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摩梭

和岑千山走婚的第七年,老夫人爲他找了個妾妻綿延子嗣,孟芷蘭。
每次岑千山和孟芷蘭同房後,都會抱住我輕聲安慰:「阿禾,再等等我。等芷蘭懷孕了,我們就大婚!」
這是家族對他繼承岑家家業的唯一要求。
回到京都的半年裏,岑千山去了孟芷蘭房中五十二次。
從剛開始的一月一次,到現在幾乎兩日一次。
終於在第五十二次枯坐到天明時,傳來了孟芷蘭懷孕的消息。
可同時傳來的,還有岑千山和孟芷蘭的婚事。

-1-
「阿孃,家中有喜事要辦嗎?」
我望着滿院的紅綢,木然地將一臉困惑的阿堯攬進懷裏:「是啊,爹爹要和喜歡的人成婚了,所以我們也該走了。」
岑千山不知道,我們摩梭人從不在乎所謂名分。
將阿堯哄睡後,我取出紙筆。
年關將至,朝廷查得嚴,過所辦理下來,最早也得七日後。
我算着日子,有些怔愣。
七日後,是上元節,是七年前我和岑千山相遇的日子。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我有些苦澀地扯扯嘴角。
也好,在這一日相遇,也該在這一日離開。
身後一股濃烈的脂粉味包裹住我,岑千山溫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在看什麼?」
我霎時一驚,隨後笑道:「看窗外新開的梅花。」
不過半年,孟芷蘭身上的味道,幾乎將岑千山醃入味。
我有些反感地推開他:「來之前可有沐浴?」
岑千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略顯尷尬地鬆開我:「這就去……」
「近日忽視了你,是我不對,這幾日便不去芷蘭那裏了。」
芷蘭,竟叫得這般親暱。
從前還要裝裝樣子,說只是母親派下來的任務。
一個下賤的女子,他絕不會動真情。
如今一口一個芷蘭。
不知道的,還以爲她孟芷蘭纔是岑千山的妻子。
伴隨着窸窣的穿衣聲,岑千山帶着一身水汽從屏風後走出來。
寬肩窄腰,身形頎長,還帶着這個年紀男人少有的少年氣。
我恍惚見到了七年前的他,沾染一身夜露,爬上我的花樓。
志得意滿,彷彿在向全天下宣告:「阿禾,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了。」
「以後的日子裏,我向你保證,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違背誓言。」
見我盯着他的身子愣神,他猛然笑開,一把將我擁進懷裏:「阿禾,今日我只陪你,哪兒也不去。」
淡淡的清香混合着ṭṻₛ女子濃烈的脂粉味,形成一股難聞至極的味道。
我有些悵然地垂下眼神。
眼前人,已非彼時人了。
門外的敲門聲打斷我的思緒:「大少爺,我家主子身體不適,還望您去看看!」
岑千山不耐的神色被緊張取代,他匆匆披上外袍出門:
「哪裏不適?可有叫大夫?」
走了幾步才發覺不對。
他面帶愧疚地折返,看着倚靠在門口的我:
「芷蘭身子不適,我得去看看,她肚中的孩子關係着整個岑家,我必須得重視。」
「一會兒我就回來,阿禾,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
一句「明事理」。
我忍了六個月,五十二個暗夜。
摩挲族奉行走婚,男不婚女不嫁,暮至朝去。
岑千山,要知道,這樣來看,我娶了你五十二次。
我淡淡開口:「岑千山。」
岑千山眉頭皺起,安撫的話快要脫口而出,卻被肩上突如其來的重量怔住。
我將一件披風系在他的頸間:「夜裏風涼,多穿點再去吧。」
岑千山攥住肩上的披風,眼中神色莫名:「阿禾,你……」

-2-
可不等他想清楚心上這股酸澀,究竟是什麼。
房門驟然關上。
還有七日,岑千山,我就不等你了。
如我所料,岑千山一夜未歸。
可當我伸出手,觸到另一半滿手冰涼,還是不免心酸。
門外敲門聲一聲高過一聲。
我拉開門,岑家下人一臉不屑:
「老夫人說了,讓你帶着孩子去岑家老宅。」
岑家老夫人向來看不上我。
不論我如何向她解釋走婚,她都只當我是不知廉恥的風塵女子。
連帶着看我的孩子,也多有不齒。
上面態度如此,岑家下人自然也是有樣學樣。
等到了老宅大堂,才發現岑家宗親都在。
消失一夜的岑千山扶着孟芷蘭站在一旁,滿眼溫柔。
謝家老夫人看着孟芷蘭的肚子,笑容滿面:
「芷蘭終於懷孕了。今日各位宗親都在,也該兌現半年前的承諾了!」
族中最有威望的老者站出來,當衆宣佈了岑千山岑家家主的身份。
「如今岑家也算是後繼有人了,孩子不能名不正言不順,這生母還是該給個名分,挑個時間把婚事敲定吧。」
我抬起頭,卻見所有人都看向孟芷蘭,連岑千山也是。
他旁若無人地撫上孟芷蘭的肚子,眉眼溫柔:
「我有孩子了。」
不是又有孩子了,而是我有孩子了。
我心下酸澀,攥着的手緊了緊。
阿堯弱弱的聲音在大堂響起:「阿孃,我疼。」
我趕忙鬆開手,孩子小小的手上一片通紅。
「阿孃不對,阿孃給堯兒吹吹……」
阿堯的一句話,引得堂上所有人側目。
老者皺了皺眉:「岑家嫡出的孩子都未出世,私生子就三歲大了,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岑家的聲譽就別想要了。」
「一個浪蕩女生的賤種罷了。」
岑老夫人看着我冷哼一聲:「以後對外便稱,這個孩子是岑家旁系的孩子。」
岑老夫人不喜歡我,也連帶着不喜歡阿堯。
她不願認阿堯是他的孫子,所以買下了故人之女孟芷蘭,讓她給岑千山生一個孩子,以此來獲取家族信任,接替家主之位。
如今孟芷蘭懷有身孕,堯兒更加顯得可有可無了。
岑千山鬆開攬着孟芷蘭的手:「母親,這有些過分了吧?」
他剛想往我身邊走,卻被孟芷蘭不動聲色地扯回去。
我看得清楚,牽着阿堯走到岑老夫人面前:
「順您的意,堯兒從此以後便不再是岑千山的孩子。」
我蹲到阿堯面前,眼眶通紅地和他解釋:
「阿堯,以後你不能喊爹爹了,只能喊叔父,知道嗎?」
岑千山愣了愣,他知道這半年,我能一直呆在這裏,很大原因是阿堯。
他試圖從我眼中找出一絲不甘心。
但他沒找到。
小孩不能理解事情的複雜,一張小臉哭得紅通通的。
我忙帶着堯兒往外走,卻被孟芷蘭喊住:
「沈姐姐,自從懷有身孕後我就老是睡不安穩,聽聞珍珠耳墜有安神定驚的作用,可是千山找了好幾日都是一些下等貨,沒想到姐姐這一對倒是不錯!」
「不知姐姐能否割愛?」
「岑千山,這也是你的意思嗎?」
我看着孟芷蘭因爲揚頭而露出的一片吻痕。
心上如細針滾過,帶着細密綿長的痛意。
這對珍珠耳墜是我和岑千山的定情信物。
當初在桑川時,我倆因同時看上了一對珍珠結緣。
走婚那日,岑千山親自尋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了一對珍珠耳墜,戴在我的耳垂。
還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
我早先便知道孟芷蘭喜歡,她向岑千山要了不止一次,岑千山沒給。
可這次,他卻移開了眼,眸中帶着猶豫和心虛。
「你要不……」
「好。」
我嗤笑一聲,一把摘下兩邊的耳墜,遞到孟芷蘭手中。
看着孟芷蘭欣喜地戴上,我讚歎一聲:
「確實相配」。
然後在岑千山詫異的眼神中,抱着阿堯離開。

-3-
一路走回岑府,阿堯仍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忍住心疼,握住他的小手問他:
「阿堯,若是阿孃想帶你離開這裏,你願意跟阿孃走嗎?」
阿堯眼淚落得更兇了:「阿孃,我們能不能不要走……」
「可是阿堯,爹爹和祖母都不喜歡我們留在這裏。你要一輩子叫他叔父嗎?」
我忍住眼裏的淚,溫柔地看着他。
我自私地希望他只是我的孩子,永遠無條件偏愛我。
但這不可能。
阿堯將懷中的紙鳶捏緊,那是岑千山去年陪他一起做的生辰禮。
「阿孃,我想和爹爹過完最後一次生辰……可以嗎?」
孩子執拗地不肯改口。
我閉了閉眼,將他摟進懷裏,點了點頭。
「好。」
……
三日後,是阿堯的生辰。
我特意提前兩日提醒岑千山,讓他抽出時間,備好生辰宴。
畢竟,這是阿堯和他一起過的最後一個生辰了。
我希望阿堯能如願。
生辰當日,阿堯起了個大早。
他特意換上了一件紅色的錦袍,去書院前,他忐忑地問我:
「阿孃,下學後阿堯是不是就能看見爹爹,還有爹爹給阿堯準備的許多許多好喫的?」
「當然啦。」
我輕聲安慰着他,又派人給岑千山傳信:
「阿堯今日生辰,早些回來。」
然而帶信的人一個個回來,卻始終見不到岑千山。
暮時,阿堯飛奔進院門,看見空蕩蕩的屋子,垂下頭坐在桌前:
「爹爹今日不會來了,對不對?」
好一會兒,他纔像是想通一般,自我寬慰道:
「沒事的,叔父要管理那麼多的鋪子,哪裏抽得出空,我們就不打擾他了。」
「阿孃,這些菜都是你做的嗎?阿孃對我真好,我們快喫吧!」
這是阿堯第一次叫岑千山叔父。
他像是逐漸接受了,自己的爹爹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事實。
可癟下的嘴和有些紅的眼眶,我知道,他很難過。
但怕我傷心,他又故作堅強。
心中的憋悶像是被什麼點燃一般,燒得人扎心撓肺的疼。
我起身,想去找岑千山當面質問:
「陪阿堯過個生辰,不過半日的功夫,也沒有時間嗎?」
「你就這麼喜歡孟芷蘭,恨不得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
我的腳步停在院門口,久久沒有邁出那一步。
ṱŭ̀₃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慌慌張張跑來:
「沈小姐,家主叫您去岑家老宅。」
驚喜瞬間盈滿心頭,我飛快地走到阿堯面前:
「阿堯!爹爹記得。」
阿堯在屋內也聽到了丫鬟的話,垂着的頭猛然抬起,臉上揚起一抹欣喜至極的笑容:
「阿孃!爹爹一定給阿堯準備了好多好喫的,我們快去吧!」
有了岑千山這句話,阿堯一路上都在嘰嘰喳喳。
猜測着爹爹會給他準備什麼驚喜,說要讓爹爹陪他放風箏。
可到了岑家老宅,幾口擺滿禮品的紅木箱令我心口一緊。
還有許多未曾謀面的人,看起來不是岑家這邊的人。
這可不是給一個小孩備下的生辰宴。
阿堯恍然未覺,只興奮地拉着我的手往裏走。
我只能忐忑地跟着他,心頭墜墜。
岑千山,你可別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纔好。
大堂,阿堯看見坐在上座的岑千山,眼睛一亮。
他撒着歡撞進他的懷裏:「爹爹!」
岑千山看着懷裏的孩子,瞳孔一縮,失聲問道:
「你們怎麼來了?」
話裏的意外像是印證了剛纔的猜想,我心裏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獨自站在門外,門內的賓客議論紛紛:
「今日岑家設宴,商討岑家家主和孟芷蘭的婚期,突然來個認爹的是什麼意思?」
「不是聽說岑家家主不近女色,連個通房都沒有嗎?」Ṫũₙ
「這種事情誰能知道呢?準是人家的風流債。」
岑千山面色鐵青,將阿堯一把推開:
「你叫我什麼?」
小小的孩子踉踉蹌蹌倒退幾步,一下子栽倒在地。
要哭不哭地僵了半天,才怯怯地喊了一聲:「叔父。」
半晌,他看着岑千山桌前他愛喫的酥餅,還有一邊Ťŭ̀³空着的位置,又揚起一抹笑。
他問岑千山:
「叔父你是來陪阿堯過生辰的嗎?阿堯可以和叔父坐在一塊兒!」

-4-
阿堯期盼這場生辰宴好些天了,在他心裏,只要能和岑千山一起過。
哪怕是叫他叔父,也沒關係。
可一道纖弱的身影擋在阿堯身前,她緩步走到岑千山身邊坐下:
「這怎麼能行?。」
「岑家旁支的孩子,哪裏能有資格坐在家主身邊?」
說完,又轉頭望向岑千山。
我心頭火起。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宴會上根本沒有我和阿堯的位置,岑千山根本沒想讓我們來赴宴。
是孟芷蘭讓丫鬟來叫我們的,其目的就是爲了在大庭廣衆之下。
坐實阿堯岑家旁支的身份。
「岑千山,是這樣嗎?」
我將阿堯擋在身後,沉聲問道。
岑千山怔愣半晌,對上我的眼神閃過一絲心虛。
衆目睽睽中,他道:「確實是岑家旁支所出。」
他身旁的孟芷蘭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像只鬥勝了的雞。
大堂的議論一聲高過一聲:
「真是不要臉,也不看看是什麼日子就來打秋風。」
「可不是嘛?旁支的下等人,鄉間村婦,就是不懂規矩。」
「他不會以爲叫句爹,就能認家主做父親了吧?」
阿堯在衆口鑠金中,面色煞白,眼眶通紅。
心中怒意達到頂峯。
我快走幾步,猛地將一桌宴席掀翻,接着又把另一座的酒壺朝岑千山扔去。
「大喜的日子是吧?那我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席間全是和岑家有生意往來的人,他們瞠目結舌。
酒壺落在岑千山的腳邊。
岑千山和孟芷蘭坐在首席,臉色鐵青。
只有阿堯,我的阿堯,仰着頭看我,眼中閃着光。
「阿孃,你好厲害!」
我將他抱起來,對着岑千山開口:
「岑家家主,不好意思,阿堯只是我的孩子,他和岑家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現在就走。」
下一刻,我就被守在宴會外的武夫壓到地上。
孟芷蘭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鄉野村婦!把宴會攪成這樣,你覺得你想走就能走得了嗎?」
「給我打一頓,扔出去!」
斗大的拳頭如雨般落在我身上,渾身的骨頭都發出咯吱的脆響。
阿堯嚎啕着往我邊上爬,我咬牙一次次將他推出去。
我隔着重重疊疊的人影,看着面露不忍的岑千山。
再一次被孟芷蘭扯回去。
我沒有再爬起來,這些拳打腳踢,每一拳都將一段從前的過往打散。
七年前爬上花樓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岑千山,六年前被說成贅夫卻仍笑得開懷的岑千山,五年前抱着阿堯說此生足矣的岑千山……
在記憶中,一寸寸化爲灰燼。
阿堯哭聲淒厲,他對着岑千山跪下來,向他磕頭認錯:
「叔父,我們錯了,我向你認錯,求你放過阿孃。」
一句話。
我和岑千山都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岑千山皺着眉:「都住手!」
隨後震驚地看着阿堯,像是確認一般:「你說什麼?」
跪着的孩子彷彿一瞬間成長,他眼眶通紅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叔父,這裏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我和阿孃就先回去了。」
「謝謝您的相邀。」
阿堯扶起我往外走。
本是一個孩子的身軀,卻彷彿擁有無盡的力量。
我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外走,心像是被一雙大手揉圓搓扁。
酸澀得不像話。
……
最後一日,岑千山也沒有回來。
只派下屬來傳了幾句話:
「家主說這幾日有要緊事,就不回岑府了,等過兩日,家主會親自給你們道歉。」
「還說您不要怪他,他知道沈小姐不是那般無理取鬧之人。」
我知道「要緊事」是什麼,無非是上元節當日和孟芷蘭的大婚。
京都大街小巷都傳遍了,他以爲我不知道。
也或許,他並不在意。
我將半年前帶來的東西都收拾好。
府內,所有與我們母子有關的東西,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這段不被他人認可的婚事,本就是一個錯誤。
如今,也該醒悟了。
我牽着阿堯的手,大步向前。
坐上了回桑川的馬車。
臨走前,我派人給岑千山送去了一封信:
【恭賀新喜,祝你和孟芷蘭白頭偕老,以後再不相見。】

-5-
與此同時,正與孟芷蘭夫妻對拜的岑千山心口一痛。
儀式結束後,他捏着那張泛黃的信紙,脫下婚服,踉蹌着跑出岑府。
「備馬!去城門口!」
耳邊的風聲呼嘯,飛揚的馬鞭卻在另一條街口停下。
岑千山眉頭越皺越緊。
他急躁地將馬鞭甩在下屬的身上:
「怎麼回事?街上怎麼這麼多人!」
下屬忍痛,抹了把汗,開口道:
「家主,今日是上元節,城中舉辦燈會,有不得縱馬的禁令……」
「今日是……上元節?」
岑千山有些怔愣地確認了一遍。
七年前的上元節,是我同意和她走婚的第一天。
我們在街上逛了燈會,許下心願。
此後的每一年,我們都不曾錯過這個節日。
他原本想着大婚一結束,就跑來岑府好好安慰我。
他想了很多解釋的理由,卻沒想到我和阿堯都沒有等他。
街上的花燈交織,光彩奪目。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進岑千山的衣領和袖中。
他恍然想起,走婚的那幾日,他也在這樣的寒風中爬過我的花窗。
而那時,我總會心疼地一把將他拽進去。
熨帖地把早早備好的薑湯和暖手袋放到他手裏。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街上,一羣黑衣侍衛正不厭其煩地疏散人羣,爲岑千山開路。
可這樣效率太低了。
岑千山甩了甩衣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翻身下馬。
「算了,叫洵風跟上,我自己跑過去。」
到城門口的路可真長啊。
平時騎馬不覺得,現在一刻不停地走,才發現要走這麼久,這麼慢……
岑千山跑到城門口時,嘴裏滿是鐵鏽味。
他木訥地看着守在城門口的官兵,像是Ṱŭ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今日出城的馬車就三輛,你說的那位小姐,現在估計已經臨縣了。」
他看着空蕩蕩的路面,心裏像是缺了一角。
就好像,原本一直篤定在的人,忽然間消失了。
想到這,岑千山忽然笑出了聲。
怎麼會呢?
沈禾怎麼捨得離開自己?
她……不捨得的……
他自言自語地往回走,打算去岑家商鋪。
逃避自己的錯誤,好像不去觸碰,所有事情就會恢復如初一樣。
騙我的時候是這樣。
傷害阿堯的時候,也是這樣。
突然一道擔憂的聲音響起,是孟芷蘭。
「千山,你去哪裏了?大婚之日,哪有新郎外出的道理……」
她身上還穿着大紅嫁衣,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從前他最愛的聲音響起,嬌弱中滿是委屈。
好像離了他就不行,和沈禾完全不一樣。
如果說孟芷蘭是一株需要精心呵護的花朵,那麼沈禾就像是一顆小草。
不畏勁風,在哪裏都能生長,也不用依靠任何人。
岑千山眸色一暗,原來芬芳馥郁的花朵這般沒趣。
他隨意答了一句:「嗯,今日不回府了。」
說完,不管身後女子的哭泣,徑直走到岑家總鋪。
岑家掌管着京都所有的布料生意,在這裏,特意留了一間屋子給他處理日常事務。
他倒在案前,怔愣地盯着明暗的燭火,將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一一挖掘。
這半年裏,我們很少說話。
大多數都是我主動。
「天氣漸冷,可有加衣?」
「昨夜的安神香如何?睡得還好嗎?」
且每次他去孟芷蘭房中後,第二日我必然是沉默寡言。
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怒氣。
話越來越少,直至一週前,我對他的衣食住行沒再過問一句。
他坐起身,眉頭緊蹙。
我最近一次和他說話是什麼時候?
對,是三日前。
那時,我提醒他阿堯的生辰快到了,一切事宜需得備好。
可他忘了。
原來我真的提醒過,他還以爲是阿堯爲了自己的地位故意鬧脾氣。
岑千山有些惱怒,可他都說了會道歉的,就不能再等等他嗎?
他又想起了那封信,茫然地將它從袖中拿出來。
【恭賀新喜,祝你和孟芷蘭白頭偕老,以後再不相見。】
「咔嚓」一聲,信紙被他撕得粉碎。
岑千山一腳踹開房門,臉色陰沉。
修長的手指將手中的碎片撒向空中,紙屑在空中翻飛,像一場潔白的大雪,蓋住了過往的一切。
「沈禾,你瘋了是不是?」
「你以爲你離開我能過什麼好日子?要不是我,你這輩子能見到這京都的繁華?」
壓抑的聲音響徹雲霄,他忽然想到什麼,飛奔至書房。
他拿起筆,手止不住地顫抖。
【沈禾,我還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帶着阿堯主動回來,我還能勉爲其難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至於孟芷蘭,你放心,我不會給她名分,只有你,纔是我唯一的髮妻。】
他將信交給下屬。
「將信送去碼頭,寄往桑川,快!要快!」
她一定會同意的,一定會的。
岑千山篤定地想。
然而,他一定不會想到,直到一個月後,他都沒有等到沈禾回來。
岑千山坐在擺滿賬簿的書案前,雙眼無神。
一個時辰後,他打馬回岑府。
快到宵禁,街道上沒了先前那般熱鬧。
只有一對男女還在路邊賞燈。

-6-
女子手中提着花燈,時不時抬頭羞怯地看男子。
察覺到女子的目光,男子嘴邊浮起一抹笑,悄然抓住女子的手。
岑千山愣了神,恍然想起從前在桑川,我們剛剛認識,也是這般含蓄內斂。
那時候,我不聽家中族人勸阻,執意和他去開一家布店。
我將摩梭族特有的花樣和樣式交給他,還教他如何根據當下時興的衣裙推測將來會流行的款式。
我們忙得不亦樂乎。
甚至有人因此喊他贅夫,他也渾不在意:
「我家娘子厲害,我跟着她學,關你什麼事?」
從前也有過爭執,可我向來只是氣幾天也就過去了。
岑千山攥着馬鞭的手有點抖,但仍自我安慰。
沒事的。
這次只是格外生氣了些,只要他低低頭,好好哄一鬨我便是。
到了岑府,侍從迎着他進門。
看到院中那一抹昏黃的燈光。
他又燃起了一抹希望。
還好,估計只是嚇嚇他。
貼身丫鬟靠在門外守夜,已經開始打盹。
見岑千山過來,戰戰兢兢地起來行禮。
岑千山揚起頭,拂了拂衣袖,又換上了一貫冷峻的表情。
他心道,雖說是要哄她,但也該讓沈禾知道輕重。
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帶着阿堯作妖。
他推開房門,好整以暇地等着沈禾撲進他懷裏。
可懷中人抬起頭,卻是孟芷蘭。
她泫然欲泣:「千山,你去哪裏了,?嗚嗚嗚我還以爲你不要我了……」
岑千山眉頭緊皺,他從來沒覺得孟芷蘭這樣聒噪。
有些不耐煩地推開她,岑千山徑直往裏走:「阿禾……」
可屋內並沒有沈禾的身影。
不僅如此。
整個房內,和沈禾有關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他送給她的那些琳琅滿目的飾品,還有那些價值不菲的衣裙,通通消失了。
他跑去院內,發現後院有一堆火堆,還有幾片殘損的衣角。
火堆後方的那顆梅樹,是他爲沈禾親手種下的,如今被砍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他怔怔地望着那抹焦灰,才恍然記起。
當初爲了追沈禾,他耗費了多少力氣。
她喜歡梅花,他就每日折一支寒梅,從不間斷。
大概這樣折了一百多天,才換得了爬她花樓的機會。
他又接着爬了快半年的花樓,纔等到沈禾放他進去。
岑千山捂住臉,無力地癱倒在地,一切都好像失控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
岑千山猛地坐起,心跳如雷。
他無比希望,身後向他走來的人,是沈禾。
可上天不會聽不誠之人的祈禱。
過來的是孟芷蘭。
「千山…..」
岑千山臉色猛地沉下去,半分溫柔也無。
只用一雙眼睛斜睨她:「何事?」
孟芷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接着開口:
「我們既已成婚,沈禾也不會回來了,不如將這間院子給我吧?Ṱů₉」
這間院子是岑千山親自佈置,留給我住的。
裏面的陳設都是用的最好的木料,完全按照我的喜好來的。
岑千山嗤笑一聲:「你就這麼賤?這麼迫不及待?」
他的聲音刻薄而又冷漠,孟芷蘭不敢置信:
「千山……你……你說什麼?」
「聽不懂嗎?」
岑千山一把扼住孟芷蘭的脖子,將她扣在牆上:
「你一個被那麼多男人玩過的破鞋,憑什麼覺得我還會要你?」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娶你。」
孟芷蘭掙扎着,向來柔弱的臉上滿是猙獰:
「爲什麼?」
岑千山笑得邪佞:「你還真是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啊。」
「答應與你成婚,除了應付母親外,真正的目的是爲了報復你爲了權勢拋棄我罷了。」
「如今,戲演完了,你也該回去找下一戶人家了。」
說完,他猛地將孟芷蘭耳間的珍珠耳墜一把扯下。
不顧身後女子的痛呼,利落地向門外走去。
正堂,他對下屬吩咐道。
「派人去打聽,沈禾具體在桑川哪裏?」
「另外,給我備好車馬和乾糧,提前和桑川那邊打招呼,三日後,我便過去。」
另一邊,沈禾帶着阿堯已經到了桑川城外。
一路上,桑川百姓議論紛紛。
京都布業巨頭岑家家主不滿未婚妻出身,大婚之夜逃婚了。
岑千山?逃婚?
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妻子嗎?
「聽聞啊,這岑家家主是因爲他的昔日情人逃婚的!」
「昔日情人?不是孟家大小姐孟芷蘭嗎?聽聞孟芷蘭是他的青梅竹馬,當初也是因爲孟芷蘭攀附權貴拋棄他,他才爲情所傷遠走桑川。」
「這都多久之前的事啊,他在桑川也愛上了一名女子,那女子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呢!」
我聽得心中冷笑不已,阿堯拉緊了我的手,仰頭擔憂地看向我。

-7-
「阿孃,他們談論的是叔父嗎?」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帶着他向一家早點鋪走。
「阿堯聽錯了,肚子餓了吧?阿孃帶你去喫肉包。」
聞言,阿堯喜笑顏開。
喫飽喝足後,我帶他去了曾經經營過的商鋪。
店面已經租給了別人,生意相比以前冷清了不少。
看見熟悉的地方,阿堯明顯歡快不少,邁着步子就要往裏走。
「阿孃,我們是要重新把鋪子買下來嗎?」
我連忙扯住他:「還得等等,我們得先回老家,去找外祖母。」
村口,我一時有些近鄉情怯。
此前,阿孃一直不喜歡岑千山。
外面的男子性子暴戾,執拗頑固,摩梭女子向來是看不上的。
是我執意和他走婚,還和他一起去桑川。
岑千山總以爲他能喜歡我,是對我莫大的恩賜。
他願意遷就我,遵從我的習俗。
是對我用情至深。
卻不曾想過,我們摩梭族,沿襲着最後的母系氏族。
我看上一個外鄉人,願意跟着他,也是我對他的莫大犧牲。
深吸一口氣,我牽着阿堯,往家走去。
一路上從小的玩伴,長輩們都和我打招呼,好像我從沒離開過一樣。
阿孃見到我,更是老淚縱橫地將我迎進去。
晚上,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起,喫了頓團圓飯。
這樣溫暖的感覺,我好久沒有感受過了。
阿堯揚起笑臉,拉着我的手說道:
「阿孃,這裏真好。」
此前在岑家,岑老夫人對我和阿堯的要求幾乎嚴苛。
他們用膳時,我們需要侍奉在側。
我們用膳時,也少不了耳提面命。
想到這,我低頭親上阿堯軟軟的小臉。
「那我們就一直呆在這裏,再也不回去了。」
阿堯點點頭,終於露出了些稚童的天真。
這時,隔壁阿姐急匆匆從外面進來:
「阿禾,快出去看看吧。」
「你走婚的那個男人在村口鬧呢!」
聽到岑千山來了。
一瞬間,我和阿堯臉上的笑意驟然收斂。
如今岑家的勢力遍佈各地,被他們這麼快找到,我絲毫不意外。
我抖了抖身上的摩梭族服飾,丁零當啷地去了村口。
還沒到村口,老遠就聽見阿姐們奚落的聲音:
「你就是阿禾找的男人?看起來就是個沒用的。」
「可不是嘛?既不黑也不壯,就這樣的我看都不多看一眼。」
「欸,要是你們買,準備出多少犛牛?」
「嗤,還犛牛?這種貨色十個雞蛋頂天了!」
岑千山滿是陰沉的聲音傳來:
「一羣女人對男人評頭論足,你們可還知什麼是禮儀廉恥!」
「我不想同你們這些鄉野村婦浪費口舌,叫沈禾出來見我。」
此言一出,阿姐們臉上調侃的笑意凝住。
「喲!什麼時候男人不能被評頭論足了?」
「一個喝茶談天的小男人,倒敢說我們掙錢養家的大女人了?」
我拍了拍阿姐們的肩膀,順着她們讓開Ťŭₕ的一條路走出去。
「你來做什麼?我應當說過,再不相見吧?」
未曾想到再次見到岑千山,會是這幅樣貌。
他滿臉憔悴,眼下盡是青紫。
身上的袍衫裹滿泥土,看起來應當是夜以繼日騎馬趕來的。
這和他從前一身錦袍矜貴慵懶的樣子完全不同。
岑千山走到我跟前,一開口便是訓戒:
「你整日就和這些潑婦爲伍?」
「難怪敢不敬夫君,不敬公婆!甚至一聲不響就遠走他鄉!」
「跟我回去!阿堯怎能在這樣的地方長大?」
他伸手就要來抓我,阿姐們卻將我圍住。
一圈鐵棍杵到地上,錚錚作響:
「小白臉拉我們阿禾幹什麼!」
「退回去!」
我趴在阿姐的肩膀上:「岑千山,我從小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我們摩梭人,自小學的是女人頂天立地,自立門戶。」
「我勸你別過來,我阿姐們可不會給你好果子喫!」
岑千山有些怔愣,以前的沈禾。
從不會這樣和他說話。
我有些不耐煩地開口:「你大老遠過來,不會就爲了和我說這些吧?」
岑千山搖了搖頭。
半晌,像是極其艱難地從嘴裏憋出一句:
「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阿禾,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原諒我,和我一起回去吧,我們還是和之前一樣。」
「只要你想要,我也可以給你名分,你就是我的髮妻,岑家家主的夫人。」
說完,他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篤定。
篤定我會原諒他,篤定我會跟他走。
多麼荒謬。

-8-
我嗤笑一聲:
「你不會覺得,我還會跟你回去吧?」
心中漫上來洶湧的笑意。
笑過後,我面無表情,眼神冰冷:
「岑千山,你還真是無恥。」
他怔愣住,滿眼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我說,岑千山,你可真無恥!」
岑千山惱羞成怒,朝我猛地走進,又被阿姐們健壯的手臂推出去。
「我都已經低下身向你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
「你以前明明……」
他的話沒說全,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從阿姐的包圍中走出去,一巴掌扇到岑千山臉上。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冷笑一聲:
「我以前怎麼?明明那樣愛你?明明你做什麼都會原諒?」
「不論什麼都依着你,還願意爲你離開桑川去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
「甚至看着你和孟芷蘭夜夜纏綿,還能不離不棄愛着你。」
「可岑千山,再深的愛,也是會被消磨殆盡的。」
我歪着頭看他,神色嘲弄:
「你爲什麼會覺得,仗着我對你的情誼,就可以一次次傷害我?」
「憑什麼覺得,在傷害我之後,一句輕飄飄的道歉,我就會既往不咎地回頭?」
「又憑什麼覺得,在最後一抹情誼也蕩然無存後,我還會接着愛你?」
岑千山被我的話逼得一步步後退, 最後跌坐到地上。
他恍然意識到,不一樣了。
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愛他了。
他有些無措, 嘴中反覆說着那一句話:
「對不起……阿禾……對不起……你原諒我。」
我看着他滿是淚痕的臉,心底泛不起一絲波瀾。
我面無表情道:
「不必再說了, 我現在看見你,都會覺得無比的噁心。」
「岑千山,那個滿眼是你的女人已經死了, 死在了那五十二個枯坐到天明Ṫũⁿ的夜裏。」
「我不會替那個曾經的自己原諒你,也不能!你就該永永遠遠, 活在愧疚裏,夜夜夢魘!」
兩行熱淚順着岑千山的眼角流下。
他臉色蒼白,嘴脣張合幾次, 一句話也說不出。
最後頹然起身:「那……阿堯……」
「阿堯是我的孩子,按照我們摩梭人的傳統,他會跟母姓,叫沈堯。」
「而他, 往後會有舅舅,也會有新的阿爹。」
「但這些,都與你無關了。」
當天,岑千山就離開了。
彷彿蒼老了許多。
阿堯是從我口中知道事情經過的。
我問他:「怪阿孃沒讓你見他最後一面嗎?」
阿堯搖搖頭,眼神篤定。
「叔父, 是不能做爹爹的人。」
「所以, 不可惜。」
我像當初帶岑千山那樣, 帶着阿姐們做起了布料生意。
幾年間, 因爲樣式新穎, 價格低廉,我們的料子名振桑川。
再次聽到岑千山這三個字, 是在戲樓。
他們將他的事蹟編成話本, 排成戲劇。
岑千山回到京都後,始終不肯承認孟芷蘭。
在母親的逼迫下,甚至不惜揮刀自宮。
然而這樣只會讓孟芷蘭腹中孩子,顯得更加金貴。
最後他還是接受了孟芷蘭,但只讓她住在岑家老宅, 不讓她邁進岑府大門。
岑老夫人自以爲這輩子閱人無數, 從未走眼,卻不想被家鷹啄了眼。
婆媳二人在家中鬥得你死我活, 雞飛狗跳, 一時間成爲京都貴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岑千山也對被迫娶孟芷蘭一事耿耿於懷, 最後終於尋到機會。
一碗湯藥下去, 孩子當場就沒了。
孟芷蘭徹底瘋了。
沒了孩子, 岑千山的寵愛和岑家的家產都沒了指望。
索性一劍將岑千山抹喉, 隨後自己也吞金而亡。
她死前還緊緊抓着岑千山冰涼的手, 嘴裏喃喃自語:
「這下,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此事一出,整個國都都鬧得沸沸揚揚, 岑家聲譽一落千丈。
可比聲譽更重要的,是岑家的傳承。
岑老夫人和岑家長老來拜訪多次,想把阿堯帶回去。
都被我拒之門外。
最後他們被逼無奈,從他們最看不上的岑家旁支, 選了一個孩子。
可這些,與我,與阿堯。
都再無關係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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