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位裏的祕密

父親戰死後,我成了徐家的童養媳。
徐夫人爲了讓我配得上她兒子,養得我色藝雙絕。
可徐凌瞧不上我,撕毀婚約,迎了門當戶對的表妹進門。
「曲藝歌舞只是些勾欄把戲,你無主母之才,如何配做我的妻?」
後來,我在他成婚的前一晚推門而入。
那天徐凌的語氣難得溫柔:「阿年,想通就好。雖無名分,可你既進了我家門,我便會護你一世衣食無憂。」
我捂住嘴纔沒有笑出聲,可憐他還不知自己即將露宿街頭,如喪家之犬。
進你家門?不,我是來把你掃地出門。

-1-
還有不到半年,我與徐凌就要成婚了。
可這日,湘竹打破了茶盞。
她看起來憂心忡忡,彎腰撿着碎瓷片,割破了手滴下血來也渾然不覺。
忽然間,她聲音細如蚊吶:「姑娘,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不能與公子成婚,你往後要如何自處?」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倒令我回想起這數天來身邊人的反常之處,不由得心裏一涼,明白了個大概。
「你究竟何意?」
湘竹忽地跪下:「姑娘去正院看看吧,只是別說是我說的。」

-2-
正院屋內傳來陣陣笑聲,是徐夫人、徐凌……還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鈴。
下人們見到我,互相遞了個眼神,擠着笑來攔我。
「陳姑娘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夫人剛喝了茶,正要睡下,晚飯後再來吧。」
我無動於衷,腳步未停。
春寒料峭,屋內卻被暖爐燻得熱烘烘。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穿着一身紅衣,正依偎在徐夫人身邊的矮凳上言笑晏晏。
而正坐在下首,含笑看着她二人的徐凌,見我進來,上揚的脣角垂了下去。
徐夫人上下掃了我一眼,語氣卻冷如冰錐。
「不是身子不好嗎?還出來晃悠什麼。」
我向她行了禮:「伯母。」
少女向我投來探尋的目光,徐凌解釋道:「這位是陳姑娘,是我父親故人的女兒,一直借住在我們家。」
徐夫人點了點頭,笑着拍了拍少女的手:「她爹死在戰場上,幸好你姨夫重情義,把她領回了家,給了她一口飯喫。」
我的臉滾燙燙的。徐夫人會抓住每一個機會,強調徐家對我如何恩重如山。
徐夫人又抿了口茶,不經意般對徐凌道:「你這孩子,表妹還在這兒,怎麼也不給你陳妹妹引見一番?」
徐凌緩緩抬起眼來,幽如深潭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片刻後他道:「阿年,這是我的表妹程如錦,也是我……尚未過門的妻子。」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重石錘在我的胸口,鈍痛之餘,我竟想起他也曾這樣深情脈脈地注視着我,說:「阿年,我永遠不會丟下你。有我在,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可現在,他們三人是簇擁在一起的血脈至親,而我直愣愣地站在一邊,如此尷尬,如此多餘,我又想起湘竹幽幽的質問——往後要如何自處?
「那你我二人的婚約呢?」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徐夫人皺了皺眉:「你和凌兒的八字不合,你又向來多心,我怕你急出病來,才叫瞞着你的。你不信問問,這滿府的人,哪個不知道這門親事吹了?」
說罷,她氣急似的拍了拍胸口,程如錦連忙適時爲她的茶杯滿上。
「姨母消消氣。」
程如錦溫熱的手握住了我Ţůₛ冰涼的指尖,她的語氣惋惜又憐憫:「陳妹妹,能做夫妻是緣分,強求不來。即使有了父母之命,也要你情我願的纔好。」
言下之意,這門親事原是我一廂情願。
徐凌別開眼不肯看我。
依稀間,我回憶起那年,因我貪睡起得晚了,徐夫人罰我在廊下頂着水碗站了兩個時辰,我一氣之下想要一走了之,是徐凌攔住了我,他說,「陳妹妹,你孑然一身,又能去哪呢?我知道我母親家教嚴苛,你且忍一忍,等日後我們成親了,便可開府出去住,到時再無人約束你。」
他又說,若我母親不肯,我便同你一起走,直到天涯海角。
我只笑自己當年太天真,竟然相信徐凌能爲了我背叛母親,脫離徐氏。
現在的他低垂着眼,長睫下攏着陰沉的影,再無往日春山含笑的和煦。
在徐母與程如錦默默地注視下,徐凌那兩片從前只會對我溫言軟語的脣一張一合。
他說:「阿年,我確實是不願娶你的。」
我一愣,禁不住笑出聲來。
徐母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說:「行了,好像誰苛待了你。等凌兒成了婚,我會把你記在我名下,就改姓徐,日後當成我們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是了。」
下人們一陣竊笑,在她們眼中,我是在別人屋檐下討生活的「姑娘」,不僅全無感恩之心,還妄想真能與貴公子修得正果。
畢竟我爹只得了個撫卹的虛職,而徐四海多年來扶搖直上,咱們兩家早就門不當、戶不對。
往日婚約,不過一紙玩笑罷了。
我很想問問徐凌,到底是我太蠢當了真,還是他騙了我?

-3-
回到自己的小院後,我就開始收拾行囊,我的手很冷,卻很穩。
湘竹則憂心忡忡地望着我。
「姑娘,你真的要逃?你走了,我可怎麼辦?」
我的手停了停:「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同走。」
湘竹咬着脣不語。
我清點了一下自己的行李,除了幾件衣衫,我只拿走了入府時我帶來的一隻布老虎,那是我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湘竹不甘地問:「姑娘,你即使出去了,又能去哪呢?」
我紮好灰色的小包裹,拍了拍手,竟覺得心定下來了。
「我的女紅也算出類拔萃,我可以去繡坊做繡娘,來日還可進宮爲女官。不可不謂前程光明也。」
湘竹勸我再想想:「您留在徐府,還是個小姐,出去了可就是個平頭百姓了,您哪裏受過這個苦?」
「還是和公子說說軟話吧,他心裏畢竟是有您的。」
「聽說程大人新晉了兵部左侍郎一職,不怪夫人想和程家結親。」
原來如此,出身戎馬的徐氏若能與程氏親上加親,那徐凌無需在沙場上拼個你死我活,也能在兵部謀個文職。
「偏偏咱們公子這麼多年在國子監勤勤懇懇,才名遠揚,人又生得俊美無雙,性子謙和有禮,叫程家小姐一見便歡喜。您可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把公子搶回來Ţűₑ!」
我彷彿聽見了什麼笑話,搶回徐凌?我沒這個興趣。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小姐,我是陳年,我不如別人金尊玉貴,一樣被我爹疼得如珠如寶。若是我爹還在就好了。他告訴我天地廣闊,女子不該拘於一方,受人桎梏。他從不讓我拈針弄線,他教我騎馬、讀書,後來他去了戰場,他說會爲我掙一個好前程。
可惜,他沒能回來,回來的只有他的同鄉徐四海。
徐四海把我爹埋在了大漠裏,只給我帶回一個牌位。
我爹的遺言是要徐四海好好照料我,於是徐四海把我和牌位都領回了家。
牌位……是的,我爹的牌位還在徐府的祠堂裏。
我不能把他留在這兒。

-4-
自入徐府以來,徐夫人再不許我碰書本,一見我讀書,她便會罰我跪,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多讀書只會生事端。
相反地,她請了最好的師傅教我歌舞刺繡。
我在歌舞上實在沒有慧根,徐夫人見我練了一遍便不住地搖頭,對着師傅悠悠道:「跳不好便打,不管教嚴些怎麼成才?」
因她輕飄飄一句話,師傅也看出我不是被當成真的千金小姐教養,故而待我格外嚴厲,動輒便上手擰我的肉,我身上常青紫着,舞藝倒也漸漸出挑。
我雖不喜跳舞,可徐凌很喜歡看,他讚我翩躚起舞,嫵媚纖弱,柔情綽態。
我給徐凌遞了一個口信,約他子時相會。
「就說,我要最後爲他跳一支舞。」
湘竹驚喜萬分:「姑娘想通就好。只要能握住公子,萬事都有轉機。」
我笑了笑,沒有辯駁。
徐凌與過世的祖父感情很深,因此他常屏退左右,孤身去祠堂祭奠,祠堂的鑰匙,他身上也有一把。
從前每逢我心情鬱結,他就會帶我來祠堂,陪我在角落裏給我爹上柱香。
他告訴我,對着牌位說話,天上的親人就能聽得見。
於是我的祈禱與哀念,徐凌都做了旁聽者。
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我的救世主,所以我知道,今天他一定會來。
他不會拒絕我如此卑微的要求。
果然,子時剛過一刻,門便被緩緩推開了。
這是一座廢棄的院落,燭火如豆,照亮了他緊繃的臉。
徐凌坐到石墩上,幽深地望着我,良久後道:「阿年,是我對不住你。你很好,我很想護着你,可是……」
他乾笑兩聲:「我已入宦海,曲藝歌舞,說難聽些,不過勾欄把戲,你無țũ̂²主母之才,怎能做我的妻?」
「程家表妹很不一樣。她不驕矜,不柔弱,行事落落大方,那纔是真正能與我並肩而立的女子。」徐凌揉了揉額角:「阿年,你的胡旋舞,我看膩了。」
我垂着頭,不發一語。
他搖了搖我的肩膀:「你懂事些,再忍忍。其實我娘待你很好,讓你改姓也是爲了你能在府上過得舒坦些。等過了幾年,我自會給你一個名分,一生一世照護着你……」
我仰起頭來,就着月光,叫他看清我滿眶的淚水:「凌哥哥,你能不能再陪我去看看我爹?Ṫų⁼最後一次?」
「好。」
徐凌爲我擦去淚花,一口應下。
祠堂裏,徐凌照例持着香俯身長拜列祖列宗,我站在他身後高舉起燭臺,然後毫不猶豫地砸向他的後頸。
一聲悶哼,徐凌搖晃暈倒在地,我不禁得意地拍了拍手,看來我也沒有徐夫人強調的那麼柔弱。
跨過他的身子,我走到角落裏,捧起我爹的牌位,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
我的聲音輕輕地說:「爹,咱們走了。」

-5-
隔牆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我躲在祠堂裏,伏在門邊側耳傾聽。
是成羣的小廝與婆子。
「湘竹的情報當真?那丫頭真的敢跑?」
「嗬,湘竹想要做咱們公子的房裏人,藉着這事兒給夫人表忠心呢!那小浪蹄子本是要去幽會公子,誰曾ƭů₊想這麼遲還不回來,湘竹又發現包袱不見了,這才知道事關重大,就趕緊來稟報夫人了。」
「那夫人怎麼說?」
一聲嗤笑。
「夫人說捉住後不必細問,直接丟到暗室裏去,關個一年半載,給她醒醒神。」
來不及爲湘竹的「棄暗投明」感到心寒,我打了個冷戰,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將後院團團圍住,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就在祖祠裏。
我望着祠堂後高高的北牆,正不知如何是好,祠堂的門卻突然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人影朝我緩緩邁進,我的腿如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來者竟然是程如錦。
她的鳳眼將我上下一掃。
「你真的在這兒。凌哥哥說他可憐你,常帶你來祠堂拜你爹。」
她嘴角勾起嘲意:「你們的祕密,現在我也知道了。」
我警惕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你不必這樣看我。我是來幫你的。你不是要跑嗎?」
她拍了拍手,兩個低眉順眼的婢女就把一架梯子搬到了北牆邊。
「走遠一點兒,不要再讓徐凌見到你。」
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我剛要出去,程如錦卻忽然想起了什麼。
「ṱŭ̀ₙ慢着,你懷裏的是什麼?」
我護住心口:「這是我的東西,不關徐家的事。」
「給我看看!」
兩個婢女立刻將我押住,程如錦順着我的衣襟一掏,就把牌位掂在了手裏。
「陳懷新,是你爹?」
她的雙眼突然一亮,微微一笑,月光下她的紅脣白牙格外耀眼:「你可以滾,可這東西既然放在祠堂裏,就是徐府的財產,你不能帶走。」
「這是我爹!」我低吼。
我爹的屍骨留在了大漠裏,那個會逗我笑、會給我梳難看辮子的人變成了這塊小小的木牌。
程如錦偏了偏頭,眼中平靜如水,怡然欣賞着我的憤怒。
不遠處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徐凌醒了,餘痛未散,他的聲音無奈又疲憊:
「罷了,錦兒,不要鬧了,還給她,讓她走吧。」
程如錦皺眉,鳳眼壓着不甘。
兩個婢女放開了我,我揉了揉痠痛的胳膊。
徐凌向我走來,沉聲說:「砸暈我?你長本事了。」
我不理他,向程如錦攤開手:「還給我!」
程如錦挑了挑眉,眸中的狠厲一閃而過,她突然揚起胳膊,用力一拋。
「啪」地一聲,我爹的牌位落在了院外。
「自己去撿吧!」
我怒極要撲上去打她,手腕立刻被徐凌攥住了。
程如錦退了幾步,心有餘悸。
白晝近了,我抬頭望向愈來愈淺的夜色,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阿年,你不要後悔。」徐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冷笑:「我只後悔剛剛沒有砸得更用力些。」
推開他,我爬出院外,才跌在地上,便看見磚路上靜靜躺着已四分五裂的牌位。
「陳懷新」三個字已經支離破碎。
我爹的最後一次遠行沒能歸來,這最後的念想如今也沒了。
突然,在碎木塊之間,我好似看見了什麼東西,我的眼淚停在了半路。
牌位中做了夾層!
幾張薄而脆的紙重見天日。
不,不是普通的紙,是房契與地契,有鋪子,有宅子,上面通通添上了我的名字。
在寂寥無人的破曉時分,我坐在陌生的石板路上又哭又笑,我爹並非什麼都沒留下,他真的爲我鋪好了後路。
其中有一張三進三出的房契格外醒目,上頭的地址竟和徐宅所在處一模一樣。
「有祖上……一套,坐落……今憑中李八郎,議價出典,陳懷新及其女陳年就買,三面議明時值價……當日一併收足,並無短缺。空口無憑,立此文契爲證。」
徐府的宅子,是我爹買給我的。
多年來寄人籬下的心酸此刻忽然煙消雲散。
塵封的記憶又浮出水面。
徐四海剛剛牽我回家時,徐府遠沒有現在這麼大。我依稀記得那只是六間瓦房,平整潔淨,但絕不豪奢,不過沒過多久,我們就搬到了現在的府邸。
當時徐夫人對我說的是,徐四海立了軍功,存下了好大一筆錢,故此換了大宅子。
可我現在卻想起了一件古怪的事。那是稀鬆平常的一天,徐四海將我領到了一個男人面前,那人很和藹,笑眯眯地問我姓甚名誰,父親叫什麼,云云。
我盯着那人衣袍上繡的飛鳥發呆,一一作答。
似乎就是在那一天之後,徐家搬進了大宅子,徐四海成了徐老爺。

-6-
我原想請人寫一封訴狀,要回屬於我的財產,可我身無分文,連填飽肚子都困難。兜兜轉轉,我還是走到了春繡閣,希望能靠做繡活餬口。
春繡閣的老闆娘見到我,眼皮都懶地抬。
一旁的小秀才握着毛筆,打了個哈欠。
「姓甚名誰?」
我報出了我的假名,陳歲歲。
往日我爲了給徐凌表心意,常使自己的月錢給他添置行頭,一月二兩根本不夠花,我便託湘竹把我的繡品拿到春繡閣去賣。
奇的是,大名鼎鼎的春繡閣對我的手筆青眼有加,一樣小東西竟也能給到三五兩銀子,我便也沾沾自喜,以爲自己繡技超絕。
故此,我自信地報出假名後,春繡閣必會痛快地將我收入門下。
果然那小秀才揚了揚眉:「誰?」
懨懨的老闆娘也雙眼一亮:「陳姑娘?快快,請坐,看茶!」
說完,她提起裙襬溜出門去,還不忘落了鎖。
我和小秀才面面相覷,那約莫十幾歲的少年漸漸臉上堆笑,邊給我倒茶邊恭維道:「姑娘,我在這春繡閣打雜六七年了,從沒見過您這樣的手藝。」
「不是紅花就是綠草的,俗,忒俗了。說句難聽的,這城裏邊兒哪個繡娘繡的不比您好?」
「您心裏就不犯嘀咕?咱們老闆次次高價來收,爲的是什麼呀?還不是圖您這個人嗎?」
他莫名親近討好的語氣叫我倍感不適。
約莫半個時辰後,老闆娘回來了,她身後還跟着一個身量魁梧,氣勢逼人的男子,他腰間掛着一把長而冷的西域彎刀。
佩刀上街乃是死罪,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那男子大步過來,半跪在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臉。
他年歲尚輕,目光灼灼,若非脣邊圍着一圈青茬,堪稱相貌俊美。
他絕不是出身顯貴的如玉公子。
「你是陳年?徐府的陳年?」他的嗓音艱澀。
「是的。」
他側過頭去,老闆娘便心領神會地拉着小秀才撤出了房間,合上了門。
他很警惕,壓低了聲音:「我是呂照,你爹陳懷新,是我的救命恩人。」

-7-
在大街小巷,呂照這個名字堪稱如雷貫耳。
五年前,我朝兵分四路抵禦匈奴大軍,三路皆敗潰,唯獨呂照這一支,主將早隕,呂照區區一個校尉,卻帶領殘兵在黎城之戰中大獲全勝,手提敵將首級,受封武安侯。
都說武安侯英氣逼人,威震四海,忠君報國,有勇有謀,卻無人知曉,在八年前的長水之戰中,呂照險些喪命,那時,他只有十四歲。
關鍵時刻,是我爹用胳膊替他擋了一下,匈奴的大刀纔沒有劈到他的脖子上。
那場戰役死傷無數,我軍慘敗,活下來的只有呂照,我爹,還有徐四海。
「陳大哥中了刀,拖着傷腿和我們在大漠裏走了三天,可惜傷口不見好轉,反而有潰爛之勢……」
呂照低下了頭。
「第三天晚上,陳大哥已經神志不清了。他求我和徐四海一定要把他帶回家,他說他有錢,他曾手刃匈奴王的小兒子,人頭被主將奪走了,王子的貼身玉佩卻被他藏了起來,拿去偷偷和雲遊商人換了一套京城的大宅子。」
「後來,他提到了你。他說他可能不行了,他半月前在邊鎮上給自己打了個牌位,求我們千萬要帶回給他的小女兒。」
我爹知道沙場九死一生,故而把多年征戰蒐羅的財產都藏在了牌位裏,若我平安順遂,牌位高懸祠堂,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牌位裏的祕密。
若我顛沛流離,牌位破碎,那我還有最後一線生機。
我鼻子一酸。
呂照深邃的眼睛停在我臉上:「陳大哥說,人回不了家,魂總是要回去。我答應了他,一定會好好照料你,不會讓你孤苦無依,就算是報答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我爹很清楚,年幼的我如果無人照料,便會被送入慈幼局,縱使我有家宅田地,也都會被充爲公產。
只不過我爹爲我選了呂照,而不是徐四海。
「第二天一早,陳大哥已經合了眼,徐四海和那個牌位也不知所蹤。」
「後來我找到了殘部,隨他們一同回了京。才發現陳大哥說的那座宅子真的存在,不過裏面住着的人已經變成了徐四海。」
「我找到徐四海理論,可他掏出你和徐家小兒的婚約,還有官府立下的收養公據,堵住了我的嘴。」
我細細一想,問道:「如你所說,我爹不曾把我許配給徐凌?」
呂照一愣,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咱們三個都是兵敗逃命時才初次相識,我確乎不曾聽陳大哥提過什麼婚事,更不要說婚書。」
我爹千算萬算,沒算到徐四海會財迷心竅,偷了牌位,又僞造婚書,佔了本該屬於我的宅子,還要叫我感恩戴德。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陳大哥真的將你許給了徐家,若真如此,我當時不過小小校尉,比起武德將軍,憑什麼能讓你過更好的日子?」呂照自嘲地搖搖頭。
「我只能遠遠地看着徐府,束手無策。我能做的,只是買下你的侍女出賣的繡品,希望能幫襯到你一二。」
我告訴呂照,我離開徐府前發生的種種,他沉默良久後輕輕一嘆:「對不住,陳姑娘,我不知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我還以爲徐家人待你很好,畢竟徐四海在外都稱你作女兒。」
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想通了什麼,一切都清晰展露。
「徐夫人要我改姓,入徐家族譜。若我真的改了姓……」
我掏出懷裏的房契給呂照看:「那這張地契,是不是就沒用了?」
呂照驚了:「這東西你從哪裏尋來?徐四海把陳氏舊宅團團圍住,遍搜不得!」
不等我回答,他撫着房契,又點了點頭:「不管你是和徐凌成婚,還是改姓,只要你真的成爲徐家人,身爲女子,你的任何錢財都會歸氏族所有。」
指着房契上頭見證人的名字:「咱們現在就找到這個李八郎,問清楚徐四海是怎麼搬進你的宅子的。」

-8-
李八郎算是有名的莊宅牙人,這幾年賺得盆滿鉢滿,他的宅子比徐府還要大上一圈。
見到了呂照,他不住地點頭哈腰。
「侯爺大駕光臨,我這小地方蓬蓽生輝。早聽說侯爺在京城還沒置家置業,一直住在客棧,這哪兒成啊?陛下該心疼了……沒想到替您辦家業這麼沾福氣的事兒還是便宜了我……」
李八郎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就橫了一把彎刀,他嚇得吞了下口水,冷汗直冒。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呂照把房契拍在了桌上,湊近了李八郎,戲謔一笑:「你替我瞧瞧,這房契上寫的誰的姓氏?」
李八郎速掃一眼,立刻答道:「陳,陳家。」
「那裏頭住着的爲何是徐家人?」
呂照陡然冷喝一聲,嚇得李八郎險些跌在地上。
「這……這小人不知啊,搶佔民宅,該找官府呀!」
「你再好好想想。當年徐四海回京,可是找你拿的鑰匙?」
李八郎眨了眨眼,又瞟了一眼我,終於想起呂照問的是哪一宗,呼吸也漸漸平穩了。
「這位是陳姑娘吧?」
「當年徐四海四處打聽,問這宅子是誰的祖產,我就告訴他是陳家買下的,陳老爺沒回來,我替他保管着鑰匙。」
「誰知徐四海拿了官書來,原來陳懷新沒了,只剩下一個陳姑娘,陳姑娘又和徐家公子有婚約,這房子記在誰名下不一樣?」
李八郎嘿嘿一笑:「左手倒右手的事兒。小人就替他補上了一張文書,還蓋了官印在官府留了底。」
我問他:「若是婚約毀了呢?」
李八郎一愣,本還在思索,偷看了一眼呂照陰沉的臉色後,馬上回道:「婚姻既毀,陳徐兩家各走各的路,沒了永結爲好的前提,自然要細細算賬。」
出了李八郎的宅邸,呂照的眉間微擰。
我問是否徐四海那張蓋了官印的房契更有用,呂照叫我莫要擔心。
「我去戶部喝杯茶。」

-9-
爲了安置我,呂照從客棧搬了出來,又從李八郎手裏買了套宅子,正房讓給我睡,他只住偏房。爲了護着我,他又從軍中叫了二十名軍士,把宅院牢牢地圍住。他說近兩日徐府的人發瘋似的在街上找我,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凌不知道內裏底細,錯放了我走,可知曉真相的徐氏夫婦向來謹慎,雖然已經有了一份蓋上了官印的房契拿在手裏,但須得等將我拘回徐府,才能把心放到ṭŭⁱ肚子裏。
我雖名義上住的是呂照的新宅,可宅中他的東西寥寥無幾,爲我添置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飾卻一箱又一箱,外面的人調笑說侯爺恐怕是要金屋藏嬌,呂照紅着臉叫我不要理會他們的風言風語。
「若是我無能,沒將你的宅子討回來,那這一套就當我送你的。賣也好,住也好,都隨你。」
呂照還是自謙了,他在朝中正當紅,修改登記了京都住宅的魚鱗圖冊易如反掌。
他拿着牌位中夾着的所有地契,在戶部用硃筆勾了個遍。
那些鋪子宅子雜而小,有在京城的,也有在南邊兒的。
除了徐宅,大多值不了幾個錢,難以想象我爹是如何用攢下的一筆筆錢慢慢買來的。
他活着時常說,狡兔三窟,原來他默默爲我挖了這麼多的洞邸。
這些地方有些空着,有些已被人佔了。
呂照不緊不慢地說:「叫官府跑一趟,鳩佔鵲巢的人自然會滾。」
「我在徐府四周埋伏了一百精兵,只等你一聲令下,便可把徐老爺一家子請出去。」

-10-
呂照問我準備何時奪回徐宅,我說下月初八是吉日。
其實那是我與徐凌原定的婚期。
一個月後的初七,呂照陪我回了徐府。
丫鬟婆子待我的態度恭恭敬敬,再無人敢竊笑私語。
許是爲了緩和緊張的氣氛,徐四海選擇在花廳見我們。
一見到我,他就笑了,只是那笑意比往常勉強許多:「年兒回來了。」
他又朝呂照欠身:「賢弟,多年來可好?」
他曾遭呂照質問宅子的來處,如今見到我與呂照同行,心中狐疑猜忌,想問卻又不敢問。
呂照負手而立,一言不發。
徐夫人淡淡地微笑着:「武安侯,拐走人家的女兒,可不是君子所爲。」
我冷然:「我不是徐家的女兒,我叫陳年。」
徐夫人掩口一笑,在外人面前,她永遠那麼得體溫婉。
「好了,這孩子,怎麼還鬧脾氣。」她又對着呂照溫言道:「年兒從小就不受訓,都被我給慣壞了。」
「不過侯爺好眼光。我從小調教得她歌舞雙絕,姿色又是上乘,本來想留給咱們凌哥兒,誰知被侯爺搶了先。」她牽着我的手笑意盈盈,「這樣也好,你眼高於頂,瞧不上凌哥兒,跟了侯爺,也不算辱沒你。」
呂照臉色驟冷,驀然開口:「夫人誤會了。我把陳年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畢竟,我與陳大人,還有徐大人,都算是故交。」
呂照拍了拍我的肩:「如今有兄長替你撐腰,你的婚事必然風光尊貴,絕不會受宵小之輩辱沒。」
徐夫人的笑容僵住,緊接着又狀似無意地提到:「你回來得巧,凌哥兒明日就要成親了,你們自小一起長大,留下來喫杯喜酒吧。」
她本以爲我會黯然神傷,卻不曾想我欣然同意。
徐四海做賊心虛,纏着呂照寒暄,我孤身一人來到後院,徑直走向徐凌的新房。
這裏紅燭高照,輕紗薄幔,月光格外溫柔。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上那錦繡枕頭上繁雜沉甸的花紋,是並蒂海棠。徐凌將枕於其中,做一場青雲直上的春秋大夢,夢中有兵部左侍郎的提拔栽培,有遠離刀劍的清閒富貴。
「你是否在想,我會不會夢見你?」身後傳來徐凌的低沉嗓音。
他繞來我身邊,輕易抓住了我的手,與我雙手合十:「我知道你回來了。」
「別再走了,好嗎?」
我喫喫地笑了。
他皺眉,語氣仍然溫柔哄勸:「呂照能給你什麼?你跟了他這麼久,現在還是無名無分。留在我身邊,起碼我有一顆真心給你。程家表妹性子爽朗,或許直來直去暴躁了些,可也絕不是那容不下人的。」
「你一生孤苦無依,爲什麼不讓我護着你?」
我抬起頭來:「因爲我突然發現,我原本不必孤苦無依,不必寄人籬下。我也可以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中,問心無愧。」
徐凌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因爲我母親。可你只要進了我徐家的門,徐氏自會爲你遮風擋雨,總比你飄零在外的好。」
「阿年,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次,我想永遠守着你。」
他環顧四周,自顧自激動起來:「你看,都是按你喜歡的模樣佈置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阿年,只要你願意,這也可以是我們的婚房。」
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徐凌愣住,疑惑與驚恐在他的臉上交替閃過。
我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壓住溢出的笑聲。
「徐凌,這不會是我們的婚房,這也不會是你的婚房。」
「確切地說,明日,這就會是我的宅子,陳宅。」
不等徐凌反應,我先將房契拍到了他面前。
「這本就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宅子,被你爹偷了去,現在,我要原封不動地把它收回來。」
徐凌拿起房契,整個人好似被抽了魂一般呆滯,他反覆審視那紙上的寥寥數語。
「不,不……」
「呂照已經上報戶部,修正了這個小小的錯誤。」我放鬆自如地躺在牀上,伸了個懶腰,「子時一過,徐府的人都要被我掃地出門。」
沉默良久,徐凌似乎已經認了命。
「你做這麼多,只是爲了阻撓我的婚事。阿年,我可以不成婚,只娶你,只要你高興,我父母親年紀大了……」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徐凌,我早就不想和你成親了,我之所以選在明日轟你們出去,只是因爲這是你娘花了十兩白銀選的上吉日子,宜婚娶,亦宜入宅。」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當真如此絕情?」
我合上眼再不理他。

-11-
子時的鐘敲響了,幾乎是同時,一百官兵腰間的佩劍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音。我站在門口的空地上,幾個呂照請來的僕婦舉着火把簇擁着我。
我親眼看着徐家老少皆被看管着收拾行裝,趕出門外。
徐府家大業大,一時半會兒是收拾不完的。
可徐凌什麼也沒帶,他只是孤身一人走到了門口,臨走前,回頭看了這座宅院最後一眼。
「阿年,原來這榮華富貴,到頭來也是一場空。如果這本就是你的東西,那便還給你罷。」
我搖頭,用口型告訴他:太遲了。
不是你還給我的,而是我搶回來的。
突然,北面傳來一陣尖叫聲,我回過頭,只見遠處的天染了火紅的一片。
徐夫人的咒罵聲也被風吹了過來。
「陳年,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養不熟的東西!」
身邊的僕婦向我耳語:「徐夫人在正院放了一把火。」
我一步步向正院走去,今夜北風颳得好凶,火舌迅速滋長蔓延,沒多久就吞沒了正房。滅火的人來得及時,火勢很快被壓制住,沒有危及別的建築。
那座從小便讓我心驚膽戰的正房永遠消失了,裏頭坐着的那個端莊冷漠的夫人此刻披頭散髮地跌坐在我面前,臉上還沾着灰。
記憶中那段灰暗晦澀的過去也好似被燒了個乾淨。
不由自主地,我對徐夫人說:「謝謝你,燒了它。」
徐夫人愣了一瞬,又反撲過來罵我, 即刻被人拉開丟到了一邊。

-12-
我不知那天是如何睡着的,醒來時我卻已經躺在了自己小院的牀上, 只是服侍我的再也不是湘竹。
一個婆子見我醒了趕忙端了蔘湯來:「姑娘身子太虛了, 往後要多養養。」
我心裏一涼,難道一切只是夢一場,我仍在徐府?
婆子卻笑眯眯接着說, 尋思這裏姑娘住慣了,睡得更安穩,才挪回這兒休息的,若不高興,隨便搬到哪裏都行。只是正房燒燬了,正在重蓋, 若要建好怎麼也得秋天了。
於是我長舒一口氣,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後來聽說徐四海盜人宅邸的名聲傳到了朝堂上,被奪去了武德將軍的軍銜, 降爲七品校尉, 留待軍中查看。
徐家一家搬到了遠郊,住得僻靜些好躲避風言風語。
京中女眷都說徐夫人已閉門不出許久,好像一夜間老了十歲。
雖然徐凌並未受父親牽連, 程家亦有意招他上門爲婿, 可程家姑娘性子剛烈, 絕不肯再與徐凌有牽扯。於是程家半真半假地賠了個禮, 這門親事便也黃了。
呂照因行事張揚,興風作浪,被皇帝打了二十大板,又說他太閒, 叫他兼領錦衣衛指揮使一職。
他即使受了罰, 仍隔三差五來看我,行坐之處無不緊繃着身子, 生怕叫我瞧出異樣來。
我翻着一沓沓的賬本:「何必這樣辛苦地來回跑?今時不同往日,我已是大掌櫃,能料理好自己。」
「你瞧,我爹爲我留下這麼多鋪子。」我邊說邊笑, 即使某些鋪子每月只能進賬二錢銀子。
呂照望着我, 勾了勾脣角,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哀愁。
「我自小便是主人家的奴僕,從無人關心我的死活。後來我自投行伍,刀劍無眼,我已習慣了身邊的人離去。可你爹救了我的命,在這世上, 我第一次感覺到被人在意, 可三天後,他卻永遠地走了。陳年,我只有守着你,才能感覺到心跳Ṱú⁽。」
我朝他認真地點了點頭:「你是我爹送給我的最後一個禮物, 我也會守着你。」
如今我房間裏的繡帕與曲譜不翼而飛, 取而代之的是成堆的典籍古著,我打開窗戶,便看見一匹紅棗色的小馬, 在朝我輕輕地呼氣。
我爹希望能給我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的底氣,他真的做到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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