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歸來的少帥帶着洋裝小姐罵我是裹腳婆時,我正準備把盤尼西林運到前線支持革命。
後來革命軍打到門口,端了他的帥府。
他歇斯底里問我爲什麼要害他。
我說:「因爲我啊,來自新中國。」
裹腳布是舊時代的產物,你這個少帥難道不是?
-1-
傅子麟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看南方的戰報。
跟在他身後的洋裝小姐,進門就獵奇一般打量着我,最後目光落到我的一雙小腳上。
「勞倫斯,你太太的腳果然像糉子一樣小!」她新奇又激動地笑着,「她還能看得懂報紙啊?」
傅子麟寵溺地摸着她的頭:「一個土包子罷了,怎麼能跟你比。」
這位摩登的小姐名叫喬莉,是傅子麟在倫敦唸書時認識的。
兩個喝過洋墨水的新式青年,志趣相投,打得熱火朝天。
府裏的女眷瞧見了,調侃道:「呦,少帥這是打算學你爹,也開始納姨太了?」
傅子麟不屑:「什麼姨太,喬莉她是新式女子,講的是一夫一妻,纔不會和人共事一夫。」
我內心無語:「追求一夫一妻,所以勾搭有婦之夫?」
「你懂什麼,這叫自由戀愛,喬莉她獨立自強,不依靠男人,不是你這種裹小腳的舊式女子能懂的。」他瞥了我一眼。
「好啊,如果少帥能成功說服二老成全你們,我立馬離婚,絕不糾纏。」
我慢條斯理地折起報紙,微笑。
-2-
傅子麟在祠堂裏跪了一天,被傅督軍拿藤條抽得哭爹喊娘,仍是執拗不肯低頭。
「我和沈韻秋的婚姻本來就是你們包辦的,我根本不喜歡她。」
我冷眼看着,有些好笑。
穿到這個時代十年,和傅子麟也算是青梅竹馬。
這樁婚事,是他親自向我爹求來的。
甚至在留洋前,他擔心我嫁給別人,催着兩家父母早早辦了婚禮。
兩年不見,他成了包辦婚姻的受害者,我成了阻礙他追求真愛的累贅。
我想,如果我不是來自後世,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對他沒有期待,我會不會也像當下千千萬萬被拋棄的舊式女子一樣。
回不去的繡樓深閨,融不進的十里洋場。
舊時代沒經過她們同意給她們纏了足,新時代嫌棄她們是封建殘餘是恥辱。
何其荒誕。
傅老夫人看着兒子捱打,氣得發抖,也心疼得掉眼淚,揚言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別想離婚,傅家丟不起這個人。
隨後,她滿眼歉意地拉起我的手:「韻秋啊,委屈你了。」
「不過男人嘛,就是圖個新鮮,我們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你就大度點,把人納進來,左右也越不過你去。」
哦,有點愧疚,但不多。
我笑得溫順乖巧:「不委屈,一切都聽您的。」
比起這妻妻妾妾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3-
連番的爭執與妥協之後,那位喬莉小姐,還是住進了傅府。
她喜歡法式莊園的浪漫,所以下令鏟了院子裏所有的梅樹,種上玫瑰花。
她喜歡騎馬,所以斥巨資在城郊建馬場。
她每天要去百樂門跳舞,去福熙路打牌,去永安大廈定製最新款的裙子和珠寶。
而這些消費,都是直接簽單,由門店把賬單送上門,交給我結賬。
看着流水一樣的賬目,我捂緊了錢包,拒絕買單。
賒賬不成的喬小姐去告了狀,不到半天,傅子麟就上門興師問罪。
「沈韻秋,我早就警告過你,讓你別爲難喬莉,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我兩手一攤,把一摞賬單甩給他。
「喬小姐近一個月總共消費六千三百大洋,相當於整個傅府一年的開銷了,府裏沒這麼多現銀,麻煩少帥自行解決吧。」
喬莉嘟着嘴,不滿道:「可我昨天明明看見你房間的那幾口大箱子裏,足足有數萬的銀圓。」
我輕笑:「怎麼喬小姐連我的嫁妝也要惦記嗎?做人太貪心可不好。」
隨後,我看向傅子麟:「少帥不會要拿我這個裹腳婆的錢去養你的小情人吧?」
傅子麟臉色變得難看:「笑話,傅家還能缺了這點錢嗎?你就是封建小家子氣,哪裏懂得浪漫和情調,放心,這些賬我來付。」
「還有,以後府裏的中饋你也別管了,交給喬莉!」
我眉眼彎彎,求之不得。
甩掉了傅府的爛賬,才能放開手腳做我想做的事。
沈家老爹給我的嫁妝其實只有四千塊,剩下都是我悄悄賺的。
這些錢,將分批運出傅府,換成盤尼西林和奎寧,運往廣州。
此時的南方,星星之火,已經燃起。
-4-
一個月後,喬莉懷孕了。
傅老夫人喜上眉梢,對她的那點成見也消得一乾二淨。
她叮囑我要有容人之量,好生照顧傅家的血脈。
有了這個孩子,喬莉在府裏也越發張揚。
我的丫鬟去廚房領膳食,經常只剩下殘羹冷炙,我屋子裏的首飾擺件,經常無故消失。
我沒有理會。
直到那天,傅子麟拿着槍踹開我的院門。
「沈韻秋,你養的畜生差點害喬莉流產,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一隻貓咪渾身是血地被扔了進來。
這是陪伴了我七年的雪球。
喬莉說它衝撞了人,下令打死了。
「你不知道喬莉還懷着孕啊,我媽都說了讓你好好照顧她,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看着貓咪的屍體,隱忍多年的情緒終於爆發。
我拿出勃朗寧對準他:
「她懷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欠了你們的嗎?有多遠滾多遠!」
子彈穿過門窗,引來了副官和親衛。
而這一場鬧劇,最終以我被關進祠堂結束。
傅老夫人罰我抄女戒。
「韻秋,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虧我還以爲你是個賢惠的。」
我跪在祠堂裏,胸口堵得慌。
從前坐在校園裏看這一段歷史,關於纏足,關於新舊交替,關於婦女解放,並沒有太深的感觸。
如今成了局中人,才知,寥寥的幾行字,背後不知是多少女子的血淚。
即便擁有後世思想的我,在森森大宅裏,也是這樣無力。
-5-
南方戰事如火如荼,而宜城,依舊紙醉金迷。
傅子麟在禮查飯店辦晚宴慶生。
全城的名流都來了。
喬莉對這樣的場合最是得心應手。
她面對着衆人侃侃而談,介紹她新定製的英女王同款項鍊。
晚宴還沒開始。
我靠窗坐着,喝了一口大紅袍,配着栗子蛋糕。
「密斯沈,這樣的場合,是不能喝中式茶的哦,應該喝咖啡或者英式紅茶。」
喬莉向我走過來,端得一副大方得體的笑容,向周圍賓客道:
「不過勞倫斯的這位太太啊,可是個古董,不懂這些也是正常的。」
這話一出,周遭目光齊刷刷投來,也落到了我的腳上。
今日來賓皆是西裝禮裙高跟鞋,唯獨我這一雙小腳,格格不入。
譏誚,鄙夷,包裹着我。
喬莉滿意地笑着,開始給大家倒咖啡:「說起來,回國這麼久了,我還是不習慣國內的飲食,都有些懷念倫敦的美食了。」
我放下茶杯,悠悠開口:「喬小姐這麼懂下午茶,應該也知道英式紅茶的原料都來自東方吧?其中產自中國南方的武夷茶更是被王室奉爲珍寶,一磅難求。」
她聞言,笑容一滯。
我衝她眨眨眼,繼續:「比起英式下午茶呢,中國的茶文化歷史更悠久,底蘊也更深厚。相比咖啡需要加糖才能中和的苦,中國茶初嘗味苦,回甘無窮,就像我們的文化一樣,腳踏實地,先苦後甜,靠自身努力得來的財富,才能花得心安理得。」
說話間,我目光掃過她身上的禮服和項鍊,「都說新式女子自立自強,那喬小姐今日這條一萬大洋的項鍊,一定是靠自己工作賺來的吧?」
明眼人都知她如今的身份,也知道她這一身的奢華從何而來。
她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極其難看。
而此時,門外一陣軍靴的聲音,是傅子麟到了。
喬莉見了救星,忙上去挽住他:「勞倫斯!」
傅子麟看到我,皺眉:「你怎麼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你會跳舞嗎?」
喬莉靠在他身上,撒嬌道:「對哦,小腳可跳不了舞,密斯沈今晚就只能看我們跳咯。」
我慢慢地起身,走上了臺,當着所有人的面,脫下鞋,露出畸形的雙腳。
「沈韻秋,你幹什麼,還嫌不夠丟人嗎?」傅子麟在臺下斥道。
我沒有看他,而是扶好了話筒,對着臺下鄭重開口:
「我知今日來此的皆是念過ţŭ̀₈洋學的新式青年,也最是瞧不上我這樣的纏了足的舊式女子。」
「可敢問諸君,天下間的纏足的女子有幾人是自願的?纏足的陋習又是從何而來?」
這一出引得臺下衆人訝然,紛紛瞧了過來。
我抬高了聲調,「是爲了迎合舊式男子的畸形審美,是因爲那病態的社會!折斷的腳骨,是舊時代加諸我們身上的枷鎖,是壓迫,卻獨獨不是我們的錯。」
薩克斯樂戛然而止,全場都安靜了。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可如今,時代一變,我們這些小腳女人便成了諸位口中的嘲弄鄙夷的封建餘毒,難道諸位引以爲傲的新式教育,便是教你們自詡不凡,高高在上,蔑視深淵裏掙扎的弱勢羣體嗎?」
我看向臺下精緻的名媛們,「過去的舊式家庭爲了給女兒尋夫家而纏足,如今的新式女性,若只爲男子的青睞而穿洋裝跳洋舞,那麼你們的高跟鞋和我的裹腳布,又有什麼區別?」
話至此,我拿出剪刀,對準扯下的布帛咔嚓一刀。
「今日,我沈韻秋在此放足,不爲迎合潮流,不爲取悅男子,只爲了做回健全的自己。」
這一句,擲地有聲。
臺下響起了掌聲,有記者舉起了相機,高呼傅太太好樣的。
傅子麟的眉頭皺得更緊。
可我要說的,還在後面。
「除此之外,今日,煩請各位記者做個見證,我,要與傅少帥離婚。」
話音落,我平靜而堅定。
有人詫異,有人驚疑。
而隨之,掌聲也如擂鼓,越發地響。
「都給我安靜!」傅子麟的臉色鐵青,「沈韻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6-
「你是瘋了嗎?離了婚,還有哪個男人敢娶你?」
賓客遣散後,他踱步到我跟前,陰沉着臉。
我雲淡風輕地喝着茶:「離婚不也是你所求嗎?如今得償所願,我有沒有人娶,關你何事?怎麼少帥還包售後,要給我介紹下一任嗎?」
他被我噎住,竟沒有反駁。
沉寂了片刻後,他蹙眉嘆氣:「這樣也好,不過就是少了個傅太太的名分,你依然可以是傅家的媳婦。」
我翻了個白眼:「這就不必了,傅家的媳婦誰愛當誰當,我高攀不起!」
我起身準備離去,他卻喊住了我:
「沈韻秋,別逞一時之氣,離開了我,你一個小腳女人能去哪兒?」
「你被休妻,沈家也不會容你的,好歹夫妻一場,我不會虧待你……」
「聒噪!」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走出飯店大門時,望着入夜的宜城,我忽而想起十年前,剛來這個世界時。
我以爲,接受後世教育的我,能在這個時代大放異彩。
可是,當我一次次扯下的裹腳布,被沈家母親一次次纏上,當戒尺一次次打在我身上時,我發現,自己連身體都不能做主。
以至於後來的十年間,慢慢妥協,麻木。
今天,是我積攢了十年來的勇氣邁出的一步。
我知傅家和沈家都不會允許我離婚。
無論傅子麟如何荒唐,他們都只會告訴我,這是女人該忍的。
所以,當着全宜城名流和媒體的面,先斬後奏,是最好的選擇。
而意料之中,這裏的動靜,很快驚動了傅老夫人。
當晚,傅家老宅裏,她摔杯砸碗,指着我鼻子罵了許久。
我眨巴着眼,扯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丟不起這個人也已經丟了,外面還有一堆記者圍着呢,您消消氣!」
她扶額,氣得腦殼疼。
「你想走可以,傅家的一分一釐你都別想帶走!」
我聳聳肩,民脂民膏,真當我稀罕。
從主院出來的時候,有人喚住了我。
「少奶奶。」
我回頭,深色旗袍死氣沉沉,成熟的捲髮下卻是一張極年輕的面孔。
是傅督軍的七姨太。
她的年歲與我相仿,聽聞進府前,是個女學生。
「少奶奶,你很勇敢,比當下很多女子都勇敢。」
她淚光閃爍,蒼白的臉上扯出笑容,「我是天足,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能耐走出這大宅,希望你出去後能找到你的路,不被這雙小腳困住。」
對面遞來一個包裹,沉甸甸的,裏頭應是不少銀圓。
「這是我攢下的一點體己,既然這輩子沒法出去了,能讓你走得更高更遠也好。」
秋夜寒涼,我卻覺心頭一暖,有些酸澀。
在這森森大宅裏,好像第一次,遇到這樣純粹的善意。
我伸手,沒有接包裹,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困局只在當下,可一輩子的時間很長,切莫輕言定局。
「自前清至今,天下都幾經易主,怎知今天的督軍府,明天就一定還在呢?
「只要你想走出這扇門,它就困不住你。」
她抬眸看向我,驚訝,猶疑,隨後,深深地點頭。
我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革命軍在北上,婦女解放正當時,未來的我們,會在自由的蒼穹下相遇。
-7-
離開傅家後,很多記者找上我,來來回回打聽我和傅子麟的事。
我告訴他們:
「不想以離婚的傅太太頭銜接受採訪,如果諸位有足夠的耐心,就請等等我,讓我有朝一日以沈女士的身份站在你們面前。」
這一舉動,越發讓媒體讚譽。
推掉了所有的採訪後,我在法租界找了個房子,專心經營生意。
穿越前是製藥人出身,我早先就用嫁妝悄悄投資了一家藥行,收益一直很不錯。
我拿這些錢又入股了麪粉廠,還盤下了兩個糧油店鋪。
一時間,忙到飛起。
再次見到傅子麟,是在外國商人穆勒先生的酒會上。
「呀,是密斯沈啊,你怎麼也來了啊?」
喬莉燙着時下最流行的髮型,高定禮服配鑲鑽的珠寶,挽着一身軍裝的傅子麟,分外惹眼。
我無意和他們糾纏,拿着酒杯,禮貌性地點頭,算是問好。
而對方卻已先一步走到我跟前:「密斯沈沒學過洋文,這樣的場合,怕是交流有困難吧?需要我們幫你嗎?」
傅子麟看到我,有些意外,隨即蹙眉:「今天來的可都是外商,你會說英文嗎?瞎湊什麼熱鬧?你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可以來找我,別出來拋頭露面了。」
我不急不惱:「那敢問少帥和喬小姐來此拋頭露面又有何貴幹呢?」
他正色道:「我們來當然是有正事,喬莉是來幫我拿下穆勒先生西藥供應的。」
哦,革命軍快打到門口了,他同樣急缺藥品。
我微笑:「不巧,我也是爲了那批藥來的。」
喬莉噗嗤笑出聲,正要開口,卻見門外的車裏,下來一對中年洋人夫婦。
是穆勒先生和他的太太。
「沈女士,好久不見!」穆勒太太開口,說的是德語。
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同樣以德語問好。
隨後,我們的交談全程德語。
而傅子麟和喬莉則在旁邊大眼瞪小眼。
兩杯香檳後,傅子麟上前來,用他引以自豪的英文開始詢問合作意向時,卻被告知,本批藥品的授權已經給了我。
「憑什麼給她?她有什麼能耐買下這些藥?」喬莉不服道。
穆勒先生笑了:「沈女士是我們惠和藥行的股東之一,您不知道嗎?」
酒會結束的時候,傅子麟追了出來。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說德文,還懂做生意?」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情緒複雜。
「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漫不經心:「少帥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有義務一一向你彙報嗎?」
「你我是夫妻,你當然應該對我坦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早就不是了。」我轉身就走。
他仍是不甘地跟上來:「如果你早點告訴我……」
我打斷他:「早告訴你如何?你是不會嫌棄我土,不會嫌棄我裹腳,還是不會見異思遷?」
他怔住了,沒有回答。
和喬莉在倫敦的浪漫邂逅,熱情似火的相戀,可都不是假的。
我嘆了口氣:「不管你如何想,都與我無關,我所學的,從來就不是爲了你。」
我的才學技能皆來自後世,那個給予我自由和機遇的時代。
那個時代教我安身立命,教我成長,教我飲水思源。
我的學識,可用以謀生,用以餬口,用以回饋社會,卻唯獨不會是爲了讓哪個男人刮目相看。
藥品談妥後,我通知船運,直接從海外運往廣州,捐給革命大本營。
只留一箱樣品發到宜城。
同時,採購了一批設備,準備做仿製藥。
比起長期依賴進口,我們民族更需要擁有自己的產業鏈。
這個年代盤尼西林的生產效率非常之低,而利用後世的製藥工程技術,將事半功倍。
我想,總算找到了自己來這裏的意義。
-8-
年底,屬於我的沈氏藥行正式開業,主營仿製藥,價格不到進口西藥的四分之一。
因爲價廉又供應充足,很快進入各大診所,繼而走進醫院。
而沈韻秋的名字,也隨着沈氏藥行,進入大衆視野。
我正式坐在了申報的記者面前,接受採訪。
這一次,我不再是離婚的傅太太,也不僅是走出深閨的小腳女人,而是實業家,沈女士。
與此同時,隨着生意做大,我也慢慢積累下黑白道上的人脈。
我利用這些人脈,在傅督軍親自去前線的時機,從傅家悄悄接走了七姨太。
重獲新生的那天,她抱着我熱淚盈眶:「以後我再也不是七姨太,我是蘭君,朱蘭君。」
是啊,這纔是她的本名。
她也曾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進步學生,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被母親和哥哥嫁給了傅督軍。
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磨掉了她的銳氣,隱去了她的光芒。
好在,從頭再來,爲時未晚。
我送她上了去北平的火車。
她將去完成未完成的學業,去追求三年前未能實現的理想。
真好。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望着熙攘的街道,我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號稱東方巴黎的繁華之都,有多少像朱蘭君一樣被迫嫁人的失學女孩?
這座城市之外,在看不見的貧瘠之地,又有多少連學堂大門都邁不進的姑娘?
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自己,家中再困難的時候,我的父母也沒有放棄過讓我上學。
而學校的老師,村裏的幹部,都曾積極奔走,爲我申請補助。
看,這就是文明社會的力量。
那時的我,何其有幸啊。
回到藥行之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除了給國小和女中捐款外,再取藥行每月營收的一部分成立女學基金。
但凡願意送女兒念高小和中學的家庭,皆可申請贊助。
我的力量很小,在這個餓殍遍野,民生多艱的時代,很多人僅僅是活下去就耗盡了全部力氣,何談教育。
但,伸手能及的範圍,哪怕救一兩個人,也是好的。
-9-
我資助教育的舉動被各大報刊報道之後,慕名而來的合作方和拜訪者也越來越多。
我受到商會邀請,出席各類晚宴。
隨之而來的,還有新的追求者和娛樂小報上的緋聞。
對此,我付之一笑。
活了兩輩子的人,早就無心這些虛無縹緲的情感了。
而傅子麟卻拿着報紙找上了門。
「你和這個小白臉是怎麼回事?」
多日不見,他眼下多了兩道黑青,有些憔悴。
遞過來的報紙上,是一個年輕男子捧着鮮花站在我面前。
那是林氏商行的少東家。
我看了一眼,平淡開口:「與你無關。」
他情緒激動起來:「沈韻秋,你離開我,就選了這麼個平平無奇的小開?」
我蹙眉:「傅少帥,你能不能有點邊界感?且不說我跟他不熟,就算我真的有了新的對象,又關你何事?」
他走近我,眼圈泛着紅:「韻秋,你回來吧,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們從小就認識,知根知底,我心裏是有你的……」
我又想翻白眼了:「那喬小姐呢?」
「我已經和她分手了。」他說。
這段時日,他顯然過得並不順心。
前方戰事膠着,整個傅家一片愁雲。
而喬莉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奢靡。
喝酒跳舞,晝夜顛倒,甚至還染上了煙癮。
傅老夫人看不慣她的做派,時時訓斥責罰,兩人的矛盾也越來越深。
剛開始,傅子麟寵她,縱着她,也儘量調和,可長期夾在這樣的環境裏,總會心累。
在外被軍務壓着本就焦頭爛額,回到家裏還要面對不會過日子的情人和無盡的糾紛。
從前的風花ẗû₂雪月,浪漫情調,走入真正的生活裏,便是一地雞毛。
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這雙小腳,從前沒有爲他停留,今後更加不會。
「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初離婚也是你所求的,我現在過得很好,麻煩少帥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我轉身去開門,他跟了上來:
「韻秋,我知道你還在生我氣……」
我沒有搭理,站在敞開的門邊,示意逐客。
他走的時候,盯着我:「你等着,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傅子麟證明的方式,是在大冬天,用專機從國外運了新鮮的玫瑰回來,鋪在了我住的洋房門口。
「不就是花嗎?那小子最多送你一束,我能把鮮花鋪滿整個街道!」
他自信滿滿地走向我,「韻秋,回到我身邊,我們重新開始。」
看着滿地的鮮花,我並不感動,也不覺浪漫,只覺得荒唐。
「傅少帥,你這一趟花費的成本應該不少於三千塊吧?」我壓着滿肚子氣開口,「你知道宜城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是多少嗎?是十五塊!
「而十五塊,也只夠一個三口之家勉強餬口而已。
「你一次空運買花的錢,就抵得上 200 個家庭一月的開銷了。
「你知道在那些不見陽光的工廠裏有多少童工嗎?他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喫的是發黴的土穀米和苞穀粉!動輒被打罵,甚至被活活打死!」
他錯愕地看着我,似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甩出一張照片,是霞飛路上一車兒童的屍體。
這個年代,能進工廠做童工的或許還有口飯喫。
而更多的孩子,喫不上飯,在街頭流浪,擦鞋乞討,活活餓死。
宜城有專門的撈屍人,收集流浪兒的屍體,就像後世收垃圾的環衛工一樣。
「這就是你父親治理下的宜城,你穿西服喝洋酒香車美人跳爵士舞的時候,可看得見在飢寒裏掙扎的他們?」
回應我的,是久久的沉默。
他怔怔地,踟躕了許久,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
-10-
半月後,前線傳來傅督軍心臟病發作去世的消息。
傅子麟臨危受命,不得不去往前線。
而在那之前,他又來見我。
「韻秋,你上次說的事,我仔細想過了,等退了那些亂黨,我會好好治理宜城,讓所有人都喫飽飯。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深情款款地望着我。
而我莫得感情地拒絕:「不好。」
「爲什麼?」他急道,「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之前也只是一時糊塗,我不相信你心裏已經沒有我了。」
「你很快就會信了。」
說話的工夫,副官拿着一份電報進來。
是革命軍的致謝函:感謝愛國實業家沈韻秋女士捐獻的盤尼西林。
傅子麟滿臉ƭü⁴的不可置信:「沈韻秋,原來你一直在支持革命黨?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何必去求革命黨?」他歇斯底里。
我悠悠地坐下:「我想要的,當然是救國。」
「中國人既然拋棄了滿清的皇帝,就不會再想要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否則你以爲革命軍爲什麼能勢如破竹,短短時日裏拿下大半中國?」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其實你心裏很清楚,你父親都擋不住的,你又有幾分勝算?」
「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如果你現在早做選擇,避免一場生靈塗炭,或許還能有個體面的退路。」
「你是要我不戰而降?我傅子麟不當孬種!」
他怒氣衝衝地離去。
我最後朝着門口朗聲道:「順應大勢的不叫孬種,逞匹夫之勇帶着部下送死的才叫孬種!」
不知傅子麟是否聽進了我的話,半月後,他投降了。
宜城沒有發生戰火。
他主動改旗易幟,傅家軍被收編。
而他也從傅少帥,變成了傅師長。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在北平了。
我打算把沈氏藥行開到北平來。
我知道,腳下這片土地將擁有一段短暫的和平。
而在那之後,又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劫難。
一切都要早做準備。
考察店鋪的時候,我遇到了朱蘭君。
黑色短髮,素淨的旗袍,眉宇間神采奕奕,與當初在傅家大宅時是全然不同的面貌。
交談之下得知,她已經唸完了師範,成了一名女中老師。
「恭喜你!」
坐在茶館裏,我衷心地替她歡喜。
她笑得開懷:「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這是一Ṫŭ̀ₛ場夢。真的應該謝謝你,在我覺得人生無希望的時候,點醒了我,否則我以爲自己一輩子都邁不出那座牢籠了。」
「曾經失去過自由和理想,才更加珍惜後來擁有的機會,這也是我選擇成爲老師的原因,我希望這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都能受教育,都不必因生計而失學,你說,這有可能實現嗎?」
我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點頭。
「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的。」
只要我們都活得夠久,就一定能看到的。
到北平的半個月後,我又收到了來自宜城的消息。
傅師長登報,誓要追回前妻。
小報盛讚浪子回頭金不換。
報上說,從前的沈韻秋是個無甚見識的閨閣婦人,如今的沈女士開了眼界,有了見地,所以能從留洋小姐手上贏回丈夫的心,堪爲當下舊式女子的典範。
我兩眼一黑,這些傢伙是懂怎麼噁心人的。
我創下的藥行,發表的文章,捐贈的校園大樓,在他們看來,都是爲了挽回丈夫的心。
有時候一個人穿越真的挺無助的。
我罵了一句晦氣,甩開那份報紙,埋頭工作。
後來,在北平商會舉辦的晚宴上,我見到了喬莉。
她穿着絲質的旗袍,眼窩深陷,滿臉疲憊,跟在一個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身邊。
她如今是北平商會馮會長的三姨太。
當初在傅家懷孕又流產的事,鬧得人盡皆知。
和傅子麟分手後,喬家嫌棄她名聲難聽,容不下她。
而她又習慣了奢侈的生活,這樣的歸宿,並不奇怪。
想來也是唏噓,這個時代看似倡導自由戀愛,可戀愛之後,男人可以獨善其身,可以浪子回頭,而自由的後果,卻是女人來承擔。
他們收穫了新鮮刺激和肉體的歡愉,一句年少風流蓋過所有,而她們則收穫了敗壞的名聲,世俗的譴責,往往一生都受其影響。
而這種情況,即便在百年後,也仍舊能看到影子。
-11-
後來的幾年間,沈氏藥行在北平、天津等多地都開了分號。
營收相當不錯。
每到一地,我照舊捐助女校,支持教育。
除此以外,我開始囤棉紗和糧食。
當北邊的槍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那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終於來了。
商人和買辦們走的走,逃的逃。
我把囤下的棉紗和藥品全部捐給了守城的英雄們。
然後和朱蘭君一起帶着學生轉移。
在路上,遇到了倉皇出逃的喬莉。
她高跟鞋斷了,裙子也破了,渾身是傷,狼狽不堪。
馮會長帶着萬貫家財不見蹤跡,留下了一屋子的姨太太。
鬼子把馮家洗劫一空,險些把她也抓走。
她九死一生才逃過一劫。
我打開了門,讓她進來。
她把頭埋進掌心痛哭:「沈小姐,以前的事,對不起。」
我沒有安慰她:「你確實該說對不起,不過不是爲了傅子麟,而是爲那隻被你殺死的貓。」
「如果有命活下來的話,你再好好道歉吧。」
我們喬裝改扮,分批去碼頭,那裏有我運貨的商船在等着。
可路上,還是遇到了巡查的日軍。
而這一次,曾經那個傲慢驕矜的喬莉,選擇挺身而出,爲了保護學生,死在了日軍的槍下。
回到宜城時,傅子麟已經戰死了。
他的副官送來一封信:
「你說得對,裹腳布是舊時代的產物,我這個少帥也是,我沒資格瞧不起你。我享受着民脂民膏供養,現在爲保家衛國而死,也算贖罪。」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說的新時代。」
我捏着信箋,心中釋然。
過往恩怨皆煙消雲散。
後來,我一直給前線提供藥品,而無論如何艱難的時候,朱蘭君也不忘她作爲老師的本職,堅持在女校授課。
我們幾經輾轉,走遍千瘡百孔的土地,看盡家國滄桑,終於等來勝利的號角吹響。
我以一雙小腳,站在了紅旗下,和千千萬萬的新式舊式女子一起。
此後,我們都能喫飽飯,都能唸書,都不必困於深閨了。
番外·喬莉視角
我的父親是個買辦。
家中有姊妹倆,還有一個弟弟。
大姐比我年長几歲,早先那會兒,周圍百姓都流行纏足,因此,大姐也纏了足。
到了我七八歲時,父親說,如今西學漸盛,西人講究女子天足纖腰爲美,不可再纏。
而同時,父親還把我送入中西女校唸書。
我從小就能彈鋼琴,說英文。
中學畢業後,父親又送我去了倫敦。
臨行前,他告訴我:「家中培養你花費甚大,你要知道回報。」
可是Ŧũ⁻,留洋回來,進洋行做事,最多不過二十塊薪水,我能如何回報呢?
直到我看到族裏一位表姐,喝了兩年洋墨水,嫁到了宜城首富之家。
如今放眼全國,如我一樣從小念洋學,又留過洋的新式女子,不過幾人。
只要我想,尋到的夫家總不至於比表姐差。
因此,在結識勞倫斯後,即便得知他有妻子,我覺得也是無妨的。
如今這樣的時代,包辦婚姻,本來就不該存在的。
我和勞倫斯畢業於ẗũ₎同一所學校,有同樣的愛好,同樣喜歡咖啡洋酒。
我們在黃昏的校園裏散步,在泰晤士河畔許下愛的誓言。
明明我們纔是真正的愛人。
那個裹小姐的舊式女子,不過是佔了個名分而已。
回國後,父親得知我結交了傅少帥,先是表示滿意。
而後,又眉頭緊鎖:「他畢竟已經娶妻,這姨太太的名聲,到底是不好聽。」
所以,我開始在傅府挑釁沈韻秋,想要引得她坐不住,主動離婚,左右勞倫斯都會站在我這一邊。
可無論怎麼鬧騰,對方都毫無反應,甚至,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小丑。
直到在禮查飯店,她當衆脫鞋,宣佈離婚。
而那番慷慨陳詞,也劈頭蓋臉將我罵了個徹底。
她說,我念書只是爲了迎合男人,我的高跟鞋和她的裹腳布沒有區別。
我氣惱得不行,卻也無從反駁。
一直以來,父親培養我,目的好像確實如此。
一個體面精緻的女兒,換取一樁利益充足的聯姻。
留洋的經歷,名校的學歷,是我的嫁妝。
可這有什麼不對呢?
我身邊的新式女子,也皆是如此啊。
難不成,我要去和那些寒門出身的女學生爭一個電報員的崗位嗎?
我想,我是沒有錯的。
只是, 沈韻秋走了以後, 我發現,傅家的日子,並不如我想得那樣容易。
傅老夫人日日給我立規矩,要我晨昏定省, 伺候她喫飯, 又要掌管偌大的府邸, 還要應付那些狗仗人勢的刁奴。
我被她鬧得頭疼。
而勞倫斯, 一開始對我百般維護,到最後, 越來越不耐煩。
我心情越來越差,最後在閨中密友的介紹下,進了煙館。
終於一發不可收。
孩子流產了, 傅老夫人再也容不下我。
而在我未曾留意的角落裏,勞倫斯的目光,被他那位名聲大噪的前太太吸走了。
我開始鬧騰, 吵架, 最後, 分手散場。
回到喬家時, 父親告訴我,弟弟要說親了, 我現在住在家裏,不合適。
我無奈之下,一個人去了北平。
在舞廳裏, 我認識了馮會長。
他家中已經有兩個太太。
但是,他說,他不愛她們。
都是家中安排的舊式婚姻罷了Ṫü⁸, 對我纔是真心的。
我嫁給了他當三姨太。
可是, 在我進門一年後,他又納了兩個女學生當四姨太、五姨太。
老爺的冷落,大太太的規矩, 下人的冷言冷語, 讓我成夜成夜地失眠, 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後來, 在商會晚宴上,我見到了沈韻秋。
她如今已經是風頭無兩的實Ṫűₛ業家。
依舊是一雙小腳,簡簡單單的旗袍, 在人羣中卻亮得發光。
我好像, 發現了作爲女子可以追求的另一種可能性。
可是,已經太晚了。
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再聽父親的話,做個精緻的洋娃娃。
我要利用我的學識,資金, 人脈, 去拓展人生的厚度,去認識一萬種可能性。
因爲,洋娃娃再美再精緻,得到了再多的讚譽和承諾, 也終究是人手裏把玩的物件,不會被尊重,也不會被當作人來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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