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以下犯上

「臣想以下犯上。」
「嗯,朕允了。」
我鼓起勇氣,推開湊近我的那道明黃色身影,劈手打了他一巴掌。
「不愧是朕的狀元郎,鐵骨錚錚啊。」
沈星河咬牙切齒地摘下我的烏紗帽。
青絲如瀑,傾瀉而下。
「韓謹,欺君之罪,當誅!」

-1-
我叫韓瑾,當翰林院侍讀的第三年,我女扮男裝的身份被皇上識破了。
他俯身看着我,伸出手把我困在桌案前。
「韓瑾,欺君之罪——當誅。」
我心頭狂跳,立刻往旁邊退了一步,跪在地上。
「臣明日便上折辭官,求皇上饒命。」
殿內一片寂靜,我心頭惴惴,片刻後,清冷喑啞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朕可以饒你的命,甚至可以讓你繼續做官。」
我驚喜地抬起頭,一隻手卻捏住了我的下巴。
「韓瑾,朕注意你很久了——」
他的拇指在我下頜處不緊不慢地摩挲,我心頭狠狠一顫。
皇上拉我起身,把我壓在堆滿摺子的桌案上。我定定地看着他,腦中走馬燈一般閃過二十三年的過往。
十年寒窗苦讀,冬寒抱冰,夏熱握火,我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想屈居在任何一個男人之下。卻沒想到,哪怕我來到了金鑾殿,還是要面對天下女子一樣的命運。
看着他低頭湊過來的臉,我心頭忽然就起了一把火。
「皇上,臣想以下犯上。」
沈星河胸腔震動,有低低的悶笑聲傳來。他一隻手抽掉我的腰帶,一面低頭吻向我。
「好,愛卿想如何犯?」
「啪!」
響亮的一巴掌,沈星河的金冠歪在一邊,臉上是五個通紅的指印。
我苦讀多年,爲求字跡蒼勁,日日用重石懸掛在腕間提筆練字,手勁比尋常女子大上許多。
沈星河被我打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晌,怒極反笑。
「好,韓瑾,不愧是朕的狀元郎,鐵骨錚錚啊。」
他伸手捏住我的脖子,我反應過來,他是掌了生殺大權的帝王,我實在沒必要爲了這點事送上小命。
我垂下眼眸,認命一般地閉上眼睛,脣上有溫熱的觸感傳來。沈星河把我壓在桌上, 我側過頭,仰起脖子,烏紗帽落在地上,散了滿桌的青絲。
我看見自己伏案三日寫好的摺子掉在地上,硯臺倒在旁邊,潑了一地的濃墨。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不知怎的,我眼中忽然就噙了淚水。
「捱打的是朕,你哭什麼?」
沈星河的手在我光裸的後背上游移,一寸一寸撫摸着我凸起的脊樑骨。
「世人都道韓侍讀滿身風骨,果真不錯。」
我不理他,慘白着臉握緊拳頭。

-2-
事後,我是坐着御輦離開宮殿的,到了宮門口,章嘉像往常一樣等着我。
「聽說你今日講經講得極好?皇上親賜御輦,韓侍讀好生風光。」
我爬下轎輦,膝蓋一軟,險些跪在地上。章嘉伸手托住我,朝我脖頸處看了一眼,臉色大變。
我們上了馬車,車簾落下,章嘉伸手拉了一下我的領口,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阿瑾,他發現了?」
我渾身痠痛,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
一隻修長白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韓瑾!你是心甘情願的?」
我猛地抬起頭,章嘉雙眼通紅,眸中漆黑洶湧,裏頭的失望和惱怒深深刺痛了我。
我揮開他的手,冷笑一聲:
「章將軍,我做任何事,都同你無關。」
「韓瑾,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章嘉的嗓音沉了下來,我冷漠地看着他,嗤笑道:
「退了親的未婚妻?章嘉,我做的任何選擇自己負責,你沒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好,韓瑾,日後沒我護着你,你不要後悔!」
章嘉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離開,我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滿身疲憊。
車子駛離朱雀大街,路旁時不時有乞丐出現,我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低聲吩咐:
「停車。」
馬車停在一個老乞丐身前,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試探着朝我伸出手:
「求貴人賞我一點銀錢吧。」
我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丟進他的手中。
這是章嘉同我定親時送的信物,當初退婚時便該丟了。
也不知爲何就貼身藏了這麼久。
回到府中,我娘很快就發現了我的異常,她摸着我脖頸處的青紫,失聲痛哭。
「這可怎麼辦啊,瑾兒——章嘉,章嘉知不知道,他日後還能娶你嗎?」
「娘,從他退了親的那一日起,我們便不可能了。」
我同章嘉青梅竹馬,兩家門當戶對,自幼定親。只是不久後,我家道中落,章家便動了悔婚的心思。
後來ṭŭ₉,章嘉隨軍出征,立了大功,消息傳回京中,他家便急不可耐地退親了。
我一氣之下,便用伯父家庶兄的身份下場科考,連中三元,官封翰林。
等章嘉功成名就回到京城,昔日的未婚妻成了同僚,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震驚的神色。
「韓瑾,退婚不作數,你現在跟我回去。」
章嘉伸手想拉我,我轉過頭,烏紗帽的帽翅直直地打在他臉上。
「章嘉,你知道我爲了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嗎?」
「我知道你想向我證明自己,可是韓瑾,我從來沒有半分瞧不起你的意思,當初退婚是父母瞞着我做的。
「你現在能做到這一步,我承認,是很了不起。我母親也會高看你一眼,必然不會再阻止我們了。」
我覺得有些好笑,見識過了更廣闊的世界,我怎麼可能還肯回到狹窄的閨閣,爲人母、爲人妻,在家長裏短中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
我對章嘉的話置若罔聞,章嘉無奈,只以爲我在耍性子。便小心翼翼地替我在朝堂上隱瞞,好幾次身份險些被識破,也都是他替我周旋救場。
現在他說不會再護着我,呵呵,我已經走到這一步,又豈是他能護得住的。
「瑾兒,都是爹孃無能,還要你出來支撐門庭。」
我娘抱着我哭,我輕拍她的肩。
「娘,我喜歡做官,如今豺狼當道,我更不能退了。」

-3-
第二日,我神色如常地去上朝,低着頭站在角落裏。
前面幾排都是地位超然的朱紫大員,我一個青袍小官,掩在衆人身後,本應無人在意。
今天卻不知怎的,前排的人時不時地轉頭看我。
正疑惑間,皇上清冷的嗓音在遠處響起,還隱隱帶着一絲怒意。
「韓愛卿,韓愛卿——朕昨日不是已經準了你的假,既然身體不適,爲何還來上朝?」
我沒有Ŧüⁱ告假啊,我惶恐地走出隊列,跪在地上磕頭。
「謝聖上體恤,臣並無大礙。」
「來人,賜座。」
我無奈,皇上賜座通常是一、二品年老高官纔有的待遇,這下出大風頭了,還不知同僚要怎麼看我。
「皇上,韓侍讀無功無品,這於理不合吧?」
陳御史出言阻止,沈星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陳御史殿前失儀,罰俸三月。」
陳御史:……
我心頭暗爽,老老實實在一旁坐了。衆人的眼神時不時地在我身上打量,我垂着頭,後面的朝會講了什麼內容,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等散了朝,我跟着朝臣們走出金鑾殿,翰林院的同僚紛紛過來跟我道喜,各個追着我討教,昨日到底講了什麼經,讓皇上如此龍顏大悅。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隨意敷衍幾句。衆人豎起耳朵,聽得搖頭晃腦。
「韓侍讀果真講得精妙啊——」
「韓侍讀,聖上有請,叫你去南書房回話。」
有小太監過來傳話,衆人看向我的眼神更加火熱,幾乎要在我身上盯出一個窟窿來。
我只能低着頭,落荒而逃。
雖然我是狀元郎,但是我爲官三年,行事一直很低調,越出風頭,我身份穿幫的可能性便會大上幾分。這幾日如火上烹油一般,實在有違我的初衷。
到得南書房,我剛邁步進去,就被一人抵着壓在了門上。
「並無大礙?韓愛卿,可是在怪朕昨日不夠賣力?」
沈星河說着曖昧的話語,音調卻是清冷的,聲若叩玉,猶如簌簌落雪。
我側過頭去,見到大太監李忠賢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彷彿石塑木雕,頓時又驚又怒。
「皇上請自重!」
我掙扎着推開他,不怕死地狠狠瞪他一眼。
「若是無事,臣請告退。」
沈星河順着我的視線,看了一眼李忠賢,瞭然地抿起脣角。
他似乎也有所顧忌,又似乎只是爲了全我的顏面。接下來,沈星河倒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言行舉止。只賞我喫了御膳,又叫我講了一回春秋,便放我回去了。
我離開南書房,正撞上一名貌美的宮女,她一臉探究地看着我,我拱拱手,轉身離去時,後背一片黏膩,內衫已經被冷汗沁溼了。
後宮佳麗三千,他要什麼女人沒有。若是他能將我當個新鮮的玩意兒,嘗上一回便丟到一旁,實在是我的幸運。
我抹了抹額上的汗,想趕在宮門落鎖前離開,事情的發展卻偏不如我意。

-4-
眼見得東華門已經就在眼前,兩名宮人忽然伸手攔住了我的去路:
「韓侍讀,皇后娘娘有請。」
皇后是個極貌美的女子,雍容端莊,稱得上一聲母儀天下。
只是此時她看着我的眼神,實在算不得和善。
「韓侍讀好相貌。」
「多謝娘娘誇讚。」
我老老實實地低着頭,感覺有一道視線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着我,目光沉沉,猶如毒蛇吐芯,讓人極爲不適。
皇后說完以後,自顧自地低頭飲茶,並沒有叫我起身。
我跪在地上,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膝蓋開始針扎似的疼。
額頭冷汗涔涔,冰涼的汗珠順着鼻尖滴落,有些癢,我實在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鼻尖抹了一把。
皇后好像突然醒過神來,她敲了敲桌子:
「本宮乏了,來人,送韓侍讀出去吧。」
我鬆了口氣,眼前閃過那名宮人的臉,皇后莫非連一個朝臣的醋都喫?實在是離譜。
還是今日李忠賢漏出了什麼口風?那我往後更得小心一些了。
皇后本家姓嚴,是當今丞相的嫡女,丞相隻手遮天,皇后在宮裏也不遑多讓,性子跋扈張狂,可見一斑。
只希望皇上今日之舉,是一時心血來潮,日後我仍舊能平平安安,當我的翰林侍讀。
可惜,天不遂人願。
皇上召見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翰林院侍讀兩人、侍講兩人。以往我們四人輪流爲皇上講讀經史,現在我一個人把其他三人的工作都給搶了。
同僚們看我的眼神,從羨慕逐漸轉爲冷淡厭惡。
皇后也時常把我叫去宮裏,名爲討教,實則讓我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這一天,我雙膝發軟地從皇后寢宮出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我伸手扶着宮牆,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着走。
月涼如水,兩旁宮燈昏昏,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夜色濃重,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踽踽獨行。這條路,前無古人,後也未必有來者,可那又如何。
既然選擇了,再難,我也要走下去。
「阿瑾——」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章嘉走到我身旁,伸手欲扶,修長的手指伸出一半,又緩緩縮了回去。
「近來朝中流言四起,韓瑾,你若是不想繼續留在京城,我便想法子送你離開。」
我轉頭看他,他穿着禁軍的服飾,月色流淌在銀甲上,襯得他面如冠玉,皎如玉樹。
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章嘉握了握拳,臉頰浮現一抹可疑的紅雲。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
章嘉上前一步,俯身看着我,眸中星河流轉。
「阿瑾,我心悅你已久,你肯不肯爲我辭官?我會爲你安排好合適的身份,等過了風頭,八抬大轎,正式娶你爲妻。」
少年人的眼神實在太過誠懇,我心中一軟。
「章嘉,多謝你,這幾日——」
「韓侍郎且慢,聖上有旨,今夜韓侍郎留宿偏殿。」
身後有尖細的嗓音傳來,我扶在宮牆上的手猛地一僵,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刺入牆皮之中。
月光映在章嘉的臉上,只餘一片慘淡。

-5-
我跪在殿前,皇上的手停在我的髮間,嗓音裏壓抑着山雨欲來的怒氣。
「韓瑾,你再說一遍。」
「臣請外放離京。」
「朕不許!」
沈星河一把扯起我,把我丟到榻上,白色的紗帳翻飛,外頭伺候的宮女太監弓腰跪着,我血氣上湧,不管不顧地抬手朝沈星河臉上打去。
他側頭一避,擰過我的手反剪在身後,把我壓在榻上,在審覈規定不能寫的部位重重拍了一下。
「好啊,你還打上癮了是吧!
「看來是朕太過寵着你,倒慣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我把頭埋在錦被中,咬牙切齒地掙扎着想起身。
「我可求您了,倒不必這樣寵我。我讀了十幾年的書,是爲齊家治國平天下,可不是要和別人去爭風喫醋的!」
沈星河一愣,猶豫着問道:
「皇后爲難你了?」
我抿着脣不說話,沈星河直接撩起我的褲管,視線在我青腫的膝上停留了許久。
他嘆口氣,把我摟在懷裏。
「朕會罰她,你以後避着些吧。」
這一晚,皇上意興闌珊,只抱着我睡了一夜。第二日天色未明,我便在宮人的安排下提早離宮了。
皇上流水一般的賞賜送到府裏,等我再上朝時,同僚看着我的眼神詭異莫測。
「韓侍讀,你擅講史,不知怎麼看待董賢其人?」
董賢是漢哀帝的男寵,封大司馬,位列三公。
周圍的人豎起耳朵,紛紛駐足看向我倆。
我看着這位昔日的同僚,衣袖下的雙拳緊握。
「亂臣賊子,死不足惜。」
「好,還望韓侍讀記得今日所言。」
人羣紛沓而去,我一人站在宮門前,形單影隻。
人心險惡,我聖寵之下,並沒有匹配的權力,官場上便有數不清的惡意向我傾來。
被同僚排擠,替上司背黑鍋。我越瞭解官場,就越想要在這鬼地方待下去。
千秋世界,一國河山,無數百姓的生殺大權只在他們一念之間。
我,絕不會把世界讓給這樣的人。
於是,在皇上再一次召見我的時候,我主動攬上了他的脖頸。
事後,沈星河抱着我躺在榻上,他吻了吻我汗溼的髮間,牽着我的手下榻,在桌案上攤開一封空白的詔書,將毛筆塞到我手裏。
「韓瑾,你想要什麼賞賜?賜了你那樣多的金銀首飾,反惹得你不快。要不,朕冊你爲貴妃如何?詔書,由你自己來寫。」
沈星河把我圈在懷中,側頭看着我,眼神亮晶晶的,有顯見的討好和歡愉。
筆尖蘸了濃墨,一大團墨汁滴在宣紙上,洇成一團黑霧。
我垂眸看着那團黑影,輕笑一聲,伸手另外換了一張宣紙上去。
筆走龍蛇,一封詔書浮現在紙上。
我抬手指着那個官職的名字,轉過頭,雙眼直視沈星河。
「皇上——」
「我要做權臣。」

-6-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沈星河震驚地看着我,遲疑半晌,才道:
「這是正二品的官職,韓瑾,只怕這詔書一下,明日彈劾你的摺子要淹了南書房。」
「怎麼,皇上捨不得了?」
我的眼神瞬間冷下來,把筆一丟,推開他就要走。
沈星河上來拉住我。
「那便先做個三品的大理寺少卿吧。」
一日時間,青衫落拓換成紫衣長袍。
我手持笏板,金鑾殿內羣情激憤,唾沫星子飛濺。
「韓瑾弄權,穢亂朝綱,臣請皇上下旨,處死此賊!」
陳御史喊得最響,怒髮衝冠,額角的青筋猙獰。
我從懷中掏出一封摺子遞給李忠賢,不卑不亢,轉身看了眼陳御史,細數他十大罪狀。
「這是臣上任之後,要辦的第一樁案子。」
我抬起頭,雙眼如劍,直視着沈星河。
「請皇上下旨,收押陳御史,由微臣親審。」
沈星河深深地看着我,陳御史是丞相的馬前卒,而丞相,是皇后生父。
果然,丞相立刻跪下求情,我卻仍舊垂手站着,脊背挺得筆直,看着沈星河的目光,沒有片刻的閃躲。
沈星河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移開視線。
「來人,將陳御史帶下去,押入大理寺監。」
陳御史大驚,慌亂地磕頭求情,又去抓丞相的衣袍,兩名御前侍衛上來,拖着他往殿外走。
他不甘心地奮力掙扎,朝我破口大罵,經過我旁邊時,更是想撲上來打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嗓音輕聲說道:
「看見沒有,這——纔是弄權。」
而這,只是開始。
丞相把持朝政多年,大半朝臣唯他馬首是瞻。我上任第一天,辦了陳御史,有沈星河罩着,我自然把這案子大辦特辦,拔出蘿蔔帶出泥,其中牽涉的官員多達數十人。
大理寺卿都怕了,他是個垂暮的老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見我這樣大刀闊斧,他垂着眉眼勸我。
「年輕人性子衝,你再這樣下去,可要把天給戳個窟窿了。」
我埋頭理着卷宗,伸手朝上指了指。
「天塌了,自有人給我頂着。」
他嘆口氣,不再多言。

-7-
我在試探沈星河的底線,看他能容忍我到什麼地步。
查了陳御史的案子,我把辦案的桌椅直接擺上了朱雀大街。
大理寺審覈天下刑名,專複查冤假錯案。可這麼多年以來,大理寺卿尸位素餐,埋首做鵪鶉,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我命人敲鑼打鼓地宣傳,京中百姓但有冤案的,只管上訴,我親自來審。
一時間,滿京沸騰,不過一個時辰,狀紙就堆滿了我的案頭。
丞相親自趕來,斥我胡鬧。
「韓瑾,莫非你就半分不把老夫放在眼裏?」
我伸出手指,指着桌前跪倒在地,黑壓壓的人羣。
「我眼中只有他們,確實容不下你。」
丞相怒極離去,我知道,我是真把他惹惱了。
沈星河召我入宮。
「韓瑾,收手吧,你現在對上他,還不是時候。」
「怎麼,你貴爲天下之主,也護不了我了?」
沈星河皺眉。
「不是這個意思,朝中之事,你不懂——」
說了一半,他說不下去了,是啊,我又不是深宮婦人,我每日跟他一起上朝,如何不懂?
「皇上,我知道你要顧全大局,可如今勢大,我願做你手中的一把劍。」
我仰着下巴,伸手撫上他的手背。
「你指哪我就打哪,罵名由我來背,你儘可做你的明君。」
沈星河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勾脣一笑。
「可寒劍傷人啊,阿瑾,你知道嗎,當初這話,丞相也同我說過。」
我也笑,攬住他的脖子。
「沈星河,可我只是個女人啊,你有什麼好怕的?」
沈星河一愣,暢快地大笑出聲,他笑着吻上我的脣,把我打橫抱起。
「朕從沒有想過,你是這樣的韓瑾。」
春宵一刻,我出宮前,又被皇后的人擋住了去路。
這次,她連體面也懶得維持了,咬牙切齒地站在我面前,姣好的臉龐滿是猙獰。
「本宮是八抬大轎,從中門進的正宮娘娘,你這賤人,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敢同我叫板?」
我冷笑,抬起頭直視着她。
多可笑啊,我在施展我的抱負,她卻只以爲,我是在同她爭風喫醋。
「皇后娘娘,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是走的中門。」
皇后一愣。
「狀元郎打馬遊街,便是從中門而出。『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快意,皇后娘娘想來是體會不到的。」
我朝她拱手行禮。
「微臣事務繁忙,先請告退。」

-8-
丞相的反撲比我想得更猛烈,御史們不要命地彈劾我。哭諫、罵諫,甚至有死諫的,金鑾殿上每日都有人撞柱子,彷彿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奸臣。
沈星河很頭痛,一手撐着眉心坐在龍椅上。
「韓瑾,你自己看看。」
一堆摺子掃落到我身前,我低頭撿起,隨意翻了幾本,輕笑出聲。
「鬧了那麼大陣仗,就這?」
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罵人的話,卻無半點實質內容,唯一有點實錘的,不過是彈劾我當翰林時,弄壞了幾冊書。
我不以爲意地把摺子一丟。
「由他們去吧。」
到底還是我天真了。
在出宮的路上,我驚了馬,馬車掀翻,我從車廂裏滾了出來。與此同時,一支利箭帶着風聲呼嘯,貼着我的耳邊擦過。
有一道身影飛撲過來,把我死死護在身下。
我的額頭撞在堅硬的下巴上,痛呼出聲。
「現在知道怕了?」
章嘉惱怒的嗓音傳來。
他拉着我躲在車廂後,時不時地朝外射幾箭。尋個空隙,章嘉抱住我飛身上馬,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脆響。
「韓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章嘉的聲音被風扯得細碎,向後散落在冰涼的夜色裏。
我抬起頭,深夜的朱雀大街空無一人,周圍是濃重的黑暗,陰影中彷彿有巨獸蟄伏,大張着嘴,等着將我一口吞下。
我渾然不懼。
「章嘉,我在做我該做的事。」
章嘉怒極,拉着繮繩的手在我腰間的方向收緊。
「韓瑾,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
他咬牙切齒地罵了我幾句,護着我的姿勢卻有些小心翼翼。

-9-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丞相看着我臉頰上的紅痕,輕笑一聲。
「韓少卿受傷了?少卿爲國操勞,可要保重身體纔是啊。」
我冷哼一聲。
「放心,我還年輕,死得一定比你晚。」
「你——」
我們兩個針鋒相對,朝中有少數清流,自發地站到了我這一派。下朝後,章嘉寸步不離地跟着我,要送我回府。
「阿瑾,你何苦去惹他。你,是不是爲了扳倒皇后?」
章嘉欲言又止,我只是無奈地笑笑。
「章嘉,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帶他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門外,烏泱泱地站滿了百姓,大家有條不紊地排着隊,我和章嘉一同出現,人羣忽然喧譁起來。
「是韓少卿,韓少卿來了。」
「韓青天——青天大老爺!」
有一位年邁的大娘從人羣中擠出,侷促地走到我身前。
她約莫五六十的年紀,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皺紋深刻,滿面風霜。此刻,那張黝黑的臉上,掛滿了笑容。
「韓少卿,多謝你替我兒子平反,我家裏窮,沒什麼拿得出的東西。這是自家種的一點青菜,你,你別嫌棄。」
她遞過一捆青菜,連竹籃都沒有,只用一串麻繩扎着。菜葉上沾了泥點,她看了一眼我的官服,又緊張地伸出手指,把泥點擦去。
我笑着接過青菜,抱在懷裏。
「多謝大娘,我最愛喫這個。」
她愣了片刻,眼中猛地放出亮光來,兩隻手侷促地在衣衫下襬上摩挲。
「好,好,那我以後再給你送來。」
人羣裏爆發出善意的鬨笑聲,衆人七嘴八舌,各自說要拿家裏的菜蔬果子來送我。
我笑着同衆人打過招呼,回到大理寺內辦案。
桌上堆滿了卷宗,我埋頭整理,章嘉站在我身後,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章嘉,有些人生來富貴,什麼都有,卻想要更多。而有些人,只要能有一口活命的糧食,便已經感到滿足了。你說這世道,爲何如此不公?
「你問我想做什麼?我是大理寺少卿,便做大理寺少卿的事,僅此而已。」
身後一片沉默,良久之後,有一道吻落在我發頂。
似三月微風,蜻蜓點水而過。
「阿瑾,做你想做的事,我會永遠護着你。」

-10-
「你跟章嘉定過親?」
我提着筆的手一頓,一團濃墨落下,在紙上層層暈染,我將筆擱下。
「不過小時候的事情罷了,早都忘了,怎麼,皇上喫醋了?」
沈星河輕笑一聲,視線直直地盯着紙上的墨跡。
「章都尉年紀大了,這幾年差事也辦得好,朕準備給他賜婚。」
「皇后有一幼妹,名叫婉容,蕙質蘭心,朕把她賜給章嘉,你覺得怎麼樣?」
沈星河走到我身後,抽了一封空白的摺子,鋪在桌上。
溫熱的氣息從耳畔劃過,御筆被重新塞到手裏。
「賜婚的旨意,韓瑾,你親自來寫。」
我用力握着手中的筆,指尖發白,面上卻一派鎮定。
「嚴婉容長得甚是貌美,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沈星河抱住我,笑着在我臉上擰了一把。
「朕怎麼覺得,韓少卿纔是喫醋的那一個呢?」
眼眸漆黑,笑意未達眼底。
我嘆氣,主動湊上去吻他。
「我跟皇后掰手腕,你反倒提拔他們家。皇上,丞相得了章嘉這麼個女婿,手裏又多了兵權,你怎麼就那麼放心呢?」
沈星河這才滿意了,他抱住我,親暱地在我臉上蹭了蹭。
「那朕也提拔提拔你家。」
章嘉大婚這一日,沈星河親自去了。
我跟在他身後,看見章嘉的父母激動地跪在地上,他母親的視線從我身上一掃而過,帶着幾分狐疑。
「章愛卿,皇后素來疼愛這個妹妹,你日後可不能欺負她。」
皇上開着玩笑,示意我把托盤裏的玉如意遞給嚴婉容。
我順從地走上前,從頭到尾沒有看章嘉一眼。
紅蓋頭下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從我手中接過托盤。
「臣女多謝皇上賞賜。」
皇上象徵性地喝了幾杯喜酒,旁邊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有喜娘的聲音夾雜在內。
「吉時已到,送入洞房。」
我這纔敢抬起頭,順着衆人的視線,目送那一道挺拔的身影離去。
兩人都穿着一襲紅袍,手裏拿着繫了花朵的紅綢。走到拐角處時,許是有些緊張,嚴婉容腳下崴了一下。
章嘉伸手在她肘下輕輕一託。
「小心。」
「撲哧~新郎官好生體貼。」
人羣中有善意的鬨笑聲,我點點頭,嗓音混雜在其中。
「是啊,男才女貌,般配極了。」

-11-
沈星河走後,我在章府門口站了一夜。
天空一片灰色,隱隱透着不尋常的光亮。我抬起頭,臉上有冰涼的觸感,伸手撫上,卻觸到一片涼意。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來得這樣早。
雪花紛紛揚揚,似柳絮般飛舞,輕輕落在我掌心。
我閉上眼睛,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曾經有個少年郎,日日跟在我身後,我坐在樹下讀書,他搖落我滿身的花瓣。
「阿瑾,你這樣聰明,若是男子,定能考個狀元。
「可惜你只是個女子,看書有什麼用,倒不如看看我?」
他跳下樹來,握住我的手,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我過幾日就要出征了,你每日都要想我,不能只看書。」
一個羽毛般的輕吻落在額間,他笑着揉了揉我的發頂。
「阿瑾,等着我,等我回來娶你。」
空氣中帶着一股冷冽的寒意,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攤開掌心,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我收回手,垂在身側。
「章嘉,我是個女子,也能考狀元的。」
我轉過身,撐着牆壁慢慢地離去,留下的腳印很快便被風雪掩蓋。
回去我就病倒了,連日操勞,病來如山倒。我向朝中告了幾日假,再回到朝堂上時,瘦了許多,整個人形銷骨立,官袍穿在我身上,空蕩蕩的。
丞相嗤笑一聲。
「韓少卿,年紀輕輕,身體爲何如此不中用啊?
聽說你前段時間日日在宮裏待到落鑰纔出來,可是操勞過度,虧了身子?」
旁邊響起曖昧的鬨笑聲,我轉頭看去,是一羣武將。
章嘉做了丞相的女婿,朝中一部分武將自然也倒向了他。
丞相志得意滿,越發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抿脣不語,頭一次地,開始有意避讓着他。
他以爲自己大獲全勝,卻不知,上天欲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我低頭隱忍,只是爲了蟄伏下來,向他發出致命一擊。

-12-
在官場待得久了,我也知道這世間事,不是非黑即白。評判一個官員的標準,也不是簡單的清官和貪官。
這世上有許多無能的清官,他們除了清廉一無是處。也有許多能幹的貪官,除了貪腐,亦能勤政辦事。
丞相便是後者,他很能幹,所以沈星河才能容忍他那麼久。太久太久了,久到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心。也忘記了有些底線,絕不能觸碰。
臘月二十,大雪。
闕門之前的登聞鼓被敲響,鼓聲轟隆,震動朝野。
有數十流民跪倒在地,遞上狀紙,狀告丞相之子嚴高逸貪腐黃河賑災銀。導致黃河流域餓殍遍地,流民無數。
爲了活命,流民一路乞討上京,卻被人以盜匪的名義沿途圍堵擊殺。
「我們離開睢寧縣時,將近上萬人,如今到得京裏,不過十幾人。下官所言,句句屬實,聽聞韓少卿青天之名,纔敢冒死相告。」
領頭的是一名年輕人,蓬頭垢面,卻難掩五官清俊。他名叫陳新,自稱睢寧縣主簿,朝我膝行幾步,長跪不起。
「韓少卿,求你爲民做主。」
我點頭,伸手扶住他。
「跟我走,速度要快。」
不過半個時辰,丞相便聞訊趕來,他拍着堂內的案桌,目眥欲裂。
「流民?如今四海昇平,哪裏來的流民?
「何況民告官,當由都察院受理,怎麼跑到你們大理寺來了?韓瑾!你把這羣刁民交出來!」
大理寺卿低咳一聲,在旁邊勸我。
「韓少卿,這事確實不歸我們管,你把人交出去吧。」
我迷茫地看着他們。
「什麼人?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丞相,皇上召我入宮,下官就不奉陪了,告辭。」
「韓瑾!你當真要把事做絕?」
丞相攔在我身前,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發怒,我知道,他怕了。
「這京城一草一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幾個人,不費半日工夫。韓瑾,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
他上前一步,虎視眈眈。
「你也不是全無把柄在我手上,韓——文——瑾!」
我心頭重重一顫。
韓文瑾,是我的閨名。

-13-
我冷冷地看着丞相,手掌捏緊,掌心ẗú₆全是汗。
「那又如何,皇上自有決斷。」
我在賭,賭他不敢違逆皇上。我同皇上之事,朝野皆知,皇上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卻任由我爲官,明顯是縱着我。丞相素來有眼色,絕不敢惹皇上不快。
我進得宮門,正撞見嚴高逸從南書房出來,大冷天裏,他大汗淋漓,看到我時,卻笑得快意。
「韓瑾,你想告我?那可是我親姐夫,你儘管試試。」
嚴高逸同皇后樣貌極爲相似,長了一副好皮囊,又嘴甜臉皮厚,很會討皇上歡心。
可事關上萬條人命,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
我進得南書房,沈星河正站在長案之後,他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不復往日見我時的歡喜。
「韓瑾,今日登聞鼓響,都察院接了樁大案子,告狀的苦主卻平地消失,都說是你藏起來了?」
我跪下,從懷裏掏出狀紙。
「皇上,睢寧縣縣令連同一府官員,貪腐成風,主簿陳新有他們往來的信件,言明賑災銀子還未出京,便少了三成,皆落在嚴高逸手中。事關數萬人命,請皇上下旨嚴查。」
沈星河沒有接狀紙,他只冷冷地看着我,眉頭緊皺。
「京裏不許流民入城,那陳新如何進來的?韓瑾,你告假多日,就是在忙這個?」
我心頭一凜,猛地抬起頭。
「皇上,這是小節,民生問題,纔是大計。睢寧縣受災嚴重,那——」
「韓瑾!」
沈星河冷喝一聲,有些煩躁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越級上告本就違法,各地壓訟、截訟的事,朕也知道一些。數萬人命,未免太過誇大其詞了。」
他嘆口氣,走過來伸手扶我。
「我原以爲你是個性子好的,怎麼就要跟皇后鬧到如此地步。韓瑾,皇后有孕了,朕要賞她。高逸他素來頑劣,這事朕心中有數。你就先放放,莫要在此時爲難朕,嗯?」
我冷眼看着沈星河,一顆心直直地下墜。數萬人命,用一句頑劣就輕輕揭過了?
「皇上,如果我非要爲難呢?這樁案子,我要替大理寺接了。」
我甩開他的手,沈星河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韓瑾,朕寵着你,倒縱得你越發不知天高地厚了。這大理寺少卿就別當了,明日朕下道旨意封你爲妃,你進宮來吧。」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我立刻清醒過來。我顫抖着撲過去,抱住皇上的大腿,語帶哀求。
「沈星河,不要,你答應過我的,我不能進宮。」
一隻手按在我的腦後,兩指向下,撫在我頸後凸起的骨結處。
「怎麼,當朕的妃子,委屈你了?韓愛卿滿身傲骨,朕卻想見見你溫婉可人的模樣。」
沈星河抱起我,我抬眸看向窗外,天色昏昏,又是一場大雪。

-14-
沈星河向來說一不二,我決定鋌而走險。即便要我入宮,我也要在離開前,扯下嚴高逸。
我命人將嚴高逸的罪狀整理成冊,用大白話寫了,力求識字的百姓都能看懂。趁着夜色,僱人將京城的大街貼了個遍。
第二日,滿京都在議論此事,五城兵馬司到處蒐羅這些紙張,卻已經壓不住悠悠衆口。
羣情激奮之際,我私自在大理寺開堂,當衆審理此案。
門外圍着烏泱泱的百姓,嚴高逸垂手立在堂下,看着我的眼神滿是輕蔑。
「韓瑾,你真是個瘋子,都察院的案子,當由聖上下旨以後,才能發於大理寺審查。你直接越過皇上,莫不是想謀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
「昨日皇上已經口諭,命我審查此案。」
我手持狀紙,痛訴嚴高逸數十罪。貪贓枉法、私吞災銀、縱僕行兇,光是強搶民女,一年裏便有數十人上告。
「嚴高逸,你可知罪!」
堂下人聲洶湧。
「呸!狗官!韓青天,打死這個狗官!」
「韓瑾!你可知罪!」
一道響亮至極的嗓音,蓋過了所有的人聲。
丞相手持明黃聖旨,從堂外走來。
「有女韓文錦,冒用其兄名諱,女扮男裝,科考入官。韓文錦!犯下如此欺君大罪,你可知罪!」
仿若平地驚雷,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人羣靜了片刻,爆發出譁然的議論聲。
「什麼意思,女的?韓少卿是個女人?」
「嚯,真的假的,女人當官,像什麼話!」
丞相冷笑一聲,往旁邊站了一步,讓出背後一人來。那人一襲青衫,正看着我苦笑。
「妹妹,你冒用我的名字,瞞得我好苦。」
是我的庶兄,真正的韓瑾。
「來人,將她拿下!」
旁邊有官兵向我湧來,我捏緊掌心,死死地盯着丞相。
「我要見皇上。」
丞相將聖旨丟到我手中,看向我的眼神帶着自得和譏諷。
「自己看吧,聖旨還能有假?韓瑾,你錯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錯估了我的分量。如今玩砸了吧?哈哈哈哈——」
我顫抖着手將聖旨打開,龍飛鳳舞的字跡,沈星河御筆親寫。
我賭錯了,滿盤皆輸。

-15-
都說天家薄情,我從未奢求過沈星河對我動了真心,但我也沒有想過,他會要我的命。
我被帶țûₖ到菜市口時,人還是蒙的。
丞相命人打散了我的髮髻,我一身白色囚衣,披頭散髮,女子相貌盡顯。
眼前站着烏泱泱的百姓,衆人議論不止,他們看我的眼神,再也沒有往日的尊敬。
「韓瑾,說吧,你女扮男裝入朝爲官,究竟ťŭ̀₀想做什麼?是不是想勾引皇上,穢亂宮廷?」
我冷笑,揚着頭。
「要殺便殺,我願賭服輸。」
丞相卻不肯罷休,臨到死了,他還想狠狠羞辱我,以泄心頭之恨。
他命人拿了夾棍,套進我的手指。
「韓瑾,爲什麼讀書?爲什麼當官?你到底有何陰謀?」
我跪在地上,十指被寸寸絞緊,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抬眸望着身前的百姓,他們眼神空洞,一臉迷茫,帶着幾絲同情,又滿是不可置信。
給我送菜的大娘站在不遠處,欲言又止。給我送雞蛋的老大爺也左右四顧,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我垂下眼眸,思緒紛飛。
是啊,爲什麼讀書,爲什麼要當官。起先,只是想爭一口氣,後來,書讀得越多,就感覺身上的擔子越發地重。讀書人拜聖廟時的誓言,時常在耳中響起,可這些,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了。
丞相還在厲聲發問,我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嘴脣劇烈地顫動。
「你說什麼?韓瑾,你招認了是不是,說響一點!爲何做官!」
我抬起頭,雙目直視着眼前的百姓。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一聲比一聲響亮,振聾發聵。
人羣倏然安靜下來,片刻後,我看見大娘哭喊着撲了上來。
「她是女子又如何,只有她把我們百姓記在心中。她是韓青天,她是青天大老爺啊。你們有沒有心,有沒有心!」
她掙扎着朝我衝來,被臺前的官兵攔住推倒。旁邊的大爺大喊了一聲,也跟着一齊衝了過來。
「韓少卿是好官,她不能死,你們要殺殺我,殺我啊!」
猶如一石落水,激起千層浪。
我看見眼前羣潮洶湧,洪流一般朝我湧來,笑着流下眼淚。
有些人,一輩子擁有的很少,你只給他一點,他卻能爲你拼出性命。
我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
有他們相送,足矣。
我閉上眼睛,身後是丞相扯破喉嚨的尖叫。
「快,殺了韓瑾,行刑——」

-16-
再醒過來時,頭頂是一頂明黃色的紗帳,身下錦被柔軟,有一股濃重的龍涎香氣。
我轉過頭,沈星河正坐在我身側,含笑握着我的手。
「你如今是朕的瑾妃了。」
我手指一顫,一股麻木的鈍痛襲來。我抬眸望去,沈星河在我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
「這雙手,往後再也不能提筆寫字了。不過能安心待在後宮,逗弄花鳥,朕覺得甚好。」
我一下子便明白過來,沈星河不是真要我的命,他要的是韓瑾的命。
韓瑾死了,韓文錦還活着。
他厭倦了我的冥頑不靈,只想要一個乖順的妃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反手握住他,嗓音委屈。
「沈星河,我好疼。」
沈星河嘆氣,把我摟在懷裏。
「阿瑾,你乖一些,朕自然會寵着你。往後,皇后有的,也絕不會少了你一份。」
他安慰我一會,離去以後,賞賜流水般地送了進來。
首飾珠寶,綾羅綢緞,滿屋子的富麗堂皇,沒有一樣是我想要的。
我起身下牀,端坐在妝臺前,鏡子裏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一身華麗的宮裝,衣香鬢影,環佩叮噹。
我伸手抹去脣上的口脂,旁邊的宮女見了,喫驚地走上來跪在旁邊。
「瑾妃不可,這個顏色是皇上最喜歡的。」
我的手僵住,皺眉。
「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宮女依言退下,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殿裏,片刻後,門外又有腳步聲響起。
「不是都讓你們出去嗎?」
「果然是你,你竟是女子,我早該知道的!」
皇后滿目忌恨地看着我,她尚未顯懷,腰肢仍然纖細,不過面上已經豐潤了一些。
我淡淡地看她一眼,還未說話,旁邊已經有大太監着急地趕了過來。
「皇后娘娘,聖上口諭,瑾妃身子不適,任何人不得擾了她的清淨,您還是過些時日再來吧。」
皇后更惱了。
「本宮不過是給這位新來的妹妹送些東西罷了,他這樣護着,倒顯得我不是了。」
她氣沖沖地轉身離去,吩咐身旁的小太監把托盤上的賞賜遞給我。大太監也跟着皇后匆匆離去,滿臉賠笑。
一時間,空闊的殿裏只餘下我們兩人。
我傻傻地看着那個手捧托盤的小太監。
他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眉目清俊,臉色還帶着一絲不健康的蒼白。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見了我卻不跪,只在我身前蹲下,直直地看着我。
「瑾妃娘娘,奴才陳三。」
我雙目通紅,喉頭艱難滾動,幾乎說不出話來。
睢寧縣主簿,陳新。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掐進他的手背。
「不是已經叫人護送你們出京,你這又是何苦!」
陳新慘然一笑。
「韓瑾,我一路行來,聽聞京中出了一個青天大老爺,便以爲我們有希望了。只是沒想到,青天之上,還有九重天。」
陳新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韓少卿,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天下讀書人還沒有死絕,吾道不孤。
「你一個女子,既然能做了官,難道就沒有想過更進一țũ⁻步?」
他的眉眼很黑,眼眸中星火閃亮,足以燎原。
我看了他片刻,大笑出聲。
「好,陳新,這破天爛地,我們一同掀翻了它!」

-17-
前半生,我莽莽撞撞,撞破南牆不回頭,如今重新做回女子,我也學着示弱賣乖。沈星河喜歡什麼樣,我便是什麼樣。
漸漸地,他來我宮裏的次數越來越多,大半時間都歇在我殿裏。皇后身懷六甲,本就心力不足,對我恨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
這日,陳新故意出言頂撞我,爲她出氣。
我毫不客氣地發落他,叫人把他摁着打板子。
我宮裏的幾個太監束手站在一旁,說風涼話。
「倒真是個硬氣的。」
「可不是麼,聽說這小子淨身的時候,老李頭的刀子剛巧折了,換了個鈍刀子,多割了好幾刀。好傢伙,也是這樣一聲不吭,當時我就說這是個人才。
「沒想到果真爬得這樣快,這纔多久啊,就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
我心中大慟,緊緊捏着掌心。
皇后聞訊趕來護住陳新,我不甘示弱,故意激她,皇后怒極,叫囂着連我一齊打。
正爭執間,餘光裏出現一道明黃色的身影,我主動上前捱了一板子,然後向後倒去。
身體被一股龍涎香包圍,我鬆了口氣,閉上眼睛裝暈。
沈星河把我帶回寢殿,找了太醫給我診脈,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他狂喜的臉。
「阿瑾,你有身孕了!」
是啊,我有孕了,皇后便不再特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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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瑾,你這樣聰慧,若是生個兒子,不知會有多出色。」
沈星河欣喜若狂地抱着我,我只苦笑,轉過頭,掉下一滴眼淚。
「我倒情願生個公主,平平安安一世。」
沈星河的笑意僵在臉上,他不動聲色,只把我抱得更緊。
我知道,勝利的天平開始向我傾斜了。

-18-
夜闌人靜,屋內燈火通明。
我站在書桌前,手裏握着毛筆,指尖微微發顫,落到紙上時,筆墨如蛇一般,歪歪扭扭。
陳新在一旁輕笑出聲,他手裏持着一卷書,以一個極不自然的姿勢俯身趴在榻上。
「練了多久了,從蚯蚓變成爬蛇,進步很大。」
我轉頭瞪他一眼。
「你還好意思笑,宮中耳目衆多,待一會就趕緊滾回去。」
「聽說瑾妃娘娘懷孕,我是替皇后來送東西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陳新說完,又嘆口氣。
「阿瑾,皇后快要臨盆了。」
我丟下筆,走過去蹲到他身前。
「陳新,我這有個萬全的法子。」
陳新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也有一計,不如我們一同說說?」
片刻後,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陳新,這條路太難了,沒有你陪着,我一個人會很孤單。」
「好,阿瑾,我一定會陪你走到最後。」
陳新在送給我的喫食中下了毒,我險些落胎,沈星河龍顏大怒,要活活將他打死。皇后痛哭求情,動了胎氣,沈星河無奈,只得命大太監李英蓮徹查此案。
李英蓮查來查去,最後得出的結論,那毒竟是我身邊一個小太監所下。小太監自己招認,過不了半日,便上吊自盡了。
經此一事,陳新扶搖直上,徹底成了皇后的心腹。
我滿腹委屈,把沈星河送來的東西摔了一個遍。
「沈星河,這毒同皇后的人無關,你信嗎?」
沈星河滿眼爲難。
「阿瑾,李英蓮跟了朕十幾年,絕不會欺瞞於朕。」
「嗤~丞相勢大,宮裏哪個人不巴結皇后。沈星河,你若是護不住我,倒不如放我出宮去。我在官場上明刀明槍,也好過死在這深宮婦人之手。」
沈星河垂下眼眸,一言不發。
沒關係,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我日日吹風降雨,它總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

-19-
這日,西域有數國使者來訪,禮部以國禮招待,沈星河又特意設下宮宴。
席間,有月國使者笑談傾慕我大夏文化,他言笑晏晏,從袖中抽出一卷紙來。
「這是我國一位才子所做,臣見識短淺,以爲此文驚豔絕倫。不知大夏可有才子,能寫出比這更好的。臣若是有幸能一觀,死而無憾啊。」
薄薄的紙張在衆人手中傳遞,沈星河看了一眼,臉上笑意漸斂,傳到我手中時,我拿在手裏端看良久。
此文是一篇長駢文,洋洋灑灑上千字,果真才氣極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樣精妙的文,一時之間,確實無人可以寫出。
「這算什麼,莫說大夏才子,這樣的文,便是我們深宮婦人也能做得。我這妹妹平常就愛寫詩詞,瑾妃妹妹,你去做一首比它更好的。」
皇后笑着看我,沈星河瞬間黑下了臉。他想出言阻止,那幾位使者卻已經驚訝地站起身來。
「瑾妃娘娘竟有此大才?大夏果真是人傑地靈,叫人心生敬仰啊。」
皇后命人奉上紙筆,看着我的眼神滿是諷刺。
「瑾妃妹妹,快寫給他們看呀。」
沈星河握着拳頭,額角青筋跳動,他已然極怒,我卻知道,若是我應對不好,這份怒氣只怕我也要擔一半。
筆墨紙硯端到我身前,我嘆口氣,站起身。
「此文極好,我寫不出來。」
皇后驚訝地捂着嘴,滿臉失望。
「不過,我寫不出,月國人卻也寫不出。這篇文,是我朝一位退隱山林的大儒所做。」
「胡說!這是我月國人做的!瑾妃娘娘竟然誣陷我等,皇上,您要給我們做主啊。」
幾位使者面紅耳赤,激動得走上前跪在殿內,一副飽受屈辱的模樣。
沈星河已經放鬆下來,眉目舒緩,嘴角甚至掛着輕笑。
「哦,瑾妃說這是大儒所做,可有什麼憑證?」
「臣妾幼時便習過此文。」
我垂手而立,丟開紙張,朗聲把全文都默誦了一遍。
我清亮悠揚的嗓音迴盪在殿內,那幾個使者臉色越來越黑,唸到最後,月國使者不可置信地衝過來,把那頁紙搶在手中,反覆看了幾遍。
「可惜這篇文抄得不完全,最後還有一段。」
我繼續唸誦,沈星河看着我的眼神越來越亮,難掩其中的激動和欣賞。
等我念完,月國使者頹然地倒在地上,廳內只餘一片寂靜。
「月使,那位盜竊大儒文章的小賊,回去可不能輕易放過啊,哈哈哈哈——」

-20-
人天生都有慕強心態,不管是男是女。可笑的是,男人更加虛僞,他們從不直說。他們欣賞有才的女子,卻告訴身旁的人,女子無才便是德。
他們畏懼一切不能掌控的東西,於是割人羽翼,以世俗道德給人套上重重枷鎖。時日一久,他卻告訴你,女人天生如此。他輕賤鄙薄你,頭髮長見識短,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他早已忘記,當初是他鎖了你的手腳,將你困在這一片四方天地。
沈星河興奮地親吻我的額頭。
「阿瑾,你竟能過目不忘,爲何之前從不告訴朕?」
我推開他,看着自己的手,神色落寞。
「那又如何,如今百無一用。
「這雙手,曾經也提筆千言,文能安邦,現在困囿深宮,不過逗弄花鳥罷了。」
沈星河憐惜地握住我的手。
「阿瑾,你後頭補的那一段極好,比之前文也不遑多讓。不愧是狀元之才,不叫你讀書,倒是有些可惜了。」
我嗤笑一聲,轉過頭不再看他。沈星河的興奮和我的失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竟難得地感到歉疚起來。
爲了討我的歡心,沈星河開始試探地拿些摺子回宮,給我看公文邸報。又從皇后手中分了大半權力,讓我掌管內宮,說是給我找些事情做。
我心情總算好了幾分,不復之前的鬱鬱寡歡。
閒暇時候,也會偶爾到御花園走上一圈。這日,我走到一處茂密的花木旁,卻聽見另一頭傳來了皇后的嗓音。
「姐姐,你能不能再求求皇上,我們新婚纔多久,他就把章嘉打發去了邊境,能不能叫他回來?」
皇后嘆氣。
「章嘉惹惱了他,這事我也不好勸。」
嚴婉容冷笑。
「你當章嘉怎麼惹惱的他?那日在法場,章嘉死命衝過去想護住韓瑾,皇上不過是在爭風喫醋罷了。如今章嘉已經是我們嚴家的女婿,他的職位不升反降。可見在皇上心裏,我們嚴家比不得瑾妃。」
我的腳步頓住,停了片刻,轉身離開。
後來幾日,果真聽說皇后同皇上吵了一架,陳新命人告訴我此事,我笑着搖頭。
「不夠,還得再加一把火。」

-21-
我叫人把皇上偷偷給我看奏摺的事傳給皇后,皇后果然怒髮衝冠。
她激動地衝進我的寢宮,惱怒地奪過我手裏的奏摺。
「後宮女子不得干政,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何況女子無才便是德,瑾妃,你如此不成體統,本宮要好好給你教教規矩!」
沈星河正從外面走進來,聞言大怒,看向皇后的眼神滿是厭惡。
「女子無才便是德?若真如此,那日在月國使者面前,我們大夏的臉面都要被你丟個一乾二淨!
「你貴爲一國之後,只知爭風喫醋,在使者面前毫無國母風度,朕對你真是太失望了。」
沈星河剛說完,皇后便捂着肚子開始叫喚。
太醫匆匆趕來,說是動了胎氣,不過並無大礙,沈星河鬆了口氣。到得晚間,陳新託人給我送出一張紙條,說一切準備妥當。
當夜,坤寧宮走火,一片混亂之中,皇后早產,誕下一女。
我看向襁褓之中的小男嬰,他閉着眼睛沉睡,眉眼間依稀同沈星河有幾分相似。
「宮牆深重,倒比不得外間的天地廣闊自由。」
我摸了摸他的臉頰,衝宮人擺了擺手。
「行了,送出宮去罷。」
第二日,我攜着衆妃子去看皇后,她卻突然發了狂。
「皇上,我明明記得我誕的是皇長子,不是公主,不是公主!我的孩子被人換了,一定是瑾妃乾的,一定是她乾的!」
沈星河怒極,皇后懷孕之後,欽天監的一幫人日日在他面前吹噓,說紫微星即將臨世,皇后這一胎必是皇長子。
他嘴上不說,心中卻也抱了極大的希望。如今嫡子變公主,皇后卻還胡亂攀咬。他心中這段日子積累起來的不滿和怒氣,實在已經到達了極點。
皇后被軟禁了,名曰養病,實則數月以來,沈星河未曾踏入一步。
嚴家父子進宮探病,我坐在皇后的鳳椅上,一手輕輕撫着肚子。
「嚴丞相,你當日說,我錯估了你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只是不知,如今你的分量,同我這腹中孩子,孰輕孰重呢?」
我端過旁邊的茶盞,一飲而盡,片刻後,血染錦袍,在我裙襬上開出一朵豔麗至極的花來。
丞相父子目瞪口呆,驚恐萬狀。
「韓瑾,你這個瘋子!瘋子!」

-22-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我也曾天真地以爲,靠自己的雙手就能改變世界。
我看不起陰謀詭計,仰慕君子高潔。可到頭來,最終只能靠鬼魅伎倆打敗對手。
我嘆口氣,從腹中抽出一個軟枕甩在地上。
「這孩子也陪伴了我數個月,陳新,拿去厚葬了吧。」
陳新失笑。
「好,給你埋三錠銀子陪葬。」
一日之間,皇后被廢,丞相革職查辦。嚴家費盡數十年築起的高臺,就此轟然倒塌。
兩月之後,我被冊封爲後。
沈星河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整個人透出一股暮日蒼蒼的疲憊感。他在我殿裏睡的時間越發地多,大半公文都由我代爲處理。
「皇上,你精神如此不濟,明日上朝,倒不如我陪你一齊去?」
沈星河耷拉着眼皮靠在榻上,聞言抬眸看了我一眼。
「也好。」
《夏書》記載,時帝風疹不能聽朝,政事皆決於天后。上每視朝,天后垂簾於御座後,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內外稱爲二聖。
我坐在殿裏批閱奏摺,沈星河有時候會突然恢復一些精神。
他走到我身後,神色複雜地看我提筆。
「阿瑾,你的字跡進步了。」
我「嗯」了一聲,我如今的字,只能勉強算上工整,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語。
「怎麼練出來的?」
「不過日日在腕間懸墜玉石,勤學苦練而已。」
沈星河看着我腕間的紅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朕有時候,也會後悔將你困於宮內。阿瑾,你若是個男子,也可爲宰爲相,安邦定國。」
我轉過身看他,輕笑一聲,拍了拍他的手。
「無妨,我這樣也很好的,皇上。」
既然困龍於潭,束雄鷹於籠,就要承受被反噬的結果。
陳新還在辛者庫等我,我不能讓他等太久了。
我走到鎏金香爐前,添了一塊龍涎香進去,看着一縷白煙嫋嫋升起,散成薄霧。
沈星河越發疲倦了,走到榻上翻身睡下。

-23-
沈星河病得起不來牀了,我從辛者庫把陳新接出來,堂而皇之地帶在身邊伺候。
這日,沈星河突然掙扎着坐起身,顫抖着指向陳新。
「朕想起來了,是你,你是先皇后身邊的人?」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們,彷彿明白了一切。
沈星河劇烈地喘息着,眼眶通紅,他定定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嘴脣顫動良久,吐出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
「韓瑾,你對朕可有過真心?」
我其實覺得有些好笑,可也笑不出來。
我從旁邊拿了傳位的詔書,把御筆塞進他手中。
「你把這個簽了,纔不算枉費我對你的一腔心意。」
沈星河死死地捏着筆,發出一聲慘笑。
「是朕錯了。」

-24-
天授十六年,皇上駕崩。天后稱帝,改國號爲周。

-25-
我始終如一地信任陳新,我們一同攜手走過了最黑暗的歲月。我有時候看他,彷彿能從他身上看見我自己,那股撞破南牆也絕不回頭的執拗。
我封他當秉筆大太監,給他莫大的權勢。可朝中每日都有人蔘他,他們說,太監不得干政。
每天有御史撞柱子,我煩不勝煩。
這日,我坐在龍椅上,看着陳新垂手站在一旁。他當久了太監,曾經青松一般的脊樑竟有些佝僂。
我皺了皺眉。
「陳新,要不你別幹了。」
陳新抬頭看我,起先是不解,慢慢地,臉上全是不可置信。
我提筆寫了一份詔書,丟給陳新。
「你出宮去罷。
「去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
陳新彎腰撿起詔書,失落地笑笑。
「皇上說笑了,我一個太監,如何娶妻生子。」
我搖頭。
「你有一個兒子的,那日我送出宮外,已經替你尋宅子安置好了。」
陳新愣住,撿起詔書看了一眼,臉上是更加濃重的疑惑。
「韓瑾,你瘋了,我一個太監,怎麼做大理寺少卿?」
我瞪着眼睛。
「我一個女子都做過,太監爲何不能做?不只要做少卿,你要是有點出息,就一步一步,做到丞相給我看。」
陳新抿着脣看我,片刻之後,眼中有晶瑩的亮光閃爍。
「瘋子,你真是個瘋子,你不怕御史撞柱子了?」
我點點頭,笑道:
「怕啊,爲了不讓你這麼顯眼。我明日再下一道摺子,全國設女子學院,女子也能科考爲官。到時候你一個太監混在女人堆裏,就一點都不醒目了。」
陳新也笑,笑出了眼淚。
「韓瑾,這纔是你的目的吧?
「我早知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會有那麼一天的。

-26-
我在宮裏待得久了,也會疲倦,這個時候,我就喜歡帶着陳新微服出宮。
我們走街串巷地逛,買些喫食,坐到江邊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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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出宮,我都會去看看魏大娘,她家如今日子好過了許多,在京郊買了宅子。
她也不用勞作,可總閒不住,家裏有一片菜地,常年種着翠綠的青菜。
我像往常一樣去她家拿菜,碰巧看見她在打孫女。
小丫頭不過六七歲年紀,臉蛋滾圓,玉雪可愛,正撒潑躺在地上,嗷嗷叫喚。
「我就不想去上學,不去上學。
「她們說以前女子不用上學,每天在家繡花就好了。嗚嗚,都是皇上不好,是皇上讓女子讀書的,她是我的仇人,她是壞人,大壞人!」
魏大娘急得上前去堵她的嘴。
「你這娃懂什麼,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換來的今日。讀書,讀書有什麼不好?大字不識一個,被人賣了都得幫着數錢!」
越說越氣,抬手在她背上又打了幾下。
「魏大娘——」
我揚聲叫她,她轉過頭看見我,驚恐地跪到地上。
「皇上,小兒不懂事,皇上恕罪。」
我搖頭,遞過順手摺下的竹條。
「用這個打。」
陳新在一旁輕笑出聲。
「是該打,尚方竹鞭,往後就拿這個教訓孩子。」
院子裏響起女孩子響亮的哭聲。
鬼哭狼嚎,中氣十足。
不知怎的,聽着比那些溫婉的笑聲悅耳許多。
全書完。
番外(章嘉視角)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
她叫韓文錦,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愛她聰慧狡黠,愛她自鳴得意時俏皮的模樣。
我們自幼定親,說來不怕笑話,我命人制了一本皇曆,一日一頁,撕完以後,她便是我的新娘。
我反覆數着皇曆上的頁數,出征時,把它隨身攜帶。
我在邊關熬了數年,看着厚厚的冊子成了薄薄的一本。我難掩心頭激動,我要回家了,阿瑾在等我回去娶她。
到家那一日,母親卻告訴我,他們跟韓家退親了。
我怒不可遏,那是我頭一次對母親發火。她嚇到了,尋了繩子要上吊,我只能又去哄她。
我沒有找到阿瑾,第二日上朝,卻在朝堂上看見了她。她一身青色官服,看我的眼神疏離又冷漠。
我知道,我可能要失去她了。
我小心翼翼地護着她,等着她消了氣,回心轉意。
最終等來的,卻是一道賜婚的聖旨。
大婚那日,我在院子裏站了一夜。
大雪紛飛,我懷裏抱着那本薄薄的冊子,無數次幻想,如果阿瑾現在願意出現在我眼前,我會丟下一切,跟她遠走高飛。
好幾次,我覺得她好像就在門外。
可我不敢上前,我怕開門以後,看見的只是一場空。
終於,月落星沉,我走上前,拉開院門。
門外一片空寂,什麼都沒有。
我等不到她了。
後來,我看着她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我覺得她變得很陌生。
我們在宮裏遙遙見了一面,她端坐在轎輦之上,面目被滿頭珠翠遮得模糊不清。
我退到一旁行禮,轎輦從我旁邊經過,掉下一本書來。
我蹲下身撿起,是一本《春秋》。
「皇后娘娘,你的書掉了。」
一隻玉白色的手接過書,我抬頭,對上一雙含笑的鳳眸。
「書果真是沒有你好看。」
說得什麼!
我面色漲得通紅,臉皮發紫地退到一旁。
多少年前的話了,她竟還記得。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轎輦離去,她斜斜靠在上面,姿態慵懶。
此時旭日初昇,萬道金光灑在她身上。
她坐得太高了,身影模糊在金光裏。
離我遙遠得彷彿隔了一條星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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