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堂春

十六歲這年,我爹逼我給人做妾。
將我捆在喜轎上,扔在將軍府門口。
將軍夫人心慈,收留了我。
後來一朝變故,老將軍獄中病逝,我借來板車,將其獨子陸停一步一步從京畿大牢拉回家。
陸停年少成名,溫文持重。
得知我要成婚,私下裏與我咬耳朵。
「與其嫁給別的男子,不如考慮考慮我?
「你說是不是,小娘?」

-1-
我嫁到陸家時,只有十六歲。
我爹爲攀附權貴,逼我給年逾五十的陸老將軍做妾。
誰料我過門不到半月,陸家得罪皇帝,陸氏父子被革職入獄。
府中人心惶惶,僕婦丫鬟紛紛卷着銀錢跑。
我爹急着和我撇清關係,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又幾日,陸老將軍在獄中病逝。
聞此噩耗,陸夫人當即氣血攻心病重臥牀。
陸家獨子陸停在天牢生死不知。
陸夫人拉我坐在牀前,牽着我的手:「好姑娘,那日讓你進門是憐你無處可去,如今牆倒衆人推,陸家也不是好去處,這些錢你拿着走吧,你還年輕,莫要被連累。」
我低頭看着塞過來的銀子,沒有說話。
將軍府財產皆以充公,便是這些錢,於現在的陸家而言也是不易。
陸夫人待我如親妹,陸老將軍並無意納妾,是我爹把我綁了,硬送到將軍府門前的。
青天白日的,我坐在轎子裏哭,轎簾被風掀起,過路行人的目光議論狠狠鞭笞着我的尊嚴。
說我小小年紀勾搭男人貪慕虛榮。
說我不要臉。
我爹盤算着,女子名聲盡毀,將軍府就不得不收了我。
我在外等了一天,陸夫人終是看不下去,令陸停迎我進門。
陸停姿如玉樹,身形挺拔,那雙淡漠的眸子垂眼看向我。
「家父病重,陸停代父迎親。
「宋姑娘,請下轎吧。」

-2-
我在外逛了三天,出入茶館酒肆,聽了一耳朵消息。
陸家失勢皆因西戎而起。
年前西戎挑釁邊境,朝中主戰主和議論不休,陸老將軍攜子夜闖宮門,拉住聖上龍袍請求出戰,害天子當衆跌倒,這才失了聖意。
主和派佔據上風,禮部已派人前往西戎王庭商討停戰事宜。
大梁兵弱將寡,國庫不充,聖上此番決議並沒有錯。
然時勢造英雄。
陸家忠義滿門盡人皆知,焉知將來沒有起復的一天。
陸老將軍病逝後,對陸停的處理始終沒有下來。
聖上在顧念老臣情意,猶豫不決。
或許,這便是一線轉機。
我喫飽喝足,僱了輛馬車趕回將軍府。
將軍宅邸乃陛下欽賜,如今已被收回,大門上貼了封條。
陸夫人站在寒風中,不知所措。
「夫人!」
我招着手,從馬車上跳下來。
陸夫人驚詫道:「你這丫頭,我不是讓你走了嗎?」
「外頭風大,夫人病沒好,仔細受涼。」
我將她接上馬車,一一敘述如今的處境。
「將軍走了Ţŭ̀ₕ,家也沒了,日子總是要過的。
「夫人放心,我會種菜,一定把您養得白白胖胖的!」
夫人眼睛有點紅,笑罵:「這丫頭就知嘴甜。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玉橋巷長樂衚衕。」

-3-
我們從權貴遍地的御前街,搬到了煙火巷陌的長樂衚衕。
我用夫人給的錢,買下了這裏一座一進的宅子。
宅子不大,但雅緻幽靜,四鄰都是很好的人家。
餘下的錢,我買了桌凳傢俱,另購了些菜種,在院中開闢菜園種菜。
種了小白菜、胡蘿蔔,還有一叢韭菜。
每日天不亮起來擔糞澆水。
春三月,種下的菜活了,有風拂過,菜地青白一ẗŭ̀³片,望之生喜。
陸夫人的病總不見好,一到夜裏,就悶悶地咳,眉間愁緒難解。
心病還須心藥醫。
聽說陸停在獄中受了刑。
陸夫人幾番想去探望,獄卒不讓通行。
一籌莫展之際,我瞥見夫人屋內架子上的一副金鞭。
夫人說,那是陛下還在東宮之時賜予的,若他言行失德,請陸老將軍直言進諫,時時規勸。
我當即花光銀兩,託陸家舊友將此物呈到御前。
老臣舊物,如今忠臣已逝,聖上怎忍心再苛責其子。
金鞭呈上去不出三日,陸停便從死牢轉到普通地牢。
能探監了。
陸夫人想起身看望,奈何下不得牀。
我安撫她:「夫人放心,我替你去,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一定會對陸停視如己出的!」
「……」
夫人咳得更厲害了。
我使了些銀子,送了喫食和藥進去。
地牢又溼又冷,陸停閉眼靠牆坐在背光處,囚衣沾血,頭髮枯黃,下巴長出了一層青茬。
這是我與他見的第二面,一面天堂,一面地獄。
獄卒只給了一刻鐘。
我隔着牢門,伸手進去掀開了他的褲腳。
腿上的傷深可見骨。
我倒吸一口氣,麻溜上藥。
陸停本昏睡着,被我折騰醒了,惦記着男女大防連忙收回腿,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聲音嘶啞:「你,你,姑娘這是做甚?」
我捂住胸口:「兒,娘好心疼。」
陸停:「?」
他看我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宋姑娘?」
「對對對。」
難爲他還記得我,我扒着牢門和他說話:「將軍府被抄了,我們搬到了長樂衚衕,你娘身體未愈不能見風所以沒來,我們在院子裏還種了大白菜,鄰居嬸子喫了都說好……」
我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沒完。
陸停安靜聽着,眼眶漸漸溼潤:「陸家此番遭難,多虧了姑娘,姑娘大恩大德,陸停銘感五內。」
他說着就要起來給我行大禮。
「你這是做甚?」我一爪子把他撈過來,扒拉開亂糟糟的頭髮,從中捧出一張俊臉,「你要好好喫飯,傷口要上藥,我們都在家裏等你,知道了嗎?乖。」
陸停怔了下,偏過頭去,耳尖泛紅:「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宋,生於萬物伊始,阿孃給我起名驚春。」我算了下輩分,認真道,「所以,你可以喚我一聲母親。」
陸停沉默了一下,目光古怪。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
「爲娘走啦,你在裏面好好休息。」
陸停:「……」
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
幾日後,聖上下旨褫奪陸停飛鴻將軍之職,降爲七品羽林衛。
陸停出獄那天正是晌午,日頭正毒,他傷口未愈,走不得路。
我問鄰居大嬸借了板車前去接他,一鏟子就把他鏟上來了。
套上麻繩,撒丫子跑。
路上不少經過的富家子弟,稀奇地看過來。
「咦,這不是我們陸少將軍嗎?怎麼今日出獄了?」
「快快快!都來看看,怎麼能讓個小姑娘拉車呢,真不懂憐香惜玉!」
「看來真是在牢裏折騰慘了。」
我後知後覺讓他丟了個大臉,正要停車,陸停止住我。
「我腿腳不便,姑娘拉我已是受累,怎敢嫌棄?
「功名利祿皆是浮雲,能活着,已是上上籤,宋姑娘,你說是不是?」
他說這話時正對着我,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日光,堅定又溫和。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
按名分我也是他爹的妾室,不喊小娘也就算了,怎還一口一個姑娘,如此生疏。
便宜兒子果然要不得。
我奮力拉車,陸停在後頭問我:「姑娘可有想要的東西,日後陸某所有,姑娘儘可拿去,此生甘爲驅馳。」
我嘿嘿笑。
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是能夠飽腹,後來日日祈禱我爹能有一天嘎嘣沒了,至於現在嘛,我說:「我要萬貫家財,誥命在身,天下美男任我挑選!要別人都不敢隨便欺負我!」
錢我還可慢慢賺,誥命就只能指望我這便宜兒子了。
陸停就笑。
笑得止不住。
板車穿過楊柳岸,林蔭揮下,清風拂過,他笑得我臉熱,正要回頭罵他,他連忙止聲,正色道:「好,我記住了。」
我晃了晃拳頭:「你最好是。」
那年秋,蟬鳴將盡,我使出了喫奶的力氣把陸停從京畿大牢拉回家。
待到院門口時,陸停揚手遮面,已經昏睡過去了。
我當真以爲他睡着了,正要扶他下車,陸停突然開口喊了句「小娘。」嚇得我一激靈。
「小娘。」
他視線往下:「褲腳破了。」
我垂眼望去,這粗布短打不知在哪裏蹭到了,露出一截嫩生生的腳脖子。
陸停看了兩眼,移開目光。

-4-
家人團聚,陸夫人又是好一番落淚。
家裏兩個病號,請了大夫後沒錢抓藥,我索性照着藥方上山採了點野藥材用着。
兩人都在慢慢好轉。
聖上讓陸停休養一月再去上任。
賣菜收入微薄,我打算找點別的活計維持家用。
我在城裏尋到一個碼頭卸貨的活。
夥計多爲男子,管事的本不欲招女子,但見我力氣大人機靈還是勉強收了。
一天下來,能賺個五十文。
我幹了兩天,肩上都是勒出來的青紫印子,夜裏腰背痠痛睡不着。
我攥着那一百文回家時,陸停正扶着柺棍和陸夫人蹲在菜地裏討論種菜技巧。
「娘,當心,這葉子上有蟲。」
「能喫嗎能喫嗎?小春這兩天瘦得厲害。」
「那我喫一個試試?」
「饞鬼!你喫了小春喫什麼?!」
我終是忍不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掙錢好難。
怎麼這麼難?
我一點都受不了了。
兩人嚇了一跳,連聲問:「怎麼啦怎麼啦?誰欺負你啦?」
「小春小春。」陸停蹲在我面前,輕聲安慰,「怪我,什麼都做不了,苦都讓你喫了,對不起都怪我,你別哭了……」
陸夫人也哭:「怪我,自幼養於深閨什麼都不會,也沒個兄弟叔伯幫襯,讓你們兄妹倆跟着受累……」
陸停一個人哄兩個,手忙腳亂,恨不得磕頭謝罪。
夜裏,陸停敲響我的房門,仔細詢問碼頭的活計。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你明天在家休息,我去。」
「你去什麼去?傷還沒好呢。」我憤憤道,「別想浪費我辛苦採的藥!」
「你聽我說。」
他哭笑不得:「我這手字師從書聖張閔,一字可抵千金,每年都有人上門求我的墨寶,明日我就去書肆賣字。」
「千金欸。」我兩眼放光,「真的嗎?」
「真的。」
我安心睡去,擔心他腿腳不便,第二日早起準備和他一起去。
沒想到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路上了。
我跟在他後面,看他拄着拐走進書鋪,那書鋪掌櫃滿臉譏笑,說看在他一手好字的分上,給他支個攤子抄書。
陸停好脾氣地抄了一天,又替過路人代寫書信,一日過去,賺了八十文。
大騙子!
我只當不記得千金的事,也沒再去過碼頭,陸停腰腹傷勢未愈,ţū́₊他夜裏收工回家,我照舊給他換藥。
繃帶一圈一圈纏緊,再打個蝴蝶結。
陸停忍着疼,面色蒼白,冷汗涔涔,頗有一副病弱美人相。
兩人距離拉近,他靠近我,低低喘了口氣。
我耳朵不知怎的一熱。
「小春,我……」
「你你你先不要說話!」
「……」
他悶笑了一聲。
「我是想問,你處理傷口的手法很是嫺熟,以前學過?」
「當然。」我得意道,「我娘是鄉里有名的巫醫,十里八鄉看病都找我娘呢!」
「那你識藥?」
「對呀。」
「喜歡治病嗎?」
「喜歡。」我仰頭望他,不解道,「怎麼了?」
陸停笑了笑:「我們小春這麼聰明,何不試試學醫?」
「可是……」
我這半吊子醫術,要學到何年何月啊。
「我今日回來時看到回春堂在招學徒,既然喜歡,就去試試。」
陸停的聲音落在我頭頂,穩重踏實。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5-
回春堂的李大夫收了我,要我學會辨析萬種藥材,熟知數百種病症療法,稍有錯漏,就是一頓好罵。
醫館提供飯食,雖然沒有工錢,但比在碼頭搬貨強上許多。
陸停能正常行走後,去校場幫忙訓練兵士,校尉心悅誠服,多給了幾兩銀子。
武將蠻勇,多拼的是武力,打得贏就算厲害。
陸停十三歲上戰場,是當年冠絕上京、銀槍白馬的玉面少將。
天之驕子一朝跌落,我從未見他自怨自艾過。
我將這些感想說給陸夫人聽,陸夫人捂嘴笑:「傻小春,阿停打小就蔫壞蔫壞的,慣會裝慘扮可憐,你當心別被他騙了。」
是嗎?
不信。
陸停傷勢痊癒,回羽林衛任職。
羽林衛中有不少世家子弟是被塞進去混資歷的,陸停家道中落,自然成了別人奚落的對象。
他並不在意,每日先早起半個時辰給菜澆肥,再去上值。
院子裏又養了兩隻雞,一公一母,母雞下蛋,公雞在陸停發俸祿那天美美地燉了一罐湯。
陸夫人說我倆賺錢辛苦,該多喫一點,陸停又把他碗裏的雞腿夾給我。
我喫得不好意思,陸夫人只是託着腮笑。
但今天不知怎麼了,陸停直到戌時還沒回家。
我提了燈籠出去找。
醫館的坐診大夫柳文青見了我,上前問道:「小春,這麼晚是去哪兒啊?」
陸停下值或休沐時常來醫館接我,我的情況醫館是清楚的,我忙問:「我家公子不見了,柳大夫可有看到?」
柳大夫往東指:「方纔見一羣Ŧŭ₀人擁着陸公子到醉仙樓喫酒呢。」
我心裏一驚。
陸停哪有錢喫酒,他那樣好的脾氣,別是被人喫了吧。
我匆匆往醉仙樓奔去。
醉仙樓大宴賓客,觥籌交錯,往來貴人推杯換盞,美女如雲。
我闖了幾個雅間,引來小二罵罵咧咧,終於在二樓找到了陸停。
他正被一羣人壓在座位上,爲首的紈絝手持酒杯逼他喝下去。
「陸停啊陸停,你也有今天,往日我還念你三分薄面,今朝落魄,你少給我擺臉子逞威風,這酒,你喝是不喝?」
「哎呀您就別硬撐了。」其他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不喝就是不給我們趙公子面子,你爹都死了快一年了,你還裝什麼呢?」
「就是就是!」
陸停抬眼,平靜道:「不喝,你待如何?」
「老子打死你——」
趙公子的拳頭正要落到陸停臉上,千鈞一髮之際,我掀翻桌子,撿了根木棍就跳上去往他身上招呼。
一通胡戳亂打,打得他顧得了頭臉顧不得下半身,旁邊人看得目瞪口呆。
「你打死誰?好大的膽子,我今天不把你打得叫姑奶奶我就不姓宋!」
「呸!狗登西!你娘倒了八輩子黴生了你這個賠錢貨!你爹上輩子殺人這輩子養你!豬狗不如的畜生!
「惡棍看打!」
紈絝的隨從呆立須臾,上前拉架。
陸停抱着我往後退。
「小春小春,好了好了,我沒事……」
「啊啊啊啊啊——」
退到十米外,我仍揮舞手腳氣勢洶洶。
「天爺,這是哪來的小娘皮,如此兇猛!」
趙公子捂着腫成豬頭的臉,痛呼:「老子和你沒完!」
「我纔沒完呢!」
「小春……」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陸停要擋在我身前,被我兩手扒到後面去,我挺身而立,氣勢如虹。
「我們家阿停平時在家好好的,從不尋歡作樂,你倒好,非扯他來這破地方!仗他脾氣好欺負他,我從進門到現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仔細一看原來是哭了!
「滿桌子人,你怎麼不找別人灌酒,盡瞅着我們阿停了是吧?你是不是針對他?以後這勞什子酒我家阿停就不喝了,再敢欺負他老孃打斷你的命根子!」
有人弱弱出聲:「那個,阿停他娘……」
「閉嘴!有你說話的份嗎!」
趙公子被我罵得回不過神,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陸停低頭靠在我身上,肩膀顫抖。
「走走走,我們回家,以後不和他們玩了!」
我牽着陸停走出去,聽到後面有人問:「這,這誰啊?」
「好像是陸停的小娘,他爹過世之前納進門的。」
「小娘啊。」
「好霸道,想談。」
回家後,我把那惡霸一番行徑添油加醋說與陸夫人聽,待我說到「陸停老實巴交站在一邊不敢反擊」的時候,陸夫人眼皮子跳了跳,一副不忍卒聽的樣子。
陸停正巧從廚房過來,陸夫人手持蒲扇,往他身上狠狠拍了兩下。
陸停拉我起身:「水燒好了,快去洗澡,今日累壞了,要早點休息。」
陸夫人瞪了他一眼。
夜已深,我泡在浴桶中,餘光瞥見屏風上搭了件從未見過的衣裳。
花樣精巧,用料上乘,是近來京中女子最時興的款式。
衣裳下壓了張紙條,紙上兩三筆勾勒出女俠勇鬥惡霸的情景。
下面附有一行小字——【月落星沉,枕下清歡】。

-6-
醉仙樓一事後,陸停擔心那羣紈絝找我麻煩,每晚下值後繞路來接我。
陸停牽着馬,讓我騎在馬上,踏着月色,慢悠悠地走回家。
磨鍊小半年後,我的醫術有所精進,勉強能得醫館大夫一兩句誇讚,隨他們出診,偶爾讓我獨自應對三兩個病人。
然而陸停來得這樣頻繁,也不是個事兒。
醫館的坐館大夫中,與我關係最好的是柳文青柳大夫。
柳文青祖輩世代行醫,然父親早逝,家中只一寡母,年過二十仍未成親,醫術精湛,頗有聲名。
寡母患眼疾,柳文青行醫在外放心不下,醫館與柳家離得近,我替他去看過幾回。
一來二去,便熟識了起來。
他承我看顧寡母多次,一身醫術不吝相授,李大夫偶有斥責,也是他替我說話。
柳文青心實嘴笨,那日受邀給一官宦人家診病,病患不慎誤食與藥材相剋之物突發急症,險被扭送官府,幸虧我在廚房發現了端倪,當場怒罵。
回醫館的路上,柳文青心緒不佳。
「小春,多虧你在,不然我難逃一頓官司。」
「那還得是你自個兒醫術好,刑獄判官都不敢收你。」
「小春,你說話總是這麼好聽。」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這段時日我想了很多,你爹孃俱不在,如今夫君已逝,我也並未娶妻,不如我倆一塊過吧,我不嫌你嫁過人,一定會待你好的。
「再者說,你現在所做全是爲陸家考慮,我看那陸公子絕非池中物,將來必有大展宏圖的一天,那時陸家已不需要你了,你待如何?你要爲以後着想,我等普通人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柳文青這話委實戳到了我的痛處。
我孃親仁慧,早年種田行醫供夫君苦讀,可我爹進士及第後,孃親未曾享一天福便撒手人寰。
留我與父親一衆妾室子女爭鬥,後宅傾軋多年。
人生十七載,從未尋到歸處。
宋家不是,陸家也不是。
陸夫人在我危難時提供棲身之所,陸夫人很好,陸停也很好,可我終歸在陸家只佔了個名分,總是要走的。
我能去哪兒呢?
我答應柳文青考慮考慮。
那天回家時,柳文青追出來送了一隻香囊,裏面放了各色安神的藥材。
香囊所用布料爲青灰色,與時下女子制香囊喜好的亮色不同,柳文青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說是寡母爲其做衣用剩下的。
不知爲何,我一下子就沒了興致。
陸停牽馬到近前,瞥了眼我手中的香囊,語氣淡淡:「想追姑娘,也不知送些討人喜歡的東西,將來提親,難道要捉只野鴨做聘雁?」
柳文青臊紅了臉,反駁道:「小春聰慧仁孝,我與她相交已久,知道她定然不是那些眼中只有黃白之物的俗女子,陸公子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看不上我等凡人也是正常……」
「不錯不錯。」陸停點點頭,煞有其事道,「柳大夫高潔,看不上真金白銀,那不如把你的錢都給我吧,我看得上。」
「你你你!」
柳文青拂袖而去。
我在旁邊看得咋舌。
真是張嘴就要啊!
陸停幾時這般口齒伶俐了?
陸停把人氣走了,轉過身來二話不說拿走我手上的香囊,系在馬尾巴上,拍拍馬屁ţů₍股讓它走了。
「小春。」陸停幽幽道,「我這麼辛苦賺錢,他竟然看不上,我好難過。」
我下意識安慰:「他是裝的,怎會有人不喜錢?別和他一般見識。」
「嗯,我覺得也是。」
我望向馬離開的方向,小聲抱怨:「你讓它走幹嘛,我都沒馬騎了。」
「騎我。」
「?」
陸停背對着我,單膝跪在我面前:「上來。」
「這不太好吧。」
「哪裏不好?」
「不,不合禮數。」
「什麼禮數?」
什麼禮數……
我拍了下腦袋,恍然大悟:「對哦,我們就是單純的母子關係!」
「……」
月色下,陸停的身影似乎又矮了三分。
我歡歡喜喜地爬上他的背。
陸停穩穩託着我:「喜歡香囊?」
「昂。」我想了想,「說不上喜歡,但別的姑娘都有,就忍不住想要,我針線活又不好……」
「那你喜歡柳文青?」
陸停聲音低沉,似乎暗含蠱惑。
我莫名心慌。
「沒,沒有,就是普通朋友……」
「哦。」他拉長聲調,慢吞吞問,「那,喜歡陸停?」
「喜……」
我差點咬着舌頭。
好端端地問這些幹嘛?!
第二日正值陸停休沐,他難得空閒在家,我早起時看見屋內堆了一桌子香囊,有翠竹,藕粉,鵝黃等色,裏面放了各式香料,沁人心脾。
推開門,陸夫人不知爲何眼下烏黑,拿着平日攆雞的竹竿追着陸停滿院子打。
陸停近日捱打的次數越發多了。
哎,不孝子。

-7-
我答應柳文青考慮,其實心裏已有答案。
但我沒想到他會直接找上門。
那日端午,陸停受上官提拔,得聖上賞識,調入神機營任前鋒,調令下來的時候,陸停正在那片小菜園鋤地。
六月細雨,他戴着斗笠,我和陸夫人坐在檐下,一人一個甜瓜啃得香甜。
打開門,卻是柳文青站在門口。
一手拎着病患答謝的山貨,另一手捏着紅箋。
「找誰?」
柳大夫明顯有些怵他:「宋小娘可在?」
「……」陸停左移一步擋住視線,「找我家小娘何事?」
「提,提親。」
「我們情投意合,前些日子說好的……」
我悚然一驚,一塊瓜卡住喉嚨,驚天動地Ṭṻ₈地咳起來。
陸停靜了靜,我正要上前把事說清楚,突然聽他來了句:「不許。」
柳大夫呆住了:「什麼?」
陸停聲音低沉,微彎下腰,直視柳大夫的眼睛。
「我說,不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又不是小春親生的,管那麼多,難道要她給你家做一輩子的丫鬟嗎……」
「……」
陸停拳頭都攥出青筋了。
我膽戰心驚,陸夫人卻看得津津有味。
「我從未將她當作丫鬟,她要成婚我不攔着,但也絕不會是你這樣的蠢材。
「你配不上她。」
「你!」
柳文青走後,陸停轉身看過來,隔着垂垂雨幕,他一雙眼又靜又沉,似乎飽含癡念與慾望。
我心裏重重一跳。
當晚,陸停大半夜地不睡覺,在院中練槍。
天邊還下着細雨,明月高懸,螢火紛飛。
他赤裸着上身,一柄銀槍使得出神入化,雨汗交織,順着腰腹的肌肉紋理滑入下衫……
陸夫人搖着扇子,嘖嘖稱奇。
「阿停身材還是不錯的,比那些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空有一腔情意的文弱小生強多了,對吧小春?」
我胡亂應着,臉頰發燙,悄摸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陸夫人道,「天熱,燥着了。」

-8-
隔日,我上醫館說清楚,婉拒了柳文青。
柳文青面上說無妨,但已然沒有往日熱忱。
甚至還與李大夫說我做事不仔細,將黃芪與桔梗混在一起。
李大夫將我臭罵一通。
那時我已差不多能獨當一面,醫者男多女少,性別差異多有不便,若遇女患,多是我出診,由此我專攻女科,也算小有所成。
清理藥材這種事早就不是我的活了,自有新來的學徒做。
我十分委屈。
在柳文青回家的路上用麻袋套住暴打了一頓。
正遇上陸停來接我,我摟着他的胳膊大聲抱怨:「混賬東西!原以爲他是個好人才多次幫襯,沒想到竟是個小肚雞腸兩面三刀的,狗東西!賊鼠輩!啊啊啊我怎麼沒多踹兩腳——」
陸停好氣又好笑:「好了好了別生氣,這樣的廢材,讓你氣這麼久都是給他臉了。」
「有道理。」我平復心情,沮喪道,「可是我天天看他那張死臉,都不想去醫館了。」
「那不如出來自己做,不必看人臉色。」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
「可是。」我算了算銀子,「沒錢啊。」
「嗯?」陸停歪頭看我,似是疑惑,「我的俸祿不夠嗎?」
陸夫人不想管賬,於是陸停的俸祿都在我這了。
「夠,但是,那都是你辛苦賺的,用完就沒了……」
「沒事。」陸停揉着我的頭髮,笑了,「都是你的,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我還能賺更多。」
「哇!」
我真心誇讚:「你真好!
「我以後成婚了還能花你的錢嗎?
「算了,我還是不嫁人了……
「那你成婚了我還能花你的錢嗎?
「算了,你也別嫁人……」
陸停嘴角抽了抽,突然一把將我扛在肩上。
我驚呼一聲:「你幹嘛?」
「喫飽了撐的,鍛鍊鍛鍊。」

-9-
我在御前街盤了間鋪面,開張做醫館,專爲女子看診。
初時病患寥寥,我也樂得自在,每日窩在鋪子裏研讀醫書。
御前街在軍營東面,是陸停執掌巡邏的範圍,京師佈防變動,他半年內連升三級,如今已任神策軍指揮使。
不再是當初那個受人奚落的小小羽林衛。
聖上有重新啓用陸家的徵兆,朝中臣子聞風而動,往日僻靜的長樂衚衕門庭若市,各家馬車停在巷子口,外面進不去裏面出不來。
「讓我來,我先來的,我先進去拜見指揮使大人!」
「放你孃的狗屁!我官大自是我先進!」
「天爺,能不能先讓老夫出去,我要解手!」
我揉揉眼睛,問旁邊的人:「這是哪兒?」
陸停笑了笑:「不知道,也許是別人家。」
「搬家吧搬家吧!」
怕被這羣瘋子逮住,我拉着陸停走到夜市,一路走一路喫,手上還抱着一堆玩的,陸停跟在邊上付錢。
玩到一半,我驟然想起來:「糟糕!夫人一個人在家呢!」
「沒事。」陸停笑眯眯道,「也不是第一回了,阿孃有經驗。」
「那我們出來不帶她,會不會生氣啊?」
「她高興還來不及。」
「?」
陸停但笑不語。
除了各大朝臣的打探,不少夫人小姐也託媒人送了帖子前來說親。
陸夫人通通閉門不見。
長樂衚衕進不去,她們便上醫館來打聽,那日我早起出診,看到醫館外候了一羣人,當即腳底打滑。
「我,我什麼時候這麼出名了?」
待上近前,才得知是想從我這探聽陸停的消息。
「宋小娘,聽聞您當日不辭辛苦將指揮使大人拉回家,更有去歲大鬧醉仙樓之壯舉,真是有情有ṭūⁿ義我輩典範……對了,說到情,不知陸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啊?」
「先別問這個!我就想知道,那陸停二十好幾了還不成婚,怕不是個萎人?」
「對對對,若有隱疾便說清楚,切莫平白耽誤女子年華。」
「所以——」
一羣夫人小姐目光灼灼望向我:「他到底是不是?」
「……」
是,是什麼是?
我又沒試過,我怎麼知道!
等等!
我在想什麼!
我試什麼,我怎麼能試?!
衆目睽睽,我的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紅。
全場鴉雀無聲。
片刻後,衆人恍然大悟,有媒人遞來一捆卷軸:「如今陸公子出息了,小娘也不必守在陸家,這是京中未婚男子的畫像,您且看看,可有中意的?」
我翻過一張又一張畫,腦中閃過的卻是那晚陸停月下舞槍的身影。
論容貌,論英姿,似乎無人比得上陸停……
不行,我們身份有別。
醫館的隊排到了大街上,陸停還以爲出了什麼事。
他撥開人羣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
我滿面潮紅地望過去。
陸停挑了挑眉。
「怎麼了,小娘?」
人羣散去,陸停一步一步走近我,瞥見我手裏的卷軸,低聲問:「想成婚了?」
我驚覺他與平常不大一樣,不住後退,腰磕在櫃子上,疼得我臉一白,胡亂把柳文青的話拿過來說。
「天……天要下雨孃要嫁人,我也到年紀了,總不好終身賴在你家,難道要你養我一輩子嗎?」
「爲何不行?」
「我,我……」我咬着脣,驚慌道,「現在我們關係好,你認我做小娘,將來你若娶妻,那你的妻子可願留我在家,陸家若沒我一席之地,難道要我看你倆睡牀上我躲牀底嗎?
「你也看到了,我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亂想什麼?」
陸停撫上我的腰,溫熱的手掌輕輕揉着我撞疼的地方,他附耳在我身側,輕聲誘哄:「豈止現在認你做小娘,我認你做一輩子小娘,將來你我成婚,我睡牀上——」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睡我身上。」
我慌得捶他:「你說什麼!
「你如今平步青雲,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我身份,要是我們在一起了,要遭受數不盡的流言蜚語……」
「還有,還有夫人。」我哭紅了眼,「你要夫人怎麼辦?」
「別哭,別哭。」陸停看見我哭就急,「我娘一直都是拿你做女兒待的,至於流言蜚語,是我求娶你,便該由我解決,你只需回答願意或不願意,其他的事情,無須你操心。
「好小春,你都能考慮那姓柳的,爲何不能考慮我?我不比那廢柴強多了,你不知道,我夜裏——」
他抱着我,從來威風八面的少年將軍此刻嗓子都要哭啞了。
「求你了。」

-10-
我又要考慮了。
上次考慮柳文青,這次考慮陸停。
自那日後,我與他的關係總是怪怪的。
我早晚去醫館,也不要他陪着了。
他不敢湊近,遠遠跟在後面。
夜裏回家,屋內總會出現些新鮮玩意,有時是糕點,有時釵環首飾。
往日得了禮物是歡喜,現在卻是又酸又甜。
陸夫人敏銳地察覺不對勁:「阿停怎麼了?」
我說:「阿停壞。」
「怎麼壞了?」夫人笑道,「你說出來,我替你打他。」
我又不好意思說了,心裏羞愧,覺得耽誤了人家寶貝兒子。
「小春啊。」
陸夫人摸着我的臉,瞭然道:「世間男女相悅是常事,不必覺得誰虧欠了誰,既有情,何不試試呢?」
我低頭不語。
冬至了,菜園中除不盡的雜草結了厚厚一層霜凍,沒等我想個明白,邊關發生動亂。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知能否過個好年。
醫館自那日一鬧,生意有所好轉,我醫治了一個產後褥瘡的病患,逐漸打出名聲。
近來兩國交惡波及普通百姓,從域外採摘過來的雪蓮芝貴了百倍不止。
此藥珍稀,難尋替代,我詢問了往來商隊,都說不願再去西戎。
又幾日,西戎撕毀停戰協定,在邊境重燃戰火,戰爭一觸即發。
冬夜,飛雪飄零,我開了藥方,揣着手從病患家中出來,陸停站在前方路口靜靜等着我。
我們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他接過藥箱,自然地將我的手裹進他的大氅:「累不累?」
「累。」
「冷嗎?」
我哈了一口氣:「有一點。」
「那回去給你烤個紅薯喫,好不好?」
「好。」
雪下大了,陸停撐的傘往我這邊傾斜,他肩頭落了一層白。
他安然注視着我:「戰場之上,生死不過須臾,若我僥倖回來,能得到一個答覆嗎?」
「好。」
我小聲回答。
我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將臉埋進他厚厚的領口裏,四下無人,我珍而重之吻了他的側臉。
陸停呼吸都凝滯了。
「能好好回來嗎?」我問。
「能。」
他笑了:「佳人相伴,豈敢不歸?」

-11-
與西戎這一仗,打了很久。
院中新栽了一棵李子樹,果熟葉落,我坐在樹下,飽飽地喫了三回。
這三年我醫術不斷精進,有不少人上門求醫,因擔心戰事缺藥, 我囤了許多藥材,和陸夫人親手縫製的狐裘護膝一起, 送到邊關。
陸停不時會有來信, 講些軍旅趣事給我聽,在信的末尾,他總會寫:【久不見君, 思之如狂, 若能得一貼身物件每日相伴, 立死足矣。】
我聽了嚇到了,陸續往邊關送了許多東西, 香囊、髮釵、繡帕,實在沒得送了,甚至一咬牙塞了件小衣。
陸夫人從旁經過, 恨鐵不成鋼:「傻姑娘,你就慣着他吧!」
陸停最近的一封信,說宮中皇后性情淑佳,喜好養生, 與我應當投契, 勸我多多接觸。
我很是疑惑。
過了兩日,皇后身體不適,召我入宮看診。
當今皇后出身潁川宋氏,與我家祖上百年前約莫是堂兄弟, 那晚我從宮中出來, 總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直到寫藥方時看到最近降價許多的外番藥材,才恍然大悟。
這混賬!
春三月, 大軍還朝, 百姓夾道歡迎。
陸停銀鞍白馬,走在正前。
我軍將西戎打得退避汜水以北,二十年內不敢進犯。
聖上賜官授爵, 那座被收回的將軍府又回來了。
我們終於要搬家了。
夜裏我收拾行李, 陸停從身後環住我, 笑道:「不急。」
壓抑許久的思念猶如潮Ṭŭₙ水,我們吻得難捨難分。
皇后說我治好了她的心疾,又系出同宗, 與我一見如故, 認作義妹,封郡主, 從宮中出嫁。
皇后身體好得很, 哪有什麼心疾?
新婚夜, 我揪着陸停的耳朵和他算賬。
「不是說認我做一輩子小娘嗎?嗯?」
「錯了。」陸停一手捏着我的腳踝,一手捧着畫冊研習,他眉目含春,生了薄繭的手自我小腿到腰側往上, 撫到胸前,低首細語:「有道是,喫誰奶,喊誰娘。」
我瞪了他一眼, 雙頰緋紅。
「登徒子!」
「嗯,我是。」
月倚紗窗。
錦被翻紅浪,玉枕落花香。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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