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相依

我是將軍府的假千金,前腳剛被除名族譜,後腳將軍府滿門抄斬的聖旨就下來了。
只剩逃過一劫的我和真千金面面相覷:「這……這麼突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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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整個王朝最不要臉的將軍,抄家那天,他向皇上陳情,跪在堂前死不認賬:「婉君不是我親生女兒,斬首不能帶着她。」
皇上忍了:「好!」
救完了我這個假千金,我爹得寸進尺,又提起了真的那位:「小禾還沒上過我家的族譜,她也不算。」
這下我真的相信我爹曾是皇上最寵幸的臣子,因爲皇上竟然又忍了:「沒問題!」
沒想到他的寬容造就了一個越來越放肆的臣子,我爹一個頭磕在地上,響得發顫,提起了自己結髮多年恩愛有加的妻子:「聖上明鑑,罪臣還要休妻呀!」
皇上額頭青筋一蹦:「你又有什麼說法?」
「我……」我爹嘴裏打了半天的嗑吧,終於破罐子破摔:「罪臣不能人道,妻子紅杏出牆,嫡子成恕君根本不是臣親生的!」
一句話出來把我們摘了個乾淨,這次皇上要是再答應了,那浩浩蕩蕩的滿門抄斬,實際也就只斬了將軍一個大光棍兒。
聖上氣得手抖,抓了案上什麼東西隨手一擲,正中我爹那油光鋥亮的大腦門兒。
「好好好,成愛卿這一家還真是……坎坷啊!」瞧把皇上氣得,我爹這都要殺頭了,還是他哪門子的愛卿啊?
我爹多年造就死纏爛打的本領不是蓋的,明擺着解釋不清楚的事,他便打蛇上棍,藉着這一砸,當場「暈」了過去。
皇上也快暈了,一準兒是氣暈的。
到頭來我爹這番要裏子不要面子的話誰也沒能唬住,我那相處了十幾年的便宜爹孃外加一個兄長還是沒能逃脫斬首的命運。
最後逃過一劫的竟然只剩我和真千金,因爲我一早被從族譜裏除名。真千金更好說,她壓根兒還沒來得及進族譜。
我和真千金大眼兒瞪小眼兒,瞪了半個時辰。她是不想跟我說話,我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一天之前,我倆還是世俗意義上水火不容的關係,現在卻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2-
我跟成雅禾的關係微妙,雖然到不了你死我活,但也確實算不上熟稔。甚至這是我倆這輩子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以真千金的身份找上門來,省略一切磨磨唧唧的推進,當天我這個被確認了身份的假千金就被送到了莊子上。
這樣看來,真假千金的戲臺還沒搭起來,真千金就取得了絕對的勝利。
成雅禾得不得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點兒都悲傷不起來。
因爲我被送到莊子上的那天,一同送進來的還有整整十二箱財帛。那是將軍夫婦覺得愧疚,覺得委屈了我,所做的補償。
我天生冷心冷情,從前不明白他們爲什麼愛我,現在也不明白他們爲什麼愧疚。
我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鄉下丫頭,被調包過了十幾年小姐日子。現在各歸其位了,所以被趕出來,這不是應該的嗎?
但顯然將軍府那些情感過於充沛的人不那麼想。
我在莊子上的第三天,我叫了十幾年的便宜老哥就來看我了。
他哭的那叫一個悽風苦雨,神似驢叫的哭聲震的我耳朵疼:「婉君啊,哥對不起你。哥本來是想勸小禾接受你的,可是我看見她渾身的疤,手上的繭,對上她的眼神,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的婉君啊,我的小禾啊,你們倆的命咋就這麼苦啊?!」
我看着自己屋內華麗的裝潢,舒適的牀褥,貼心的僕役,以及庫房要堆不下的財產,沒什麼表情地闡述事實:「我不覺得苦,你回去吧,你們四個把日子過好比啥都強。」
如果這話是笑着說的,可能還算是寬慰。但我這副無所謂表情,很難不讓人誤會成賭氣。
成恕君立刻倒吸一口涼氣,喊得響亮又淒厲,痛心疾首道:「妹兒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們了,瞧給我妹妹傷心的,連個笑模樣都沒了。我們婉君笑起來最好看了,跟小禾並列第一好看!」
我懷疑他給自己哭出癔症來了,因爲我從來沒對他笑過。
聽說我剛出生時還會哭,但等大了懂事一點,就連哭也不會了。
曾經將軍夫婦一度以爲我得了什麼怪病,爲此懊惱自責,覺得是自己殺孽太重,連累了我。
現在他們找回了一個情感正常的女兒,又要彌補多年以來的虧欠,我這個冒牌貨自然要靠邊站。
畢竟這十幾年裏,我恐怕是也沒有做到爲人子女的本分。
我並非完全沒有心肝,可無論他們怎麼對我好,我能回報的情緒不過十之一二。
他們還願意念着情分繼續供養我,就已經是很難得了。不趁此機會甩掉我這個怪胎,怎麼還想我回去呢?
成恕君離開前意有所指:「婉君,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你可能要自己照顧自己了。」
大概是成恕君往我這裏跑得太勤,讓成雅禾這個新妹妹感到備受冷落,她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來見了我。
那是我們之間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交談。

-3-
如果說我那爹孃眉目間滿是貴氣,成恕君滿是傻氣,那麼這個姑娘則是傲氣居多。有一種鋒芒畢露,敢同日月爭先的衝勁兒。
成家人都生得好看,她是那種頑強生長下,肆意張狂,野蠻的漂亮。
成雅禾開門見山:「我知道你討厭我,就像我討厭你一樣。他們越說你也無辜,我就越討厭你!如果要我時時刻刻看見你,我就沒有辦法忘卻所有發生在我身上不公平的事。成婉君,我沒有給自己添堵的習慣。所以就算你再討厭我,我也不會讓你回來。」
流落在外這些年她喫了不少苦,卻半點沒有被壓垮的頹勢,頗有越戰越勇的英氣,合該是將軍府的女兒。
只是我不明白她爲什麼專門來一趟告訴我這些,於是問:「我爲什麼要討厭你?」
她遲疑片刻,被我這麼一問泄了氣勢:「什……什麼?」
我平鋪直敘,一件一件說給她聽:「你是親生的,我不是。所以你回來,我走。這不是應該的嗎?你有討厭我的權利,可我沒有討厭你的立場。」
成雅禾似乎更氣了,指着我大喝一聲:「你裝傻也沒有用。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那個時候她大概沒有想到,不止是我,連她自己也回不去將軍府了。
成家的所有財產都被抄沒,只剩我住着的這個莊子,是當初受封縣主時太后賞我的,不在抄家之列。
爹孃兄長都下了獄,大概等着秋後問斬。我就把無處可去的成雅禾撿了回來。
她一邊兒大口吞着我的飯,一邊兒瞧不起我:「別以爲我喫了你的東西就怎麼樣了,如果沒有你,受封縣主的該是我,這個莊子也是我的。」
對於她的挑釁,我有回應,但不多:「將軍府好歹也養了我那麼多年,我供你一口飯喫,這……」
話還沒說完,成雅禾已經自以爲很瞭解我了,翻了個白眼,怪腔怪調的學我說話:「這~不~是~應~該~的~嗎~?」
但顯然她還不夠了解我,我緊急否認:「這可不是應該的,宅子雖然在,可之前的金銀都被抄走了,你該好好想個賺錢的法子,要是坐喫山空,我養不起你。」
成雅禾瞪大了雙眼,飯還沒來得及嚥下去,應該是想罵我忘恩負義,可又想起我們兩人之間確實沒什麼恩義可言。
噎了半天,她只能拿跟我有恩義的人搭話:「爹孃……我爹孃!他們好歹養你一場。將軍府這罪名蹊蹺,你就沒想過要查,要翻案?這離斬首的日子可沒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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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罪名是皇上給扣的,查案是大理寺的事,還翻案,我翻得動嗎?」
成雅禾震驚於我的無動於衷:「那你就什麼都不做?」
我反問:「不然你以爲我能做什麼?去敲登聞鼓喊冤?還是用張小手絹兒把臉一蒙,劫獄去?然後咱們倆就能被拿住話柄一起關進牢裏。爹那幾個響頭可就白磕了。」
原本利落的成雅禾變得扭捏起來,似乎她覺得自己這樣說實在不太合適,但爲了親人的性命,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那個誰……他不是你未婚夫嗎?我是接手了成小姐的身份,可你和他婚約沒變呀。你去找他,他會認的。」
她說的「那個誰」是二皇子顧翊升,我們倆的婚約來自於聖上的亂點鴛鴦譜。
我假千金的身份被揭穿以後,顧翊升一邊不同意取消我和他的婚約,說什麼不在意身份,心裏只有我一個人。
一邊他又忍不住被成雅禾吸引,千方百計地往人家身上貼。理由也很清奇——他說他對成雅禾很愧疚。
我不明白,這種愧疚從何而來呢?他顧翊升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幹嘛一副成雅禾不能嫁給他就虧大了的樣子?
成雅禾顯然也不是很明白,於是多番對顧翊升敬而遠之。
成雅禾失去了太多,一直覺得我搶了她的所有。於是只要是我的她都想要。她覺得我的爹孃是她的,兄長是她的,富貴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
只要是原來屬於我的,高低她都想嚐嚐鹹淡,偏偏這個未婚夫她是怎麼都不肯要。
死丫頭,眼光真好啊!光挑好的拿,就不要破爛兒是吧?
我發現成雅禾有一種天賦,她擅長調動起我的情緒,比如憤怒。
愛和恨都需要感情做基礎,我對感情淡薄,所以愛和恨都是這麼不明顯。但是憤怒不一樣,就像走在路邊踩到一泡屎,你對這屎沒有感情,但你依然會憤怒。
從小看戲文時,我對戲裏那些恩怨情仇、相聚分離沒有什麼感觸。
但是每當戲裏的主角要迫不得已做些什麼事的時候,我不會爲她的遭遇感到傷心難過,我只會憤怒,比踩了狗屎還憤怒。
成雅禾這半年來一定是戲文看多了,不然怎麼會想出「救雙親,落魄女委身託皇子;爲佳人,多情郎求旨恕罪臣」這種匪夷所思的橋段呢?
我可懶得做這種戲文裏的苦命角,否則豈不是要上火一輩子嗎?
哦,這邊老子弄權,剛下獄了我一家三口。我那邊兒就奴顏婢膝對兒子奉獻出我的青春和愛情?呸,哪有這樣的事兒?天底下的好事兒都讓他們爺倆佔全了!
不過爲了以後的目的,我還是忍下火氣,企圖通過反問的方式讓成雅禾動動腦子:「先別急着盤算把我賣了。你到將軍府也半年了,應該知道爹確實心大,但你見過哪個要殺頭的人還能心大到向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要求?」
好在成雅禾還沒有蠢到家,終於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說,這是爹和皇上同演的一齣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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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如果我猜得沒錯,陛下應該會找一個契機改殺頭爲流放,而流放的地點一定在南方邊境。」
這件事說來話長,前朝時共有七城被大越所略,後來神兵天降,出現了我爹孃這兩個雌雄雙煞,打得大越人抬不起頭來,這才收復了三城。
直到我娘一槍挑了大越王的頭,屠了大越王軍近半精銳,他們終於學乖,歸還三城投降以做誠意,約定休戰,踞最後一城而守。
學乖不知是真是假,但大越和我家的樑子算是結透了,只怕恨不得將我家生吞活剝。
皇上這次大概是想拿我爹孃做餌,引蛇出洞。
畢竟從大越人的視角來看,天朝皇帝自出昏招,我朝少了良將,威脅大減,正是他們進攻的好時機。
加之滅族之仇,仇人又深陷囹圄,而且都送到他們嘴邊了,怎麼忍得住不親自手刃仇敵?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最後一城一直是皇帝的一塊心病,只有敵方那邊按捺不住了,先有動作,我朝纔算出師有名。
一般踩着邊境線挑釁送死的活都是使臣來做,沒想到我爹一把年紀還要身兼數職。
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加起來,再加上前陣子成恕君那句意味不明的話,我也只能做出這樣的猜測。
不過這些彎彎繞繞講起來實在太費口舌了,於是我對着成雅禾只有三個字:「我猜的。」
最後覺得實在太敷衍,還是忍不住提醒一句:「我的確不清楚大越人會有什麼意圖,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爹孃兄長那裏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作爲成家的女兒,就是皇上手裏最後的魚餌,好引那些報復性極強的大越人繼續進攻。」
她幾乎立刻就頹唐起來:「所以我們是爹孃留在皇帝手裏的人質嗎?」
說是人質,倒也不盡然。自古以來將軍領重兵出征,其家人就必定被扣留在京,這是皇室爲了確保他們忠心的籌碼,也是皇上敢交付兵權的前提。
某種程度上,這對君臣雙方來說都是沒辦法的事。無論是我爹孃,還是歷代爲國盡忠的將軍,都沒有別的選擇。
但成雅禾顯然不能接受「人質」這種身份,這對她來說和被拋棄沒有什麼區別。她失去了十五年的親情,於是不得不敏感。
可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將軍府的常態:「很正常啊,你回來之前,我當過好多次人質了。否則你以爲皇上爲什麼要封我做縣主?這是對我的獎賞,更是對爹孃的鞭策。」
這是成雅禾第一次明白,成家小姐的這個身份帶來的不只有尊榮,明白我也並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樣十幾年來風光無限。
她明白爹孃的無奈,於是把怒氣轉向了聖上:「咱們一家就這樣被當魚餌?你不生氣嗎?」
我還真不生氣:「正所謂佛心自觀嘛,捨棄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很正常啊。要我是皇帝,我也這麼幹,所以我幹嘛要生自己的氣?」
我安慰她:「在這裏當第二波魚餌已經很好了,我們暫時還是安全的。其實爹孃去當誘餌那條路也不簡單,否則爹不會那麼想把恕君和娘都留下來。聖上也不會動那麼大的氣了。」
我倒了一杯茶給她:「你就先跟我好好待着,只要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跟你打賭,等這件事情落幕,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然而這些話並沒有讓她感到寬慰:「就算你猜的都是真的,可邊境那麼危險,娘一個弱女子……」
她還沒說完,我緊急止住了她的話,並且懷疑她這半年都是怎麼過的:「娘可不是什麼弱女子,我朝將軍零散的不論,叫得上名號的總有二十幾位。你猜爲什麼只有成家叫將軍府?」
因爲成家一門三傑,連那個哭起來勝似驢叫的成恕君都是個將軍。
成雅禾一臉迷惑,她在成家這半年朝野風平浪靜,邊關秋毫無犯,我娘一直是當家主母的形象。大概她還不曾親眼得見孃的颯爽英姿。
於是我只好向她具體講解了娘是怎麼一隻手吊打成恕君的。
成雅禾似乎都要被說動了,卻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地問我:「要是你賭錯了呢?如果聖上根本沒有想那麼多,萬一他只是想除掉成家呢?」
我兩手一攤:「問題不大,那按照聖上斬草除根的慣例,咱倆也活不久的,到時候地底下一家人還能團聚。」
她這次是真的被我氣到了,想罵我又找不到什麼精準的措辭,氣上加氣:「誰跟你是一家人?你冷心腸,不,你沒心沒肺,髒心爛肺,狼心狗肺!」
我莞爾,這個笑容是我練了好久,本來打算笑給成恕君看的,可惜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只好笑給他妹妹看:「嗯,我知道,多謝誇獎。」
夜裏,成雅禾似乎睡了,我睡不着。因爲今天我對她說的是實話,但並不是全部的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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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她,爹孃南行固然危險,可我們在這裏也未必安全,大越人睚眥必報,我和成雅禾應該也是他們報復的目標之一。
根本沒有什麼第一波、第二波魚餌,大越人下手狠絕,誰都不會放過。
反正現在在外人眼裏成家已倒,大越人在邊境對爹孃出手的同時,也一定會有內奸潛入城中對我們兩個孤女下手。正所謂禍不單行,就是這個道理。
這也是我收留成雅禾很重要的因素,一旦真有不測,她就是我金蟬脫殼的法門。反正誘餌留她一個就夠了,多我一個幹嘛,打窩嗎?
而且我早就提醒過成雅禾:「捨棄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很正常啊,是我我就這麼幹。所以我幹嘛要生自己的氣?」
我的預判並沒出錯,不過多久,果然傳出陛下「念成家功業,特典恩赦」的消息,將軍府一家三口,自此啓程流放南境。
本來事情到此該告一段落,至少在大越人有所行動以前,我跟成雅禾該過一段安生日子。
偏偏天不遂人願,顧翊升帶着他的不安逸找來了。
他臉色極其難看,似乎是病了。我卻沒那麼強的同理心,總覺得他的病弱帶着一種故意展示的嬌柔造作。
果真,顧翊升自己搭臺自己唱,編出了一個十足感人的故事,講給我們聽。
顧翊升眼底灌了十足的深情望着我們,只可惜我和成雅禾關係實在不怎麼樣,彼此站得很遠。他一會兒看這個,一會兒看那個,一雙眼睛真是忙不過來。
「婉君、小禾,對不起。我已經盡力求了父皇,甚至在勤政殿外跪了兩日,卻也只爲成家求得了流放的恩典,沒能摘除他們罪臣的身份。」話說完還故意咳了兩聲,真好似大病初癒。
要不是早知顧翊升的爲人,早猜到了陛下與爹孃的謀算,就憑他演得這般情真意切,倒真教我拿不準了。
成雅禾肚子裏存不住墨水,當即就要拆穿。我一個箭步衝上去扯住她,硬生生往竈房裏拖,一邊拽一邊罵:「成雅禾,你怎麼這樣沒規矩?二皇子抱恙前來,即使我們家落魄了,難道就連茶水也不奉一杯嗎?」
顧翊升眼底劃過一絲得意,大概在他看來,這是我不滿成雅禾對他的接近,而做出的喫醋舉動。也許他極其享受我們這般「爭風喫醋」。
我掩住竈房的門,成雅禾趁機甩開我的手:「他分明借聖上和爹爹的籌謀爲自己居功,還以爲我們蒙在ƭū́²鼓裏,想讓我們錯把他當成恩人,爲什麼不讓我拆穿他?」
我嘴懶了十幾年,什麼都懶得解釋。可成雅禾這樣的人,只要你不跟她解釋清楚問題,只會沒完沒了。
我只好掰開揉碎地跟她講清楚:「顧翊升爲什麼敢來行騙?因爲埋伏大越這件事本不該我們知情。況且這件事從頭到尾是瞞着我們的,現在敵明我暗,你非要挑明瞭有什麼好處?傳到皇上耳朵裏怎麼算?」
難道說我猜出來的嗎?皇上只會覺得爹孃不忠,向我們這種與戰爭無關的人員泄了密。
成雅禾顯然半點兒沒想到這一茬,憋屈得要命,盯着我燒的水壺,哼哼唧唧:「你們京都的人怎麼那麼多彎彎繞繞?我們青州人一向有什麼說什麼。」
我沒理會她的酸話,趁熱打鐵地勸她:「皇上想的只會比這些還彎彎繞繞,所以這件事就算知道了也要裝不知道,知道嗎?」
這一段又知道又不知道的話把成雅禾徹底弄懵了,猶猶豫豫:「所以,我是該知道,還是不該知道啊?」
我沒功夫跟她掰扯這個,只能告訴她該怎麼做:「顧翊升那邊你就說兩句感謝的話,賠個笑臉,糊弄過去就算完了,他總不至於蹬鼻子上臉吧?」
成雅禾聽了我的話,客客氣氣地奉了一杯茶給他,至於那茶加沒加料我可就不管了。那是涮鍋水兌了馬草葉,要不是怕顏色不對,她都能把鍋底灰也加進去。
但事實證明我錯了,有些人的臉皮天生就是這麼厚。蹬鼻子不僅要上臉,他還想上天。
顧翊升接了茶,把自己都騙過去了。儼然真以我們家救命恩人自居。
他竟然想要我和成雅禾一起嫁給他,準確地說,是一起給他做低等侍妾。
「婉君,小禾。我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我在幫你們。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只不過是名分而已,我不在意的。就算你們對我有怨懟,也請嫁給我以後再說,好嗎?」
這話一出我就更確定是他在欺上瞞下,假如皇上真的想要我爹替他做事,絕不會讓兩個將來功臣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做侍妾這樣荒謬的事。
顧翊升走了,美其名曰給我們考慮的時間。只留下兩套水紅色的嫁衣。
其實我知道,自從成雅禾回到成家,顧翊升的心就很不安生。一開始他堅決反對取消婚約,端着好似對我多麼重情重信一樣,可見了成雅禾以後,他又猶豫不定。
無非是既喜歡成雅禾,又放不下我。什麼都想要,自己又沒那個本事。
現在倒有一個絕好的機會,能讓他魚與熊掌兼得。只要他能把雙方瞞得得當,先騙我們入府,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我們倆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真沒想過人還能無恥成這樣。他口口聲聲說他不在意名分,廢話,他當然能不在乎。
可是女子嫁了人哪裏還能有回頭路?何況是貶妻爲妾這樣不光彩的事。他倒是還能落一個重情重義的名聲。
多癡情的男人啊!未婚妻成了假身份,他不嫌棄。未婚妻被逐出族譜,他不在乎。哪怕未婚妻零落成泥,他還是願意給一個名分,哦不,給兩個名分。
想到這兒我就又開始憤怒,想把狗屎糊他一頭的那種憤怒。
成雅禾更是怒不可遏:「顧翊升竟然敢如此陽奉陰違?他就不怕爹孃回來以後一切真相大白嗎?不怕皇上怪罪嗎?」
在我看來,他還真不怕:「我們倆現在全瞎全盲,又人微言輕的,跟啞巴有什麼區別?只要他跟皇上說,是我們兩個都愛慕他,糾纏他,他只好趁這次順水推舟,全了我們倆一片癡心。等生米煮成熟飯,誰又能把它怎麼樣?」
畢竟在世人眼中,女子的名節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顧翊升賭得起,我們賭不起。
而他只要等這件事整個告一段落,再給我們倆一個「合適的名分」就好。
我們成了他的侍妾,騙婚就變成了夫妻間打情罵俏,成了家事。
我越想越生氣:「恐怕在他眼裏,將來我們還要爲誰做正室,而打得不可開交呢?說到底他是皇上的親兒子,只要名分定了,皇上還會爲我們做主嗎?」
成雅禾簡直想拼了,擼起袖子就是幹:「無恥之徒!我一定要埋伏在半路打他一頓。」
我拉住她:「你打他一頓有什麼用?爹在金殿上求饒時,皇上故意模糊了我們的處境身份,婚約未曾作廢,成家和他的婚約依然算數。只要婚約不廢,等爹孃從邊關回來,我們倆總要有一個人嫁過去的。」
成雅禾氣急敗壞,從鼻子裏哼出一個音:「哼!婚約是你的,要嫁也是你嫁。」
我想了又想,終於想出破局的方法:「你要臉嗎?」我是詢問,而不是質問。
成雅禾頓住了,她還不算太鑽牛角尖,頓時明白了我的意思,瞬間做出了抉擇:「其實……我也可以不要!」
世上的事從來不止一種破解法。不要臉就有不要臉的解法。

-7-
我帶着成雅禾,脫簪素服,一路走到長安街,走到聖上親賜給顧翊升的府邸。
務必讓所有人都看見,看見兩個將軍府可憐的孤女,一步步走到顧翊升的府邸,我們不是來申冤的,那太不識抬舉。
我們倆最識抬舉,所以我們是來退婚的。退顧翊升和成家大小姐,和成婉君的婚事。本該如此,我們這樣的破落戶,怎麼配得上高高在上的皇子呢?
顧翊升有一句話說得對,反正成家敗落,我們配不上正妻的身份了。
與其等着被抬做侍妾羞辱,不如識相一點,主動退婚。
若是從前退婚,那是蔑視皇家威嚴。現在可不一樣,自覺不配,主動退婚。我是多麼爲皇家名聲考慮的大好青年啊!
這是爲數不多我能趁機退婚的機會了。
我和成雅禾逼到門前,捧着當時皇帝御賜的,多年來被我掛在身上的信物,字字謙卑,只求退婚,罪臣之女,蒙皇恩開赦。不敢再有高攀,唯有退婚,纔不辱皇家門楣。
涉及皇家顏面,皇上纔會知道顧翊升的所作所爲。如果這件事真的不是皇上授意,那就先把事情鬧大,把水攪渾。
顧翊升偷偷摸摸做這件事,如果做成了就是空手套白狼,白撿兩個心儀且騙不到手的姑娘,附送一個即將立大功的岳丈,我們倆既是妻子也是人質,就算我爹孃將來想追究,也要投鼠忌器。
可如果鬧大了呢?皇上怎麼想?百姓怎麼想?我那即將被派往前線的爹孃又怎麼想?
顧翊升氣極,可大庭廣衆之下,又不能拿我們兩個怎麼樣,只好驅散圍觀的人羣,把我們兩個迎了進去。
「婉君,小禾。何至於此?現在不是你們女孩家鬧脾氣的時候,你們就不能信我一次嗎?你們知不知道事情沒法收場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他陽奉陰違兩頭騙的時候沒想過後果。現在他收不了場了,開始考慮後果了?放屁!

-8-
我一家三口替南國衝鋒陷陣,他卻打着主意算計坑騙成家的女兒雙雙給他做妾?
現在事情敗露,又口口聲聲把後果轉嫁到我們身上。但凡他有一點擔當,也不會在我跟成雅禾之間猶豫不決。但凡他有半點良知,也不會如此算計成家兒女。這樣的人怎堪託付?
他敢趁此騙婚,我就敢趁此退婚。反正傳到皇帝耳朵裏,少不了顧翊升的好果子喫。
在皇上眼裏,兒女情長是一回事,情場風月,只是一個男人的點綴,算不得大事。
可一個皇子願意爲了兒女情長而欺君,一個兒子願意爲了兒女情長而瞞父,這就不可原諒了。這纔是顧翊升所說的「事情沒法收場的後果」。
但是說到底,這種後果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眼見我這邊說不通,他又轉向了成雅禾,很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好像理所當然地認爲,成雅禾這種身世坎坷又未曾見過京都繁華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該愛慕他,對他求而不得的。
「小禾,我心裏真的有你。若無當年抱嬰錯換,你才該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我向你保證,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心裏憐你愛你,這都不關名分的事。縱然你是罪臣之女,我也會給你應得的待遇。」
成雅禾頓時比路過的狗都無辜,有種甩不掉狗皮膏藥的無力感:「所以呢?我該說謝謝嗎?」
顧翊升終於明白,我們根本不是來退婚的,就是來把事情鬧大的。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那麼哪怕是爲了以後的計劃,皇家也不可能再承認這門親事。
不過我還是低估了顧翊升的無恥,他竟然想讓手下拿住我們,以便施暴:「你們今天既然進了這個門,我就當納妾的儀式全了,兩位愛妾好賢惠,轎子都替我省了。」
只要先把成家女毀了清白,那麼他作爲上位者自然可以收割一切。到時候我們除了委身於他,好似沒有別的退路。
或許這在他看來甚至不算強迫,只不過是提前行使自己的「權利」而已,上位者總自以爲自己有使不盡的權利。
千鈞一髮之際,成雅禾率先出手拖住了一個侍衛。她混跡市井多年,連打架都是野路子。
就這樣一邊七手八腳地掙扎,一邊向我呼喊:「跑啊,你先跑!你要是敢不回來救我,我就……」
她實在想不出威脅的詞語,情況又實在危急,於是只能詞窮地向我喊:「跑啊,你給我跑啊!」
我沒跑,不是爲了義氣,也不是因爲感動,而是因爲沒必要。
我一掌揮開被她攔着的侍衛,把成雅禾護在身後:「傻瓜,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成家一門三傑,連最不成器的成恕君都是將軍,我好歹是將軍府的女兒,而且我比你想的要惜命,沒有點把握,我怎麼帶你敢進這個門呢?」
成雅禾無比激動,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沾了點兒崇拜:「這麼多人,你全都打得過。」
我劈手奪過離我最近的那個人的刀,對她冷哼一聲:「你當我趙子龍啊,親王府邸的府兵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傻缺纔跟他們玩兒人海戰術呢。」
然後我反手把刀比到了自己脖子上,衝着顧翊升挑釁:「你覺得是你現在去向皇上請罪事兒大,還是我血濺當場事兒大?現在請罪頂多是一頓斥責加懲罰,我要是死在這兒耽誤了皇上的大事,你又能好的到哪裏去?」
顧翊升慌Ţũ̂²了,他敢這麼強硬地行騙,無非是想打一個信息差,卻沒想到我們從頭到尾都是知情。
他還想反將我一軍:「大事……你們都知道?成將軍竟然對兩個女兒泄露軍情,不知道我父皇會怎麼想?」
我可不聽他放屁:「哪裏哪裏?這些明明是二皇子你告訴我的呀。想不到殿下爲了討好一個女人,竟然這種祕密都可以託付,果然真心。婉君甚是感動呢……」
現在放我們走,他就只是爲情所困,一時打錯了主意。可如果我真的橫刀自盡見了血,那他就是爲了自己的淫樂之心,逼死忠臣良將的女兒。
恐怕皇上跟我爹就真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會死心塌地共抗大越了吧?何況君臣之間的朋友關係本來就那麼微妙。
事情到了現在,他還想打感情牌:「婉君,我們之間是有情誼在的。我只是太喜歡你,我不想失去你……」
我把刀刃又離脖子近了一些,在我視角里看不到,但應該是出了不少血的,因爲很疼。
「殿下,好歹認識了多年,您是什麼人我清楚。我天生怪胎,這您也知道的。您不會覺得我下不了手吧?我對自己能下得了手,對別人更可以!」

-9-
成雅禾這會兒倒是比顧翊升都急:「別別別!你怎麼還真……」
我們就這樣走了出去,我頂着一脖子的血,當着圍觀衆人的面,對着皇宮的方向遙遙一拜,一副自責懺悔的模樣。
我只是不理解感情,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洞悉、利用感情。
「罪人成婉君,有負皇恩,無顏面聖,特來退婚,再此拜謝吾皇。今日婉君以血還情,與二殿下再無瓜葛。」
我做這場戲是爲了給聖上臺階,也是坐實了我的知情,陪他們一同演這出戏。如果陛下明白怎麼撫慰忠臣,就不會把顧翊升的罪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回了莊子,成雅禾翻箱倒櫃地找藥:「你不是說你最惜命嗎?就這麼惜呀?當時刀刃要是再深一點兒,你就見閻王了。」
我理所當然:「安全的時候自己的命最重要,不安全的時候任何人的命都不重要。我最討厭被別人掌控,被別人逼迫。」
成雅禾眼淚汪汪,似乎有些感動,似乎又有些怕我:「你,要是今天他不放人,你不會真的……」
我仰着頭任她爲我清理傷口:「不會啊,我打算要是他不放人就先殺你儆猴,要是還不放,等你死了我就直接提劍殺人,沒了你這個累贅,我殺出去生還的可能性還是挺高的。」
我並沒有開玩笑,其實這真是實話。我和她之間,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關係。但成雅禾沒有生氣,雖然她裝得很生氣:
「你還真不如拿刀架着我。成婉君,你很討厭,你越來越討厭了。你讓我甚至沒有辦法名正言順地討厭你,這一點最討厭。」
我沒再說話,因爲說話會牽動傷口,很疼。
成雅禾卻把我的沉默誤以爲是另一種意思,癟了癟嘴,很不情願,但還是解釋:「你其實沒那麼討厭……」
我還是不想說話,但是點頭搖頭會更疼,只好抬手拍了拍她的頭,以表示我收到。
其實我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把刀對着成雅禾,是因爲在危急關頭,她決定自己留下,讓我先跑。既然如此,我覺得我也不應該把刀刃指向她。
應該就是夫子教的,來而不往非禮也。
大概成雅禾也很懂得來而不往非禮也的道理,於是今天晚上,她悄悄爬上了我的牀。準確點說,她幾乎是賭氣似的,把自己砸在我的榻上。
「成婉君,今天算咱們倆扯平的,我還是決定要討厭你!」
我閉目養神:「哦,那你們青州人還蠻特別的,大半夜跟討厭的人同牀共枕?」
她往外挪了挪,儘量不跟我有任何肢體接觸:「那是因爲我發現有人比你更討厭,你在我討厭的人裏都排不上號。」
旁邊多了一個人,我有些彆扭。反正睡不着,不如多問她幾個問題,就當聽睡前故事了:「成恕君說,你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爲喫了很多很多的苦,多到他都不好意思開口勸你了。」
成雅禾這個炮仗性子竟然也沉默了一會兒:「我是喫過很多苦,但是我討厭你不全是因爲這些。」
我側過身去對着她,沉默地表示了我的洗耳恭聽。本來想閉上眼,想了想還是睜開了,我怕自己真睡過去。
「當年娘在青州和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一同生產,因爲情況緊急,又人手短缺,兩人只得共用一個產婆。偏偏產婆粗心,抱錯了你我。我在青州掙扎多年,長大以後流落到京城,偶然見過孃親一面,發現和我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這才上門相認,滴血驗親。」
她說到這裏又停了半天,問我:「這就是我當時上門講的故事,對吧?」
我一個對字還沒蹦出來,她就先搶了話,語速極快:「可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10-
「我娘……我是說青州的那個娘。從小她就對我特別好,就算家裏再窮,她也不捨得讓我做半點活計。我想喫什麼,想要什麼,或者想學什麼就算她從牙縫裏擠,也不會虧待我。」
「她總跟我說對不起,說沒能給我更好的生活。每到這時候我就抱着她,我說我纔不稀罕什麼好生活,我娘就是世上最好的娘。只要在娘身邊ṱū₁,每天都是最好的日子。」
「可是娘她病了,病得很重。藥好貴呀,只喫了一個月就把家裏喫淨了。我得賺錢,只要是給錢的活我都做。洗衣,跑腿,求人帶我上街打靶式賣藝,我連小偷都當過,就差沒去跪地乞討了。」
「後來實在沒有錢了,只好賒賬,賒賬也賒不起了,我就上山,去懸崖峭壁,去最危險的那些地方採藥,再供給藥鋪,才能換孃的一劑藥。那麼高那麼陡的地方,有一次我摔下去……」
她其實不善於在人前吐露脆弱,心裏的不甘支撐着她說了那麼多大概就是極限了,於是略過了這些,也吞下了自己的眼淚。
「我還是沒能救回娘,她那天吐了特別特別多的血。她還是跟我說對不起……」
我已經猜到了,甚至不忍心她再講下去。「不忍」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情緒,我並不熟悉該怎麼處理這種感覺。
於是我接了過來她的話:「她向你道歉,因爲當初是她換了我們兩個」
成雅禾吸了吸鼻子,藉着月光,我能看見她眼裏閃閃發亮的東西:「是啊,多年來我以爲的疼愛,其實只是她對我的補償?補償我原應該有的生活,也補償她自己對另一個女兒無處安放的母愛。」
作爲她口中「另一個女兒」的我,此刻無論說什麼,好像總也詞不達意。愧疚,這又是一種新的感覺。
但其實前面這些都不是成雅禾最在意的:「娘說對不起,一直說對不起。直到彌留之際,她開始求我。她說她沒有顏面阻止我去認親,只求我一件事。」
她求成雅禾不要說出換嬰的真相,就只讓將軍府的人以爲這是一場意外。
那個與我素未謀面的婦人,還來不及被我喚一聲母親的人。
她臨終之前還在擔心我,怕真相會讓將軍府對我產生芥蒂,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哀求這個被她虧欠了一生的另一個女兒,求她守住這個祕密。
成雅禾心有不甘:「她沒有抱過你,沒有疼過你,沒有哄過你,甚至你們兩個再也沒有見過面。可她還是愛你,盡一個母親最大的熱忱。」
她轉過身來,我們就這樣對視:「青州到京城的路太遠了,也太難了。有好幾次,我都險些死在路上。支撐着我一口氣闖過來的人,是你。」
她想來看看,她想知道這個代替了自己的女孩兒,這個和自己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她也想過很多種可能,知書達理的,活潑嬌俏的,溫柔賢淑的,甚至可能是刁蠻任性的,蛇蠍心腸的……
可她唯獨沒想過我是這個樣子。
「你爲什麼是這樣的?我以死相逼讓爹孃趕你出去,你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不會不捨,不會彷徨,更不會難過。」
她終於哭了,對着我這個長久以來的假想敵:「你憑什麼是這樣的?你一個連感情是什麼都不懂的人,憑什麼有那麼多人愛你?」
一時間有太多感覺湧過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我第一次覺得無所適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竟也流了滿臉的淚。
我真心實意地想道歉,卻覺得一句對不起遠遠不夠。我真心實意地想安慰,卻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她。
我太過笨拙,只能最直來直去地問:「我要做什麼,才能讓你心裏好受一點?」
成雅禾的眼淚流進枕頭,拒絕了我:「可是我討厭你並不是因爲你這個人,我沒辦法說服我自己,所以你做什麼都沒有用。」
那也沒關係,我說:「那就討厭我吧,在你和自己和解之前,不要有任何愧疚和掙扎,理直氣壯地討厭我。只要你想,我全盤接受你的任何報復。」
成雅禾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試過了,沒有用。」
平心而論,成雅禾並沒怎麼報復過我,最起碼我沒有感覺到。
「我不讓兄長探望你,可是他每次都去。倒也不騙我,每次見完你就來跟我道歉。我只有加倍看緊爹孃,可是他們每次看向我,我都會懷疑,他們會不會在想念你?他們會不會透過我在看你?慢慢地我發現,那不是對你的報復,而是對我自己的凌遲。」
我被她的這種「報復」震驚了,半天才訥訥回應:「你們青州人討厭人挺獨特,報復人更獨特。」

-11-
成雅禾的報復我沒等來,大越人的報復我倒是等來了。
最近院子前後多了不少生面孔,與此同時,皇上設立的暗哨也在加強。
算算時間,爹孃現在已經在邊關了吧?
如果爹孃對大越的攻擊已經開始,那大越人將會不遺餘力地傷害我和成雅禾以報仇。
如果爹孃還在僞裝罪臣的階段,那事情只會更糟。爲了不警醒敵人,坐實成家棄子的身份,皇上恐怕不會盡力保護我們。
這種局面我早已經料想到了,也早早地爲自己準備了退路。
可是成雅禾怎麼辦?說好了要等她報復我的。如果我逃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嗎?可是如果不留一個人在這裏,那我們兩個都跑不掉。
月黑風高夜,我扛着包袱移開了牆角的水缸,那是一個狗洞,剛好夠一人通過的大小。
碰巧包袱有些大了,鑽到一半我便停下。其實這點兒阻力根本阻擋不了我的步伐,但我心裏有別的東西在翻湧。
不是愧疚,也不是不捨,仍然是憤怒。我依然缺少感情,依然那麼遲鈍,遲鈍到我還沒明白過來,我是在對誰生氣。
反正進退兩難,我索性卡在狗洞中間開始思考。一直卡到腿都麻了,我終於明白,原來是我在生自己的氣。
氣我辜負了爹孃多年的教導;氣我丟下成雅禾自己逃跑;氣我成了戲文裏將主角置於險境的,像踩了狗屎一樣讓人生氣的反派角色。
我氣着氣着就又從狗洞退出去了,我可以鑽狗洞,但絕對不能當狗屎!
現在我仍然很生氣,不過這次是氣自己變笨了,居然有一天我也會做蠢事,這種改變讓我覺得不安全。
爲了宣泄自己的不安,成雅禾是被我用包袱揮醒的。
我看着月亮估算時間,無視她的起牀氣:「換上輕便衣服,收拾細軟,跟我走。等過了暗哨下次換崗的時間,我們就走不掉了。」
成雅禾不明所以,此刻也顧不得生氣了,問我:「什麼意思,走去哪兒?」
我的確有改變,但不多:「逃命,不一定去哪兒,逃得掉就一起,逃不掉我就把你扔了自己跑。大越的探子潛進城了,看他們的佈置,估計動手就在這一兩天。要是你自己有去路,我也不攔着。」
成雅禾果然是將軍府的血脈,她第一時間關心的居然不是自己的性命:「可是如果我們走了,大越人撲了個空,爹孃的苦肉計會不會被懷疑?誘敵的計劃會不會功虧一簣?而且你剛纔也說了有暗哨,聖上不是派了人暗中保護我們嗎?」
時間越來越緊,我也越來越急:「你也知道那是暗中,我們都不能篤定暗哨會不會出手。」
她們青州人或許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已經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怎麼會?聖上那麼重視成家,就連顧翊升也已經被明升暗貶,派到別州替皇上巡視,不許再回京了。」
我把包袱系得更緊了,隨時準備出發:「此一時彼一時了,皇上那時候嚴懲顧翊升,是因爲如果我們在他兒子手裏出了事,他沒辦法保證爹孃的忠誠。可是如果我們死在大越人手裏,爹孃和大越的國仇家恨就又深了一層,只會更加盡心盡力地抗敵。」
誠然,聖上可能真的是個有良心的君主,他可能真的會不計後果地țüₗ保護我們。但我作爲一個人質,總不能拿命賭一個上位者的良心吧?
原以爲我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我們之間是可以達成共識的。可成雅禾永遠那麼出人意料:「我是將軍府的女兒,可戰死,不可逃亡。我也不信忠臣良將就只有死路一條。」
她這句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且轉身就想走:「你好,將軍府的女兒;致敬,將軍府的女兒;再見,將軍府的女兒!」
成雅禾拉住了我,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將軍府的女兒,爹孃在前線捨生忘死,我們不能做逃兵。」
我可不想成鋼,鐵想成鋼是要被熔的。但成雅禾說我也是將軍府的女兒,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總讓我有不一樣的感觸。
將軍府大小姐這個身份我替她做了十幾年,但就在剛剛我還想獨自逃生,把她留在這裏替我吸引探子和暗哨的注意。
這樣一想,完了,我好像真成狗屎了,還是狗屎裏最臭的那一坨。
其實我想跑也不全是怕死,我只是不甘心:「我找不到留在這裏的意義。你有沒有想過,留在這裏無論等待我們的是安全還是死亡,都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是別人給我們的既定結局。」
從一開始我們就被皇上排除在計劃之外,他讓我們充當有用的棋子,卻又要我們無知無覺。別說是決策權,就連知情權都被剝奪。
如果不是我猜出事實,聯合成雅禾一力攪局,那麼等待我和她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呢?也許等不到大越人進攻,我們就被顧翊升矇騙,成了他所謂的妾室。
我做不到把我的生死都交給別人,皇上有仁心,我們就活;皇上起殺念,我們就死。我不在意他最後的選擇,我只在意選擇權爲什麼不在我自己手裏?
成雅禾望着窗外,彷彿望了很遠:「其實我也不相信皇城裏的那個人會選我們,但是我相信爹孃。我不信他們就把我們丟在這裏,連半點退路也沒留過。成婉君,你敢不敢,用命陪我賭這一局?」
我實在不懂,明明前一陣子被困,她還企圖攔人讓我先走。現在爲什麼就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呢?
我不明白她這種幾乎是送死的行爲,想了半天覺得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你最新想出來的報復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有進步。要是不跟我同歸於盡的話,就更有進步了。」
發現我根本不喫這套,成雅禾氣得乾瞪眼,以一種扔人的方式把我往外推:「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不耽誤你逃命。」
但我的耳朵卻捕捉到了一些非比尋常的動靜,一把捂住她的嘴,找了個最隱蔽的地方貓着:「晚了,外面的人家不換班兒,改集結了。成雅禾,有時候你還真是我的福星。」
還好我從狗洞裏退出來接她了,如果這個時間剛纔我逃出去了,只會剛好撞上埋伏準備襲擊的探子,那才叫真的自投羅網。
當然現在情況也沒好多少,我管這種叫甕中捉鱉,但是不好意思,我纔是那個鱉!
也不知道他們會燒屋、放箭、還是直接進屋殺人。
燒屋的話生還率五成,畢竟那些刺客也是肉長的,怕火,不會衝進屋裏來。有防備的情況下,逃生不難。
放箭的話生還率有三成,犄角旮旯裏找好防禦,只要他們不調重弩過來,我們總不可能被紮成刺蝟的。
如果刺客直接進屋殺人的話,十成對一成吧。我扔下成雅禾自己逃就是十成,陪她一起在這兒拼命就是一成。
我之所以憂慮,就在於我發現我根本沒有自己逃跑的想法。
補償也好,報恩也罷。就算是爲了兌現那句我等着她報復的承諾,我就賭這一成的生還率。
我突然很想成恕君,如果成恕君在這裏,他一定會驚歎,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我的變化簡直大得驚人。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我會做出的決定。
畢竟再也沒有下一個人像成雅禾那麼蠢,還那麼不安分,永遠把自己處在懸崖邊緣的危險位置等着我來救。

-12-
我摸出懷裏的短刀,一隻手護住成雅禾,囑咐她:「別躲起來等着被人殺,既然不願意逃,那就別拖後腿。」
成雅禾驚異地看着我:「你不逃了?」
我並沒有生死與共的打算,但是至少我不想丟下她,可是我一向不懂表達:「我不會跟你一起戰鬥到死,但我能保證戰鬥到你死,然後我再逃。當然,我會盡量保證你不死。」
窗外的黑影越來越重,腳步聲越來越近。據我這幾天的觀察,院外來回的不少於十人。
我越想越氣:「成雅禾,我收回先前的話,你不是旺我,你就是克我。」
成雅禾也嚇壞了,眼睛四處搜尋,想找一個趁手的武器,最後選定了通爐子的火剪。
我把自己的短刀交給她,收穫了她感動的目光。然後在她感動的目光中,掏出了藏在榻下的橫刀。成雅禾的感動頓時蕩然無存,還有些許無語。
這橫刀可是我的大寶貝兒,要不是揹着這玩意兒不好鑽狗洞,我剛纔逃跑的時候一定帶上它。
成雅禾左手短刀,右手火剪,一個箭步佔據了門後的有利地形。那樣子實在有些滑稽,甚至讓我忘了現在是生死關頭。
我絲毫沒有苟着的意思,雙手握着刀柄,刀刃向下,大喇喇地坐在正堂,準備正面迎敵。
門被破開的那一瞬,第一個衝進來的人就被躲在門後的成雅禾一刀封喉。
我也不囉嗦,提刀就砍。練武雖然是經常,但是殺人確實是第一回。原來刀砍下去,骨頭的阻力比我想象的要大。
那羣人訓練有素,且都是奔着人命來的,成雅禾武器又不濟,很快落入下風。我提刀擲過去,一刀穿了倆,總算替她解了圍。
我們在危機中迅速增長了默契,她費力地想把刀拔出來扔還給我,卻忽略了那刀的重量她根本拔不動。
就在這個空檔,已經有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我踩着屍骨拔出刀,跟成雅禾相互抵着後背,照現在這個情況,我活着的幾率也不如先前高了,但她一定比我先死。
其實我還挺希望她活着的……
「成婉君。」現在這個時候她竟然還有閒心和我說話:「我決定不討厭你了。要是我死了以後你還有幸衝出去,要記得替我孝順爹和娘。我前半輩子不曾盡孝,後半輩子也是不可能了……」
成雅禾的遺言還未發表完畢,情勢就發生了逆轉。
門前,窗外,房頂,不斷有新的人湧進來,他們動作極快,彷彿演練過千百次,迅速結束了戰鬥,替我們掃清了剩下的威脅。
來的人不是大越的奸細,也不是皇帝的暗哨。
爲首那人的身影我再熟悉不過,在此刻卻有些不敢相信——成恕君。
他沒有走,他竟然帶着爹的親衛,一直守在暗處,守在連我都不曾發覺的地方。
原來爹孃早就留了人保護我們,原來成雅禾一直所堅信的人真的會來。
我一直知道自己沒心沒肺,所以我只記得他們是天朝的將軍,但爹孃卻未有一刻忘卻,他們是我們的親人。
成雅禾並沒有第一時間衝上去,因爲凡事都有第一次,她還沉浸在自己殺了人的衝擊中,而我在承受着另一種衝擊。
死裏逃生,我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高興。但這次我能察覺到,我的高興不只是因爲死裏逃生。如果我能再敏銳一點,就會知道這一刻的感情是感動。
「你怎麼會來?」這是明知故問,是我從前絕不會用的句式。
成恕君對我的主動搭話受寵若驚:「你跟小禾在這裏,我做哥哥的怎麼可能不來?爹孃說,把你們留在京城本來就是爲了保護。如果連你們的安全都不能保證,那就不叫保護,而是拋棄。婉君,我們是一家人,怎麼能互相拋棄呢?」
成雅禾終於反應過來,衝上去抱住成恕君,哭得很大聲:「你怎麼纔來呀,我都要嚇死了,救人還磨磨唧唧的,你到底會不會當哥哥呀?」
成恕君摸着她的頭,又是安慰又是解釋:「我們埋伏的地方比較偏一點,既要防着大越人,還要防着被聖上的暗哨發現。唉,也是苦不堪言呀。」
所以……皇上不知道成恕君偷偷從邊境回來了?
擅離職守,就是逃兵。挪兵私用,就是越權。哪一項罪過都不輕,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成恕君一手拉着一個:「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小禾,婉君,我們走,去南境。」
我是已經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情況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反倒是成雅禾醒過味兒來:「動靜已經鬧大了,我們就這麼走了,皇上那邊怎麼交代?」
成恕君繼續轉述爹孃的話:「爹說就這麼把你們帶走確實不是爲臣之道,但是聖上明明有能力阻止還是爲了誘敵不管你們的死活,這事兒皇上乾的也不地道。所以就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怨不着誰。」
這次是真把我人聽傻了。什麼叫各打五十大板?就算真的是各打五十大板,板子是在皇上手裏握着呢。怎麼打還不是人家說了算?
怕只怕這板子打下來,人家毫髮無傷,我們就灰飛煙滅了。
我一言不發,直到坐上了馬車,確定左右沒有外人,纔敢向成恕君確認:「哥,你跟我說實話。咱家不會是準備造反的吧?」
成恕君前一秒還沉浸在被我叫了一聲「哥」的喜悅中,簡直有些飄飄然了。直到聽完整了我的問題,臉色速變:「你這說的什麼抄九族的話?!」
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麼說有問題:「咱爹乾的就是抄九族的事兒啊,不然一會兒城門那關你怎麼過,靠臉嗎?」
成恕君風輕雲淡:「據爹對皇上的瞭解,皇上是個只看結果不論過程的人。之所以放任你們送死,是因爲那樣更保險,對結果更有利,並不是對你倆的命多有興趣。所以這次只要一舉拿下大越,其他的小節皇上是不會計較的。」
這下連成雅禾都有些無語:「你一會兒是爹說,一會兒是娘說。就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見解嗎?」
成恕君點頭:「有啊,我的見解就是,爹孃說的很對!」
這次大搖大擺地帶着我們出城,是一種坦誠,也算是一種試探。坦誠地告訴皇上我們並無二心,試探皇上有沒有即刻發落的意思。
如果出城順利,就代表皇上默許了現在的一切。只要皇上心夠大,臉皮夠厚。爹孃做的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遮掩過去。
我爹孃只是努力在平衡作爲父母和作爲臣子的天平,皇上用不着打破這種平衡。
因爲天平並沒有向哪一端傾斜,更因爲現在他還用得上我爹孃。而且這種「平衡」的人,往往更好用。
皇上的速度真的很快,我們出城時已經有內侍在城門口候着,傳聖上口諭。
接旨時本來我們是該跪的,但是那個內侍一再說不用。說他這次來只是替「子誠」向「未宣」傳話,無分君臣之禮。
「未宣」是我爹的字,「子誠」大概就是皇上了。
年輕的內侍官面無表情,一板一眼地執行着傳話的命令:
「對於帝王來說,有些事是必做的。比如用兩個無辜女子的性命誘敵;但對於子誠來說,有些事也是必做的。就比如,今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三個孩子出城。」
他嘴裏說出來幾乎和我爹一模一樣的話:「今天發生的事就算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怨不着誰。可如果邊境舉事不成,無論是帝王還是子誠,都不會輕饒素放。」
直到出城走出好遠,我們還只是沉默。雖然這可能只是皇上挽回人心的話術,但這回我相信我爹和皇上真是難得的好朋友了。
如果皇上不是皇上的話,他們應該能是更好的朋友。

-13-
馬車走了一路,成恕君也忙了一路。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忙壞了。一路上他致力於一件事——端水。
假如他對我笑了一下,就一定會回頭再對成雅禾笑一下。假如他左手給成雅禾遞了一壺水,右手一定就在給我喂乾糧。
他就差沒掰着手指頭數,今天對我說了多少個字,應該補給成雅禾多少個字了。
其實我真的不在意這個,但他並沒有因爲我的不在意而選擇忽略我。他在以一種近乎笨拙的方式,企圖給自己兩個妹妹公平的、沒有偏頗的親情。
這種情況在他終於發現成雅禾已經不排斥我後,終於得到了緩解。
但是慢慢地,焦躁不安的人變成了成雅禾。
隨着離邊境越來越近,她開始頻繁地望向車外,像是比對着什麼?卻總是欲言又止。
成恕君越問,她就越是不說,還總拿眼睛瞟我,我一看她,她就又把頭偏過去了。
隨着她的煩躁和焦慮達到頂峯,我看着地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
因爲我們現在所處的地界在青州,成雅禾長大的那個青州,承載着她苦難的青州,埋葬了我們倆另一個共同母親的青州。
我問成雅禾:「你想去祭拜她嗎?」
成雅禾不說話,只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繼續說點什麼。但她所期望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話,註定不會從我嘴裏說出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去祭拜她。我和你一起,我想見一見她,也讓她見一見我。」
成雅禾還在彆扭着:「這是你自己的事,爲什麼要徵得我的同意?」
我據實以告:「因爲只有你才知道她葬在哪兒呀。你不同意我怎麼去啊?」
她那麼生氣,那麼彆扭,只不過是想爲那個養大她的婦人討一句話,或者說一個名分,但又覺得這個名分不該由自己這個受害人來討,她總在這種事上讓自己陷入糾結。
成雅禾正襟危坐,可以算是拷問我:「你以什麼名義去祭拜她?又爲什麼去祭拜她?」
我從來不走這些感情上的彎彎繞繞,因爲事實勝於雄辯:「她是我娘,親生的。而且我覺得你應該會想去,只是你不肯說。」
成雅禾就又不說話了,就好像那天晚上爲孃親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她。她似乎覺得,被一個欺騙了自己那麼多年的人牽動感情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
我一直覺得成雅禾的感情過剩了,過剩到有了感情羞恥。我就從來不覺得羞恥,以前是因爲沒有太多感情,現在才明白,根源在於我不要臉。
於是面對冷場,我不要臉地發問:「能告訴我爲什麼嗎?你明明就很想讓我去,幹嘛都快把自己憋死了也不出聲。」
成雅禾眼睛紅了,低下頭:「她毀了我的生活,騙了我十幾年,還讓我喫了這麼多苦,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她。還想促成她和親生女兒相認,你說,我這算不算賤骨頭?」
這種問題她問我算是問錯人了,我答不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判你們之間的感情,我也是最沒有資格評判的那個人。我只是覺得,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跟別人和解,但是要學會跟自己和解。如果恨一個人,恨到自己都很痛苦,不如好好問問自己,也許那並不是恨呢?」
成雅禾這次終於痛快承認:「我的確恨她,我恨她不愛我。或者說,她對我不夠愛,也不夠狠心。如果她是一個惡毒到底的人,是不是我就不用那麼糾結了。」
我並不認同:「以我這段時間對你淺薄的瞭解來說,你又會想出新的點來糾結爲難自己。成雅禾,我一輩子沒那麼哄過人,這次我求你,去不去?給我個準話。」
她像終於找到了就坡下驢的臺階,昂着頭裝高傲:「你都求我了,那好吧。不過我是有條件的……」
她的條件是不許帶上成恕君,就我們兩個去。
她說:「娘內疚了一輩子,如果見到成家人去祭拜她,一定會覺得羞愧難堪,我纔不稀罕她的愧疚。」她一口一句恨,卻連這種細節都爲娘考慮到了,青州人的恨也這麼獨特嗎?
端了一路水的成恕君要知道到頭來自己纔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估計都要哭了吧。

-14-
順着成雅禾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一片荒冢,連墓碑都是那樣簡陋。
我看着墓碑上的字,原來我娘叫舒若湄,名字很好聽。
成雅禾突然像變了一個人,面對這個親手樹立的墓碑,她失去了所有的戾氣與怨恨,通通化作一個女兒的思念與依戀。
可是她什麼話都沒說,一句也沒有。
我學着她的樣子跪下來:「娘,謝謝你給了我生命,也謝謝你讓我做了成家的女兒。所有人都有立場罵你,但我沒有。我來是想跟你說,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
成雅禾先站好,伸手拉我起來,聲音很輕很輕,像是一場交接:「我不會再來這裏了,今天之後,我會先學着把她忘了,過好我自己的人生。所以啊,以後掃墓的活兒就交給你這個親生女兒了。」
我也答應下來:「好,那就交給我。」
我們回到馬車上,越來越接近邊境,情形也越來越亂。
我爹的苦肉計異常成功,埋伏了人家一個措手不及不說,大越人越想越氣,還成了主動挑釁的那個,送死送得異常絲滑。
我在車上閉目養神,一隻箭忽地射穿馬車從我髮梢擦過去。我一驚,猛地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問成恕君:「咋的?你把馬車趕到戰場上來了?」
成恕君在車外傳來聲音:「是敵軍!有一隊被打散的潰兵居然渡河過境,如果不是這次被我們遇上,這座城的百姓就遭殃了。」
他掀開簾子:「不能放任他們這麼走了,否則潛入城中,百姓後患無窮。我帶一隊騎兵追擊,你們不要怕。」
我透過縫隙看見四散而逃的兵卒,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想喊住他:「哥,你先別去,回來!」
根本來不及,我思考的空隙,他帶人都快跑出二里地了。不得不說我爹的兵訓練還是太有素了,就是我爹的兒子腦子不太行。
成恕君顯然把我的呼喊當做生離死別的不捨,於是他騎馬而去的背影更加堅毅了,連速度都快了幾分,殺敵的決心也愈發堅定。
面對我的挽留,成恕君不語,只是一味招手告別。
看來他對我的誤會還是太大了,這段時間我是接受了不少情感,但還沒進化出不捨這種東西,特別是在這種情景下。
如果真是潰兵潛入,見人就應該躲避,怎麼會主動招惹,還放箭迎敵呢?
我二話不說,拉着成雅禾下車,騎上馬就是跑,剩下來的侍衛不明所以,只能騎馬在後面跟着。
成雅禾一邊疾馳一邊和我說話,灌了一肚子風。我根本來不及解釋什麼,她肯跟過來完全是出於對我的信任:「到底怎麼了?你倒是回我一句呀。兄長騎的是戰馬,我們剩下的馬匹都是上個驛站的,腳力有天壤之別,肯定追不上。」
我一邊揮動馬鞭,一邊回她:「事情不對勁兒,我們不能留在原地。哥哥帶走了大半人馬,剩下這幾個護衛不夠人家包頓餃子的。」
設計這場伏擊的人可以說是陽謀,如果潰兵入城,哪怕只是癬疥之患,百姓也一定會受到驚擾甚至殺害,所以成恕君非追不可。
要麼前方就一定有埋伏,等着成恕君去鑽。要麼就是調虎離山,等着網我們這兩尾落單的魚。
但考慮到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敵軍會在對手老巢設埋伏的可能幾乎爲零,除非大越的將領和成恕君腦仁兒差不多大小。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我跟成雅禾纔是他們的目標。
可是事情越來越不對,即便是驛站的馬也不該這麼慢,甚至馬匹隱隱有要失控的預兆,除非馬在驛站時就被人動了手腳。
同行的侍衛顯然也發現了,急忙呼喊:「兩位小姐,快停下來!」
我立刻棄馬,把成雅禾扶下來:「連驛站都有他們的人,還真是準備萬全。如果他們真有內應,哥哥那裏可能已經被拖住了。成雅禾,今天免不了一場硬仗。」
三個護衛同時聚攏過來,把我們圍在中間,呈保護的姿態。
我聽到馬蹄聲越來越近,不禁祈禱來人是成恕君,即使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馬蹄下飛揚的塵土散盡,我看見那人的衣着樣貌,竟是京都世家公子的打扮。
如果不是他帶着人,拿着兵刃。如果不是看清了他眼裏的戲謔與侵略,我簡直會以爲遇到了轉機。
護衛並沒有因爲他的穿着而掉以輕心,反而把我們護得更緊了。但我們都知道,和他帶來的人手相比,那無濟於事。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他們所謂的「內應」。

-15-
按照律法,邊境重地不應有私兵入關。三品以下官員過城關可帶僕從五人,護衛不配甲冑。三品以上僕從十五,甲冑兵刃五套。
若有皇族令牌,則僕從五十,甲冑三十。
怪不得我守城將士卻毫無察覺,有誰會想到當朝的皇子竟然會和敵軍勾結,只爲了報復兩個不屬意於他,還令他顏面盡失的女子。
顧翊升瘋了!
馬上的錦衣少年微微欠身,明明在做一件危險至極的事,卻不急不緩:「兩位成姑娘,在下拓拔浠,幸會啊。」
已經明白跑不掉,我就刻意離成雅禾遠了些,仰頭問拓拔浠:「顧翊升開出了什麼條件?竟然能讓大越王族以身涉險,你就不怕這是我們請君入甕嗎?」
拓拔浠倒也坦蕩,絲毫不隱瞞:「富貴險中求,令尊實在英勇,有了兩位姑娘做人質,想必這場仗會打得輕鬆些。」
成雅禾也陪着我一起虛張聲勢嚇唬人:「無知匹夫,這不過是二皇子與我兄長定下的計策。我父親那招苦肉計的虧你還沒喫夠嗎?不需片刻,我兄長帶着大部隊便來擒你。識相的快快逃命去吧!」
拓拔浠顯然對成雅禾很感興趣,身體略微前傾:「成小將軍那裏也有麻煩,只怕輕易脫不了身呢。你哥哥比不得你爹孃智計無雙,那位二皇子自然也比不得你們皇帝深謀遠慮。可見你們這些所謂的天朝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見成雅禾喫癟,我便接住:「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祖上還有本事一連奪七座城池,到你父輩便丟了六座,如今到了你這一代,竟連守城都做不到,只能來玩弄這種無恥手段。」
拓拔浠的臉皮簡直可以跟我一較高下,絲毫不受影響:「那也比不過你們二皇子,爲了一己私怨,竟然甘心將勝局拱ẗṻ¹手相送。不過想想也是,一座還沒收回來的城池而已,對他來說扔也就扔了。再說……」
拓拔浠刻意停頓,帶着Ŧú₇挑釁的惡意,「若是有朝一日他掌握了這江山,還可以再下令讓你父兄用命去打回來呀。哈哈哈!」
他只輕輕一揮手,那些人便來圍我們。拓拔浠眼睛盯着成雅禾,脣角一勾,手握繮繩而來,彎腰便將成雅禾提至馬上。然後調轉馬頭,又要來追我。
本在逃竄中的我卻突然改變了方向,衝過去一刀紮在馬的脖頸。
鮮血噴湧,他們兩個也落下馬來。拓拔浠反應奇快,所以他們摔得並不重,甚至還憐香惜玉地護了成雅禾一下。
我瞪着成雅禾,開始發揮演技:「這樣都摔不死你,果然賤種就是命硬。」
成雅禾連緩衝都不需要,接戲接得完美無瑕,和我針尖對麥芒:「我被人偷了十幾年好光景,若是就這麼容易死了,豈不叫小人得意?你當然巴不得我死了,好讓爹孃只你一個女兒。」
如果我們表現出對彼此的在意,只會被敵人拿來威脅對方。只有我們依舊裝得勢不兩立,纔是給予對方最好的保護,亦是對敵人最有利的迷惑。
成雅禾已經被拓拔浠制住,保護我們的侍衛都已經殞命,只剩我拿着刀還在反抗。
兵器不佔優勢,人數更是懸殊。爲了不負傷,我果斷束手就擒。全須全尾兒的纔好逃跑,傷個胳膊,斷個腿兒啥的就真死定了。
拓拔浠很滿意我的識時務,獎勵了我跟成雅禾一人一個手刀。
我比成雅禾醒得快,醒來時應該是在一個暗格裏,擠得不行,晃得要命,我都快被成雅禾壓扁了。
但暗格打開的時候,我發現我還是天真了。屁的暗格,拓拔浠這個缺德玩意兒,爲了掩人耳目,直接把我們倆塞在棺材裏帶出來的。
拓拔浠對成雅禾可能有點兒一見鍾情的意思,快到敵方營地時,拓拔浠明顯放鬆了警惕,強迫成雅禾跟他騎一匹馬,悠哉悠哉,還唱歌呢。
至於我,我是被綁着雙手拖在馬後邊兒跟着跑的那個……
我恨這個看人下菜碟的世界!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正是還沒來得及收復的那座城池——峙城。
營中點了篝火,拓拔浠帶着他的手下,慶祝着自己的「勝利」。
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來給他敬酒:「少主英明,等敵軍再來攻城,就把他這兩個嬌滴滴的女兒掛出去,到時候那小老兒的臉色,哈哈哈,想想我都覺得痛快。」
拓拔浠大口喝酒,伸手一揮:「不急,先把這兩個美人兒藏幾天,吊吊老匹夫的性子。他們越急,對我們就越有利。到時候談判,纔有利可圖。」
無數道淫邪的目光劃過我們的身軀,已經有人提議:「南國的美人兒嫩得能掐出水來,少主不如賞了給我吧。等交戰時候我跳出去叫那老匹夫一聲岳父,氣也把他氣死。」
拓拔浠把成雅禾往懷裏一攬,享受着她的怒目而視,又看了看我。
之前他在我這裏言語落了下風,表面不在意,卻又想討回來:「今天晚上這個真貨是我的,至於假貨,各位隨意。她殺了我七個兵士還有一匹寶馬,總該償還的。」
成雅禾按捺不住,幾欲張口,卻又想起如今該和我勢不兩立,險些露了餡兒。眉頭皺了半天,終於想出說辭:「你要是想到頭來白忙一場,我當然不攔你。兩個失了清白的女兒作爲人質,在我爹眼裏跟死了沒有區別。他只會破城,殺得你們更狠。」
拓拔浠顯然不信,掐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像在挑選一件商品:「哦?不見得吧?怎麼我聽說他爲了這兩個掌上明珠寧願違背皇帝,也要帶你們出城呢?」
我打量着他帶着大越圖騰標誌的護腕,開口諷刺:「你父王也一定很愛重你吧。他愛重你騎射俱佳,愛你能征善戰,愛你能爲他開疆拓土;要是你文不成武不就,屢戰屢敗,百無一用。他又會怎麼對你?愛總有個期限,總需要條件。」
拓拔浠挑眉,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他起身拿給我一張弓和一支木箭:「你刀使得不錯,不知道箭怎麼樣?」
我接過來,他隨便指了一個方向:「只要你能射中那面旗,我就放過你們,強者才值得受到尊重。」
話音未落,旗子已經被我穿透。拓拔浠卻更開心了,他指着旁邊的另一面旗,湊我更近了,像在觀摩:「再來一次,你不是想成雅禾死嗎?只要你能射中,她的命就是你說了算。」
剛纔我跟成雅禾的一唱一和已經讓他起了疑心,他在試探我們兩個是不是真的勢同水火,試探我是不是真有要她死的決心。
而這次遞過來的是一隻鐵鏃箭。
我依舊拉滿了弓:「何必多此一舉呢?你若真有心,就應該讓成雅禾來當我的靶子。我失手她便活,我射中她便死。豈不更有趣?」
拓拔浠被我反將一軍,一時間躊躇不定。他不可能真把成雅禾的命交在我手上。否則成雅禾死了,我成了殺害爹孃親生女兒的兇手,我們兩個就失去了作爲人質的價值。
我卻刻意抓着不放:「猶豫了,拓拔少主果然憐香惜玉,只可惜是個言而無信的廢物。你若真捨不得她,何不替她做我的靶子?總不會你既食言而肥,又膽小如鼠吧?」
在衆人的勸阻聲中,拓拔浠更宛如被架上了高臺。一步一步走到原先自己指定的位置,眼神狠戾:「我做靶子,你儘管來。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份本事,有沒有這個膽量。」
萬軍從中取將領首級,聽着確實很英勇。但前提是我不能在敵軍營帳裏幹這種事啊。一支箭只能殺一個人,他一命換我跟成雅禾兩個人的命,怎麼都不划算。
他身旁的將領已經手握刀柄,如果我真的命中,只怕會當場人頭落地。拓拔浠就是拿準了這一點,纔敢把自己暴露在我的箭下。
我拉弓搭箭,急發一矢,箭矢卻只劃破了拓拔浠的臉頰,留下了一道血痕。以我剛纔的準頭來看,誰都知道我是故意的。
拓拔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怒極反笑:「怎麼?沒膽量要了我的命。」
我張嘴就是胡謅:「你這張臉長得俊俏,我捨不得。剛好你這次破了相就不好看了,所以再有下次,我這支箭會要了你的命。敢不敢再試一次?」
拓拔浠還沒蠢到中我兩次激將法,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擺在一個任人宰割的地位。他只是盯着我:「我倒是看走眼了,假貨竟比真貨還有趣。我說話算話,恭喜,你們今晚安全了。」
他刻意加重了說話算話四個字,以回應我剛纔罵他食言而肥。

-16-
我跟成雅禾被關進了同一個屋子,巡邏緊密,守衛森嚴。屋子不大,更是連件用得上的東西都找不到。
我就說鋒芒太露不是好事,成雅禾好好的,我卻被上了枷鎖,估計是知道我身手好,怕我逃跑。
趁沒人時,我終於能和成雅禾正正經經說句話了。她卻無心回應我,只在頭髮裏摸來摸去,居然摸出一根鋼絲。
她很高興,要來撬我身上的鎖:「還是我有先見之明吧?自從咱們上次在莊子裏被圍攻,我就開始往身上藏能防身的東西了。幸好這個搜身時沒能搜到。」
我竟然不知道她還有這個技能,一時間目瞪口呆,然後跟她說如果這次能活着出去,一定要教教我。
這時成雅禾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你說過的,當初爲了籌錢給娘治病,我連小偷都做過。沒想到這個時候倒派上了用場,你說,會不會是她在天上保佑着我們?」
她明明說要把青州和我的親生母親都忘乾淨,但我知道她從沒忘過。
我看着她低頭撬鎖認真的樣子,回覆她:「本事長在你身上,是你自己在保佑自己,現在還在保佑我呢。」
沒了束縛,我活動活動手腕,開始觀察這個可以稱得上闊氣的牢房。現在剛入夜,我們有一晚上的時間商議怎麼逃跑。
我們這一整天又是勞心又是勞力,身體已經累到極點,但精神依舊緊繃,根本睡不着。
我們倆湊着頭想了半夜,什麼辦法都想不出,實在無事可幹,我倒是把開鎖學會了。
臨睡前,我撿起鎖鏈重新扣回腕子上,以免明天有人進來發現,藏着掖着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一旦等到開戰就真的來不及了。已經過了一晚上,爹孃一定知道了我們被抓的消息。
如果將來談判不順利,我跟成雅禾一定會被殺掉祭旗。萬一爹孃按耐不住,就會反過來被拓拔浠威脅,除非我們能在開戰之前找到逃生之路。
人在費腦子的時候真的很容易肚子餓,還好來了個送飯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怯生生的,也不怎麼說話。身上還有傷,似乎經常被虐打。
我掰了一半餅子給成雅禾,卻在裏面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戌時起火,趁亂逃生。馬廄,有人接應。」
我和成雅禾對視,神色未變,把字條就着餅喫了下去,有點兒喇嗓子,她咽得很費勁兒:「能信嗎?」
我猛灌了一大口湯,爲晚上的行動積蓄體力:「當然信呀,咱們現在是階下囚,渾身上下還有什麼值得人騙的?就算拓拔浠真這麼無聊耍着人玩兒,我們也值得嘗試一次。」
「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成雅禾發出了她的靈魂拷問:「這個破營地這麼大,我們又一直被關在這裏,怎麼知道馬廄在哪兒?」
我但笑不語,默默喫完了東西,抬手砸了她一個眼冒金星,開始大喊大叫原地發瘋:「你這個荒郊僻壤出來的賤人,憑什麼你騎在馬背上,我就得被拖着跑?憑什麼你高牀軟枕,我就得被用鎖鏈鎖着?別以爲我手腳不便就打不死你。」
我說這些話雖然是作戲,但成雅禾挨的那一下可是真真切切,一時間她的火氣也上來了,那是真下狠手:「都是你活該,在家爹孃都偏疼你,如今你見有人對我好了就看不過眼。你纔是野種,你纔是多餘的那個,你還好意思問憑什麼?」
這場鬧劇持續了好一會兒,拓拔浠才慢悠悠過來看熱鬧,他似乎很有興趣看兩個階下囚的互相撕咬。看着我手上的鐵鏈自鳴得意:「對嘛,這樣才公平,打得有來有回纔好看,不然就不好玩兒了。」
成雅禾第一次沒有瞪他,反而帶着小姐做派的刁蠻,提出自己的訴求:「我不要被關在這裏,我不要跟她關在一起。」
拓拔浠剛好很喫這一套,還故意逗她:「我軍營裏可沒有空閒的地方,你非堅持的話,就只有住柴房了。」
成雅禾嫌棄地瞥了我一眼:「柴房就柴房,我就算去住老鼠洞,也不要和這麼討厭的人一起。」
「我怎麼捨得讓成小姐去那種地方呢?我的主帳地方大,成小姐可否賞臉啊?」拓拔浠說着,還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我是想找個藉口出去勘察地形,但絕不是讓成雅禾做那麼危險的事。我想阻止,她卻在衣袖遮擋住的地方輕輕扯了扯我。
她有自己的想法,於是我決定信任她,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樣。
成雅禾比我想的還要厲害,只不過用了半天時間,拓拔浠就給了她自由行走的權利。她甚至還能來看我,「落井下石」。
我簡直頂禮膜拜:「你怎麼做到的?」
「我把自己僞裝成一顆命苦無依,倔強不屈,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白菜。我還對他一見鍾情,因爲他是唯一一個不問緣由偏愛我的人。我的光,我的救贖,我的緣分。」成雅禾複述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心如死灰,甚至有點兒想噦。
我大受震撼:「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成雅禾繼續:「不止呢,我還跟他說別打仗了,咱們握手言和。讓爹去和陛下商議,我嫁給他,兩國結秦晉之好。這座城池,就是我的嫁妝。」
這就有點兒扯淡了,我不理解:「這種話他都信?」
成雅禾尷尬得腳趾摳地:「當然不信,但是他說我傻得可愛。」
我就說拓拔浠怎麼那麼放心讓成雅禾瞎轉悠呢,合着這姐妹兒花一上午把一個傻子演得淋漓盡致。
拓拔浠在我爹手裏屢戰屢敗,現如今輕而易舉地收穫了敵人女兒的「崇拜與愛情」,簡直是對他那變態自尊心極大的滿足。爲此,所以他不介意給成雅禾一點兒甜頭。
但是也沒人告訴我,這甜頭是拿我給的呀!
爲了哄成雅禾開心,拓拔浠把作爲成雅禾死對頭的我拉出來取樂。
我被放置在圍場中間,四周不斷有人拿木箭射向我,不會致命,但是很痛。我的手腳都被鐵鏈束縛住,只能狼狽躲竄。
拓拔浠的笑聲傳得很遠,也很刺耳。他看向成雅禾,像逗弄寵物一樣問她開不開心。
我突然明白他爲什麼要大費周章組這種自嗨局。拓拔浠完全把我們當做客體,宣泄他的不滿,也是對自己無能的規避。
他恨我爹,卻又懼怕我爹。於是他一邊享受成雅禾的示弱,把這當做一種對敵人資源的掠奪,一邊享受我的狼狽與掙扎,把這當做對我爹尊嚴的羞辱和踐踏。
我身上的於傷越來越多,成雅禾也越笑越開心,似乎突然想到了一個更好玩的法子,她歪頭對拓拔浠說了些什麼。
拓拔浠應下,立刻叫停,命人把我押去了馬場。我表面一臉屈辱,心裏已經開始放煙花了。成雅禾果然靠譜!就是不知道她用了什麼理由。
我刻意抗拒,走得磨磨唧唧,把路全都記在心。
成雅禾那邊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開始對我頤指氣使:「我要騎馬,你去牽一匹來。」
等牽了馬,她又提出更過分的要求:「你挑的這匹馬太高了,我缺個上馬凳,跪下來,我踩着你上去。」
那麼多雙眼睛都盯着,看這場我們倆自相殘殺的羞辱。就像籠子外的人在看一對蛐蛐互相撕咬,高高在上又漫不經心。
我不肯跪,便有人來強按住我。我掙扎得更加厲害,在成雅禾上馬時狠狠摔了她一跤。
成雅禾氣急敗壞,把我撕扯起來就是一巴掌:「成婉君,你敬酒不喫喫罰酒。」
我悄悄接過她趁機遞來的鐵絲藏在袖口,回嘴道:「這算哪門子敬酒?那換我敬你一杯,你來趴地上唄。」

-17-
我被重新關回房間是酉時,離字條上約定的時間只剩一個時辰。我跟成雅禾暫時見不到面,只能到時間趁亂去馬廄匯合。
來送飯的不是上回那個小女孩兒了,人走之後,我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次並沒有夾帶什麼私貨。
時間越來越近,我用鐵絲悄悄打開鎖鏈,把鏈子其中一端纏在手上。
當走水的呼喊聲傳來,的確引起了一陣騷亂,因爲被點燃的地方離糧倉很近。
機不可失,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等了。現在太亂,人人趕着去救火,我門口只有兩個人守着。我衝出去將帳篷外的兩個守衛撂倒,一個是砸暈的,一個是勒暈的。
大概他們也想不到,禁錮我自由的鏈條,此刻成了我破開樊籠的武器。
天剛擦黑,只有遠處火光繚繞,我潛在夜色中,儘量避免與人遭遇。
靠近馬場時,我看到了成雅禾,她衣角帶血,一副跑脫了命的樣子。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麼逃出來的,但想必也不會比我容易多少。
馬廄這裏只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以及他的馬糞車。如無意外,留字條的應該就是他。事態緊急,老者什麼也沒解釋,只打開了馬糞車的蓋子。
根本來不及矯情,我倆一頭扎進馬糞車裏。但是在屎到淋頭的那一刻,我突然無比懷念曾經的棺材車。擠是擠了點兒,起碼不臭。噦!
不知道走了多遠,馬糞車突然被攔下。我着實沒有想到大越人竟然變態到連糞桶都要查,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不僅是嚇的,也是燻的。
蓋子剛被掀開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喊聲:「抓住她,就是她放的火,小丫頭片子,上次我就該把她打死!」
檢查的那個人就放下蓋子,揮了揮手放我們走。
糞車繼續走着,直到把刀刃刺入皮肉和小女孩兒微弱的呼救聲拋得越來越遠。只剩下老者的哽咽懸在我們頭頂,越來越清晰。
救我們的老人叫王錚,這個計劃制定得匆忙又倉促,粗陋到有人賠上了性命。卻又那麼細緻,連換洗的衣物都替我們準備好了。
王老把我們藏在家中,很客氣,也很周到,我們卻越來越不安:「送字條的那個小姑娘,她……」
「她叫喜兒,是個可憐娃。父母雙亡,小小年紀就被呼來喝去。」王老嘆了口氣,眼淚已經在打轉,「是我這把老骨頭沒用,連累了她。現在人死了,都沒法給娃收屍……」
我到現在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回神。
她還那麼小,我們只見過一面,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卻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自認爲已經懂了很多感情,卻怎麼都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甘願爲了一個陌生人去死呢?
「自從大越人佔了峙城,就把峙城的南國人貶爲奴隸。這裏明明是我們的家,卻到哪裏都低人一等。我們成了奴隸,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奴隸。奴隸就要沒日沒夜地做活,捱打,受欺負。喜兒她爹就是活活累死的。」
說到這裏,王老捂住臉,已經泣不成聲:「喜兒……喜兒那孩子,她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南國人。」
峙城早在喜兒出生之前就已經淪陷,她明明是南國人,從生到死,卻沒有一刻成爲完完整整的南國人。
王老細細數着:「二十七年了,我就盼着。十二年從前李將軍和成將軍一起收復六郡,我還盼着,可是唯獨把我們落下了。今天,在我這把老骨頭閉眼之前,我終於是盼到了。」
成雅禾已經先我一步哭了出來,哭得比老人家還大聲。哭得語無倫次,一會兒說謝謝,一會兒又說對不起。
王老倒反過來安慰她:「有什麼對不起的?將軍在前線替我們殺敵,奪回家園。我們就要保護好他們的家人,讓他們無後顧之憂。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不是應該的嗎?
以前我好像總說這句話,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句話這麼讓人想哭。
我擦乾眼淚,小聲地說着謝謝。我們現在身無長物,實在沒什麼能報答的。謝謝說得越多,反而越單薄。
面前的老人卻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真要謝那可謝不完。只憑我們兩個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哦。主意是劉夫子給出的,喜兒的打火石是王伙伕給的。你們倆這身兒衣裳是楊裁縫趕出來的,還有……」
他滔滔不絕地講着一個又一個人名,他們是被戰爭隔絕出南國的失家者,成爲峙城一顆又一顆不起眼的沙礫。這些沙礫卻匯聚起來,築起屬於自己的高樓。
我把他說過的人一個一個記在心裏:「老人家,我都記住了。如果我們能逃出去,等有一天我帶着兵馬殺回來,一定會報答你們。」
王老說他不需要報答,他想的只有那八個字:「復我國土,還我家園。」

-18-
直到半夜,成雅禾終於哭完了,她擦乾了眼淚,自己哄自己,對我說:「我決定諒解陛下的所作所爲了,因爲峙城必須拿回來,無論我們付出什麼代價。」
我覺得她諒解的簡直莫名其妙:「不相干,收復城池那是他作爲皇上應該做的,不耽誤咱倆閒下來的時候罵他祖宗八輩兒。」
終於有人能懂我這種天打雷劈的幽默感了,成雅禾應和我:「皇上的祖宗八輩兒應該都在太廟裏,那咱倆得上太廟翻牌子去,翻到哪個就罵哪個。」
嗯,好主意!誰能說翻靈牌就不是翻牌子呢?
我還沒想好先翻哪個牌子,門卻突然響了。很輕,很慢,很有節奏。王老打開後門,只見一人一馬。
那人走得極快,只將馬留在這裏。王老大喜過望:「終於來了,兩位小姐快上馬吧。」他說着,手裏不斷把王大娘給的乾糧,和周畫師繪的地圖交給我。照着地圖,有一條險路,可以繞過關卡排查。
事不宜遲,拓拔浠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開始搜查。如果我們在逃亡路上被抓,死的頂天是我們倆,萬一在王老家中被堵了個正着,那些幫我們的這些人可都保不住了。
這匹馬是難得的好馬,腳力竟然比一般戰馬還要強些,馱着我們兩個都毫不費力。趁着夜色的掩護,我們一路狂奔。
只可惜天矇矇亮時還是遭遇了搜尋的隊伍,還好離得夠遠,而且我們已經在城外了,他們的援兵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只要馬兒爭氣,甩掉他們不成問題。
身後的箭矢破空而來,我拼命趕着馬兒。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直到後面徹底沒了追兵的蹤影,我才把繮繩交給成雅禾,從後面摟住了她的腰,防止自己掉下去:「我抓不動了,你替我吧。」
虎口脫險的成雅禾心情大好,還有心思打趣我:「我肩膀那邊怎麼溼溼的?成婉君,你不會偷偷哭鼻子了吧?」
我直接承認:「是啊,我在哭呢。」
成雅禾頓時炸毛:「啊?那你不會連鼻涕一起擦在我衣服上了吧?很髒的!」
我看着染在她身上的血漬,道歉:「嗯,下次……我賠你一身衣裳。」
馬兒的速度慢下來,因爲成雅禾發現我不對勁。就這麼倒黴,我背後中了一箭。
天道好輪迴,我射過拓拔浠一箭,如今被還回來了。
我的傷根本經不起在馬上長時間的顛簸,否則還沒等見到爹孃,我的血就流乾了。成雅禾果斷選擇棄馬,我就是怕她會這樣才強撐了一路。
我跟她仔細分析:「你用兩隻腳走着,還要拖我這個傷員。萬一那些追兵不死心還在追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趕上的。我還受傷了,順着血腥味兒最容易追。」
騎馬死一個,不騎馬死一雙。這個賬總不會算不明白吧?
成雅禾嘴脣咬得死緊,仔細研究着地圖:「不走原來的路了,咱們進林子。林子裏一定有草藥,能治你的傷。而且深山老林好藏人,他們想找也找不到。」
深山老林是好藏人,還好喫人呢。先不說山裏有沒有豺狼虎豹,只迷路一條就夠受的。
她完全沒有聽我任何意見的意思:「在京我都是聽你的,因爲你會跟人猜心眼兒。但在外邊兒你得聽我的,因爲我最知道怎麼跟這些山啊林啊的打交道。」
她把我背起來,走向了自己認定的道路。接下來的時間裏我醒了暈,暈了醒。極少有時間是清醒的,如果清醒了,那一定是被疼醒的,因爲成雅禾又找了不知道什麼草藥給我敷。
我意識昏沉時,成雅禾就自言自語,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像在給自己打氣:「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上山採藥從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
我記得,那個故事她並沒有講完。
這回她續上了:「那次一根樹枝貫穿了我的胸口,就是和你現在一模一樣的位置。可是我活下來了,成婉君,活下去!既然我能活下來,你一定也可以。別總想着自己會死,求求你了,要不然我一個人害怕。」
這裏沒有大夫,箭又拔不出來,成雅禾那點兒皮毛醫術能做的簡直少得可憐。其實我知道她也怕,她比我更怕我死了。
我垂眸看見了她的腳,鞋已經磨破了,腳上也有血。林子裏的路本來就不好走,何況她還要多揹負我的重量。
赤身走遍千里,光腳寸步難行。我說要跟她換,她也不樂意。她Ṫùₕ說我失血容易冷,腳上保暖很重要。
我閉上眼,其實她抱着我的時候,也沒有很冷……

-19-
我再醒來時還是在營地,但這次是我爹孃的營地。我在軍醫的帳篷裏,但我總有一種置身於驢棚的錯覺。
因爲成恕君和成雅禾的哭聲二重奏實在很像一羣驢在亂叫。以前我會覺得他們吵鬧,現在我只覺得熱鬧真好。
成恕君喋喋不休地跟我講,他是怎麼識破顧翊升的緩兵之計,怎麼力破羣雄,槍挑奸官,但是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云云。
成雅禾滔滔不絕地跟我說,她是怎麼找到了止血的草藥,怎麼一個人揹着我找到孃的援兵巴拉巴拉。
只有娘看着我,她什麼都沒說。
算起來我跟娘有半年多沒見面,但是昏迷的時候我夢見她了。我夢到了那些早已被我淡忘的記憶,夢到她抱着我,給我唱曲子聽。
那時候只以爲是我傷得太重,已經開始人生走馬燈了。現在才明白,原來那是我又學會了一種新的東西——思念。
後來我才知道,成雅禾能遇到孃的援軍不是幸運,而是娘已經組織了小隊。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我們拋棄的那匹馬一直在林子外面打轉,她原本是準備夜襲敵營的。
在她身上,軍職和母職從來不是相悖的。娘不會向敵人妥協,但更不會放棄女兒的性命。
「娘,我好想你。」半年時間還是太長了,以至於我娘打死都想不到這句話能從我嘴裏說出來。
這一句話讓我娘從震驚、欣喜、反覆震驚,再到驚恐,然後怒氣值爆表:「我不管你是誰,快從我們婉君身上下來。把我女兒還我,還我!」
於是我又閉嘴不說話了,因爲我傷口還疼,就算不疼,我也懶得解釋。
看我這個樣子,娘反而放心了:「對嘛,這纔是婉君。」
俗話說小孩見到娘,無事哭三場。我這裏脫離了危險,成雅禾就向娘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之前爲什麼把我和成婉君扔在京城,就算邊關有再多危險,難道我們兩個不是可以一起陪你們面對的人嗎?」
受了冤枉的我娘眼瞪得老大:「我完全沒那麼想,只是如果我們五個一起南行的話,你一定會聯合我們三個孤立婉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成雅禾想起以前對我的排斥,心裏暗暗點頭,但還是嘴硬:「那她……也會主動來接近我的嘛。」
我娘堅定地搖了搖頭,偷偷看我一眼,自以爲很小聲:「不,婉君只會以一己之力孤立我們四個。」
這次換我點頭。不得不說,娘還是太瞭解我們了。
估計是失血讓腦子變慢了,熱鬧了半天我纔想起來,我還有個爹呢。
「娘,我爹呢?」
我娘一如往常,一提起打仗嘴上就沒個把門兒的:「他叫城門去了,一羣屬王八的,掛免戰牌有個屁用,照打不誤。王八殼都給他幹碎!我們都ṭű₊說好了,今天他要是打不下來,明天就換我上。他們敢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要不把他屎打出來,老孃就不姓李。」
我娘一向彪悍,不然也沒有帶個小隊就敢夜襲敵營這樣的膽色。她說把敵人打出屎,那就是真的是實際意義上的打出屎。
說到最激動處,我孃的聲音卻小下來,帶着點兒心虛:「而且吧,這回陣仗要是不大點兒,就不太好交差了。」
成雅禾比我還八卦,因爲真的很難想象是什麼能讓我娘心虛:「怎麼了怎麼了?」
成恕君接過話頭:「雖然沒什麼證據,但當時我們都知道是顧翊升在搗鬼,娘又比較耐不住性子。雖然他離得遠伸不上手,但是他巡視的地方剛好是孃的老家……」
我已經不耐煩了:「說重點!」
千言萬語被轉化成一段話:「娘讓兩個舅舅每天去他的住處哭喪,專挑他進門出門的時候哭,情到濃時還撒一把紙錢。他要是換地方了就追着他哭。搞得他那副王爺儀仗往那兒一擺跟殯喪隊似的。」
一頓操作直接給成雅禾整傻眼了:「這……都沒人蔘他們嗎?要是有人借題發揮,說是詛咒皇家都不爲過吧?」
成恕君點頭:「參了,舅舅說是他養了一羣狗,平時都當兒子養。最近不知道怎麼接二連三地死。他那是給他兒子哭喪呢,也是顧翊升倒黴,每次出門都能趕上他兒子出殯。」
怪不得我娘那麼着急掙軍功,畢竟我們又拿不出證據,這樣無緣無故地針對顧翊升太顯眼了。
成雅禾喫完了瓜,默默舉手:「那個,證據我有。」她舉起來的,是顧翊升給拓拔浠用來度關的皇家令牌。這都不是鐵證了,這是金證,純金的。
這次我是真的刮目相看:「你什麼時候拿到手的?」
令牌在成雅禾手中晃了又晃:「你以爲我白在拓拔浠身邊演二傻子了?顧翊升本來派人想銷燬證據,拓拔浠則是想留着這個繼續拿捏他。他們倆推來拉去,倒是被我給偷到手了。」
成恕君那塵封的小腦瓜終於動了動:「我手裏倒是還抓了一個受顧翊升指使,故意拖延我回去的官員,等我撬開他的嘴。顧翊升他不就死定了嗎?」
我娘要被她腦子不開竅的兒子氣瘋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教:「你把人和東西都交給來巡查的欽差,什麼話也別說,什麼話也別問。讓皇上自己查去。他自己查出來的纔可信,否則從臣子口中說出皇子通敵,那叫構陷。」
我哥不服氣:「你現在知道講君君臣臣了,又不是你指使舅舅跟着人家哭喪那會兒了。」
不服氣的結果就是捱了一頓爆錘,而且我娘立刻上表請求陛下撤職成恕君。不得不承認,成恕君能打,但這腦子當將軍還是太勉強了。
如我娘所說,我哥把人和東西都交了。顧翊升犯的事兒太大了,但凡皇上腦子清醒一點都知道此子斷不可留。
欽差回去覆命時,說需有一人,押送犯事官員回京。其實說白了,就是這件事兒了結以後,京城裏需要一個新的人質。
否則我們這一家五口都在邊關,時間一長,皇上就算是真沒有疑心也免不了多想了。
成恕君自告奮勇,呲着大牙傻樂,樂得好像不知道回去是當人質的。從下決定的那天開始,成恕君就寸步不離地守着和顧翊升勾結的那個官員,生怕人跑了。
我去找他時,正遇上那個奸官在蠱惑人心地對他說風涼話:「嘖嘖嘖,連兩個女娃子都留在這裏。你就這麼甘心,放棄大好前程回京城?成小將軍你未及弱冠便封將,多難得呦,可惜了……」
成恕君對這份陰陽怪氣完全免疫:「前十五年裏,婉君過的不就是這樣的日子嗎?怎麼沒聽你們說一句可惜?留守的是女人,便斷定她養尊處優;留守的是男人,便感嘆他壯志未酬?無論哪一種,這都是偏見。」
「不是偏見,是真知灼見!」那人都身陷囹圄了,居然還有心思爭論這些,「女人在邊關能做什麼?在家做個米蟲就是享福了。」
成恕君是真被他氣到了:「我娘也是女人,若沒有她抗擊外敵,哪有你在京城的福可享?小爺我就樂意回去當個米蟲,你管得着嗎?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害蟲!」
那奸官嗤笑一聲:「是是是,小公子肯爲家人犧牲至此,和我們這些小人當然不一樣。」
成恕君睨他一眼:「我之所以跟你不一樣,是因爲我不會剝奪她們原可以得到的東西,再昧着良心說她們不配。」
眼看成恕君越說越氣,我推門進去:「別跟他說了,這種人眼盲心瞎,揣着明白裝糊塗呢。」他被關在女人爲將的營房,居然還扯着嗓子問女人能做什麼?
能做你娘!
送成恕君走的那天,他跟我說他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腦子笨,所以之前一直也想不明白,拓拔浠既然設了這麼大一個圈套,怎麼就把我放走了呢?」
說到這裏他停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每一根頭髮絲都寫着「你快問問我!」
我很給面子:「爲什麼?」
「因爲他們欺軟怕硬,在他們眼裏,我有反抗的能力,我是威脅,是變數。欺負兩個女人,讓他們覺得『安全』,可就是這兩個女人,突破了他自以爲固若金湯的營房,將來這兩個女人還會攻破他的防守,砍下他的頭顱。」
這段話把成雅禾說得熱血沸騰:「好,借你吉言。等破城的那天,我給你寫信。」

-20-
養傷時,我和成雅禾聊起了天,我問她當初受傷時,是不是也這麼疼?
成雅禾沉默了一瞬:「我騙你的,我當時從懸崖摔下來沒有傷那麼重。箭鏃和樹枝能一樣嗎?我要真摔那麼狠,全身的骨頭都得碎完了吧?我就是怕你撐不下去。我怕你跟娘一樣,只留我一個人……」
我知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明知故問:「你不是說,要把她忘了嗎?」
成雅禾終於不再爲此感到羞恥:「我又想起來了……成婉君,等這件事了結,我們再一起去給她掃墓吧。」
我依然答應:「好。」
現在就是等着, 等我的傷養好。等着看顧翊升和拓拔浠到底誰先倒大黴?
我萬萬沒想到, 這三件事是一起來的。
峙城地勢特殊, 易守難攻, 拓拔浠又從心底裏怵我爹,王八戰術一用就是許久。
我傷口癒合的那天,京城傳來消息,顧翊升被徹底剝奪一切,貶爲庶人,終身幽禁, 非死不得出。幽禁不到三天,庶人顧翊升自絕於府內。
那天,也正是破城的最後關頭。我陪爹孃一起衝陣,將拓拔浠活捉, 我特意留了活口,是因爲有事想告訴他:
「你之所以那麼怕我爹,無非是以爲當初我爹打敗了你那個號稱大越戰神的叔父,梟首示衆。可當年逃回去的那個傳令兵消息有誤。在我們南國,連黃口小兒都知道,那時斬你叔父的,是我孃親。如今殺你的人,會是我。」
我接過成雅禾遞過來的弓箭, 踩住他的後背,箭尖直抵要害:「我說過,若有下次, 一定要你的命!」
有拓拔浠的鮮血鋪路, 我再次踏入了峙城,以南國人的身份,踏入南國人的領地。
在列隊歡迎的人羣裏,我看到了王老, 他捧着一個小盒子。他說, 這是喜兒。
喜兒, 你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南國人了。
爹孃上報了我箭殺拓拔浠的軍功, 有我娘做先例,我領個職分理所應當。
我娘說她當年走這條路非常艱難,之所以能咬牙撐過來,就是想在那羣老東西說什麼「沒有女人打仗的先例」時, 她能跳出來, 理直氣壯地當這個先例。
沒想到她鋪的這條路,第一個走上去的是自己的女兒。真好!
邊關換防都以三年爲期, 這三年,我和成雅禾都沒有回京都, 她整天和軍醫泡在一起,別誤會,軍醫年紀夠當我倆爺爺了。
成雅禾致力於從半吊子變成真正的醫者。當初看着我親生母親病重死在眼前,一直是她的心病。從救了我開始, 她想救更多的人。
爲此, 她成了給軍醫正式敬過茶的徒弟。
而我頂替成恕君,做了另一位成少將軍。以後,南國女子就有兩個先例可援了。
我以前從不相信我也會守護別人, 但是從今往後,我想試一試。
因爲曾被素不相識的人守護過,所以我也想試着守護那些與我素不相識的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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