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出成績的前一天,我預見了未來。
夢裏,我報了父母替我千挑萬選的大學,學了熱門專業。畢業後,他們想盡辦法把我送進了他們喜歡的工作單位,爲我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結婚物件。
一切彷彿都在正軌上,但我還是走到了窮途末路的一刻。
十八樓,我一躍而下。
他們抱着我的屍體問我: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1-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渾身被汗浸透。
門外高談闊論,是我爸跟劉叔叔在喝酒。
酒到酣處,劉叔叔問我爸:「高考結束這麼久了,小雪對答案了嗎?給自己估分了嗎?咋樣,上個一本沒問題吧?」
提到我的學習,我爸更高興了,「雪自己說能考 600 分!但是在這個填報的學校和專業上,我們一直沒商量定。這不,想請老同學你給參謀一下!」
劉叔叔是我爸的同學,這幾年一直在研究高考填報志願。
到了他擅長的領域,劉叔叔喜笑顏開,「老同學,你這算是找對人了!我這幾年給別人填報志願,從來沒有滑檔過,每個孩子和家長都感謝我!」
我爸敬了他一杯酒,劉叔叔開始指點,「小雪這個成績很好報學校!報個師範類,最好是免費師範生,畢業後就能當老師,還不用你們給她掏學費!女孩子嘛,安穩能顧家,就夠了!」
我爸深以爲然,「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小雪想報什麼……創意寫作,要我說這種專業出來後能找到工作嗎?真不知道報它幹啥!」
劉叔叔回敬了我爸一杯酒,給他出主意,「孩子跟父母意見不統一的,我見多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聽我的……」
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的揚揚得意卻如何都遮掩不住,「你先跟她商量,能和平解決的就和平解決。不行的話,到時候你偷偷給她改了志願不就得了!剛上大學,她又沒有經濟能力,就算跟你鬧彆扭能鬧幾天?再說了……」
後面的話我沒聽清,只覺得腦瓜子嗡嗡Ŧū́⁾的。
一時之間,我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因爲就在剛剛,這樣的事情居然在我的夢裏完完整整地出現了一遍!
高考出成績後,我考了 615 分,可以選擇一所不錯的大學,學我喜歡的創意寫作專業。但是,就從劉叔叔來我家喝了一次酒,我爸堅持讓我報公費師範生。
「可我不喜歡做老師!」
那是我第一次態度堅定地向他說不,但他不以爲意,「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穩定!你一個小姑娘,家裏也不指望你賺多少錢,當老師有兩個假期,還能照顧家庭有什麼不好?」
「可是……」
指責鋪天蓋地襲來:「你能不能懂點事?我們爲了讓你報個好大學、好專業,還得求人幫你指點!你還不領情!我們爲了誰?你有個好工作,還不是你自己受益!你不理解就算了!」
「我……」
「行了,別說了!」
從那天起,報考成了家中一點就炸的火藥桶,只要一提起,只要我反抗,家中便不可避免地一場大吵。
我媽沒見過我爲什麼事情這麼堅持過,忍不住勸我爸:「孩子的路總歸是她自己走,你就讓她試試,又能怎麼?」
我爸訓斥她:「你懂什麼?老王家的閨女,叫王明月的那個,好好的非要學導演,三十五才結婚,三十七不生孩子,人家男方覺得她太能折騰,跟她離婚了!」
我媽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她好像覺得哪裏不對,但好像又覺得我爸說得沒錯。
日子一天天這麼熬,家裏爲了報考志願的事情爭執不休。我爸在家摔盤子摔碗的要求我妥協。
我媽勸不動我爸,就來勸我:「你爸也是爲你好。其實他說得也沒錯,也可以考慮一下……」
「那我的意願呢?」
我媽再次沉默。
透過她無奈的眼睛,我意識到:我的意願,不重要。
夢中的我,最終還是去了一所師範院校。
因爲我的志願被篡改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我在房間裏啜泣,我爸喜滋滋地拍了一張照片發到朋友圈炫耀,評論區堆了很多條「恭喜」,其間夾雜着一句「真羨慕你有一個優秀又聽話的女兒」,格外刺眼。
……
順利畢業後,因爲是公費師範生,我直接去了一所初中做老師。
我從家裏搬了出去,收養了一隻流浪貓,給他取名江自由。
起初,江自由對我小心討好,但發現我足夠珍視、足夠愛他後,江自由儼然成了家裏的小皇帝!
當然,他也會在我看書的時候趴在書桌旁,偶爾也會用小爪子壓着紙張,讓我陪他玩耍。
我漸漸意識到,與其說是養貓,不如說是在養小時候的自己。
我渴望如何被對待,我就會如何對待江自由!
年紀稍微大一些後,在我爸朋友的介紹下,我開始跟一個叫張遠的男人相親。
用他們的話來說:「張遠雖然有點摳門,但人很老實,換個思路想這叫勤儉持家!他爸媽都在體制內,你嫁過去沒有養老壓力。而且,他工作穩定、性格也好!」
「可是我不喜歡他」,我迷茫地看着我爸媽,「不喜歡的人,也能結婚嗎?」
「嫁漢嫁漢,穿衣喫飯。過到最後,喜不喜歡都是虛的。他人老實,對你好就夠了。」
……
妥協的口子一旦打開,人只會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再退一步。
我跟張遠結婚的當天,他媽媽在婚宴上催生。
婚後的第一個月,他的父母要求我把江自由送走。
「不是婚前就說好了嗎?婚後不干涉我怎麼養貓。」
張遠的媽媽先開口,「哎喲小雪,我們也是爲你好!貓是帶有細菌的,你們備孕、生子,哪能養這個畜生?再說了……」
「他不是畜生!」我打斷了她,「這一點,我在結婚前就跟張遠講好了。在婚前協議裏,我們也明確寫了這一條。江自由就像我的孩子,如果你堅持要送走他,我只能跟張遠離婚了。」
「你……我們家娶你花了這麼多錢?你居然爲了一隻貓要跟我兒子離婚?」他媽媽氣得聲音提高了八度。
我不想跟她掰扯,把張遠叫來:「這件事情你跟爸媽說吧。」
我帶着江自由回到了我婚前買的房子裏。誰知第二天,張遠的父母帶着我們的結婚證和張遠的身份證請了開鎖師傅去了我家。
他們把江自由打死了。
他們說是江自由先抓傷了張遠的父親,他們才動的手。
「你難道還要爲了一隻畜生,跟我們做長輩的動手嗎?」
確定江自由生前受到虐待、暴力毆打的那一刻,我抄起了一把刀,捅向他們。
之後,我從十八層樓上一躍而下。
父母抱着我的屍體痛哭,問我: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2-
再回憶了一遍這個可怕的夢,我渾身發顫。
十八歲的我,不明白工作、婚姻,但那種窒息感揮之不去。
劉叔叔喝高了,我爸叫好了出租車,送他下樓。
再回家後,我爸哼着小曲,心情愉悅。
我問他,「你想讓我報哪兒?」
他說了一個師範大學的名字,與夢中的一般無二。ƭů₊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表示我知道了。
他卻很高興,以爲我答應了,對我媽說:「你看,我就說小雪最聽話了,能明白咱的良苦用心!」
我合計了一夜。
無論這個夢是預示也好,是我自己嚇自己也罷,那樣的路,我不想走。
我要主導我的人生,無論他們支不支持。
我查到創意寫作專業的學費一個學年要 8000 塊。
這對於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但卻也不是不能自己解決。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輔導我擅長的文科。
下午出成績的時候,我查了分數,果然和夢裏一樣。
按照往年的分數線,這足夠我被錄取。
因爲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叛逆行爲,父母默許了我早出晚歸。
填報志願的這一天,我跟學生家長請了假,把臥室的門反鎖,在房間裏待了一整天。直到報考系統關閉,直到確定我的第一志願是我心儀的學校、心儀的專業。
其間,我爸打電話跟我確認。或許是我的不再掙扎令他很滿意,他很欣慰地跟我說,「小雪真是長大了,懂事了!」
錄取通知書寄到的時候,我家的盤子、碗碎了一地。
「你能不能懂點事?
「你知道我爲了你報志願的事情操了多少心嗎?
「你倒好!自己偷偷報志願!誰給你的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早知道你這麼不聽話,還不如生下來就掐死!」
「……」
指責謾罵的話順着耳朵飄過。
我爸罵累了,輪到我媽來說我。
她顯然也被我的自作主張而不知所措,「你怎麼想的,你說說。」
我握着瓷杯子抿了一口溫水,抬起頭,平視他們:「高考成績,是我自己考的。去哪兒,爲什麼不能我說了算?」
我爸怒道:「那你想過就業嗎?想過你這個專業出來能幹什麼工作嗎?」
「你就這麼不相信你的女兒嗎?」
「你這個年齡,你懂什麼!你知道找工作多難嗎?現在研究生畢業都不好找工作,更不要說本科!你老老實實報了公費師範生,國家分配,有什麼不好?」
我再次問他:「你就這麼不相信你的女兒嗎?」
我們四目相對,他安靜了片刻,臉色陰沉到極致。
我把瓷杯子遞到他面前,「想摔就摔吧,反正買新的不是花我的錢。」
「你——」
他抬手打落了水杯,水灑了一地,脆弱的白瓷杯子在地上翻滾了一遭,居然沒有碎。他猶嫌不滿地踢了一腳,杯子撞到茶几腿,發出砰的一聲脆響卻依然堅挺完整。
最後,他留下一句:「有本事你別花我的錢,別靠我養。」
-3-
八月末,我連拼帶湊地攢夠了學費。
九月初,我收拾好了行李,離開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獨自去了一個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城市。
我到學校辦完所有手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我看着門前貼着名單,默默記住了她們的名字:秦時月、梁盼璋、王瑾瑜。
她們三位早就收拾好了東西,我推開宿舍門的時候,秦時月已經換好了睡衣、裝好了牀簾,最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江雪,是吧!快來快來,我們正商量着一起出去喫飯呢!」
她立刻從牀上下來,「我媽給咱們幾個點了奶茶跟小蛋糕,不知道你喫不喫得慣!」
我被她的熱情搞得手足無措,一旁的梁盼璋也有點不自在,「呃……你們去吧,我還有點事情沒忙完,就先不參加了。」
王瑾瑜提議,「要不咱們去食堂喫吧?距離近,雪兒還沒有收拾,盼璋也能趕回來處理自己的事情!」
秦時月當即笑道:「好啊!」
我們一起去了食堂。
我跟梁盼璋各自點了一碗六塊錢的面,王瑾瑜點了一碗麻辣燙。秦時月點了好幾道精緻的小炒,食堂阿姨提醒她:「小姑娘,你喫不完這些的!」
秦時月眉眼彎彎:「沒關係,我跟我室友一起來的!四個人肯定能喫完的!」
阿姨撇撇嘴,不置可否。
直到一道道菜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秦時月倒吸了一口氣,「怎麼這麼多!我之前跟我爸媽來北京玩,喫的餐廳也沒這麼大量啊……」
Ŧũ⁰王瑾瑜笑她:「餐廳量小才顯得高檔,食堂當然還是量大管飽!」
「那我們一起喫!爭取不浪費!」秦時月也笑,夕陽映照在她白皙的臉龐上,金燦燦的,像油畫中天使帶着的光環。
她每喫到一樣好喫的菜,就往我跟梁盼璋的盤子裏夾,搞得我們很不好意思,一直在說「謝謝」。
對於大一新生來說,最要命的是軍訓。
第一天,教官有心挫一挫我們的銳氣。站了一天後,秦時月的腳底都磨起了水泡。
「我媽還說這鞋墊不累,騙人的嘛!」她淚眼婆娑。
我當即抄起剪刀,比量着她鞋墊的大小剪了兩片衛生巾。
「試試這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讓我把衛生巾墊進鞋裏?」
「對啊!試試,比你的鞋墊軟和的!」
秦時月有點不情不願,直到看見王瑾瑜把鞋裏的衛生巾換新才決定試試。
第二天起,她就加入了我們剪衛生巾大軍。
軍訓的第一週,我們小有成果,班上開始選代表參加國旗隊。
班長徐浩說這是班級的榮譽,選上的同學晚上一定要準時參加加練。
秦時月因爲動作標準、長得漂亮,被挑中。
徐浩拜託她:「咱們班的榮譽,可就係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秦時月維持着最基本的禮貌,「我真的參加不了,我晚上有事,沒辦法加練。」
徐浩不依不饒:「可是咱們班就你長得最漂亮!跟班級的榮譽比起來,自己的事情往後放一放也可以理解的,對吧?」
「既然跟我自己的事情比,班級的最重要,那你自己怎麼不參加?」
徐浩被懟得啞口無言,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目光讓他鬧了個沒臉。
教官也被這邊的爭執聲吸引,朝Ťúₕ我們走過來,「怎麼了?」
徐浩添油加醋地複述了一遍,又解釋道:「我想着您昨天誇了秦時月,我就想着跟她商量一下。而且,我都在報名表上寫了她的名字了,劃掉改成別人的,這也不好看。」
教官越過徐浩,問秦時月,「你不願意參加,對嗎?」
秦時月堅定地點點頭,「對,我不願意!」
教官拍了拍徐浩的肩膀,指了指站在主席臺上的教官,「去問他再要一份新的報名表。」
徐浩只好答應,匆匆跑去拿新的報名表。
本以爲教官會因秦時月的頂撞而私下裏爲難她,誰知一向不苟言笑的教官居然笑了。
她一笑,小麥色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小梨渦,十分可愛,「你做得很好呀!不願意、不喜歡,就要直接表達嘛!」
-4-
我彷彿被電了一下。
從小到大,在我受到的規訓中,拒絕別人好像是一件不禮貌且很難爲情的事情。
很小時候,我媽帶我買衣服。她問我喜歡哪個,我挑了我喜歡的衣服後,她沒相中。最後付款的時候,買的還是她選中的那一件。
後來,我慢慢發現,我選什麼都無所謂。
因爲——
我的意見不重要。
就好像她也會問:「你想喫什麼?」
但當我提出我的想法時,她會反駁我這不健康、這來不及準備了、這很麻煩……
如果你問她,「那你還問我幹什麼?」
她會告訴你,「你這孩子!有得喫就不錯了!我們小時候,哪有這麼好的待遇!」
可怕的不是她不愛我。
而是,愛有枷鎖。
就好比此刻,我此刻收到的微信消息。
【媽:小雪,生活費你收一下!不要跟你爸鬧彆扭了,他也是關心你,爲你好。】
【轉賬:請收款。】
我摁滅了屏幕,更加努力地賺錢。
休息的時間,我找了一份家教兼職。
一個小時 100 元,一次上兩個小時。
這樣的學生,我帶了六個,把課統一排到了週末。雖然每天給三個學生上課只需要六個小時,但加上路上的時間,我居然要奔波 14 個小時。
不過好在算下來,一週我可以賺 1200,一個月下來就是 4800!
除了日常的開銷,我攢下一部分錢準備用作下個學年的學費。
開學的第三個月,有個叫曲引鶴的學生月考成績有大幅度提升,她的媽媽張怡給我包了一個 200 元的紅包做感謝。
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她僱用我給孩子輔導,讓孩子提升成績是我分內之事。
但張阿姨很堅持,「你一個小姑娘在外讀書、掙錢不容易的,千萬別委屈了自己!而且,這是你付出勞動成果後應得的!別客氣!」
推脫不過,我向張阿姨道謝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紅包。
她留我在家喫晚飯,說是一起爲曲引鶴的進步慶祝。
飯桌上,一盤水煮蝦旁邊擺了兩份蘸料,它們的區別僅僅是一份有薑末,一份沒有。
張阿姨看見我的目光落在那兩份蘸料上,解釋道:「引鶴不喫薑末,但我跟他爸爸喜歡,所以就放兩份,每個人都能喫到自己喜歡的蘸料。」
我也不喜歡姜的味道,兒時提出抗議,得到的回答是,「挑出來幹什麼?喫一口是能藥死嗎?」
張阿姨很溫柔地問我:「江老師,你有什麼不愛喫的嗎?我做飯的時候,注意一下!」
「不用麻煩的,我什麼都喫。」
曲引鶴的父親大家,我同他們一家人一起喫了飯。
其間,曲父問她想考哪個大學,學什麼專業。
曲引鶴落落大方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我想學獸醫,但不知道我的分數能報哪兒。」
張阿姨立刻笑道:「獸醫好啊!這樣以後咱家小寶有個病啊災啊的都省得去寵物醫院啦!報學校的事情,到時候讓江老師幫你參謀一下,提提意見!」
我笑着說好,低下頭大口地埋飯,掩飾自己的哽咽。
我第一次跟我爸提起我想學創意寫作時。
他說:「學這玩意兒幹嘛?」
……
開學的第四個月,我咬咬牙用攢下的錢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
創意寫作專業平時有大量的寫作練習,有些老師要求交手寫稿、但有些老師要求交電子版。
我跟梁盼璋是宿舍裏唯二用手機寫作業內容的人。用手機的打字速度終歸不如計算機快,且寫完還要借用秦時月或者王瑾瑜的計算機調整格式。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我們也不好意思。
秦時月發現了這一點,乾脆把她的 iPad 和外接鍵盤扔給我們,說自己用不上。
但我跟梁盼璋的課餘時間早就被繁重的生活壓榨得所剩無幾,我們倆不得不商議着誰先用、誰後用。或者實在週轉不過來了,就有一個人去網吧寫。
交過幾次作業後,教授我們專業課的周老師找到了我。
「江雪,你的文章我看了,感情很真摯。但是……」
我立刻緊張了起來,周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老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探討一下。」
她把我好幾次的作業調了出來,「我感受到了你寫作的靈氣,不過文章中有好幾處錯別字我給你標紅了,這個需要你後續檢查一下。現在的 APP 很發達,有些開會員就可以自動校對,你也可以試試。」
我連忙點頭,周老師又說:「老師不知道自己感覺得對不對,有時候,你的文章給我一
種你想要很急切地寫完的感覺。所以結尾往往不如前面寫得精妙,也容易出現錯別字。」
我有些臉紅,因爲確如周老師所說。大城市的網吧很貴,很多次寫到末尾,我爲了省錢。
要卡着時間下機。有時候是實在疲憊,只想着趕緊交上結束了事。
「謝謝老師,我之後會格外注意這些問題的。」
或許是因爲這次的談話,周老師格外注意我。她給了我轉發過一次徵文活動,讓我把修改後的稿子拿去參加比賽。
那次的比賽,我拿了足足五千塊的獎金。
匯款到賬的那一日,我一遍遍打開手機銀行,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存款!
嚐到了甜頭,我開始參加各種徵文比賽,只要有錢我就用手機寫,寫完了去網吧調整格式、投稿。
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我每天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是看到賬戶裏的錢越來越多時,便有一股莫名的安心。
我決定買一臺屬於自己的計算機,是在被張老師點撥之後。
有一次,我因爲做家教回校晚了,被攔在宿舍門禁之外。那天恰好是周老師值班,由她跟宿管阿姨協商,才放我進去。
她看着我滿臉疲憊,先帶我去了她的宿舍,給我開了一罐啤酒、請我喫滷味。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談不上好喝也談不上難喝。我已經忘了那天我是怎麼回到宿舍的了,但睡醒後,我決定去買一臺計算機。
因爲周老師說:「你的時間纔是最寶貴的,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去網吧的路上,爲什麼不考慮添一臺設備呢?」
錢花出去的那一刻,我隱隱肉痛。看着賬戶裏減少的餘額,我有些不安,但又很期待我能用我的設備將它變得更多。
儘管有了另一個賺錢途徑,但我依然會在週末繼續做家教。
好幾次回校的時候,我都能碰見與我一樣兼職的梁盼璋。
起初,對於碰見我這件事,她有些躲閃。
後來,是王瑾瑜在宿舍裏提到別的班的同學利用課餘時間在外面做兼職賺錢,語氣中流露出的崇拜,才令她稍稍好轉。
那之後,我們再碰上的時候,她會衝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我有時候也會把犒勞自己的夜宵分給梁盼璋一些。
通過她的名字,我大概能窺見一點她的遭遇。
古代將生兒子稱爲「弄璋之喜」,生女兒稱爲「弄瓦之喜」,一個是用於祭祀的玉器、一個是用陶土燒成的爛泥,足見待遇的不同。
可我沒想到,她家的情況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嚴峻一些。
結束兼職回校,我在宿舍樓下碰見了梁盼璋歇斯底里地跟父母打電話——
「我哪能搞來那麼多錢?我上學,你們給我掏學費了還是掏生活費了?
「當初我哭着、跪着求你們讓我讀大學,你們說什麼?
「你們說我要敢去讀,就再不認我!都不認我了,爲什麼還要問我要錢?」
我本是無意碰見,梁盼璋看見我後,立刻抹掉了眼淚,「好,我想辦法!但你要保證,我打過去的錢要用在夢郎、念兒的讀書、生活上,不能貼補到你們兒子身上!」
她掛掉了電話頭Ṭū́ₓ也不回地跑了。
盼璋、夢郎、念兒。
梁盼璋是家中的長姐,她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她的家庭裏,她們姐妹三個的存在都是附加的,都只爲了供家裏的男孩吸血。
撞破她的家事,我手足無措。我很想追上去抱抱她,但又怕我的冒昧令她不舒服,只好暫且作罷。
回到宿舍後,只有王瑾瑜一個人在。
我把買的炸串分給她,又給秦時月與梁盼璋留了一點,問道:「月月呢?」
「她不是快過生日了嘛,正好有個朋友要出國,就提前約她出去慶祝一下!」炸得金黃的奶香小饅頭被她塞進嘴裏,肉嘟嘟的臉鼓出一個小包。
「哦對了,雪兒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說!」
王瑾瑜湊到我身邊,「月月馬上過生日了,我想着咱們宿舍一起給她買個蛋糕!」她壓低了聲音,「我知道盼璋家裏的條件有點不太好,所以想能不能我們跟她 A 錢的時候,少報一點!」
不等我開口,她立刻補充道:「不過你放心!她少出的那部分由我補全,我是希望你跟我統一口徑,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我手頭鬆快了些,日子也沒有剛入學時候那麼緊巴巴,「剩下的錢,咱們兩個 A 就行!我肯定保密!」
王瑾瑜沒有拒絕我的好意,擁抱着我說:「你真是太好了,雪兒!」
等梁盼璋調整好情緒回到宿舍的時候,王瑾瑜把買蛋糕的提議跟她講了一下。
平日裏,秦時月打飯總會打很多,喫到她覺得好喫的就分給我們一些。有一回,她在衛生間的垃圾桶裏發現大片帶着血的折迭衛生紙後,送了我們三個每人兩包衛生巾,說是買多了用不完。
所以,梁盼璋也很想在秦時月的生日之際給她送上一份祝福。
但是,當她看到價格時,她詫異地扶了扶眼鏡,「你是說,這麼好看的蛋糕只要 60 塊錢?」
王瑾瑜面不改色,「對呀!我是他們家的常客,有會員卡還有優惠券!折後,正好 60!而且我剛纔打電話跟店家確認過了,會員卡跟優惠券可以迭用!是不是啊,雪兒?」
王瑾瑜捅了捅我,我趕緊附和,「對!你要覺得這個款式沒問題,咱們就提前跟店家定好。」
梁盼璋看見我,依然有些不自在。不過,對於蛋糕的價格、款式沒有任何異議。
秦時月的生日與期末捱得很近。
我們一起喫了頓午飯爲她慶生。當我們三個一起給她唱生日快樂歌的那一刻,她擁抱了我們所有人。
一向開朗明媚的秦時月對着蛋糕許完願望,眸中居然泛起一點淚光,「都好幾年沒聽到有人給我唱生日快樂歌了!最近這幾年,我爸媽都是讓家裏的阿姨給我買個蛋糕,然後給我轉錢了事。」
我與梁盼璋同時流下了羨慕的口水,卻又覺得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飯後,秦時月原本是要請我們唱歌的。但是期末在即,時間緊任務重,大家權衡一番後決定期末結束後再一起出去放鬆一下,而今天就先回宿舍各自複習。
傍晚時分,秦時月收到一條消息,開始興高采烈地找衣服——她暗戀五年的竹馬回國了,正抱着一簇紅玫瑰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她下樓,帶她去慶祝生日Ťũ̂₃。
秦時月不敢耽擱分毫,用最快的速度補了妝,讓我們幫她看哪套衣服最適合赴約。
這個男生叫顏煜,從她上初二時就暗戀他。高考結束後,顏煜出國讀書,本以爲兩個人再見面可能是很久之後,但秦時月沒想到,顏煜居然會爲了她的生日悄悄回國!
說話的工夫,秦時月換好了衣服。
王瑾瑜問她:「月月,他要是趁着今天跟你表白,你答應嗎?」
秦時月臉上生出兩朵紅暈,高興且堅定地回答:「當然答應!」
我們笑作一團,將秦時月送出門,還不忘囑咐她要是有了佳音,千萬記得在宿舍羣裏報信兒!
「當然!」她笑得甜美,像迪斯尼電影中的公主。
然而,我們始終沒有等到秦時月的喜訊。
直到她回宿舍,就連顏煜在樓下抱着的那一簇紅玫瑰都沒有帶回來。
那一天,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平靜地卸了妝,換好睡衣,繼續坐在計算機前複習。
後來我們才知道,顏煜約秦時月出去後,帶她去了高檔餐廳。浪漫的燭光下,顏煜準備表白。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顏煜掛掉,對方鍥而不捨地又打過視頻電話來。
秦時月怕是什麼着急的事情,讓他先接電話。
然而,摁下接聽的一瞬間,原本想要假裝信號不好掛斷的顏煜,着急之下誤觸了免提鍵。
「Darling,when will you be back?I miss you!(親愛的,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很想你)」
聲音嬌俏,秦時月斜睨過去,是一個很漂亮的白人女孩。
顏煜立刻掛掉了電話,女孩繼續打過來。秦時月冷着臉替他按了接聽鍵。
白人女孩沒有察覺到畫面之外還有另外女孩,喋喋不休地分享喜悅:「I had a delicious meal at a Chinese restaurant with my friends today.When you come back,I’ll take you to try it out.(今天,我跟我的朋友喫了一家好喫的中餐廳,等你回來我帶你去喫)」
秦時月壓制不住怒火,抄起桌子上的紅玫瑰砸向了顏煜,花泥與營養液弄得他狼狽不堪。
她大聲對電話那邊的白人女孩道:「Your boyfriend is cheating on you!The rose he gave me is proof!Sister,leave him!(你的男朋友出軌了,他送我的玫瑰花就是證據!姐妹,快跑)」
那個白人女孩立刻明白了過來,對顏煜破口大罵,食客們頻頻側目。
秦時月拿起手包,衝着顏煜罵了一聲「垃圾」後,無視所有人的目光,瀟灑離開。
儘管全身而退,但她跟我們講起這件事情時還是很難過,那不僅僅是她喜歡了五年的人,還承載了她一段青春。
「他怎麼能一邊交着女朋友,一邊向我表白呢?」她哭得很難過。
而我也只能默默給她擦掉眼淚,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5-
秦時月與顏煜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們的期末考覈也結束了,大一上學期就這麼匆匆而過。
秦時月與王瑾瑜在考完試的當天就收拾行李回家了。宿舍裏只有我跟梁盼璋兩個人,她見到我還是會有一些彆扭,但我們兩個都比較忙,哪怕在宿舍也只有睡前那一小段時間有交集。
年二十八那天,我在我媽的催促下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當我推開門的時候,家裏多了個小孩,是我爺爺戰友的兒子的兒子,叫唐文欽。
他父親是個渾不懍,唐文欽從前都在鄉下跟着爺爺奶奶生活。
正好我開學那會兒,他上高二。他爺爺過世前找到我爺爺頭上,我爺爺又找到我爸頭上,讓唐文欽住進了我家。
我家是三室一廳的房子,有一間拿來做了書房。
唐文欽來後,起初是住在書房的。但天剛開始冷的時候,書房的空調壞了,由我爸做主讓唐文欽去了我的臥室。
「可那是小雪的房間,不合適吧?」我媽跟他抗爭過。
我爸大手一揮,「有什麼不合適的!她現在又不在家,住一住怎麼了?等我明天找個維修師傅來修好了再讓文欽搬回書房。」
直到送暖氣,我爸都沒找修空調的師傅,唐文欽就在我的房間住到了現在。
我的房間被他佔用着,桌子上擺的是他的作業,書架上放的也是他的複習資料。
「今天太晚了,沒來得及準備,你先睡書房。明天讓你媽給你跟文欽換一換下。」
「沒事,我可以等」,我放下碗筷看向我爸,「你讓唐文欽搬進去的,你替他搬吧。」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都說了明天搬,你去書房睡一晚上怎麼了?」
我冷笑看他,「從放寒假起,我媽就開始打電話催我回家過年。你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哪個時間到家嗎?」
我爸急了,他挑不出理來,就開始從道德層面指責我,「你這是什麼眼神看我?我養你這麼大,是爲了讓你跟我唱反調的?」
氣氛劍拔弩張,唐文欽囁囁開口,「姐姐,你別生氣,我現在就去搬。」
他站起來,我爸摁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搬什麼搬?不搬!慣的她!」
誰知唐文欽很強硬地站起來,義正詞嚴地對我爸說:「大伯,這本來就是姐姐的房間。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她說了纔算。」
那一刻,我居然感動得想哭!
我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卻從來都是這個家的附庸。
就好像「換房間」這件事情,在我爸的眼中,對錯不重要,什麼時候換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去指責他、不能去挑釁他。
唐文欽說完,去我的房間把他的東西一點一點搬到了書房。
他的東西不多,在我媽的幫助下很快就搬完了。
房間裏牀單被褥也換成了新的,還有陽光的味道,是我媽一早就給我曬好了的。
收拾好這一切後,唐文欽怯生生地敲開了我的房門,探進一個小腦袋來,「姐,喫水果。」
他端着一個果盤進門,想到他剛纔維護我的樣子,我分了他一半,「我剛纔不是針對你,你別往心裏去。」
唐文欽說明白。他給我講述了他在讀初中的時候,同桌是個學習很好的女同學,中考成績也蠻不錯的,但到了高中就沒再讀了。
「那她就沒跟家裏抗爭一下嗎?」
唐文欽苦笑,「好賭的爸,跟人跑了的媽,親戚也知道救急不救窮,這怎麼抗爭啊。」
他看向我,鄭重說道:「所以姐,我能理解你!」
-6-
我跟唐文欽居然就這麼稀里胡塗地因爲他的「理解」和平共處了。
他是真的把我當姐。一起出門的時候他給我拎包,讓他幫我拿個快遞也從來沒拖延過,每天晚上他都會給我送一個小果盤來,有時候還會趁着這個機會問我幾道題。
但家裏還是因爲他爆發了一場矛盾。
起因是我爸在跟親戚喝酒聊天的時候,大伯誇我考了一個好大學,我爸開始說我不聽話,不按照他的意見亂報學校和專業,還誇唐文欽多麼優秀,期末取得了班裏第一的好成績,說這就是他的親兒子!
一時之間,搞得我跟唐文欽臉上都不好看。
我尋了個由頭出門,臨出門前還聽見我爸在說:「不用追!追什麼追?她離開家能住哪兒?」
唐文欽到底還是追了上來,他把他的圍巾套在了我脖子上,「姐,你別往心裏去,江伯伯喝多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爸沒有喝多。
而是因爲否定與打壓是他對我常用的手段。我的自卑、怯懦、不自信在這片爛泥裏肆意生長。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回去吧。」
唐文欽有些不放心,「那你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我點點頭,目送唐文欽離開後,買了回學校的車票。
誰知,我在出站口碰見了同樣拖着行李箱的梁盼璋!
我們沒有問對方爲什麼回來,只是相視一笑——苦澀又無奈。
寒假期間學校是不讓住人的。我跟梁盼璋合計着一起租個房子,這樣還能節約一點租房費用。
出租屋成了我們的避風港。
爲了維持生計,我們開始做寒假工。我的經濟壓力沒有梁盼璋那麼大,所以只接了一個輔導班老師的活兒,空餘時間寫點東西賺外快。
梁盼璋白天要做家教,晚上去出租屋附近的餐館兼職,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我告訴她,寫作也可以變現,這比端盤子要賺得多!
梁盼璋只說考慮一下就沒了下文。
元宵節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筆稿費。我邀請她下班後與我一起過元宵!
我準備了飯菜和啤酒,梁盼璋提前跟老闆請了假。
她回來的時候,手裏提着一個很小的蛋糕,眼眶通紅。
我掃了一眼蛋糕的包裝,是之前秦時月過生日時我們買的那一家。
那家蛋糕店從來沒什麼優惠券與會員卡,一個六寸蛋糕居然要 238,不過勝在味道好喫。
看梁盼璋的樣子,她顯然已經知道了真實價格。我不知道怎麼開口解釋才能讓她心裏好受一些,只好支支吾吾地編:「瑾瑜……是那家蛋糕店的 SVIP 來着,所以才能……」
梁盼璋衝我笑笑,聲音很輕地對我說:「謝謝你們。」
「嗐,咱們之間說什麼謝!」我把準備好的火鍋食材下了鍋,開了一罐啤酒遞給梁盼璋,「嚐嚐!」
那一天,我們聊了許多。
譬如,她其實想報一個能畢業後就賺錢的專業,但是因爲文ṱù₄化課差了一點,被調劑到了我們專業。
譬如,她不敢輕易聽取我的意見,把更多的時間分配在寫作上,因爲她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可以每天知道具體收入了多少的工作。
她沒有試錯的機會,否則她那兩個妹妹可能隨時要退學去打工。
說到這些時,梁盼璋泣不成聲。我終於鼓起勇氣伸出雙臂,擁抱住了她。
她伏在我肩頭,哽咽着:「說真的,雪兒,我很羨慕你!你有賺錢的能力,有離開任何讓你不舒服的人、環境的勇氣。」
我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你也有,不是嗎?
「你賺錢的能力不比我差,你也勇敢地離開了讓你窒息的家。
「你才十九歲,肩上的擔子不必那麼重。」
梁盼璋看着我,眼神帶着醉意的懵然。
我們喝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睡醒後打掃房間,退掉出租屋,搬回宿舍,迎接新的學期。
一切,有條不紊。
-7-
大一下學期的課程很多。
我跟梁盼璋更加賣力地擠出時間來維持我們的生計。
自從喝過那一次酒後,我們再在校門口遇見時,她會主動叫住我,跟我分享她這一天的喜怒哀樂。
偶爾,她也會奢侈地再去那個蛋糕店買一個很小的蛋糕球,但會要兩套餐具分給我一套。香醇的奶油在口腔裏化開,甜品暫時壓住了生活的苦澀。
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們宿舍的姑娘們都沒有回家。
我們各自找了實習工作,學校允許我們留校居住,減少了我們的生活壓力。
我去了一家小型的影視公司,做編劇助理。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做會議記錄以及參與頭腦風暴,提出自己的意見與想法。
起初,我生怕自己的邏輯經不起推敲,不敢在人前發言。但每一次,帶我的編劇老師都耐心鼓勵我。日子一長,我也敢直視衆人的目光,傳達我想表達的觀點。
實習期間,唐文欽趁着暑假來了一趟北京。
他告訴我,他的父親過世了,由我爺爺做主,把他過繼給我爸,做我爸的兒子。
指甲掐進肉裏,我面上卻端得雲淡風輕。
「不過,姐,我沒答應。
「江伯伯跟伯孃是你的父母,我不能搶。」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在聽到他這番話的時候,緊攥的拳頭鬆開了,「走,帶你喫好喫的去!」
因爲工作很忙,我並沒有抽出時間來陪唐文欽玩。他也很聽話,說就是想來看看我、看看我的學校。
北京可以玩的地方很多,但我的時間都用來打工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能給他推薦什麼好去處,只好上網搜了搜,把故宮、頤和園、長城這些大衆景點一股腦地推給了他。
唐文欽沒抱怨,只說想預約我半個休息日。
我原本以爲我是有時間的,但恰好是這個週末帶我的編劇老師要去見一位我很喜歡的前輩,公司允許她帶一個助手去,我死磨硬泡求她帶上我。
那位前輩叫王明月,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女導演。
我們從中午聊到接近傍晚,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聊到最後,明月姐評價我,「江雪的優點是腦洞好、感情細膩,缺點是不是科班出身,沒有經過系統訓練,鏡頭感太弱。不過……」她看向我,「你要是願意,可以來我的公司鍛鍊一下。」
我求之不得,編劇老師也鼓勵我邁向更好的平臺。
等我忙完想起唐文欽的時候,已是日暮西山。
我趕緊聯繫他,急匆匆趕去了我們約定的地點。
唐文欽收拾好了自己委屈的情緒,「姐,你忙。我理解的。」
原本以爲他會大聲責怪我,我甚至連反駁的話都想好了!
「我去賺錢還不是爲了我新學期的生活!
「你以爲你是誰,憑什麼佔用我的時間!」
但他卻早已把自己安慰好了:「我知道姐你很忙,沒事,我能理解。」
我像是看見了小時候的我被父母放鴿子的景象,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我會大吵大鬧,後來慢慢地,從他們開始計劃帶我去哪兒哪兒的一刻,我就做好了他們會爽約的準備。再後來,從他們提出的時候,我就會拒絕。
父母也偶爾會埋怨:「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愛跟我們一起出門了呢!」
唐文欽的懂事,讓我無比愧疚。
我拉着他的手腕:「走,我們現在去!」
「等等!」唐文欽站住,我看見門口有遊客陸續出來,「博物館,四點半後就不讓進了。」
很難講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我臉上是什麼神色,愧疚、懊惱……
「那我們約明天的,明天我帶你來看!」
唐文欽有些無奈,「姐,我訂了明天上午的車票,時間上來不及了。」
「只要你還想去看,那就來得及!可以改簽!」
唐文欽像個被哄好的孩子,嘴角漾起一點笑意,一通操作後,我們把行程推遲了一天。
他好像做了很多功課,到哪裏去兌換具有博物館特色的紙質門票;走哪條路線可以最大程度上看到所有展品;哪個展廳有限時展覽;什麼時間段有館藏講解,他都很瞭解。
看到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無比慶幸我多留了他一天,我沒有澆滅他對外界探索的熱情!
唐文欽離開北京前,神祕兮兮地交給我一個小布包。
「姐,這個你等我走了再看!」
我哭笑不得,「什麼東西這麼神祕?」
「反正,你等我走了再看!」
我笑着答應,將他送進了高鐵站。
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海,我打開了那個小布包,裏面居然放了一沓錢!
有零有整的,一共一千三百二十八塊五毛錢。
唐文欽像是掐好了時間,給我發消息,【姐,等明年我上大學後,就可以掙更多的錢給你!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我打字回他,【好好學習。】
他給我發了一張期末考試成績的截圖,是班級第一、級部第三,矜持又嘚瑟地說自己還有進步空間。
我問他想要考哪所大學,有沒有心儀的專業。
接口顯示「正在輸入」很久,但最終也只發來一句簡短的:【想學醫,在北京的學校。】
有了想考來北京的念頭後,唐文欽奮發努力。
他每次出成績後都會給我發成績單,高三的小孩臭屁得很,明明考了級部第一,卻還跟我說:「姐,我覺得我的語文還有提升的空間,你給我補補語文吧。」
我把給曲引鶴準備的複習資料同步給他一份,跟他開玩笑:「你姐姐我一個小時 100 塊哦!」
唐文欽真的給我發了個紅包,附言【先上兩個小時。】
我收了他的錢,讓他去我房間的櫃子裏找了我當年的筆記。
新學期,我辭掉了除了曲引鶴以外其他家的家教工作,課餘時間去了明月姐的公司做兼職。或許是帶着這兩個高考生,大二這一年我總覺得時間轉瞬即逝。
搞創作的收入並不穩定。這一年,我急於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但常常因爲沒有做出優秀的成績而焦慮。
有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時常回憶起那個可怕的噩夢。
假如我選擇在追求自我與安穩中尋求一份平衡呢?
會不會比現在過得舒服很多?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七月份我收到了三個好消息。
一是由明月姐帶我參與的劇本拿到了國家扶持,打磨過後就可以進入拍攝階段,我收到了一筆對我來說還算豐厚的稿酬。
二是曲引鶴報考了她心心念唸的獸醫專業,併成功被錄取。
三是唐文欽被北大醫學院錄取。
接二連三收到好消息的那一刻,這一年來的疲憊一下子都消失了。
我確定,哪怕重新再來一次,我會選擇這種辛苦而滾燙的人生。
-8-
大三是個重要轉折點,我們宿舍的四個人做出了不同的決定。
秦時月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在她老爸的支持下進入創意廣告行業。
梁盼璋理解了我當時告訴她的那一句「肩上的擔子不必那麼重」,她再不像從前一樣把所有的積蓄都拿給家裏,給妹妹讀書、生活。她偷偷攢了一筆錢,準備用作考研期間的支出。
事實上,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年,我之所以能在車站碰見梁盼璋,是她回家後發現,她給父母的錢壓根沒有用在兩個妹妹身上。
王瑾瑜選擇了考家鄉的公務員,每天跟梁盼璋一起早出晚歸地去圖書館學習。
而我,選擇留在明月姐的公司,這幾年創意寫作的課程爲我打下了一份紮實的基本功。
受到國家扶持的項目在我畢業後的第二年上映,我獨自在影院看着片尾滾動的字幕,看到「江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泣不成聲。
也是這一年,我自認爲是衣錦還鄉。
在很多年沒有回家後,我選擇在小有成績的這一年回家過年。
過年,依然是女人們在廚房、在家裏的各個角落忙碌;男人們在茶几前喝茶高談時。
劉叔叔來我家拜年,跟我爸吐槽他的兒子在他選擇的專業領域有多麼多麼優秀,然而事實上是他改了兒子的志願後,他兒子現在理都不理他。
末了,他也委婉地向我爸宣泄心中的苦澀,「不過現在這小孩,都自私。你爲了他好,他還不領情。」
我爸連連附和。
劉叔叔的目光轉移到唐文欽身上。在他們眼中,唐文欽簡直是無比聽話的好孩子。
學習成績好,學校與專業也挑得很好,好似當年唐文欽選擇去北大學醫不是他的主觀意願,而是他們給予的正確人生規劃一般。
「文欽這也快畢業了吧?你這個專業好啊,畢業後工資一個月不少吧?」
一向在人前溫文爾雅的唐文欽,第一次展現出敵意,「嗯,十萬。」
聽他這麼一說,我爸臉上很有面子,劉叔叔詫異之餘也洋洋自得。「你看當初選的專業好,賺錢就是容易!」他好奇地問道,「那你進醫院幹啥呀?」
唐文欽面不改色,「吹牛呀。」
場面一度尷尬,我爸連忙給他斟茶,「孩子開玩笑呢!別往心裏去!」
唐文欽神色認真,「不過我姐現在一個月確實能不少。」
想必我爸也跟劉叔叔說過我這幾年的情況,劉叔叔訕訕笑道:「小雪確實很努力。工作問題解決了,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你結了婚,你爸媽也好放心!明年咱說什麼也不能一個人回來了!」
我剛要開口,唐文欽替我回擊,「半個人回來,怕嚇着您。」
我爸笑得有點勉強,趕着我們去樓下超市買東西。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唐文欽的手機屏幕顯示「陰陽怪氣親戚文案」, 忍不住笑出了聲。
樓下, 陽光正好, 草叢裏傳來微弱的貓叫聲。
隱約記得, 在那個預知未來的夢中,便是這一年春節,我被家裏的氣氛壓得喘不動氣,下樓來散步時撿到了那隻叫「江自由」的小貓。
與夢中無二, 三花小貓通身雪白, 唯有腦袋上有一撮黑黃相間的毛。
她親暱地蹭我,我抱起她,陽光下,她的毛髮隱約泛着光。
「江自由,跟我回家吧。回北京的家!」
這一回,不會有人傷害你。
又是大年初五, 父母開始爲我張羅相親,我不堪其擾,帶着江自由從家中出走, 回到了我在北京租的房子裏。
-9-
我三十歲那年, 我們宿舍的女孩們終於重新湊齊。
秦時月的創意廣告工作室已經小有起色, 正在籌備訂婚。男方是一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
靠譜男人;梁盼璋已經順利博士畢業, 有了一位很優秀的女性伴侶。她的兩個妹妹,一個正在準備研究生考試,一個已經在互聯網大廠實習。
我與王瑾瑜作爲兩個至今單身的人, 我以爲她跟我同病相憐,開始與她倒苦水。
「我以爲我在工作上取得了一點成績、賺了一些錢,就可以不用被困住。沒想到,我居然還會因爲父母的催婚而苦惱,還會因爲我走不出也和解不了的原生家庭而苦惱。」
王瑾瑜給我倒了一杯酒, 「雪兒,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不需要跟他們證明什麼?哪怕是你的優秀?」
我懵然抬頭看向她。
王瑾瑜柔聲細語地同我說:「在大學的時候,我發現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優秀,很急切地想跟父母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可是……」
「除了違法犯罪,哪條路又一定錯呢?
「你認爲的優秀,與他們定義的優秀,或許根本並不一致。」
她繼續說,「退一步來說, 哪怕你不優秀,僅僅是有一份普通țų⁻的工作、普通的收入, 難道就沒有在沒做好充足準備的時候,拒絕踏入婚姻的權利嗎?」
她的話如一道滾雷, 劈醒了陷入自證怪圈的我。
是啊。
誰劃定了優秀的標準?
誰又剝奪了普通女孩選擇是否踏入婚姻的權利?
31 歲, 我向明月姐提出了辭職。
我準備考電影創作方向的研究生,去提高自己的專業水平, 彌補當年明月姐指出的不足。
她很欣慰地批了我的辭呈, 她熱情地擁抱我, 在我耳畔輕輕呢喃:「江雪,飛吧。大膽去追求你想要的。」
正如歌中——
飛鳥衝破了雲霄,在天空尋找。
藍色的懷抱。
就算跌落了羽毛, 也絕不求饒。
自己的渺小。
翅膀煽起了風暴,長空裏呼嘯。
看雲淡天高。
人海里浮沉飄搖,也終會找到。
屬於我的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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