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眠

遲牧恨我入骨。
卻在回國後主動求和。
「沈灼寧,我們重新開始。」
這臭小⼦⽇⽇裝乖、裝深情。
直到地震時,
我們被壓在同一塊巨⽯下。
他冷聲嘲諷:「沈總真是蠢,被我騙到一⽆所有,還想救我?」
血在⾝下洇開。
我啞聲說:「原來,你這麼恨我啊……」
巨石移不開。
我們兩人,只能活⼀個。
所以救援來時,
我沒有呼救,
只悄聲對他說:「我⽣了病,本來就快死了。」
用我的命,
換你活着出去。
你就不會再⽣⽓了吧……

-1-
地震發生時,
我和遲牧正在國外旅行考察。
半夜。
酒店毫⽆預兆地劇烈搖晃起來,
頃刻間轟然倒塌。
在噩夢⼀般的震盪和巨響中,
我記得⾃己的手被遲牧拉住了。
……
「沈灼寧……醒醒,沈灼寧!」
意識像是從深海中驟然破出⽔⾯。
我來不及回答,
就被濃烈的塵土嗆咳出聲。
「原來還活着啊?」
黑暗中,遲牧突然說。
他的語⽓並不失望,
卻異常冰冷。
我仍陷在突發災難帶來的巨大沖擊中。
恍惚地問:「是地震嗎?」
「是。」
遲牧⼤聲喊了幾句「救命」,
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他啞聲說:「我們要死在這裏了。」
「不會的。」
我學着他往常哄騙我時的語氣,
鼓勵他:「此刻我們還活着,就有希望。
「振作一點,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問他:「你還能動嗎?」
「手腳都有沒有知覺?」
話說得快了。
我忽然感到胸腔內⼀陣劇痛。
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內顯得很粗重。
帶着淡淡的血腥氣。
大概是肋骨被砸斷。
刺進肺裏了。
我放輕呼吸。
嚥下一聲悶哼。
隔着碎石的縫隙看遲牧。
我們相隔不遠。
被壓在同一țű̂₋塊預製板的兩端。
一束月光從廢墟的孔洞照下來。
照亮他高挺的鼻樑上那顆極小的痣。
遲牧眨了下眼睛。
冷笑一聲,說:「現在這種狀況,我實在演不下去了。」
「沈灼寧,我們到此爲止吧。」
要結束了嗎?
可他的目的明明還沒有達到。
半年前,遲牧回國跟我求和。
「沈灼寧,我們重新開始。」
其實我早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做。
爲了合法騙走我所有的財產和股份。
爲了報復。
我把腦癌診斷書藏進口袋,跟他說:「好。」
這傻小子還不知道自己也被我騙了。
因爲我的所有財產。
本來就是要全部留給他的。
原本以爲,這場騙局會持續到我病發死掉。
那時候,
遲牧會得到他想要的。
而我會在死前。
虛假地、短暫地擁有遲牧。
我們各取所需。
最終將得償所願。
但現在一切都被震碎了。
警報聲和尖叫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一切都顯得十分不真實。
我低聲喃喃道:「不能結束,還不到時候。」
遲牧聽見。
蹙眉問:「你說什麼?!」

-2-
胸腔裏再度泛起銳痛。
我被激得清醒了一些。
裝傻道:「你剛纔說的話,我聽不懂。」
「沈總如果智商正常,不會沒發覺自己被騙了吧。」
遲牧輕描淡寫道:「需要我一條一條說給你聽嗎?」
他說:「其實我帶你來考察的這家代工廠,是我自己的。
「之前那些合作也是爲了套牢你的資金流,逼你破產。
「還有跟你借的那幾千萬,我故意寫錯借據,根本沒有法律效力。」
我閉了閉眼,低聲道:「不用再說了。」
遲牧不願停:「我跟你在一起,只是想讓你傾家蕩產、一無所有。
「不是因爲——」
他頓了頓,繼續道:「沒有別的原因。」
我靜靜看着Ţü⁴他沾染塵土的、少年氣猶存的眉毛和睫毛。
不動聲色地問:「別的什麼原因?」
接着又故意逗他,笑着說:「六年都沒忘了我啊?」
「由愛生恨,看來你以前真的很愛我。」
「呵。」
遲牧冷笑一聲。
嘲諷道:「沈灼寧,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我是回來報復你的,不是回來愛你的。」
「聽懂了嗎?」
雙脣無聲地啓闔。
腦袋和胸腔的疼痛連成一片。
我想求他別再說了。
或者繼續騙我。
再騙騙我吧。
你很快就能解脫了。
我無力地笑了一下。
苦聲說:「聽懂了。」
靜默幾秒。
我動了動被壓住的指尖。
自欺欺人地開口:「你千里迢迢回國報復我,只是氣我當年不夠愛你,對嗎?」
否則,
我的手爲什麼會被你裹在掌心裏呢?
遲牧蹙起眉。
用力地動了動胳膊。
似乎是想把手抽走。
可還沒成功。
廢墟深處又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
「愛?」
遲牧不再動了,冷聲道:「那是什麼很稀罕的東西嗎?
「沈灼寧,你太自以爲是了。
「你的愛,一文不值。」

-3-
你的愛,一文不值。
這句話,
我早在六年前就對遲牧說過。
那時候父親剛剛過世。
沈氏宗親就聯合打壓我在集團的地位。
逼我讓位。
跟遲牧一起遇到過幾次人爲的「意外」後。
我決定送他出國。
「遲牧,沈家養了你十四年,也算仁至義盡了。」
「我最後再給你一筆錢。你走吧,別再回來。」
遲牧八歲那年父母雙亡,就寄住在我家。
他明明比我小六歲。
卻總像個不要命的狼崽子一樣護着我。
從小到大沒人敢招惹的人。
頹然地站在我面前。
雙眼猩紅。
「我不走!
「沈灼寧,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揚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咬牙道:「混賬話!你能不能別這麼幼稚!」
「你留下來能幫我什麼?」
遲牧梗着脖頸。
一絲殷紅的血從緊抿的脣角緩緩沁出。
「我二十二歲了,什麼都可以爲你做。」
他垂下頭,聲音低微到彷彿哀求:「沈灼寧,別不要我。」
「你有錢嗎?」
我攥緊拳頭。
強迫自己直視他的眼睛:「你能幫我拿下大項目,讓我在集團站穩腳跟嗎?」
遲牧像被釘在原地。
眼中的悲傷瞬間凝結成冰冷和陰鬱:「我現在是做不到。」
「所以你想甩了我,好跟顧家的千金聯姻!」
「對。」
我一字一頓地說:「遲牧,你快走吧。」
「你的愛,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遲牧真的走了。
但六年後,他又回來了。
他活得好好的。
卻早已經不是那個桀驁的、
只在我面前委曲求全的男孩兒。
遲牧被我傷透了。
被迫成熟、狠厲、冷漠無情。
嗯,記性也好。
六年前的話,現在還能一字不差地還給我。
「我的愛現在可不是一文不值。」
我反駁,
帶點揶揄的語氣逗他:「只要我們現在不結束,我就把公司的股份全部無償轉給你,好不好?」
可是遲牧很憤怒地說:「你以爲我稀罕?
「沈灼寧,我跟你不一樣,你只愛錢!
「我回來就是要讓你知道,你錯了!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被愛!」
我低聲反駁:「不是愛錢,是——」
地底驟然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
世界再次晃動起來。
「是餘震!」
遲牧閉上眼大吼一聲。
我咬緊牙關,強忍着肺腑被反覆碾壓的劇痛。
十幾秒後。
震感平息下來。
「這裏怎麼溼了?」
遲牧握住我的手忽然動了動。
擰眉道:「沈灼寧,你在流血?!」

-4-
餘震將遲牧頭頂的廢墟縫隙拉大了一些。
大片月光照在他臉上。
凌厲的五官像鍍了銀邊。
我靜靜看了幾秒。
才彎起眼睛問他:「你擔心我啊?」
遲牧看過來。
眼中充滿惡意的快感。
他勾脣道:「對啊。」
「畢竟我還沒有騙到你分文不剩,跪地求饒。」
「如果你現在就死掉的話,豈不是很沒勁?」
原來,
遲牧真的不愛我了啊。
有一瞬間。
我突然感覺不到痛了。
身體驀地空了一大塊。
像是有冷風吹進來。
我微微顫抖了一下。
麻木地想:這樣也好。
不愛的話。
至少不會難過。
如果會生氣。
看到我遺囑的內容。
也應該能消氣了吧。
「應該是水管斷裂,水流出來了。」
我啞聲說:「我只是下半身動不了,現在已經不太疼——」
「你疼不疼跟我沒關係。」
遲牧打斷我,漠然地道:「沈灼寧,六年前我有多疼,你在乎過嗎?」
在乎的。
在乎到日日都能想起他那天的眼神、表情。
和顫抖的尾音。
我壓下胸腔的抽痛,澀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
遲牧回答乾脆,語氣輕佻:「反正回國後,我也沒少讓沈總痛。
「沈總在牀上忍痛的樣子,還真是讓我暢快。」
呼吸滯澀。
心跳像猛地踩空了。
我突然感到羞恥。
但還是問:「你是故意的嗎?」
故意求索無度。
故意讓我疼。
「是啊。」
遲牧回答。
語氣帶着冰冷的恨意:「每一次吻你,其實我都更想咬上你的脖頸。」
這樣啊……
怪不得他總是「不小心」將我的嘴脣咬破。
我自嘲地笑。
很快便想到跟遲牧的第一個吻。
十二月的桓港下着夜雪。
我提前結束行程。
回到家後。
發現我的房間裏居然有人。
我無聲地走進去,沒開燈。
昏暗中,
遲牧正站在窗前的書桌旁,偷我抽了一半的雪茄。
這臭小孩兒,明明從不抽菸的。
他顫着手點火。
火光照亮他半張臉。
桀驁,又卑微。
突然,他猛地轉頭看見我。
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抽走他手裏的半支雪茄。
「傻瓜,吸菸要入肺的。」
火光明滅。
我驀地吻上遲牧的脣。
將灰白煙霧像潮汐一樣渡入他的肺。
遲牧渾身都在顫抖。
我又笑他:「抽菸不會,接吻也不會嗎?」
「重一點……」
可這傻小子還是小心翼翼。
他抵着我的額頭,壓着聲音說:「捨不得」。
說:「沈灼寧,我呼吸重了都怕你會飛走。」
然後把我抱得很緊。
以後,
再也抱不到了吧……
「咯嗒!」
頭頂廢墟突然落下數顆小石塊。
我從回憶裏醒來。
聽見遲牧大聲說:「有人!」
「我們要得救了!」

-5-
遲牧開始不停地喊救命。
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的心臟難以抑制地狂跳起來。
幾秒鐘後。
一張驚恐的臉出現在遲牧頭頂的縫隙上空。
是個本地的婦人。
她流着淚,不停叫喊着一句聽不懂的話。
很快便走開了。
廢墟重回死寂。
「應該是來找親人的。」
我掩住失望,故作輕鬆:「救援隊一定就在附近,很快就來了。」
又問:「你的手腳還有知覺嗎?能不能動?」
「有沒有哪裏痛?」
遲牧沉默少時。
拼盡全力動了動身體。
低聲說:「只有一邊身體被壓住,另一邊勉強能動。」
「那你用能動的那隻手摸一摸,身邊有沒有能用到的東西。」
頭頂的廢墟搖搖欲墜。
不停發出細微的聲響。
本以爲救援很快就會來。
但實際情況似乎比我們想象的更嚴重。
我們必須儘快想辦法求救。
遲牧摸索了一會兒。
忽然說:「有個手機!」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機從碎石中摳出來。
揚聲道:「居然還能用!」
但按了幾個號碼後。
又說:「沒有信號,無法撥出求救電話。」
「沒關係,」
我努力打起精神,說:「你看看能不能打開手機的電筒?」
「能。」
「很好,你現在用電筒對着縫隙往外照,再有節律地晃動。」
見他Ţúⁱ照做。
我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遲牧。
很想像那時一樣。
跟他說:我們小遲好乖啊。
「我們小遲好乖啊。」
很多很多年前。
我就常常摸着他的腦袋,這樣誇讚遲牧。
大概這世界上只有我會用「乖」來形容遲牧。
遲牧成年後身高直逼一米九。
肩寬腿長。
不苟言笑。
在外面冷冷掃人一眼。
如鷹似狼的。
可我想遲牧對我真的很不一樣。
他每晚要等我回到家才肯喫飯。
會提前把我不喫的蔥薑蒜細緻地挑出來。
我笑:「我們小遲好乖啊。」
遲牧移開眼,面無表情:「只是無聊。」
碰到我應酬。
他就捧着醒酒湯坐在客廳等到深夜。
我:「我們小遲好乖啊。」
遲牧:「剛好睡不着。」
出門時,隨口提了一句「很久沒喫那家的豆乳麪包了」。
他就跑很遠去買回來。
再等我回家,裝作不經意地遞給我。
說:「順路買的。」
我抬手揉亂他的頭髮。
又逗他:「我們小遲好乖啊。」
看見他耳根紅成一片。
就惡趣味地追着他說很多很多遍。
「我們小遲好乖啊。」
我們小遲好乖啊……
六年前,
他轉身離開我,孤身前往異國的時候。
我也曾在心裏這樣說。
只是那時開始。
我便沒有再幸福過了。
失血讓我感到疲憊和寒冷。
我遲鈍地想:那這一次呢?
這一次,
是我要走了。
然後又猛地想起。
遲牧已經不愛我了。
不愛的人離開。
一定不會像我六年前那樣難過吧……
於是我笑了笑。
囈語般道:「我們小遲……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遲牧似乎也才從回憶中抽離。
他驀地停止搖晃光源。
像被刺蟄到一般。
轉頭冷聲道:「別像以前那樣叫我,讓我覺得噁心!」
「收起你裝家長的惺惺作態。
「只要我能從這裏活着出去,一定會成爲沈氏持股最多的股東。
「到時候,看你還怎麼在我面前僞善!」
僞善嗎?
原來,
遲牧是這麼想我的啊……
應該難過的。
但我已經喪失了難過的力氣。
痛感漸漸變鈍了。
我好像……真的快死了。
突然,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快速靠近。
廢墟微微震顫。
緊接着,
有人搬開了遲牧頭頂的一塊石板。
對他說:「你好,我們是救援隊。
「別害怕,我們很快會救你出來。」

-6-
正要開口出聲。
我聽見救援隊中有人用荷蘭語說:「壓住這位男士的預製板太巨大了。」
「目前大型器械無法到場,我們只能用液壓頂杆撬起壓住他的這一邊。」
「希望預製板另一端沒有壓到人,否則將會是難以抉擇的局面。」
「或者……」
或者?
我混混沌沌地想:
或者,壓在另一邊的人已經死了。
對嗎?
我緩慢地、動作很輕地看向遲牧。
他聽不懂荷蘭語。
所以此刻正認真回答救援隊員的英語詢問。
表情冷靜。
語句簡潔。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聽他低沉微啞的聲音。
忽然想起六年前那場車禍。
那天桓港下雪。
股東會後,我照常順路去大學接遲牧回家。
行至半路。
我發現前面緊鄰的貨車似乎在故意壓制我的速度。
每次嘗試變道加速。
都被刻意別車。
貨車無牌、車窗緊閉。
車斗中還拉着幾十根鋼筋。
「哥,先靠邊停車。」
副駕駛的遲牧突然說。
我也察覺到不對。
但下一秒。
一輛吉普車從後面加速駛來,猛撞向我們。
「砰!」的一聲巨響。
我們的車與貨車嚴重追尾。
貨車車斗中的鋼筋刺穿擋風玻璃。
直衝我的雙眼。
霎那間,
我用盡全力踩下剎車,猛打方向。Ṭûₒ
幾乎同時。
我被遲暮傾身壓在懷裏。
再睜眼,
我看見遲牧的血。
一根鋼筋擦着他的脖頸插進駕駛座椅。
近十釐米的傷口外翻着。
鮮血瞬間染紅他半邊衣領。
我呆愣幾秒。
驀地破口大罵:「遲牧你他媽是瘋了還是傻了?
衝過來找死嗎?!」
……
遲牧一言不發地任我罵。
只是一直死死盯着我。
在醫院縫合傷口時,盯。
回家路上,盯。
半夜驚醒,居然又看見遲牧像鬼一樣站在牀頭盯着我看。
我忍無可忍,又罵他:「你是不是有病啊!」
「滾回房間睡覺去!」
遲牧犟驢似的,一動不動。
我無可奈何,挪了挪位置。
「不滾蛋就上來睡!」
快要睡着的時候。
我感到自己被抱得很緊。
模模糊糊間。
我聽見遲牧委屈的、哽咽的聲音:「沈灼寧。
「你要是敢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意識浮沉。
我又聽見遲牧的聲音。
「醒醒沈灼寧……
「請你們等一下……我身邊還有一個被困者……
「沈灼寧……沈灼寧!」
我閉着眼睛。
感覺到眼前晃動的光感。
是救援隊在用手電觀察我所在位置的情況。
見我沒睜開眼睛,毫無反應。
遲牧冷嗤一聲。
嘲諷道:「沈總怎麼突然不裝善良,開始裝昏迷了?
「你不會蠢到以爲,這樣能讓救援隊先救你出去吧?」
沒有這樣以爲。
也沒打算先出去。
光感消失了。
救援隊正分工搬運洞口的碎石,沒再注意我。
我緩緩睜開眼。
看着遲牧的臉。
用很小很小的。
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至少……你在車禍時護着我的時候,是愛我的吧?」
遲牧愣了幾秒。
語氣冷淡:「沈家養育我十四年,報恩罷了。」
「愛你?」
他盯着我。
一字一頓、挑釁似的道:「從未有過。」

-7-
我好像笑了。
又好像沒笑出來。
這樣啊……
我對自己說:
挺好的。
身體完全冷卻了。
疼痛也變得很淡。
救援隊已經快將遲牧頭頂的碎石全部移開。
我的時間不多了。
再看一眼吧……
就一眼。
「遲牧。」
我無聲地叫他的名字。
但遲牧彷彿聽見一般,抬眸看向我的眼睛。
我緩緩地,用氣音對他說:「謝謝你。」
如果不是愛,
就更應該感謝了。
謝謝你每晚等我回家。
謝謝你熟揹我的所有喜惡。
謝謝你在意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謝謝你奮不顧身、命也不要。
在車禍時把我護在懷裏。
謝謝你很聽話地去了國外。
讓我能毫無顧忌地對付那羣老傢伙。
Ṫṻ₆……
謝謝你,
六年後又回到我身邊。
在我命不久矣、疼痛不堪的時候。
給我一場漫長的催眠。
讓我以爲,
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了。
我在遲牧的目光裏。
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兩名救援隊員從上方的孔洞小心地進入。
來到遲牧身邊。
「先生,請您再堅持一下。」
一名救援隊員說:「我們需要用液壓工具頂起你身上的預製板。
「壓力移除可能會引發劇烈的疼痛,請您不要——」
「你說什麼?!」
遲牧厲聲打斷道:「你們這樣做,預製板另一端的壓力會數倍增加。」
「你們沒看見那下邊還有個人嗎!」
隊員沉默數秒,
遺憾道:「很抱歉,先生。」
「目前餘震頻發,加上附近管道斷裂,天然氣泄漏。」
「大型機械無法使用,救援只能靠人工挖掘。」
「並且,」另一名外國救援隊員補充道:「那位先生看起來情況比你糟糕得多,他流了很多血,已經陷入了昏迷。」
「胡說!」
遲牧突然大聲道:「他一直很清醒,剛纔還在跟我說話!」
「哪裏有血?」
「就算有,那也是別人流的。」
救援隊員安撫道:「請您冷靜,先生。」
「情緒波動會危及您的生命。」
「沈灼寧!」
遲牧彷彿沒聽見旁人說的話。
他大聲叫我的名字,命令道:「現在、立刻睜開眼睛!」
我幾乎屏住呼吸。
雙眼的酸澀一路湧向心房。
但眼角有滾燙的東西溢出來,
沿着鬢角往下淌。
遲牧,
再多叫一叫我的名字吧。
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兇啊。
遲牧暴怒的聲音戛然而止。
突然爆發劇烈的咳嗽。
救援隊加快進程。
開始操作液壓頂杆,撬動遲牧身上的預製板。
機器開始發出沉悶的嗡鳴。
很快,
我聽見身上骨骼斷裂的聲音。
胸腔裏的空氣被一寸寸擠壓出去。
我攥緊手心,沒發出一點聲音。
遲牧還在死死地盯着我。
他壓抑着咳嗽。
怒吼着讓救援隊停下。
又斷續地說:「沈灼寧……你爲什麼裝睡!你又在……搞什麼把戲?!」
「你別以爲……這樣會讓我心軟,我不相信你!」
液壓頂杆升至最高。
我猛地顫了一下。
大股鮮血從脣邊湧出來。
我睜開眼睛。
看見遲牧被瞬間凍結的表情。

-8-
遲牧眼睜睜看着我。
他的眼睛彷彿被我的血刺傷。
驀地泛出猩紅的顏色。
救援人員簡單包紮固定。
將遲牧往外移動。
突然,
我感到手指的牽引。
是遲牧。
他還緊緊拉着我的手。
我想:可能是被壓的時間太久,鬆不開。
於是我動了動指尖。
試圖用最後的力氣,抽出自己的手。
但下一秒。
卻被遲牧攥得更緊。
他的表情茫然又僵硬。
雙脣啓闔。
顫抖般,微微地搖頭。
這個下意識的,拒絕的動作,
我曾見到過。
剛複合那段時間。
遲牧像發泄不完似的,在我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
公司裏,
關係親近的副總偶然看見我脖頸上的淤痕。
調侃道:「遲牧那小子下手夠狠的啊。」
我理了理衣領。
淡淡笑着說:「小孩兒心裏有氣,過幾天就好了。」
副總:「他小時候你慣着,現在還這麼慣着?」
「你準備哄着、縱着他到什麼時候啊?」
當時,我回答了什麼?
好像是:到我們之中有個人離開吧……
回到家,遲牧又叫着「哥」,欺身壓過來。
我沒脾氣了。
笑着捋他的後脖頸:「以後你別叫我哥了,哥快撐不住了。
「以後我叫你哥,行嗎?」
遲牧的身體僵了一下,埋在我懷裏的頭,就這樣微微搖了搖。
有點委屈,又帶點倔強地說:「不行。」
此刻,
我看着遲牧猩紅的眼睛。
木然地想:
現在,我真的要離開了。
救援隊員不停地勸慰遲牧放鬆身體。
但他仍執拗地拉着我的手。
恍惚間,
眼前的人彷彿變回那個。
車禍後在睡夢中都緊緊擁抱我的少年。
那時候,
我好像沒有哄他呢……
現在哄吧。
最後一次了……
於是我艱難地彎了彎眼睛。
想告訴他沒事。
沒關係。
我已經生病了。
原本就要死的。
但是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能勉強做出口型。
下一秒,
我的手終於脫離了遲牧的掌心。
他被救援隊員們合力移開了。
掌心虛空。
我的手墜在浸滿血的碎石上。
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
但遲牧卻猛地周身一震。
喉嚨裏發出了嘶啞的、破裂的聲音。
殘存的意識迅速瓦解。
我聽不清遲牧說的話了。
他離我越來越遠……
被帶去安全、明亮的地方。
真好啊。
落入黑暗前,我安心地想。
以後,
遲牧就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
他很快會恢復健康。
得到自己想要的。
過平安順遂的人生。
今天發生的一切。
都終將被他遺忘。
包括我。

-9-
靈魂穿過層層迷霧。
受到牽引般。
最終又回到遲牧身邊。
他剛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
迷茫地睜開眼。
驀地,他從擔架牀上猛地跳下來,往帳篷外跑。
但雙腿受傷嚴重。
沒跑幾步就倒在地上。
一名佩戴紅十字袖標的白人志願者跑過來。
扶起他往回走。
兇巴巴地說:「醫生說你的腿不能動,否則會殘廢!」
遲牧像是沒聽見,拽着他的袖子問:「沈灼寧在哪?
「他是不是把我丟在這裏,自己跑了?!」
「我不知道。」
志願者皺着眉搖頭。
指着太陽昇起的方向說:「不過救援隊把你送過來以後,又回去那裏挖掘了,你可以等一等,說不定——」
遲牧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志願者推開。
跌跌撞撞往廢墟跑去。
跑了幾步,他腿上的白色繃帶就洇出大片血跡。
新日升起。
照亮滿地的殘垣斷壁。
遲牧跑到一半距離,又摔倒了。
他一邊強撐着站起身。
一邊咬着牙喃喃道:
「沈灼寧,你休想拋下我,你休想……」
晨光照在遲牧身上。
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我跟在他身後。
藏在他的影子裏。
他找不到我。
最後幾乎是爬着。
遲牧終於抵達我們被掩埋的酒店廢墟。
救援隊攔住他:「先生,這裏危險,請不要靠近。」
遲牧艱難地站起身,拽住他的衣領:「沈灼寧是不是給你們錢了?
「他讓你們先弄我出去,然後就可以趁機擺脫我,對不對?!」
救援隊員認出他來。
爲難道:「你們是朋友嗎?
「對於你們的事,我也感到很遺憾。」
那位說荷蘭語的救援志願者走過來。
跟被遲牧拉住的救援隊員說了幾句話。
救援隊員點點頭,跟遲牧翻譯道:「請問,您的朋友聽得懂荷蘭語嗎?」
遲牧茫然地點頭。
又忿忿地問:「他逃去荷蘭了是不是?」
救援隊員道:「很抱歉。
我們這位志願者說,您的朋友應該是聽見了他在洞口說的話,知道你們兩人中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所以,他應該是主動放棄了活下來的機會,想讓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救您出來。」
遲牧愣住了,彷彿沒聽懂他說的話。
然後又驀地笑了:「呵,怎麼可能?」
他搖了搖頭,踉蹌着倒退幾步。
「哈哈哈……」
像聽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
遲牧大笑着說:「不可能,不會的。」
「沈灼寧怎麼可能爲了我去死?他最不在乎的就是我了!」
「一定是他讓你們這麼說的,他現在根本不在廢墟里!」
說完,遲牧便直直往廢墟里面衝。
見被荷蘭志願者攔住。
他兇狠地吼:「你說了什麼?你當時說了什麼?!」
一旁的救援隊員拉開他,翻譯了當時我聽見的話。
突然,
廢墟中傳來一道聲音:
「隊長!另一名被困者出來了!」

-10-
遠遠地,
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數名救援隊員移送出洞口。
我安靜地躺在擔架上。
像一片沾滿血的、髒污不堪的落葉。
遲牧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
然後突然推開攔住他的人。
艱難地向我走去。
他走不好路。
幾步一摔。
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已經全身都是塵土和細碎的傷口。
他垂眼看着我。
看我蒼白的、沉睡一般的臉。
又看見我血肉模糊的、塌陷的胸腹。
救援隊員遺憾道:「很抱歉,他已經過世了。」
「沈灼寧?」
遲牧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
只是歪着頭。
用很疑惑的眼神看我。
很輕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裏呢?」
他伸出手想碰我,又顫抖着停在半空。
啞聲說:「你疼不疼啊……」
救援隊員給我的身體蓋上白布。
遲牧一把掀開。
面色陰沉地對他吼:「你在幹什麼?他還活着!」
說完,
遲牧俯身抱我。
他承受不了什麼重量。
很快就連同我跌倒在地。
我的手磕在遲牧身上。
有東西從掌心裏掉了出來。
是個白色的藍牙耳機。
很小一隻。
被我保護得很好,沒有沾上一點血跡。
「我的……」遲牧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怎麼會在你這裏?」
我站在遲牧身後。
默默地說:「因爲,我從來都沒有不在乎你啊。」
六年前,
遲牧並沒有帶走我留給他的錢。
他孤身出國,半工半讀。
洗盤子、洗車,做夜班售貨員。,
賺來的錢只夠勉強支撐學費和生活必需。
遲牧便只能在治安極差的地段租房。
我買下學校附近的一間公寓。
輾轉多人幫忙,才最終成功騙他低價租住。
因爲太不放心。
我在遲牧搬家那天抵達當地。
那天下大雪。
我躲在巨大的梧桐樹樹幹後面。
看見他提着行李從車上下來。
走進公寓。
出租車駛離,二樓公寓的燈亮起來。
我才走過去,撿起遲牧下車時不慎掉落的一隻耳機。
這小子當初太決絕。
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
但也一樣沒留。
不是捐了,就是扔了。
彷彿不想在我的生活裏留下一絲痕跡。
所以我帶着這枚耳機回了國。
放在我枕頭下面。
後來習慣了,出差也隨身帶着。
地震那晚,遲牧折騰得太狠,我們睡錯了枕頭。
我等他睡着,才偷偷從枕頭下拿出來,攥進手裏。
差一點,
差一點就被發現了。
被遲牧發現我一直愛他的話。
等我死了,他會難過吧……
我怕他難過。
又怕他不難過。
所以,還是不讓他知道了。
等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說不定也會像我當年對待他那樣。
把我丟出國。
Ťū¹那時候,
我就可以毫無牽掛地死掉了。
那樣纔是完美的結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以慘烈的死狀。
讓遲牧發現真相。
不過沒關係。
因爲遲牧說過,他從未愛過我。
所以我想,他不會難過的。

-11-
遲牧跪在我的屍體旁,不願離開。
他攥着那枚白色耳機。
不停喃喃自語:「你去找我了,對不對?
「爲什麼不告訴我啊……」
「你已經把我趕走了,爲什麼還要去找我?」
「沈灼寧你起來,跟我說清楚。」
日升月落。
我的屍體旁又多出許多遺體。
志願者多次勸說遲牧離開。
但都無用。
他固執地守在我身邊。
語氣從命令。
到哀求:「沈灼寧,我什麼都不要了……
「錢,股份,都還給你。」
「我在國外創立的公司、房產,我所有的東西也全給你,只要你起來。」
他再也坐不住。
伏在我身旁。
像一個乞求原諒的小孩子。
哽咽着說:「沈灼寧,你起來……
「我不敢了,你起來好不好?
「我以後會聽你的話,以後不騙你,你讓我去哪裏都可以。
「求你了,沈灼寧,起來好不好……」
夏季炎熱。
遺體不能再繼續存放了。
兩名穿着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來到遲牧身邊。
對他說:「先生,請您節哀。」
「爲了防止災後疫情爆發,我們要將遺體就地火化,請您現在立即離開。」
遲牧緩緩抬頭。
反應遲滯地道:「不可以,他還沒有死。」
「你們別碰他Ţųₑ,我要帶他回家,回家……」
說着,遲牧彎腰抱我。
可是他腿上的傷口已經感染,完全站不起來。
工作人員扶了他一把,瞬間感覺到異常。
「先生,您在發高燒!」
他叫來兩名醫護人員:「快,把他帶去隔離帳篷治療。」
醫務人員試圖將遲牧的手從我身上拿開。
「不許碰他!滾開!你們都滾開!」
遲牧聲嘶力竭地低吼。
趴在地上護着我的身體。
任誰也拉不開。
經過的人羣被突發的喧鬧聲吸引。
紛紛看過來。
「遲牧?!」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居然是我公司的副總——邵鏵。
他從一輛急停的貨車上跳下來。
走到我的屍體旁。
「遲牧你這個畜生!」
邵鏵突然揮拳,狠狠打在遲牧臉上。
他雙眼赤紅地瞪着遲牧。
咬牙道:「你要是還有人性,就給沈灼寧留點體面!」
遲牧絲毫不反抗,任邵鏵打罵。
他看了眼邵鏵。
又木然地看着工作人員將我的屍體抬走。
邵鏵揪着他的衣領,將他提到面前。
惡狠狠地逼問:「你現在裝什麼深情?」
「要不是你騙他來這裏Ṭū₃,他怎麼會死?!」
「財產、股份他都給你了,還不夠嗎?你爲什麼還要拿走他的命!」
遲牧像是被打啞了。
身上的骨骼也一併被抽走。
木偶般,任邵鏵甩在擔架上,由醫生帶走。
遲牧閉不上眼睛。
也不知疼痛。
直到邵鏵捧着一個骨灰盒,走到他身邊。
遲牧血紅的眼珠動了動。
顫巍巍地抬手,想抱我的骨灰盒。
但邵鏵只微微後撤,就讓遲牧的手僵在半空。
他語氣森冷地道:「遲牧,你不配再碰他。」
「如果你的命不是沈灼寧用自己換來的,我真的會讓你永遠留在這裏。」
邵鏵垂眼看着遲牧。
繼續道:「但死掉太便宜你了。」
「況且,你還有很多真相不知道呢。」

-12-
「什麼……真相?」
遲牧的嗓音粗糲沙啞。
他晦暗的眸子顫了顫。
撐起身子,想拉住邵鏵。
邵鏵輕輕一揮,遲牧就掉下病牀。
他腿上的傷口又滲血了。
手臂上的針頭也脫出來。
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邵鏵冷眼看着,垂眸道:「我真不懂,沈灼寧爲什麼會愛了你這麼多年。」
「六年前怕沈氏宗親害你,怕他自己牽連你,硬要把你送出國。」
他無視遲牧震驚的表情,繼續道:「六年後,他一生病你就跑回來。」
「腦癌晚期啊!遲牧!
「他拖着那樣的身體讓你欺負,還要裝作不知道你故意騙他、折騰他。
「你知道他怎麼想嗎?你知道他有多疼嗎?!」
遲牧伏在地上。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他仰臉喃喃道:「他去看過我,對嗎?」
「何止看過。」
邵鏵冷聲道:「六年間,他往返不下二十次。
「你沒錢租房,他買下公寓再找中間商低價租給你。
「你創業求不到融資,他委託合作伙伴匿名投給你五千萬!」
「你以爲沈灼寧無情無義、只認錢?
「你錯了,他只認你!
「無情無義的是你,只有你!」
遲牧像是被一悶棍打在頭上。
徹底呆住了。
過了少時。
他低垂着頭。
訥訥地低聲說:「所以,他撿到了我的耳機。
「他一直在流血……我什麼都不知道,還說他蠢……一文不值。
「我還說……我從沒有愛過他,不相信他……」
「我好傻啊,好傻……」
……
遲牧表情呆滯,似乎在仔細回憶我們被困時的一字一句。
別想了,
我想讓他別再想了。
沒有意義。
已經結束了。
但遲牧還在想。
一邊想一邊念。
直到驀地咳嗽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邵鏵兩步走過去, 把他撈到病牀上。
惡狠狠道:「遲牧你他媽不準死!
「死掉未免太便宜你了!」
他盯着遲牧半合的、無神的眼睛。
繼續道:「你還不知道吧,沈灼寧的遺囑早就擬好了。
「你小子是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
「你現在不是你了, 你也是沈灼寧的遺產!
「你要是辜負了沈灼寧的遺願, 他絕對不會原諒你!」
話音剛落。
遲牧身體突然劇烈抽搐。
有醫生衝進來搶救。
而遲牧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邵鏵懷裏的, 我的骨灰盒。

-13-
跟邵鏵一起乘坐包機回國時。
遲牧的腿仍舊站不起來。
飛機上, 遲牧面容灰敗。
啞聲問邵鏵:「什麼時候能把他給我?」
邵鏵垂眸看了眼自己懷裏的骨灰盒。
語氣嘲諷:「遲牧, 你覺得自己配嗎?
「人活着的時候不珍惜,現在裝深情有意思嗎?」
看着遲牧瞬間失去血色的臉和頹敗的脊背。
邵鏵冷臉道:「想要也可以。」
「但必須等你接手公司, 並且保證公司正常運行。」
沉默少時,遲牧說:「好。」
飛機落地,遲牧便提出要去公司。
邵鏵直接把他塞進車裏:「你最好給我惜命一點。你敢把自己折騰死,我就敢把沈灼寧的骨灰揚了。」
他欣賞了幾秒遲牧因爲暴怒而憋紅的臉。
對司機說:「去醫院!」
住院期間, 遲牧懇求邵鏵將公司文件帶進病房。
出院時, 遲牧的腿還是無法站立。
但已經完全掌握了公司情況。
他徹底瞭解了六年前發生的事。
調出了我的病例。
連他出國期間, 我爲他買房的合同、匿名投資的記錄也全部拿到了手上。
他住進我的房間,躺我的牀。
每晚穿着我的衣服入睡。
他遮住了自己鼻樑上的痣。
把自己的電話號碼銷號了, 改爲使用我的電話號碼。
他研習我的過去,模仿我的一切生活習慣。
遲牧像是在僞造一個我。
也像是在替我活。
一段時間過後。
公司裏、行業內,都在盛傳:沈氏的新董事雖然是個殘廢,但不容小覷。
他行事果決、手段雷厲。
僅三年就讓沈氏成功上市,幾乎壟斷國內相關製造業。
但直到敲鐘那天,都沒人見他笑過。
只有極少數時, 纔會從眼底泄露出一絲孤寂與痛苦。
遲牧的失眠越來越嚴重。
三年來, 他服用的鎮靜藥物持續增加。
他像一張被不斷拉展的弓。
已無限接近崩壞的邊緣。
我默默看着他,有時甚至開始懷疑。
當初是不是不應該替他死掉。
因爲我能感覺到。
遲牧太痛苦了。
他的每一次呼吸。
都像凌遲。
「沈灼寧, 你等等我……」
深夜,
遲牧總這樣說。
不久後, 遲牧生病了。
邵鏵帶着我的骨灰盒去看他。
說:「現在可以給你了。」
「公司運行得不錯,一切都交給你吧, 我也要離開了。」
遲牧躺在病牀上。
拉住他, 虛弱地說:「不, 我只要他。」
「公司, 給你。」
「我要死了。」
遲牧微微勾了勾脣角,眼淚卻流下來。
「我活得好痛啊……」
「每一天, 我都能感覺到他被石板壓住的痛。」
「感覺到原本壓在我身上的重量, 全部傾瀉在他身上的痛。」
遲牧側身彎起脊背。
把骨灰盒護在懷裏。
像那年車禍時, 護住我的姿勢一樣。
他閉上眼睛。
因爲疼痛而痙攣的身體逐漸平息。
用最後的氣息說:「沈灼寧,你等等我……」

-14-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很多年。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小孩子。
周遭的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我在人潮紛亂的街上走啊走。
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忽然,
身後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我。
「沈灼寧!」
我回頭,
看見一個很高的哥哥,在朝我這裏跑。
他好像已經找了我很久很久。
眉頭皺在一起, 跑得滿頭大汗。
我立馬站在原地不敢動了。
眼巴巴看着他。
怕捱揍。
但他一點也沒有發火。
只是蹲下來輕輕抱住我。
用顫抖的聲音說:「別怕,是哥哥。」
「哥哥找到你了。」
我好像忘記了自己有一個哥哥。
但是又好像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我看着他的臉。
發現他的鼻樑上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
我伸出手指, 輕輕點了一下。
說:「哥哥?」
他愣了一下。
眼睛突然變得很紅。
哽咽着說:「是哥哥。
「哥哥找到你了,以後保護你。」
永遠,
保護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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