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籠

京圈太子爺曾爲我逼停一架飛機,我也曾帶球跑失蹤三年。
我們結婚了。
九年後,更年輕漂亮的女孩出現在太子爺身邊。
她活潑大膽,同樣陪他做所有冒險的事。
而我,已經成了家庭主婦,只會盯着女兒不許喫垃圾食品。
太子爺失望地說:
「晚舟,你的靈氣沒有了。」
女兒也嫌棄我:
「雪雪阿姨聰明漂亮還會掙錢,你呢,只會靠我爸爸。」
第二天,我帶着身份證,和太子爺辦了離婚。
他們或許忘了。
二十二歲的我,爲了離開,敢從懸崖躍入深海。
三十五歲的我,依然不缺從頭再來的勇氣。

-1-
河市毗鄰京城,曾經的重工業城市,如今已經落寞。
河市的一家計算機公司。
我推開玻璃門,前臺小姑娘在刷某音,聲音外放了出來。
【京圈大瓜,太子爺謝渡離婚了!
【這一對簡直是小說模版,前妻是京大學生,因爲家族反對,上演了他追她逃、她插翅難飛的虐戀情深。
【傳聞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 U8420 號航班停飛事件,就是太子爺爲了追妻,所以叫停了航線!
【誰知道如今卻離婚了。果然高嫁吞針,跨越階級的婚姻都很難啊!】
前臺小姑娘低頭看得專注,沒發現我的到來。
於是,我也陪着她聽完了整整三分鐘的視頻。
像是回顧了我的前半生。
小姑娘終於看到了我,手忙腳亂地關掉了聲音:
「哎不好意思,您是來應聘的嗎?」
「是,十點約了李總,面試算法工程師。」
小姑娘恍然:「噢噢,請您填一下這個信息表。」
聯想到剛剛的視頻,小姑娘眼睛亮亮的:
「李總說,您也是京大畢業的,是不是也見過謝太太?謝太太好像叫…叫……」
嫁給謝渡太久,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我笑了一下,告訴她:「楊晚舟。」
「對對,楊晚舟!」
小姑娘悠然神往:
「能拿下太子爺,一定是位知性大美女。」
大美女嗎?
我扯了扯嘴角。
可是我的女兒上週剛嫌棄我腰上的贅肉,不如二八小姑娘的纖細身段。
「女士,表格填好了嗎,我帶給面試官。」
我將表格遞給她。
前臺小姑娘說:「好的,這邊請,楊…楊晚舟女士。」
她像是見了鬼一樣,倏然抬起了頭。

-2-
面試進行的很順利。
負責技術的李總看着我的簡歷:
「省理科狀元、京大計算機系第一名、三篇頂會期刊一作,楊女士,你的簡歷足夠漂亮。
「只是我很疑惑,爲什麼你在大學畢業之後,就不再工作了?」
我的手指揪緊了褲子,低聲道:
「爲了照顧孩子。」
我是在二十二歲那年意外懷孕的。
謝渡的母親對我極其不滿意。
在謝渡的人生規劃裏,他應該和門當戶對的千金聯姻。
而不是我這個出身貧困的灰姑娘。
甚至爲了逼我離開,他母親用了極其激烈的手段。
塗着紅脣的富家太太漠然看着我,身後站着一列保鏢。
天空漆黑如墨。
海水冰冷刺骨。
我從高高的懸崖邊,一躍而下。
當時,所有人都以爲我已經死了。
或許是跳崖時傷了身體,女兒一出生,身體便極其虛弱。
高需求、過敏體質、不喫奶粉。
一張小臉腫成青紫色,整夜整夜地哭。
只有我一個虛弱的產婦,手忙腳亂地照顧着新生兒。
李總瞭然:
「楊女士,你脫產的時間太長,只能從基層員工做起,可以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可以。」
李總站起身,和我手掌相握:
「那歡迎你的加入。」
我回握住他的手,心臟猛然跳動了起來。
和在得知考上京大的時候,跳動的一樣劇烈。
就像是…邁出了我人生的第二步。

-3-
第二天,我走進公司,李總一臉歉意地看着我:
「抱歉,你的 offer 被取消了。」
我愣住了:「爲什麼?」
他嚥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我們公司剛剛被收購了,新來的總裁說,不能聘請您。」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了過去。
陽光順着百葉窗透過來,給那個坐在皮質老闆椅的男人鍍上了一層金邊。
他身材高大,穿着高定西裝,菸灰色的褲管下,黑色的襪子包裹着腳踝。
皮質椅子緩緩地轉了過來。
挺鼻薄脣,眉骨優越,五官深邃。
身上唯一的配飾,是腕骨上那塊八位數的表,周身的貴氣不言自明。
男人壓抑着怒火,沉聲道:
「楊晚舟,你鬧夠了沒有,女兒在等你回去。」
他目光轉過公司泛黃的牆壁、陳舊的飲水機,眼中露出嘲諷的笑意:
「你在這裏,一個月能掙到六千塊錢嗎?
「我很忙,沒空陪你搞這些把戲。」
我抬眼,看向這個我從二十歲,糾纏到三十多歲的男人,忽然感到好笑。
我聽見自己輕聲說:
「我回去幹什麼?
「伺候你的小情人坐月子嗎?
「謝渡,我沒有那麼賤。」
謝渡按了按眉心: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那天晚上我喝醉,什麼都不記得了。」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傳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邁進來一雙穿着裸色高跟鞋的腳。
施雪穿着職業套裝,菸灰色的短裙下,是一雙雪白的長腿。
長卷發披散在肩頭,小腹微微凸起,身段依然窈窕。
她將手中的文件放在謝渡的辦公桌上,柔聲道:
「謝總,這是這家公司的收購合同,請您過目。」
像是一記悶錘,狠狠地擊打在我的身體上。
我深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眼角的酸澀,冷冷地看着他:
「你也是夠有創意的。來找前妻,還帶着懷孕的情人。」
謝渡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
「施雪跟你不一樣。
「她是首席特助,併購案不帶她來,還能找誰。」
他掀起眼皮,露出一抹嘲意:
「忘了,你沒工作過,不懂這些。」
一字一句,剜心之語。
我的心像是被蓋住了一塊潮溼的抹布,胸口悶得生疼。
十八歲的我,是前途無量的省狀元。
寫着我名字的豔紅橫幅飄搖在學校門口,人人都知曉我的名字。
鄉親們的笑臉朝氣而淳樸:
「楊家閨女以後必然是國家棟梁嘞!」
二十二歲的我,是學生會主席。
我代表學校前往維也納參加 ICML 學術會議,在上萬人的講堂裏,英文流利,自信大方。
走到校園小徑上,會有人指着我說:
「快看,那個就是晚舟學姐,超厲害的!」
三十五歲的我,是怎麼淪落成這樣了?
施雪抬起頭,一張年輕嬌美的臉看向我,聲音輕輕柔柔的:
「晚舟姐,您別怪謝總。
「那天是公司年會,我和謝總都喝醉了。
「我本來打算打掉孩子,不小心被謝老夫人知道了,帶我去做檢查,是個男孩,這才決定留下來的。」
她撫着小腹,露出了一抹笑意:
「你也知道,老夫人一直想讓謝總再生個男孩。
「你一直生不出來,這些年,都是謝總替你在老夫人那裏扛着壓力呢。」
一股巨大的、極度荒謬的感覺襲擊的了我。
我捂住了嗓子,彷彿海水灌滿口鼻的痛苦仍然留在我身上。
荒謬至極之下,我氣極反笑:
「我爲什麼不生孩子,那個老太婆心裏比誰都清楚。
「我說過,我的萱萱是獨生女,我只會有她這一個女兒。」
「隨你便。」謝渡站了起來,一米八八的身高比我高出一個頭。
站在我面前,陰影完全籠罩了我。
謝渡臉色沉鬱得像是窗外連綿的陰雨:
「二十歲的時候,這叫小作怡情。
「三十歲的時候,就不是可愛了。
「是愚蠢。」
他一字一句地說:
「楊晚舟,你自己考慮清楚。」

-4-
接下來,我又找了七八家企業。
無一例外,全部被謝渡攪黃了。
我專業對口的方向是科技公司,而謝家在科技領域,極具影響力。
他甚至放出話來,哪家公司敢招聘我,下一年的科技峯會,就別想被邀請了。
此話一出,公司們對我更是避之不及。
甚至「楊晚舟」這個三個字剛出來,HR 便毫不猶豫地掛掉了我的電話。
謝渡打來電話,聲音輕慢:
「錢是不是快用完了?
「回來跟我認個錯,你還是謝家的太太。」
我緊緊地握緊手掌,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月牙痕跡,回了他三個字:
「不可能。」
結婚之後,謝渡給我了一張不限額透支的信用卡。
珠寶、首飾、奢侈品包包,都可以刷這張卡。ťü₎
卻帶不走任何現金。
這段婚姻,這個家庭。
像是一座純金打造的籠子。
華美、堅硬、人人豔ṱũₒ羨。
卻又讓我透不過氣來。
第二天,我站在一家保潔公司的前面。
「時薪 30,一天工作 10 個小時,工資日結。保潔地點不定,看客戶安排。」
燙着小卷的阿姨將工作服放在我面前,挑剔地將我從頭打量到腳:
「你這種知識分子,幹得來體力活嗎?」
我接過工服,笑道:「別小瞧我,我很擅長的。」
我父母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去世。
爲了活下去,爲了有錢繼續讀書。
我在鎮上的餐廳當過服務員,在汽車修理廠洗過車,在服裝店賣過衣服。
和謝渡在一起後,很多人跟我說過:
「晚舟,你跟謝渡,不是一個圈子的人。」
我知道。
他在非洲遊過獵,在南極看過極光。
凡是他想去的地方,爲了迎接他的到來,會掛出對外謝客的牌子。
而我,在十八歲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家那座小縣城。
這段十多年的婚姻,讓我誤以爲我可以和他並肩而行。
像是每本小說那樣,最後迎來 happy ending。
但是故事結束了,生活依在繼續。
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
是階層不同,所帶來的不經意的輕慢和話語權的喪失。
像是一層薄薄的沙子,隔在我和謝渡中間。
初時,只是細微的摩擦着皮膚,讓人感覺到些許不適。
時間長了,這層細小的砂礫便成了最折磨人的東西。
一寸一寸的磨着肉。
看不見、數不清、抹不淨。
我換上了保潔公司的工作服,看着鏡子裏素面朝天、不帶任何首飾的女人。
她曾經化着最精緻的妝容,穿着迪奧當季高定禮服,拿着香檳杯,衣香鬢影,言笑晏晏。
謝太太也好,保潔員也罷。
人,要先活下去,才能再論尊嚴。

-5-
入職第二週,我被指派到了一家藝術展覽館。
當天有展覽,藝術館指明要我們公司提供保潔服務。
和我一起工作的,是一個半大的小男孩。
皮膚偏黑,很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一雙眼睛卻極黑極亮。
像是天上的星星。
我問:「你多大了?」
「十六。」
我笑了:「不可能,我女兒十二歲,看你的樣子,最多十三歲。」
Ţū́⁴
小男孩驚慌地抬起眼:
「求你不要舉報我,我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工作。」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會。」
誰的十三歲不難熬呢。
小男孩鬆了一口氣,對着我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一直跟我。
半大的孩子,使不完的力氣。
「這個鐵桶太重了,我幫你搬。
「我幫你扶着椅子,你站在上面別摔倒。」
我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汗,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
陳平衝我靦腆一笑,抬起小臉,小心翼翼地說:
「阿姨,你的左眼是不是看不到?」
我一怔:「你怎麼發現的?」
這麼多年,連我的丈夫和女兒都沒有發現。
小男孩比劃了一下畫布之間的距離:
「你看東西的時候,距離不是很準。
「阿姨,你是因爲生病,所以左眼纔看不到的嗎?」
我搖頭:
「不,是槍傷,爲了救我的前夫和女兒。」
小孩睜大了眼睛:
「那你前夫和女兒,一定很感動吧?」
我想提起嘴角,卻發現嘴角怎麼也翹不起來,只維持在一個滑稽的表情:
「他們不記得這件事了。」
我țù⁺摸了摸我左邊的假眼珠,心底一片酸澀。
明明應該離我最近的兩個人。
我心上的疤,和身體上的疤。
卻都一無所知。
「阿姨,別哭了。」
陳平手足無措地站在我面前,黑黑的小手擦掉了我的眼淚。
我…哭了嗎?
陳平鼓起腮幫子:
「是他們太粗心了,是他們的錯!
「以後,我幫阿姨搬東西,我幫阿姨量距離,我來當阿姨的眼睛。
「有人敢欺負阿姨,我幫你打回去!」
天真誠摯的言語,讓人的心變得溫暖熨帖。
我的嘴角終於翹了起來:
「好啊,一言爲定。」
「以後,平平來做我的眼睛,我們拉鉤,不許反悔。」
小男孩黑黑的臉上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和我的小指勾住一起,晃了又晃:
「嗯!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6-
展覽館還沒到正式對外開放的時間,只有極少數持有特殊邀請函的人,才能在今天提前進入。
我和陳平拿着布巾,小心地擦拭着畫框上的灰塵。
不遠處,一道柔和的女聲傳來:
「萱萱,這是油畫名家託拜厄斯先生的作品,喜歡的話,姨姨買下來送你好不好?」
聽到熟悉的名字,我猛然定住了身體。
我看到了我的女兒,謝萱萱。
謝萱萱穿着公主裙,層層疊疊的薄紗裙襬如同盛開的花朵,頭髮上彆着一枚八克拉鑽石的髮卡。
她挽着施雪,親密無間:
「謝謝雪雪阿姨,我家已經有三幅託拜厄斯先生的作品了,這次我更想看一看現實主義的畫作。」
她旁邊,還有三四個同齡的孩子,是謝萱萱的朋友,同樣是富家千金和少爺。
像是早知道我會在這裏。
施雪抬起頭,和我眼神相交,露出一個帶着惡意的笑容。
下一秒,她提高聲音,指着我身後的油畫說:
「萱萱,你看那幅畫怎麼樣?」
我的心猛然提起。
下意識地,想用手擋住臉。
我從不覺得做體力工作丟人。
但是在謝萱萱和她的朋友面前,我想爲自己,保留一絲顏面。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
不要讓我的女兒,看到她媽媽這麼狼狽的樣子。
神明沒有聽見我的祈求。
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
謝萱萱一寸一寸地轉頭,看向了我。
施雪捂住嘴巴,用一種浮誇做作的表情說:
「萱萱,那個清潔工長得好像你媽媽呀。」
謝萱萱眼神平靜地從我身上的保潔制服、手中的抹布上劃過。
沒有停留一秒。
謝萱萱別過頭去,毫不猶豫地說:
「不是我媽媽。
「我說過,我媽媽已經死了。」
一聲驚雷在耳畔炸響。
我眼前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
手掌被桌架尖銳的鐵片劃過,立刻暈染出一道血痕。
施雪笑了。
她掐着謝萱萱軟乎乎的臉蛋,笑眯眯地說:
「那小萱萱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新媽媽呀?」
謝萱萱抱着施雪,把小臉貼在她胸前,軟膩膩地撒嬌:
「當然是想要雪雪阿姨這樣的媽媽!又聰明又漂亮,還會陪着我玩。」
像是有一隻手提起了我的心臟,反覆揉捏。
又像是把我的心扔進了油鍋裏。
心臟炸裂一般的疼痛,讓我甚至感覺不到手掌上的疼。
我懷胎十月,骨開十指,在產房痛苦嚎叫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女兒;
我抱在懷裏,強忍着乳頭皴裂的痛苦,用血液和乳汁餵養長大的女兒;
我一夜一夜不睡覺,抱在懷裏,輕輕地哼唱着搖籃曲哄睡的女兒。
詛咒我去死,摟着別的女人,親密地叫着媽媽。
一道黑黑的小身影像是一團小旋風,猛然撲到了謝萱萱面前。
陳平一把撞倒了謝萱萱,大聲地說:
「你媽媽明明在這裏,你看不到嗎?!」

-7-
場面一片混亂。
我手掌的血流了一地。
陳平和謝萱萱倒在地上。
施雪捂住肚子,緩緩地昏了過去。
救護車的鳴笛聲、人羣的尖叫聲、慌亂的腳步聲混在一團。
等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醫院。
所有人都圍着施雪轉,我手上的傷口沒人處理,已經自行凝固,手掌和手背血糟糟的一片。
醫院的走廊裏,謝渡一身西裝匆匆趕來,怒氣衝衝,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
「楊晚舟,你在搞什麼?!
「你想讓別人知道,萱萱有一個當保潔的媽嗎?你要讓她以後在朋友面前怎麼抬起來頭來?!
「還有,那個小孩突然衝過來,嚇到了施雪。
「施雪懷着孩子,本來身體就弱,剛剛還被嚇得暈倒了。
「一會兒等她醒了,你去跟她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我,去給施雪道歉?
太荒謬了,以至於我直接笑出了聲。
謝渡皺着眉頭:
「你笑什麼?」
我將手掌舉起來,放在謝渡面前:
「你心疼小情人的時候也請睜大眼睛看看,受傷的不只有她一個人。」
謝渡沉默了片刻:「我給你叫醫生。」
「不必了。」我諷刺,「謝總日理萬機,等你想起來的時候,我怕不是已經失血過多。」
謝渡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至少,去看看萱萱。」
我沉默了下來。
我是要去看謝萱萱。
我要把我的平安扣拿回來。
我媽媽,送給我的平安扣。

-8-
我十三歲那年,媽媽得了重病。
她側躺在牀上,眼窩凹陷了下去,枯瘦的手覆蓋在我的手掌上:
「小舟,媽這身體,撐不了多久了。」
媽媽枯瘦蠟黃的手繞到了頸後,接下來一枚繫着紅繩的平安扣。
翠綠色的,質地細膩,觸手生溫,散發着溫潤而寧靜的光澤。
媽媽微微顫顫的,將紅繩系在我的脖頸上:
「這枚平安扣,是你姥姥給我的,祈求一生平安。
「我把它送給你,希望我的小舟,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生平平安安的。」
她的眼神中,露出了哀慼的神色。
那是一個母親彌留之際,要和女兒分別時,流露出的悲傷:
「媽沒本事,讓我的小舟受苦了。
「小舟,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我握緊她的手,惶急地叫着她的名字,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流了滿臉。
媽媽從原先的一百三十斤,瘦到了八十斤,最後只剩下小小的一個罈子。
我抱着媽媽的骨灰盒,把臉貼在上面,像是小時候埋在媽媽的懷裏。
「媽媽……」
「媽媽。」
「媽媽!!!」
從今以後,我叫出這兩個字,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回應了。
這枚平安扣就成了我最寶貴的東西,十年來,一直貼身帶着。
直到謝萱萱出生。
被謝渡的母親逼着跳下懸崖的時候,我已經懷孕四個月。
一躍而下的衝擊、驚懼的情緒、冰冷刺骨的海水。
幾重疊加之下,我剛被救上來,在醫院勉強保了三個月的胎,謝萱萱便早產了。
看着重症監護病房裏小小的、脆弱的、青紫色的嬰兒。
我握緊了媽媽留給我的平安扣,跪在外面,一遍又一遍地祈求:
如果有神明在聽的話。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保佑我的女兒平安。
我願意用我的壽命,用我的快樂,用我的一切,換我女兒活下來。
醫院的白牆,比寺廟聽過更多母親的祈禱和眼淚。
三個月後,謝萱萱終於脫離了危險。
我看着她安睡的小臉,淚流滿面,將平安扣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就如同我的性命,從此以後,一小半系在自己身上,一大半系在我的女兒身上。

-9-
我和謝渡走進病房,施雪躺在病牀上,臉色紅潤,一點也沒暈倒的跡象。
謝萱萱面前堆着一大堆零食。
看到我走進來,她挑釁地看了我一眼,當着我的面,大口大口地喫着薯片。
因爲早產,謝萱萱是過敏體質,以往,我都是盯着我不讓她喫這些的。
直到有一次,在謝渡的辦公室,我看到施雪悄悄把一大包零食塞給她:
「來,萱萱,喫吧。」
謝萱萱甜甜地說:
「謝謝雪雪阿姨,你比我媽媽好多了!我最喜歡你啦!
「媽媽就是沒工作,只能整天盯着我,從管教我身上找成就感。
「雪雪阿姨是事業女強人,纔不會像我媽媽那樣,只會靠着我爸爸掙錢呢!」
謝渡半靠在辦公桌上,寵溺地看着她們兩個。
他們三人,纔像是一家三口。
在病房裏,謝萱萱當着我的面,咔嚓咔嚓地喫着薯片,轉眼一桶都喫完了。
我的目光劃過她的臉,平靜地說:
「把平安扣還給我。」
謝萱萱茫然:「什麼?」
「你出生的時候,我給你戴上的那枚平安扣,還給我。」
坐在旁邊的施雪突然笑了出來:
「你是說這個嗎?」
她從脖子上摘下來一截紅繩,上面帶着一抹溫潤的綠。
赫然是我送給謝萱萱的平安扣。
施雪笑嘻嘻地說:
「我剛剛暈倒的時候,萱萱擔心我受傷,就把這枚平安扣給我了。
「萱萱說,這是保平安的,要保佑我和我肚子的弟弟平平安安呢。」
我媽媽給我的平安扣,被謝萱萱送給了我丈夫的情人。
我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巨響。
周圍的喧囂在此刻與我無關。
臉上的血色急速褪去,嘴脣顫抖着:「還給我……」
我像是瘋了一樣,猛然撲向了施雪:「還給我!!」
施雪尖叫起來:
「什麼破東西,你還當寶貝供起來啊?!
「謝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就送自己的獨生女這種種水的破玉料,我還不珍惜得要呢!」
她一把扯下紅繩,猛然將平安扣砸向我。
「啪」的一聲。
平安扣落到了地上,裂成了碎片。
我彷彿看到母親枯瘦的手握住這枚平安扣,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這枚平安扣,以後要保佑我們小舟一生平安。」
媽媽,對不起。
你給我留下的唯一的遺物,被我弄壞了。
眼前驟然變得一片漆黑,我整個人像失去了支撐的木偶,直直地向後倒去。
「媽媽!」
「晚舟!!」
昏昏沉沉間,我感覺到我被謝渡摟到了懷裏。
橫抱起放在擔架車上,被推進了急診室。
醫生扒開我的眼睛,強光照射着我沒有視覺的左眼。
「這位女士的左眼失明,這是情緒極度激動之下,神經壓迫導致的昏厥。」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聽到謝渡焦急至極的聲音:
「她的左眼爲什麼會失明?!」
我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10-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在做夢。
因爲我竟然看到了二十二歲的楊晚舟。
海浪拍打着岩石,天空一片漆黑,唯有繁星點點。
二十二歲的楊晚舟站在懸崖邊,穿着單薄的裙子。
海風吹起了她的裙角,像是展翅的海鷗。
她抬起頭,衝我溫柔地笑:
「你來了。」
我走到她身邊,看着她年輕明媚的臉,不知不覺,淚流了滿面: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對不起,三十五的楊晚舟,讓你失望了。
她沒有成爲國家棟梁,也沒有成爲超厲害的學姐。
她沒有在她的專業上深造,沒有工作,成了被丈夫和女兒拋棄的女人。
甚至連母親的遺物都守不住。
對不起。
她變成了一ŧū₈個,軟弱、疲憊、一事無成的大人。
我的人生,是不是也像那枚平安扣一樣。
「啪」的一聲,碎裂了,再也無法彌合。
「不。」
二十二歲的楊晚舟對我笑着,比四月的春光還耀眼。
「你做得很好啦。」
她像是對着我,也像是對自己說:
「一個人走了這麼長的路,你很棒,也很了不起。
「謝謝你,辛苦了。」
她緩慢地、認真地、字字清晰地說:
「你還記得那一晚,你跳下懸崖之後,是誰救了你嗎?」
「是你自己呀。
「你當時身體那麼虛弱,在冰冷的海水裏,扒住了一塊木板。
「你順着海浪漂了一整夜,在第二天,終於被路過的漁民救下。
「晚舟,不管多少歲,你還是那個你。永遠靠着自己,可以做到旁人做不到事情。
二十二歲的楊晚舟走到我身邊,傾身抱住了我。
她的長髮落到了我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撫摸着我的後背。
她說:
「沒有拉着你走出深淵的人。
「你就是那個人。
「所以,不要害怕呀。」
不要害怕一無所有。
曾經的你,會陪着你。
那些你經歷的痛苦、留下的汗水和眼淚、學過的知識、走過的路,會陪着你。
你永遠還有你自己。
這些年的委屈、酸楚、痛苦、困頓,一下子爆發而出。
眼淚落到了嘴裏,鹹鹹的。
我把臉埋在她的脖頸裏,泣不成聲。
寂靜的夜空中,羣星在眨着眼睛,注視着這一對相擁在一起的少女和女人。
不要害怕風霜雪雨。
不要恐懼前路迷茫。
因爲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千次萬次、毫不猶豫地——
救自己於這世間水火之中。

-11-
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又像是終於從夢中醒來。
我醒過來的時候,枕頭已經被我的眼淚浸透。
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彌散在鼻端。
我動了一下,假寐的謝渡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晚舟,你醒了?
「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謝萱萱站在我的病牀旁邊,小手攪着裙子的蕾絲,小聲地叫了一聲:「媽媽。」
我又躺回枕頭上。
本來挺好的,醒過來看到他倆,又不好了。
謝渡的眼神落在我的左眼上,欲言又止:
「晚舟,你的左眼是怎麼回事?
「醫生說,你的左眼在九年前換成了假體。
「九年前,是我找到你那一年。
「當時發生了什麼?」
他惶恐地看着我,像是想要一個答案,又像是害怕得到一個答案:
「晚舟,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躺在病牀上,抬頭看着點滴瓶中的液體,一點一點通過輸液管,流入我的身體。
像是九年前的那段回憶,一點點地,流回我的身體。

-12-
我跳崖假死後,謝渡並沒有放棄找我。
他不信我死了,也不聽家裏安排的聯姻。
爲了找我,整個京城都快被他翻了一遍。
爲了照顧剛出生的謝萱萱,也爲了躲開謝渡。
三年來,我很少離開家門,只在網上找一些兼職。
但是我沒有放棄學習。
在謝萱萱三歲的時候,我終於收到了麻省理工的 offer。
導師欣賞我大學時的論文方向,提供的獎學金可以覆蓋學費和生活費,甚至還略微有盈餘,可以養活謝萱萱。
我的心臟又一次跳動了起來。
一週後,我乘上了去美國的飛機。
飛機在藍天中劃出軌跡,白雲在身邊舒展。
我通過飛機舷窗,看着下面越來越小的房子。
再見,京城。
再見……謝渡。
突然,機艙裏亮起了閃爍的紅燈。
飛機盤旋着下降,機艙裏的乘客一片慌張:
「出什麼事?!」
「怎麼突然降落了?」
高挑的空姐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來,柔聲道:
「楊小姐,這邊請。」
我坐着沒動。
空姐的笑容依然燦爛:
「謝先生說,需要等您下了飛機,才能重新起飛。」
「唰」的一聲,飛機上所有人的目光,像是探照燈一樣打了過來。
我握緊手掌,緩緩地站了起來。
在頭等艙休息室,我再次見到了謝渡。
這個闊別三年的男人。
謝家的太子爺,向來都是優雅從容、好整以暇的。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狼狽的謝渡。
眼下一片青,下巴上冒起了胡茬,像是三天沒閤眼。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緊緊地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脖頸裏。
我感到了脖子上冰涼的水跡。
他哽咽着說:
「晚舟,你沒有死,太好了,你沒有死!
「這三年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你,那座懸崖下的搜救隊一天沒找到你的屍骨,我就一天不會放棄。
「țü⁺你知道我查到你護照信息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嗎?
「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你…你還帶着一個女兒,是嗎?
他看到了謝萱萱。
謝渡的眼圈突然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謝萱萱,輕柔的像是再抱一個易碎的娃娃:
「長得像我……真像我。」
謝渡截停飛機的做法太過高調,直接被謝家的仇家鎖定了位置。
在他抱着謝萱萱的那一刻,只聽「咔嚓」一聲,玻璃被子彈擊碎。
「小心!」
我猛地推開了謝渡和謝萱萱,撲倒在地上。
流彈擦中了我的左眼,我悶哼着,捂住眼睛。
血液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晚舟!!!」
硝煙瀰漫,槍聲震耳欲聾。
槍擊是衝着謝渡來的。
幾顆致命的子彈呼嘯而來,擊中了謝渡的胸膛。
謝家的保鏢來得很快,控制住了場面,用直升機將謝渡送進了最近的醫院。
直升飛機上,謝渡的臉色蒼白如紙,中彈的傷口仍在不斷滲血,染紅了半邊襯衫。
他的目光卻始終緊緊地落在我身上:
「晚舟,我…我愛你。」
每一個字都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聲音顫抖而微弱。
謝渡緊緊握住我的手,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如果我活下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餘生彌補這三年的過錯,好嗎?」

-13-
謝渡被推進了手術室。
我的左眼也被妥帖地包紮,只是眼睛到底是敏感部位,視覺神經被擊中,只能換上一枚假體。
而謝渡,傷得就重多了。
右胸貫穿傷,肋骨斷裂,大出血。
我看到躺在 ICU 裏的謝渡,呼吸間,氧氣面罩裏籠罩着一層霧氣。
當時的我,年輕,心軟。
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讓我意識到,我還愛着謝渡。
我在心裏默默地想。
如果……
如果謝渡能活下來,我就答應他。
不再離開他了。
一週後,謝渡醒了過來,卻忘記了這段記憶。
醫生說是因爲謝渡受傷太重,身體無法承受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爲了保護大腦,所以強行將這段被槍擊的記憶遺忘。
沒關係。
我心想。
我記着就好。
我放棄了麻省理工的 offer,和謝渡複合。
又走進了謝渡爲我打造的金絲籠裏。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
如同蝴蝶扇動了翅膀,這個決定對我的未來,造成了如何跌宕的影響。
如果我沒有原諒謝渡,沒有放棄繼續深造。
現在的結局,會不會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
ťůₐ我相信人心,但是人心異變。
曾經乖乖地貼在我懷裏,衝我甜甜微笑的女兒,如今更喜歡別的女人當她的母親。
當年口口聲聲說着用用餘生彌補我的謝渡,也出軌了更年輕漂亮的姑娘。
而現在,我要走出這座金絲籠了。
我要爲自己活着。
聽完我的敘述,謝渡呆立在原地。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這麼多年,晚舟,你爲什麼……沒有告訴過我?」
我轉過頭,平靜地說:
「有些事情,不用說也會知道;
「有些事情,說了也沒用。」
說罷,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陽光一格一格地爬上窗欞,卻找不到我和謝渡的身上。
謝渡彎下腰,身軀彷彿被無形的重負壓垮,把臉埋在了手心裏。
良久之後,肩膀聳動着,發出了一聲隱忍的哽咽。

-14-
從那天開始,謝渡和謝萱萱像是變了兩個人。
謝渡把辦公桌搬到了我的病房裏。
白天,他坐在那張硬邦邦、不太舒適的椅子上,用各國語言和下屬開會。
晚上,他每隔幾個小時就會驚醒一次,幫我掖好被角,仔細確認我有沒有發燒。
他甚至還做了養生粥,然後小心地送到我嘴邊,問我味道如何。
都說久病牀前無孝子。
我都懷疑謝渡是不是想當我兒子了。
我住院之後,沒有人再管着謝萱萱忌口。
她毫不顧忌地喫着垃圾食品,果然過敏了,一張雪白的小臉腫成了豬頭。
謝萱萱管不住自己的手,因爲太癢了,不斷地抓撓臉頰。
哪怕Ṫṻ₎痊癒之後,臉上也會留下疤痕。
她哭着來找我:
「媽媽,我錯了,我應該聽你的,不喫這些東西。
「我也不聽雪雪阿姨的了,我以後都聽你的!」
曾經的我,會立刻把她抱在懷裏,心疼地安慰她。
而如今,我只是好笑地看着她一張豬頭臉:
「怪醜的,趕緊遮上吧,別嚇到別人。」
我先是我自己,纔是任何人的妻子和媽媽。
時間過得飛快,三週之後,是我的生日。
謝渡給我準備了一個蛋糕。
蠟燭的光芒在瀰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中搖曳,謝渡期待地看着我:
「晚舟,許個願。」
我雙手合十,心中默默許下願望,接着輕輕吹滅蠟燭。
謝萱萱眼巴巴的看着我:
「媽媽,你許的願望和我和爸爸有關嗎?」
她知道,以往我的生日願望,都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希望謝渡一世順遂。
獨獨沒有我自己。
「有關。」
謝萱萱興奮得眼睛發亮。
謝渡也屏住呼吸,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的聲音毫無波瀾:
「我許的願望是,希望謝渡和謝萱萱,大的小的,一起打包,從我的世界裏滾出去。」

-15-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謝萱萱呆滯地看着我,「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謝渡扯了一下嘴角,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晚舟,過生日的時候,別開這種玩笑。」
我平靜地看着他:
「我沒有開玩笑。
「謝渡,每個人之間的緣分,是有定數的。
「你和我,本就不是同路人。
「那場槍擊強行將我們之間的紅線又繫上了九年。
「但是這根絲線太輕太細了,經不住這些年歲月的磋磨。
「謝渡,你我之間的緣分盡了。
「給自己留一點成年人的體面,好聚好散吧。」
時間忽然安靜了下來。
謝渡沉默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的雙手攥成拳頭,骨節泛白,青筋凸起。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也只吐出幾個字:
「你不會原諒我了,是嗎?」
我平平常常地點了一下頭,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我不會原諒你了,也不再愛你了。」
謝渡別過臉去,臉上的線條緊繃着,眼眸深處,像一片沉默的湖。
我隱隱看到了謝渡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水光。
謝萱萱終於意識到,我不要她了。
她慌張至極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入我的皮膚,大聲哭鬧:
「我不要走,我要媽媽!!!」
她又一次弄疼我了。
我的手覆蓋住她的小手。
接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將她的手從我的胳膊上掰開。
「不要再叫我媽媽了。」
我淡淡地笑了:
「我有了新的孩子,你這麼叫我,他會喫醋的。」
謝萱萱愣住了:「誰?!」
陳平走到我身邊,依戀地靠在我懷裏。
他的脖子上,那枚平安扣被修復好,用金鑲玉包裹着。
陳平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撿起了那枚平安扣的碎片,又一點一點就拼到了一起,珍而重之地戴在了他的脖頸上。
謝萱萱不珍惜的東西,有人珍惜。
謝萱萱不愛的母親,也有人去愛。
謝萱萱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猛地衝過去,用力地捶打着陳平,嘴裏不停地叫嚷着:
「都是因爲你,媽媽纔不要我!都是因爲你!」
拳頭如雨點般落在陳平的身上。
我抬起手臂,毫不猶豫地將陳平護在身後。
我漠然地看着她:
「謝萱萱,別撒潑了。
「你撒潑打滾的樣子真的很難看。
「再打我的兒子,我就報警讓警察把你抓緊去。」

-16-
那一天,是謝渡抱着哭到昏厥的謝萱萱離開的。
臨走前,謝渡看着我的臉,看了很久很久。
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至極:
「對不起。
「晚舟,給你帶來的傷害,對不起。」
而這一切,已經跟我沒有關係了。
一個月之後,我養好了傷。
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辦了陳平的收養手續。
小孩跟着我,改名叫楊平。
紅紅的印泥蓋下,小孩拿着收養證書傻樂了半天,還是我看不下去,彈了一下他的腦殼:
「再笑下去的嘴就笑歪了。」
楊平笑嘻嘻地抱着我,把臉埋在我的懷裏,接連不斷地叫我:
「媽媽,媽媽,媽媽!」
我笑着說:「哎!」
從此以後,我多了一個愛我的人。
我打開了電腦,刪刪改改了一個月,再次給那位曾經給過我 offer 的麻省理工的教授,發了一封郵件。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個月,我都不再抱有希望了。
郵箱「叮」的一聲,收到了一封新的郵件。
一封來自麻省理工的郵件。
老教授說,他還記得我,願意再次爲我提供學習的機會。
我捂住臉,發出無聲的尖叫,心臟鼓譟着,在胸腔內急速跳動。
我做到了。
三十五歲的楊晚舟,再一次將自己拉出了深淵。
未來像是一條發光的路,向我徐徐展開。
時隔九年,我帶着楊平,再次坐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
登機前,我將謝家這些年做的惡事,連帶着證據,完完整整地寫了一封檢舉材料,投遞了出去。
算是給這些年,畫上了一個句號。
在機艙特有的嗡鳴聲中,我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得睡着了。
我又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十八歲的我,拿着京大的錄取通知書,走進浮華耀眼的京城。
她梳着馬尾,素面朝天,穿着洗到發白的舊衣服,卻是那麼的神采飛揚。
看着年輕的我,我忍不住心疼地說:
「未來的幾年,你會過得很不好。」
會跳海、中槍、生子、離婚。
嚐遍了感情和生活的痛苦。
會一無所有,滿身疲憊。
少女睜大眼睛,馬尾跳了跳:
「啊,很會辛苦嗎?」
我剛想說什麼,少女向前走了一步,笑眯眯地說:
「但是你撐過來了,過得也很好,不是嗎?
「你能撐過來,我也能。
「人生的酸甜苦辣,都要我自己體會,不要提前給我劇透哦。」
十八歲的我,像是一株堅韌的雜草。
哪怕在貧瘠的懸崖峭壁上,也能頂開石頭,抖一抖葉子,迎接陽光雨露。
或許,曾經走過一段歧路,也曾經迷茫困苦。
但我終會向我自己伸出手,將我拉出黑暗。
還好,三十五歲的我,也是這樣。
我弄丟了自己,又找回了自己。
於是,我也釋然地笑了。
我們挽着手,向夢境中那條長長的、發光的路走去。
我會成爲自己的勇氣與鎧甲。
從此。
陽光正好,前路坦蕩。
番外 1:
謝家這些年過得很不好。
謝家做的惡事被檢舉,被查了個底兒掉,元氣大傷。
謝家的產業被逐一清查,賬戶被凍結,資產被查封,股價如同墜崖般直線下跌,直至跌停。
豪華的跑車被扣押,藝術品被收繳,滿是名酒的酒窖也被貼上了封條。
昔日熱鬧非凡的宴會廳,如今冷冷清清。
曾經不可一世的謝家,從雲端跌入谷底,一落千丈。
施雪生下了一個男孩。
從此以後,謝萱萱發現,一向慈愛的奶奶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的零用錢被停掉,連繼承權也被從遺囑中劃掉。
爲了保住唯一的男丁,謝家最後僅有的那點資產,都給了弟弟。
謝老太太一臉皺紋,還塗着紅脣,一雙吊梢眼顯得更加刻薄:
「謝家以後都是你弟弟的,你一個丫頭片子,還想跟你弟弟搶?!」
謝萱萱想要去找她最愛的雪雪阿姨哭訴。
卻發現曾經對她溫柔可親的施雪輕蔑地瞥了一眼她,冷笑道:
「你媽已經走了,別指望我會像她一樣慣着你。
「你最好給我乖乖聽話,不然有你好受的!」
謝萱萱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要不是你當初勾引我爸,媽媽又怎麼會走!」
施雪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揚起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謝萱萱一巴掌。
她惡狠狠地說:
「你以爲你還是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嗎?!
「我告訴你,你爸媽不要你了,你奶奶也不要你了。
「現在,我纔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謝萱萱捂着紅腫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這才發現,之前那些年的順遂,是楊晚舟再替她遮風擋雨。
是她,親手推開了她的母親。
謝萱萱終於遲來地意識到——
再也沒有人,會像母親那樣愛她了。
從此以後,謝萱萱和施雪的爭吵愈演愈烈,甚至會動手互毆。
在一次爭吵中,施雪用力地推向謝萱萱。
謝萱萱猝不及防,身體失去平衡,向後踉蹌幾步,最終掉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瞬間淹沒了她的頭頂。
三天後,等謝萱萱被發現的時候,她的屍體已經被泡的腫大。
謝老太太抱着乖孫,漠然地對施雪說:
「殺人償命,反正你也沒有和謝渡結婚,留下我謝家的孫子。其他的,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施雪像是發了瘋一般的大笑,面部的肌肉扭曲變形:
「謝家的孫子?
「你做什麼夢呢,這根本不是你的孫子!
「那天晚上,我跟謝渡根本就沒上牀。這個孩子,是我跟別的男人生的。
「你這個重男輕女的瞎眼老太婆,現在你的親孫女死了,假孫子寶貝的跟命根子似的,感覺如何?」
謝老太太氣急攻心,枯瘦的手指指着施雪「你你你」了個半天,一口氣沒上來,一下子暈了過去。
她本就年紀大,幾番刺激之下,整個人瞬間垮了下來,成了偏癱。
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只能無力地癱在牀上,連大小便不能自理。
幾個月過去,她的身體愈發虛弱。
就在一個寂靜的夜晚,謝老太太突然感到胃部一陣翻湧。
還來不及呼喊求助,嘔吐物便如決堤的洪流般從她口中湧出,堵住了她的口鼻,讓她無法呼吸,窒息而亡。
祭奠謝萱萱的白布剛撤下去,又被佈置在了謝老太太的靈堂上。
接連失去兩個血脈至親,謝渡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細紋爬上了他的眼角,頭髮裏夾雜着白絲,蒼老而疲憊。
謝渡站在謝老太太的靈堂前,沉默地心想,真諷刺啊。
謝萱萱喜歡施雪,最後被施雪殺死。
母親想要孫子,結果孫子不是謝家的種。
施雪機關算盡,最後因爲故意殺人,被判處死刑。
而他自己,一邊喜歡楊晚舟,一邊又捨不得謝家的榮華富貴。
所以謝家傾覆,一切如雲煙般散去,直至一無所有。
謝渡突然捂着臉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 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湧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當初他們這些人踐踏楊晚舟的真心,所應該承受的報應。
番外 2
相比如謝家的落魄,楊晚舟這些年過得很好。
她用了四年拿到了麻省理工的博士學位。
楊晚舟沒有忘記十八歲時的願望——成爲國家棟梁。
她學成歸國,創立了科技公司「舟行」,獲得了上億融資, 成爲了科技界的新貴。
楊晚舟在一起學術會議上,遇到了一個學術界的大佬, 對她一見鍾情。
年輕、英俊、並且非常愛她。
大佬追了她很久很久, 楊晚舟這才鬆口, 滿臉笑容地和他邁入了第二次婚姻。
他們沒有再生孩子, 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楊平。
謝渡最後一次見到楊晚舟, 是在一次學術會議上。
她作爲特邀嘉賓壓軸出場, 在會上分享了她最新的算法模型。
學術會議大廳中, 燈光璀璨,聚焦在講臺上的女士身上。
她身着簡約得體的正裝,身姿挺拔,聲音優美,吐字清雅。
結束髮言的那一刻, 是如雷鳴般的掌聲轟然響起。
掌聲經久不息,彷彿要衝破屋頂,直達雲霄。
楊晚舟微微欠身, 向臺下優雅地鞠躬致謝。
這一刻。
她是整個會場的焦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謝渡也是其中的一個。
他怔怔地看着臺上的楊晚舟, 想到卻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在京大校園裏, 對楊晚舟一見鍾情的樣子。
她作爲學生代表發言, 站定在麥克風前。
光彩照人,神采飛揚,自信大方。
而他心動的感覺,一如往昔。
謝渡想上前一步,走到楊晚舟身邊, 問她一句,你好嗎?
有兩個人比他更快一步。
學術大佬的眼中滿是欣賞和愛意,寬闊的胸膛張開, 將楊晚舟緊緊擁入懷中,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親愛的,你太棒了,我爲你感到自豪。」
楊平也撲進母親的懷裏, 眼睛亮晶晶的:
「媽媽,你太厲害了, 你在上面閃閃發光!」
楊晚舟露出了一個柔軟的笑容,回抱住丈夫和兒子。
陽光透過落地窗, 溫柔地灑在她白皙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
那細膩的肌膚在陽光的映照下,彷彿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這些年過去, 她絲毫不見老,反而在愛意的滋養下,變得更加美麗動人。
滿頭白髮的謝渡自嘲地笑了一下, 後退一步,又回到了幕布下的陰影裏。
流年匆匆而過。
她依然站在陽光裏。
而他,已淪入無盡的黑暗。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