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慈

大學開學,送走了最小的一個孫子。
我美滋滋地躺在牀上,終於清靜了!
結果一覺睡成了皇太后。
算了,在哪安度晚年不是度?
正感慨着,腳邊嗚咽着滾過來一個小糰子。
所以呢?
老婆子我命中註定帶孫子是嗎?

-1-
我低頭看着腳邊的糰子。
糰子身上臉上都是泥點子,像個花貓。
也在抬頭瞅我。
見到是我,他往後縮了一下。
「皇祖母……」
哦,認出來了。
原身唯二的皇孫之一,將將五歲。
我蹲下身。
「乖寶,你沒事在水坑裏打什麼滾?」
他眨巴着眼睛看我,「天太黑,沒看清……」
我奶奶心又氾濫了。
想起我那幾個大孫子小時候,也是這麼軟糯,且皮猴兒。
我一路把他抱回慈安宮。
掌事姑姑扶晝在身後提了好幾次:「奴婢來抱吧,別髒了太后的衣服。」
懷裏崽子沉默着,手指拽住我已經被泥巴蹭花的前襟。
給他擦臉時,我問他:「我們阿辭這麼晚在御花園做什麼呢?」
他悶了半晌,道:「下午弄花了阿竹寫好的字,他生氣了,我怕母后罰我,就躲起來了……」
我擦乾淨他臉上泥點子,又拿熱毛巾給他薅了把臉。
「沒事啊,回去好好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
葉鏡辭拽着我衣角:「祖母……」
我摸他腦袋:「不怕啊,祖母讓扶晝姑姑送你回去,母后肯定不會罰你的。」
順勢捏了一把他的臉。
洗乾淨了,白白嫩嫩軟軟,好捏!
扶晝牽着他往外走時,他伸手拿了我先前給他擦臉的手帕:
「弄髒了,孫兒拿回去洗乾淨再還給祖母。」
多懂事的孩子啊!
怎麼最後就長成了殺人如麻的暴君,還斷送一個國家呢?
我想起書中最後的劇情,實在有些費解。
直到扶晝回來,說長樂宮一如往常,皇后正帶葉鏡竹識字,沒人想起來葉鏡辭半日不歸。
我舀着碗裏的燕窩,沒吱聲。
扶晝問我:「今日宵夜不合太后口味?奴婢這就去叫人重做。」
「不用。」
我扔下調羹:「你去叫膳房煮點湯圓熬點熱湯,動作快點,端上,我們去長樂宮。」

-2-
結果還沒進門,就聽見殿內哀求聲:
「娘娘,殿下真的病了呀,他從回來就開始發熱,這會兒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扶晝聽出來:「是大殿下身邊的婢女阿寧。」
皇后平靜的聲音隨之傳出:
「本宮是他娘,他病沒病,本宮不知道嗎?」
「他要裝病逃過本宮罰,你就幫他撒謊,本宮看你這條命也是不想要了?」
阿寧在哭:「娘娘!奴婢真的沒有撒謊,求您叫御醫來看一眼,看一眼就行,殿下是真的病了呀!」
又有小孩子奶聲奶氣:「母后母后,哥哥好像真的不舒服,他從回來就一直在睡覺,我叫他他都不理我。」
皇后依舊淡定:
「不用管他,他那是心虛,不敢理你。」
「他沒病,就是怕母后罰他,故意裝的。阿竹乖,千萬不能跟他學……」
我一腳踹開長樂宮門。

-3-
皇后驚訝行禮:「母后怎麼來了?」
不到四歲的葉鏡竹顛兒顛兒地奔過來抱住我腿:「皇祖母!」
我俯身把他抱起,一邊往內殿走一邊回:「哀家不來,大孫子不就病死了?」
皇后愣了一下:「母后這是哪裏的話?都是下人瞎說,阿辭好好的,他就是……」
我懶得聽她廢話,內殿裏牀幔一掀,偌大牀榻上,蜷縮着小小一個人兒,臉頰通紅,渾身發抖。
葉鏡竹抱着我脖子,衝牀上喊了聲:「哥哥!」
葉鏡辭勉強睜眼。
第一眼見到我,再一眼見到皇后。
立刻支起小小身子,就要下榻行禮,「皇祖母,母后……」
差點沒跪穩,還是阿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
我還沒開口,皇后在旁沉眉低叱:「逆子,撒謊裝病,勞得皇祖母深夜趕來,你該當何罪?」
阿寧還想說話,卻被葉鏡辭拉住。
五歲的孩子,人還沒侍女高,病得站都站不穩,還強自支撐着請罪:
「母后,是兒臣不孝。」
皇后這才轉身來,衝我道:「母后看到了,這孩子沒病,只是性子頑劣,闖了禍怕臣妾責罰,纔想出這招躲禍的。」
我一直沒吭聲。
直到這時,才讓扶晝把葉鏡竹先抱出去。
又讓阿寧去太醫院請太醫。
皇后眉頭一皺,臉色不屑。
到底沒敢衝我來,轉身抬手,卻快準狠地扇了葉鏡辭一耳光。
「還不跟皇祖母說清楚!真等到太醫來,本宮看你怎麼收場!」
葉鏡辭臉上迅速浮起掌印。
……老婆子我啊,真有點驚呆了。
二話不說,彎腰就把孩子抱起來。

-4-
葉鏡辭有些錯愕,卻沒敢推。
安安靜靜趴在我肩頭。
觸手之處,身上、臉上,都是滾燙的。
皇后皺着眉,「還不滾下來!」
小崽子身子微微一顫。
我抱緊他,拍拍他背:「乖乖不怕。」
往皇后面前一湊,「來,孩他娘,你摸摸。」
她猶豫一下,伸手摸上葉鏡辭額頭。
「燙不?」
她沉默幾息:「母后,這孩子從小心思就深,壞點子也多,今日又偷跑出去大半日,回來時臣妾忙着哄阿竹睡覺,沒見他,這才疏忽了……」
她開始掰扯時,我就把葉鏡辭放回榻上包進被窩裏坐着。
等她掰扯得差不多了。
我回手,一個耳刮子甩到她臉上。
「真病假病,沒長眼睛不會看,沒長手不會摸?」
「還你是他娘,我看你是他孃的沒長心!」
皇后懵了。
葉鏡辭也懵了。

-5-
隨後聞訊匆匆趕來的皇帝也是懵的。
御醫說葉鏡辭受了涼燒得厲害,還好叫太醫及時,不然這麼小的孩子,真拖上一夜就麻煩了。
我坐在榻邊,握着娃娃的小手,燙得嚇人。
心都要跟着一起燙死了。
我的乖孫孫喲。
這是攤上個什麼娘啊?
這種娘養什麼孩子啊?
皇后還頂着臉上的巴掌印,站在一旁。
皇帝湊上前來,「母后,清儀就是一時疏忽,您發這麼一大通火,御醫也請了,氣也消了吧?」
我抬頭看着面前的便宜兒子。
「你兒子病,你不心疼啊?」
皇帝賠笑:「男孩子生個病有什麼嬌氣的,御醫都來過,不是開了湯藥嘛,喝下睡一覺不就好啦。」
我哼笑一聲。
「那今天病的是小的呢?」
我問:「皇后還會疏忽嗎?哀家可聽說,皇后夜夜都要親自哄阿竹睡覺。」
皇帝愣了一下,下意識回:「阿竹年紀太小,離不得人,難免……」
「啪」!
我再給他一耳刮。
好,一家三口,整整齊齊。
我回身,把葉鏡辭從榻上抱起。
「阿竹小,阿辭不小?」
「哀家今夜在御花園碰到他,他在水坑裏泡了半天也沒人管。」
「不都是皇后身上掉下來的肉嗎?皇后要是忙得管不了他——」
「那老婆子我管了,從今日起,阿辭就住慈安宮!」
皇帝大驚,「母后!」
「你閉嘴。」
我抱着崽子就往外走,「有空跟我叨叨,先教教自己媳婦兒怎麼養孩子!教不會,我還抽你!」

-6-
葉鏡辭剛喝了藥,人還昏昏沉沉的。
抱在懷裏,輕輕一團。
實在是太瘦了點。
回慈安宮路上轎輦晃悠,他在我懷中睜眼。
小小聲:「謝謝皇祖母。」
我輕輕拍着他背:「沒事啊,沒事,祖母給你治病,以後祖母疼你。」
他「嗯」了一聲。
側過頭,把臉埋進我臂彎。
袖口很快就溼了。
到慈安宮時他沉沉睡去,扶晝一邊吩咐人去偏殿準備牀褥,一邊要從我懷裏把人抱走。
我拂開她:「不用收拾,他跟我睡。」
「太后。」扶晝勸阻,「殿下還病着,萬一過了病氣給您……」
「風寒而已。」我徑直把他抱上牀,「喫了藥就退熱了,又不是疫病,怕什麼?」
我睡得淺,天亮時,懷中微微一動,便知是小崽子醒了。
一睜眼,果然,葉鏡辭睜着一雙迷濛睡眼,尚有些發懵。
我摸摸他額頭,已經不燙了。
「睡得好嗎?還有哪裏難受嗎?」
「要是有,要跟祖母說。」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忽然伸出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臉。
聲音也輕輕的:「這是我做過最好的夢。」
我也去掐他的臉,使了點力。
他「嘶」一聲,委屈又迷惑地看我。
「疼嗎?」我笑着問,「疼就不是做夢,是真的呢。」
他剛退燒,不能喫葷腥,我又怕他口淡無味,便特意囑咐扶晝早膳多備些清甜的糕點。
小孩子嘛,總是愛喫點甜的。
沒承想上了飯桌,他倒是雨露均霑,凡是端上來的,不管清粥小菜還是點心,統統都夾一筷子。
也就夾一筷子。
完全看不出任何偏頗,更談不上喜好。
我故意將一盤蓮花酥擺到他面前,「這個很好喫,多喫一塊,粥沒味道,少喝幾口也沒事。」
他下意識搖頭:「飲食不挑不忌,更不能憑喜好貪嘴,這是規矩。」
「誰教你的?」
他老老實實:「母后。」
我放下筷子:「在我這沒這麼多規矩。」
我說:「喜歡喫什麼,不愛喫什麼,都可以說,扶晝姑姑會記下來,以後想喫就喫,不好喫的也不要勉強喫。」
到底是五歲的孩子,聽了這話眼神一亮:「……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點頭,夾一塊蓮花糕到他盤子裏,「你是皇子,要學的規矩會很多,但在祖母這裏,開心健康最重要。」
他果然很喜歡那蓮花糕,喫了兩塊半,最後半塊因爲膩到了喫不下,皺巴巴地看我,想扔又不敢扔。
扶晝先一步笑着去接,「殿下不用這麼拘謹,太后都說了,不用勉強喫的。」
我拿過手巾給他擦手,外殿忽然傳來一聲呵斥:「阿辭放肆!」
他本來坐得好好的,「噌」一下站起來,惶恐把手縮回。
我回頭望去,皇后正進殿來。
「本宮平日怎麼教你的?沒半點規矩,怎能讓皇祖母給你淨手?」

-7-
一頓好好的早膳,就這麼被攪和了。
皇后倒是掐着時辰來給我請安的,可惜她一來,葉鏡辭就跟老鼠見到貓一樣,坐也不敢坐,垂手站在堂中。
皇后坐在我身側,冷聲問他:「皇祖母憐你病中才寬待你,你就如此失禮,不知分寸?」
他低着頭:「兒Ţū́¹臣錯了。」
我把手中茶盞重重往桌上一擱。
「哀家可不是看阿辭病了才寬待他。」我瞥一眼皇后,「他是哀家的親孫子,哀家疼愛他是真心,不過擦個手而已,皇帝小時候哀家也是這麼照顧他的,皇后也覺得皇帝不知分寸?」
皇后啞然:「母后,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她看一眼默默站着的葉鏡辭,「時辰到了,你該去上書房學功課了。」
我淡淡道:「天這麼涼,他昨日又發熱,哀家已吩咐先生過來慈安宮,給他開間書房就是,這幾日就在這學,不耽誤功課,也免得再出去吹風着涼。」
皇后微微蹙眉,還想說什麼,我已經抬手招呼扶晝,「帶殿下去書房吧。」
葉鏡辭規規矩矩行完禮,什麼也沒說,乖乖跟着扶晝去了。
我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殿外,復又開口:「他已經五歲,是懂事理的年紀了。」
皇后笑道:「母后說的是,臣妾定會好好教導……」
我打斷她:「你知道哀家說的是什麼,別裝傻。」
她目光一凝。
「容妃已經死了,你跟皇帝和她之間的恩怨,不要再牽扯到孩子身上。」
我盯住她的臉,「阿辭也是你的親生兒子,當初被抱到容妃那養,是你們做父母的造的孽,關他一個孩子什麼事?他有的選嗎?」
皇后脣角的笑意僵住,好半晌才道:「他在容妃身邊養到四歲,剛回來時,夜夜喊的都是容珍。珍弦殿諸多壞習氣,他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臣妾也是怕他走上歧路……母后此刻見他乖巧懂事,哪知是不是他爲博您歡心裝出來的?」
「是不是裝的,哀家看得出來。」
我說:「昨夜哀家已說過,你若看他不順眼,暫且就讓他住在慈安宮,哀家今日這話只同你說一次。」
「皇后,你是一國之母,還是他的親孃,既說着教導孩子的話,就不要爲自己的私心找藉口。」

-8-
皇后生葉鏡辭時,胎大難產,差點丟了性命。
好不容易生下來,孩子還沒抱進母親懷裏,欽天監就傳來所謂天訊,說此子不能久居鳳巢,否則母子雙雙性命難保不說,還會影響國運。
一衆欽天監官員算來算去,最後算得養他最好的方位在東南。
那裏有當時寵妃容珍的珍弦殿。
當晚,葉鏡辭就被抱了過去。
那之後幾年,親生母子除了年節宮宴,總共也沒見過幾面。
反觀容珍,有皇子在手,又奪了皇帝不少心思去。
直到葉鏡辭兩歲時,帝后又生了二子葉鏡竹,情Ṱű₇況才稍微好轉。
一年前容妃犯了大逆,東窗事發,才發現當年所謂天訊也是她奪子的手段,最後被打入冷宮,自盡而死。
葉鏡辭也被接回皇后身邊。
可皇后對他已失去了做母親的本心。
「畢竟二殿下才是皇后娘娘親自撫養大的,雖則只短短几年,可孩子跟孃親不親,不就是開始這幾年最重要麼。」
扶晝說起這些時語帶嘆息:「太后也不要與皇后置氣,她看到大殿下,總會想起容妃當年行徑,還差點因此和陛下離心,難免心結難解……只是可憐了大殿下。」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看夜色已深,書房的燈火還亮着。
一轉眼,葉鏡辭已在慈安宮住了大半年。
我算了算,「快到他生辰了是不是?」
扶晝點頭:「五日後,可奴婢看陛下和皇后那邊……好像沒什麼準備。」 
我擺手,「去,把他叫過來,我問問他想怎麼過,順便叫廚下煮碗湯圓,他愛喫。」
孩子勤勉,每日從上書房學完後,回來還要繼續在書房溫書到半夜才休息。
扶晝應一聲便去了,沒過半晌又急急跑回來。
「殿下不在書房……奴婢問了宮人,說他半個時辰前從書房出去,往……」
她頓了頓,猶豫道:「往冷宮方向去了。」

-9-
這死孩子,大半夜去冷宮幹什麼。
我跟扶晝對了一路,ťůₑ也沒對出個所以然來。
只猜到大概跟容妃有關。
最後果然在容妃住過的破落院角找到他。
我過去之前,扶晝拉我,「太后別生氣!別衝動!可不能打孩子!」
我一把打開她手。
神經,我打他幹什麼?
他抱着膝蓋窩在牆角,看到我,喊一聲:「皇祖母。」
我讓扶晝帶人退開,蹲到他面前,「阿辭在這做什麼?」
他微微仰頭:「……看月亮。」
我順着他目光一起去看,一彎上弦月懸於夜空。
「月亮怎麼了?」
他沉默半晌:「容母……容妃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月亮。」
我忽而恍然。
「阿辭,你記得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點頭,又搖頭:「我記得是一年前,這樣的月亮。」
「皇祖母,對不起,孫兒知道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他收回遠眺彎月的目光,埋頭在膝蓋,聲音悶悶的:「我只是……只是有點想她。」
「所有人都說她處心積慮把我從母后身邊搶走,還差點害死母后,從小她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我努力做皇帝。」
「我該恨她的,是不是?可我總是做夢,夢見她以前哄我睡覺,給我做我愛喫的飯菜,我病了,她也像您一樣,抱着我睡。」
「她是壞人,我不該想她。父皇和母后是好人……」
不到六歲的孩子,抬起頭來時,滿面淚痕。
這是我接他來慈安宮以後,第一次見他哭。
他哽咽:「可他們都不喜歡我。」

-10-
皇后雖然不待見葉鏡辭,但有一點她是對的。
他年紀小,但心思比旁的孩子更深。
爹媽待他如何,他心知肚明,卻不說。
緣何今夜,忽然委屈崩潰至此?
我帶他回了慈安宮,讓扶晝連夜去查白天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我等到散朝時辰,剛要派人去請皇帝,他反倒先一步殺過來了。
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對我行完禮,就喊身邊的內侍:「去把那個逆子帶過來!」
我讓他坐下,「這是爲何?」
他怒道:「母后心慈,一向寬縱,可也不能縱着他公然去冷宮祭拜罪婦,朕和皇后就在眼前,他還日日想着那假孃親?」
葉鏡辭跟着內侍過來,還來不及在他面前跪下行禮,皇帝一腳就踹了出去,「沒心肝的東西!」
葉鏡辭站都沒站穩,「嘭」一聲摔倒在地。
我手比腦子快,一個茶盞就飛到了皇帝臉上。
「哀家看你沒心肝!」
一見這架勢,扶晝一溜煙地帶着滿殿內侍退下。
殿中只剩我們祖孫三人,葉鏡辭原本跌坐在地,又迅速爬起來端正跪好。
皇帝抹了一把臉上茶漬,指着他罵:「你就是這副做派,哄得你祖母對你事事縱容嗎?」
又衝我沉重嘆息:「母后,其他事倒也罷了,此事關乎綱紀人倫,若不罰他,傳出去前朝議論,如何收場?」
「你怎麼知道哀家沒罰?」我瞪他一眼,「昨晚把他帶回來,哀家就罰他去靜堂跪了半夜。」
我喊葉鏡辭:「光說你父皇可能不信,要不你起來,讓他看看你膝蓋?」
葉鏡辭二話不說就要掀褲管。
被皇帝青着一張臉喝住:「好了!你祖母既已罰過,朕這次就饒了你,以後再敢犯,你就去冷宮住!」
我牙根都咬緊了,才忍住往他頭上扔第二個茶盞的衝動。
「阿辭,你起來。」我把葉鏡辭叫起來,「坐着說話。」
他瞟一眼皇帝。
皇帝吼他:「祖母讓你起來就起來!」
我忍無可忍:「吼什麼吼?」
趁着葉鏡辭坐下的工夫,「你做老子的,會不會跟孩子好好說話?平日不見你管教他,怎麼一出這事就巴巴趕來?還不是怕丟了你做皇帝的面子?」
皇帝沉眉道:「母后,話不能這麼說,您疼孫子,可也不能不顧皇家顏面不是?」
「那好,那哀家問你,阿辭生辰在即,你們做父母的半點操辦的心思都沒有也就罷了,怎麼孩子想跟你討個生辰彩頭,還要被你訓一頓?傳出去,堂堂嫡長子的日子過成這樣,皇家顏面就好看了?」

-11-
這宮中大小事,只要有心留意,沒什麼是查不到的。
昨晚把葉鏡辭支去罰跪的時候,扶晝就把白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跟我說了一遍。
起ťű⁴因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皇帝下了朝以後,一時興起去了趟上書房。
葉鏡辭在,葉鏡竹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他本來是去接葉鏡竹的,說要帶他到御書房親自教他習字,本來沒想管葉鏡辭下課後的事,反倒是孩子自己說近日練了幾幅字想給父皇看看,這才把他一同帶了去。
到了御書房,皇帝便顧着帶小的讀書練字,任葉鏡辭捧着書卷在旁站了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想起來搭理他。
還是葉鏡竹寫了幾個大字後,笑嘻嘻招呼他:「哥哥!快來看!」
他纔有機會湊到案前去,看父皇手把手帶弟弟寫出來的字。
「竹」。
是名字。
他誇道:「阿竹寫得好。」
皇帝道:「朕的阿竹聰穎睿智,當然寫得好,等阿竹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父皇親自給你刻一個印章,好不好?」
葉鏡竹坐在父皇懷裏笑,連連說好。
葉鏡辭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把自己寫的書卷呈上去,「父皇,您要不要看看兒臣寫的?」
皇帝正是興頭上,便讓他把書卷攤開,隨意看了幾眼。
葉鏡辭的字我知道,他求學甚勉,課業上從不馬虎。
所以難得的,皇帝沉吟半晌,倒是誇了一句:「倒還可以,寫得有幾分風骨。ṭű⁾」
葉鏡辭幾乎沒受過父皇這樣的鼓勵。
於是他鼓起勇氣,向皇帝提起了自己生辰的事。
「父皇,兒臣快要過生辰了,能不能求父皇寫一個兒臣的名字,兒臣拿去刻個私章?」
他甚至都沒有像皇帝說的那樣,要他親手刻的。
他只是想皇帝給他寫個「辭」,就像他帶弟弟寫的「竹」一樣。
但皇帝臉色驟變,當即斥他不知禮數分寸,連私章這等小事都要和弟弟爭先。
「朕看你真是被容珍那廝教得分毫必爭,絲毫不知退讓謙遜!」
最後葉鏡辭抱着自己那幾幅字,孤零零地出了御書房。

-12-
我「啪」地摔了一疊紙在案上,把筆塞到皇帝手裏。
「寫。」
他握着筆發懵,「……寫什麼?」
「鏡辭,鏡竹。」
我說:「就這倆名字,寫!」
皇帝一臉懵地開始提筆寫。
四個字寫完,我把同樣一臉懵的葉鏡辭拽過來,指着字問:「好看嗎?」
孩子有些傻了,半晌不吱聲。
「那就是不好看。」
我一把把紙抽走,揉吧揉吧丟一邊,「再寫!」
又寫完一遍,我再問:「好看嗎?」
葉鏡辭終於回過神來了:「好……好看。」
我搖頭:「猶豫了,那就還是不好看。」
再抽走,丟一邊,「繼續!」
第三遍落定筆,我還沒開口,葉鏡辭毫不猶豫讚道:「父皇寫得真好!」
皇帝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正要放下筆。
我淡淡道:「是麼?哀家覺得一般。」
「母后……」
皇帝該是有些無可奈何,想說什麼,被我堵回去:「不是愛教人寫字兒嗎,那你自己的字不得練好咯?這麼看哀家幹什麼,繼續寫啊。」
如是十幾次,半盞茶的時間過去,桌案上已經堆滿了皺巴巴的紙團子。
皇帝的臉也皺巴巴的。
又寫完一遍,葉鏡辭也不誇了,在一旁偷偷拉我袖子,「皇祖母……」
我拍拍他腦袋,「真心覺得好看?」
他猛點頭:「好看的!真心!」
「那行。」
我頷首,衝皇帝道:「那就拿着這字樣去拓,你既要親自給阿竹刻章,那阿辭也該有,你當皇帝這麼久,連親生兒子都一碗水端不平,拿什麼公正去待天下萬民?」
皇帝面上怒容一閃而過,「母后這話就過了,朕是一國之君,難道不懂這些嗎?」
我不置可否:「皇帝既懂,就最好。」
他擱筆起身,眼神深深,落到葉鏡辭身上。
葉鏡辭鬆開一直抓着我衣袖的手,上前一步,斂襟跪倒。
他拜道:「兒臣多謝父皇賞賜。」
皇帝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13-
夜間晚膳用到一半,一衆尚食尚衣官烏泱泱擠進了慈安宮。
「太后萬安,臣等奉皇命,來爲大殿下置辦生辰宴一應事宜。」
我盯着葉鏡辭喝完碗中雞湯,衝扶晝一擺手。
葉鏡辭的一應喜好早被記錄在冊,扶晝親自拿着那小本本,一樣一樣地跟那些人對。
葉鏡辭端着碗,視線從碗邊邊覷過去,一臉好奇又興奮。
養了這麼久,這小子總算在我面前有了些小孩子的天真模樣。
「皇祖母。」他難掩激動,「父皇這是要給我開生辰宴嗎?」
「你是皇長子,開生辰宴是應該的。」我給他夾一筷子菜,「先別急着高興,到時候宮宴合規,場面那麼大,你可別怯場。」
「不會的!」他揚頭笑答,「皇祖母放心,孫兒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
我懶洋洋應了,假裝沒看見他偷偷把雞湯碗裏的枸杞挑出去。
殿外傳來葉鏡竹身邊婢女的聲音:「小殿下,小殿下,您慢點!」
葉鏡竹小小一團,跨過高高門檻往殿中來,手裏緊緊攥着什麼。
一眼望到我和葉鏡辭,奶糰子就撲了過來,「皇祖母!」
我彎腰把他抱進懷,捏捏他的臉,「阿竹怎麼來啦?」
「來給哥哥送禮物!」
他舉起小胖手,指縫中露出一截紅繩,攤開手,竟是一把黃金的長命鎖。
「哥哥看!」
他把那鎖舉到葉鏡辭面前:「母后說,這裏是你的名字。」
還真是,錯金鏤空的中心,刻着小小一個「辭」字。
葉鏡辭愣住了。
我把那鎖接下,問葉鏡竹:「是母后叫你來送的嗎?」
他點頭:「母后說,這是給哥哥的生辰禮物——」
他在自己衣領間掏啊掏,最終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命鎖。
「哥哥看,阿竹也有。」
只是比起來,反倒是刻着「辭」字的那個看起來更舊一點。
我想起來,那是葉鏡辭出生前,皇后特意去皇寺祈福時做的。
我把那鎖遞給葉鏡辭。
他把端碗的手擦了又擦,才從我手中接過去。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凝一眼自己手中的,又去看阿竹掛在脖子上的。
葉鏡竹驚訝地抱住我脖子,「皇祖母,哥哥怎麼了?」
我摸摸他腦袋,又伸手擦掉葉鏡辭通紅眼角一滴淚。
「他高興。」
當晚,葉鏡竹留宿慈安宮。
兩兄弟笑鬧在一起,玩到後半夜,小的困得腦袋一搭一搭,葉鏡辭也沒喊人,吭哧吭哧自己抱着弟弟上榻睡覺。
扶晝最後去看他們時,兩個娃娃頭枕肩、手靠頭,依偎着熟睡在一起。
這一年葉鏡辭六歲,葉鏡竹四歲。
離原書中葉鏡辭登基,親手廢了葉鏡竹手腳後將其流放,還有十四年。

-14-
我人雖上了年紀,記性卻還好。
清楚記得原書中,葉鏡竹在被他哥廢掉其他手腳之前,右腿已跛行多年。
是十三歲那年的深冬,掉進御花園的深湖,被湖中的石頭割傷了腿,又因天寒地凍,落下的後遺症。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帝后問他如何掉下的那深湖,他怔愣良久,最後說是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腳。
最得疼愛的小兒子死裏逃生,卻落下了殘疾,帝后痛惜之餘,不得不放棄讓他承襲太子之位。
這年冬天真的很冷。
我縮在厚厚的狐裘毯裏,抱着暖爐,看殿外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雪地中追逐玩鬧。
葉鏡辭使壞,在葉鏡竹剛堆出來的雪人腦袋上加了一個犄角,被弟弟拿着雪球追得滿地跑。
「皇兄品位太差了!」
連當年最小的奶糰子都初長成了小少年,沒追到葉鏡辭,遂跑向我,「好好一個雪人,非要加犄角,醜死了,皇祖母說是不是?」
他在我椅子邊蹲下,擦乾手上的雪水,這才伸手來摸摸我的手背,「祖母冷嗎?要不要回殿內去坐?」
我低頭看他。
他常年養在皇后宮中,長於父母膝下,皇帝皇后其實並不昏庸,認真教養出來的孩子,學識品性都是好的。
他是帝后心中最完美的繼承人。
恍惚間,手中暖ťů₆爐被人摸走。
葉鏡辭不知何時也走回廊下,把一個新燒的熱手爐塞到我懷中,「這個不暖和了,祖母用新的,孫兒去把這個重新填炭。」
扶晝從他手上接過:「殿下陪太后吧,奴婢去就行了。」
他便端了兩把椅子過來,一把先遞給葉鏡竹。
阿竹賴着蹲在我椅子邊不起來,下巴擱在扶手上,眼巴巴看着我:「皇祖母,孫兒好久沒聽您講故事了,今晚我在慈安宮睡好不好?」
我還沒回,葉鏡辭在旁插話:「祖母別信他,他就是饞慈安宮的伙食,又不想聽母后嘮叨他,纔來躲清靜的。」
葉鏡竹眉毛一豎,佯怒:「皇兄!」
說話間扶晝抱着換好的暖爐回來,葉鏡辭自然接過,試了溫度,再仔細塞回我懷裏,嘴裏哼笑道:「你既要聽祖母講故事,晚上就別來吵我睡覺。」
我連連擺手:「我年紀大了,你倆太鬧騰,誰跟我睡我都不得安生,故事可以講,覺你倆自己睡。」
「皇祖母放心,不讓您白講。」
葉鏡竹笑嘻嘻:「御花園那口湖,春天的時候下了好多魚苗進去,現在正是養肥的時候,我和皇兄說好了,過幾天等雪化一點,釣上來幾條,到時候都拿來給祖母熬魚湯喝!」
我抱着手爐,沒說話。
葉鏡辭接話道:「這時節的魚肉質緊實,最是鮮美,熬出來的魚湯又白又厚,一定合您口味。」
葉鏡竹湊到我耳邊:「這事我們只跟祖母您說了哦,父皇母后知道肯定說我們胡鬧不讓去,您可要給我們保密!」
我看着一蹲一坐在我身旁的兩個半大崽子。
半晌,微微笑,「好。」

-15-
化雪這日,太陽出奇得好。
我叫扶晝喊來轎輦,去御花園曬太陽。
「日頭再好,哪有殿中地龍暖和?」
扶晝一邊給我披大氅一邊揶揄:「太后這是知道兩個殿下去了御花園冰釣,要去湊熱鬧呢。」
我白她一眼,「就你機靈。」
她笑得放肆,渾不似我剛穿來時那嚴肅拘謹的模樣。
我穿來十年,連跟了原身半輩子的她都變了性子。
我也教養葉鏡辭十年。
轎輦走到半路時,深湖那邊傳來宮人驚呼。
「不好了!快來人啊!」
「殿下落水了!」 

-16-
葉鏡竹昏迷,高燒不醒。
御醫們來來去去,愁眉不展。
皇后守在榻前,緊緊握着葉鏡竹的手,一雙眼熬得通紅。
皇帝神色焦灼,在殿內踱步來回,終於等到換了乾淨衣物回來的葉鏡辭。
一把就去拎他衣領:「到底怎麼回事?」
殿下落水了。
但是兩個都落了。
葉鏡辭頭髮還是溼的,臉也凍得青白,我拂開皇帝的手,把他拉到身邊,才發現他右手冰涼,全身也在細微顫抖。
我瞪皇帝:「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能不能好好說話?」
拉着葉鏡辭坐下:「怎麼回事?不是釣魚嗎,怎麼跳湖了?」
「母后您知道?」皇后猛然回頭盯住我,「您知道他要帶阿竹去釣魚是不是?您爲何不攔着?」
我愕然:「孩子們玩鬧,有什麼好攔?」
「這哪是玩鬧!」
皇后急了,指着葉鏡辭,「您看看他,要不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教唆,阿竹哪想得到要去搞什麼冰釣?您總說臣妾和陛下一心偏袒阿竹,這些年,難道您沒有半分偏袒阿辭嗎?」
我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葉鏡辭一拉我衣袖,像從前一樣,默默上前跪下,「是兒臣的錯……」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截斷:「現在認錯有什麼用?你弟弟若醒不過來,你準備怎麼辦?」
葉鏡辭抬眼,望向榻上昏睡的葉鏡竹。
他默了半晌,一字一句:「阿竹能醒的。」
「若不能,兒臣給他陪葬。」
皇后咬着牙別過眼去,「……你閉嘴。」
我懶得跟他們掰扯,只問葉鏡辭:「怎麼掉下去的?」
他臉色蒼白:「魚沉,岸邊滑,踩了一腳雪,沒站穩……」
皇帝冷聲問:「誰把的魚竿?」
葉鏡辭猶豫了一剎:「……阿竹。」
果然,下一刻,皇帝就炸了。
「他人還沒有魚竿高,你讓他撐竿?」
他氣急了,飛起一腳,就要把腳邊炭盆往葉鏡辭身上踹。
我眼疾手快,把他往身後一拉。
皇帝一腳踹了半腳,急急收力,那炭盆被踢翻,好歹沒滾多遠。
「叮零咣啷」地在地上滾半圈,炭灰揚了他一身。
又因爲收力太急,沒站穩,一屁股跌坐在身後椅子上。
卻還不忘痛心疾首地問我:「母后,都到這時候了ŧű²,您還護着他?阿竹不會游泳,他偏偏要帶人去水邊,朕看他是不懷好意!」
我拉着葉鏡辭的手,把他往面前一帶。
「都十年了。」
我搖頭嘆息,竟不知作何表情,「你們這倆爲人父母的,還是眼盲心瞎。」
一邊說,一邊捲起了葉鏡辭的右手衣袖。
層層紗布從手腕一直纏到上臂,滲出長長一條血痕。

-17-
「阿竹落水昏迷,你們急,哀家這個做祖母的,不急嗎?」
我舉起葉鏡辭的手臂,給他們看,「但你們兩個一心只顧着阿竹,有沒有派人去隔壁偏殿看看阿辭?他不是也一同落水了嗎?」
我招手,喚來當時下水撈他們的侍衛,「這傷是怎麼回事?」
侍衛俯首答:「臣下水時,兩位殿下都遠離岸邊,二殿下當時已經嗆暈過去,水太深,大殿下一心拽着二殿下往岸邊遊,沒留意到水中石塊,等臣提醒時,已經快要撞上去了。」
「水裏溫度太低,殿下怕是凍僵了,來不及推開二殿下,便只能拿自己手臂去扛這一下。」
皇帝神色怔愣。
皇后也鬆開了一直握着葉鏡竹的手,回首望來,張了張口,喊了一聲「阿辭」,最後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葉鏡辭慢慢把衣袖放下,不發一言。
滿殿沉寂。
我憋着胸臆間一口濁氣,半個字都不想多說。
牀榻邊,御醫一套銀針扎到最後,忽而一聲喜:「醒了!」
「哥哥……」
榻上傳來葉鏡竹虛弱的聲音。
葉鏡辭霍然抬頭,箭步衝了過去。
他撲倒在榻邊,原本一直堅定的聲音忽然有一絲抖:「……阿竹?」
「哥哥真是大傻子。」
葉鏡竹還在高燒中,神志尚有些迷糊,看着眼上方的葉鏡辭,皺眉罵:
「我都喊你不要自己跳水救我,水那麼冷,我又不會游泳,把你一起拽沉下去怎麼辦?」
皇帝立在榻邊,像被人點了穴,半晌不動。
皇后神色愴然,眼神在他二人間搖晃來回,最後嗚咽一聲,張開雙手,俯身抱住了兩個孩子。
扶晝站在我身邊,長長一聲嘆息。

-18-
葉鏡辭手臂的紗布都還沒拆時,葉鏡竹已然恢復得活蹦亂跳。
又是一日好太陽。
葉鏡竹死皮賴臉地攔在我的車駕前,硬是要往上躥。
「皇祖母偏心!」
他撇嘴嚷嚷:「只想着帶皇兄出去遊山玩水,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宮裏!」
幾個侍衛才勉強拉住他。
我揉着眉心哄他:「御醫說了,你落水後肺裏的寒氣還沒散,要好好將養,我跟你哥是去皇寺清修,山中陰冷,喫的也沒宮裏精細養身,你跟去再病了怎麼辦?」
「我不管!」
他拽着車繩就是不撒手,「皇祖母和皇兄都不在,父皇母后罵我的時候我找誰哭去?誰給我講故事?我不管,要去一起去!」
嘖,這死孩子。
葉鏡辭一撩車簾,往葉鏡竹身後一望,悠悠喊:「……父皇?」
葉鏡竹瞬間鬆手,回頭就喊:
「父皇兒臣不是要去偷懶……」
身後甬道空空蕩蕩,哪有皇帝半分影子。
但是已經來不及啦!
他轉身那一瞬,葉鏡辭搶過車伕手中馬鞭,「啪」的一聲。
馬蹄飛揚,只留給葉鏡竹一腦門的飛灰。
「皇兄你又騙我!」

-19-
「又?」
車駕一路出城,往京郊皇寺飛奔而去。
我自在倚坐,問葉鏡辭:「你都騙他什麼了?」
他正就着炭盆給我烤橘子,一邊剝橘子一邊隨口回:「多着呢,什麼他不做功課我就不給他做弓箭,什麼把他的私章賣了拿去換他浪費的紙墨……皇祖母說的哪件?」
黃燦燦的橘子烤得熱烘烘,整個剝好了遞過來,順手又把吐籽的碟子擺到我手邊。
扶晝在旁笑,「有殿下在,奴婢倒像個閒人了。」
「別折騰了。」我拍拍軟墊,「手還沒好利索呢,過來乖乖坐着。」
他把剩下的橘子挑出來,又塞了幾個到扶晝手裏,「姑姑也喫。」
這才坐過來。
窗外風景飛速倒退,山路崎嶇,離宮城越來越遠。
「這些日子朝堂上正有幾位資歷老的官員向你父皇舉薦你掌管京中事宜。」我嚼着橘子,問他,「你這時候跟着我出宮拜佛,真的想好了?」
「有什麼好想的。」
他渾不在意般:「孫兒憊懶,不想管事,這是借皇祖母禮佛的機會,出去躲清靜呢。」
「阿辭。」
我喊他:「你馬上十六,不是小孩子了。」
他抬眸,靜靜瞅我。
葉鏡竹聰穎慧智,葉鏡辭也一樣。
更重要的,他是長子。
如果他想要,他就能爭。
「你就沒想過……」我頓了頓,「做皇帝嗎?」
饒是扶晝,在旁邊乍一聽到這話,臉色也是一變。
葉鏡辭卻無所謂地笑起來。
「小時候想過的。」
他咬下一瓣橘子,「容妃還在的時候,還有我剛回母后身邊,偷聽到她和父皇說,擔心我心術不正,不放心阿竹跟我待在一起的時候。」
我靜靜聽。
「那時候我想, 是不是像容妃說的那樣,當了皇帝, 父皇和母后的眼神,就能從阿竹身上分一點給我?」
「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
他語氣溫和, 淡淡道:「他們只是沒那麼喜歡我而已。」
我「嗯」一聲, 「你小時候還爲這事哭鼻子呢。」
他哈哈大笑。
笑完了,蹲下身去, 身量早已長開的小夥子, 還像幼時那樣,伏倒在我膝頭。
「那時候不懂,後來懂了。」
他眼神亮亮, 「孫兒還有皇祖母呢。」
「比起當皇帝, 我更想陪着您平平安安、長長久久,小時候您把我撿回慈安宮, 我就得賴着您。」
我輕輕拍他腦袋:「但我也老啦,總有一天,是要走的。」
「祖母放心。」
他說:「那時孫兒一定在您身邊, 而且, 孫兒不怕。」

-20-
我當這個皇太后,當到了八十歲。
從皇太后變成了太皇太后。
皇帝是我的小孫子, 叫葉鏡竹。
他還有個哥哥,叫葉鏡辭, 是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的,做了個沒什麼實權的閒散親王。
因爲閒, 所以還能時時進宮陪我,有時候見我悶得慌,還會揹着他的皇帝弟弟把我偷偷接出宮,去他的王府玩兒。
爲此我的小孫子跳了好幾次腳, 次次都被他哥四兩撥千斤擋了回去。
噢, 還有我那個已經當了太上皇的皇帝兒子,和做了太后的皇后兒媳。
他們也覺得大孫子帶着我胡鬧。
但是我大孫子打小跟我最親。
他爹媽的話, 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這天正是上元節, 京城裏有特別好看的燈會。
我早早就叫大孫子把我接出宮去。
宮裏那些宮燈啊、琉璃盞啊, 看了大半輩子,都看膩了。
還沒有民間的紙紮燈籠好玩。
逛了一晚上的燈會,猜了一晚上的燈謎。
回去的馬車上, 我靠着座兒打盹。
很困了。
恍惚中,聽到大孫子喊我:「祖母,快到家了, 回家再睡?」
我迷濛着眼:「嗯,嗯, 好……」
忽然沒頭沒腦想喊他:「阿辭。」
他應一聲,靠近來:「ŧṻ²怎麼啦?」
「阿辭……」
我好像在做夢,又夢見了那個在水坑裏趴着的泥娃娃。
「阿辭別怕,有祖母呢……」
阿辭的聲音在耳邊, 忽遠忽近。
聽起來悶悶的,卻堅定:「孫兒不怕。」
他又問我:「祖母,您笑什麼?」
我笑什麼?
我笑啊, 我驕傲。
我活了兩輩子,養娃娃,都養得可好嘞!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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