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緣蠱

苗疆少年善蠱,師兄讓我切記不要招惹。
可我下山第一年,就把蒼官的蟲子炸了下酒。
當我喫着起勁時,看到一個面沉如鐵的少年死死盯着我。
酒意上頭,我舉杯遙遙敬他。
「這位小兄弟,不如坐下一起喫。」
然後被追殺了十萬八千里。

-1-
樑子結大了。
我歷盡千辛萬苦,屁滾尿流逃回不周山,一驚一乍告訴師兄發生了什麼事。
羣玉正在倒酒,見我風塵僕僕滿身血跡跑回來,嚇了一跳。
酒桶一個不穩倒在了地上,晶瑩的液體浸入了泥土裏,香氣逸散,我猛地吸了一大口。
羣玉痛苦地扶額,他說:
「當初就不該同意你出去。」
「別啊!」
我扶起傾倒的酒桶,搖了搖還剩不到一半。
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噸噸噸一口氣喝乾了,這才坐下來喘口氣。
「我哪知道那些蟲子是他養的,不知者無罪嘛。」
我一臉委屈地控訴。
「瑤臺,你可知蒼官是誰?」
「萬疆門的人啊,怎麼了。」
我準備一會回屋先大睡個三天三夜,緩緩緊繃了這麼久的神經:
「師兄說得對,苗疆少年真的別招惹,如此小肚雞腸,心眼比針尖還小。」
「他是萬疆門的少主。」
羣玉幽幽嘆了口氣,已經不想再理我了。
「哦。啊?」
我手裏的碗掉在了石桌上,哐噹一聲。
「那……我能從他手裏逃出來,豈不是證明我這三腳貓功夫,還算看得過去?」
我一臉期翼地看着師兄,試圖笑一下緩和氣氛,希望能從他口裏得到點安慰。
但他笑得比我還難看。
「瑤臺,不周山就我們兩個人。」
「嗯?」我沒懂他的意思。
「若是萬疆門哪天打上來,師傅的傳承就要斷了。」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姑奶奶我求求你,趕緊滾!留不周山一條生路吧!」
「不然師傅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我癟癟嘴。
嘖,真沒想到,剛逃回不周山第一天,我膽小如鼠的師兄就要趕我走。
也不怪他,他小時候被人販子綁了,差點被賣到楚館裏去,是師傅救了他。
這導致他對外界充滿恐懼,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猶如道觀清修的老道士。
如今有了我和蒼官的這層樑子在,不周山的存續岌岌可危。
萬疆門是苗疆最大的門派,門中弟子行走江湖皆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以蠱毒傍身,很是難纏。
其中萬疆門少主更是門中青年一代的首領,武藝高強,蠱術出衆。
啊,這可如何是好。
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敢告訴師兄。
我怕他嚇暈過去。
我把蒼官的衣服扒了,還把他踹到了河裏。
那是我喫了蒼官的蟲子之後,千里逃亡的第二年。
我路遇一家酒館,老闆娘釀的美酒香飄十里。
這對我而言是莫大的吸引力。
人生若無美酒作伴,死亦何懼。
我在靠窗坐下,窗外長河奔湧,秋水長天。
風光無限,若是有美人作陪,而無俗世煩憂,那可真算得上天上人間了。
正當我喝得盡興,桌對面坐下了一個黑衣的男子。
他戴着面具,身量挺拔,寬肩細腰。
賞心悅目。
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上下打量,格外放肆。
「姑娘可是看夠了?」
好熟悉的聲音。
我的頭彷彿被鐵錘重重砸了一下。
嗡!
糟糕!
蒼官怎麼在這!
這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啊,天下美酒千千萬,我還不想死在這裏。
爲了活命,我忽然站起身來,淒厲地尖叫一聲。
整個酒館的人都被吸引住了,往我們這兒看。
我一整個撲在蒼官身上,差點連帶着他和凳子倒在地上。
事發突然,他竟然沒有躲過。
我紅着眼睛,大聲控訴,血淚聚下:
「相公!」
他身體一震,就要從衣襟裏拿出什麼東西。
我暗道不妙,撕拉一聲扯開他前襟,掉落了零零散散的小瓶子,同時大喊:
「你這個負心漢,舍下家裏的新嫁娘,出去和狐媚子鬼混!」
我邊喊還邊拉扯他的衣服,還用拳頭錘他,像歇斯底里的可憐婦人。
他前胸已經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了,若我手中拿着劍,殺他不是一件難事。
「你!」
透過面具,我看到他眼睛裏有一絲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殺氣翻湧。
哈,我還真不是嚇大的!
「我倒要看看,南疆來的狐狸精,在你身上留了什麼印子!」
我的哭喊聲響徹了整個酒家。
我在威脅他,要是他在這裏殺了我,我保證在斷氣之前,將他的身份宣之於衆。
萬疆門在江湖名聲本就不算太好,若其門人在外公然殺人,就是魔教行徑,人人得而誅之。
「好啊!看看,看看,這狐媚子留的印子如此鮮明!」
「相公你還敢抵賴嗎?啊?」
他之前追殺我時,被我反砍了一刀在胸前,此時只餘了淺淺的紅痕,確實像被女人的指甲劃上去的。
我字字泣血,受了天大的委屈。
酒客們看着他的眼神也變味了,充滿了鄙夷。
蒼官忍無可忍,想拔劍一劍刺死我。
我拼盡全力抓住了他的劍柄,指節泛青,臉色蒼白,這使了我十成十的內力。
「既然相公不義!妾身活着也沒有意思了!」
我瘋癲地笑,眼淚浸溼了衣衫。
「不如與相公同歸於盡!」
我帶着他疾速撞向窗外,揹着衆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快要落入水中,我從他身上借力一蹬,萬幸於自己輕功還不算爛,飛回到了岸邊。
而蒼官被我踹進了河裏。
我火速逃命。
留下面面相覷的酒客,與在水裏氣得臉色煞白的萬疆門少主。
誰讓他爲了一碗蟲子就追殺我的?
我雖然打不過他,但逃跑的本事可不是蓋的。
我小時候師傅曾教導,人生最貴重的東西是酒和命。
二者之外,皆是虛妄。
後來他老人家駕鶴西去。
留一個羣玉貪生怕死。
留一個瑤臺嗜酒如狂。
所以對我來說,臉面算什麼東西。
再說了,蒼官還不知道我是誰。

-2-
我和師兄多年的情誼也只夠我在不周山睡個三天三夜。
然後他就讓我火速滾蛋。
走前給了我十兩銀子當盤纏。
哼,算他有點良心。
天地之大,離南疆最遠的地方在哪兒?
當然是京城!
惹不起我還是躲得起。
於是我火速趕往京城。
一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活像一個逃犯。
萬幸,路上沒遇到蒼官這個殺千刀的。
順利到達京城之後,我發現自己沒錢了。
十兩銀子,一文不剩。
全拿來買酒了。
爲了不被餓死,我站在一家酒樓前沉思。
其實是因爲他家的酒太香,饞得我流口水。
酒樓名叫飛仙樓,裝潢頗爲風雅。
他們門口張貼着納賢告示,說是缺一個廚子。
待遇從優,包喫包住。
我火速撕下告示,進去找掌櫃的。
京城繁華,連倒夜香的都有人搶着幹。
要是晚了,喫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倒夜香倒是沒什麼。
但羣玉定會說師傅的臉都讓我丟乾淨了。
……
掌櫃見我一個小姑娘,渾身髒兮兮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想趕我走。
可惡!
我把劍架在他脖子上。
掌櫃立馬就變了臉色。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要你命幹嘛,你可是我未來東家。
在我再次強調來意後,掌櫃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問:
「那不知女俠,都會做些什麼菜?」
那可多了。
「炸竹蟲,炸螞蚱,炸蜘蛛,炸蜈蚣……」
在掌櫃屎一樣的臉色裏,我又說:
「以上只是我的拿手菜,其他的,可以學嘛!」
就這樣,我在京城有了落腳的地。
在後廚也不用怎麼出門,大隱隱於市。
我不信蒼官還能找得到我。
……
這天輪到我休息,我順了一壺竹葉青,倚在二樓欄杆上聽肖師傅ẗų₀說書。
他的故事向來新奇,飛仙樓的客人也格外捧場。
每次收的賞錢都讓他彈琵琶的孫女樂呵呵的。
「苗疆的蠱蟲啊,那可太多啦。」
「種類之繁雜,就連萬疆門的人,都不敢斷言自己認識每一種蠱蟲……」
一說到萬疆門,客人們的竊竊私語聲就變大了。
切,有什麼了不起。
我可是在他們少主追殺之下活下來的人!
我才了不起。
見場內熱情高漲,肖師傅樂呵呵地等了一會,接着說:
「諸位客官想必也知道,修行蠱毒之人,皆養着一隻本命蠱,其毒性詭異刁鑽,讓人防不勝防。」
「蛇蠱,金蠶蠱之類,大家耳熟能詳,而今日在此,要給諸位講一種奇特的蟲子。」
「此蠱名爲姻緣,以宿主血液爲食,沒有毒性,但其功效倒是世間少有。」
有意思,也不知道蒼官有沒有養一隻。
這小子一天到晚帶個面具,冷冰冰的,小肚雞腸,睚眥必報,打打殺殺,要是哪家姑娘看上他,一定是腦子被門夾了。
「姻緣蠱與尋常竹蟲類似,通體雪白,呈紡錘形,但身上有九道紅色的圓環。」
竹蟲!
竹蟲香啊!
炸竹蟲香脆可口,甘香甜美,咬着爆漿。
……
等等!
導致蒼官追殺我的罪魁禍首,就是一碗炸竹蟲,裏面好像有一隻,身上有九道紅色的圓環。
我說這隻怎麼這麼肥,喫起來這麼香。
難不成,我把他姻緣蠱喫啦?
我人傻了。
肖師傅又說:
「這姻緣蠱啊,在找到自己主人的姻緣之前,是不會死的。」
「如果死了……」
我皺着眉頭支起耳朵聽。
你說啊,你倒是說啊!
「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在吵嚷嚷的掌聲裏,肖師傅站起身,一展袖袍,笑眯眯收着了賞錢,慢悠悠離開。
後面跟着抱着琵琶蹦蹦跳跳的小孫女。
我的良心久違地痛了一下。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啊。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屋,手裏的酒都不香了。
掌櫃怕我惹事,給我安排的居所是一間上房。
一般而言,隔音算是不錯。
可是習武之人,耳力驚人,總是要被迫聽到一些不該聽的東西。
今日正當我躺下,準備在睡夢中懺悔到天明時,聽到隔壁房間有拖動重物的聲音。
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他們拖的是個人。
還是個男人。
「這次的貨色不錯,他們從哪找的?」
「路邊撿的。」
「?」
「多半是酒喝多了,直接昏在路邊。看樣子是個公子哥,衣料都是上好的錦緞。」
「南風館能給我們多少錢啊?」
「至少一千兩黃金吧。這長得實在不錯。」
我悄悄透過門縫,看到一個黑色的麻袋,裏面支出一隻蒼白的手,骨節分明,上面還有淤青。
要不是聽他們說的話,我都以爲他們拖了個死人。
「這啥東西啊,看着怪滲人的。」
一個金屬的東西磕到桌面,我定睛一看。
是一張面具。
這可太熟悉了。
畢竟蒼官戴着它追殺了我十萬八千里。

-3-
我有一把劍,名字叫酒鬼。
而我,是個窮鬼。
一千兩黃金,能買多少酒啊!
要是蒼官真被賣到南風館,萬疆門淪爲江湖笑柄,我怕他爹騎着大蜈蚣跑到京城來發瘋。
他爹叫蒼天,聽名字就很猛。
怎麼辦?
我盯着屋裏那塊面具皺起了眉頭。
我是蒼官單方面認定的仇人。
而我好像確實讓他喫了大虧。
要不要救?
他要是馬上翻臉,放蟲子咬死我怎麼辦?
雖然也可能是因爲我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對我感激涕零,蟲子的事一筆勾銷。
至於姻緣蠱……
再說吧再說吧。
我思來想去ṱŭ̀₅,還是愧疚佔了上風。
趁着良心還在跳動,我等待時機,準備趁着人販子夜半睏倦,悄悄潛入,把蒼官拖出來。
可是人販子們把這個金疙瘩看得比自己褲襠還嚴實,眼瞪如銅鈴,整夜守着。
第二日天不亮,他們拉了個板車,像運死豬肉一樣把蒼官抬走了。
不知道他們下了什麼藥,蒼官愣是丁點沒醒。
我在廚房順了個醬肉包,慢騰騰跟在後面。
南風館是京城貴女們的消遣場所,裏面有各色美人,陪你喝酒聊天。
只要錢夠,想幹啥都行。
可惜我沒錢,從來沒敢進。
我躲在房檐上,看到人販子把蒼官抬進了南風館後院。
屋裏出來一個着紅衣的年輕人,人販子們喊他二公子。
好漂亮的男人。
這南風館有點東西。
只見二公子蔥白如玉的手扯開麻袋,蒼官的臉露了出來。
我遠遠瞥着,那小臉蒼白,顯得挺脆弱。
真好看,適合娶回家當相公。
雖然我說這話好像不太合適。
二公子似是被蒼官的美貌驚着了,嘖嘖驚歎,二話不說就從屋裏抬了一個箱子出來。
箱子打開,金光閃閃。
一千兩黃金。
人販子們眼睛都綠了。
我也是。
蒼官被抬進一個看着就不太正經的房間。
紅紗紫幔,華麗而俗氣。
我貓在窗外,屋裏漫出來的幽香讓人神思恍惚。
人販子們急匆匆走了,二公子坐在窗邊,勾着蒼官的臉左瞧右瞧,嘖嘖稱奇。
我正想如何才能保住蒼官清白,一個小廝過來敲門,道:
「二公子,大當家找您呢。」
二公子似是遺憾地嘆息了一聲,起身離開。
只留蒼官毫無知覺地被扔在牀上,被綁得嚴嚴實實,像被強搶的民男。
可憐的萬疆門少主。
趁着沒人,我翻進屋子裏,撩開層層礙手礙腳的紗幔,蹲到牀邊瞅他。
模樣是好看的,可惜一睜眼就是殺氣騰騰的樣子,讓人退避三舍。
我試探着給他把脈,發現他經脈紊亂,內力如脫繮野狗,在體內上躥下跳。
像是走火入魔,恐有性命之憂。
我試着給他注入了一點內力,細細疏導經脈內狂亂的氣息。
咦?
不知是否因爲我功法天性溫和,不易與人相沖,他經脈內的內力竟然有了一絲乖順的跡象。
雖然只是杯水車薪。
正當我將內力往他丹田探尋,尋找紊亂原因時,一隻手覆了上來。
死死捏住我手腕。
剎那間,一隻黑色的蟲子疾如閃電,直衝我面門。
翅膀淬着深藍的光,堅硬而鋒利。
蒼官不知何時掙脫掉綁在手腕的繩索,睜開眼睛,神色冰冷地盯着我。
……
怕你纔有鬼。
我手腕一翻,反而抓住了他,往邊上狠厲一甩。
佩劍出銷兩寸,白芒閃過,黑蟲子直接被削成兩半。
屍體落在地板上,木頭被腐蝕,發出滋滋的聲音。
真讓我傷心。
我只是想當個好人!
蒼官藉着我的力翻滾到另一邊,順手扯掉了綁在身上的繩子。
他落地還有些踉蹌,臉色依舊蒼白。
不知道的,以爲是哪裏的病美人。
我見猶憐。
他眼神很不友善。
只是比起之前,添了幾分忌憚。
「哎呀,我是來救你的,別誤會好人呀!」
我握着劍,雙手舉起,後退三步以示善意。
蒼官盯着我看了許久,深表懷疑。
「你……」
他聲音之沙啞,連我都嚇了一跳。
這一兩天,他怕是滴水未進。
沉默一瞬,他接着問:
「……這是哪?」
他打量周遭的環境,不適地皺着眉頭。
桌上有茶水,但我猜他不敢喝。
「京城的南風館。」
說着,我把身上的酒壺拿起晃晃,扔到他身邊。
在他惱怒而警惕的眼神裏,繼續道:
「這兒的茶水不乾淨,不嫌棄的話,我這有酒?」
只要你敢喝,就絕對喝不死。
我本只是想逗他,哪知蒼官瞥了我一眼,竟然真的打開了壺口的塞子,仰頭,一口氣把壺裏的酒喝乾淨了。
我心疼。
兄弟,這酒很貴的。
像是借酒消愁,他把酒壺扔回來,自己跌坐在屋裏的樑柱邊,疲憊地仰着頭,發愣。
我看出了他神色裏的迷茫,惶恐,甚至還有一絲絕望。
我尋思我也沒把你怎麼着啊?
我遲疑地開口:
「蒼大少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都一年多了,看在我來救您的份上,別再記掛您那一碗蟲子了……」
好嗎?
砍我一刀刺你一劍的把戲我已經玩膩了!
聞言,他揉着被我死命抓過的手腕,轉頭幽幽看向我,眼神還挺複雜。
良久,蒼官嗤笑一聲,說:
「這都不重要了……」
嗯?
我正要說話,他淡淡道:
「恕我眼拙,竟未識得不周山仙人真傳,蒼某實在失敬。」
我大驚!
他怎麼知道!
蒼官朝我佩劍上看了一眼。
出門匆忙,我還未將劍鞘上「酒鬼」二字纏起來。
蒼官支起一條腿,視線往上,盯着我眼睛。
「是吧,瑤臺姑娘。」

-4-
不周山有兩把寶劍傳世。
一爲長命。
一爲酒鬼。
師傅離世多年,寶劍依然兇名在外。
可兇的是劍,不是我和師兄啊!
於是——
「你認錯了。」
我一臉正色,言之鑿鑿。
睜眼說瞎話是我的拿手好戲。
「這劍是我路上撿的。」
蒼官神色冷冷,沒有說話。
但他眼神向我傳達:
你騙鬼吧。
嘖,死小子真不好騙。
「唉真的,你信我,我不是瑤臺。」
「我是羣玉,羣玉!」
他哼了一聲,扶着樑柱緩慢站起身來,冷笑道:
「長命劍主向來爲人謹慎,絕非如你這般肆意妄爲,膽大包天。」
怎麼回事!
羣玉貪生怕死的名聲都傳到南疆去了!
嘿,回去可以嘲笑他,比比誰更丟臉。
我正要胡攪蠻纏死不承認,突然聽到了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那個二公子回來了?
我倆皆是一驚。
蒼官那一塌糊塗的內力,稍微動氣我都怕他吐血三升。
要是想走,我怕他翻個窗都困難。
他此刻皺着眉白着臉,一臉痛苦地咬着牙,像是要不管不顧先跑再說。
哎呀,救人救到底。
顧不得收拾屋裏的打鬥痕跡,我飛速走向他。
他還想躲!
呵,你叫破喉嚨都沒別人來救你的!
在他警惕的目光裏,我禁錮住他亂動的手,攬到肩膀上。
「不準亂動!掉下去死了可不要怪我!」
在房間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的同時,我帶着他翻滾出了窗外。
踏斷窗欞一根,踩落瓦片數十。
瞧着多清瘦一人,實則重得要死。
此間蒼官緊緊摟着我的肩膀,渾身繃得死緊,硌得我生疼。
他內息不穩,喘息着,呼吸撲打在我頸側。
有那麼點氣吐如蘭的韻味。
雖然怪難爲情的。
再穩穩落地時,已離南風館幾條街之遠。
一條背街的小巷,周遭皆是低矮的屋舍。
糟糕!
我的酒壺!忘那了!
都怪蒼官!
我幽怨地瞅他。
蒼官落地後,緊緊抿着嘴,離我一丈遠,眼神望向別處。
就是不看我。
被我拽過的手僵着,不知道往哪擱,看上去哪哪都不自在。
好似我非禮了他一樣。
雖然的確非禮過,但又不是這回。
害什麼羞呢。
見着沒人追上來,我就好奇問:
「誰把你打出內傷了?這麼嚴重?不是我乾的吧!」
蒼官臉色更難看了,轉身就走。
我能感受到他在壓抑捶我的衝動。
「誒!你去哪呀?」
我直接橫劍擋住他去路。
像個攔路的流氓。
「你這傷,不去找大夫嗎?路上要是再暈,可沒有我救你了。」
「下次都不一定是南風館,你得被豺狼虎豹生喫了。」
「你不怕呀?」
……
受夠了我的喋喋不休。
蒼官忍無可忍,咬牙切齒:
「與你何干?」
「用不着可憐我。」
哎呀,我竟然還聽出了賭氣的成分。
咋聽着這麼委屈。
「誤會呀誤會。」
我誠懇地看着他。
「這不想着,我確實有錯再先,心裏實在愧疚……」
「話說,我喫的你那蟲子……是不是叫……姻緣蠱?」
他愣住,像是沒有料到我會知道。
「……」
神情更加不自在,而且耳朵紅了起來。
天哪,追殺了我那麼久,冷酷無情的萬疆門少主,竟然會臉紅。
苗疆之人形貌昳麗,舉手投足之間皆有別樣風情。
拋卻這尷尬的處境,可算得上是難得的美景。
我咳了一聲。
「要不,我找一隻賠給你?」
「……」
他說:
「於事無……」
話音未落,他又是劇烈咳嗽,絲絲鮮血從嘴角溢出。
臉色蒼白如紙。
好不悽慘。
我去抓他的手。
蒼官下意識往回扯了兩下,但終究是認命。
沒有反抗。
我捏着他手腕探查,順着雜亂的經脈,尋找內傷的根源。
溫和有力的氣息,如細流蔓延到他體內。
他竟然在發抖?
蒼官站不住,重心往我這邊靠,胸口抵在我肩膀,心跳聲如擂鼓。
我抬頭,便能看到他通紅的耳垂。
白皙的脖頸。
嘖,又給他彆扭得要命。
蒼官體內真氣四散逃逸,像走火入魔一般逆行,沒有歸處。
長此以往,五臟六腑都會嚴重損傷。
命不久矣。
可是——
「你……本命蠱呢?」
我皺着眉頭,疑惑抬頭望他。
丹田核心處,空空如也。
彷彿缺了什麼。
我想起了肖師傅的話:
「修行蠱毒之人,皆養着一隻本命蠱……」
宿于丹田,以血肉滋養。
蒼官聞言,垂下眼睫,瞳孔漆黑而澄澈。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個不可置信的想法浮出我腦海。
……
而蒼官證實了這個答案。
他說:
「被你喫了。」

-5-
被我喫了。
那條肥美圓潤,通體雪白,身有九條紅色圓環的姻緣蠱。
被我喫了。
焦香可口,嘎嘣脆。
大奸大惡之徒竟是我自己!
有一個叫良心的東西,此刻在胸腔裏上躥下跳,義正言辭控訴我的罪行。
「……那……你,怎麼辦啊?」
沒了本命蠱,對修行蠱毒之人來說,就像缺胳膊少腿。
蒼官要是再放蟲子咬我,我絕對不躲。
大不了我再寫封遺書寄給羣玉,讓他在我墳裏埋幾罈好酒。
蒼官輕輕哼了一聲,甩開我的手,沒有回答。
看起來倒是不怎麼苦大仇深。
反而像在賭氣。
他徑直往前走去。
我猜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能怎麼辦,只能跟着唄。
我戰戰兢兢。
誰能想到,喫個炸蟲子,好像還差點搭上一條人命。
可是,他追殺我的一年多時間,不像是有內傷的樣子。
內力綿延沉穩,一手蠱毒出神入化。
把我追得屁滾尿流。
怎麼會到一年後的如今,才……
突發惡疾?
「沒了本命蠱,你是不是會死啊……」
此刻我根本沒想過,爲何大名鼎鼎的萬疆門少主,本命蠱竟然是人畜無害的姻緣蠱。
難道,他還想當月老給人牽紅線不成。
可惜出師未捷,自身姻緣好像都被我斷送了。
「那倒不會……」
他沒回頭,陰惻惻地說:
「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呃。
雖然我確實有以命謝罪的想法。
但不多。
我跟在他後面,焦頭爛額地說:
「那你這狀況怎麼辦呀,你接下來去哪?」
「……」
「回南疆去死。」
又嚇唬我。
「你這樣怕是也走不回南疆……」
我快走兩步,跳到他面前。
「不如,我護送你回去?」
我眼睛閃閃發亮。
這好像是我目前能彌補他的事情。
「我懂醫術,路上可以照顧你。」
「輕功也不錯,要是遇到你仇人,可以帶着你跑路。」
可惜蒼官對一笑泯恩仇的江湖故事好像不大感冒。
他嗤笑,不爲所動,就要繞過我。
我倒退着走,擋在他面前:
「你若真的因失去本命蠱而走火入魔,或者功力盡失,我可以——」
「養你的!」
雖然我沒錢。
蒼官聽到後半句,彷彿又被調戲了似的。
惱怒地瞪我。
但他視線剛和我對上沒多久,目光卻越過我肩頭,神色嚴肅了起來。
他看到了什麼?
我不明所以地轉頭。
地上跌落了個開了蓋的箱子,裏面金光燦燦。
散落了幾塊黃金在外。
怎麼回事?
老天爺也想讓我養他?
箱子邊,散落着三灘黑紅的衣物鞋襪,似是人形,還冒着煙氣。
底下還有污紅的液體。
別告訴我……這是那三個人販子?
我左右瞧着,怎麼感覺和蠱毒有干係。
如此心狠手辣。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蒼官。
不會是你乾的吧?
蠱毒竟如此可怖,能讓大活人瞬間化成膿水?
「不是我。」
他立刻否認,盯着那些殘餘的血水,皺着眉頭,彷彿在想着什麼。
良久,他問:
「你可知道暖玉生煙?」
這難道不是句詩?
隱隱約約有聽說過。
蒼官接着道:
「此人來自南疆,善用化血蠱,死於其手中之人,屍身皆化爲血水,其上白煙滾滾。」
「在江湖行走,他自稱……暖玉生煙。」
「他難道在京城?」
蒼官皺着眉頭,看着那三灘勉強維持人形的屍體,眼裏有幾分凝重。
「你打不過他嗎?」
我隨口一問。
有點好奇。
人人聞之色變的萬疆門少主,南疆一霸。
還會有忌憚的人?
我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了南風館那位俊俏二公子的臉。
難道是他?!
蒼官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
「換作之前,我自是不懼……」
我禮貌地閉嘴了。
他拿起一根樹枝,蹲下翻看其中一灘屍水。
樹枝挨着那血水便也開始冒白煙。
而我,也撿了一根。
開始戳那箱金子。
若不是怕有毒,我早已撿起一塊咬上了。
嗯?
箱子之下好像還有夾層,傾倒之後露出一角白紙。
似乎是一封信?
我戳戳蒼官,示意他去拿。
我可不想化成血水。
他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說:
「化血蠱並不棘手。」
「暖玉生煙最讓人忌憚的,是其身邊之人……」
說着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包着手撥開金塊,打開了箱子的夾層。
真的是一封信!
其上印着繁花暗金紋路,好似還散着香氣。
沒有署名。
蒼官疑惑地捏着信封,猶豫着要不要打開。
「暖玉生煙爲何會在京城?爲何會殺這三人?」
我支吾了兩聲。
有點不忍心地說:
「這三人,應該是綁你的人販子。」
「……」
「而暖玉生煙,好像是南風館的主人。」
「你的買家。」
果不其然,蒼官臉黑了。
他攥緊了信封。
鬆了又緊。
良久,他恨恨地,同我說:
「暖玉生煙向來行事乖張。」
「其有一紅顏知己,更是兇名在外。」
「二者形影不離,很是難纏。」
我沉思。
暖玉生煙若是南風館的二公子,那他的紅顏知己很可能就是那位大當家。
京城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連一個小小南風館,就有兩位高手坐鎮。
我驚歎。
然後發現,我好似不是個正經人。
我想都沒想,開口問他:
「這位紅顏知己,是不是叫……藍田?」
蒼官呆了一瞬,問:
「你怎麼知道?」

-6-
我怎麼知道。
你得反思你爲什麼不知道。
「……」
我抿着嘴,憋着一臉莫名的笑。
蒼官不知所以,面露疑惑。
半晌,他呆滯了。
我就看着他白皙的脖頸慢慢漫上粉紅。
接着是耳垂。
因病容而憔悴的面容此刻染上一層薄怒。
嘶,秀色可餐啊。
「你……」
我不知羞。
這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
被我扒過衣裳的某人應該早就知道。
「哎呀,打開看看打開看看。」
我揮了揮劍柄,指着他手裏的信。
得火速轉移話題,保不齊他身上有無帶着類似化血蠱的兇殘玩意兒。
蒼官瞪了我一眼,板着臉,冷哼一聲,扯開了信封。
我湊過去看,下巴快要捱到他左邊肩膀。
「別挨我那麼近。」
他往邊上挪了半步。
「我看不清啊。」
我也挪了半步,還把手搭過去。
他深呼了一口氣,捏緊了拳頭。
我權當沒看見,直接開始看那張紙的內容。
可惜。
沒看懂。
字不算多,但每個字都像一隻蟲子,千奇百怪,詭異地張牙ṱûₐ舞爪。
沒意思。
我又退開,差點踩着那些血水,視線從紙轉移到蒼官的側臉。
他認真地研讀着,眉頭嚴肅地皺起。
讀到後面,還算沉穩的țũ⁼面色竟開始變得咬牙切齒。
喲,這是看得懂。
那就行。
「怎麼不看了?」
他見我退開,一臉沒好氣地說。
「我看不懂啊。」
要是羣玉在就好了,我就不行。
讓我研習各種天書般的文字,能要我命。
沒這天份。
「這寫的啥啊,給我講講唄。」
我一蹦一跳,又湊過去看那蟲型文字。
蒼官挑了挑眉毛,似是詫異地呵了一聲,說:
「難得,還有你不會的東西。」
幹嘛!
又挑釁我是不是。
「別以爲我會告訴你。」
蒼官揚了揚手裏的紙,袖子裏爬出一隻火紅色小蟲子,往紙上一咬。
整張紙燃了起來,瞬間化爲了灰燼。
他好不得意地揚着眉毛。
嘖,臭小子。
「我求你,你也不告訴我嗎?」
審時度勢,是江湖行走必要修行之術。
「蒼大少主?」
「蒼官哥哥~」
我拉着他的袖子,邊搖邊跺腳。
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求求你求求你。」
我低眉順眼。
我低聲下氣。
多可愛一小姑娘求人,怎能有鐵石心腸之徒不答應呢?
蒼官被蜜蜂叮了般甩開我的手,憤憤道:
「做夢。」
好小子。
敬酒不喫喫罰酒。
「你說不說?」
先禮後兵。
我徑直上前鎖喉。
手肘卡住他脖子,往後一仰。
不告訴我我就把他綁回南風館去!
那箱金子就歸我了!
他下意識給我一肘擊。
屈膝後踢,要絆我。
嗯?力氣恢復了不少。
他自我療傷能力這麼強嗎?
這哪能啊,倒在血泊裏我也得化成屍水了。
我避開他的腿,抵着他手肘跳到一邊。
「大庭廣衆之下,不要拉拉扯扯!」
他此刻力氣比不過我,手臂也掙脫不了。
好憋屈啊~
我倒很興奮。
他那記眼刀能把我捅個對穿。
眼神裏全是罵我的:
厚顏無恥。
趁人之危。
那確實。
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笑眯眯地勾着他脖子,面帶威脅:
「你說不說?」
他在我臂彎裏被迫仰着頭,睫毛抖了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最終不情不願地妥協:
「說!你先放開我!」
……
當我拿着馬鞭,戴着斗笠,坐在馬車前時,還有些恍惚。
幾天前,我還在京城的飛仙樓當我的後廚師傅。
幻想着大隱隱於市,蒼官絕對找不到我。
哪知幾天後,我卻當起了他的車伕,護送他回萬疆門。
師傅說得對,命運就是糖畫上的蹩腳轉子,永遠都指向差的那一邊。
你想它是龍,結果卻轉到了蟲。
所以我爲什麼這麼有本事?
還能把蒼官本命蠱喫了啊!
冤孽。
至於那封信,確實是暖玉生煙寫的。
而且,就是故意寫給蒼官看的。
信裏開頭,就讓蒼官代南風館二人向萬疆門門主問好。
他爹的熟人?
我喫驚,同蒼官說:
「那他還算是救了你,了結了綁匪給你出氣。」
關鍵是,還留了一箱金子。
如此財大氣粗。
「沒人說這金子是留給我的!」
「那你還回去?」
「……」
蒼官是誰啊,富家少爺。
而我呢,是窮酸孤女。
「這錢你真不要?」
「不要。」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又不還回去,又不收着,難不成你扔這?」
我忿忿,這箱金子能買的酒,至少夠我喝十年。
蒼官猶豫了一會兒卻說:
「你收着。」
嗯?
我瞪大了眼睛:
「真的要我養你啊!」

-7-
可惜,蒼官對我的口出狂言已經見怪不怪。
他木着個臉說:
「僱你護送我回萬疆門,你可願意?」
他指着那箱閃着光的金子道:
「此爲酬金。」
借花獻佛?
想得挺美。
可是,暖玉生煙爲何會以千金贈之?
哪來的交情。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
他說:
「家父曾邀暖玉生煙入萬疆門。」
「但他以天性散漫受不得拘束爲由,婉拒了。」ƭṻ⁺
「雖非我門中人,但對家父仍較爲尊崇。」
「想必,我被送往…南風館時,他發現了你在周遭,便沒有追上來。」
原來如此,害得我揹着他逃了好遠!
「可是,他如何知曉我是來救你的?」
「不是來殺你的?」
我詫異地挑眉。
這年頭,有點門路的都知道,萬疆門少主在追殺一名女子。
生死大仇。
蒼官冷笑一聲:
「他發現我本命蠱出問題了。」
這也能看出來?
「而且問題就在你身上。」
他語氣淡淡,卻又讓我處於毛焦火辣的地步。
備受煎熬。
「這……如何能看得出?」
我疑惑。
「同爲修行蠱毒Ťů₀之人,一旦發現我丹田有異,不難猜出發生了何事。」
蒼官嘆了口氣,看我的眼神不大友善。
我厚着臉皮問:
「那,失去本命蠱都會變成你這樣?」
「不。」
他目光涼嗖嗖的:
「若無例外,皆會內力全失,修行盡毀。」
這麼嚴重!
那蒼官又爲何例外。
「這還得多虧了…姻緣蠱是姻緣蠱。」
一句廢話。
至於細節,他倒是不願多說。
但憑藉我對蠱毒的瞭解,也能猜到八九不離十。
一般修行蠱術之人,功法內力與本命蠱息息相關,各類術法皆依靠本命蠱施展。
本命蠱毒性越猛,越強大,蠱師也因此受益。
但這也造成了致命的依賴。
一旦本命蠱受損,甚至死亡,蠱師受到反噬,輕則功力大減,重則修行盡毀,性命堪憂。
而蒼官,本命蠱人畜無害,自然也不會成爲他掣肘之處。
至少姻緣蠱無毒。
否則我不至於一兩年了還活蹦亂跳。
不得不說,蒼官沒有強力的本命蠱加持,也能成爲苗疆的青年翹楚。
還是有些本事。
只是,他如今爲何經脈紊亂?
爲何暖玉生煙從我身上能看出原因。
「他信裏還說了什麼?」
蒼官頓了一下,說:
「他問我姻緣蠱怎麼死的。」
「……」
能怎麼死。
被我油炸了。
哦!對了。
之前那位講書的肖師傅說,姻緣蠱在遇到宿主正緣之前是不會死的。
要是死了……
於是對着正主問出了我的疑惑:
「姻緣蠱死了會怎樣?」
蒼官眸光閃了閃,似是對我的詢問顯得還挺詫異。
這有什麼值得疑惑的。
我又不曾修行蠱術,我不懂很正常。
但蒼官卻可疑地支支吾吾道: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嗎?
「可我聽說,姻緣蠱在找到宿主姻緣之前是不會死的。」
所以……
所以?!
一道靈光突然從天靈蓋通到了腳底,我像Ťũⁿ個傻子,遲來地恍然大悟。
在心裏哇哦一聲,難不成……
我聽到了蒼官的磨牙聲,他有點難爲情地別開臉:
「這是意外!算不得數!」
「明白!瞭解!」
你不要激動。
「那那那……你經脈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又把話題扯開。
免得我倆陷入某些尷尬境地。
「……」
「不勞費心!」
好吧,我又把少主惹着了。
……
我至今沒有打探到暖玉生煙那封信的全部內容。
我問蒼官後續,他那嘴比蚌殼還嚴實,任我軟磨硬泡,愣是一個字不說。
沒法。
此事容後再議。
但爲了千兩黃金,我接下了這樁生意。
把金子換成銀票揣兜裏,回不周山能讓羣玉眼紅得發瘋。
哈哈,妙哉。
我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車伕,準備護送蒼官回萬疆門。
……
可錢不是那麼好掙的,從京城到苗疆,路途漫漫。
從不太平。
一人還好,單騎疾馳,遇事就躲。
那麼大一馬車,走不快,我還得照顧受了內傷那位。
可不知是否我的錯覺,路途中,蒼官氣息逐步平穩,面色愈發紅潤,虛弱之感漸消。
他在車廂內打坐,隔着門板,我都能感受到他澎湃的內力,循環周天,漸漸毫無凝滯之處。
哪來的仙丹妙藥?
我隔着簾子問:
「爲何感覺,你經脈已恢復如初,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還需要我護着你回去嗎?」
裏面久久沒有動靜。
在我以爲他不會回應時,他說:
「你的錯覺。」
我直覺很準的!
「把你手伸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沒病了。」
「沒病我就帶着錢跑路,纔不要守着你。」
我叼着草根,在門口笑,看荒野景色掠過眼前。
天高日遠,快要入秋了。
「你試試?」
蒼官揮開門簾,錘了下車的門板。
我本以爲他要捶我,哪知他伸出了一隻手。
掌心向上,命門對着我。
手指纖長,指節微微彎曲,骨節分明。
腕部交錯着明顯的青藍血管。
「幹嘛?」
輪到我詫異了。
這麼聽話?
「你看看我是不是沒病。」
隔着布簾,他聲音不甚清晰,我卻聽出些許慵懶與從容。
我換了一隻手握繮繩,右手輕輕搭在他手腕上。
觸手溫涼。
他似是不自在地縮了一下手指,卻終是沒動,任我擺佈。
確實奇怪,此刻他經脈內力通暢,毫不見凝滯內傷跡象。
再探向他丹田,除卻本命蠱之處空空如也外,一切如常。
所以爲何?
沒了本命蠱,他此刻卻又不受影響。
「你沒病。」
我言之鑿鑿,捏着他手腕晃了晃,說:
「你現在要是想砍我,我只有跑的份。」
他冷哼:
「我如țũ̂ⁿ今尚未完全確定經脈紊亂的原因,雖表面安然無恙,不知明日是否又會落到前幾日那般地步。」
尚未完全?
那就是確定了部分原因了?
「歸根到底,問題還是……」
「在你。」
他手腕一扭,掙脫我的爪子,擱到一邊就要收回。
可我腦子一抽,沒頭沒腦來了句:
「我好像宮裏的太醫。」
「?」
「隔着紗簾,給娘娘把平安脈。」
「皇后娘娘鳳體可安泰了~」
皇后娘娘忍無可忍,那隻手迅疾捏住我得意亂揮的手腕,往裏一拉。
完了,要被錘了。
我一個沒穩住,被扯進去,就跌倒撲在蒼官身上。
木質的車廂不堪重負發出好大一聲響。
人仰,馬差點翻。
把他砸了個嚴嚴實實。
一時間突然安靜,只剩我倆格外明顯的呼吸聲。
蒼官齜牙咧嘴地,目光恨恨道:
「爲什麼不是皇上?」

-8-
我愛滿嘴胡話,爲此喫了不少虧。
但我死性不改。
「好啊你,自詡九五之尊,大不敬,可是要砍頭的。」
我撲在他身上,手肘抵在他胸口,硬邦邦的,起伏得好厲害。
他身下是鋪了軟墊的車廂板,我疊在他身上,在這密閉的車廂內。
還有點熱,是有點不太得體。
不過害羞的好像不是我。
「你給我起來。」
蒼官那張好看的臉此刻因爲憤怒而漲紅,嘴脣一開一合,脣紅齒白,煞是好看。
「我不。」
我笑眯眯,還用手指勾他下巴。
「是你拽我的,這下又讓我起來。」
「知不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但我好像忘了,他此刻內力恢復得七七八八。
所以被掀翻在地的時候,我腦瓜子還嗡嗡的。
不愧是萬疆門少主,真猛啊。
輪到我被他壓在下面。
地墊很薄,硬木板硌得我後背生疼。
他發冠被我扯亂了,幾縷頭髮垂下來掃到我臉上。
像貓在撓。
還挺香。
氛圍略爲旖旎。
「看來你功力是真的恢復了。」
我想掰回被他固定在地墊上的手,結果紋絲不動。
他漆黑瞳孔裏有幾分慍怒,幾分不自在,還有一分實打實的無可奈何。
這情況,誰臉皮薄誰就輸了。
於是我火上澆油。
「你小時候想過你的姻緣會是什麼樣的嗎?」
「……」
「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
「……你能不能閉嘴。」
「那你先放開我。」
他捏得我手腕生疼。
然後喉嚨裏罵了一聲我聽不清的髒話,翻身坐起,把我扯起來。
太粗魯啦!
「出去趕車!別來煩我!」
太兇了太兇了。
我憋着笑,勾着腰倒退着掀開門簾出去。
他從內把車廂門摔上,我腦袋沒來得及退開,被門夾了一下。
「嘶——」
少主脾氣太大了,真不好伺候。
全然沒意識到都是我自己作的。
那沒辦法,鄙人從小腦子有點毛病。
羣玉對此深有感觸。
蒼官深知和我說話會被氣死,閉目養神去了,不搭理我。
我百無聊賴地牽着繩索,看路邊的風景。
這馬買得不錯,還沒把車栽溝裏去。
值了。
……
路途過半。
這日天色將晚,到了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
半夜只好休息在山林之中。
馬拴在樹上,車架停在隱蔽處。
旁邊支着篝火,其上烤着野兔。
我倆等着兔子熟,難得平靜,都沒怎麼說話。
天氣轉涼,快到中秋了。
夜半還有點冷,我抿了口酒。
火焰與佳釀,驅散了寒意。
我沒想着竟然是蒼官先開口。
他說:
「不周仙人果真眼光獨到,收了個了不得的徒弟。」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在夸人還是損人。
「此話何解?」
他沉吟道:
「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很特別。」
多特別?
見着就想打一頓?
他被火光映照的側臉,莫名顯得還挺溫柔。
戳了戳柴堆,我說:
「是我本來就了不起。」
「雖然他老人家也確實了不起。」
仙去多年,徒弟都還在爲禍人間。
「……」
我晃盪着酒壺,聽聲音還剩一半,猶豫地開口道:
「我和羣玉都是師父撿到的。」
蒼官靜靜坐在我身旁,有點意外地望着我,沒有說話。
……
師父當年雲遊四方,恰好在邊陲之地遇到一個正被山賊屠殺的村子。
屠夫們搜刮着糧食與財產,腳下踏着鮮血與碎肉。
我那時不到十歲,在屍山血海之中不知所措。
家人慘死,玩伴身首分離。
怕當然是沒用的。
我拿起了家裏的菜刀,趁着賊人翻我家米缸,一刀砍向他後頸。
刀捲刃了。
脖子砍斷一半,那血飆得我滿臉都是。
那人還沒死。
四肢抽搐着,眼睛瞪得滾圓不可置信望着我。
我穩穩抽出他手裏生鏽的斧頭,又往他腦袋上劈了幾下。
人頭還是沒有木頭好砍。
這是那時我腦海裏唯一的想法。
此時我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姑娘好重的殺氣。」
我大驚,哆哆嗦嗦地回頭,看到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他揹着兩把劍,腰上掛着一個酒葫蘆。
邋里邋遢,吊兒郎當。
看起來,也不像一個好人。
但他抽了一把劍,幾個呼吸之間殺光了所有山賊。
毫不猶豫,殺人不眨眼。
我跟在他後面,一步一踉蹌,好幾次被屍體絆倒。
老人笑眯眯看着我,把沾滿血的劍往衣襬上隨手擦了擦,還劍歸鞘,很是不講究。
「小丫頭,你跟着我幹什麼?」
我仰着頭看他,本想說感謝救命之恩,請恩人收我爲徒之類的話。
但話剛出口,卻成了:
「我喜歡你劍的名字。」
那把血淋淋的劍柄上,刻着兩個字:
酒鬼。
老人大笑三聲,問:
「那你的名字呢?」
我低聲說:「瑤臺。」
他嘖嘖稱奇,捏着鬍子看着我:
「何等緣分!何等緣分啊!」
我沒懂他的意思,但他也沒怎麼解釋。
他就這麼草率地帶我回了不周山。
山裏有個流鼻涕的小男孩,叫羣玉。
這就是緣分?
我渾身是血,面無表情,看着就不好相處。
羣玉那時也小,見着我髒兮兮血淋淋的,嚇得尖叫,躲在師傅身後,蹬着眼睛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我冷冰冰地站邊上,垮着個臉,覺得他好幼稚。
師傅把羣玉擰到我面前,說:
「快給你師妹打個招呼。」
小兔崽子澀生生問我叫啥。
我說我叫瑤臺。
他大叫一聲,紅着臉喊:
「你爲什麼要學我起名字?」
真抱歉,我沒讀過書,何來學你起名字?
……
總之我就在不周山住下了。
山裏一個老的,兩個小的。
我小時候天天臭着臉,誰都欠我錢似的。
師傅嘆氣,說:
「小瑤臺這麼可愛,得多笑笑。。」
可我並沒有很多高興的事情。
把羣玉按在地上打算嗎?
十天半月終於背完一篇書算嗎?
挖到了師傅埋在後山的好酒算嗎?
我問師傅。
師傅沉默,無可奈何地說:
「算!」
……
說到這,蒼官有些驚異地說:
「看不出來,你與小時候性情還差挺多的。」
我撕着兔子,挑眉問:
「那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他眼神在火光裏晦暗不明,哼了一聲:
「誰知道。」
在我的笑聲裏,他不自在地咬了一口兔子腿。
我繼續說:
「後來讀書識字,我才知道羣玉和我名字的淵源。」
「那可真的是緣分。」
我曾問師傅,他所追尋的,是否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掃除天下不平事,唯一劍而已。
師傅抱着他的酒,醉醺醺道:
「非也,我可不是聖人。」
「我所求,不過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而已。」
劍者,兇也。
語罷,我轉頭看蒼官。
沒想到他定定地看着我手裏的酒。
當我以爲他要說什麼深刻的話時,他舉起自己那壺,對着我遙遙一敬。
「幹嘛?」
我手撐着下巴,不解看着他。
他沒說話。
自顧自喝了。
這酒有點烈,他眼神迷離了些許,水光瀲灩,嘴脣上沾染了潮溼。
亮晶晶的。
我看着他側臉,竟覺得一陣恍惚。
夜色撩人啊。
我嘆了口氣,有些頭疼。
我忽然想起,今日在車上,腦袋確實被門夾了。

-9-
後面的路,姑且太平。
我沒怎麼說話招惹他。
蒼官倒也奇怪,竟然也不找我的茬。
而且,他竟然還躲我的視線。
每次看到我盯他,他都要裝作在看別的地方。
怎麼回事啊少爺。
到底誰是大閨女啊!
不過,快要到苗疆了。
我呼了口氣。
任務快要完成,希望一切順利。
然後我能帶着銀票跑路。
可我發現,錢確實不是那麼好掙的。
我們遇到了一波匪徒。
十來個人。
……
水平不算高,但隱匿能力還算好。
所以當泛着幽藍光芒的箭矢破空呼嘯而來,紮在車板上時。
我才險險拔劍出鞘。
蒼官一扯門簾跳出來時,那支毒箭的尾羽還在不住抖動。
暗箭難防啊。
破空聲又襲來。
我手裏酒壺往來處一扔。
陶罐應箭而碎,四分五裂。
一時間酒香四溢。
你媽的。
這壇酒,值十兩銀子。
氣煞我也。
馬兒受驚嘶鳴,慌亂往前奔去。
蒼官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穩住身形,踏在車板上。
兩邊樹叢跑出幾個蒙面者,手中拿着勁弩對着我們。
竟然沒有對馬兒下死手,真的是劫財?
趁着賊人逼近,蒼官從袖子裏扔出幾隻黑蟲子。
深藍翅膀,淬着毒。
蟲子閃電般直撲敵方面門,慘叫聲下,三人頃刻倒地。
「你沒關係嗎?」
我一劍戳向一人心窩,灌上真氣一攪,他五臟六腑碎成一攤爛肉。
再反手削了一人脖子。
五六隻毒箭又從不同方向朝我射來。
「無事。」
他短刀用得狠辣,身法詭譎,頃刻間又收割了幾個活人。
我笑:
「你老家,真是別樣的待客之道啊。」
此時有一隻箭從蒼官背後破風而來,直擊他後心。
我本想擊落箭頭,哪知別處又有暗芒閃過。
我只能堪堪砍斷那支箭身。
誰知抖落了一蓬五彩斑斕的粉末。
撲了我一臉。
還挺香?
怎麼和炸蘑菇一個味?
這兒又不是南詔,別告訴我這是毒蘑菇。
憑藉我以往的體魄,自是不怕,內力循環幾個周天就能排出。
可如今是怎麼回事?
眼前色彩開始如打翻的丹青盤,紅的豔,綠的炫目。
我皺着眉頭,頭暈目眩。
我絕不是吸點毒霧就半死不活的體質。
如今這是怎麼了?
蒼官見我愣神,一把扯開我,躲過偷襲,急切地問:
「你怎麼了?!」
救命。
眼前的蒼官,爲何身上五花大綁着紅繩,手腕纏着鐵鏈,眼睛被黑布遮住。
關鍵是!
衣服破破爛爛!
白皙的皮膚上,全是被勒出來的紅紫淤血。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在看什麼?」
蒼官焦急地喊。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麼……
四周哪裏還有賊人,全都是一蹦一跳的大蘑菇。
紅的,黑的,黃的,藍的……
我的視線已經模糊了,腳一軟倒在地上。
真行。
我被毒蘑菇放倒了。
連把劍支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錢真的不好掙啊。
蒼官看起來殺氣好重。
不過,誰給他綁的紅繩子,真好看啊!
隨後,一蹦一跳的蘑菇們一隻只發出慘叫。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天地又歸於寂靜,馬兒不安地揮動着蹄子。
我好像被背了起來,身前是一個寬闊而堅實的後背。
我聽到了重重的呼吸聲,還有急切的心跳。
我緊緊摟住他脖子,緊張兮兮地說:
「你好生走路,我要灑了。」
……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牀上。
這屋裝潢頗爲素雅,四處是木質的裝飾品,不像是中原的風格。
不過還好,我現在沒有覺得自己是一隻酒桶了。
但我渾身滾燙,四肢經脈如烈火烹油,燒得難受。
而且感覺無比虛弱。
有點藥石無醫的錯覺。
我倒是漲了見識,毒蘑菇,果然名不虛傳。
一會兒,進來了個圓眼睛小丫頭,他雙手抱着木盆,裏面像是溫水。
見我醒了,她扔下盆子就跑出門大喊:
「少主少主!少夫人醒了!」
我傻在了當場。
「你亂喊什麼!」
這是蒼官的聲音。
他急匆匆地喝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所以當他踏進屋裏的時候,感覺到他有那麼點沒有底氣。
我勉強地坐直,很失望地發現,蒼官身着黑色的勁裝,身上沒有被綁紅繩子了。
遺憾啊。
「你還好嗎?」
他問。
「不好。」
我說。
「先說好,酬勞我可不會還的!」
最後沒有把他安然護送回家,倒是我被他扛回萬疆門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
他看起來有點生氣。
我虛弱地笑笑,問:
「怎麼感覺這個毒這麼猛呢?」
「感覺自己好不了了。」
我聲音都虛虛的,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沉默了半晌,說:
「大夫說,這毒他救不了。」
「?」
「中毒之人高燒不退,愈發虛弱,七竅流血而死……」
嚇唬誰呢。
我深以爲然說:
「正好啊,給你的姻緣蠱報仇了。都不用你動手,我就能先自行了斷。」
蒼官嘖了一聲,捏緊了拳頭,冒着隱隱的怒氣,說:
「沒騙你。」
哦。
難不成我真的要死了。
於是我氣若游絲地說:
「那我死前還有個心願……」
「能不能……讓我摸兩下你的臉啊……」
那臉真的好好看,雖不怎麼笑,平常就一副冷酷樣。
但生氣的時候,或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格外生動。
「……你閉嘴。」
他對我的胡言亂語感到惱火,憤憤道:
「你敢死試一試?。」
然後坐在了我牀邊。
說我要死的是他,不讓我死的是他,他到底要幹嘛?
蒼官從袖子裏拿出一把鋒利的短刀。
我還在想他是否要給我一個痛快。
只見他毫不猶豫,就朝自己手腕割了一道口子。

-10-
鮮血滴落,滴滴答答。
怕不是瘋了。
在我震驚的眼神裏,他用手腕的傷口堵住我的嘴脣。
鮮血滾燙而腥鹹。
他眼眉隱隱約約有痛苦之色。
他聲音顫抖着說:
「只有我的血能救你。」
我勉強地眨了下眼睛,不能說話。
他的血液剛被我吞下,就彷彿融化的鐵水,灼燒着我的喉嚨與肺腑。
我什麼場面沒見過?
這場面我真的沒見過。
在高熱與渾身蟲噬的痛苦中。
我又昏了過去。
……
當我再次醒來,還是在那個房間。
燒已經退了。
除了比以往要稍微疲憊一點之外,並無感到中毒的痛苦之感。
除了嘴裏隱隱約約還有血腥味。
我盯着牀頂發呆。
只有他的血能救我?
爲什麼?
他爲什麼割腕子那麼毫不猶豫。
我對此報以十分的震驚。
那個圓眼睛小丫頭又來了,她看到我,放下手裏端着的藥,又跑出去,大喊着:
「少主!少主!少夫……」
「牙牙,閉嘴!」
還是蒼官的聲音。
有趣的小丫頭。
蒼官推門而入,而我坐在牀邊發呆。
他左手手腕纏着紗布,有些不自在地背在身後,在桌邊坐下。
我倆大眼瞪小眼。
「……我睡了幾天?」
我沙啞問他。
「三天。」
這幾日,想必是那位叫牙牙的小姑娘在照顧我。
我倆之間又是沉默。
於是我遲疑地問:
「你的血……」
蒼官盯着自己手腕出神,說:
「我只是試一試,沒想到成功了。」
「……」
行,夠莽撞。
「你咋不把你血拿去賣錢?」
皇帝老子都得跪下求他放個血。
「沒用的……」蒼官欲言又止。
「應該只對你起作用。」
他把桌上的碗移到我面前,說:
「得喝藥,不用人喂吧。」
我接過聞了聞,感覺夠苦。
但我端着沒動,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問:
「爲什麼?」
爲什麼只對我起作用?
蒼官直視我的眼睛,他眼睫顫抖了幾下,似是心一橫,終於說道:
「因爲,你成了我的本命蠱。」
……

沉默不足以說明此時的氛圍。
我木偶似的喝下藥,一臉痛苦。
有一半是因爲藥苦的緣故。
這似乎就可以解釋,爲什麼蒼官當時追殺我時,根本不像失去了本命蠱的樣子。
他追得極近,死咬着我不放。
我倆之間,最遠也不過幾里路程。
而我逃回不周山時,離他最爲遙遠。
想必那時他才發現受到反噬,經脈逆行。
而後來,在京城遇到我,本命蠱就在他身邊。
他的內傷就漸漸好轉了?
我不可思議。
苗疆蠱術,還能這樣?
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所以,你不能離我遠了?」
他嗯了一聲,沒看我,盯着別處發呆。
正當我還要追問什麼的時候,那位叫牙牙的小姑娘在門口用稚嫩可愛的聲音喊:
「少主!少主!門主請瑤臺姑娘過去一見。」
我心下一驚。
蒼天啊。
他爹來了。
他爹真來了。
……
等我收拾好,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去見萬疆門門主的時候,心裏的惶恐難以言表。
我差點把他兒子弄死……
別把我丟去喂蜈蚣啊!
此地想必是萬疆門深處,花園曲折,各色植物茂盛,不知道暗處的泥土裏藏了多少毒蟲。
花園中有一八角小亭,其間坐了一位神似蒼官的中年人。
蒼官和他爹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過他爹笑眯眯的,一點也不冷厲。
萬疆門主看到我,很高興地揮了揮手,道:
「瑤臺小友,頗有尊師遺風。」
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我硬着頭皮上前問好。
寒暄過後。
他笑眯眯問我:
「瑤臺姑娘覺得犬子如何?」
這我咋回?
好和不好我啥都不敢說。
我正奇怪他沒有興師問罪呢!
結果他來了一句:
「本命蠱的事情我已知曉——」
我寒毛直豎。
「但小友不必有負擔。」
「福禍相依,他命中既然有此一劫,自有因果乾系。」
「小友等身體恢復了,我萬疆門可以自由來去。」
「不必管逆子的經脈問題,他要是功力盡失了,跑不遠,天天陪我這個老頭子纔好呢。」
瞧您說的,蒼官真的是您親兒子嗎?
我惴惴不安地退下。
我害怕所有笑眯眯的人。
都不好相與,都是怪物。
我回了之前的小院。
蒼官這幾天神龍不見首尾。
牙牙小姑娘倒是天天跑着給我送藥,送飯。
我問他少主去哪了。
他眨眨眼睛說,少主害羞呢。
……行。
我想着休養兩天,精神恢復了再去問蒼官他本命蠱怎麼辦。
……
幾天後,已至中秋,明月高懸。
我纏着牙牙幫我送了一壺酒,然後坐在房檐看月亮。
沒想到消失了幾天的蒼官出現了。
他跳到我邊上坐着,斜着眼睛瞅我手中的酒,欲言又止。
「你不陪你爹喫飯啊,今天可是中秋。」
他說:
「剛見過了。」
頓了又說:
「你身體纔好,不要飲酒。」
我託着下巴看他,月光澄澈柔和,撲在他臉上,顯得很溫柔。
我就把酒扔給他,說:
「那你替我喝了吧,在不周山,中秋夜都是羣玉陪我喝的。」
他接過酒壺,冷淡哼了一聲,仰頭灌了一大口。
隱隱約約感覺他有點生悶氣。
我就很想笑。
命運啊,我竟然成了蒼官的本命蠱。
我搖頭嘆氣。
「你當時要真的把我殺了,那你豈不是真的玩完了?」
蒼官喝得有些急,白皙的臉泛上微紅。
他盯着月亮發呆,答非所問:
「你身體好了可以離開的,我不是那種人。」
我也有些微醺,偏要挑釁他,笑着問:
「哪種人?把我困在你家?拿根繩子捆着我?」
他生氣瞪我。
那眼睛水光閃閃,豔麗非常。
「嘖,你以爲你攔得了我。」
我搶過他手裏的酒壺,又自己灌了一口。
入喉火辣。
我又說:
「我這人沒什麼追求,唯愛雲遊四方,身邊一劍一酒就足矣。」
像師傅一樣,獨善其身。
廟堂高,江湖遠,皆不在乎。
我冷酷地眯起眼睛和他說:
「我自然不會因爲愧疚,而畫地爲牢。」
頂多,允許你跟着我。
他說:「我沒這麼想。」
沉吟一瞬後,蒼官低聲道:
「我爹說,有法子可以找到一隻新的姻緣蠱…
以我血餵養,養於體內,達成替代之效。」
還能這樣?
我眸光一閃:
「那豈不是,找到了解決的法子?」
蒼官搖頭:
「新的姻緣蠱……在遇到新的姻緣時,也會死去。」
「循環往復,很是麻煩。」
我握着酒壺的手不由自主僵了一瞬:
「這倒是一個可行之法。」
我乾巴巴地說。
蒼官看了我一眼:
「我沒答應,怎能隨意戲弄他人姻緣。」
我詫異,挑起了半邊眉毛。
「原來你竟還是個君子。」
他冷哼一聲:
「我何時像個小人。」
晚風靜謐。
我問:
「你真的不想再養一隻姻緣蠱嗎?」
「不想。」
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突然有些愉悅,說:
「你猜我知不知道原因。」
他啊了一聲。
沒有正面回答我,倒是往我這邊看,眸光深斂,思緒萬千。
我想起當初與他第一次見面。
恍若隔世。
這世間的緣分,善緣,孽緣,有的稍縱即逝,有的纏綿許久。
……
我要離開那日,牙牙愁眉苦臉,咬着手指喃喃道:
「少夫人要跑了……少夫人要跑了……」
我摸摸她的腦袋,笑着往門外而去。
翻身上馬,蒼官在邊上仰頭看着我。
我說:「我要走了。」
「你可別半路截殺我。」
他哼了一聲,還是那副拽拽的表情。
「我真的走了!」
我眯着眼睛朝着他笑,一揮馬鞭,在馬兒嘶鳴聲中,揚長而去。
不久,我聽到背後傳來疾馳的馬蹄聲。
天地廣闊,前路晴明。
縱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正文完】
11 番外
我從小體弱多病。
父親爲此很是發愁。
體弱的孩子,養不得毒性兇猛的本命蠱,否則能要了命。
那又如何。
就算本命蠱毫無用處,苗疆又有幾人能打得過我。
於是我選擇了一隻人畜無害的蟲子。
姻緣蠱無毒性,安分守己,自然也不會對身體造成損害。
父親知道了,氣得發抖,一巴掌拍我腦門上,說我孽障。
說等我長大了,要是遇到喜歡的姑娘,蠱蟲死了,你怎麼辦!
我梗着脖子,不以爲然說:
我不需要喜歡的姑娘
一個人挺好的。
我不動心,姻緣蠱自然也就不會死。
我爹就頭痛,罵我小混賬,你懂什麼是姻緣。
要是你能決定得了,姻緣蠱何來詭蟲一說!
我纔不信。
一隻白胖小蟲子,還能左右我的生死不成?
可我後來不得不信。
……
那日我經過一片竹林,感覺本命蠱在丹田躁動不已。
我將之取出,哪知它瞬間飛到不知何處了。
姻緣蠱本沒有翅膀的,我有些懵。
我焦急在竹林裏尋找。
突然,我感覺心裏空落落的,一陣心慌。
一陣奇異的香氣從某處飄來,憑藉對本命蠱的微微感應,我順着香氣走過竹海,發現一方石桌。
桌邊坐了個漂亮的女孩。
她桌上有一壺酒,還有一碗已經被炸成金黃的蟲子。
沒剩幾條了。
她像個沒事人,慢悠悠喝着酒,嘴裏咔嚓咔嚓嚼得挺香。
看到我,一臉醉醺醺,還笑着說:
「這位小兄弟,不如坐下一起喫。」
我氣急攻心,要她爲我的本命蠱償命。
拔刀就刺,毫不留情。
可惜她好像泥鰍,我從未抓住她!
她到底是誰!
我絕對不承認她就是姻緣蠱所命定之人!
這太離譜了。
……
可惜一年多以來,還是被她逃掉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
失去本命蠱的後果尚未體現,這種未知的恐懼讓我提心吊膽。
可漸漸,我感受到經脈開始逆行,真氣亂流,渾身痛苦難忍。
當我倒在路邊失去意識的時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做夢也沒有想到,再醒來見到的第一人竟然還是罪魁禍首。
她是真的不怕死,膽大包天。
但我這次知道了她是誰。
……
我不知道她爲何來救我。
但她的靠近,竟然使得我體內的痛苦平緩了些許。
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但我此刻要是殺了她,就再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可南風館的暖玉生煙好像一眼看穿了在我身上發生了何事。
他那封信裏,問父親好,問我本命蠱如何?姻緣蠱怎麼死了?那個姑娘是誰?
最後還問:
何日大婚?他們二人要回苗疆爲我道喜。
我無言以對。
……
我曾不信姻緣,但瑤臺此人的存在,讓我開始動搖。
她像垂着釣竿的惡人,其上不曾掛餌。
但卻引誘人好奇探尋鉤子上是什麼。
她把我鉤住了。
苗疆留不住她,我離不開她。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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