖南帶兵搶了他們的糧草,求援的信還沒送到鄭國,梁國就覆滅了。
魏國國君砍掉了梁王的腦袋,佔了梁國王宮,之後倒是很守規矩地來找到薛圖南,姿態放得很低,願意年年上貢。
我告訴薛圖南,他有這樣的態度就好合作,因此讓王姝與崔瑗出面,帶上一批人,幫這個新魏國站穩腳跟,再將王家的商行開進魏國。
王姝初時不解:「這樣一來,魏國豈不要壯大?」
我抿脣一笑:「刀不鋒利,怎麼殺人呢?」
王姝一愣,立刻反應過來:「妙哉。」
薛圖南對此沒什麼意見。
我想,若是崔瑗和王姝是男兒,他可能就要阻撓一二,要麼乾脆不讓她們去,要麼把她們攥在自己手裏。
可惜她們不是男兒。
也幸好她們不是男兒。
我知道,崔王二人是有大才在的,而且成長得很快。不過除了我,似乎沒人把她們兩個當回事,她們的父兄不覺得女兒能成什麼氣候,薛圖南不看重她們,魏國的國君更是如此。
他壓根不在意女兒家的小把戲,也從不懷疑我這麼做的居心。
也正多虧這多方忽視,她們倆很快就在魏國立住了。崔瑗善識人,她最知道人們想要什麼;王姝善經算,也知道生意從什麼地方做起能賺到更多的錢。就這樣,在魏國國君不知不覺間,她們就隱隱攥住了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家的命脈——人才和經濟。而那國君還沉浸在吞併了梁國的喜悅中,尚未發覺。
魏國就這樣一日日壯大,吞了梁國,又吞了一個祁國。
崔瑗與王姝不動聲色地替我將勢力滲透得更遠。
而我也給衛王寫了信,我在信中說,魏國願意拱衛我國,並無半分不臣之心,奉上魏君的歲貢,衛王便不多說什麼了。
他最新的詔書傳來,很是誇讚了我蕙質蘭心,溫婉恭順,沒一個字是我愛聽的。包括他賞下來的珍寶玩物,綾羅綢緞,對我來說更是沒什麼價值。不過經王姝的手,能爲我換來糧草、軍備,因此我倒不怎麼牴觸它們。
衛王遲遲沒有派下新郡守,原因我也猜得出來一些。衛王捨不得讓自己的心腹過來管着一座不怎麼繁華的郡城,又怕不夠忠誠的人在這裏生出二心。正好有我這個貼心又柔順的好女兒看顧,出不了大亂子,就正是他想要的局面。
所以他樂意放權給我,但在我看來還不夠,一個華陰郡遠遠不夠,一點小小的權力也不夠。
我現在最想要的,是魏國的兩座城。
那兩座黃河邊的城,逼得魏國不得不北上的城。
魏王看那兩座城,不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我若明着要,他肯定心生疑竇。而且目前黃河年年氾濫,即便是要來,對我作用也不大。
於是,我讓崔瑗去辦了一件事。
我讓她去受過水災的地方,給我找治水的人才。
我告訴她:「此去必然艱險,喪命也不是不可能,你願意嗎?」
崔瑗目光灼灼:「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救的,就算爲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我又問:「你那麼聰明,恐怕也知道,若沒有我,你就還是高高在上的崔氏千金,即便如此,你也不怨?」
崔瑗笑了:「若只能在四四方方的一片天下高高在上,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帶着幾個護衛,向我道別,走進廣闊無垠的大地。

-13-
崔瑗一走就是大半年,這期間,華陰郡來了個不速之客。
七公主。
她只帶了幾個護衛,兩名宮婢,但囂張氣焰一點也沒改,足可見衛王確實很是疼愛這個女兒,儘管他一開始那麼生她的氣,不過幾天就能原諒。
甚至連她做出離宮出走,千里追情郎這等荒唐事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七公主一來,就把自己視爲公主府的主人,指揮着僕從將她看不順眼的東西統統扔了,又添置了許多奢華昂貴的擺設。
紅玉有些心疼,畢竟七公主扔的東西有不少都是她一手採辦。
七公主很是出了口惡氣後,驕橫宣佈:「將她也攆出去!本宮眼裏見不得髒東西。」
幾個僕從要上來推搡我,紅玉卻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照着頭一個動手的人的胳膊劈了下去。
她力氣大,一刀下去,刀口深可見骨。
在那人的慘叫聲中,她冷肅道:「誰敢對六殿下不敬,先問問我手上的刀子!」
七公主也被嚇住了,叫道:「還愣着幹什麼!把她們趕出去,趕出去!」
紅玉對她涼涼一瞥,我按住了她的肩,輕柔道:「罷了,七王妹不想見我,我走就是。紅玉,走吧。」
沒了公主府,我還有王府、崔府,世家百年底蘊,難道不比這草草修成的公主府住起來舒坦?
七公主不會真的以爲將我趕出去,我就會露宿街頭,給她看笑話?
紅玉沉默着跟在我身邊,我輕聲問:「今天怎麼生這麼大氣?」
她陰沉道:「主辱臣死,她敢羞辱我侍奉的主君,我便要爲你挺身而出。」
我忍不住笑了。
這就是爲什麼她明明是後來的,我卻如此看重她。
紅玉是唯一一個弄清楚我的定位的人。我不是她要伺候起居的尊貴公主,不是要她報答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主君。
她要侍奉我,追隨我,輔佐我,成就我,而不單單是爲我梳好看的髮髻,調美麗的胭脂。
她要爲我付出她的一切,而我也不會辜負她的忠誠。
霜林早已在崔府打點好了一切。
其實王府才更爲奢華,雕樑畫棟,恍若仙境。但霜林不希望我去住,她覺得王府橫死數百條人命,不大吉利。
我倒是不怎麼畏懼鬼神。
若真舉頭三尺有神明,爲何人們受苦的時候他們卻不施以援手?
若真有陰曹地府、凶神惡煞,他們活着的時候尚且是我的手下敗將,死了又能傷我分毫?
但霜林真的希望世上有鬼,她希望王府的大門永不敞開,裏面那些作惡多端、死相悽慘的鬼永遠徘徊在此不得超生。
我半開玩笑說:「你若真這麼在乎,本宮也去找個道士來做法,讓你那些仇人下十八層地獄?」
霜林眼前一亮:「殿下此話當真?」
我說:「假的。乖乖去鋪牀,少想這些神神鬼鬼。」
霜林可憐巴巴地鋪牀去了。

-14-
七公主見她刁難我的手段被輕鬆化解,心中好不生氣,更令她崩潰的是,即便她千里迢迢追着薛圖南而來,後者對她卻依舊不甚關注。
她製造街頭偶遇,薛圖南也只是客客氣氣的以禮相待。
她送的禮,薛圖南也不收。她的示好,被他裝傻充愣糊弄過去,甚至當了耳邊風。
簡直媚眼拋給瞎子看。
此外,薛圖南總來找我。一開始,我以爲他只是想拿我當擋箭牌。我可沒那麼多閒工夫應付一個嫉妒的少女。
然而被我拒絕了幾次後,他開始偷着找我了。
有一回是翻牆,好好的翩翩少年從牆頭探出頭,把在院中掃灑的紅玉嚇了一跳。
我聞聲出門,他正趴在牆上對我笑得無辜:「如此一來,表妹可安心與我會面了?」
我簡直無可奈何:「圖南表哥,你非得翻牆嗎?」
薛圖南坦蕩道:「省的有些小沒良心的總是誤會,懷疑我在禍水東引,避着不同我相見。」
此後,我就給他留了個後門。
這一系列狀況讓七公主妒火中燒,但她又奈何不了我。
誰讓我來得早呢?我在華陰郡兩年來頗有善名,又懲治了崔王兩家,從兩府抄沒的金銀財寶都被我大方分了,如今華陰郡上下沒有誰敢大庭廣衆之下說我壞話的。
七公主一開始不信邪,在酒樓裏聽說書的誇我「貌若天仙」「心地善良」,堪稱「菩薩降世」,差點氣壞了,拍案而起:「胡說八道,統統胡說八道!她衛靜姝就是個狐媚小人!你們這麼誇她,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壽!」
話音剛落,整個酒樓都安靜了下來,說書的更是死死盯着她,把她看得有些發毛。剛要喝斥,只聽一聲「丟你老母!」幾個茶杯從二樓擲了下來。
七公主靠着護衛迴護才逃離,據說跑出去的時候衣衫不整,十分狼狽,且有段時日沒敢出門。
我聽紅玉繪聲繪色地轉述當日情形,笑得不能自已。
真是壞人絞盡腦汁不如蠢人靈機一動,我甚至都懶得騰出功夫對付她,她就先把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
薛圖南走進來時,我堪堪停住笑聲,正在擦笑出來的眼淚。
他倒是一點也不見外,進來後便往我身邊一坐:「什麼好笑的事,讓表妹也笑這麼開心?」
我大大方方地說:「事情本身不好笑,但我在幸災樂禍。」
薛圖南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一笑,眼中彷彿聚起一汪春水,端是色如春曉之花,難怪七公主越發對他瘋魔。
我面不改色,反問道:「我是在幸災樂禍,圖南表哥又在笑什麼?」
薛圖南湊得更近,輕輕撫了一把我的臉:「表妹生得越發美貌,我見之心喜。怎麼,我不能笑嗎?」
有這樣的美男子誇讚,即便是我,也不能說內心全無波瀾。
人們說得對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我與薛圖南的初見不怎麼美好,一開始相處起來也有些摩擦,但我無法否認他那張臉很對我的胃口。
我假裝落寞道:「這話在我這裏說說就好,別讓七王妹聽到了,又該來找我麻煩了。」
薛圖南笑吟吟地說:「我倒看不出來她能給你找什麼麻煩,她那個腦子,哪兒玩得過你?」
我倒是不打算再在他面前裝傻,撇了撇嘴:「圖南表哥言重了,七王妹率性天真,也有率性天真的好處。不怪父王那樣寵愛,縱容她跑來找你。也不怪你喜歡,任由她在身邊打轉。」
薛圖南故意問道:「怎麼這樣的語氣?表妹喫醋了?」
我將臉一別,賭氣一般:「我哪有什麼資格喫醋,圖南表哥快別說了。」
薛圖南大笑出聲:「難得見你這樣,快讓我看看,真生氣了?」
我說:「沒有!」
薛圖南下了坐榻,輕巧繞過來往我面前湊:「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生氣了?是不是要哭了?」
我照着他的肩頭推了一把:「你真討厭!」
薛圖南笑得更加開懷,他親暱地在另一邊挨着我坐下,近到我們幾乎聽得見對方的心跳。
自然,還有他輕輕那句:「表妹,我真的都有點喜歡上你了。」
我微微一笑,心想:薛圖南,你也確實蠻討人喜歡。

-15-
一開始,魏國與我們相安無事,但魏王的胃口越來越大。他是草莽出身,沒讀過什麼兵法,也不懂什麼國策。他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只是一身猛勁,還有衛國的支持。
一開始,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尚且不敢挑釁衛國。
但隨着他的版圖一步步擴張,他幾乎真的以爲自己是個霸主了。
王姝送來的密信上說:魏王生怨。
理所應當,他若不生怨,我就要懷疑他身邊有能人了。一個山匪頭子走到這一步,着實不易,下一步,他就會想要擺脫衛國了。畢竟,沒有哪個霸主成就霸業的時候還被其他人鉗制。
這下我不光有七公主這個內憂,還有魏國那個外患。不解決一下問題,就要束手束腳了。
而且七公主也按捺不住了,她已經私自離宮兩個月之久,且不說華陰郡的一切都不如她在王宮享受,貴妃也在催促她快些回去,話裏話外又是威逼又是利誘,令她心煩不已。
她真的很想要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又實在放不下薛圖南這個香餑餑。終於,時節進入六月,她行動了。
公主府送來一封言辭懇切的請帖,請我過去賞荷。請帖上很是悔愧反省了一番,希望藉此機會與我冰釋前嫌。
紅玉一讀便說:「代筆。」
霜林也問:「去嗎?」
我一挑眉:「去,當然要去。兩年不見,我怎能不與姊妹團圓一番?」
賞月宴上,七公主的打扮一改從前珠光寶氣,轉而往清麗裏打扮,小臉略施粉黛,用了金蓮步搖、白玉釵環,接天清荷相襯,更美幾分。
連我也忍不住欣賞了一番。平心而論,七公主不張嘴,就這麼靜靜坐着的話,的的確確是個脫俗的美女,薛圖南那小子好豔福。
然而,當她的婢女把酒水灑在我身上時,我就不那麼覺得了。
好水靈的小美人兒,好粗劣無聊的套路。
於是,我真的去換了身衣服,回來時席上卻哭聲一片。
我疾步上前,喝道:「這是怎麼了?!」
七公主正伏在薛圖南身上哭個不停,後者口鼻中不斷湧出鮮血,已然意識不清。她見我來了,彷彿見了鬼一樣,一個「你」字還未出口,我就把她一把推開,厲聲道:「七王妹,瞧你做的好事!霜林!快來爲薛將軍看看!」
霜林連忙上前,當機立斷,抽出銀針刺了他幾處大穴,又跪在地上,爲薛圖南把脈。
許是有了主心骨,衆人也不再一味地吵鬧,只有七公主還呆呆坐在地上,時不時啜泣一聲。
霜林終於診完了脈,回稟道:「六殿下,薛將軍這是中毒了。所幸時間不久,婢子熬一服藥來讓他喝下,再休養一段時日,自然就能恢復如初。」
七公主尖叫道:「怎麼可能!是誰要毒害表哥!衛靜姝!是不是你!」
我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蠢貨!薛將軍若是有恙,魏國藉機進犯,我能有什麼好處?」
七公主捂着臉,連怒火都發不出,怔怔地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
薛圖南被抬進內室,霜林又餵了他一丸解毒的藥,待他情況穩定後回到我這裏,才又道:「六殿下……婢子有一發現,不知當不當……」
我說:「講!」
霜林瞥了七公主一眼,道:「婢子診出,薛將軍似乎服了暖情之物,與席上這道金玉良緣食性相沖,兩者成了毒,毒傷肺腑,以至於嘔血。」
七公主癱軟在地,喃喃道:「怎麼會……表哥、表哥……我不是有意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不懂?
七公主想同薛圖南生米煮成熟飯,逼他不得不娶;但她又深恨我,想借機毀我貞節,讓我嫁無可嫁。
本該是一箭雙鵰的大好局面,但卻出了岔子。
我痛心疾首道:「七王妹,你糊塗啊!若不是你手下的婢子良心發現,你毒死了薛將軍,又害了我,華陰郡沒了主事之人,魏國趁虛而入,你要如何擔待?父王再怎麼寵你,也不會爲此輕輕放過啊!」
七公主再怎麼愚蠢狠毒,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她慌了神,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這、這……我不知道!不怪我,不怪我呀!我也沒想到的!」
嗯,說實話,這事確實不該怪她。畢竟她也不知道,我身邊這個醜奴兒霜林是個出色的醫者,尤善配藥。她在醫道的天賦,這也是跟了我之後才發現的。因我告訴她,我不養閒人,她得有個拿得出手的本事。霜林琢磨試探了一個月,才終於走上了這條路。
此時也終於用上了。
我與霜林隱晦地對視一眼,她拿出帕子爲七公主揩淚,我則將她扶起,語重心長道:「七王妹,你我本是姊妹,不論你再怎麼胡鬧,我也從不放在心上,因我爲長,理應善待你。但你如今……唉。幸好沒有釀成大錯,今日之事,我也不回稟父王。你快些回宮去,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心中有數。」
七公主傻乎乎地看了我半天,忽然一頭扎進我懷裏,哭道:「六王姐,六王姐!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錯了……我對你那麼壞,你還這樣對我……都是我不好……」
我摟着她輕輕拍着,嘴角掛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哪有不好,你可太好了。借你的手,薛圖南至少要躺上半個月。這半個月,對我來說足夠了。

-16-
送走七公主後,薛圖南重病不起的消息不脛而走。魏王沒了顧慮,當即對華陰郡發起戰事,我在城牆上嘆息:「我們兩國交好多日,怎麼今日就要兵戎相見呢?魏王,三思啊。」
魏王在城下橫刀立馬,好不威風。只是那雙眼已經沒了初見時虎狼一般的銳利,只剩下兇蠻昏聵。他望向城樓,我正冷淡地注視着圍城的三軍。
他哈哈大笑,說:「誰管你三思四思,公主,要我說,你不妨趕緊打開城門迎你夫君我進去?你我成了婚,我也會好好待你的!」
回應他的是我身邊年輕小護衛的一支羽箭。
他是我救下來的,自然對我忠心耿耿,聽了這樣的話,氣得臉頰通紅,破口大罵:「你這蠢貨也敢肖想六殿下?趁早滾!不然把你打得屁滾尿流!」
我微笑着看向城下。
魏王蠢嗎?不見得。如果他身邊沒有人一個勁鼓動他,告訴他「要成就霸業,就不能畏首畏尾」,告訴他「華陰郡裏呆的可是衛王最寵愛的妃子生的女兒,與她聯姻,不愁衛王不幫您」。他大概只會一時熱血上頭,假以時日便會冷靜下來,再同薛圖南虛與委蛇到他真能與之一搏。
但我太想要黃河邊的城了,所以我等不了讓他一步步站起來。
操縱人心這一招雖然俗套,卻十分好用,且屢試不爽。
這場仗如果真的打起來,華陰郡確實可能不保,我心裏也清楚,所以我們守城。反正城中糧草充足,一時半會是攻不破的。
魏王在城外日漸焦躁,他這些時日打了許多快仗,祁國、寧國、安國這些小國不過巴掌大的地方,或是初立沒幾日,人心不齊,剛見了他的大軍便嚇得魂飛魄散,不戰而逃。
衛國到底不是這樣的小國,華陰郡也不是什麼彈丸之地。
所以他急了,一怒之下,召來大批人馬。
時逢盛夏,節氣悶熱,本就容易讓人心浮氣躁,可見是天時也要助我拿下那兩座城。
終於,暴雨來了。那日陰雲團聚,將天幕遮蔽得黑沉沉,四野寂靜,只有隱約雷聲,頗爲不祥。
魏王的腦袋被久違的涼風一激,猛地清醒過來!暴雨將至,那黃河又待如何?他們那下澤的城池糧倉又該怎麼辦?最重要的是,待洪水襲來,他們撤回王都的路必受阻隔,屆時糧草空耗,進退兩難,便會全軍覆沒。
於是他當天就拔營撤軍,但爲時已晚。
黃河河堤被沖垮,洶湧河水滾滾而來,頃刻間吞沒廣袤大地。魏軍四散奔逃,丟盔棄甲,生怕晚了就要葬身魚腹。雖未親眼見證,但我想象得出,渾濁河水吞沒魏軍殿後的部隊,人馬一瞬便隨波逐流,該是多麼慘烈的景象。
我卻只是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遠眺天際。
崔瑗是時候回來了。

-17-
崔瑗爲我找到了一個幼時家住黃河邊的少年,他自從見過鄉親們流離失所,就日日揣摩這條河,寫出一篇《治水十策》,想要獻給魏王,但他卻不見他。魏王狂妄,已將魏國國都遷了過來,黃河就不再是燃眉之急。既然淹不到他,黃河邊那座城算什麼?管城中百姓去死?
他走投無路時,被崔瑗一眼看中,將他領到我面前來。
少年見了我,手足無措,臉憋得通紅,低聲說:「那篇文章……文章寫在我的內衣上。」
我笑了,拉來屏風,讓他在後面脫下衣服。他將它疊得整整齊齊獻給我。
我問他:「你既已離了黃河,爲何還惦記着治水?」
少年輕聲道:「我一人能走,卻有的是人走不了。我只想爲天下人出一份力。」他說完,以爲我要嘲笑他,連忙將頭低了下去。
我卻說:「你很好。你叫什麼?」
他抬起頭飛快看了我一眼:「江止。」
有江止在,我的治水班子好歹有了個框架,而治好了水,我的雄圖霸業才真能邁出第一步。
至於大敗的魏王,我並未乘勝追擊,說實在的,就他手下帶的兵的成分,他贏了纔是稀奇。他確實一路吸納着各國的殘部,看起來倒也是氣勢恢宏的一支軍隊,但軍心不齊,軍令也不嚴,更何況供養那麼多人的糧草他也拿不出。若是他真的領軍攻陷了華陰郡,那說不定還有時間好好整頓一番,但他沒有。
他畫的餅沒喫着,軍中早就起了怨聲,因此稍有個風吹草動就倉皇北顧,也是尋常。
我猜,他現在八成是沒什麼人可用了,窮途末路,拿什麼和我爭?
三日後,衛軍出征,攻陷魏國王都,勝得簡直毫無懸疑。我提着劍走進魏國王宮時,魏王尚在金椅上,面色昏暗,雙眼暴突,一把刀斜立在身旁,腳下有數十個空空的酒罈。我不由得笑出聲來。若是我,即便落到這個境地,也必要想盡辦法翻身,他不過是一場敗仗,收集可用的人馬,就像他白手起家那樣再來一次,未嘗不能東山再起,結果居然在這裏自暴自棄起來?
他見了我,眼中迸出怒火,跌跌撞撞站起身,揮着刀向我衝來:「你、你這賤——」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就射穿了他的大腿,將他釘在地上。
魏王慘叫一聲,跪倒在地,接着又是一箭,將他的手腕也釘住。
我帶着淺淺的笑,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他死咬着牙,滿懷不甘地瞪着我。
我忽然問:「魏鐵牛,你說,你走到這一步的初心是什麼呢?」
他聽我叫他的本名,眼神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我……只是想讓弟兄們喫上飯。」
我笑着告訴他:「你的弟兄們已經不用喫飯了。」
他有個忠心不二的大將軍,在我們攻城時,旁人都逃了的時候,他還領着一隊人且戰且退,喊着:「都忘了大哥從前怎麼對咱們的嗎!豁出這條命,也要護大哥周全!」
我很佩服他的勇氣,但他一直擋在宮門口,所以我不得不殺了他。不過我敬佩他,所以給他留了個全屍,死法也不太痛苦。
魏鐵牛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憤怒,接下來就是悲涼,之後又瘋癲大笑起來。最後,他眼含熱淚,那隻完好的手抓住了地上的刀。我身後的人叫道:「殿下小心!」我卻沒有退後,因爲魏鐵牛的刀是衝着他自己的脖子去的。滾燙的鮮血濺上了我的臉,我的雙眼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那個倒也算得上半個英雄的男人,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要用他的死狀提醒自己,若有一日我忘了初心,便讓我死得比他悽慘百倍!
今日後,魏國易主,連帶那兩座我心心念唸的城池和廣袤無垠的田地都將收歸我的版圖。

-18-
薛圖南醒來時,我正趴在他牀邊昏睡。
他輕咳兩聲,我便驚醒過來,驚喜萬分:「表哥,你醒了!」
薛圖南的腦袋還有點混沌,啞着嗓子問:「怎麼……?」
我將來龍去脈撿了要緊的告訴他,又垂着淚道:「你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
薛圖南神智清醒過來幾分,他抓住我的手,掙扎着坐了起來,剛要問話,卻又咳嗽了兩聲。
我識相地去爲他斟了茶來,貼心服侍他潤了潤喉。
他終於說得出話:「魏國……」
我忙道:「先魏王無恥至極,趁表哥昏迷不醒前來進犯,不過已經被我大軍打退了。」
薛圖南若有所思:「這麼說來,魏國已滅?」
我訕訕道:「我不懂行軍打仗,沒有表哥在,只是仰賴各位將軍作戰罷了。不過後來聽聞……魏國太子帶兵馳援,雖然是亡羊補牢,但爲時未晚,現下他已登基了。」
薛圖南皺起眉:「魏國太子?怎麼從未聽說。」
我也忙道:「就是,就是!可見先魏王實在狡詐。」
薛圖南嘆了口氣,似是自責,又是暗恨:「衛靜安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七公主失態。
我微勾嘴角:「也不能這麼說吧,許是魏國氣數未盡呢……」
有時候,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畢竟沒人能想到魏國還有個太子。
而且也不怪他們想不到,因爲魏國本來就沒有「太子」,先魏王,也沒有兒子。
在他昏迷不醒時,鄭國就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衛國一旦接受了魏國的版圖,就要直逼鄭國邊陲。他們派了使臣來,想要見我,誰知卻見到了另一個魏王。
年輕魏王神情沉着,接待使臣也進退有禮,反倒讓鄭國使臣大惑不解。
新魏王的臣子便解釋道:「王上乃是先王獨子,自然有資格即位!」
鄭國使臣略略思考,便轉憂爲喜。
先魏王是有些手段的呀!分明被衛國打得無力還擊,還能留下後手讓他兒子即位。而先前兩國交戰,魏國恐怕和衛國也鬧翻了,就算現在表面結盟,這個新魏王心中恐怕也不怎麼服氣。
因此衛國有這麼個面和心不和的屬國,關鍵時刻不見得使喚得動;魏國又元氣大傷,鄭國再落魄,也輪不到他來威脅。
如此一來,竟皆大歡喜。
他們頂多爲我惋惜一通,千頃良田,竟給他人作嫁衣裳!隨後再感嘆兩句,女人果然成不了大事。
而我卻一點也不惋惜。
因爲魏鐵牛留下的不是個兒子,是個女兒。他當年受不了苛捐雜稅,揭竿而起,將妻女老母留在老家。他說待他成就一番事業就來接她們享福,結果等到妻子、母親都死了,他也沒有回來。於是,他女兒千里迢迢從老家找來,她不求魏鐵牛給她什麼名分,讓她做什麼公主,她只想要他回去瞧瞧她的母親和她的祖母。
但魏鐵牛拒絕了,權勢的滋味讓他忘乎所以,他說:逝者已矣,回去看有什麼用?你要是樂意,就留在這,爹養着你,等你大了,挑個好的嫁了,也算對得起你娘。
說得少女怒火中燒。
憑什麼他連妻子死了都沒回去看一眼,現在卻覺得將女兒送人便對得起她?
她不要被他養在身邊,不要成爲別人的妻子,所以她走了。
幸好我又寬容又慈悲,叫人將她看護起來,否則這樣一個少女,這樣一個亂世,她能走到哪裏去?召集不來人馬,她又能做什麼?但在我的羽翼之下就是另外的情況了,我能讓她做魏王。
她聽了我的話,被關了三日的狂躁才平息下來。關這些天將她關得有些憔悴,嘴脣乾裂,雙目卻彷彿兩團燒着的火。她低下頭沉思了許久,久到我以爲她要拒絕時,她才抬起頭,嘶啞地問:「他是你殺的,你怎麼不自己當這個王?」
我笑着說:「如果我當了這個王,就有人要看不慣我了。而且你爹死了,我爹還活着,反正都要拱手讓人,我還是想讓給我喜歡的人,你怎麼看?」
她的眼神閃了閃,自嘲地咧了咧嘴:「若我接受了,這輩子都得聽你的話。」
我說:「你也可以不聽,但你若是聽我的話,你想要什麼都能去拿。你若不聽我的話,你就會丟掉你的腦袋。」
她吸了吸鼻子,咬了咬牙:「去你媽的,我聽!」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魏嬌嬌。」
我說:「從今日起,你就是你爹的獨子,你叫魏驍,驍勇善戰的驍。」
魏驍做得也很好,她雖然頭腦不如王姝、崔瑗聰明,但她有個最大的好處,聽話。不論是什麼事,她都要先問我的意見,一開始ṱŭ̀¹,她大約只是畏懼,後來漸漸開始信服我。不過我不需要徹頭徹尾的傀儡,我讓崔瑗給她派了老師,教她識字,教她兵法,也教她馭人之道。
紅玉也給了她。紅玉心細,能照顧她起居,必要時,也能爲她打掩護。
只有她自己就像是個王,纔不會有人懷疑她背後還有別人。
魏驍也從不抱怨,她勤勤懇懇地做着我的一把好刀,比她爹更好掌控,而且還更有頭腦。
這一年來,她一直在鞏固城防,不像她爹那麼冒進。
江止治水的工程也漸漸有了起色,那一年,黃河沒有Ţũ₅氾濫,糧倉難得豐收,顆顆飽滿的粟米貴比明珠。
魏國版圖雖未擴張,仍是個七城之大的郡國,但城防修得固若金湯,連燕國兩場不痛不癢的試探都防了回去。不過這在燕、鄭兩國看來,也就跟小兒玩鬧差不多,並不將這個小魏國放在眼裏。
而薛圖南被召回了。
華陰郡已經沒有戰事,衛王想必也不太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外這麼久。
他離城那日,我站在城樓上目送他遠去,在徹底看不清他之前,薛圖南頻頻回頭,有十三次。
我想,他該不會真的對我生出什麼情意來了吧?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笑了。
薛圖南雖然走了,魏驍蠶食周遭的城池的腳步卻沒停下,黃河岸邊的糧食第三茬豐收時,燕、鄭兩國才驚覺,魏國已經徹徹底底隔絕了其餘三國,成了個真真正正的國家了。
而我走到這一步,我也剛好在華陰郡待了整整七年。
今年,我二十歲。

-19-
若不出意外,下一步燕、鄭兩國就要聯手對付魏國了。
在他們這樣的大國來看,魏國再如何,也只是個後起之秀,他們和而攻之,不怕啃不下這塊骨頭。
待攻破魏國,一人分上一半,便與大衛國有一戰之力。
唯一的變數在於衛國究竟會不會出兵援助小魏。
我讓魏驍在這個時候把礦山的風聲放了出去,那座礦山發現已有兩個月了,是座銅礦,銅能鑄錢,也能鑄造武器,我不信鄭、燕不眼紅。
當然,我也告知了衛王,衛王也很想要。
明面上,魏國還是我們的屬國,因此他果然派了個使臣來,告知魏驍,讓她將銅礦讓給衛國。
魏驍笑而不語,卻讓她的臣子毆打了使者一頓,揚言早已對衛國心生不滿,如今她有銅山在手,又有良田,兵強馬壯,何懼你衛國淫威?更是當堂抽劍,要殺使臣。
使臣嚇得一佛出世,被魏王追殺到殿外,慌張逃出王宮。
我「聞言大驚」,忙派了衛隊,將使者客客氣氣接進華陰郡。
使者同我說起,幾近哽咽,大罵:「從未見過如此野蠻粗俗之人!」
我聽到傷心處,也抬起衣袖揩淚,說道:「那魏國開國國君本就是草莽,受盡我父王恩遇卻從不思回報,甚至還攻打過華陰郡。好在當年城中將士忠心,薛將軍勇猛,沒讓這小人得逞,誰知他這兒子比他還要無賴,父王開恩,教他繼位,他卻生出二心,對本宮也十分不敬……」
使者驚呆了,拍案而起:「豈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殿下莫要傷心,臣回了王都,定要稟報吾王!」說完,他氣沖沖地要了駿馬,連飯都沒留下來喫,就直奔王都而去。
我送別他,給魏驍去了信,沒過多久,魏驍就與燕國結盟,將那銅山讓給了燕國。
衛王本來怒氣勃發,要派兵來打,此情此景卻讓他又猶豫了。
我說過,衛王是個有點優柔寡斷的性格,他必然想,既然兩國聯盟已不復存在,而魏國又向燕國示好,此時大舉出兵,恐怕不利,而且也不值。所以他放棄了,只是送來又一封誇讚、安撫的詔書,這次甚至連賞賜都省了。
我呵呵一笑。
魏驍此舉激怒了鄭王,將銅山獻給燕國卻不給我,是看不起我鄭國嗎?
燕國也有話說:我兩國國力相當,人家愛給誰給誰!
這樣一來,本該矛頭齊指魏國的聯盟分崩離析,甚至發展到兵戎相見。因爲鄭國比燕國更需要這座銅山,這也是爲什麼我讓魏驍將它送給燕國。
去搶一個不得不搶的東西肯定比搶一個好東西更有理由。
鄭國意料之中對燕國開戰了。
魏驍在此戰中渾水摸魚,她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憑着一身孤膽千里迢迢走來,被關住就焦躁不安、摔摔打打的女孩了,她現在是個成熟、有心計的一國之君,知道怎麼做纔對她最好。
這場圍繞着一座銅山的戰爭一打便是五個月,鄭國顯然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不管怎麼也要從燕國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結果怎麼說呢,他們確實讓燕國傷筋動骨,但魏驍的大軍支援而來,反倒將那部殘兵逼退百里,拿下了鄭國兩座城。魏驍並不貪功,還記得自己的目的,轉手就將那兩座城獻給了燕王。
燕王很滿意他的識相,也大大方方地把開採出的銅分給魏國一些。
魏驍感激涕零。
幾日後,她給我送來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生得人高馬大,眼神兇惡,見了我,直言道:「鄭國大敗,有我的功勞。」
我起了興趣:「哦?」
那女人神情磊落:「鄭國這回領兵出征的將軍同我有仇,因此我混入軍營,背後捅了他一刀。」
魏驍給我的來信中確實提起,兩軍本膠着之際,鄭國卻忽然羣龍無首,以至於大敗。
我好奇道:「難道你不是鄭國人?」
女人咬牙切齒道:「我娘是楚國人,被那個叫周維的畜生擄走了,她不肯嫁給他做妾,就被他送進軍營,被、被……」
她說不下去了,Ṭū́ₚ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我心頭卻微微一動,作風如此相似,我幾乎可以肯定鄭國那個將軍正是我那該死的生身父親。沒想到啊,我們父女一別,都混得還不錯。我成了公主,他還當上了將軍。
女人接着道:「我只恨我沒捅死那老賊,只傷了他手!但不管怎麼說,我有功勞!魏王說了,你賞罰分明,會賞我的!」
我笑着問:「你想要什麼?」
女人大聲道:「我要從軍!」
我讓她跟着魏驍,從底層幹起,能升到什麼地步,全憑她自己的本事。女人臨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她說:「我知道,你纔是管事的。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張順妞,下次見面,你就得給我封將軍了。」
我還之以微笑:「祝你得償所願。」
張順妞吸了吸鼻子,又說:「還有一件事。」
我說:「你現在還沒資格和我談條件。」
張順妞搖了搖頭:「不是談條件,我只是想在衛國立個衣冠冢。」
她交給我一根珍珠簪子,說:「那個小妹子命很苦,小時候她賣到鄭國,後來就……」她咬了咬嘴脣,頗爲不忍:「她只記得她是衛國人,你行行好,讓她落葉歸根吧。」
我看着那根簪子,竟然升起一絲憐憫。
我嘆了口氣:「她……叫什麼名字?」
張順妞道:「不知道,賣她的老鴇子管她叫桃紅,因爲她肩膀上有個桃花胎記……」
彷彿驚雷落下,我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什麼時候的事?」
張順妞道:「約莫……七八年前吧。」
我看着手裏的珍珠簪子,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有想過六公主恐怕是死了,也並不希望她忽然出現,壞了我的好事。但現在知道她真的死了,我卻沒有一點放鬆,反而如鯁在喉。
我想,謝謝你,衛靜姝,是我對不起你。
但你若要報復,就等我一統天下後吧。
不久後,華陰郡城郊立起一座無名碑,清明過後,碑前芳草如茵。

-20-
終於,我二十一歲那年,衛王召我回宮了。
這也在我預料之中。
我相信,他本已差Ţŭ̀ⁱ不多忘了我,但目前鄭國大敗一次元氣大傷,燕國耀武揚威,魏國只是一味依附於燕。局勢對衛國變得不利了。
衛王本可以做個守成之君,不關心那些鬥來鬥去的小國,一心與鄭、燕鼎立,可惜現在容不得他裝聾作啞。燕國如今強大起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揮兵衛國。所以他有兩個選擇:
第一,厲兵秣馬,高築邊防,真到了兵戎相見那天,便與燕國一戰;
第二,聯姻。
看起來,不用怎麼思考,他就選擇了第二條路。
目前宮中適齡的公主只有七公主,她今年已十九歲了,算是大齡未嫁,因她一心想着薛圖南。
看樣子她對薛圖南真是真愛,而非少女時代一時上頭,是我錯怪她了。
然而,現在大司馬勢大,衛王是不會同意把女兒嫁給大司馬的兒子的。
誰知這麼一來,她成了唯一未嫁的公主,眼看就要聯姻去燕國。貴妃嚇壞了,慌里慌張地想起來,這不還有一個在外的六公主?
衛王這才又想起我來。
貴妃用盡渾身解數勸說,聽聞燕王唯愛美婦,小六性子沉穩溫順,聯姻正好,小七是個暴炭性子,萬一惹出事來ṱųⁿ,豈不壞了邦交?
衛王深以爲然。
爲防節外生枝,他抓緊給七公主賜了一門婚事。
婚事不好也不壞,聽說七公主本來還想抗旨,被強壓着上了花轎。
君有令,我不得不從,我花了一天時間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個生活了八年的郡城。
崔瑗、王姝結伴來送我,她們二人已是獨當一面的家主,火藥味也不像一開始那麼濃了。
霜林我也沒帶上,她自毀容顏,恐怕入不了宮。臨行前,她交給我一個藥匣,低聲道:「這是殿下要的東西。」
這也是我要獻給衛王的第一件東西。

-21-
就如多年前我初至此地,衛王與王后高坐堂上。
我手捧藥匣,恭恭敬敬跪在下首,柔婉道:「一別經年,見父王、母后春秋鼎盛,女兒不勝歡欣。女兒身無長物,不過來時路遇一老道人,見了女兒,便斷言我前路有龍氣,贈了女兒這匣仙丹,要女兒託獻真龍。」
「還未問明,那老道便乘雲而去。女兒惶恐,但又想,回程之路本就要面見父皇,可見父王乃是老神仙口中的真龍。」
「因此女兒將這仙丹奉上,往父王笑納。」
衛王聽到一半時,便直起了身子,微微傾身看向我手中的匣子。
他身邊的宦官識相地將其帶了上去,在他面前打開。
我又道:「不過……父王龍體爲重,還是請人先驗過纔好。」
衛王眼中的猜疑打消了一些,哈哈大笑道:「小六純孝,堪爲嘉善公主。王后以爲呢?」
王后只是微微動了動嘴角:「一切都聽王的。」
這個封號,不管我是否獻了藥,他都得給我,就算是做面子,也要讓燕國知道,他沒有拿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打發盟友。
第二日,流水一般的賞賜湧入殿中,其中不乏珍奇者,我知道,那藥衛王肯定很滿意。越是人到中年,就越是無法容忍自己精力不濟的事實,霜林配的藥能讓他龍精虎猛,彷彿年輕幾歲,而且沒人看得出有什麼門道,那就是地地道道的仙丹。
果然,衛王召見我,臉色和緩了許多,他拉着我的手,端詳了我一番,徐徐道:「許是華陰郡風水養人,我兒變美不少。小六,你那雙眼睛,實在像極了你娘。」
我差點笑了。
雖說我是個冒牌貨,但我記得,雲妃並不是我娘。而衛王曾經那麼愛這個女人,現在也記不起她的模樣,竟對我這樣一個與她沒有半毛錢關係的人發出如此感嘆。
我佯作落寞,微微低下頭去。
衛王嘆息一聲,又說道:「孤知道,委屈了你。只是燕國勢大,又有魏國聯盟,不是孤一時能撼動。你……你怨孤嗎?」
我搖了搖頭,溫順無比:「女兒怎會怨懟父王?女兒這條命是父王給的,又享衛國萬民供養,如今父王、衛國用得上女兒,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只是……只是女兒害怕。」
說着,怯怯地用水汪汪的眼去瞧他。
衛王用了我獻的藥,心情本就不錯,又見我如此,又心軟了。他道:「莫怕,孤爲你備上厚厚的嫁妝,再選個能幹的使臣送嫁,定讓燕君知道,孤有多看重你這個女兒,讓他不敢輕慢你。」
我這才破涕爲笑,很是跟他演了一番父女天倫。
直到出嫁那日,送嫁的使臣才揭曉:薛圖南。
幾年未見,他也大有變化,身上那種玩世不恭的氣質洗脫了不少,但平白生出些憂鬱憔悴。他親自牽我上馬車,低聲道:「你若不想和親,我幫你。」
我可太喜歡和親了。
從外面往裏打,燕國能與我抗衡許久。從裏面瓦解燕國,對我來說更方便順手。
但我肯定不能那麼告訴薛圖南,我只欲說還休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車簾。
從衛國往燕國,路上得有月餘。
薛圖南肯定忍不住要和我談話,果然,夜間到了驛站,他邀我小敘。見我第一句話便是:「抱歉。」
我裝作沒聽懂:「表哥說什麼呢?你哪有對不起我的事?」
薛圖南深深皺着眉,道:「我本可以……讓你不必和親。但王上不允出兵,貴妃與其女又……」
我聞言嘆了口氣,道:「表哥不必如此。我早該想到的,我無母親可以依靠,又沒有父親寵愛……」
說到此處,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薛圖南心疼不已,忙道:「你還有我!你若是不願意,我帶你走。」
我啜泣道:「走?我們又能去到哪裏?表哥別哄我了,我知道大司馬自身難保,表哥的日子也不好過……」
薛圖南怔怔坐了回去,良久後苦笑道:「居然連你都看出來了。」
我不喜歡那個「居然」,我甚至有點想要嘲笑他,這是什麼很難看出來的事嗎?大司馬的勢力已經威脅到衛王了,我只是身在千里之外,又不是眼盲心瞎。
薛圖南的生母與衛王並非一母同胞,她是先王后的獨女,幼時飛揚跋扈,衛王對她很是怨懟。偏偏先王寵愛,甚至愛屋及烏,將當年娶了愛女的薛氏兒郎也封爲大司馬。
衛王后來繼位,卻已經騰不出手來整治這一家。一來他實在庸懦,沒有力氣與手段;二來大司馬的勢力幾年來根深蒂固,他撼動不了。
所以他只能和長公主裝姊弟和樂,又把薛圖南接到身邊撫養,想讓他與大司馬離心。
只是沒想到薛圖南小小年紀如此早慧,不光沒有被他養歪,反而出落得越發出色。
而他越出色,就襯得他的兩個活到成年的兒子越不堪。
同樣的,薛圖南越是文武雙全,衛王就越是如鯁在喉,覺得大司馬的不臣之心越發明顯。
他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肯定要有所動作,所以他先削了薛圖南的權,又把他派來完成一個沒有一兩個月回不去的任務。加上我獻給他的藥,會讓他格外自信,所以我相信,在薛圖南迴去之前,大司馬就會遭殃。
薛圖南想不到我在其中推波助瀾,但他能想到除了我之外的東西。
他那麼敏銳,早就覺察到衛王對他們一家是如何忌憚又不耐煩。他也發現了,他無路可退,只能放任我遠嫁和親,自己也只能灰溜溜回到衛王手下,被他緊抓着不得逃離。
除非……
我流着淚道:「若天下都是表哥的就好了。」
薛圖南眼前忽然一亮,倏忽便黯淡下來。
我也佯裝一愣,轉而大喜:「表哥,表哥爲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薛圖南有片刻錯愕,過了會兒,又低低笑了起來:「表妹啊表妹,我真是小瞧你了,竟沒看出來你有這樣的野心。」
我反問:「表哥難道不想成爲天下共主嗎?」
薛圖南帶着幾分哭笑不得說:「我有野心,卻也不是癡心妄想。表妹,燕國龐然大物,魏國虎視眈眈,鄭國雖然不成什麼氣候,但依舊盤踞在那。也許十年二十年——」
我打斷他:「兩年。」
薛圖南問:「什麼?」
我篤定道:「表哥忘了?我可是要和親燕國。表哥只需韜光養晦,給我兩年時間,能助你事成。」
薛圖南淡笑一聲:「即便你想方設法掌控了燕國,魏國呢?」
我狡黠道:「魏國國君是個女人。」
薛圖南悚然一驚:「什麼?」
我很享受他的失態,於是倚了過去,靠在他肩上,悄聲道:「表哥有所不知,魏國國君是個女人。那先魏王生的是女兒,卻被他的舊部要挾着坐了王位。她日日擔憂,又因攝政大臣強橫,苦不堪言……只要有這個把柄,魏國也不足爲懼。」
薛圖南驚喜又狐疑:「這等祕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笑吟吟道:「我在華陰郡做了許多善事呀,與那魏姑娘有過一面之緣。而且我也是女人,她在想什麼,我一看便知。表哥,我們纔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不會騙你的。」
這句話是騙你的。
薛圖南有些無奈道:「你這丫頭稱不上尋常女人。」
我放柔嗓音,道:「再怎麼不同尋常的女人,照樣要仰賴父兄、夫君、子息過活。因攝政大臣強壓,魏君今年同我一般大,還未嫁人,心中早就生了怨氣。兩年後表哥成了大業,給她一個名分,她自然就會將魏國拱手相讓。」
薛圖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半開玩笑道:「給她一個名分,那你怎麼辦?」
我攬住他的脖子,甜甜道:「我自然是要當皇后的。表哥在我心裏是英雄,又這般俊朗,肯定不止我一個喜歡。只要表哥別忘了,讓我當你的皇后,成全我一番癡心,我就無憾了。」
薛圖南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要看你兩年後誇下的海口究竟能不能實現。」
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目光幽暗,微微挑着脣,心想:傻孩子,若是爲了你,還真不一定。但我是爲了我,所以不會太久的。
因爲我等不及要當皇帝了。

-22-
燕王一開始並不喜歡我,因爲我年紀太大。
他雖然也纔不足三十,但後宮中多的是十七八歲的花樣少女,襯得我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女人。
當然,其他人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所以我雖入了他的後宮,還看在衛王的面子上封了貴妃,但他從沒來看過我。
而燕國的後宮環境不如衛國,至少衛王后說一不二,能壓得住那些牛鬼蛇神,燕國的後宮鶯鶯燕燕們鬧得烏煙瘴氣,沒有一點規矩,燕王也不管。
他沒有王后,也懶得插手後宮中的事,甚至他還樂在其中。
他時而讓妃子們在一起爭奇鬥豔,誰贏了便寵幸誰。
至少在我的認知裏,這很不可思議。
燕王難道不知道有個詞叫作「後顧之憂」?
不過那些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目前我要考慮的是,該怎麼在燕王面前驚豔地亮相。我已經推託生病一個月了,分配來伺候我的宮娥也心急不已,她們被分到我這裏,當然是希望我能爭寵,往上爬。燕國的後宮生活如何可不看你的位分,只看你的寵愛。
她們時常在我耳邊說:「娘娘姿容華美,若能常去王上身邊,定能讓王上醉心。」
我只一笑置之。
在弄明白燕王究竟是什麼人之前,我不能隨意出擊,但現在,我大抵搞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他是個極度自信的傢伙,十四歲登基,野心勃勃,容不得違抗,只想讓人全心全意敬仰他。
但沒人和他唱反調,他又覺得無聊,所以才放任後宮的妃子不管,任由她們折騰得天翻地覆,他只管看戲。就像看籠子裏那幾只羽毛嬌豔的鳥兒打得形容悽慘,他纔開心。
說白了,他就是個沒事找事的賤人,要慣着他,但也不能太慣着他。
弄明白他的爲人後,我開始在燕王的後宮中專寵。
一個心高氣傲又滿心愛慕他的女人,有時柔情似水,不時又冷若冰霜,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很美,又知情識趣,知道什麼時候該表現出什麼樣子。別說是燕王,我也喜歡這樣的人。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擅長用自己的長處,用盡一切方式爲自己牟利,實則是一種聰明的做法。
因此,我也欣賞燕國後宮裏那些女人。
爲了往上爬,她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真是太棒了。我從不覺得女人爭搶東西是錯的,或是小家子氣。男人不照樣爭權奪利嗎?女人與男人爭奪的東西並沒什麼區別,都是爭一個活。不過男人和男人爭,能爭得更多;女人和女人爭,能爭的卻更少罷了。
但我不能讓她們無頭蒼蠅一樣爭,連自己想要什麼、需要什麼都不知道,能爭到的不過是一場空罷了。
是以我沒有像任何人想的那樣,得了協理六宮的權力後就爲難那些妃子。我頂多罰她們抄抄書,或罰她們的月俸,卻從不妨礙她們爭寵。然而有我在,這個後宮井井有條。
連燕王都感嘆:「得女靜姝,夫復何求?」
我聽了,只是羞澀又嬌嗔地瞥他一眼,只一眼,他就心癢難耐,隨後,又是一批賞賜入庫。
平心而論,燕王對我很好。
有什麼好東西,他都第一個送過來給我。在燕國王宮,我被錦衣玉食養得貴氣逼人,但在這金玉窩,我的頭腦異常清醒。
那些好東西,我自己就有本事來拿,卻要等旁人來賞,憑什麼?
燕王不怎麼稀罕的東西,賞了我,我就要對他感恩戴德,沉迷於此嗎?
比起我想要的東西,他給我的一切都只是小恩小惠。我可以沉溺在一國之君所謂的愛意中,然後呢?等着年華老去,恩愛兩絕,還是紅顏未老恩先斷,悽慘死在深宮之中?
有時我看着身旁的燕王,實在爲他可惜。
若我是個尋常女子,我真的會愛上他。
可惜,我並不是那麼尋常。

-23-
半年後,我還未有身孕,燕王對我的熱情也多少淡了下去。
他現在最寵愛的,是魏國送來的一名美女。她很快就封了昭儀,又有了身孕,被封了淑妃。
燕王很是看重這個孩子。畢竟,他現在快要三十歲了,早年一味看戲,以至於他的孩子沒有一個平安長大的。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個懷有身孕的妃子,他特意過來找我,半是安撫,半是敲打,要求我照看好這個孩子。
我溫婉笑道:「王上的孩子,臣妾自然都喜歡。」
燕王深深看了我一眼,攬我入懷,嘆道:「愛妃總是如此體貼。」
我掩住眼中的興奮。
因爲這不是你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淑妃懷胎十月,生下一名男孩,燕王欣喜若狂,給孩子賜名琮。
琮,乃禮天地之祭器,足可見燕王心中,這孩子的分量。
燕王喜歡這個孩子到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抱着孩子進勤政殿批奏摺,所有的大臣都有目共睹。
這太好了,這樣就算他死了,我要立他爲王,也沒有人會反對。
燕王越來越少來我這裏,他喜歡的口味又變了,他現在喜歡嬌憨可人的淑妃,因爲她給他生了個好兒子,他們三個越來越像一家三口,淑妃要被立爲王后的說法甚囂塵上,所有人都想看我的笑話,不過非常可惜,我這裏沒有什麼笑話給他們看。
不過我會裝給薛圖南看,我在寫給他的信裏字字泣血,訴盡心中苦恨,說得就像是我要在燕王后宮裏活不下去了一樣。
薛圖南之怒,字裏行間也看得出來,加上我告訴他燕國太子降生,我們已無後顧之憂,他硬是說動了衛王,派兵要來爲我這堂堂衛國公主討個說法。
燕王自然不希望因爲區區一個女人起紛爭,爲了安撫衛國,他還是改變主意封我爲後。
封后詔書寫下來第二日,他死了。
就是這麼突兀,他分明還年輕力壯,怎麼會死了?
我伏在他的屍身上哭得肝腸寸斷,怒斥每一個太醫,要他們給我查個水落石出。否則王正值壯年,怎麼會忽然死了?
幾個太醫又是刺指放血,又查燕王的膳食,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燕王就是猝死的。
他們支支吾吾稟報,扯了一堆有的沒的,硬着頭皮說:「王后節哀啊,王上生時便先天不足,英年早逝,也……」
我將臉埋在袖中痛哭,生怕旁人看見我在笑。
當然啦,燕王是寤生,因此先王、先王后都不怎麼喜歡他。小小的一個王子,本就先天不足,童年又受到了忽視,不僅令他性格扭曲,身體也羸弱。雖說後來先王將他好生撫養,但他幼年不足之症依舊潛伏在他那顆心臟,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十分聽太醫的勸,時時進補。
進補ƭų⁴是好事,但若是補過了頭呢?淑妃可是日日都給他熬藥膳的。
太醫就算診出什麼來,他們也不敢說。沒辦法,誰讓燕王最最忌諱有人提他那脆弱的過往?他們只敢說些「王上身體康健」之類的廢話。不過也不能怪他們,誰能想到補品真的能喫死人呢?
就這樣,剛牙牙學語的嬰兒成了燕王,尊淑妃爲東宮太后,我就是名正言順的西宮太后。
少帝臨朝,兩宮太后垂簾聽政。
同年,魏國劍指鄭國王都。
魏軍中有一員大將,雖是女子,但力大無窮,使一把方天畫戟,在戰場上如入無人之境,鄭國人無不膽寒。
魏驍來信,告訴我,她要打到鄭國國都了。
燕國的朝堂也換了一批人。沒辦法,玉璽在哪裏,話語權就在哪裏,我撤了不服氣、不好管的人,選了幾個世家子弟,又選了幾個寒門出身的士子。
由王氏出束脩,崔氏出名師,我給他們官職,這些人知道該忠於誰。
五月,魏國攻破了鄭國的王都,鄭王自縊於寢殿,鄭國亡。
而距我前來燕國和親,剛好兩年。

-24-
魏驍派了使臣來,言辭懇切,請求與燕王聯盟,合攻衛國,此後願與燕王共治天下。
燕國朝堂上的臣子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
畢竟,魏國現在願意與燕國結盟,這是好事,總好過他去同衛國結盟,來攻打燕國。
既然他們沒有意見,那我也沒有意見。
衛王萬萬沒想到,他的女兒居然會倒戈向她的母國。他萬分惱怒,不僅僅是因爲我做了燕國太后卻來對付他,也因爲他兩年前剛殺了大司馬,現在卻又不得不重用薛圖南。
薛圖南領兵出征,三軍交戰之際,他忽然親自與魏王商談,魏王頃刻換了陣營,雙方合攻燕國。
我知道薛圖南對魏驍說了什麼,簡直正中下懷。
兩國聯軍勢如破竹,燕國已是強弩之末,兩宮太后不忍燕國將士白白犧牲,索性投降,大開國門,直到兩國聯軍暢通無阻入了王都。
燕國文人多痛心疾首,寫了許多東西來辱罵我,但百姓不管這些。他們只知道是我讓他們的家鄉不必陷於戰火。甚至那兩國的「敵軍」比燕國自己那些徵兵的官員更厚待他們,亂世中的百姓正是如此,誰能讓他們安穩下來,他們便會愛戴誰。
相比之下,那些文人的辱罵一文不值。
薛圖南在燕國王都與我重逢,他身披甲冑,在陽光下光輝耀眼,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表妹,我幸不辱命。」
我的目光卻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的魏驍。
她似乎更高了一些,也壯實了,穿上盔甲,她的身量與薛圖南竟一般無二。她旁邊是那個女人,張順妞——她現在改名張順,她臉上添了一道疤,讓她看起來格外兇悍。
她們二人對我微微一笑,無聲道:幸不辱命。

-25-
捷報傳來,衛王得知燕國國破,大喜,但大喜之下,竟然昏厥過去。
三王子見狀,帶着禁軍逼宮,要求衛王傳位於他,可憐衛王剛悠悠轉醒,被這大孝子一激,噴出一口心頭血,薨了。
五王子當朝怒罵三王子不忠不孝,卻被三王子當場誅殺。
薛圖南得知此事,又驚又怒,直言不再效忠這等弒父殺親,德行有虧的君主,擁兵自立爲王,國號爲元,揮兵北上。
三王子沒想到會是如此,他滿心想着等薛圖南大軍歸來,他就是最強大的衛國的國君。但現在爲時已晚,薛圖南已然起兵,他知道,衛國僅剩的兵力不足以阻擋薛圖南,他絕望之下,在大軍壓境時,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至少作爲一個以身殉國的國君,他身後名聲會好一點。
薛圖南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就一統了三國,此後元國將會是中原唯一一個國家,他也會成爲名副其實的皇帝。
他如今十分信任我,和我說起三王子、五王子時不屑一顧:「兩個廢柴,不過幾句挑撥就當了真。」
我們都不對此事多談。
不管他有多信任我,我都不可能暴露自己,即便我真的很感激他的信任。
元國初立,定都衛國舊都。
之後定官制、祭天地,樁樁件件都要萬分用心。
我去見了貴妃與衛王后。貴妃惶惶不可終日,王后倒是十分淡定。
我說:「當年的事,我已查清楚了。」
這件事本來就奇怪,衛靜姝堂堂一個公主,怎麼會從王宮中被賣到鄭國?這麼多年我都沒有放棄查這件事,既然我就是她,我就得查。
最後結果十分微妙,那個元宵佳節帶公主出宮的婆子身後站着貴妃。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守衛卻是王后的子侄。
那個婆子和與她接頭的人牙子已經被我砍斷了手,溺死在河裏。我在決定要不要給這兩個女人一個體面。
貴妃慘然一笑:「你能活着回來,是你的運氣。但本宮也不後悔!」
「不怕告訴你,我恨你娘,她是我此生見過最噁心的女人,三天,只有三天,我的丈夫就成了她的!」
「一開始她生不出孩子,王就把我的孩子抱去給她。我的孩子還那麼小……我精心養到週歲,纔剛會叫母親……在她那裏一場風寒就奪了性命!王竟不懲處她?我不該恨嗎?我不該恨嗎!」
我看着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平靜道:「你怎麼不恨衛王呢?是他不再寵愛你,是他奪了你的孩子,你不恨他,卻恨我?」
貴妃癡癡笑了一聲,擦乾臉上的淚痕,道:「現在說這個管什麼用。你要殺要剮,別牽連小七。」
王后也睜開眼,神情依舊淡漠:「本宮已是階下囚,任你處置就是了。」
我給她們送去了牽機藥和匕首,出乎意料的是,貴妃搶先一步服下了毒藥,儘管那會讓她痛苦萬分。
我猜她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讓我不要針對七公主,她也許對我來說罪大惡極,但她已經喫了很多苦頭。
所以我沒對七公主做什麼,只是她不是我的女兒,也不是我的姊妹,自然不再是公主,就這麼跟着她那外放的丈夫去了某郡,此後恐怕再也回不來。
王姝已從曾經的魏國歸來,她的商隊真正開遍各處,不過她毫無保留,將賺來的錢統統充了國庫。
薛圖南很滿意她的識相,也就不再提納她爲妃的話。
不過王朝初立,急需人才,於是江止、那個爲我射出一箭的年輕小將,還有張順妞和更多蒙我恩惠的人都得到了封賞,入朝爲官。
魏驍封爲貴妃,詔書上寫她的名字,仍是魏嬌嬌。
薛圖南也真的封了我爲皇后,爲我縫製的鳳袍上綴百顆明珠,光彩照人,比龍袍還要耀眼,足可見他對我的愛重。
登基前,我二人在殿中執手相望,他深情款款,我亦是滿眼愛慕。
薛圖南身着龍袍,意氣風發:「好表妹,多謝你爲朕步步爲營。朕此生定不負你。」
我也對他笑道:「能如願嫁給表哥爲妻,我心願已了。」
他對我伸出手,我順從地倚進他懷中,問:「表哥,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嗎?不是六公主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薛圖南低低笑道:「記得,周婉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你姐姐也叫你的小名玉兒,因你抓周時抓了一塊玉。兩個名字都很好,朕都喜歡。」
我心滿意足地埋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
這是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野心勃勃,壯志未酬。這樣的人肯定會活很久。
於是我又問:「你現在開心嗎?」
薛圖南吻了吻我的髮絲,沉醉無比:「開心。有你陪在我身邊,是我一生幸事。」
我輕聲道:「既然如此,表哥……你就在你最開心的時候去死吧。」
話音未落,那把藏在繁重鳳袍下的短刀刺穿了他的心窩。
薛圖南滿臉震驚,仰面倒下,他的手在空中抓了兩把,掙扎片刻,嗓中發出「嗬嗬」的動靜。我湊近了去聽,他問:「朕……我對你、不好嗎?」
我撫摸着他的頭髮,說:「你很好,薛圖南。我至今依舊很感激你,不管你當年究竟在想什麼,你到底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確實很好,你甚至讓我嚐到了權勢的滋味。但你恰恰不該這麼做。」
我想,也許他真的很愛我,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那麼愛。但我不能保證他會永遠這麼愛下去。
現在我還很美,他也還沉浸在一統天下的狂喜之中,自然可以同我說海誓山盟。那以後呢?十年,甚至三年五年後,我會變老,變得沒那麼美,他也會意識到他年輕時的愛戀有多麼幼稚。
那時他再看到我,只會想:啊,這是個嫁給過其他男人的女人,我怎能讓她來做我的皇后?
屆時,他要麼廢了我,要麼殺了我。
而我要麼死於毒酒白綾,要麼在日復一日的冷落中癲狂、再落寞,一點點耗盡所有年華。
我從未哪怕有一刻設想過那樣的生活。所以我只能親手了結他,了結任何會讓我再度悲慘的可能。
我不需要十年五年的寵愛,我要永生永世的權勢。
我附在他耳邊說:「表哥,你不知道,其實我也給自己改了個名字。我現在叫周琬璽,琬乃琬圭之琬,璽乃玉璽的璽,你可以瞑目了。」
他眼裏的光漸漸消散了。
魏驍推開門,她壓根沒換貴妃服制,還是一身親王品級的衣裝,她瞥了一眼薛圖南了無生機的遺體,又撇了撇嘴。
崔瑗、王姝一先一後走了進來,捧着龍袍與十二旒的冠冕,在我面前跪下。
我踏出殿中,正逢朝陽初旭,萬丈金光。
一切都結束了。
我從一個靠着姐姐們的性命活下來的孤女,成了衛國的假鳳凰,耗費了十年,終於爬到權力的頂峯。
薛圖南的元國甚至纔剛建三月。
而我的周朝將千秋萬代。

-26-
周朝初定,各國殘部紛紛前來投效。
他們可能本想着效仿從前,割城建國,再來一爭,卻發現根本無望,只好趕在新帝圍剿前老實投效。
我爹也在其中,他逃無可逃了,現在普天之下都是周朝王土。
早在鄭國國破之時,我就吩咐崔瑗爲我盯着他了,是以他踏入王都,躊躇滿志,想要在新帝面前一表忠心,再得個官位時,卻被帶到我面前。
我長大了,他也老了不少,兩鬢生出白髮,一時間,他竟沒認出我,只是覺得熟悉,故而皺着眉頭打量。
張順暴喝一聲:「放肆!竟敢直視天顏!」
他連忙又將頭低了下去。
我寬容笑道:「無妨。朕正逢用人之際,既是名將前來投效,朕豈有不用之理?不過卿說自己滿懷誠意,誠意又在何處?」
周維結結巴巴地說:「臣、臣……」
我更加和顏悅色:「不必說了。朕富有四海,也並不貪求卿的小小誠意。只是朕有一事,若卿爲朕辦到,朕自然大有封賞。」
周維維諾道:「但憑陛下吩咐。」
我緩緩走下龍椅,魏驍爲我遞上一把刀。那把刀是她用慣的, 對我來說太重。沒辦法, 我不是領兵作戰的君主,不比她武力強橫, 但倒也沒什麼要緊。
我站在他面前,森然道:「朕年輕時聽聞世上有人彘, 卻從未親眼見過。卿若能圓了朕的心願, 朕便爲卿加、官、進、爵。」
周維猛然抬頭,我的刀隨之揮下,砍進了他的肩膀。他慘叫一聲, 跌坐在地,連連後退。
那一瞬間,他終於從我那染血的側臉認出了我,見鬼一般大叫:「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張順一聽, 頓時炸了,快步上前,一把提起我手中的刀, 重重劈下,罵道:「你敢咒陛下死?!你才死了!」
周維連慘叫都沒了聲音, 眼看自己的胳膊掉在地上, 手指還微微痙攣, 頓時昏死過去。
我叫人將他抬了下去, 我不會讓他死的。
等他甦醒, 我把他帶到我爲姐姐們立的衣冠冢,在她們面前砍掉了他的手腳。又挖去他一隻眼睛。
我說:「你尚且如此痛呼,卻比不上她們當日萬分之一。」
我沒有殺他,他是一個苟且偷生的人,在他心裏沒有什麼親情, 沒什麼氣節, 只有自己的性命, 既然他那麼愛惜自己的性命, 我就把他裝進罐子裏,讓他永遠懷着悔恨驚懼活下去。
處理完他,我在姐姐們的衣冠冢前坐了許久。
我不知道要跟她們說些什麼,當日我無能爲力, 如今就算想說些什麼, 也太過蒼白。
我想說, 我爲你們報仇了,所有凌辱過你們的人都有了報應, 罪魁禍首也生不如死。
我還想說, 若你們在天有靈,儘可看着我。
然後, 我起身, 面前是蔚藍的天, 腳下大地春意萌生。
我想,儘管看着我,你們所有喜愛我憎恨我, 爲我所殺或想要殺我的人,都儘可看着我!
看着我的一番盛世,恰如朝陽噴薄而出。
(完)
文/唐遇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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