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將軍,和丞相謝謹安是政敵。
沒人知道,下朝後,車輦裏。
丞相冰冷的腳踩着我的小腹,口吐狂言:「火這麼旺,燒死我了。」
不檢點的東西,燒死他算了。
-1-
前朝剛吵完,謝謹安就敢把我薅上馬車。
踢了鞋就伸着腳往我懷裏鑽。
說:「火藥罐子,給我暖暖腳。」
直把前襟挑開,冰冷的腳心貼上我的小腹才罷休。
他向來不會老實。
腳心貼着我火熱的皮子慢慢地蹭。
無視我冷若冰霜的神色,舒服的嘆了一聲:「瞧把我們大將軍氣成什麼樣兒了。火氣這麼旺,燒死我了。」
騷東西,燒死他倒好了。
謝謹安一手抱着火爐子,一手支着頭,看着我輕笑:「多年未見,你倒是一點兒沒變。」
腳下重重一踩,他咬圓了字音:
「還是這麼……熱。」
一個熱字,比勾欄院裏的姐兒念得還勾人。
年輕的時候我給謝謹安做過馬伕。
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讓我跪在他的榻側,赤着腳挑開我的衣服,把一雙千金足塞進我懷裏,叫我給他暖腳。
暖腳也不安生,捂熱了就磨着我的皮子在衣服裏亂踩。
那時候我才十七歲,剛懂事。
直叫他踩得面紅耳赤,吞着口水,悶悶地喘粗氣。
謝謹安倚在榻上,一邊在我腰窩上蹭,一邊故作驚訝地問:「昀奴怎麼這麼燙?是不是發熱了?我給你叫個醫師來看看嗎?」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用。
看什麼?
血清方剛的小夥子,醫師來了也沒轍。
謝謹安就是純壞,撩火玩兒而已。
每次撩得我紅着臉,遮着醜,倉皇又侷促地逃跑,他就跟在後面朗聲大笑。
那時候我沒出息,白天給他當馬伕,晚上給他暖牀。
謝謹安身體不好,畏寒。
整個人跟塊兒玉一樣,精緻,白皙,又冰冷。
他說我是個湯婆子,外頭熱,裏頭也熱。
頂着一張謫仙的臉,一本正經地咬着我的耳朵說葷話:「昀奴要把三爺燙死了。」
從後面摟着我,親親我的耳朵,低聲玩笑:「燙點兒好,爺喜歡燙的。」
那時候,謝謹安什麼都不用做。
一聲「昀奴」我就軟了。
給親,給摸,還給玩兒。
他把我當馬,當狗,當湯婆子。
唯獨不把我當人。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老子也是個人物了。
再玩兒我。
老子弄死這狗孃養的小浪蹄子。
-2-
謝謹安的腳越蹭越沒體統,刻意撩人。
我扣住了他的腳踝,說:「謝大人,別蹭了,再蹭我今兒得去勾欄院叫姑娘。」
謝謹安靠在車壁上,也不掙扎,垂着眸子,目光順着我大開的衣襟,往深處流,半真半假地說:「去什麼勾欄院?勾欄院還得花錢。去三爺家,三爺不要錢。」
我扔開他的腳,冷笑一聲:「你是不要錢,你他孃的要命。我命薄,玩兒不起。」
謝謹安浮在臉上輕薄的笑意淡了。
凝了我片刻,涼涼地勾起脣。
「厲昀,你怨我。」
不怨。
以前是我賤。
我攏上衣服說:「謝大人要是沒正事,在下就告辭了。」
不欲多言。
我和謝謹安之間,舊情早就盡了。
再相見,我不殺他,都是我善。
撩開車簾,聽見謝謹安慢吞吞地說:「銀子不要了?」
我放下車簾,又坐了回去。
錢得要。
我和謝謹安今天在前朝吵架,說白了就是爲了錢的事兒。
仗是打完了,將士們的工資和撫卹金開不下來。
謝謹安說國庫空虛,沒銀子。
他就是在放屁,工部要銀子他批得痛快,皇帝沒修完的承和宮撥了三百兩。
到我這兒沒銀子了。
針對我呢?
我張開五指:「五百兩,一分不能少。」
謝謹安修長的手指敲着几案:「國庫一分都撥不出來,別說軍中的俸祿,京畿二品以下的官員,已經半年未發俸祿了。」
我譏諷道:「幹活兒的不給錢,工部要修大殿,你給錢倒是痛快。」
「大殿延工,聖人會不高興。那三百兩便是省出來,也落不到兵部頭上。」
「沒錢你說個屁。」
我準備走人。
謝謹安說:「國庫沒錢,但是我有。」
我再次落座。
謝謹安笑了一聲,估計是笑我沒骨氣。
他支着頭,目光在我臉上細細撫摸:
「厲將軍陪我睡一覺,我給你一百兩。能拿走多少,單看你的。」
我氣笑了,真想抽謝謹安一個大嘴巴子。
「謝謹安,你看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馬上要過冬了,你手底下的將士,可是等着這筆錢制寒衣,過新年呢。」謝謹安不緊不慢地爲我分析局勢,「這京城中,除了我,沒人會拿出這麼多錢去解你的難。」
「厲昀,你想好了再說話。」他恰到好處地停了一下,「跟我不跟我睡,要不要這筆錢。」
我抓起案上的茶杯砸他臉上:「死斷袖,身上癢了去南風館,少跟老子發騷!」
我很有骨氣地下了車輦。
被北風吹得一激靈。
百步之後又折回來。
謝謹安的車輦還停在那兒。
我撩開車簾,謝謹安拿着帕子壓額上的傷口,緩緩抬眼,望着我。
不說話,又彷彿說了無數話。
他料定了我走不掉。
我說ƭṻₜ:「謝謹安,一次一百兩,你若騙我,我扒了你的皮。」
謝謹安笑了一聲,扔下帕子,突然探身,揪住我的衣領,磕上我的脣。
我怔了一瞬,用力把他推倒,踩上馬車,扣住他的後頸,拼命吻咬。
我聽到他漸重的呼吸。
揉按着我的後腰,喚我:「昀奴。」
「我的昀奴。」
冰冷的手被我暖熱了。
彷彿那顆千年不化的心也熱了一般,在我耳邊顫聲說:
「叫三爺好想……」
有什麼好想的?
當初我跪在國公府門前,把頭磕爛了,他也沒出來看我一眼。
我埋在謝謹安的頸窩,咬他的脖頸,直到鮮血淋漓。
有一瞬間,我想咬死他。
我恨謝謹安。
曾經有多愛,就有多恨。
-3-
我十六歲那年,在國公府當馬伕。
那日,有客送來了一匹西域烈馬。
賓客散盡後,謝謹安出現在馬場。
彼時剛過暮秋,我蹲在地上給馬洗澡,熱出了一身汗,乾脆脫了上衣打赤膀。
謝謹安裹了厚重紫貂披風,手上揣了個暖爐,懶懶地倚在欄杆上看。
剛開始是看馬,後來是看我。
晚上,我就被小廝領到了謝謹安面前。
跪在他的榻前叫:「郎君。」
謝謹安倚在榻上,用腳抬起我的臉,皺眉道:「去把你那一身馬味兒洗乾淨。」
我一身的汗腥,謝謹安卻是香的。
連那雙腳,都是香的。
不僅香,還白。
我盯着謝謹安看了好一會兒,吞了口口水。
想把這一身汗臭蹭那玉白矜貴的公子一身,叫他再也嫌不起來。
但我也就想想,乖乖跟着小廝去洗澡。
謝謹安讓給我他暖牀。
我心甘情願。
頭開始,是我暖熱了被窩,謝謹安纔去睡。
後來入了冬,謝謹安便留了我在牀上,抱着我睡。
捱得緊了。
謝謹安越涼,我就越熱。
同一張牀上,那點兒動靜,很快就被謝謹安發現了。
他裝作不知道,一個勁兒的逗我:「昀奴身上揣了火爐子嗎?給我摸摸,我冷得厲害。」
謝謹安到處找「火爐子」。
我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摁住他ţũ̂ₑ的腕子說,啞聲說:「郎君,別作弄我了,要了命了。」
謝謹安就笑,說:「不要你的命,郎君救你的命。」
他一雙千金堆出來的玉手,撫琴,作畫,執筆,握簡。
也下作的「救我的命」。
但是謝謹安卻喜歡我的手,他說我的手糙。
在我耳邊低語:「糙的才爽。」
說實話,我愛死謝謹安那副頂着禁慾的臉悄悄跟我發浪的樣子了。
我原以爲他是個矜貴公子,後頭才發現,他只是面上端方,私底下,離經叛道得厲害。
他讓我一個低賤的馬伕騎那匹西域的烈馬。
晚上,扣着我的臉問:「爽嗎?」
親親我,抵着我汗津津的額頭,輕聲再問:「昀奴,告訴三爺,爽嗎?」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騎馬還是別的什麼。
不過,西域那匹馬,確實很爽。
當然,謝謹安也很爽。
和那匹千金的名馬一樣爽。
我看出來謝謹安也很想騎馬,問他:「郎君也想騎馬嗎?我可以教你。」
謝謹安呵呵一笑,將我的腦袋攬在懷裏:「三爺不想騎馬。三爺有昀奴,昀奴騎了,就是三爺騎了。」
那匹馬,謝謹安連碰都沒碰過一下。
就像他的書房擺了百策劍譜,兵法。
但他從不看,他讓我看。
讓我練劍給他看,讀兵法給他聽。
他甚至給我找了武師父。
跟一個馬伕在榻上廝混,教他讀書武術和兵法,斷不是一個世家公子應該做的。
但謝謹安做了。
我以爲他和我是一條心。
我愛他,願意縱容他,趴着給他當馬。
他也愛我,所以,給我一份殊寵。
但我錯了。
謝謹安是貴人,手指頭縫裏漏出來一點兒,對我來說就是潑天的富貴。
我以爲的殊寵,其實只是他無聊時的逗樂而已。
安慶二十八年的冬天,國公夫人丟了一塊玉,從我的身上搜出來了。
國公問謝謹安怎麼處置。
謝謹安未看我一眼,捧着火爐子說:「打出去吧。」
國公問:「打多少?」
謝謹安說:「六十仗,留一口氣。扔出去,生死看天。」
沒有辯解的機會。
六十仗,皮開肉綻。
謝謹安倚在門框上,都看瞌睡了。
我像抹布一樣被扔到國公府外。
我人軸,不肯認。
一廂情願地認爲,謝謹安是因爲誤會我偷東西才這麼對我的。
只要我解釋清楚,我就還能見他,還能待在他身邊。
我不想走,我是真不想走。
身上的疼我能忍。
但想到離開謝謹安,我的心就像被人給生剜了一塊兒。
纔剛入冬呢,謝謹安晚上睡覺會冷。
沒我他不行的。
他不愛喝藥,每次都叫人好一會兒哄。
那些小廝鬥不過他,我不看着,他會偷偷把藥倒了。
他總忘記穿鞋襪,這麼冷的天,寒氣入體就遭了。
我在國公府磕頭,求謝謹安再見我一面。
謝謹安沒出來,倒Ťű̂₉是出來了一隊護院,奉他謝三郎的命令,打我十仗。
一個時辰不走便再加十仗,直到打死爲止。
我還是不死心,藏在國公府外等了二十天,終於等到謝謹安出府辦事。
我推開侍衛攔在他面前,說我沒偷東西。
謝謹安看了我半晌,笑了一聲:「我知道,所以呢?」
「你死纏着ṱų⁷不走,就是爲了說這個?」謝謹安嘆了口氣,「不重要,昀奴,偷東西只是個由頭。我膩了,你也朝前看吧。」
府內追出來一個小廝,急急地爲他披上斗篷,嗔道:「郎君怎麼連衣服也不穿好就出來了?」
又瞧着我,捏着鼻子問:「郎君,這個乞丐是做什麼的?」
彼時我傷口潰爛,滿身髒污,腥臭難忍,確實像個乞丐。
謝謹安瞌目說:「以前我拿來逗趣兒的玩意兒,偷了母親的東西,被趕出府,來求情的。」
又笑着看那小廝:「你可別學他。」
謝謹安扶着那小廝上了馬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回不了神。
馬車裏的聲音傳出來。
「嘶,郎君,你的腳好涼。」
又說:「郎君,該喝藥了,奴婢喂您吧。」
我被冷風嗆了,捂着肚子咳得直掉眼淚。
他孃的。
老子上次掉眼淚,還是老爹死的那陣兒。
我脫了鞋,狠狠砸到馬車上,大聲喊:「謝謹安,你他孃的去死吧!」
-4-
脣齒間的血腥味兒越來越重。
謝謹安抱着我,不再動了。
良久,我鬆開他。
真咬死了,明兒皇帝老兒就得要我的命。
謝謹安倒是笑了:「不咬了?解恨了?」
我去解他的衣衫:「要睡就快點兒。」
恨不恨的有機會再算賬,現在銀子重要。
謝謹安握住我的手,說:「不在馬車上,去我府上。」
我說:「我不去國公府。」
「放心,我也不住在國公府。」
是了,他現在是丞相,自然是開了府的。
不等馬車啓動,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
「讓開,我要見將軍!」
「將軍!」
是我的副將。
正待起身,謝謹安卻摁住了我的腰,朗聲問:「何事?」
副將聲音洪亮如鍾:「稟將軍,範先生舊病發作了……」
範惑,我的病秧子軍師。
腦子很好用,身子不太行。
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平日裏我都是捧着,生怕哪天人不行了。
我推開謝謹安,匆匆整好衣衫,就要跳下馬車,被謝謹安扣住了手腕。
他凝着我,問:「生病了叫醫師就是,叫你做什麼?」
「你答應了今晚陪我睡,不能不作數。」
我甩開他,說:「謝謹安,範惑比你重要。」
謝謹安的手指驟然蜷起:「銀子呢?銀子也不要了嗎?」
他臉上的表情我見過。
當年我在國公府門口求他時,也是這麼狼狽可憐。
分明魂兒都被撕碎了,卻偏偏撐着一具空殼拼了命地求一個由頭挽留。
我冷嗤一聲:「別說睡一覺一百兩了,就是一萬兩,今兒我也非走不可。」
-5-
範惑的病是三年前落下的。
三年前戰場上,他替我擋過一箭。
自那之後,身體便不好了。
七步一咳血,盡訪名醫,無人能治。
說是中了毒,卻不知道是什麼毒。
每次聽到他犯病,我的心都是抖的。
我架馬回府,見到範惑時,他正散着發,披着外袍坐在窗邊對棋。
我快步上前,問:「醫師呢?」
範惑盯着棋局說:「走了。」
落了棋,抬眼衝我笑:「只是有些發熱而已,沒什麼大礙。」
我把手貼在他額上探了探。
垂眸看着他,半晌沒動。
範惑鎮靜地坦白:「騙你的。沒發熱,沒犯病,沒醫師。」
垂着眼,輕聲說:
「聽說你在謝謹安的馬車上待了兩個時辰,我不踏實。」
我舒了口氣:「要我回來,直說就行了,別拿這種事騙我。」
「直說了怕你不回來。」
他拉下我的手,似是無意,雙脣略過我的掌心。
「我的心思,還用再攤得明白些嗎?」
我能償範惑一條性命。
但有些東西,我給不了。
「範惑……」
「不必說,我沒有讓你回應我,只是見不得你再被謝謹安誆騙。」範惑輕笑,「你這個腦子,再長十個都不夠謝謹安玩兒的。」
七年前我渾身瘡膿,躺在國公府外,是範惑把我撿了回去。
我和謝謹安的事,只有他最清楚。
範惑問:「謝謹安今日與你說了些什麼?」
說睡一覺一百兩。
銀子的事兒,任憑範惑有十個聰明腦袋,也解決不了。
況且,醫師叫他少操,思多傷神。
我瞞了他,說:「沒說什麼。」
範惑的目光凝在我的脖頸上。
半晌,探手來揉。
力道越來越重。
我皺眉扣住他的手:「做什麼?」
範惑執拗地盯着我:「這兒髒了。」
我怔了怔。
明瞭了。
謝謹安那狗東西,定是親出了印子。
門外有通傳:「稟將軍,謝丞相帶了僧醫,在府外侯見。」
範惑冷笑:「我哪兒用得起謝相的醫師?」
我便讓侍衛回絕了謝謹安,坐在窗邊陪範惑下棋。
半個時辰後,侍衛再次通傳:「稟將軍,謝丞相府外侯見,不肯離去。」
夜半初雪,落地無聲。
我又輸了一局。
範惑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咬牙說:「厲乘風,你莫不是把心落在他謝謹安的馬車上了?」
乘風,是範惑給我取的字。
範惑會錯意了。
我心亂不是爲謝謹安,是爲了駐守北境的數萬將士。
京城落雪了,北境只會更冷。
無銀便意味着,無衣無糧。
若是戎狄再度來襲,便是雪上加霜。
銀子,等不得。
不等我說話,範惑揚手掀翻了棋盤。
「那還抻着他做甚?想見便見!」
扣住桌腳,手背青筋蹦起,嘶聲大喊:「請謝相。」
喊完,伏在桌子上大咳不止。
我將他扶起,摁在懷裏,死死捂住他的嘴。
範惑抓着我的手臂,在我懷中急喘,良久才止住咳。
口水和汗水沾了我一手。
護衛通傳,謝謹安請進來了。
我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濡溼,給範惑餵了溫水,說:「起來吧,你請的人到了。一會兒見到他不高興了,可別拿我撒氣。」
「謝謹安人不怎麼樣,但是身邊的醫師都不錯。既然人都請進來了,一會兒就讓他那醫師好好給你瞧瞧。」
-6-
我扶着範惑立在門口,他堅持要站着見禮。
「七年前,我聽乘風提過謝丞相。今日得見,果然好風姿。」
謝謹安的肩上落了一層雪,裹着厚厚的披風也掩不住臉上的蒼白。
他寡淡一笑,睨着我攬在範惑腰間的手,眸光道不分明。
「厲昀他不會說我好話的,怕是罵我居多。」
這倒是真的,我還咒他不得好死。
謝謹安食指勾開披風,交給身後的小廝,側身請僧醫:「勞煩大師,給範先生瞧一瞧。」
這麼一動,便漏出頸間被我咬出的傷痕。
還絲絲滲着血。
範惑死死盯着謝謹安頸間的傷口,扣緊了我的手腕。
竟把我給捏疼了。
……
我就說,不該讓這兩隻千年的狐狸對上。
僧醫給了一劑藥方,熬了一副餵給範惑,哄着他睡下,我纔出了居室。
謝謹安一身單衣站在廊下,身旁的小廝抱着他的披風,面色焦急。
他那副破爛身子,比範惑好不了多少。
這般受凍,來日有的苦頭喫。
若是七年前,我必然比那小廝還急。
如今,我只是向他道謝:「你的醫師不錯,能看出些門道。我爲範惑求醫那麼久,都不及你今天帶來這個。此番,多謝了。」
謝謹安笑了。
先是低笑,而後大笑。
嗆了一口冷氣,咳紅了眼。
「厲昀,你爲他謝我?」
不等我回話,又轉了話頭:「夜還剩一半,我說得話還作數。」
冷眼看我:「厲昀,你還要銀子嗎?」
我看了謝謹安半晌,突ṭũ⁷然樂了。
瞧這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巴巴跟到這裏,不過是爲了跟我睡一覺。
謝謹安何時也變得如此……下賤。
「要啊,爲什麼不要?謝丞相千里迢迢,風雪無阻,花錢也要往我牀上爬,比窯姐兒還殷勤,我爲什麼不要?」
謝謹安睫毛輕顫,半晌,啞然失笑:「厲昀,我謝謹安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這麼上趕着受ŧû₈辱了。」
我覺得好笑:「謝相是受辱少了才這麼清高,一兩句戲言都受不得。像我這種被踐踏慣的,謝相拿了銀子來砸,我不也忍着噁心,笑呵呵地跟你上牀。」
「噁心?」謝謹安好似被這兩個字蟄到了,眼角飛紅,口不擇言,「七年前,你親我一身口水的時候,怎麼不嫌惡心?」
謝謹安這副幾乎要被擊碎的模樣叫我身心舒暢。
變本加厲地刺他:「彼時謝相還是新鮮的。如今,也舊了不是?」
「那時候我年輕,沒見過幾個青年才俊,便被你謝謹安迷了眼。」我捏住他的下巴,眯眼看了半晌,鬆開手,殘忍開口,「如今看來,郎君你也,不過如此。」
謝謹安深吸了一口氣,掏出來一塊巾帕壓在脣上。
那絲白的帕子瞬間就浸紅了。
好傢伙,給人氣吐血了。
謝謹安身後的小廝惡狠狠地瞪着我,瞧着有些眼熟。
謝謹安把脣角的血擦乾淨,連帶情緒也一一收攏。
過來牽我的手,低聲說:「厲昀,彆氣我了。我身體不好,若是今兒死在你府上了,也不好看。」
「我累了,安生陪我睡一會兒吧。」
-7-
謝謹安咬牙嚥了那番侮辱,摟着我睡了一晚。
他倒是睡安生了,我一夜沒閤眼。
卯時起來練劍,辰時去看範惑。
走到窗前,便聽到室內有人聲。
是清朗的少年音:「範先生,你因何背叛郎君?」
範惑低嗤:「背叛?謝謹安當年只交給了我兩件事。一是護厲昀性命,二是扶他立功業。如今,我哪件沒做到?」
我握緊了佩劍,一時間,不知道該有什麼情緒。
範惑,是謝謹安派來的。
「若你沒有背叛郎君,三年前爲何私斷音訊。」那少年聲音低了些,「郎君每月都盼着北境來信。北境來了信,他纔會高興一點。」
「他既然那麼喜歡,當初爲什麼不把人留下?既然沒能力把人留在身邊,就該嘗一嘗分離的苦。總不能只有厲昀一個人在受罪!」
「什麼時候成了他厲昀一個人在受罪了?當初事情敗露,郎君咬定是自己強迫厲昀,在祠堂跪了一天,被老國公打到昏厥。你以爲後來郎君爲何要趕厲昀?偷竊的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何處置,單看老國公一句話。郎君不趕他,老國公就要殺他。國公府就剩郎君這一顆獨苗了,怎會任由郎君胡來?」
範惑不爲所動:「既然護不住,當初就不該招惹。」
那少年音怒了:「你懂個屁!」
眼看裏面就要打起來,我朝門外丟了顆石子。
裏面靜了一瞬,良久,走出來一個小廝打扮的青年。
我倒是認出來了。
那人是昨日謝謹安帶過來的小廝,也是七年前當着我的面上了謝謹安馬車的那個。
我跟在他身後,繞過幾條迴廊。
他突然停住了,轉身時,我也並未迴避。
「想把話說給我聽,不用耍這種心眼。還有什麼沒說的,當面說便是。」
那小廝看了我半晌,指責我:「你昨日不應該那麼說郎君。」
「郎君會很傷心。」
「當初國公府門前演那場戲,郎君和我在後院練了很久。與你說那兩句狠心話,練了七八次,次次都說不全。」
他幽怨地看着我:「都怪你不肯走,才叫郎君那麼難辦。」
「郎君上了馬車,便咳血了,他壓着,連咳嗽都不敢出聲。叫我把那兩句事先練好的話說完。」
「郎君說,我把那兩句話說了,你就恨透他了。恨透了,你就能走了。」
「你以爲七年前你傷口潰爛,日日發熱,是範惑救了你的命?那是郎君安排的!若不是郎君,誰會去救你一個馬伕?!」
我覺得好笑:「怎麼?我是不是得感激涕零,三叩九拜,謝他隆恩?」
「我謝謝他替我選這條坦途。不過厲昀志短,寧願清清白白,轟轟烈烈死在七年前。」
小廝臉都氣紅了:「你倒是不懼死,郎君便成了惡人。你可知他爲了保你的命,喫了多少苦?!」
我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個義憤填膺的小廝,問:「你叫什麼名兒?」
小廝挺了挺胸脯:「暗衛謝小七!」
……
沒問你什麼工作。
我有點想笑,故意逗他:
「謝小七,你家郎君就是個懦夫,連個解釋都不坦蕩,還要耍心眼,哄你一個腦子不靈光的來講。」
謝小七不服:「郎君沒有哄我來講!是我自己要講的!郎君太委屈了,你都不理解他!」
我嘆了口氣。
這傻孩子。
「你一個暗衛,怎麼幹起了小廝的活兒?」
謝小七撓撓頭:「我也沒有一直幹,我就七年前幹過一次,昨天干了一次。」
謝謹安就是有這本事,把人賣了,還讓人幫着他數錢。
「回去告訴謝謹安,睡醒了就趕緊滾,將軍府不養臭狐狸。」
-8-
謝謹安走時巴巴送上來了一百兩紋銀。
他的錢倒是好掙。
只是不等我掙到五百兩,北境便又開戰了。
戎狄來犯,詔書下到將軍府,即刻啓程,半分不得延誤。
啓程時,謝謹安又送來二百兩,跟我說:「帶着吧,本來就是給你存的。」
「往後再想從我這裏拿錢,可沒那麼容易了。」
謝謹安爲我係上披風,輕聲說:「將軍,早日凱旋。不要拖,仗要儘早打完。我替你算過了,這五百兩,只能撐到明年六月。六月之後,舉步維艱。」
說完,目光變得混沌,冰冷的手指想要來碰我的臉。
範惑立在風雪中,咳得肺都要碎了。
我聽得心焦,解開披風,裹在他身上,對謝謹安抱拳:「謝過了。」
謝謹安揣起手看着範惑,冷冷一笑:「範先生,病好了就別裝了,怪難看的。」
範惑又咳了兩聲,往我身上一倒,低聲說:「乘風,我沒力氣了,你抱我上馬車。」
我睨了他一眼,把人抱起來,放到馬車上。
回頭看見謝謹安黑沉的眸子,他邁步走過來,抬手,一把將我從馬車上拉下來,將我摁到車壁上咬吻。
摩擦着我的脣,低聲說:「厲昀,你敢揹着我給別人暖牀,我就閹了你。」
怎麼會有人這麼欠揍?
我照着他面門,給了他一拳。
謝謹安舔了舔脣角的血,笑:「等着我,我會去找你的。還有兩次沒睡呢,三爺不做虧本的買賣。」
-9-
範惑三年來沒有治好的病,被謝謹安那位僧醫治好了。
或者說,範惑得的根本就不是病,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的人也好猜,謝謹安。
他能把範惑放到我身邊,肯定不是單憑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範惑是三年前開始生病的。
三年前,除了爲我擋過一箭外,範惑還斷了和謝謹安的書信往來。
那就說明,範惑跟在我身邊那幾年,一直在用我的消息跟謝謹安換解藥。
三年前,他不再給謝謹安傳信後。
解藥,便也斷了。
如今我安全回京,謝謹安才解了他身上的毒。
範惑身體無礙,我才勉強答應他跟我一同去北境。
但若我知道範惑會被俘,打死我也不會把他從京城帶過來。
安慶三十六年春,魏師大捷,俘獲敵軍五萬餘部。
同時,敵軍擒了範惑。
範惑在軍中早有名望,戎狄請求議和,與魏軍交換俘虜。
朝廷派謝謹安來主持議和,和謝謹安一同來的,還有一道密旨。
密旨上只有五個字——【凡所俘者,殺】
我對着那張密旨坐了一晚上。
把旨燒了。
所謂密旨,獨下給我一個人。
我若不從,便就沒有這道旨。
我欠範惑一條命。
要還上。
且,向來兩軍對戰,不殺降俘。
議和前一晚,謝謹安帶了酒來。
我心中煩躁,悶聲不吭。
謝謹安給我倒我就喝。
酒過三巡,謝謹安也似醉了一般,靠在我身上,慢吞吞地說着話。
「我大哥戰死沙場,二哥也在征戰中斷了一雙腿。父親把謝家的門楣壓在我身上,從小便不許我騎馬,練武,讀兵法。他怕我也到戰場上去送死。」
「他多慮了。我這副身子,也上不了戰場。」
「謀國不一定在兵刃之上,也可以在脣舌之間,我適合當個文臣。」
「而你。」謝謹安側頭看過來,「我的昀奴,你是個天生的武將。」
「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池子不在馬廄,在沙場。」
「這仗斷斷續續打了數十年,再打下去,魏國就空了。」
謝謹安撥了撥我額前的碎髮,抬起我醉醺醺的臉,輕聲說:「我的昀奴,你該回來了,回到我的身邊。」
-10-
我醒時,士兵都不在營帳中。
東南方的郊地,火光閃爍。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原野空曠,謝謹安的披風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
將士圍着原野圈出一大片空地,往中間的大坑裏填土。
坑已經快被填平了,隱約能看到幾顆人頭,幾根手臂。
我腦子白了一瞬,拼命往那坑前撲。
謝謹安的暗衛來攔,我一腳將人踹飛:「滾開!」
「停下,都他孃的給我停下!」
停下也無濟於事。
坑底的人,早就沒有了呼吸。
我站了坑前深吸了一口氣,大步朝謝謹安走過去,一腳把他踹翻,揪着他的領子,目眥欲裂:「五萬人,你都給我埋了?誰給你的膽子?!」
「謝謹安,你到底是來議和的還是來宣戰的?!」
謝謹安嗤笑:「議和?回望百年,戎狄議和共有三次,兩年之內必定撕毀盟約,捲土重來。他們,也配和談?」
壓低了聲音:「厲昀,聖人密旨,爲何不從?」
那密旨上的內容,謝謹安竟也知道?
「什麼狗屁內容我都要從?戎狄議和要的是這五萬戰俘。你殺了他們,我們被俘的兩千人,就換不回來了!」
謝謹安卻說:「兩千換五萬,值了。」
「值你祖宗!」
我一拳搗在他小腹上,直把謝謹安打彎了腰。
卻不解恨。
「謝謹安,你把人命當什麼?兩千人,你金口一開,說換就換了?!」
謝謹安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戎狄善戰,人人皆兵,但好在人口不多。這五萬人埋了,便會兵力大損,至少二十年之內,不敢進犯。若放了這些戰俘,達成議和,戎狄可以隨時毀約打回來。人不死則戰不休。」
「那就打,北境將士,何曾怯戰!」
「我們是可以再打,但打一次仗,百姓頭上的稅便要再加一重。打仗是個好由頭,多少人盼着這場仗不要打完,從涸井裏汲水。但,民已無糧可徵。國庫年底就已經空了,你打仗用的銀子怎麼來的,心裏沒數嗎?」
「我不把人命當命?你想過再打下去,後繼無銀無糧,戰場上魏國又要死多少將士嗎?戰死沙場還能搏個英雄名,若是守不住天峪關,敵軍入城,便是屠殺,屆時別說兩千,兩萬,二十萬,他們也殺得。」
「厲昀,你沒喫過敗仗,你沒見過屍橫遍野,沒見過將軍退守,失城被屠。我見過,我七歲便見過!這輩子,不想再見第二次。」
我雙目赤紅,死死揪着謝謹安的衣領:「朱門酒肉,歌舞昇平,他皇帝修個宮殿便是黃金百兩。然則在野,民無糧,軍無備。謝謹安,謝丞相,你到底是怎麼當的官?!」
我將他扔在地上。
七年前,謝謹安不明是非,冤我偷竊,我未死心。
六十仗,七十仗,一百仗,我不覺得疼。
便是他說,把我當個狗一樣玩兒。
我也認了。
在我心中,謝謹安聰明,博學,漂亮,便是有點世家公子的清高狂妄,也沒什麼不好的。
愛過謝家三郎,便是遍體鱗傷,我也從不後悔。
而現在,我竟如此厭惡失望。
頭一次覺得,我看錯了人。
當年抱我在懷,與我說「民生多艱」的謝謹安,也不過如此。
「謝謹安,你說謀國,可你究竟爲誰謀國?」
「這個千瘡百孔,民不聊生的國家,便是你謀出來的?」
我沒去看謝謹安慘白的臉,轉身就走,命令親衛:「把謝謹安給我綁了。」
-11-
那天夜裏,我率三千親兵入敵營,劫俘虜。
救出來包含範惑在內一千五百六十三名士兵。
代價是,我的一條手臂。
骨頭碎了,算是廢了。
我傷得不輕,醒來時,已經不知道昏迷幾天了。
朦朧中,覺得有人在脫我的衣服。
睜開眼,謝謹安正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給我擦身子。
我動了一下,謝謹安用帕子輕輕摁了一下我的小腹:「別動。」
繼續往下,一點點地擦拭。
我被他不輕不重的動作搞得連身上的疼都顧不上了。
都擦到小腹了,還準備往哪兒擦呢……
掙扎着要起來,啞聲說:「謝謹安,別擦了。」
謝謹安摁住我的肩膀,將我壓下去,平聲說:「厲昀,我現在很生氣,你要是再動。我就在這兒,乾死你。」
剛纔那一動,疼得我滿頭大汗。
謝謹安現在,還真有把我乾死的本事。
見我老實了。
謝謹安垂眸,慢吞吞地繼續給我擦着身體,平聲說:「安慶二十八年,你攏共捱了七十板子,我知道死不了人。我在祠堂捱了七十下,沒死,還能拖着身子,去看你挨板子,又疼了六十下,倒是快死了。」
「趕你出府,又怕父親回半路截殺,費盡心思安排了範惑護你性命。安身立命的路,我都替你想好了。劍法,兵法,我都教了。打幾年仗,謀了功名,再回京城。到時候,我不是國公府的謝三郎,你不是小馬伕。你恨不恨我,都沒關係。只是我這輩子不娶妻,你也別想娶。」
「厲昀,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喜歡上一個男人,一個馬伕。也從來沒想過我會把誰的命,看得比自個兒都重要。」
「這七年,你在北境出生入死,我在京城提心吊膽,沒睡過一天好覺,我生怕你……」
謝謹安的手抖了起來,緊緊攥住帕子,垂着眼,一滴熱淚落在我的腿上。
「厲昀,你那日入敵營救範惑時,可有想過我半點。」
「你若死了,我這七年,算什麼?」
「你的命,是我的……」
咬牙切齒,恨怨難平:「你怎麼敢?!」
我抬手,攏住謝謹安的臉,用粗糲的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淚:「謝謹安,我的命不是你的。七年前給你,你沒要,到如今,已經沒辦法給你了。」
「戰場上誰都可以死,那兩千人可以死,我厲昀,又有什麼不能死的?」
謝謹安側頭看我,帶着淚朗聲大笑:「果然…果然是我謝謹安,打磨出來的一柄寶劍。」
突然將我的腕子摁在榻上,壓下來,細細撫摸我ƭų⁰的臉。
良久,抖着脣吻我,幾番廝磨,輕聲說:「本想將你綁了,囚我的房間,日日看着,便不會再因你而懼怕,心慌。」
「可你已不是我謝謹安一個人的昀奴,你還是大魏的將軍。壯士不死即已,死則舉大名。我的牀榻之間,不是將軍的埋骨之所。」
「厲昀,去做你要做的事。放手去做,成也罷,敗也罷,我撐着你。」
我落進謝謹安一片暗沉的眸中。
從他的眼中,看到我的影。
-12-
智近多妖。
我要做什麼,謝謹安心知肚明。
世家公子,王侯將相。
謝謹安爲國爲君,便是我身在北境,也聽聞朝野動盪三年的改革。
謝謹安的革命,條條框框要剝世家豪紳的皮,保民之利。
可,世家豪紳固然可憎。
大興土木,貪民之財的,是龍椅上坐着的那位。
謝謹安出身世家,一個「忠」字便能把他壓死。
變法失敗,謝謹安再不忿,心中依舊寫着一個「君」。
而如今,他說,成也罷,敗也罷,他撐着我。
孃的。
想親死這個男人。
我抬起右手,摁住謝謹安的後腦勺親他。
抵着他的額頭笑:「謝謹安果然還是那個謝謹安。」
離經叛道。
荒唐狂妄。
叫人,愛恨交織。
目光稍移,瞥見有人撩開了營帳。
範惑一身青白布衣,臉色難看,死死盯着我和謝謹安。
我有些尷尬,鬆開謝謹安,卻被他拿住了手。
謝謹安在我脣上親了一下,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我的嘴,是不是被你親腫了?」
不等我回答,便緩緩直起身子,拉過棉被,蓋在我身上,擋住範惑地目光,紅腫的脣微啓,親和地問:「範先生醒了,身體好些了嗎?」
「……」
-13-
謝謹安犯賤,是有一套的。
把謝謹安趕出去時,他還柔弱地問我:「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嗎?」
我微笑:「你什麼都不能聽,出去。」
謝謹安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抱着手臂,晃出營帳。
範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良久,才說:「你都知道了。」
「那日你跟謝小七的談話,我聽見了。」
範惑蒼涼一笑:「如果當初,我不是奉謝謹安的命,而是真心救你,你會不會……」
「不會。」我看着營帳頂,輕聲說,「君子論跡不論心,你救過我的命,危難之中拉了我一把。不管原因是什麼,你都是我的恩人。」
「所以,你遇難百次千次,千回萬回,我都會捨身去救你。範惑,我能爲你而死,但也僅此而已。」
範惑笑出了淚:「能爲我死,卻不能爲我活。我要一個死人做什麼?」
「我和謝謹安比不着是嗎?你就是爲他肝腸寸斷,也不要別人!」
「好好好。」範惑雙目赤紅,「厲乘風,你活該受那番錐心之苦。」
甩袖而去,輕嗤:「我也活該。」
範惑走了。
走時和營中所有將士告了別,除了我。
我遠跟在他後面,送他出關。
因爲謝謹安的緣故,他在我身邊綁了這麼多年。
如今,也該自由了。
走了也好,我以後要做的事,他最好還是不參與。
我要把,魏國掀了。
這百孔千瘡,腐朽發臭的舊朝,早該亡了。
七月水旱齊下,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一呼百應。
只是反之前,我將謝謹安綁了,送回了京城。
拍拍他的臉,低聲說:「回去做你的謝丞相,老老實實養好身體,等着我。」
縱使謝謹安願意跟着我反,我也不願叫他千夫所指,棄國棄家,背千古罵名。
我無所謂。
我只是個馬奴。
是個,無君之臣。
造反合理。
謝謹安不一樣。
他有父,有君,有祖宗規法,有聖人名賢。
若是勝了,我便衝進丞相府,綁了謝謹安給我做皇后。
若是敗了,謝謹安也免得受這番侮辱,千古史書,寫他謝謹安一代名相。
謝謹安若是聰明,就該日日佛前祈禱, 求我別勝。
-14-
但是謝謹安,偏偏糊塗了一次。
他定沒有誠心祈禱,才叫我從北境打到京城。
用時三年整。
登基一天, 就感覺到了皇帝難做。
世家大族給我擺臉色, 明面上不敢說,背後戳着脊樑骨罵我亂臣賊子。
還有志向大的, 攛掇前朝皇室子弟,隨時準備復國。
每天案上擺的摺子堆成山, 最上頭的那個寫着「謝謹安」三個大字。
展開竹簡,上頭只有七個字:「陛下何時寵幸臣?」
我一本正經的把竹簡合上,深吸了一口氣。
第二天, 謝謹安的摺子還擺在前頭。
「我爹要給我置妾。」
淦!
我連夜闖了丞相府,把人劫進了宮。扒了衣裳,早想弄這小子了。
還沒動手, 謝謹安咳得要死要活,輕聲說țû³:「陛下可輕着點兒,把臣玩兒死了,可就沒得玩兒了。」
……
我揪着他的衣領,深吸了一口氣, 趴在了牀上:「你來。」
諸事皆盡, 勾着謝謹安的頭髮問:「你的妾呢?」
謝謹安攬着我悶悶地笑:「陛下不準, 臣不敢置。」
呵, 死狐狸。
-15-
朝堂亂象擾得我腦袋疼。
每天都有在朝堂上妄圖撞柱殉國的。
謝謹安說:「讓他們撞。不聽話的就殺。」
我沒說話。
不聽話的都是世家大族,哪裏是說殺就殺的?
謝謹安擱筆,衝我招了招手:「過來看看。」
宣紙上,畫了一位沒穿衣服的將軍。
胸肌大得離譜, 一隻玉手夾茱萸。
我燥得滿面通紅:「謝謹安!」
謝謹安攬着我大笑,輕聲說:「你不忍心殺,我來替你殺。」
謝謹安不是說笑。
他還真說殺就殺, 半點不手軟。
一個月內,朝堂上蹦躂的最歡的大臣都因各種事,獲罪下獄。
抄家抄出來了五萬兩黃金。
謝謹安成了舊朝真心向我稱臣的第一人。
氣得老國公病了半載。
這千古罵名, 謝謹安背定了。
朝臣被殺空了一半, 前朝是安生下來了, 可官位空缺嚴重。
謝謹安說:「官位空缺,就行科舉吧。」
謝謹安的變法, 在冉冉升起的新朝大放異彩, 把新朝整理得井然有序。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晚上, 我才突然開竅,問謝謹安:「你老實說, 我會造反, 是不是也是你算好的?!你他孃的, 是不是就盼着我造反呢。」
謝謹安咬了咬牙,摁着我的後頸,冷笑:「還是我沒賣力, 叫你還能在這種時候, 有腦子想那些雞零狗碎!」
……
我爽大發了。
謝謹安一生氣,還真挺帶勁。
眯起眼睛,故意說:「謝謹安, 你悠着點兒,別死我牀上了。」
第二天上朝,我一個字都沒說。
嗓子喊啞了。
以後再刺激謝謹安我就是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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