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在金鑾殿上當衆揭發我是女兒身,我從大權在握的錦衣衛首領淪爲階下囚。
死對頭捏着我的下巴,陰戾冰冷:
「死和做妾,選一個?」
-1-
我嬌笑着攀上他脖頸,吐氣如蘭:
「做妾!」
他眼裏的鄙夷遮擋不住,將我推倒在潮溼的稻草堆上,單薄的囚衣在他指間破碎,昏暗的囚牢裏光線旖旎。
意亂情迷之時,他覆在我耳畔低笑:「青樓的姑娘都沒錦衣衛大人這般下賤!」
我閉眼,在他傷痕累累的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驟雨初歇,他繫好腰帶,居高臨下地看着瑟縮在角落的我。
我咬脣:「我囚衣壞了,給我弄件衣服來。」
他嗤笑:「怎麼?周大人不是很能耐嗎?一件衣服能在話下?」
說罷,丟過來一件斗篷。聲音陰森森的:
「走吧周瑾,以後這座皇城再與你無關,你只能是我陸府的妾!」
我和陸湛是死對頭,生死仇敵的那種。陸家獲罪,是我帶人抄了整個將軍府,逼死了陸老夫人,也就是陸湛的娘,甚至把還陸湛關到地牢,嚴刑拷打。
將軍府迅速衰敗,陸湛被判流放。直到兩年前,將軍府被平反,陸湛回京,我開始水深火熱。
我身居高位,陸湛不敢拿我怎樣,只暗地裏使絆子,我也不是好相與的,以牙還牙,一時間勢均力敵。
直到今天,我被發現女兒身,欺君之罪在劫難逃。
-2-
陸府很大,陸湛隨意地將我丟置在一個院子,指着門口迎接我的嬤嬤,似笑非笑:「周大人沒做過女子,以後陸嬤嬤會教你如何做人、做妾!」
我扔下官服,換上羅裙,抹上胭脂,淡掃細眉。
銅鏡裏的女子如此陌生,同我之前判若兩人。
我低垂下頭,任由丫頭替我簪發,做妾又何妨,只要能活着!
次日一早,我被嬤嬤叫起來,去給主母敬茶。
陸夫人是個溫柔嬌弱的女子,並未爲難我,倒是我身後的嬤嬤覺得我不夠恭敬又賞了我一頓鞭子,罰我跪在院中請罪。
陸湛過來的時候我正頂着日頭跪着,他未曾看我一眼,直奔陸夫人。
兩人濃情蜜意地依偎着用膳,偶爾陸夫人擔憂的眼神瞟過來:「夫君,她好歹做過錦衣衛之首,萬一一朝得勢只怕——」
「沒有萬一!」陸湛擱下筷子打斷她,「容娘不用擔心,只管拿出你將軍府主母的威嚴來!」
晚上陸湛過來,望着我後背的傷冷笑:「周瑾,這世間果然是有報應的,你說是也不是?」
我不理會,他欺身而上,肆無忌憚地折磨我。
我喫痛,指甲嵌入他皮肉,恨恨的聲調裏夾雜委屈:
「陸湛,將你抄家流放非我本意,你不敢針對上面那位只敢來折辱我,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聞言他抬頭看我,雙眼猩紅,黑眸裏翻滾着肆虐和殘忍的欲,幾乎將我撕碎。
大抵是我戳中了他的痛腳,只聽他冷笑一聲:「我是不是男人不重要,只要是你男人就行了!」
說罷粗糙的手指摩擦我脣畔,惡狠狠地印了上去。
-3-
我被困在這陸府內宅,轉眼半月有餘。
外面都在傳,前錦衣衛指揮使女扮男裝,惑亂朝綱,皇帝仁慈,沒有賜死,反而留了我一條命,也有人說,讓一個曾經的朝廷重臣給人做妾實在是作踐人,還不如一刀殺了算了。
這些都是下人嚼舌根時我聽到的,他們或明目張膽,或竊竊私語,幸災樂禍地偷偷掩嘴笑我這個故事裏的主人公。
「周姨娘,夫人喊您陪她去一趟廣德寺。」陸夫人的貼身丫頭秋兒板着臉來喚我。
我不喜歡這個丫頭,仗着夫人喜歡,派頭比主子還大。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坐在陸夫人的馬車上,她溫婉地握着我的手:「周姨娘,我知你跌落雲端,心中有怨,廣德寺大師德高望重,多聽聽師傅教誨,於你有益。」
我低低應是,她嘆了口氣,語氣和善:「身爲女子,後宅纔是我們的根本,以後莫要再舞刀弄槍,生出妄念。」
我相信她此刻說這些話是真心爲我好的,只是沒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
-4-
猖狂的匪盜持刀殺過來的時候我正爲她斟茶,一聲慘叫之下轎子搖晃起來,水灑了滿地。
秋兒爬進來,驚慌失措:「夫人,歹徒衝過來了,我們的人不敵,快逃吧!」
陸夫人一把抓住我的手,面露恐懼:「周大人!」
我無奈地搖搖頭:「夫人,我武功廢了!」
倉皇之下,我只能拉着她逃,好歹也是刀尖劍鋒闖出來過的,武功沒了,逃命我還是有一套。
剛躲開人羣,迎面碰上騎馬匆匆趕過來的陸湛,他看到我們,慌忙下馬抱住搖搖欲墜的陸夫人,形容關切。
我自覺地站到一旁,拍拍身上的灰,給他們騰出空間。
陸夫人哭了好一會,突然焦急抬頭:「秋兒!夫君,救救秋兒,她被歹人抓走了!」
眼見陸湛縱馬往我們逃出來的方向去,我輕輕扯了扯他衣袖,低聲道:「陸湛,這批人不是普通劫匪,他們應該是爲你而來,你去了非但救不出人,反而正中他們下懷。」
一聲斷喝,馬蹄堪堪止住,陸夫人仰頭哭泣:「夫君,秋兒曾爲我擋刀,我……」
陸湛皺眉:「夫人,周瑾偵查能力一流,她這麼說那夥人定然不簡單。我們——」
陸夫人睜大眼睛,捏緊了帕子,尖厲的嗓音打斷他的話:「夫君你不是恨極了這個害你家破人亡的惡人,怎麼還相信她的話?!」
陸湛嘆了口氣,終究沒有掉轉馬頭,向着喧囂的打鬥聲迎了過去。
-5-
我們趕到的時候廝殺已經接近尾聲,將軍府的護衛倒了滿地,秋兒渾身是血衣衫襤褸地躺着,身側是提着褲子的歹徒,其餘的人也不瓜分戰利品,而是戒備地看向四周。
陸夫人眼淚不住地向下流,嘴裏唸叨着:「秋兒,夫君,你救救秋兒。」
陸湛沒說話,顯然他也看出了不對勁。
半晌他輕輕哄着身旁的夫人:「容娘,我會安排好秋兒的身後事的。」
哭聲驟然止住,容娘若有若無的眼神瞟了我一眼,隨即又低聲哭泣:「夫君,我不只是心疼秋兒,我……我看到歹人就想起了老太太被逼死的那一幕。」
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我看向陸湛。
果然對上對方陰沉的眸子:「聽聞周指揮使曾經千軍萬馬中取過昭和太子首級,想來救個人也應當不在話下。」
我後退一步,驚惶出聲:「別發神經陸湛,你明知道我沒了武功,落到這羣人手裏就完了。」
他冷笑:「如果我說,非要你去呢?」
我目眥欲裂:「別這樣陸湛,你可以傷我辱我,但是不可以讓我去送死。」
他不爲所動,我哀求:「陸將軍,算我求你。」
陸湛擰眉,似乎有一絲動搖,陸夫人低低地啜泣:「罷了夫君,一切都是命!」
猶豫的神情慢慢變得堅定,他漆黑的眸子盛滿了陰毒,一隻手覆住我脖頸,語調暗沉:「周瑾,你本該爲你的所作所爲贖罪的!」
隨着最後一個音節結束,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飛了出去。
呼嘯的風聲作響,已然偃旗息鼓的歹徒聽到動靜,重新迸發出看獵物的眼神。
我指甲沒入皮肉感受不到絲毫疼痛,湧上來的是無盡的絕望,我好恨!
-6-
很快長槍襲來,我仰頭躲避,卻被左側的話箭矢沒入肩膀,看着涓涓流淌的鮮血,以及逐漸靠近的劫匪,我深吸一口氣,顫抖着手指取下鬢上的髮簪,對着胸口正中狠狠刺了進去。
瞬間,熟悉的氣流跟着湧進四肢百骸,骨子裏的血液也跟着沸騰起來,強悍的力道彷彿要衝破身體噴湧而出。
數十人在內力的衝擊下應聲倒地,其中幾個看到惡鬼一般驚恐地往後退。
「周瑾!她是周瑾!」
我白衣墨髮在空中揚起,脣角勾出嗜血的弧度,聲音像是地獄爬出來的修羅:
「既然認出來了,爾等,也該去死了!」
腳尖緩緩離地,我懸空而起,身後氣流翻滾,隱隱匯成蒼龍的形狀,在半片蒼穹裏呼嘯。
奪過最近的一把彎刀,劍尖所指血流成河,樹林的風裏都夾雜着血腥味。
終於最後一個敵人也倒了下來,我刀尖下垂,一步步走向衣衫不整的秋兒。
她半躺在地上,邊搖頭邊恐懼地向後蹬腿。
我面無表情地朝她伸手:「起來!」
她還是搖頭,顫顫巍巍、泫然欲泣:「腳、腳崴了!」
我隨手把彎刀扔到一邊,背對着她蹲下身子,冷冰冰的:「上來!」
她似乎有些猶豫,最後在我耐心即將告罄的時候爬上了我的背。
頸間一片滾燙,我側過頭,背上的人小聲地啜泣,蚊子樣的聲音:「謝謝……」
-7-
「周瑾!」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跟着馬兒的嘶鳴同時響起的是焦急的呼喚聲。
我側目,陸湛迅速地跳下馬來,眉頭緊鎖地對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環視了一圈地上倒地的人羣,面上的焦急慌亂慢慢被冷笑取代:
「不愧是周指揮使,這種情況下都能全身而退!」
我放下秋兒,嘴角浮現一絲嘲諷:
「怎麼?將軍這是後悔了,專門趕回來救我的?」
「你——」他憤懣地望過來,黑眸裏惱怒、悔恨還有幾分不知名的情緒,最終一甩衣袖,「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你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終於體力不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個晚上,沒見到陸嬤嬤,只有個負責端藥的丫頭。
沒多久陸湛過來了,探究的眼神幾乎要把我戳個窟窿。
「我探了你的脈,你根本沒有絲毫內力武功,你到底,怎麼做到的?」
我不想理他,閉眼又要睡。
他抓住我手腕,咬牙切齒:「周瑾!
「我不知道你使了什麼歪門邪術,但我知道凡是超出常理的力量必定會付出代價,我勸你還是少用的好!」
我簡直氣笑了:「所以,陸將軍的意思是讓我束手等死,還是賭上萬一的可能你會來救我?」
他瞳孔緊縮,正要說話,被我打斷。
「得了吧陸大將軍,」我揮開他的手,聲音冷淡,「誰還沒點壓箱底的本事啊?大將軍還是管好自己吧!」
後來幾天,都沒有再見到陸湛,倒是秋兒,偷偷來了兩次,欲言又止。
我有些煩:「有話就說!」
她期期艾艾:「夫人最近因爲你的事情,和將軍爭吵了好幾次。」
看我沒動靜,她繼續:「那日將軍把夫人安置在一戶人家裏,專門趕回去救你,如今你回來,將軍聽見你醒了又第一時間來看你,夫人她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將軍,對你上了心。」
「呵呵!」我翻了個白眼,對生死仇敵上了心,這到底是犯賤呢還是犯賤呢!
「周大人!」秋兒抬頭,臉頰泛紅,鼓起勇氣般開口,「大人若是有什麼需要秋兒幫忙的,儘管吩咐!」
我雙睫動了動,伸手撫過她紅透的面頰,輕聲開口:「我的確有事請秋兒幫忙……」
-8-
銅鏡泛黃,我對鏡梳妝。
依着記憶中畫像裏的容顏,我細細描摹。
大致有六七分相似之時,我停了動作,調整自己的儀態神韻。
秋兒遮遮掩掩地進了屋:
「大人,皇上正往海棠苑的方向去,將軍和夫人並未陪同。」
我點點頭:「做得好!」
秋兒有些害怕:「大人,您這是要——」我伸出一指比畫在她脣畔,做了個噓的手勢,止住她接下來的話。
天涼了,該換人了!
我白衣翩躚,琵琶半掩面,於花海中席地而坐。
這曲《閨中怨》我彈得並不好,不過眼下已經夠用。
皇帝癡癡望過來的時候,我琵琶聲漸急,露出半張側臉。
如願聽到他緊促的呼吸聲,我恍若驚醒,琵琶音破,倉皇起身:
「皇上!」
他從思緒中回神,繾綣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你是誰,竟認得朕?」
我環抱琵琶,緩緩屈膝:「罪臣周瑾,拜見陛下!」
沉寂中只剩下風吹海棠聲,良久,他低低一笑:「原來是周愛卿,你女兒身竟然是這般模樣。」
言罷,目光陡然凌厲地射過來:
「周瑾,你身爲錦衣衛,竟然私自窺探帝王隱祕!
「說,你扮作惠雲的樣子來見朕,究竟想做什麼?」
我退後一步,從容下跪,低眉順目:「皇上,妾只想活着,將軍府,容不下妾!」
他冷笑一聲,抬起我下頜:「狼就算變成了羊,本性也還是在的,你怎麼知道,皇宮就能容得下你!」
我順着他的力量揚起下巴,調整脣角的弧度,眉眼也染上悽哀,泫然欲泣地輕聲自嘲:「是啊,這世上,哪裏能容得下我呢?」
他目光有幾分心疼錯亂,很快燙手一般猛地鬆開手,狠狠瞪着我,喘着粗氣:
「周瑾,不許你再學她!」
我置若罔聞,一步步逼近,雙手環繞他脖頸,紅脣輕輕擦過他面頰,溫熱地呢喃:「皇上,惠雲皇后可曾這樣待過您?」
在他呆滯的眼神即將變成暴怒之前,我迅速收了動作,俯身行禮,一字一頓:
「罪臣周瑾,願爲皇上效犬馬之勞!」
-9-
紅燭燃燒,我把玩着手裏通體碧綠的玉佩,望向窗外一樹枝丫。
魏梟此人,多疑易怒,與他做了幾年君臣,我深知自己這些算計瞞不住他,索性就直接點,各取所需。
宮裏宮外那些事,大多瞞不過錦衣衛,帝王隱私,我自然也知道不少。
惠雲皇后是前朝最後一任皇后,在前朝未曾國破時,她幫過魏梟不少,因此哪怕她大了魏梟近七歲,他依然視她作白月光,求之不得。
前朝覆滅後,惠雲皇后以身殉國,漸漸地魏梟將此事埋在心底,不再提及。
只是我知道,御書房有一幅惠雲皇后的畫像,邊緣已破損,可見主人經常翻閱。
無人知曉,看似色彩斑斕的後宮,這些妃嬪或多或少有惠雲的影子。
如果是替身的話,我爲什麼不可以呢?至少本身,我與這畫像之人也有三分相似,再加上查到的隱祕,能學個七八成。
所以魏梟,他定會動心。
許是食髓知味,魏梟最近常夜半翻牆而來。
時而摟着我一言不發,時而貪歡半晌。
我咬緊雙脣,不肯發出聲音。
他把玩着我的手指:「怎麼?愛卿在怕什麼?
「怕陸湛?」
我笑得迷離:「皇上說笑,妾是怕聲音不像,驚了皇上的夢!」
他面上色彩紛呈。
-10-
陸湛終究還是來了。
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望着我眼神複雜:
「容娘病了,你可知?」
我搖搖頭。
他聲音變冷:「周瑾,身爲妾室,當給主母侍疾,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我垂眸順從,移了步子:「妾這就去伺候夫人!」
他有些懊惱,想捉我的手。
可惜,撲了個空。
陸夫人果然病得不輕,臉上都是青白色,掩着帕子咳得止不住。
見了我,只別開臉去,並不理會。
我接過秋兒的碗,吹涼了喂她喫藥。
她一把推開,惡狠狠地,嗓音嘶啞:「周大人的伺候,我可當不起!」
藥汁很燙,我手背登時紅了一片。
陸湛進門就看見這樣的場景,他視線在我手背流連幾秒,疾步向仍在咳嗽的陸夫人。
他溫柔地給她拍背,轉頭對我疾言厲色:
「怎麼伺候夫人的?還不滾下去?」
接連幾天,我日日去侍疾。
不知爲何,陸夫人待我漸漸好了起來,甚至對我姐妹相稱。
見我猶疑,她笑得和藹:「我不願將軍爲難,也請周姨娘莫要與我爲難。」
她病情漸好,我去請安的時候,她正與陸湛說笑。
見我進去,拉着我嘮家常。
只是說話的時候明顯神思不屬,偶爾望向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
秋兒在一旁,焦急地衝我眨眼睛,無聲地啓脣:「鞋……」
我暗自警惕。
-11-
終於,悄無聲息走過來的陸嬤嬤在她耳邊低語幾句之後,她發作了:
「周姨娘,將軍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與人私通?該當何罪!」
我心中咯噔一聲,終於來了,垂眸沉穩答道:
「夫人此話,妾不知何意?」
陸湛震驚的眸子在我和陸夫人之間來回轉,驚訝,憤怒,不明就裏。
陸夫人手掌重重地拍向桌面,恨聲道:
「竟然敢不認,嬤嬤,髒東西拿出來。」
一雙藍色緞面的長靴被人送上來,陸嬤嬤陰陽怪氣:「姨娘還是別狡辯了,春暉苑的丫頭都說了,每每夜深,屋子裏都有奇怪的動靜,還有男人的聲音,是不是,白芍?」
白芍是我的丫頭,此刻驚惶地跪在地上,語無倫次:
「姨娘……姨娘房裏有男人,還有男人的鞋。」
我一步步走上前,拎起那雙男靴,含笑看向白芍:「你的意思是,這是那個姦夫的鞋?」
沒想到我這麼直白,她紅透一張臉,支支吾吾地應是。
脣角劃過一絲嘲諷,我冷冰冰地,朝她身上扔去:「那你好好看看,這鞋內側,究竟是誰的名字!」
子淵!
那是陸湛的字。
細密的針腳,那是我爲陸湛做的新鞋。
陸夫人白了一張臉,不知所措地看向陸湛。
他一腳踹倒白芍,看我的眼神有些歉疚:
「周瑾,容娘她只是被小人矇蔽,你別怪她。」
我懂事地低頭:「無妨,小事而已。」
春暉苑的動靜瞞不過人,索性我就自己做了一齣戲。
戲的重點,就是這雙鞋,什麼都是真的,只有這雙鞋是假的。
所以,私通,它就是假的!
-12-
金銀首飾陸陸續續地送來春暉苑,陸湛這是在變相地跟我賠不是。
窗外夜色漸深,今晚,魏梟會過來。
他摩挲着我腳踝,支着下巴笑:「愛卿待得了朝堂,混得了後宅,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我躲開他的手,摹着惠雲皇后的樣子,眼神深幽,雙目含怨,嘆了口氣:「皇上,妾還要等到何時?」
他手停在半空:「朕打算——」
話音被慌亂的敲門聲打斷:「姨娘,將軍來了!」
是秋兒的聲音。
她自從知道我的祕密,便私下留意我這裏的動靜,這個時間她不惜暴露自己來我這裏,說明事情不妙。
我驚疑不定,和魏梟對視了一眼,他也很意外。
我知道他在陸湛那有眼線,他每次來,都會避開陸湛,或者用要事攔住他。
陸湛終究還是發現了。
他醉了酒,身上是頹喪的酒氣。
他死死盯住我脖頸上的痕跡,雙目猩紅,咬牙切齒:
「說,誰幹的?」
我看了眼緊閉的窗,魏梟剛從Ŧù₅那裏離開。
臉上火辣辣地疼痛,陸湛抽回手,衣衫粉碎,他笑容癲狂:「賤人!」
睫毛顫了顫,我認命地閉上眼睛。
-13-
我被關在了春暉苑。
本就人煙寂寥的院子愈發荒蕪。
陸夫人是第二日傍晚過來的,她身後,是手執刑具的嬤嬤。
被一同送過來的,還有被綁了手的秋兒。
她被兩個婆子按住,當着我的面,帶着倒刺的鞭子落在單薄的背脊上。
陸嬤嬤的聲音譏誚:「背主的東西,打死也不爲過!」
殺雞儆猴,這種東西對我不管用。
在第二道鞭子即將落下時,被我揚手捉住,猛地回拽,倒刺扎進掌心,對方也不由得退了幾步。
陸夫人幽幽地盯着我:「周姨娘莫急,很快就到你了!」
我面無表情地替秋兒解開繩索:「夫人真正要罰的是我,何必牽連別人?」
她視線在我們身上來回打轉,忽而一笑:「很好,我這裏有一碗藥,不如姨娘喝下去我就放過她,可好?」
我揚眉:「毒藥?」
她搖搖頭:「放心,不會傷你性命!」
言語間陸嬤嬤已將藥水端了過來,黑漆漆的汁液讓人望之生懼。
我伸手接過。
秋兒驚惶地衝過來要攔住我,拼命地搖頭:「大人,不要,秋兒不過賤命一條。」
我笑着掰開她的手,仰頭灌了下去。
既然死不了人,都無妨。
陸夫人神情難辨:「還怕周大人又有什麼神通,原來不過一個秋兒就能……」
接下來我已經聽不清了,整個人脫力倒在地上。
-14-
睜眼的時候,秋兒在旁邊哭。
我剛想說話,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心下明瞭,原來那碗藥,是啞藥。
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我打了個手勢:
這裏是哪裏?
眼下四周金裝玉砌,顯然是皇宮的配置,只是不知,是哪所宮殿。
秋兒瞪大雙眼:「大人你的嗓子?」
說着像是想起什麼,又開始哭。
我無奈地替她擦乾眼淚,又做了一遍手勢。
秋兒忍住淚:「大人,這是甘回殿,皇上派人將您接了過來。」
話音剛落,一身明黃由遠及近。
見我醒來,他似是很高興,握住我手,形容關切:
「你可好些?
「朕聽說了,是朕不好,把你一個人留在那裏,朕沒想到,陸湛這廝竟然這樣對你!你也是傻,爲何不把朕擡出來?」
脣角扯出一抹苦笑,我比畫着:妾怕污了皇上清譽。
他溫柔地攬住我,憐惜入骨:「別怕,朕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嗓子。」
內務府的太監來宣旨,封我作影妃,賜甘回殿。
我執筆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影字,吹乾上面的墨。
秋兒興奮地來回踱步:「大人,皇上還是愛重您的!」
我笑了笑,搖了搖頭。
君臣數載,他知我,我亦知他。
那晚,陸湛會過來,想來也不差他的手筆。
至於原因,許是想讓我對陸家徹底死心,許是想拿捏我。
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15-
這些日子,魏梟待我極好,日夜與我廝混在一處,同食同寢。
他眉尾上挑:「陸湛已經在殿門口跪了三天了,你見不見?」
我垂目低幽:「皇上做主便好。」Ṭũₔ
他擰了眉,語氣不悅:「周瑾,這種時候,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學惠雲。」
我仰起頭,目不斜視,輕描淡寫地比畫:不見!
他低低地笑,攬住我肩頭:「愛卿曾殺了惠雲的長子昭和太子,如今卻又扮作她的模樣來勾引朕,不知惠雲泉下有知,是何感想?」
說完轉頭看我:「前朝餘孽如今在西北猖獗,如果李明昭知道,會不會活活撕了你?」
李明昭是惠雲皇后的嫡長女,自幼體弱,謀反覆國的領軍人物,就是她。
而做錦衣衛之時,剿滅叛軍的核心人物,是我。
我終究還是見了陸湛。
甘回殿門口,他攔住我,面色滄桑,嗓音嘶啞:
「周瑾,爲什麼?」
我拿起紙筆:【我只是想活着,將軍府,容不下我。】
他看着我字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晌哆嗦着脣:「我沒想到,她會毒啞你!」
我搖搖頭,又沙沙動筆:
【你我本就是生死之敵,成王敗寇,你不必多心。】
「君心難測,你以爲魏梟就是真心待你的嗎?」
我抬手,一字一句:【不重要,人各有命。】
回去的路上,皇后宣召。
我跪在大殿,麗妃在一側眉飛色舞:
「皇后娘娘,影妃不守宮規,公然與男子私會,理應責罰。」
我有些厭煩,動不動就私會、通姦,還有完沒完。
皇后顯然也知道我那點私事兒,意思意思地罰我抄經,未過多爲難。
倒是麗妃,宮門口攔下我,美目通紅,怨恨難掩:
「周指揮使,你說過會扶持本宮,會扶持四皇子,眼下你成了女人,反倒來搶本宮的恩寵!」
中宮無子,沒下獄之前,我的確與麗妃走得極近,她是我在後宮的耳目,而我,也求一個從龍之功,全力支持四皇子。
只是眼下,這些彷彿成了笑話。
-16-
魏梟今日心情不好,他死死盯住我,眼裏有壓抑不住的不甘。
啞着嗓子問我:
「周瑾,朕讓你重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可好?」
我猛然抬頭,很快又不動聲色地垂了下去,手裏比畫:
妾不敢!
他笑得瘮人:「周瑾,做宮妃,朕離不得你,做朝臣,朕還是離不得你。你得意嗎?!」
原來西北混亂愈發劇烈,李明昭和當地將領聯手,如今西北一帶已被攻破,現如今,只剩鄰近的豐ťûₒ莊在負隅頑抗。
而我,剿滅前朝餘孽多年,更曾手刃昭和太子,這場戰役,非我不可。
魏梟聲音很低:「你覺得,鎮壓餘孽,你和誰合適?」
我略思忖,寫下:【北陽侯。】
他點頭:「不錯,北陽侯駐守西嶺,離西北極近,有他助你,定當大捷。
「那豐莊呢?誰去合適?」
我提筆,力透紙背:
【陸湛!】
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他冷哼:
「你倒是不計前嫌!」
我淺笑,筆跡流沙:【公事私事,不可混爲一談。】
他黑眸幽深,視線緊緊地捉住我,像是我隨時要從他面前Ṫŭ̀₆消失。
「周瑾,你指揮使的位子,朕還給你,你的武功,朕也還給你,你,別讓朕失望!」
我緩緩下跪,行了個君臣之禮:
臣,遵旨!
回到甘回殿,高太監已經在那裏。
他捧着個鍍金的木盒子,躬身遞給我:
「指揮使大人,安好!」
在他身後,成排的太監端着托盤。
官袍、腰帶、金印、飾品若干。
秋兒替我接過打開,一黑一白兩粒藥,安靜地躺着。
我認得,黑色的,是恢復內力的靈藥,白色的,大抵是啞藥的解藥吧!
我一併吞了下去,熟悉的力量混入血脈,與用胸口鮮血作引引出來的蒼龍之力不同,這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周瑾的力量。
清了清喉嚨,我望向高太監,微微啓脣:
「替本官,謝過皇上!」
-17-
西北之行迫在眉睫,我與陸湛,不日出發。
行至客棧,他下馬,欲扶我下轎。
我面無表情,越過他。
「周瑾,你不恨我?」
我回過頭,皺眉:「陸將軍要是還想尋仇的話,不如了結了西北的事兒再說。」
他盯着我眼睛,像是要看穿我:「在陸府,我待你不好,你恨我嗎?」
我甚煩,這是有病嗎?
流雲長鞭自袖口滑出,我腳尖點地,揚手甩了過去。
他一時沒接住,捱了我一鞭,轉而深深看了我一眼,腳下發力,長刀出鞘。
「好久沒領教過指揮使高招了,今日便討教一番。」
夜色長空,涼風驟急。
一青一白的身影穿梭在屋頂,刀光劍影,一時間,勢均力敵。
終於長鞭纏繞他脖頸,我握住鞭柄,指間發力:「陸將軍,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妾,我是周瑾!
「輕敵,乃大忌!」
他深深望着我,輕聲自嘲:「看來陸府的庭院沒困住你,只困住了我!」
我收了鞭子,在他脖頸劃過一道血痕,轉身欲走。
「周瑾!」
我頓住。
「如果我說,我悔了呢?」
我沒動作。
頓了頓,他啞着嗓子,帶着自己不曾發覺的期冀:
「如果我說,我願意放下仇恨,你呢?你能放下嗎?」
我終於回頭,似笑非笑,一字一頓:「陸湛,別讓我看不起你!」
-18-
到了西北,北陽侯已經在了。
他是第一個軍功封侯的將軍,說是軍中第一人也不爲過。
只可惜,不太待見我。
聽聞朝堂傳出指揮使是女人的消息時,第一個上摺子要賜死我的,就是他。
眼下他徑自與人商量對敵事宜,我在一側旁聽,並未插言。
定好計劃,他掃了我一眼:「明日虎威山之行,周大人與我一起。」
我微微垂眸,脣邊淡淡的笑意:「好!」
我指間掠過佈陣圖,北陽侯他,也太小看李明昭了。
居功自傲,小看女人,只怕會付出代價。
虎威山上,屍體成山。
我們中了埋伏!
北陽侯手持長劍,步步後退,盯着眼前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
「沈駙馬,李明昭呢?她怎麼會不在這裏?你們竟然暗算我!」
男子微微一笑:「怎麼?北陽侯這是打算學周指揮使,擒賊先擒王?」
「呸!」北陽侯一聲冷哼,「你們也配稱王?不過是雜碎罷了!」
說罷再次抬劍,眯起雙眼,語調危險:「你們信不信,哪怕淪落至此,本侯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你說是不是周——」
話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心口的匕首尖。
腳下踉蹌地回過頭,我正笑着抽回他胸口的匕首。
「侯爺武功蓋世,我信的。」
他吐出一口鮮血,以劍支地,雙目圓瞪:
「爲什麼?」
我漫不經心地擦拭匕首,長風拂過長髮,輕淺灰暗的語調彷彿來自天外:
「因爲,孤乃前朝皇室嫡長公主——李明昭!」
-19-
沈之謙一步步向我走來,溫柔地替我拭去指間的鮮血。
「殿下,你受苦了!」
我抬起衣袖,掏出虎符遞給他:「拿給李伯!」
他伸手接過,嘆了口氣:「殿下爲了取虎符,在陸府受了許多委屈。值得嗎?」
我側目:「駙馬這是……嫌ṱű̂⁺我髒?」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淡淡開口,望向遠方蔥蔥山林。
「如今虎符已得,北陽侯已死,魏梟那裏,我也下了藥,很快,我們就能如願了!」
回去之前,我狠狠對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一劍。
北陽侯死在叛軍手裏,我怎麼可能毫髮無損?
重傷,已經是最好的解釋。Ṭü⁹
陸湛已從豐莊趕了回來,在他驚喜的目光中,我倒下馬。
看來,李伯他們不敵,豐莊廢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小心地給我喂藥,與我說話,繾綣地握緊我的手。
是陸湛。
我睜開眼,回握他,神色悽哀:「北陽侯,沒了!」
他點頭:「我知道。」
出乎意料,接下來並沒有人找我麻煩,甚至北陽侯的直系下屬,也沒人找上我。
後來別人告訴我,是陸湛,打發了那些人!
想來也是,這場戰役中死的是北陽王而不是我,他們怎麼能接受!
-20-
可他還是懷疑我了。
桃花林,他劍尖對我,語調冷凝:
「周瑾,你背後虛化的蒼龍,是什麼?!」
我不動聲色:「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我逼問過秋兒,你救她時,曾用胸口鮮血爲引,引出蒼龍,你那時的功力,全來自於它!
「你與前朝的冼龍族,是什麼關係?
「或者說,你與前朝皇室李明昭,是什麼關係?」
冼龍族,那是世代守衛前朝皇室的家族,以蒼龍作圖騰,歷代家主能以蒼龍圖騰之力化爲己用,代價是,損傷壽命。
所以歷代家主都壽數不長。
上一代冼龍家主,是我師傅,他死之前把圖騰傳給了我,告訴我瞞住所有人,不可妄用。
甚至沈駙馬和李叔他們都不知道,我一直瞞得很好,除了那次。
我眯着眸子打量他,桃花樹下,他長身鶴立,膚色冷白。
手腕長鞭微動,我想,我會殺了他!
刀尖下滑落地,陸湛苦笑:
「你想殺了我,是不是?」
他上前一步,靠近我,眼底閃過掙扎,似有許多隱忍的情意,良久開口:
「周瑾,如果我說,我可以幫你呢?」
他的情意我並非看不懂,只是——
「陸將軍可曾聽過一句話?」我嗤笑。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現在的陸湛,已經不值得我殺了!
-21-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城傳來消息,皇上病重。
重要的是,大理寺懷疑後宮有人勾結前朝餘孽,謀害皇帝。
我驚詫,那些藥,還不足以讓他病重。
陸湛擰眉問我:「是你做的嗎?」
我沒理會。
回到皇宮的時候,一場對峙正在進行。
跪在臺下的麗妃神色狼狽。
見我回來,所有的視線移向我。
魏梟見到我,很是歡喜,還有擔憂:「朕聽說,你受傷了?」
皇后上前一步:「皇上,周大人也曾侍奉皇上,這件事,影妃也不能置身事外,更何況,周大人與北陽侯一同對敵,卻只有北陽侯身死,臣妾不得不懷疑……」
魏梟指間敲打着龍椅,望向我的目光帶上猶疑:
「他們懷疑你,愛卿如何解釋?」
我低頭:「臣無從解釋,臣也是剛從鬼門關撿了一條命回來!」
「這麼說,周大人也不能證明自己了?」皇后冷笑。
「夠了!」
麗妃搖晃着站起來,美豔的面上盡是淒涼:「我認罪就是!娘娘何必再攀扯他人!」
聽她認罪,再無人辯駁,皇后冷冷下令:
「將麗妃打入冷宮,聽候發落!」
我閉上眼,終究沒發一言。
-22-
冷宮,我奉皇后之命給麗妃送毒酒。
短短几日,鮮活的美人成了枯草。
她見到我,沒半點表情,只見到我手裏的酒時,面色動了動。
我嘆了口氣:「對不起!」
皇權之路,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是我太自負,沒想到我下的藥會與麗妃送的喫食相剋,更沒想到下毒的事情會被發現,牽連了他人。
她扯扯嘴角:「周大人別多想,跟你沒關係,哪怕你不來,我也是要認罪的。」
我搖頭苦笑:「你主子讓你頂罪,都沒告訴你是給誰頂嗎?」
她忽然抬頭:「你是誰?你怎麼知道?」
我憐惜地看向她,對接麗妃的,是沈駙馬的人,我知曉她是我們的人,可她們,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眸底閃過痛楚,嗓音極低:
「我是李明昭。
「對不起!」
她瞪大的眼眸幾乎撐不下此刻的震驚,哆嗦着手指指向我,幾次欲言又止終顫着嗓音:
「原來是你!」
她像是癲狂了,又哭又笑:
「怪不得,怪不得他們寧願廢了我這個棋子,也要叫我認下罪名,怪不得,原來他們是在保你!
「原來你就是長公主,你就是李明昭,誰能想到,體弱多病的長公主不在西北,竟然在這裏受苦?!」
說罷目光凌厲地看向我:
「我們杜家世代爲李氏皇族效忠,你卻在這裏給仇人做妾!」
我沉默不語,她笑得比哭難看:
「公主,值得嗎?」
恍惚中,也有人這樣問我。
「能爲公主去死,我不悔,只是四皇子……」
我握住她手臂,附在她耳畔:
「只要我李明昭活一天,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四皇子!」
酒杯滑落,她衝我笑了笑,聲音漸無:
「既然如此,願公主此後,平安喜樂!」
-23-
坤寧宮,我向皇后覆命,魏梟也在。
二人眉眼溫和,彷彿先前的對峙不曾存在。
麗妃死了,死在我手裏,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就像當年,殺死兄長那樣。
昭和太子,他是我嫡親的兄長。
他身負頑疾,壽數將盡,臨死前,是我的劍,刺進了他的心窩。
他還溫柔地哄我:「昭昭別怕,不疼的。」
是他的命,讓我坐穩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一條條人命,鮮血鋪就的復國路。
無盡蒼穹,深宮森然。
我仰頭,逼回眼角的淚。
魏梟最近又看上個人,是我名義上的嫡姐。
出生那年,永寧伯的庶出七小姐性命垂危,是李伯將我們調換,自此我成了孟家的七小姐,又一路向上爬,女扮男裝成了錦衣衛指揮使。
孟思源,就是永寧伯的嫡長女。
我知道魏梟爲何看上她,因爲孟思源,比我更像惠雲皇后。
這魏梟,當真長情。
不過,這些也無傷大雅了,我羽翼漸豐,不再依靠帝王寵愛而活。
只是孟大小姐幼年待我不差,想了想,我又給魏梟送了幾個美人過去。
-24-
終於,駙馬送來消息,行動開始了。
鐵騎一路從西北擴散,向京城呈包圍之勢。
轉眼間直奔京城。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魏梟渾渾噩噩,目光混濁:「北陽侯呢?還不來救朕?」
朝臣悽哀:「皇上,北陽侯沒了!」
「那陸湛呢?陸湛也沒了嗎?」
陸湛上前,目光復雜地看我一眼:
「臣在!」
「在還不去退敵?站着做什麼?」
「臣遵旨!」
我嘴角噙着笑意,寡淡地環視一圈朝臣。
目光所及,大多垂下頭去。
藥效已經開始發作,朝堂也在我掌控當中。
魏梟,你的時代,要結束了!
-25-
皇宮被佔領,沈駙馬握住我的手,眺望如畫江山:
「殿下,總算要結束了!」
我點點頭,回握他:「是,結束了!」
他伸手撫過我長髮,眼底是濃厚的疼惜。
我去看了魏梟,他早已神志不清,時而清醒時而瘋癲。
瘋癲的時候見人便喊惠雲、周瑾。
清醒的時候對我怒目而視:「李明昭,你竟然敢騙我!」
我揚眉:「皇上不也利用了臣?」
說着便向宮闈深處揚聲:「是不是啊?陸夫人!」
帷幔深處閃出個人影,正是陸湛的夫人,容娘。
她陰狠的眸子毒蛇一般泛着絲絲毒氣:
「周大人,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一早便知道了,陸夫人是皇帝安插在陸湛身邊的人。
要我做妾的是陸湛,真正想置我於死地的,是魏梟。
說來,還是這張肖似他白月光的臉,暫時救了我一命。
他不能殺我,甚至還要用我,便妄圖掌控我。
可是他沒想到,我不是周瑾,我是李明昭。
魏梟又發病了,他掙扎着向我衝過來,說要帶我走。
被陸夫人攔住。
她溫柔地將他擁入懷中,目光仰慕充滿依戀。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原來陸夫人心中,另有其人啊!」
她精緻的面孔爬滿了猙獰的恨意:「周瑾,你有什麼衝我來,不許動他!」
我低眸莞爾,輕風細雨裏擲地有聲:「魏梟,必須死!」
「至於你——」我偏頭,「那碗啞藥,還給你!」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了陸湛。
他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無聲無息地望着裏面的動靜,神色不喜不悲。
他嗓音低沉:「周瑾,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沒有回答,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26-
逐漸進入收尾,李伯遲遲不見歸來,我有些擔心。
駙馬說,李伯他們碰上了陸湛,發生爭執,在洞庭山。
我急忙快馬加鞭趕過去。
秋兒也在,聲音卻不對勁。
樹木蔥鬱,隔着距離我聽見秋兒絕望地嘶吼: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人她一開始就只是你們的棋子是嗎!」
我皺眉,不懂話裏的意思。
「李Ŧũ̂₃伯,你最好解釋清楚!」這是陸湛的聲音,壓抑的怒氣即將止不住,「你是說,周瑾,她不是長公主李明昭,真正的李明昭是永寧伯府的孟大小姐,是嗎?」
我如遭雷劈,腳下堪堪止住,整個人做不出任何動作來。
李伯蒼老的聲音傳來:「不錯,周瑾,她本就是我隨處撿來的嬰兒,還是因她與公主有幾分相似。
「我撿到她的那一刻,就想到讓她做公主的替身了。你們想想,公主金尊玉貴,我怎麼捨得讓她去朝堂摸爬打滾,去給人家做妾?!
「這些事情,自然是替身做就可以了。
「周瑾這孩子,有勇有謀,忍辱負重,我交代的事情,她都完成得很好。
「只是現在,她的使命結束了,也該回到她該回的地方去了!」
陸湛氣得發抖:「她該回的地方,又是哪裏?」
李伯的聲線還是很穩:「我若不撿了她,她也難逃一死,給了她二十年的壽命,也該收回來了!」
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緩緩從灌木叢走出,我望着熟悉的面孔,表情撕裂:
「憑什麼?憑什麼拼命向上爬的是我?揹負人命的是我?給仇人做妾的還是我?!
「憑什麼我拿到的虎符,我控制的皇帝,我殺的北陽侯,我膽戰心驚地活,生怕最後辜負所有人,你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替你的公主做的?!這到底是憑什麼?!
「哈哈!到底是憑什麼?!」
我雙眸猩紅,整個人幾乎癲狂。
幼年,我不被孟家喜歡,是這些人養我、教我、告訴我,我是公主,肩上的擔子是復國。
我信了,也認了,我按照他們說的,一點點去做。
我以爲我做到了,我成功了,結果呢!什麼都沒了!我的所作所爲,不過是給別人做嫁衣,這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我不是永寧伯的庶小姐,也不是李明昭,我到底是誰?
李伯臉上閃過一絲憐惜:
「孩子,我也不忍殺你,只是,李明昭只能有一個!」
陸湛周身寒冰籠罩:「除了你和駙馬,還有誰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長公主。」
李伯瞟了他一眼,手指動了動:「臨死之前,讓你們做個明白鬼也無妨!公主自己知道,還有永寧伯,真假公主都養在他那裏,他也是知道的。」
我已經聽不進去了,腦子裏一團亂,只想逃離這個世界。
「周瑾!」
陸湛震天的呼喚聲裏,碧綠的身影從我身邊穿過,她的心口,赫然是一柄箭矢。
我手足無措地接住秋兒,抖着手指想去摸她的箭,理智逐漸回籠,我嗓子嘶啞:
「秋兒!秋兒你別死!」
她捉住我的手,面上染笑,看起來像真開心:「大人,能爲大人擋箭,真好!
「大人這一生,活得好苦!即使這樣,秋兒還是捨不得ƭú³大人死!」
「秋兒……別說了,別說了!」我拼命地搖頭。
她漸漸語不成調,喫力地還想說什麼。
「大人可知……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是什麼嗎?
「不是……不是你救了我,而是未名坡上,你說你揹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人背過我……」
懷裏的身體逐漸變冷,我僵硬不動。
陸湛很擔心,輕聲喚我:「周瑾?」
李伯搖了搖頭:「孩子,我養你一場,讓你自行了斷,可好?」
我眼尾上挑,放下手中的人,慢慢起身,周身圍繞着陰冷的霧氣。
陸湛像是意識到什麼,驚惶抓住我手臂:「周瑾,不可以!」
我推開他的手,拿出從秋兒頭上取下的髮簪,對着胸口正中,狠狠刺了進去。
我發動內力,氣流滲透四肢百骸,舉手間,在場之人恍若泰山壓頂一般,被壓制住無法動作,一一傾身以劍支地。
一聲長嘯之下,白色蒼龍橫空出世,在廣闊的天空嘶鳴,這次,不是虛化,而是實體的龍形。
-27-
李伯震驚地望向上空,喃喃出聲:
「蒼龍圖騰,這是周歡的圖騰,怎麼會在你身上?」
周歡,是冼龍族的最後一任家主,也是我的師傅,臨死前囑咐我,不可告知他人,只能關鍵時刻保命。
想來,師傅是知道我是個假公主的,他還想着,這條蒼龍能救我一命。
我懸在半空,周身霧氣漸濃,蒼龍像是感知主人的怒氣,橫衝直撞,龍口之下,哀號四起。
我語氣散漫,結成冰:「爾等想要我的命?還是自己去死一死吧!」
寒風瑟瑟,荒草搖曳,聲聲哀號消散在瀰漫的霧氣裏。
霧氣漸消,我自半空降落,睥睨地下恐懼難掩的李伯。
惡意地揚脣:「李伯你說,如果你們都死了,那我是不是就能做李明昭了?」
他驚恐得肌肉都開始抽搐,好像信仰幾乎崩塌:「你敢,周瑾,你敢?!」
「我有何不敢?!」陰森冰冷的嗓音帶着肅殺之氣。
「我說我是李明昭,有誰敢攔我?!」蒼白的脣色勾勒半個弧度。
「儘管去死好了!」
他退無可退,絕望嘶喊:
「周瑾!你濫用圖騰,不得好死!」
隨着最後一個音落,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我後退幾步,吐出一口心頭血,幾欲跌倒。
一隻手將我扶住,我仰頭,對上陸湛驚慌失措的臉:「周瑾,你的頭髮?」
我這才注意,不知何時,一頭黑髮,盡數染白。
我直起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的血跡:
「走吧陸將軍,我們去會一會,真正的李明昭。」
-28-
金鑾殿外,沈駙馬和永寧伯正和羣臣理論。
他們身後,是個儀態萬千的女子,孟思源,或者說,李明昭。
最後,永寧伯口乾舌燥地收了句尾:
「所以,孟大小姐纔是嫡長公主李明昭,周瑾,不過是個冒牌貨!」
「這麼說來,周指揮使付出了這麼多,都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不知是誰,插了句嘴。
我挑眉看了一眼,這人正是前朝的王尚書,一直跟着留在西北的。
這批人,大多都是知道我這個指揮使是長公主的,也是眼看着我一步步走過來的。
永寧伯急了:「胡說什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公主金尊玉貴,怎能涉險?」
「啪啪啪!」
我從暗處走出來,渾身浴血, 不鹹不淡地鼓掌。
「永寧伯說得好,不過, 誰是公主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說完我側頭, 微微一笑:「你說是不是,孟大小姐?」
像是受了驚嚇,她後退一步, 拉住沈駙馬的衣袖。
我搖頭,沒意思!
我又悠悠地看向駙馬:「你說她是李明昭,可有證據?」
「自然有!」永寧伯搶先回答,得意地從袖口掏出一張明黃的聖旨來, 朝我晃了晃, 「這是先皇最後留下的聖旨, 一直在公主身上, 贗品,是不會有的!」
我接過來,看也不看,揚手間, 聖旨粉碎。
對着他們目瞪口呆的臉,我語氣森然:
「我說,她不是李明昭, 有什麼問題嗎?!」
「周瑾, 你不要太猖狂!」永寧伯氣急敗壞,搶先開口。
我聳聳肩, 優哉遊哉:「看來,永寧伯想看一下我的證據。」
氣流湧入胸口, 巨響之下, 呼嘯聲再起。
白色蒼龍在天地間遊走, 轉眼間, 衆目睽睽之下,永寧伯的心口出現了一個窟窿。
衆人皆驚悚, 望過來的眼神,像是看羅剎。
我面無表情地拍拍身上的血,掀掀眼皮:
「這是冼龍族留下的蒼龍圖騰,各位可認得?
「冼龍族代代守護李氏一族,我若不是李明昭,冼龍家主怎會以圖騰相贈?
「所以諸位,我纔是李明昭!」
我半勸就半威脅,整個大殿寂然一片, 畢竟, 永寧伯的窟窿還在流血。
良久,沈駙馬率先下跪:「臣沈之謙,拜見長公主!」
緊跟着,此起彼伏的呼喚聲。
我終於笑了,師傅你看, 足夠的能力下, 誰都能是李明昭!
-29-
登基大典如期舉行。
我頂着一頭華髮,坐在最高的位置。
我坐在魏梟曾坐過的龍椅上,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心境。
下首第一位, 是陸湛。
「女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舉朝同賀!
我望着臺下跪着的人羣,緩緩抬手:
「免禮!」
這萬里江山,是我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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