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魏昭娶爲正妻的時候,整個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於頂的魏家大少爺,落魄鳳凰不如雞,最後只娶了一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爲妻。
後來魏昭功成名就,想嫁他的世家貴女多於過江之鯽。
我約了京城有名的媒婆,打算給他納兩門貴妾。
臨了卻被本該在揚州辦事的魏昭堵在家門口。
他風塵僕僕,氣得連身子都在顫。
「你今日敢出得這個門試試?」
-1-
我比較倒黴。
來魏家做丫頭的第二天,魏家就倒了。
我被賣進魏家的時候,許是魏家給的銀錢多,人牙子心情好,同我多說了兩句話。
他說魏家現在如日中天,我能留在魏家幹活,以後就偷着樂吧。
魏家下人喫得極好,圓滾滾的白麪饅頭不限量,管飽。
我一口氣喫了三個,樂了一晚上。
然後第二天,幾個小廝用木板擡回來一個人,那個人趴在板上,下身用白布蓋住,頭髮散亂,瞧不清臉。
過了許久我才從旁人嘴裏聽說,白天擡回來的那個人,是魏家大少爺魏昭。
他被罷了官,又當衆捱了四十廷杖。
至於魏家老爺,朝堂之上,替大少爺求情,被謫貶巴陵。
夫人聽完消息就暈了過去,灌了三碗蔘湯才醒。
魏家上下一團亂,二少爺又遠在外地有名的書院唸書,一時之間,魏家竟然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趁亂,我偷摸問負責教我規矩的周嬤嬤,什麼是廷杖。
周嬤嬤說,廷杖就是當衆扒了褲子,用棍子打屁股。
我瞠目結舌。
我小時候淘氣,阿孃氣極了,也會拿起草鞋狠狠打我的屁股,然後我便知道要聽阿孃的話。
但那畢竟是小時候。
現如今,那大少爺都多大年紀了,怎麼還能被當衆打屁股呢——還是脫了褲子打——臊都要臊死了——他怎麼受得了。
雖然剛到魏家,但關於大少爺魏昭的傳聞,我已然聽了不少。
魏家老爺官不大,只是一個六品官。
人牙子嘴裏的如日中天,主要是靠大少爺魏昭。
大少爺是個唸書的奇才。
他三歲開蒙,過目不忘,十九歲那年,連中三元,名動天下。
本朝創立至今,還未曾有人連中三元,更何況他那樣年輕,陛下破格提拔,指了魏昭輔佐太子。
如今魏昭二十二歲,已經是太子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等他日太子登基,以魏昭之能,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可不就是如日中天嗎?
可是現在,魏家的天塌了。
人心惶惶,魏府裏面異常沉默,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偌大一所宅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我被這風雨欲來的沉重氣息嚇到,到嘴的白麪饅頭也不香了,只敢怯怯地喫了幾口就放下。
大少爺是被架在木板上擡回來的,他下身用一塊白布蓋着,其實蓋了也沒什麼用,血流得太多,白布已經和他的下身粘在了一塊。
這一夜魏家幾乎把上京城叫得上號的大夫都請來了,藥童提着藥箱進進出出,俱是行色匆匆,整個庭院都瀰漫着一股草藥的苦味。
據說是要盡力保全大少爺,不要落下殘疾。
眼見到處人心惶惶,下人們私底下討論,大少爺觸怒了聖上,連太子爺都保不下來的罪,也不知道那金鑾殿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說要魏家要被抄家的,有說要滅族的,還有說要誅九族的。
嚇死個人。
我剛來魏家,尚且摸不準情況。夜裏不敢闔眼,嗅着空氣裏的草藥味,迷迷茫茫地想——好端端地,怎的就到誅九族的地步了。
周嬤嬤躺在我旁邊,她見我睡不着,嘆了口氣,從懷裏摸出個饅頭給我。
「傻丫頭,拿着吧,以後不一定能喫上了。」
魏家這樣的境況,以後確實不一定能喫上了。
我接過饅頭,愛惜地摸了摸,沒捨得喫,反手壓在了枕頭下面。
如此勉勉強強熬到天亮,管家代夫人集了府裏的下人。
管家主要說了一件事,魏家要遣散一批下人。
想走的,有好去處的,魏家通通都發還賣身契,每人再發十兩銀錢。
一想也是,魏家如今不比從前,大少爺要治病,二少爺要念書,夫人要養身子,老爺遠赴巴陵上任,沿途打點,還要買車馬,僱幾個隨行的小廝,處處都是用錢的口子。
確實是再養不起那麼多下人了。
魏家有魏家的難處。
但我也有我的難處。
這一年我十三歲,跟着人牙子來上京城,出了魏家的門,我一個人也認不得。
天大地大,魏家倒了,但好像除了魏家,我也沒有別的去處。
我總不能,前腳拿了賣身契,後腳找個人牙子,再把自己賣一回。
所以我留了下來。
周嬤嬤卻走了,這些年,她攢了幾個養老錢,聽說在外面還有親戚可以投奔,如今主家肯發還賣身契,實在沒有理由可以留下來。
臨走前,她把自己慣用的一個針線籃子留給了我。
魏家家大業大,一夕之間散了個七七八八。
最後留下來的不過五六個人,我是年紀最小的。除了我和管家,還有一個叫珠兒的,是夫人院子裏的人;一個叫劍如,是大少爺的近侍;一個叫崔九,原先在馬廄裏負責看馬,還有一個叫劉三萬,是府裏的老人了,無兒無女,早把這裏當家。
老爺最後點了劉叔陪他一起去巴陵。
山長水遠,身邊總得要有個知根知底的人照應着。
至於魏家本家這邊,珠兒姐姐是夫人院子裏的人,自然不能動:大少爺如今傷了身子,身邊擦洗伺候,留個男人方便些;管家仍舊負責管家和管賬。
只剩我和崔九了。
他分了灑掃院子的活。
我呢,原是負責幫着周嬤嬤燒火擇菜的,周嬤嬤一走,魏家就沒人管庖廚了。
管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眼中有些猶豫。
我曉得他的意思,我看着太小了,要做這麼一大家子人的飯,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幹這個活的。更何況,我剛來,他對我的人品秉性也不清楚。
可是魏家若是不願意要我,我又要到哪裏去找活做?
我咬咬脣,同管家說:「我原先在家裏也是常燒飯的,要麼先試試,如果覺得我不成,再換人。」
況且,我能留下來,已經說明是對魏家忠心。
這麼着急忙慌的,再去外面重新買丫頭,魏家又是這麼個光景,恐怕一時半會也挑不到好的。
管家沉思片刻,應允了。
-2-
就這樣,十三歲這年,我誤打誤撞,成了上京城魏家燒火做飯的丫頭。
也得虧魏家倒了。
不然,太名貴的食材,別說做了喫,我出自鄉野,連見都沒有見過。
我負責做一天的三頓飯,早上容易些,無非是弄點包子稀粥之類。
麻煩的是剩下那兩頓。
夫人身子弱,喫素已然很多年了,她不喫葷腥,如今氣病了,每日要進一碗燕窩,這個我不會做,萬幸是珠兒姐姐親自來弄的。大少爺那邊,受了傷,正是補身子的時候,不消管家交代,我也知道要給他燉點雞湯排骨。
做了主子的飯,還要做我們下人的飯,菜式上,總要有些區分。
我每天起很早,先把大少爺的湯燉上,然後再開始熬粥,燒一大家子的飯,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擇菜,忙得腳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夫人和大少爺都不好導致胃口差的緣故,我燒了幾天飯,也沒人說我做得不好。主子不開口,管家自然不開口,過了三五天,我見管家吳叔一直沒來找我,也沒要出去買丫頭的打算,才慢慢放下心來。
崔九人好,若是得了空,會來幫我劈柴和打水。
他如今負責庭院的灑掃,到處都去得,不像我,只拘泥在一間小小的竈堂。
他來魏家也有兩年了,知道的事情遠比我多得多。
他同我說,以前魏家風光的時候,那簡直是不得了,每天都有穿金戴銀的大人物進出。很多人都求着要見大少爺,有時候幫那些人帶個路,都能接到隨手賞下的一把金瓜子。
魏家幾個主子人好,從不輕易打罵下人,給的月銀也算豐厚,但凡是在魏家幹了幾年的,只要自己上點心,多少都能像周嬤嬤那樣攢下點,攢了銀錢,回去投奔親戚也好,回鄉開個鋪子也好,哪樣不比做下人強。
話講到這裏,我就問崔九:「那你爲什麼不走?」
崔九支吾了一聲,含糊道:「老爺對我有恩情,自然不能不報。」
具體什麼恩情,崔九沒說。
他岔開話題,繼續講魏家那些風光的過往。
魏家要說風光,那自然繞不開大少爺。大少爺魏昭,一表人才,前途無量,他身上本是有一樁婚約的,定的是永昌伯家的嫡女。
那是家世儀容處處無可挑剔的議婚對象。
但是嘛,現在,大少爺出了事,前途盡毀,身上的傷沒好,不下地走,誰也不知道他那雙腿還能不能好好走路,身上揹着殘缺的風險,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
崔九四下張望了兩下,壓低聲音道:「我覺得這門婚事,可能要黃。永昌伯大概是不願意把嫡小姐嫁過來了。」
背後說大少爺的閒話,我心裏緊張,不由得跟着他壓低了聲音,做賊似的,問:「難道還能退婚嗎?」
退了婚,確實是不用嫁給大少爺了。
可是這樣一來,永昌伯府裏的名聲該有多難聽,他家金枝玉葉的嫡出小姐退了婚,以後也難免遭人閒話。
崔九像是對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很瞭解,只聽他神祕道:「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退婚的,人言可畏嘛。你想想,嫡女雖然只有一兩個,可那永昌伯府庶女多得很呀,分一個給大少爺,也不打緊。」
我倒吸一口涼氣:「替嫁?」
崔九沒說話,豎起食指,謹慎地衝我噓了一聲。
我也就跟着不敢說話了。
只是在心裏默默地想,人人都說大少爺才高八斗,年少成名。如今一朝落難,永昌伯府若是真的要換個庶女過來,只怕對大少爺來說,是比退婚更大的侮辱。
大抵是白日裏和崔九對男女婚嫁之事閒話過了頭,這日夜裏,我迷迷糊糊,夢見了秋生哥。
距京八十里,有個青石鎮。
青石鎮裏,有個白雲村。
我家就是那白雲村裏面,小小的一戶人家。
我阿爹種田,阿孃在村頭擺了個賣面片的小攤。
我從懂事就在攤子上幫阿孃幹活。
初時日子還算好過,直到我娘死了。
阿爹很快再娶,後孃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爹一個人,兩畝旱田,要養好幾張嘴,從那時起我爹就顧不上我了。
原本他們計劃將我早一點嫁人,如果能去回村養老的王員外家做妾,那就最好。
王員外年紀大了,最喜歡年輕的姑娘,他府上一堆小妾,都只在十三四歲之間。
爹和後孃預計等我一來癸水,就想辦法,讓我去王員外面前露露臉,王員外相中了最好,相不中再說。
至於我,我並不喜歡老大爺王員外。
他的年紀比我爹都大。
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話,我想嫁同我一起長大的秋生哥。
秋生哥他娘是賣涼茶的,攤子支在我娘邊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樣鬧騰,也不像與他同齡的男子那樣粗莽,他是十分安靜的一個人。
我後孃一直看不上他,背地裏嫌他怯懦。
明面上,我不敢反駁後孃,背地裏,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人膽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麼樣呢,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叫他喫飯他就喫飯,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後想必也不會像村裏的男人,因爲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給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賣涼茶,他同村裏的老人學手藝,預備做個木匠。我見過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沒有一點毛刺。
那時候我夜裏做夢,夢見的也是秋生哥。
我夢見他成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提着兩隻大雁,風風光光到我家提親。
我在夢裏祈求,希望爹和後孃娘看在秋生哥闖出名堂的份兒上,把我嫁給他,不要去王員外家做什麼勞什子小妾。
後來想想,當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無論王員外,還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裏容我挑挑揀揀。
我遇見的,是第三條路,一條世上女子誰也不想遇見的路。
我那個最小的弟弟,喫壞東西,犯了痢疾。
病來得兇,幺弟幾天就瘦了一圈。
偏這時,阿爹夜裏去請郎中,山路溼滑,阿爹摔斷了腿。
這個家裏,幺弟是必須要救的,沒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着要錢。
錢從哪裏來?
我含淚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見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門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頭,同我對視一眼,又慌亂地錯開眼去。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今夜這個夢裏,我久違地夢見他。
他仍舊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別不知何時再聚。最後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樣呢,我不會求他散盡家財買下我的,我只不過想同他好好道個別罷了。
後孃說得對,他是怯懦。
怯懦過頭了。
夢醒來,我往枕下一摸,掏出來個硬邦邦捨不得喫的饅頭。
這裏是上京城魏家。
我簽了賣身契,是魏家的下人。
我想白雲村的秋生大抵這輩子跟我是沒有緣分了。
-3-
過了十多日,二少爺回來了。
那日我擇完菜,得了空閒,正在後院漿洗衣服,忽然聽得前院有馬兒嘶鳴,隨即就是一連串聲響。
魏家自從出事到現在,偌大的宅子裏面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如今驟然聽見一連串動靜,我心裏一驚,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來抄家。
我鼓着勇氣出去看,差點迎頭撞上一堵人牆。
那人也沒顧得上管我,三步並作兩步,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我只來得及瞥見他風塵僕僕一片衣角。
他身後跟着的,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吳叔。
吳叔喘着氣,路過我時,略頓了頓,說道:「快去給二少爺燒些熱水。」
吳叔眸子晶亮,裏頭盛着許久不見的神采。我下意識應了吩咐,再仔細一咀嚼他的話——欸?二少爺?
這時夫人的院子裏傳來帶着哭腔的一聲:「母親——兒子回來遲了——」
我不曉得爲什麼心裏跟着一顫,而後慢慢湧上些酸楚,二少爺回來了,魏家的人終於齊了。
二少爺一路奔襲回來,自然是要好好洗個熱水澡,我把水燒上,又自覺加了菜。
我想夫人應當不想讓二少爺知道如今魏家喫得差。
二少爺回來,府裏總算添了些人氣,管家應該是看着二少爺長大的,這兩天同我們交代事情,面上居然偶爾還帶幾分笑意。
二少爺回來第一件事,請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來,替夫人和大少爺診脈,又親自出去,買了些人蔘回來燉湯。
二少爺回來,不能沒人伺候,崔九被調去他的院子,至於灑掃的活計,吳叔說,每個院子自己打掃自己的,剩下的前廳和迴廊,則是分到了我頭上。
我第一次得機會,能走出小小的竈房,到別處去看看。
魏家這所宅子,園林修得極好,含蓄風雅,聽說是當年,太子看重大公子,着意請了名家來修的。
但我也只能是走馬觀花略看看罷了。
我手裏的活計本就多,如今又添灑掃,幾乎一刻不得閒。遊廊沒什麼人氣,要掃的,也只是些落葉,幸而此時沒有入秋,我一天早晚掃兩回就夠。
有天晚上我把竈堂收拾了,碗筷放到架子上瀝水,照例拿起掃帚去掃前廳,走到迴廊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簫聲,流淌在月色裏,說不出的蕭索寂寥。
從迴廊往北看,是夫人的院子,倘若有風吹起,能遠遠看見被風晃動的花枝。往南看,是大少爺的院子,掩映在一叢青翠的綠竹背後。再往南,住着二少爺,不過他的院子更遠些,只能瞧見一角青磚。
簫聲從南邊傳來,也不知是大少爺還是二少爺吹的,我聽得入了神,情不自禁抱着掃帚倚在長廊上,最後連怎麼回去的也不知道,只記得夢裏也隱隱響有不知名的曲調。
後來再去掃院子,卻再也沒聽見過簫聲,好像那一夜的風燈晃動只是我一場幻夢。
二少爺回來後第五天,夫人來了我這裏。
她站在竈前,熬一碗消暑的綠豆湯。又搗碎了往年曬乾的桂花,瞧着像是要做桂花糕的樣子。
這是夫人頭回來竈房,珠兒姐姐也不帶在身邊。
她不說話,我也不敢搭話,只敢默默抽出幾條燒得過旺的柴,把火調溫和些,再一抬眼,瞧見夫人臉上有淚。
那淚水靜靜劃過她的臉龐,身子卻一點抽動都沒有,渾身上下都繃得很緊,我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我來魏家第一天,也被帶去夫人院子裏認過臉,那時候只覺得她是很端莊賢惠的一個人,如今不過短短十數日,她的頭上已生華髮,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曉得,夫人在這裏,是要給二少爺做東西喫。
崔九告訴我,夫人把二少爺攆回去書院唸書了,明天就走。魏家現在的境況,二少爺回來也不頂什麼事,魏家想再起來,朝堂裏必須再出人,二少爺還是得走仕途的路子。
這綠豆湯和桂花糕,想必都是二少爺以前愛喫的。
我掏出懷裏的帕子,疊整齊了,遞過去,放在夫人手一伸就能夠得到的地方,而後轉身,輕輕掩蓋上門扉,靠着牆抱膝坐下。
夫人這個樣子,叫我想起我娘。
從前我還有娘時,娘也會給我煮麪片湯。
後來娘身子不行了,就把燒飯的本事教給我,我用這本事,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如今又來魏家謀生。
魏家縱然再落魄,也還是有個家的。
我卻是沒有家了。
夫人在裏頭哭,我在外頭髮呆。
天際殘陽如血,等過了一盞茶時間,我站起來,把衣裳上的灰拍乾淨,湊近聽了聽裏面的動靜,才推門進去。
夫人已經收拾妥帖了,正在擺弄面盆,只是眼角有些紅。我過去,問有什麼能幫着做的。
夫人叫我舀一碗水來。
話匣子打開,夫人問我當時怎麼會留下來。
府裏最後留下來的幾個人,只我一個她不熟。
我實話實說,除了魏家,我沒有別的去處。
夫人嘆了一嘆,說:「如今的魏家,也算不得什麼好去處。」
崔九以前也這樣說。
但於我而言,在哪不用做活?魏家下雨頭上有屋頂,餓了鍋裏能下面,每月還發銀錢,再沒有比這好的日子了。
-4-
一個月後,巴陵那邊寄來了信。
夫人看完,一下子又暈倒了。
崔九跑着出去叫大夫,我守着竈,整夜溫着小米粥,只怕夫人醒來要喫。
也是聽管家說了以後才知道,那信不是老爺寄回來的,是他身邊的劉叔寫的。
信裏說,老爺在去巴陵的路上染了病,他們路上歇了兩天不見好,又擔心誤了上任的期限,老爺硬是強撐着身子上了路。
沒想到一到巴陵就不成了,到信寄出來的那天爲止,老爺已經咳得下不來牀。
到第二天,夫人醒來,打定主意,要去巴陵陪着老爺。
管家怎麼勸也勸不下來,最後驚動了大少爺。
我到魏家這麼久,這是第一回正經見到大少爺。
上次他趴在木板上被人送回來,我只遙遙見了個血肉模糊的背影,往後一個月,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屋子裏養傷,一步也沒有出來過。
如今大少爺穿着一件織錦白袍,坐在輪椅上,被劍如推着,進了夫人的院子。
從前我聽崔九講過很多,關於大少爺是如何如何的風光,卻沒聽崔九講過大少爺的樣子。
現下見了,我幾乎回不過來神。
大少爺他,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他生得白,脣色也白,又穿着白衣,整個人往那一坐,像是年節我在廟裏見過的玉雕菩薩。
大少爺進去夫人的院子不過一刻鐘,珠兒姐姐走出來,取走了我手上端着的粥。
夫人肯喫東西了。
趁她喫東西的工夫,崔九又出去了一趟,這回是大少爺派出去的,叫他拿着劉叔的信,去保濟堂找大夫,照着信上寫的症狀抓藥。再買些京都出了名的,保命吊命用的藥丸來。
大少爺的意思,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夫人說什麼都要去,不如做全了準備再去。
夫人遠赴巴陵,身邊要帶人,珠兒姐姐是必走的,管家閱歷豐富,老謀深算,也被大少爺指給夫人,臨了,又點了點年富力強的崔九。
夫人原不想要崔九——大少爺身上也帶着傷,家裏又是這般境況,她遠去巴陵,身邊實在用不着這許多人。再說了,劉叔還在巴陵呢,他也是家裏知根知底的老人。
但大少爺只是略微挑了挑眉,夫人就不再說話了。
到魏家一個多月,府裏的人一少再少,我回竈堂燒火做給夫人踐行的飯,煙氣燻眼睛,我嗆得直咳,又覺得腰有一些酸。
夫人溫柔,會同我細聲細氣地說話。
崔九爽快,得空便幫我劈柴。
管家、珠兒姐姐也都是極好的。
那巴陵,光是一聽這兩個字,就曉得遠了。
遠去巴陵,最快是要走水路。
水路坐船,不知道夫人他們幾個會不會暈,我含着眼淚,尋了些蜜餞出來,用防水的油紙包住。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我便起來燒火熬粥,夫人他們用過粥便走,到渡口的車馬是昨兒個叫好的,一早就等着了。
臨出門,夫人又哭。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離別時分,連風也是蕭索的,好像一下子就入了秋。
我紅着眼睛把一早準備好的包裹遞過去給珠兒姐姐,夫人問是什麼,我說:「是防暈船的蜜餞和路上喫的雞蛋。」
大少爺仍舊坐在木質輪椅上,沒什麼表情,他穿得單薄,衣袍翻飛,脊背上凸出一對嶙峋蝴蝶骨,像是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
一開口,聲音很啞。
原以爲他要說點什麼,沒想到他只是說:「時辰差不多了。」
就這樣,我們送別了夫人,偌大一個魏家,自此只剩下大少爺、劍如和我三個人。
府裏面空得厲害,我回了竈堂,挽起袖子,拾掇早上來不及收拾的碗筷,那種奇怪的腰痠又來了,大抵是前夜趴在竈前守小米粥沒睡好。我用手揉了揉腰,決定今晚要早一些睡覺。
這期間劍如掀起簾子進來了一趟。
他來傳達大少爺的話,大少爺說,往後家裏只三個人,就一起用膳,不用再單獨給他做了。
於我而言,這是好事,省了許多活,只是有些不合規矩。
到了中午,我炒了四樣小菜,放在案上,端着去了大少爺的院子。
這是我頭回進他的院子,以往,都是送到門口,劍如就來取了。
大少爺此刻並沒有坐在他那輛輪椅上,劍如撐着他,兩個人正在下地走路。
從前見大少爺,不是坐着便是趴着,如今他站起來,我才發現他長得很高,比劍如還高半個頭。但他走得卻不好,雙脣緊緊抿着,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
我不敢去打擾,低着頭把飯菜取出來放在桌上,暗自後悔沒用食盒帶飯——不知道大少爺要走多久,飯菜都快涼了。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忽聽得劍如一聲驚呼,我轉過頭去,恰見大少爺雙膝一軟,直直往下倒,劍如也被他帶倒了,兩個人一起狼狽摔在地上,一旁架子上的花瓶被碰翻,劈頭蓋臉砸在他們身上。
我嚇呆了,下意識往那邊跑。
大少爺率先喊了一句:「小心。」
我才瞧清地上躺着許多碎小的瓷片。
劍如被濺起的花瓶碎片傷到額角,拉開了一個小口子,大少爺身上瞧着倒是沒什麼事,只是他起身依舊很困難,是被我和劍如架起來的。
我特意幫他抖了抖衣襬,確認他身上沒沾着碎片,才讓劍如扶着他坐下。
又這麼折騰一會,劍如額間的血已淌到下頜。
大少爺吩咐他下去處理。
我自覺拿了掃把簸箕,彎着身子去掃地上的碎花瓶。
陽光很好,瓷片在地上折出細碎耀目的光,我一晃眼,瞧見自己的衣裙上也有血。
第一反應是,這是劍如的血。
再一想,劍如的血,連他自己的衣裳也沒有弄髒,又怎會弄髒我的。
於是我想,這是我的血,只是不知道傷口在什麼地方。
我仔細找了我的上半身,沒有。
又往下找,礙於大少爺在此,我也不好掀開裙子去看。
大少爺看出我的不對,他問:「你在找什麼?」
我把裙子上的一角髒污提起來給他看:「奴婢好像剛剛傷到了,可是奇怪,竟也不覺得哪裏痛。」
四目相對,夫人走時都無甚表情的大少爺,此刻耳尖不知爲何有點紅。
他咳了一聲,問:「你如今多大年紀?」
「十三。」
小腹驟然一縮,裙上又慢慢暈出一朵紅花。
空氣裏一下靜得可怕,再然後,我便聽見大少爺壓低聲音道:「你,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大概是,來癸水了。
我腦中隆隆作響,又羞又無措,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大少爺,茫然道:「啊,那……怎麼辦呢?」
我那英明神武,無所不知,十九歲就連中三元的大少爺,此刻同我一樣茫然。他望着我,竟然有些磕巴:「這……你、你娘沒給你說過嗎?」
「我娘早早就去了,沒來得及說。」
後孃倒是說過癸水的事,可是她只盤算着,等我來了癸水,想法子把我送去王員外府上過過眼。
她也沒有教過我該怎麼用月事帶。
況且,我手裏也沒有。
我竟從沒想過要備下這個東西的。
夫人和珠兒姐姐都走了,府裏一個女人都沒有。
小腹的痠痛一下變得灼熱,下腹像是有石塊墜着,一十三年來,最最無助,莫過於此。我眨了兩下眼,眼圈慢慢浸出一圈紅。
我咬着脣,打算告退,先下去換身衣裳,再找些碎布墊一墊。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松香自頭頂攏下來,布料抖開,是大少爺尚帶體溫的外袍。
一抬頭,大少爺又咳了一聲。
他別過眼去:「你——你先穿上。」
劍如止住額頭上的血,推門進來,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光景——
大少爺只着中衣,耳尖通紅。
我披着他的外袍,雙眸含淚。
劍如抬手揉了揉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捂着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我這是——傷到腦子了?」
大少爺鬢角青筋直跳,一咳再咳,簡直咳得都要喘不過氣了。
他揮手叫劍如先退下。
我瞧劍如出去時踩的步子都有點飄,恍若身在夢裏。
然後大少爺坐在輪椅上,叫我推他出去。
我問:「去哪?」
「去竈堂。」
「竈堂有什麼事,大少爺只管吩咐奴婢就行了……等……等奴婢先回去換身衣裳……」
大少爺已經恢復了鎮定,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只是在討論天氣一般,連帶我聽了以後,也沒那麼慌了。
「去竈堂,找些草木灰,然後去珠兒的住處。」
「珠兒姐姐什麼東西遺漏忘帶了嗎?」
「……你去找找看她房裏有沒有……應該沒全帶走……你照着樣子先做一個。」
我鬧了個大紅臉,推大少爺的手緊了又緊,半晌,低低迴他道:
「……哦。」
-5-
從前魏家鼎盛,據說是僕從如雲,燈火如晝。
如今衰敗了,只覺門庭冷落。
夜裏,我睡不着。
平素裏,珠兒姐姐就睡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更遠處的那一排廂房,睡着管家和崔九。
可如今夫人帶着他們一走,長長兩排廂房,就睡了我一個人。
劍如一直都不同我們歇在一起,大少爺身子不方便,他宿在大少爺那,以防少爺要起夜。
窗外風大得很,似野狼嗚咽,我無端想起崔九從前逗弄我時,曾講這些高門大戶,其實髒污事最多,井裏有泡得發白的死屍,夜半常聞女鬼哭聲。魏家宅子修得奢華,就連下人房也是雕樑畫棟,白日裏看還好,如今燭火都熄了,我孤零零一個,瘮得頭皮直髮麻。
我把自己緊緊團在被中,越是害怕,越有尿意,我壓着小腹,輾轉難眠。
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睡着的。
待天明洗漱,我望着水裏倒映着的人,形容潦草,面無血色,活似崔九嘴中,在井裏泡了半年的女鬼。
只燒三個人的飯,哪怕再加灑掃,活計仍算輕鬆。我幹完差事,打水把大少爺借我的外袍從上到下認認真真洗了一遍,再然後,倚在柴堆上,輕輕閉上了眼。
初來癸水,渾身上下都痠痛。算一算,從夫人看過老爺的信暈倒那晚起,我已經連着三天沒睡過好覺。
實在太累太困。
我發誓,我原本就是想略微歇一炷香時間。
可是等我睜開眼,赫然看見落日最後一點餘暉透過窗欞照射進來,空氣中浮動着一層金色的粉塵。
我醒過神,直接嚇得從地上一躍而起。
天已然快黑了,這個時辰纔開始燒火煮米,定然會耽誤大少爺用飯的。倘若因爲我的過失叫主子捱餓受罪,那我……那我……
我一時竟不知是該先去請罪還是應該先煮米。
權衡再三,我飛速燒上水,趁等水開的工夫,提上裙子急匆匆往大少爺的院子跑去請罪。
聽明來意,大少爺倒是未曾生氣。他手指停在翻開的書卷上,只淡淡道:「既然遲了,那便不做菜了,下幾碗面吧。」
主子一再寬厚,我卻鬧出這樣的岔子,退下去時,我垂着頭不敢去看大少爺的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臊死了。
面片湯,面片湯,自我記事,就在攤子上幫着阿孃打下手,嫺熟到幾乎閉着眼睛都能做,只是來了魏家,還從未做過。
三碗麪很快端上來,劍如喫得快,端着碗,稀里嘩啦就下了肚。大少爺卻只嚐了一口就停了筷,眉峯蹙起,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一顆心頓時停在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不合您的口味?」
「我記得你是青石鎮白雲村人?」
「少爺怎麼提起這個,可是……有什麼不妥?」
大少爺略微出神,像是在想什麼久遠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一抹溫和笑意。
「原來是你啊——我當年隨父親進京,在你母親的攤子上歇過腳。」
啊?
我同大少爺,竟然還有這樣一層緣分。
我興沖沖想要答話,可旋即一股悲傷湧上心頭,我娘……已經早過世了,老爺遠在巴陵,也不知病好了沒有。
面還是那碗麪,可惜物是人非了。
大少爺心裏大概也不好受,再開口,他已經轉了話題。
「你做事原是很踏實的,今兒個是何緣由?怎會誤了時辰,可是出了什麼事?」
大少爺是謫仙一般的人物,面對他,我很難撒謊。
我說:「奴婢昨夜害怕,沒睡好覺,今兒個中午想眯一會兒,沒想到睡過頭了。」
「怕什麼?」
「奴婢從沒住過這麼大的院子,我怕一個人睡……也怕黑……」
大少爺點點頭:「你的年歲到底還是太小了。」
一聽他話裏有辭退我之意,我猛地抬起頭,慌亂道:「奴婢不小,奴婢能做很多事的,奴婢……奴婢今晚就不怕黑了,明天一定不耽誤事!」
大少爺聞言淡淡笑起來。
「你不必慌張,怕黑人人都有的,原是我疏忽了,沒想到這一層。你喫完飯回去收拾收拾,我院子裏還有幾間空着的房,叫劍如領着你尋一間,今晚開始,就搬過來住吧。」
世上竟有大少爺這樣好的人,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立時雀躍起來,謝過他,一骨碌站起來朝外面走。
「鍋裏還有些湯,我去給你們盛來。」
遠處吹來徐徐的清風,夾帶槐花清甜。天已然全黑了,大抵是心情好的緣故,我竟不再覺得害怕。
身後傳來劍如的聲音:「十六,還有面嗎?沒喫飽。」
我蹦蹦跳跳,回過頭,笑着揚一揚手。
「管夠。」
-6-
正值夏日,不缺雨水,沒有花匠打理,院子裏草木瘋長。
草木過長,就容易遮蔽天日,暗生青苔。
從前我們村子上沒人住的屋子,便是這麼慢慢荒了的。
可是魏家這麼大這麼好的宅子,若是荒了,該有多可惜。
請示過大少爺,我開始慢慢着手打理園子裏的花木。
院子裏有一棵極高的槐花樹,開得極好,整個院子,只有這一處我捨不得掃,樹下積了厚厚一層落花。有時我會爬上樹去,折一片樹葉,捲起來,湊到嘴邊吹奏,日光穿梭於花枝之間,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這便是我一天之中最歡快的時候。
可是人生啊,有歡快,就有難過。
我一天之中最難過的時候,便是坐在高高的槐花樹上,遠遠瞧見大少爺走路的時候。
他總走不好。
隨着傷勢的癒合,劍如已經不再攙扶他。
大少爺叫劍如去外面訂了兩把拐,他撐着拐慢慢練習走路。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右腿像是不能喫力,落腳比左腳輕得多。
每日正午都有郎中來,替大少爺施針,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也不起什麼用。
有一回我無意中瞧見那郎中用力捏大少爺的腿,問他什麼感覺。
大少爺仍舊是那副不疾不徐逢人便笑的模樣,聲音淡進雨幕。
他說:「有一些木。」
聽得我心裏直髮悶。
我是個鄉野丫頭,朝政之事,本輪不到我議論,可是大少爺越是這般風輕雲淡,我心裏越難受。
也不知聖上怎麼想的,罷了他的官還不成嗎,偏偏還要打他。
兩個月都沒好透的傷,他捱打的時候,得有多疼啊。
郎中是保濟堂的郎中,據說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有一回郎中看完病,我送他出府,沒忍住,出聲問:「我們家少爺的腿,還能好嗎?」
郎中說:「撿回來一條命,已然是萬幸了。」
我這才知道,廷杖分兩種,一種二十下就能打死人,一種四十下還能留口氣,大少爺挨的就是第二種,負責行刑的人已經是手下留情。
這一夜下起瓢潑似的大雨,雷電交加,豆大的雨點透過窗縫拍進來,我從夢裏驚醒,趿着鞋預備去關緊窗,卻聽見磅礴的雨聲中還夾雜着點別的什麼東西。
是簫聲。
斷斷續續的簫聲。
我恍然,原來上次的蕭,是大少爺吹的。
只是這一回,簫聲嗚咽,有氣無力。
又一聲驚雷過後,那簫聲徹底停了。
我回過神,穿好鞋子,就往大少爺那邊跑。
待跑出來,才知道,這雨究竟有多大,迴廊兩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疾風裹挾着雨珠往我身上掃,我幾乎站不穩。
劍如原本同大少爺睡一個屋,大少爺傷漸好了,他便搬出來睡在旁邊的耳房。路過劍如的屋子,他閉着房門,大抵是睡過去了。
大少爺屋門也緊閉着,我停在他門外,欲推門而入,又有些猶豫。生怕自己是想多了,深夜不管不顧撞開主子的房門,未免太沒有規矩。
外面疾風驟雨,我一路跑來,跌跌撞撞,身上溼得能擰出水,在大少爺屋門,卻生怕僭越,只敢輕輕敲了敲。
也不知他能否聽見。
我靜靜等了一會兒,又略用力敲了一回,喚道:「大少爺,你還好嗎?」
簫聲停了,屋裏半點動靜沒有。
我正猶豫不知走不走,房門忽然從裏頭打開。
我原本是趴在門口凝神聽裏頭的動靜的,房門猝不及防打開,我一下子往前跌去,落入一個結實懷抱。
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我立馬彈起來,我身上都是水,怎好弄溼大少爺,再一抬頭看去,大少爺面色簡直蒼白得可怕。
但他仍舊維持着體面,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問我:「有什麼事?」
「奴婢聽見簫聲,怕您有什麼不好……您……沒事吧?」
「沒事。」
他這樣說,聲音卻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幹得厲害。我驟然想起適才大少爺接我那一下,他身上分明比我還涼。
這能叫沒事嗎。
明明就是有事。
「你等我回來!」
說完我扭頭就走,一頭扎進雨簾,身後大少爺隱約喚了句什麼,雨太大,我沒聽見。
回竈房,生火,起竈,燒熱水,灌湯婆子,照往日的方子煎藥,一氣呵成,臨出門,又從架子上抓了瓶白酒。
一直到跑出來竈房,我才後知後覺,剛剛那樣黑,廊上風燈已被吹熄大半——我連怕黑都忘記了。
大少爺房門未關,他早已從輪椅上下來,拄着雙柺站立在門口,神色焦灼,見到我終於來,像是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雨越下越大,四周升起朦朧的霧氣。
我一怔,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剛剛走那麼快做什麼呢?主子喚我我也沒回頭,這下好了,連累大少爺受潮氣,幫忙幫忙,幫的盡是倒忙。
當即快步上前,把兩個湯婆子揣進大少爺懷裏,攙着他進了屋。
房門一閉上,那些狂風暴雨頓時被攔截在外,室內中燃着兩盞油燈,明亮又溫暖。我身上溼透,大少爺在風口站了許久,也不遑多讓,能看到他肩膀已經洇溼了一塊。
我擔憂道:「怎麼辦,不會發高熱吧,要不我再去煮點薑湯給你。」
大少爺沒應聲,他開了衣櫃,從中取出一套衣裳。
我見他要換衣裳,自覺背過身去,孰料肩上被人從後拍了一下,大少爺不容置疑道:「」換上。」
竟是給我的。
可我怎好再穿他的衣裳?
我剛想要推脫,冷不丁瞧見他脣上咬出的血印,瞬時就不敢再跟他犟了,跑到屏風後面,三兩下換了衣裳,又另外取出一套,幫他換了,扶着他到牀上趴下。
屋裏能蓋的東西都被我翻出來,蓋到他身上。
可他身上實在太涼了,像三尺深潭,越往下,越寒氣逼人。兩個湯婆子,顯得那麼渺小,完全不夠用。
我問:「大少爺,你冷嗎?」
他說:「還好。」
這時他的嘴脣已經從白轉青,我真的,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樣嘴硬的人。
他嘴裏究竟有沒有實話?
還好我帶了一瓶烈酒來。
我手忙腳亂倒了一杯酒,還沒遞過去想起他剛喝過藥,只得作罷,這瓶烈酒算是白帶。
於是我想了想,低低道了句:「大少爺,你可別怪我啊。」
大少爺神色茫然,顯然有點沒想明白他怪我什麼。
下一秒,我從被窩裏伸進去,放在了大少爺的屁股上。
手底下,大少爺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後慢慢緊繃繃起來,因爲我已經隔着衣裳,順着他的屁股開始一路往下揉。
怎麼說呢……從前我們村裏,冬天是有醃魚的習俗的。
把鹽搓在魚身上,翻來覆去一頓揉,再掛起來風乾。
現在這感覺也差不多。
我馬不停蹄揉了兩刻鐘,手都酸了,才感覺手底下漸漸燙起來,再瞧趴着的大少爺,臉沒那麼白了,反而有點紅。
那估計就是暖和了。
我問:「大少爺,除了冷,還疼嗎,可好些了?」
他說:「好些了。」
但大少爺的話吧,我是真不敢信,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倒是沒發熱。
我說:「我還是出去請個大夫瞧瞧。」
大少爺說道:「你認得路?這麼晚,又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折騰了。你且放心,我睡一覺就好了。」
說罷,大少爺就輕輕闔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地上散着兩堆匆忙換下來溼淋淋的衣物,我輕手輕腳收拾了,又尋了張帕子,把地上積的水擦拭乾淨,最後坐到桌邊,藉着燭火烤淋溼的頭髮。
屋裏一下子靜下來,我趴在桌上,漸漸湧出些睡意。
那廂閉着眼睛的大少爺突然哼出了聲。
「十六,你名字裏的十六,是哪兩個字?」
我勉強醒醒神,撐着眼睛答:「十六歲的十六。我娘說,十六歲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不過我也挺愛喫石榴的,從前啊,我家院子裏有棵石榴樹,結出來的果子紅彤彤的,寶石一樣,後來我爹就不給我喫了,要留着賣錢……」
翌日清晨,我是被劍如叫醒的。
我從夢裏驚醒,一睜眼,發覺劍如受到的驚嚇比我還大。
他一手端着盛熱水的木盆,一手指着我,見鬼似的,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怎麼在這?」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亂瞟,我跟着他往下一看——唔,還穿着大少爺的衣裳——但這倒也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我好端端睡在大少爺的榻上,蓋着他的被子,而那個本該睡在榻上的人,穿戴整齊坐在桌前,顯然是醒了有一會兒了。
這下我也驚了,學着劍如的樣子,磕巴起來:「我、我、我……我分明……」
一屋子盡是結巴,大少爺像是聽不下去,做了個停的手勢,蹙着眉道:「好了,劍如留下,十六——先下去補補覺吧,今兒不用做飯,待會兒劍如出去買一桌回來。」
-7-
魏家的菜,原本是有菜農來送的。
吳管家在時曾安排好,肉菜三日送一回,米麪一月一回。
可不知怎的,廿一這日清晨,菜農沒有來。
府裏剩下的菜也還有些,我切了土豆片,就着風乾臘肉炒一炒,蒸了碟南瓜,最後又從已經有些蔫的菠菜裏挑出一小把菜心煮湯。
原以爲送菜的大叔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可是到了下午,還是沒有動靜。
倘若第二天菜農仍不來,其實也還能勉強湊一桌菜出來,但土豆再好,我也不能頓頓給主子喫不是?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我把這事給大少爺稟報。
大少爺說:「既如此,先出去買些回來吧。」
皇城裏,天子腳下,沒什麼東西是買不到的。
只不過大少爺話一出口,我同劍如齊刷刷面露難色。
他認得路,但不會買菜。
我會買菜,但不認得路。
大少爺又說:「無妨,你們一起去便是。」
我同劍如異口同聲:「那怎麼行?」
大少爺如今腿腳不方便,身邊是一定要留人的。
靈光一閃,我興沖沖道:「大少爺,不然你同我們一起去?」
劍如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
大少爺動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後,他淡淡道: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哎,把大少爺自個兒留在家,那肯定是不行的。
倘若只有一個人出去買菜,那隻能是劍如,畢竟不識路比不會買菜問題更大,況且,他腳程快,肯定要不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於是我轉頭跟劍如說:「要不你去吧,買些蔥姜,其他的隨意。」
劍如尷尬道:「已然這般時辰了,菜必然不是很新鮮……唔,其實我也不大會挑……」
啊?
我倒是沒想到這一茬。
總歸不新鮮也比沒有菜強,我正想說不新鮮也沒事,大不了我多擇一擇,就聽大少爺道:「你來魏家待了兩個月,之前府上事情多,也不曾得空讓你出去過。上京好玩的東西多,叫劍如陪你出去看看吧。」
那怎麼行呢,哪有我出去看看,把主子丟在家的道理。
我正欲反駁,卻見大少爺已經拿起了書,像是不想多談、主意已定的樣子。
我猛然剎了嘴,同劍如對視一眼,行了禮退出來。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糖人的,變戲法的,賣喫食的……我被人羣擠在一個耍猴的攤子面前,動彈不得,渾身上下只一雙眼珠能轉,可我偏偏捨不得轉,只因爲那猴兒上躥下跳,能倒立,能鑽火圈,太好玩了。
劍如同我擠在一處,他顯然是見過世面的,看我一副鄉下來的土妞樣兒,便有些瞧不上眼,言語裏頗有些炫耀之意。
「如何,我們上京城,繁華熱鬧吧?」
「神了,簡直是神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精彩的猴戲……哎,外面這樣熱鬧,要是大少爺與我們一同出來就好了,他看不見,多可惜。」
劍如身形僵了僵,隨即低低道:「爺不會出來的。」
「爲什麼?」
劍如沒說話。
我猛然反應回來,我來魏家兩個半月,大少爺除卻養傷,竟一步也沒出過門。
「大少爺……他以往也不出門嗎?」
劍如睨我一眼。
「你這話說的,爺要上朝,要辦差,應酬往來,拜見叔伯,怎會不出門。你是沒見過我們爺出門的陣仗。少爺高中狀元那天,騎馬踏長街,整個上京城的姑娘都追着他扔香包,等夜裏回去沐浴,解開衣裳,肩膀都是青的。」
那就是,受了傷以後,不愛出門了。
哎。
我拽一拽劍如的袖子。
「你同大少爺天天喫我燒的飯,可膩味了?今日難得出來,不如買些別的回去?大少爺可有什麼愛喫的?」
「這個……沒有。」
「啊?怎麼會沒有?」
人怎麼能沒有愛喫的東西呢,譬如我,就很喜歡喫糖葫蘆串。
劍如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肯定道:「就是沒有。
「我跟在爺身邊這麼些年,從未見爺挑剔過什麼口味。城門樓的餛飩攤子,天香樓的水晶餃子,窮鄉僻壤的茶缸子,御前上供的君山銀針,爺都一視同仁的。」
我:……
還以爲沒被辭退是我飯菜做得好,敢情是主子不挑嘴?
一想想那個人從來雲淡風輕的樣子,自識得他,我從未從他嘴裏聽過什麼抱怨,就連我睡過頭誤了差事,也沒有數落過我。
我撓撓頭,說:「那應該還是有不愛喫的,大少爺應當不怎麼愛喫辣,上次辣椒炒肉,大少爺都沒怎麼動筷子。」
「你怎麼知道?咱仨喫飯明明每次盤子都很乾淨啊。」
我幽幽道:「那是你喫得多……」
劍如:「……」
大少爺一個人長久地在家總是不妥,緊趕着買完菜,我同劍如急匆匆往回趕。
他對我執意包了一根糖葫蘆串回去的行爲很是不贊同。
「你買這個做什麼?當我們爺是三歲小孩嗎?」
「你不是三歲小孩,你不也喫了?再說了,咱倆都喫了,不給大少爺買,說得過去嗎?」
「爺肯定不會喫的。」
「那你倒是說說大少爺愛喫什麼,咱們買去。」
劍如一窒,摸摸鼻子,不吭聲了。
魏宅裏,大少爺正坐在窗前看書,一隻手鬆松握着卷軸,另一隻手從袖子裏伸出來,撐住下頜,四周很是安靜,只有一點微風和落花。
我同劍如,兩手提着滿當當的菜,手上都勒出白印。正值盛夏,那糖葫蘆串包了一路,已有些融化,最下面的糖紙上,滲出黏稠的糖漿,欲墜不墜。
我怕耽擱下去真化了,三兩步躍至窗前,脆生生喚道:「少爺!」
這一聲像是石子擊破湖面,大少爺微微一愣,原本寂寥的眸子生出一點光,循聲望過來,脣邊盪出一個笑:「怎麼回來這樣早?」
我太矮,窗又太高,我踮了腳,卻也只露出一個頭來。
我跳起來,糖葫蘆串高高舉起:「大少爺,接着,快接着!」
他明顯有些疑惑。
「這是……?」
「劍如我倆買給你的。」我雀躍道,「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一接一放,糖漿珠子終於順着細杆落下來,正巧滴在大少爺的水杯裏,盪出一圈波紋。
他垂下眼睛瞧我,定定道了聲謝。
嗐,謝什麼。
他讓我搬進來他的院子,不必孤零零睡在那兩排嚇人的廂房,我謝他還來不及。
我擺擺手,笑嘻嘻道:「你要愛喫,下回咱再買。」
大少爺莞爾,一開口,還是謝,他說:「有勞。」
有勞什麼呢,這買糖葫蘆的銅錢,還是他們魏家的,我只不過是擅作主張買了,哪裏當得起主子的一個謝字。
我又擺擺手,提起兩筐菜,一溜煙跑了。
等第二天,菜農仍舊沒有來送菜。
我在竈房把買來的魚醃上,暗自慶幸昨日未雨綢繆,拉着劍如買了許多。
劍如知道那菜農家在何處,等喫過飯,出去尋了他一趟。
一個時辰後劍如黑着臉回來,他沒去找大少爺,反而先來了我這裏。
我見他面色實在不好看,給他煮水泡了一壺茶。
爐火沸騰,劍如拿着扇火的蒲扇扇扇涼風,等一身熱汗下去,方纔氣鼓鼓開口。
「那菜農姓張,前日摔壞腿了。」
「摔壞腿?可有找個大夫瞧瞧?」
「哼,你心疼他做什麼,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好端端的,怎就狗眼看人低了。劍如前言不搭後語,都把我搞糊塗了。
兩盞茶後,我才弄明白,原來那菜農的主家是本地供菜的大戶,給不少世族宅院供菜,送菜的張叔雖摔斷了腿,但家裏還有其他人,再不濟,報上去給主家,換個夥計給咱們魏家送也不是不行。
說到底,看不上我們魏家家道中落,如今兩日送一回,送的又只是三個人的口糧,一點蠅頭小利,便有些看不上眼。藉着腿斷了的機會,裝着糊塗,明目張膽把我們魏家忘記了。
劍如去鬧了一場,嚷着要見菜農的主家,孰料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到人,說是家主正在待客,至於待的什麼客,守門的小廝也不說,大概意思是,他家主子接待什麼大人,關劍如什麼事。
劍如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握着拳頭,又罵:「狗眼看人低,放在從前,巴結我們魏家還來不及,極南之地捕上來的活魚,緊趕慢趕給我們送,生怕晚一刻魚不新鮮了,要不是……」
劍如猛地閉了口。
我小聲道:「……所以,那菜農,以後不給咱們送菜了是嗎?」
劍如緊緊閉着嘴,半晌,一拳砸在桌上,冷哼道:「不就是不送菜嗎,魏家又不缺銀錢,咱們自己買去。」
我說:「那既然這樣,以後我每日再早起一個時辰,如今我已識得路,就由我去買好了,晨間菜也新鮮。」
劍如說:「那怎行,以後咱倆輪番去。」
自從上次大少爺雨夜犯病,喚劍如不得應,劍如就又搬回了大少爺房裏,夏日雨水多,他再不敢單獨睡了,生怕睡過頭大少爺再出事。
輪番去肯定不成的。
於是我道:「劍如哥,你要伺候大少爺梳洗,少爺醒來找不到人怎麼辦,況且,我本就是負責燒火做飯的,買菜也是我分內事,你只管把大少爺照顧好了。」
自此,我又多了買菜的活計。
劍如把大少爺瞞得很好,他沒同大少爺說那菜農怠慢魏家的事,只說菜農摔斷了腿,得有一段日子送不了菜。
有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從前菜都是管家定好的,菜農只管送,銀錢不經我手,我燒起肉來,也不覺得貴。
便是上次同劍如出去,也是他付的銀子。
如今輪到我了,掏荷包的時候,心裏簡直在滴血。
到底是天子腳下,這上京城的物價,怎麼這樣貴?
買只豬蹄的銀錢,放在我們白雲村,都能買半扇排骨了。
雖說這銀錢不是我的,魏家也輪不上我做主,可我如水般地花錢出去,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如今魏家只老爺一個人領朝廷的俸祿,大少爺要養病,二少爺要念書,還養着五個下人,老爺夫人身子也沒有很康健……這種感覺真不好,叫我想起我娘去了以後,我爹一個人兩畝薄田,養好幾張嘴,最後我不得不找人牙子把自個兒賣了。
坐喫總會山空,我是這樣地沒有安全感。
觀市集上,有婦人沿街賣繡活。
針線我都有,周嬤嬤走時,把針線籃子留給我了。
我走過去看,有羅帕,有圍裙角,還有小孩用的肚兜。那婦人繡得生動,針腳細密,活靈活現,哪怕好成這樣,生意竟然還不大好。
我暗自咂舌,這般好的繡工,我也不知道練多久纔能有她一半。
轉念一想,其實也未必要賣繡活。
我原也是有一樣東西能賣的。那些年我喜歡秋生哥,他擺弄藤條,我沒少搭手。夏日暑熱,若做些涼扇來賣,興許能掙錢。
魏家雖然落魄,月銀倒是不曾剋扣,每個月都按時給的。我留下一半寄回家中,剩下一半,算一算,幾根竹子也還買得起,當下拜託一位賣菜的大叔,明日請從城郊幫我帶兩根竹子
劍如無意中見我拖着斷成幾截的竹子回去,問我要做什麼,我含糊着告訴他,是燒火用。
我可不敢讓他知道,我在魏家當差,外面還有別的活計。
就這樣,我每日除了燒飯灑掃,若得了空,就偷偷在自己房裏做竹扇。
其他倒也還好,只是竹篾鋒利,雖盡力打磨,仍不時有倒刺,一不小心就會劃傷手。
這天晚上,喫過飯,我把碗筷都收了,拿回竈堂去洗。也不曉得大少爺怎會自己轉着輪椅就來到竈堂門口,他的影子從門口落進來,映着斜陽,拉得老長。
大少爺冷聲問我:「你在幹什麼?」
他憑空出現,我目瞪口呆,看看手裏的筷,膝上的碗碟,只覺得真是長了八張嘴也說不清。
我不是要偷主家東西喫的啊!
外面賣的肉這樣貴,用飯的時候,我就幾乎捨不得碰肉菜,盤子收進來竈房,我見碟中還剩幾塊肉,就順手夾起來喫了。
可大少爺這般驟然看過來,就像是我偷偷留了肉在鍋裏,趁着沒人,又盛出來喫一般。
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茫然張了張嘴,下意識把膝上的碗碟往身後藏。
這般動作,無異於掩耳盜鈴,怎能瞞過大少爺的眼睛。
他的聲音愈冷,一字一頓,又問了一遍。
「你在幹什麼?」
大少爺素來寬仁,從未這般疾言厲色,我被嚇住了,磕磕巴巴道:「這、這是剩菜,我、我不是要偷喫……只是……只是覺得可惜了……」
大少爺沉着個臉,雙脣緊抿,我頭回慶幸大少爺腿腳不好,他要是要打我,我還能跑一跑,當然,跑之前,我先慫了。
我低下頭,小聲道:「……奴婢錯了,下次不喫了。」
大少爺的面色難看至極,咬着牙道:「我魏昭還不至於養不起個丫頭。」
「……哦。」
「你!——」
大少爺猛地一拍扶手,把我嚇了一跳。
沒人說他養不起啊,他定然是養得起的,我的月錢不就是他給的嗎。
我都「哦」了,他還兇什麼?
莫名其妙。
大少爺氣得臉發白,他按住眉心揉了揉,然後丟下一句「你跟我來」,轉身自己轉着輪椅就走了,我大氣也不敢出,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到了書房,大少爺從某個暗格取出一本書,翻到有字最後那頁,遞給我,說:「念。」
我:「……」
這書冊,有道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我說:「不識字。」
大少爺:「……」
一陣死寂中,大少爺胸口起伏,我真怕他氣厥過去了。
好半晌才聽大少爺磨着牙道:「是吳起把你買進府的?」
吳起,吳管家的名字。
我都快哭了。
我到底犯了多大的錯,還要連累到吳管家,不就偷喫幾塊剩肉。
我含着眼淚:「真錯了,下次全部扔掉也不喫了。」
大少爺:「你哭什麼?」
哭也不行嘛!
怎麼會有這種人!
我還天天給他買糖葫蘆串——有時是甜米糕!
我別過臉去不理他,再然後,就感覺臉被人托住了——大少爺硬生生把我的頭又扭了回來。
他嘆了口氣,語氣柔了些,又問:「你哭什麼?」
我哭什麼?
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我小聲抽着氣,不回答。
大少爺好像也沒指望我回答,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藥瓶,把我手掰開,開始輕柔地上藥。
「這手怎麼弄的?一道一道,劃得到處都是。」
我在這一個瞬間福至心靈,大少爺屈尊降貴去竈房,原本,是要給我送藥?!
……姑且原諒大少爺兇我這一回。
我不敢說預備編涼扇賣,只說是木柴上的毛刺劃的。
大少爺沉吟片刻,說以後叫劍如來幫我燒柴,若劍如不得空,那他來幫我。
把我嚇了一大跳,直呼使不得,又指天畫地,做了好些再也不會受傷一定小心的保證,大少爺才放我回去。
-8-
自這天后,事情起了兩個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大少爺每日抽出來一個時辰,教我認字,還給我佈置課業。
對此,劍如表示,大少爺估計是真閒得沒事做了。
劍如這樣說的時候,神色很是悵然。遙想大少爺當年輔佐太子,何其風光,如今八斗之才無處用,一朝虎落平陽,只能來教我一個燒火丫頭識文斷字。
大少爺確實挺可憐。
可是他閒得無事做,爲何要來磋磨我。
我要灑掃,要燒飯,要認字,還要編竹扇,天不亮就起來,趁着買菜的時候偷偷去集市上賣。
嗚呼哀哉!
可憐更甚乎!
第二個變化是,每次喫飯時,大少爺先給我夾菜,夾得我一碗飯冒尖,直到再也盛不下爲止。
可是一桌上肉菜就那麼多,大少爺夾給我大半,剩下人喫什麼?
我只好在炒肉的時候越炒越多……花出去的菜錢也越來越多……銀錢是一分也省不下來。
萬幸我賣涼扇,還補貼回來幾個錢,方纔少肉疼幾分。
對於大少爺的這個做法,劍如想了又想,忽然有一天,他就對我客氣起來。
客氣又疏離。
比方說,以前他在馬廄餵馬,勾破了衣裳,會拿來給我,叫我幫他補。
但現在,他來找我,借針線籃子,說什麼也不同意我幫他,竟是要自己親手補。
劍如哪裏是能使繡花針的人呢?
可要說疏離,有時候吧,他又對我挺親密的。
每每出去辦事,都要知會我一聲,問我有沒有要捎帶回來的東西,態度好得不得了,那模樣,就跟同大少爺稟報事情時是一樣的。
我怯生生問他怎麼了。
劍如拍拍我的肩,說:「變了嗎?沒變呀!你劍如哥對你一直都這樣的呀!」
末了,他又說,「小姑娘家家的,想那麼多幹什麼,這不是看你長開了,男女有別嘛。」
一聽就是鬼扯。
我到魏家滿打滿算三個月,能長什麼開?
不過大少爺天天給我喂肉,又逼我喝湯,確實是很有用。入府時發的幾身衣裳,如今穿着都有些緊。
長開沒有,大抵是長胖了。
我很是悵然。
秋來風急,涼扇便漸漸不好賣。
我尋思着,不如改做些桃木簪,四時都能賣。
還未等我畫好桃木簪的花樣子,某天喫飯的時候,大少爺突然道:「那送菜的菜農,腿腳還沒好嗎?」
我下意識握緊了筷子,就朝劍如看。
劍如倒是很淡定。
他不緊不慢把嚼着的菜嚥下去,才面不改色道:「沒好。」
大少爺長眉微挑,慢慢重複道:「沒好?」
「嗯,前幾天剛去問過,說是還沒好。」
大少爺不說話了,屈指在桌上叩了兩下,雖是輕輕地,我頸後卻無聲豎起汗毛。
他斂下眉目,叫我把飯席都撤下去。
我託着案板往外走,走出去一截路,偷偷往後一看,恰巧看見劍如已經面對大少爺跪了下去。
過了許久我纔想明白,那張姓菜農摔傷腿,他再傷,能有大少爺捱了四十大棍傷?況且,尋常百姓,雙眼一睜就要爲生計發愁,哪能歇着兩個月不做工這麼舒服?
大少爺幾乎立刻就知道劍如在說謊了。
整個晚上我都心慌慌的,生怕大少爺處置完劍如,又要處置我,畢竟這件事,我也知情,我也是故意瞞着大少爺的。
但大少爺一直沒找我的事。
又過了一天,劍如跟我說,魏府已經重新訂上菜了,他出去新找了一家本地的小商販。
大少爺只處置劍如沒處置我,我很是過意不去。
我偷偷問劍如:「大少爺沒說我什麼吧?」
劍如沒個好氣:「爺能說你什麼?」
「那就好,劍如哥,你想喫點啥,菜食還是零嘴兒?只要我會的,隨便你點。」
劍如不假思索道:「紅燒肉。」
「成,給你燉一盆。」
劍如瞟我一眼:「你——飯桌上,你可別說是我想喫的啊。」
「我就說,是我想喫。」
劍如這才露出一個笑,拍拍我的肩,以嘉獎我的上道。
遠處忽然響起一陣簫聲,回首望去,竹海綠影間,大少爺玉冠束髮,好不從容雅緻。
瞧見大少爺,劍如立馬收起了嬉皮笑臉,把擱在我肩上的手放下來,背在身後,急匆匆走了。
魏家重新有菜農送菜,省了我不少事,可不用買菜,也帶來一些煩惱——
我的桃木簪沒機會賣了。
桃花木可比竹子貴多了,這批貨要是砸在手裏,那我可真是虧大了。
半個多月過去,我憋不住了,到大少爺那裏探頭探腦。
大少爺正在繪一幅秋山圖,我曉得他做事的時候是不喜歡被打擾的,只敢裝着不經意,路過他的窗,偷偷看一眼他畫完沒有。
第五次悄摸路過窗前,大少爺叫住我,擱了筆,言簡意賅:「說。」
我霎時來了勁,湊到窗前,踮着腳尖諂媚道:「大少爺,你這個畫,畫得真是好啊!」
大少爺不爲所動,「有事直說吧。」
我不自在地搓了搓腳尖:「那個……大少爺,你想不想喫糖葫蘆串了?我出門給你買去。」
大少爺垂了下眸,打量我一眼,轉而又溫柔笑開,揮揮手道:「去吧。帶上銀錢,瞧見喜歡的,順道兒買回來。」
就這樣,我藉着買糖葫蘆串的名字,每過五六日,就偷偷溜出去賣一回桃木簪。
有一回,大少爺問我買什麼了,這麼久不捨得回府。
我能買什麼,我是去賣東西,多擺一會兒,興許買東西的人多呢。
但當着大少爺的面,我也不能直說,躊躇半晌,說:「買了支桃木簪……」
少爺問:「怎不見你戴?」
我:「……只買了一支,捨不得……」
救命……撒謊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少爺當時就有點不大高興。
我心怦怦直跳,生怕大少爺又一眼瞧出我在扯謊。
「你的月銀可是不夠用?」
「夠用的呀。」
大少爺嘆了一口氣:「十六,我魏昭還是養得起你的。」
這話我知道,以前就聽他說過一回了。
我奉承道:「主子最厲害。」
大少爺又嘆了一口氣,似乎是無可奈何:「你啊……」
-9-
年關轉瞬即至。
老爺夫人那邊來信,說是寒冬臘月,山長水遠,老爺無詔也不方便回京,便不回來了。
書院倒是批了二十日休沐。
二少爺回來那天,下着小雪,劍如忙前忙後幫他提東西。
我一早片下羊肉,又燃好風爐溫好酒,小菜都是現成洗乾淨的,只等着二少爺歇過氣後入席。
大少爺二少爺許久未見,知道他們要敘舊,我和劍如識相地沒上桌。
等一個時辰後去收拾碗筷,二少爺已經喝趴下了。
大少爺倒是還好,只是面色有些紅。
劍如半拖半抱扶着二少爺回房,我手上收着碗碟,猶豫半晌,還是問大少爺:「等洗完碗,奴婢是不是跟着下去伺候?」
大少爺問:「你要伺候什麼?」
「伺候二少爺啊。」
「你要伺候他什麼?」
「梳洗沐浴……」
大少爺不說話了。
他雖還醒着,神色卻不甚清明,眉峯蹙起,全然一副生了氣的模樣,冷笑一聲:「你想去?」
那我指定是不想去啊……二少爺也不知道讓不讓我宿在他的院子,倘若又叫我自己一個人睡回那兩排廂房……多嚇人。
可是二少爺是主子,主子回來了,身邊不能沒有人。
之前是崔九,現今崔九跟着夫人去了巴陵。
劍如又是大少爺的近侍,那只有我去伺候二少爺了。
我猶豫道:「全聽主子的吩咐。」
大少爺抿着嘴:「不用你,我交代過劍如了。」
「……哦。」
「你——!」
大少爺又氣。
我發現大少爺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哦」字,每回這樣說,他都要生氣。
我埋下頭,乖乖巧巧,換了個詞——
「好的。」
「……」
大少爺橫了我一眼,起身欲回房。他如今傷勢大好,早已經不用拐了,只是走起來還是跛。
也不知喝了酒還是怎的,驟然站起來,竟險些沒站穩。我嚇一跳,趕緊衝過去扶他,這一伸手,大少爺身形微頓,擰起了眉。我順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見我托住他的手肘,自己卻露出半截小臂。
我趕緊尷尬地扯了扯袖子。
這半年來我長得尤其快,入府時發的那身衣裳,早不夠穿了。
如今身上這件棉服,還是去庫房找的。到底不是量過身再做的衣裳,只能穿個大概,腿腳倒是合適的,但上身有點緊,動作一大就容易露手脖子。
大少爺垂眸,從懷裏一摸,掏出來一個錢袋,遞給我,叫我重新去裁兩身衣裳。
我便是要裁衣裳,哪裏能用大少爺的私錢。
大少爺便說,這個是府裏發的守歲的大錢。
大戶人家,逢年過節是會給下人發些賞錢,但是大少爺手裏那一袋,光看分量,也太多了些。
我很是猶疑。
「往年都這樣?劍如哥也有嗎?」
大少爺微頓:「……有的。」
我這才放心,極其鄭重地接過了,打算把這筆錢攢下來。
春聯是大少爺親自寫的。
寫的是:【花好月圓人壽,時和歲樂年豐。】
跟在大少爺身邊這些時日,只覺得他是溫潤如玉的公子,什麼都好,就是身上有時少了些人氣。
如今他略傾下一點身,挽袖提筆,案上鋪着描金的紅紙,寫的是尋常百姓對來年的期盼,我突然就發覺,大少爺,其實離我這個小丫頭,也沒那麼遠。
大少爺提筆寫完,喚我過去,叫我也寫一副。
我哪會寫什麼春聯?
大少Ṫü⁺爺一手撐着下頜,閒散地望着我笑。
「教了你小半年,一副對聯也不會寫。小十六,你可是揹着我偷懶了?」
偷懶倒沒有。
揹着他偷偷賣簪子倒是有的。
我有些心虛,紅了臉,接過筆,慢吞吞在紙上開始寫——
【歲歲平安節,年年如意春。】
要是年年歲歲都如這般靜好就好了。
年初五,二少爺要出去騎馬。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死活要拉我作陪。
府裏原也是養了五六匹馬的,後來魏家出了事,管家清退下人的時候,把馬也清了,只剩一匹,平日由劍如照看。
二少爺懶懶散散騎着,幸而街上人多,他騎不快,我踮着腳小跑,還能跟得上。
後來二少爺估計嫌人太擠騎得不痛快,翻身下了馬,同我一塊走。這下我終於能慢慢走路了,小跑這一段,跑得我都出汗。
二少爺打量我一眼,丟過來一個水壺。我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好容易才把氣喘勻。
我同二少爺,Ṫùₗ其實談不上多相熟,周遭熱鬧,我倆之間卻驟然靜下來。
二少爺大概也覺得彆扭,又走了一段,開始沒話找話。
「十六,你是哪裏人?」
「青石鎮白雲村人。」
「白雲村?沒聽過,遠嗎?」
「距京八十里。」
「八十里……唔……若快些,一日往返也夠了。」
聽得二少爺話裏有去白雲村之意,把我嚇了一大跳。
往返一百多里,哪有說走就走的。
況且他不識得路,我當時來京,坐的是人牙子的牛車,只怕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還得一路問着道回去。
二少爺見我不與他同去,敗了興致,一腳踢在路邊的石子上。
「帶你回家也不回,你這個小丫頭,好生無趣。」
我討好地笑笑:「少爺難得回京,不與同窗故友同遊,陪我一個丫頭回鄉,多不值當。」
二少爺嗤道:「他們那些人,自從大哥出事,要麼對我一副退避三舍的樣,要麼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說錯傷了我的面子,哼,本少爺才懶得看他們那張死人臉。」
二少爺一席話,說得我目瞪口呆。
須知,魏家書香門第,且不說我那光風霽月的大少爺,便是老爺夫人,也都是儒雅隨和得不得了,二少爺——怎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情不自禁打量了二少爺一眼。
他們兩兄弟生得,說像也不像,說不像也Ṭûₙ像。大少爺溫文爾雅,二少爺眉眼則是更凌厲些,腰窄腿長,馬尾高束,是個玉面小郎君。
我說:「呃……那不如回去,換劍如來陪您騎馬散散心?他應當是會騎的。」
二少爺漫不經心道:「劍如再怎樣也是個男的,同個男人同乘一騎有什麼意思,你雖砢磣無趣些,好歹是個姑娘。」
我:……??
他怎麼這樣直白?
況且——就算我是個女的,他也沒讓我同騎啊,我分明一路小跑來的。
見我的臉白裏透着紅紅裏透着青,二少爺總算笑出了聲,拽緊繮繩,說前面人多,好像有人變戲法,過去看看。
誰料這日出門,我沒看黃曆。前面的這個熱鬧,一看就看出了問題。
我被人從背後拍了一把,扭頭一看,是一對手挽手的姐妹,其中一個有些面熟,還未等我想起她是誰,那姑娘已經開了口。
「石姑娘,怎許久不見你出來擺攤,上次從你那買的桃木簪,我妹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唸叨着要買支一樣的,你何時再來擺攤呀?」
二少爺在旁邊看着,我只覺得頭皮連帶頭髮絲都要炸掉了,胡亂編排幾句把那姐妹花打發走,轉回身,就見二少爺若有所思,笑眯眯望着我道:「石姑娘?桃木簪?小十六,爺本以爲府裏數你最老實,想不到你在外頭不僅有名有姓,還有產業?」
我欲哭無淚,要不是周遭人擠人,都要給二少爺跪下了。
「我……這……我……此事說來話長……」
二少爺笑眯了眼:「你說,爺最不差時間。」
於是我只好老老實實,把那些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講了。
最後我低着頭道:「二少爺,這些錢真沒進奴婢的口袋啊,都拿去買菜了。至於賣桃木簪所得,一共二兩銀子不到,因爲不用我買菜了,都好好裝着,奴婢一分也沒亂花。」
二少爺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你同我說沒用,如今魏家ťųⁱ是大哥掌家,得大哥信你纔有用。」
我垂頭喪氣,難道這件事,最終還是要捅到大少爺那裏去?
我正沮喪,又聽二少爺話音一轉,「要我不告知大哥也行,你下次擺攤,叫上爺。我長這麼大,還沒擺過攤呢。」
二少爺託着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啊?
我呆了又呆。
二少爺已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愣着幹嘛,回去取你那簪子去。」
許是這日年節人多,又許是二少爺生得好看能說會道。
總之我擺攤這麼久,生意從來沒這麼好過,大姑娘大嬸把我這小攤圍得水泄不通,二少爺負責賣,我負責找錢,興奮得我臉通紅。
不過一個下午,所有的簪子都賣出去了,算一算,竟然有三兩多。加上原先我斷斷續續掙的,一共五兩。
二少爺路過個酒樓,進去了一趟,再出來,一把碎銀變成了一塊小小的銀錠。
他一手牽馬,一手把那銀錠掂在手裏上上下下拋,端的是意氣風發。
及至府門,這五兩銀子才又回到了我手裏。
我惴惴不安,不知道二少爺還會不會把這個事告訴大少爺。忍了許久沒忍住,終是問出了聲。
二少爺伸了個懶腰,沒聽到似的,揉着臂膀往裏走:「哎喲喂——騎了一天馬,手真酸吶——那什麼,晚上想喫糖醋排骨。」
我急了又急,小聲追着他道:「二少爺,二少爺?」
二少爺長腿長腳,瞧着走得不快,可我追了半天,愣是沒追上。
嗐,這個人。
怎的這樣!
-10-
出了年關,永昌伯府來了人。
我曉得,大少爺和永昌伯府的嫡小姐,原是有一樁婚的。
若是大少爺沒出事,這會兒只怕都已經完婚。
大少爺和永昌伯府來的人在正廳談了許久,我進去添茶時,連頭也不敢抬,只零星聽到幾個詞,什麼「五小姐」「巴陵」「寄信」之類的。
猶記得之前崔九同我講時,曾隱約提過一句,說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排行第三。
我嘆了口氣,到底給崔九說中了。
等劍如送永昌伯府的人出去時,二少爺在柱廊那攔住了他們。
他喚了一句:「陳世伯。」
那長者停住腳步,辨清來人,面上堆起幾分笑意。
「這不是凌兒嗎,許久不見,竟長得這般高了,簡直是一表人才。」
二少爺倒是沒有長者這般熱絡,他神色半隱在檐下的陰影中,陰沉沉的,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劍。
「還請世伯轉告你家老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無常,永昌伯府,還是不要欺我們魏家無人的好。」
這句話可不客氣,那位陳世伯聽過之後,面色慢慢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氣氛正尷尬,後面突然傳來淡淡一聲。
「魏凌,不得無理。」
回首望去,大少爺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
背手站在屋檐下,衣服袍帶上下翻飛,喜怒難辨。
二少爺渾身上下都是冷意,但他到底還是聽大少爺的話,僵持片刻,拱手行了個禮走開了。
這一天晚膳大家各懷心事,每個人都沒喫好。
二少爺更是不見蹤影,我去他的屋子叫人,沒找到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到了晚上我怕大少爺肚餓,去廚房燉了一碗甜羹。
屋內燈如豆,大少爺鬆鬆握着一卷書,半躺在他那把輪椅上——據我所知,他能走以後,就不怎麼坐輪椅了,也不知怎的,今天又坐上了。
我放下甜羹,臨出門,沒忍住道:「少爺,燈太暗,仔細眼睛。」
大少爺往我這邊望過來,屈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他一做這個動作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雖然時常面上含笑,但心情差時,就慣常這麼無意識地敲東西。
但,其實我從這些微末細節瞧出他心情不好也沒什麼用,下午永昌伯府來人,說的又是那些事,用腳想也該知道大少爺心情不會好。
大少爺又不輕不重敲了許多下,過了許久纔開口。
「十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廢了?」
我忙道:「怎會,您別多想,那永昌伯府不是好人,咱們以後不來往了。」
大少爺摸着右膝哂道:「有什麼多想不多想的,我確實是廢了。我這條腿,怕是再好不了。」
「呸呸呸,誰說我們爺好不了了?這不是時候還沒到嗎?再養些日子就好了。天底下名醫多的是,怎會治不好?」
「你不必說漂亮話安慰我,廢了就是廢了,我心裏頭有數。」
我甚少在大少爺臉上看見這樣又落寞又諷刺的表情,簡直像是用針在扎我的心。
猶豫片刻,我把心一橫,說了句不該說的真心話。
「奴婢曾經聽很多人講過,大少爺以前很是了不得,可惜奴婢來得遲,不曾見過爺的風光。奴婢見到大少爺第一天,爺就已經是這樣了。但即便您腿腳不好,也不影響奴婢敬你尊你愛你。爺性子好,不隨意打罵下人,處處體諒,不叫奴婢喫剩菜,還給我銀子裁衣裳,這樣好的大少爺,天底下哪裏找?我們家大少爺才高八斗,陛下能折您的腿,折不掉您滿腹經綸,折不掉您一身傲骨,你怎麼會是廢人呢?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大少爺定定瞧了我許久。
半晌,他脣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小丫頭,還說得頭頭是道,那你知道,我爲什麼挨廷杖嗎?」
啊?
這等大事,我怎會知道。
大少爺眸中慢慢湧出回憶之色,「別說你不知,便是我,也是過了許久纔想明白。那日在朝堂,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這頓打,我都要挨的。呵,聖上太瞭解我,像我這樣的人,罷黜貶謫都沒什麼用,非要當衆顏面盡失,才能磨掉心氣。」
我聽呆了,愣愣道:「聖上爲什麼要這樣做?」
「是啊……爲什麼呢……」大少爺略作停頓,諷道,「因爲聖上老了。他老了,既要用太子,又要防太子。他剪掉太子的羽翼,方能放心睡得着覺;他折辱我,罷掉我的官,來日太子登基,一旦重新啓用我,我必然感激涕零,效忠皇室。陛下這招釜底抽薪,既削了太子的勢,又替他將來鋪了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順暢,心氣太高,陛下敲打我,叫我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上位者的手段,一石三鳥,這便是——帝王之術。」
講到這裏,大少爺慢慢張開手,藉着光細細察看掌心的脈絡,眉宇間盡是森然的冷意。
這時我已經全然忘記大少爺跟我講的是何等機密之事,只覺得心跳如雷,手腳冰涼,幾乎站不住。
我本以爲,大少爺只是說錯什麼話或者做錯什麼事才招致禍災,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那麼些彎彎繞繞。
這朝堂殺人不見血,當真比戰場還兇險萬分。
過了許久我才艱難消化掉大少爺說的那些話,怯怯地問道:「那少爺,你以後怎麼辦呢?」
大少爺冷冷勾了下脣,鴉睫濃黑如墨,雖還是那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但渾身上下都是刀鋒般鋒利的寒意。
屋內只一盞燈,燈芯燃到盡頭,燭火跳動兩下,滅了。
大少爺驟然回神,抬手叫我過去。
他在我頭上頂着的兩個發團上輕輕摸了摸,淡淡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時候不早了,睡吧。」
我哪裏睡得着。
但大少爺這樣說,我也只好回去睡。
整個晚上我在牀上翻來覆去不得眠,不住琢磨大少爺的話。
聽他的意思,過不了幾年,他還是要起來的,因爲太子登基了肯定要用他。可是——怎麼這麼彆扭呢——要是按着聖上給他的這條路走,總有一種被人賣了還要感激涕零幫人數錢的感覺。
想到第二天早上,我爬起來,頂着一雙烏青的大眼去熬粥。
大少爺帶着劍如去永昌伯府退親。
本來,婚約這種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說,該是魏家的長輩出面,輪不到大少爺親自去退的。
但是這件事,永昌伯府欺人在先,魏家確實又沒有在京的長輩,禮數週全不周全的,誰也別說誰。
我目送大少爺離去,心裏直髮酸。
從他捱了廷杖到現在,頭一回出門,就是去退親。
這多膈應啊。
待回來時,劍如面如鍋底,空着手,庚帖都送回去了。
大少爺倒是還好,面上瞧不出什麼。
二少爺雙手抱臂,冷冷道:「還是退了的好,那金嬌玉貴的嫡小姐既然相不中我們魏家,真娶回家做我大嫂了,只怕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大少爺頗嚴厲地警告了他一眼。
二少爺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什麼說不得?永昌伯府捧高踩低,他們能做,別人還不能說?」
「魏凌——」
眼看氣氛太差,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
「那個——大少爺,你回來路上,可見着那個賣糖葫蘆串的大嗓門老婆婆了?」
劍如小聲道:「哪有心情看這個。」
沒想到大少爺想了想,脣邊慢慢生出一點笑。
他說:「見着了,嗓門確實大,精氣神足得很,」
「見着就好,回頭出去買去,幾日不喫,想得緊呢。還有那個賣羊雜湯的阿嬸,去晚了都買不到,春寒料峭,最適合喫羊雜湯了——欸,不如咱們燙羊湯鍋喫,幾位爺,勞駕搭把手,幫十六一把。」
二少爺一臉你個小丫頭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的表情,冷哼一聲道:「爺打出生還沒進過竈房。」
「那今日正好給二少爺長長眼——走了走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下廚燒飯」,我一邊說,一邊在他們每個人身後推了一下,趕鴨子般,好歹把幾位爺弄出了正廳。
屋外陽光正好,二少爺面色略鬆快些,仍舊有些不情願,低下頭覷我:「你個小丫頭,怎這般厲害,還敢使喚爺。」
我仰着下巴看他:「這怎叫使喚?這不是那什麼助人爲樂嗎,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奴婢一個人做不出羊湯鍋,幾位爺拔刀助一助奴婢,奴婢心裏頭好生感激。」
二少爺冷哼:「牙尖嘴利。」
我不高興了,扭頭衝大少爺道:「主子,給奴婢評評理。」
日光星星點點映在大少爺眼裏,他輕輕彎脣一笑,在我頭上摸了一把,低低斥道:「胡鬧。」
-11-
退了親以後,大少爺漸漸忙起來。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常不在府裏。
連帶劍如也不在。
偶爾幾次見到大少爺,他身上尚且穿着來不及換下的小廝衣服。明明書房我剛剛路過,一個人都沒有,也不知這眨眼的工夫,大少爺從哪裏冒出來的。
大少爺見了我,也不慌張,只是抬手召我過去。
本以爲他有什麼事要吩咐,沒想到他只是抬手在我頭頂上摸了兩下,就叫我下去休息了。
大少爺忙,二少爺也不在家。
春闈在即,他早已回了書院。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回來準備應考。
聽說夫人也在趕回來的路上,只是恰逢暴雨路斷,恐要耽擱幾天。
可見魏家如今的境況,朝堂之上再出個人,何其重要。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春闈放榜,二少爺名落孫山。
那天是劍如去看的榜,他一去一個多時辰不回來,我們便都大概知曉二少爺大概是落了榜。
上京城就那麼大,消息從來傳得快,隔壁有人家許是考中了,鞭炮放得噼裏啪啦響。
我從未覺得鞭炮這樣刺耳過,小跑着一扇扇把門關去,又把窗鎖好,只恨不能用棉花把那窗戶縫都填了。
二少爺什麼也沒說,悶頭回了自己院子,整整一天一夜,我送去的餐食,放在門外,一粒米也不曾動過。
這怎麼行呢,再難過哪有不喫飯的。
劍如勸大少爺去開解開解二少爺。
沒想到大少爺只是無奈地說:「他大概並不想見我。」
一想也是啊,二少爺今年也是十九。
可大少爺十九歲時,已經連中三元了。
換我我也不想見大少爺。
第二天下午,瞧見送過去的飯菜又是一個時辰沒動,我忍不住,抬手敲門。
初時無人應,後來多敲了幾下,裏頭傳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二少爺不耐煩地罵:「滾——」
二少爺叫我滾,我便滾嗎?
那當然不。
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但他不喫飯不喝水,會病倒。
我堅持不懈地敲,像個啄木鳥一般,敲了許久,終於敲開了。
房門一開,就是一股鋪天蓋地的酒味漫出來,二少爺赤腳站在我面前,雙眼通紅,不由分說就在我身上推了一下。
「叫你滾,你聽不見嗎?」
好吧,我收回前面那句話——「二少爺罵我兩句,我不會怎的。」
事實上,二少爺下手是真的狠,他一點勁沒有留,直接就把我推倒了,飯菜撒了一地。
我第一反應就是,這瓷碗碎太可惜了,早知道拿着木碗來。
其次才慢慢覺得身上痛。
抬起頭,二少爺已經把房門又摔上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我現在覺得劍如真是有大智慧的人,這兩天,他雖然也很是擔憂二少爺,但走路都是繞着二少爺的院子走的。
到了晚上我再去送飯,這回我學乖了,換上木碗,又多了一碗解酒的甜湯,只在門上例行公事輕輕敲了一下,提起裙子就打算跑。
沒想到這回房門一下子就開了,二少爺站在門口,面無表情衝我點了點下巴。
他說:「進來。」
進……哪裏去?
ţú₃他莫不是要把我關上門來打。
我一點也不想進,擦傷的手臂還沒好呢。
二少爺眼神微微閃爍,喉結滾動,終是說了句:「抱歉。」
我瞧他看上去沒白日那麼狂暴,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戰戰兢兢進了屋。
一進來我就發現,二少爺這裏跟戰場似的,到處都躺着酒瓶的屍體,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二少爺隨意踢開幾個瓶子,清出片地方,懶懶散散同我道:「坐吧。」
主子站着,我哪裏敢坐?
撓撓頭道:「二少爺,你先喫點東西,奴婢給你收拾收拾。」
然後我就拎着幾個空酒罈子出去,又順帶拿了把掃帚回來。
二少爺半倚在門上看我掃地,手裏拿着個小酒壺,還在喝。
我瞧了他兩眼,本想勸慰,但話到嘴邊,怕他打,想想又沒敢說。沒想到這一眼同二少爺對視上,他動作頓了頓,來到桌前,端起那碗解酒的甜湯,一飲而盡。
「十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
「怎會呢,二少爺許就是沒發揮好,下回一定能考中。」
「恩科三年一回,三年復三年,人生有幾個三年吶?」
「奴婢聽說,那考場之上,五六十歲的老叟都有,二少爺年紀輕輕就中舉人,已經是勝過上千萬人了。」
二少爺低低道:「勝過上千萬人,卻連大哥的衣角都夠不到。」
這……
「人各有長處,二少爺自是不必同大少爺比。」
「有什麼比不比的,我心裏有數,自己不是念書這塊料,能中個舉人已是萬幸,哪怕再學三十年也考不過大哥的。」
二少爺這樣說,面上帶有譏笑,神色卻很是落寞。他的兄長才名在外,世人只知魏昭連中三元,十九歲便是天下第一人,又有幾人曉得,魏家還有個二郎君名喚魏凌呢。
我憋了半天,最後找出來一句:「二少爺……你簪子賣得好。」
二少爺撲哧一聲:「十六,你真會安慰人。」
啊?
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又過了兩日,夫人終於快到了。
我們一早得了消息,早早便準備起來。夫人住的院子,我稍後掃了三遍。
其間大少爺叫住我,問我手怎麼了。
我莫名其妙,說:「沒怎麼呀。」
大少爺挑眉:「澆花用的水壺,重到你一隻手都提不起來嗎?」
紗布層層展開,撒了藥粉,一圈又一圈纏繞上來。離得太近,甚至能看清大少爺睫下的小痣,只見他白衣若雪,彷彿仙人一般。哎,世界上怎會有大少爺這樣好看又溫柔的人,我都看癡了。
「你在看什麼?」
我撐着下巴道:「大少爺,你人真好。也不知什麼樣的姑娘,能配做你的妻子,想來也只有仙女配得上了,只是不知仙女要去哪裏找。」
大少爺眉心跳了兩跳。
「你還操這份心。說吧,好端端的,怎會把手摔了?」
我笑嘻嘻道:「左腳絆右腳。」
「……胡扯。」
作爲對我胡扯的懲罰,他在我手上重重打了個結,疼得我一縮。
「既還知道疼,下回小心些。」
-12-
夫人回來後,和二少爺大吵了一架。
因爲二少爺想去參軍。
像夫人那樣賢惠溫雅的人,竟氣得摔了茶盞,叫劍如去尋藤鞭,要給二少爺行家法。
二少爺也是個有種的,袍子一掀,就直挺挺在地磚上跪下,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於是夫人一邊打,一邊抹眼淚。
「你可知那北方戰亂四起,那些突厥人,都是能生喫血肉的,你去了做什麼?」
二少爺道:「既起戰亂,便要人才,我掙軍功去。」
「魏家生你養你,短你喫喝了嗎?需要你賣命去掙軍功?如今家裏是個什麼光景?你父親大病一場,身體大不如前,你大哥至今沒好全,要是你再出什麼事,我只怕是一頭碰死算了。家裏給你安排的路,十年寒窗苦讀,你說放棄就放棄,不就是沒考上嗎,下次再考就是了,魏凌,你這個懦夫。母親瞧不起你!」
二少爺淡淡道:「若是再考不上呢?若是一輩子都考不上呢?難道我靠父親和大哥養我一輩子?母親,兒子自小就靜不下心念書,從小到大,不知道捱了多少頓打。事到如今,母親還不明白凌兒的心?」
夫人手下一頓,旋即打得更狠,直打得二少爺肩背上一塊好肉都沒有。
最後是大少爺攔住了夫人。
他站在二少爺面前,垂眸問:「你可都想好了?」
二少爺道:「我意已決。」
「那好,」大少爺轉過身,行了個禮,「母親,讓他去吧。二弟已經長大,該叫他自己做主了。」
夫人哭道:「不許去,說什麼都不許去!」
「那母親不如同兒子一塊打吧。」
說罷,大少爺便撩袍在二少爺身邊跪下。
我心跟着一揪——他哪受得了這個?
「你……你們……好啊,好得很……你們兄弟倆都是來氣我的。」
夫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扔了鞭子,哭得直喘不上氣。
二少爺養傷養了十多天,夫人便哭了十多天。
府裏氣氛低迷,我也跟着難受。有一回我偷偷靠在老槐樹下吹葉笛,大少爺路過,駐足聽了好久。
二少爺到底還是走了,他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別。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前一天,夫人曾來竈房,給他做了好些糕點,偷偷放在他收拾好的包袱內。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孩子,怎會不知道他預備偷偷走呢?
這次陪夫人回來的,是管家吳叔和一個叫翠兒的丫頭。
至於崔九——我這才得知,當年出事時,他選擇留下,根本就不是魏家對他有恩。
魏真正家有恩的,是珠兒姐姐。崔九是因爲喜歡珠兒姐姐才留下來。
他們一同去巴陵,崔九一路上諸多照拂,終於抱得美人歸。老爺和夫人感念於他們的忠心,給他們消了奴籍,還爲他們辦了酒席。
如今珠兒姐姐已有身孕,快要生產了。
二少爺去了北地參軍,自他走後,夫人便開始禮佛,日日替二少爺念平安經。
夫人住了一段時日,便同大少爺商量,要把上京城的宅子賣了,一起回巴陵去,畢竟老爺在那呢,一家人總要團圓。
也不知大少爺和夫人是怎麼說的,最後大少爺沒有走,宅子也沒有賣。
夫人又回了巴陵。
我是真的很佩服她,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卻這麼天南地北一趟趟地跑,喫盡舟車勞頓的苦。
趕在夫人走前,我給她做了兩雙輕便的鞋。
馬上就要入夏,她到了巴陵,正好可以穿。
夫人握着我的手道:「十六,好姑娘,你這份心我收下了,你如今也算昭兒院裏的人,我走以後,還勞煩你照顧好他。」
院……院裏人??
我滿臉通紅,胡亂揮着手道:「我我我不是啊,我就是怕黑然後……」
夫人慈愛道:「好了,不必解釋,我都曉得的。巴陵有大澤,藕花粉紅如霞,景色比上京好得多,京城若是不想待,你隨時來巴陵找我們。」
夫人和二少爺一走,魏家又空了。
灑掃、燒飯、修剪花枝,跟着大少爺學下棋、學文章,甚至學打算盤,一輪春秋匆匆而過。
待我習得字,大少爺把我叫去書房,把上次那本冊子又翻出來給我。
這回我瞧明白了,這是本賬本。
裏頭寫着,魏家有田地銀票多少多少,有御賜之物多少多少,甚至還有幾間鋪子。
大少爺問我:「如何?」
我:「……少爺,你給我看賬本做什麼?」
這是我一個丫鬟該看的嗎?
大少爺挑眉道:「可還養得起你?」
我?
感情主子辛辛苦苦教我認字,大費周章,就爲了證明這個?
那我也不曾質疑他養不起啊……
我:「我家少爺最棒!天下第一,無人能及!」
大少爺冷冷一哼,從我手中抽過賬本,揹着手走了。
但Ṱŭₑ我總感覺他這個背影有點嘚瑟又有點爽……
事情不多的時候,我告假回了一趟家,我阿爹的腿好了,幺弟的命也已經救回來。
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雖沒嫁人,可其實自從我阿孃過世,後孃又生了弟妹,我在這個家裏,同潑出去的水也沒什麼區別。
我每隔三個月都寄銀子回來,家裏大大圈了一塊地,圍上籬笆,散養了些雞。
爹和後孃與我說話,話裏話外,無非是兩個弟弟以後娶妻要下聘,妹妹也還要攢嫁妝。我這主家瞧着是不錯的,不曾虧待我,叫我千萬伺候好了。
後孃又說我是個丫頭,不知事的,想來不會管錢,不如把月銀都寄回家,她先替我存着,若是什麼時候主家開恩放我回來,她再把銀錢給我,我拿着銀子,要嫁人要學手藝開鋪子,總是更有底氣些。
爹聽過以後很是贊同。
你瞧,他們處處替我打算,可我離家一年多再回來,一碗雞湯也沒喝上。
秋生哥仍舊沒有娶妻,我遠遠瞧一眼,他同我對視上,又慌亂轉開。
白雲村不大好,上京城也不太平。
朝廷上接連幾樁大案,錦衣衛滿京城拿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隱約聽說還牽扯到了太子。
但這種事情,我們這些人哪知道內裏的真相呢,都只是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罷了。
入冬時,問過大少爺,我裁了幾身棉服,往邊關寄去,又在那冬衣的夾層裏縫了些銀錢進去。
二少爺是有軍餉的,也不知他夠不夠花,邊關苦寒,多些銀子在身上,總出不了錯。
又過了一個多月,二少爺寄家書回來,除卻給大少爺的,沒想到還有單給我的一封。
但不過也就兩行字。
【小十六,邊關好生無趣,對比起來,還是你有趣些。】
我問大少爺,二少爺在那邊,會不會遭遇危險。刀劍無眼,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大少爺望着天上流雲沉默許久,手上佛珠撥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他同我說:「魏家的人是死不了的,倒下了只會再爬起來。」
-13-
開了春,大少爺不知怎的說要下江南一趟。
我請他帶上我,可是他說這次不能,他有要事在身上。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大少爺說:「歸期未定,許三五日,許十餘日,又或許一兩個月,說不定哪天就要回來,所以不要叫我撞見你糊弄着喫剩菜。」
去江南,怎麼可能三五日便回來。
可大少爺這樣說。
大少爺又問:「可敢一個人睡?」
我點點頭:「敢的,我畢竟長了一歲還多。」
大少爺就笑:「了不起。」
夜裏下起溫潤的小雨,我抱膝坐在牀上,聽外面沙沙的雨聲,四周這樣靜,除卻雨聲,一點旁的聲音也沒有。
我想我是該害怕的,畢竟我怕黑,也怕一個人。
但不曉得爲什麼,我心裏其實也沒有很害怕。
這是大少爺的院子。
就像他說的,或許他明天就回來。
到那時我便不是一個人了。
我勾手蘸了窗框上的一點水,在牀沿上慢慢寫東西。
大少爺教了我許多字,有兩個字,我還沒連在一起寫過。
用水寫的字,不過片刻就幹掉,消匿於無形,明明是一片空白,可我偏出神瞧了許久。
那兩個字是「魏昭」。
許是我心誠則靈,天亮我在院子裏曬衣服,聽得外面車馬聲,大少爺竟真的回來了。
他什麼包袱都沒帶,隻手上拿着棵樹苗。
那樹苗有半人高,大少爺腿腳不是很方便,我趕緊上去幫忙。
我問大少爺怎的突然就回來,連劍如也不帶着。
大少爺停住腳步,習慣性想在我頭上發團摸一摸,手伸到半道卻又停住,轉爲拍了拍沾到的泥土。
他與我笑道:「十六,你及笄了。」
我這纔想起,這日是我生辰。
挖坑,填土,澆水,這棵小樹苗最後被種在大少爺的書房門外,一開窗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是棵石榴樹。
到了晚上我洗完碗回房,見桌上放着一隻錦盒。打開來,是根簪子,另有一對耳墜,寶石做的,紅彤彤,雕刻成石榴模樣。
主家再好,哪有還給丫頭送及笄禮的。
這我不能收。
我抱着錦盒敲開大少爺的門。
大少爺開了門,穿着鴉青色大氅,面色有些白。春日早晚雖還有些冷,但屋內也不至於穿這樣厚。
我嚇了一跳:「少爺,你又冷了?」
大少爺點點頭。
「那你趴下,奴婢給你揉一揉。」
我下意識就要伸手,被大少爺眼疾手快截住。
他說:「……不用……其實也沒那麼冷。」
我手腕被大少爺緊緊握着,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我都及笄了,哪裏還能給大少爺揉……屁股呢……
我臉一下子燒得又紅又燙,急匆匆從大少爺手底下掙脫出來,語無倫次道:「啊……這個……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奴婢、奴婢去給你燒個炭盆進來……」
我跑了。
跑得顛三倒四,潰不成軍。
耳墜和簪子也沒找着時機還。
連帶後面幾天再見大少爺,都是眼神半躲着的。
從江南迴來,大少爺肉眼可見更忙。他要麼不見人,要麼關在書房內,一坐一整天。我見他寫了很多東西,還畫了很多圖,但最後都在燭上燒掉,大少爺是過目不忘的,這些東西即便燒掉對他也沒什麼影響。
我總感覺平靜之下,隱有風雨欲來的氣息。
有一回魏家的府門被砸得咚咚響,我過去開門,見是位錦衣玉帶的公子,身後還帶着三五個兵。
他們看也不看我,氣勢洶洶就往裏闖。
我雖不知大少爺究竟在做什麼,但顯然是十分隱祕的事情,自然是盡力要幫他瞞的。何況,我匆匆來開門,也不知道大少爺這會兒在不在府裏。只怕他通過密道又出去了。
我咬着牙衝到那羣人面前,伸手攔住那位錦衣公子。
「幾位爺有何事?不如稍候片刻,奴婢進去代爲通傳一聲。
「欸?爺?爺?我家主子正在養病,你們怎能這樣闖進去?
「公子?你們——」
情急之下,我抓住了那位公子的衣袍。
一個兵轉回來朝我胸口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多事,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
他這一腳,可比二少爺當時踹我的時候重多了,我摔在地上,當時就覺得喉嚨一甜,半天爬不起來。
「這天下沒有王法嗎,有本事,你來割。」
「嗬,小丫頭,你當我不敢?」
那個持橫刀的兵士走過來,高高抬起腿,在我身上又是狠狠踹一下,直把我踢得眼冒金星。
所幸餘光裏,見到大少爺一身白衣,從書房內走了出來。
真好,大少爺在。
我瞬間覺得心裏踏實了。
暈過去前,聽見大少爺冰冷冷地道:「豐年兄,你率兵私闖他人府宅,又縱容手下傷我的小侍女,這是何意?」
再醒來時,我趴在大少爺背上,我四處瞧了瞧,是在回我房間的路上。
我一動,大少爺立馬感受到我醒了,溫聲道:「沒事了,大夫很快到,劍如已經出去請了。」
我胸口悶悶的,咳了兩聲,才勉強好受些。
「少爺,放我下來吧,我能走。」
「不必,只幾步路。」
前面隱隱已能見到我屋前的門簾,確實只幾步路,但大少爺還跛着呢,我哪受得起主子揹我。
於是我掙紮起來,大少爺不輕不重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老實些。」
這塊地方靠近大腿,拍得明明不重,卻莫名覺得火燎一般,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麻意躥上後頸……我不敢動了,老老實實由他揹着。
後來我才聽劍如說,那日其實是兇險萬分。
他同大少爺出去辦事,差點就趕不及。
要不是我攔了那麼一下,只怕真是要出事。
上京城風雲變幻越來越快。
不過半年光景,太子犯了事情,被貶爲庶人。
如今陛下病重,據說是大皇子在代爲監國。
又隱約聽說,近來新冒出一位四皇子,也很是賢良。
但哪位皇子監國,哪位皇子賢良,同我也沒甚關係,我更關心米多少一石布多少一匹。
永昌伯府家那位嫡小姐終於出了嫁,嫁的ťŭ̀₄是戶部錢尚書家的郎君,大婚風光,鞭炮從街這頭響到街那頭,幾十抬嫁妝從長街上抬過,蓋東西的紅綢布被風吹起一角,隱隱約約能看見下面箱子是用上好的花梨木雕成。
我怕大少爺難過,晚上着意添了許多菜。
落座時,劍如嚯了一聲,奇道:「過年嗎這是?又喫雞又喫魚,連荷花酥都有。」
大少爺眼底盛着細碎星光,柔柔笑着衝我一點頭。
只這一眼,我便曉得他懂我。
不知爲何,臉又有些燒,我紅着臉同那劍如道:「你這話說的,平時就不叫你喫這些嗎,我還餓着你了?」
到了年底,總算傳出來好消息。
老爺又調回來了。
雖官職比以前還低了一品,沒甚實權,也沒甚油水,但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團圓更叫人歡喜。
老爺夫人回來,自是好一番熱鬧。他們這次回京,帶回來許多東西,多是巴陵特產,其中一筐活蹦亂跳的銀魚最爲貴重,據說是一路換着水回來的。
等他們都安頓好,便開始給大少爺相看姑娘。
大少爺今年二十四,不小了。
當初跟他有過婚約的小姐,都早已經嫁人。
聽說夫人在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託人打聽過上京城的情況。她心裏已有了幾個大概的人選,只是這幾個大少爺都不喜歡,夫人只得重新挑。
至於我嘛,我這幾天在府裏,總覺得哪哪都不得勁。
老爺夫人帶回來的那些丫鬟小廝,都是住之前那兩排廂房的,大家都是下人,只我一個人特立獨行住在大少爺院子裏——哦,劍如不一樣,他是大少爺的近侍,享着獨一份待遇。
就連管家吳叔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他只揀輕的活計給我。
再一想,上次連夫人都誤會我是大少爺的院裏人了……
我望望天,心想大少爺的院子,我是不能再住了。
府裏面現在這麼多下人,也沒有什麼黑好叫我害怕。
何況……何況他要娶妻了。
未來的主母自是要住進來他的院子的,我在這,算什麼事?
於是我就去找大少爺說了要搬出去的事。
大少爺聽過問以後久久沒有出聲。
我等了許久沒等來他說話,反而等來一陣食指叩桌的聲音——大少爺不高興了。
那聲音一下又一下,聽得我心驚。最後那敲擊聲驀地停了,大少爺望向我,很嚴肅問:「倘若我不願意放你走怎麼辦?」
啊?
大少爺看我蒙圈,緩了語氣,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他想像以前一樣摸摸我的頭髮,可是我已經及笄,不梳髮團了。他沒摸到,只幫我捋了捋鬢角的亂髮。
「怎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那個太貴重了,大少爺,我不敢要。」
「送你簪子,是什麼意思?」
「笄者,簪也。我十五歲,大少爺送我及笄禮。」
「錯了,及笄上的簪,該長輩送,我不是你的長輩,所以這不是及笄禮。」
「啊?那是什麼?」
大少爺似笑非笑:「什麼情況,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送簪子呢?十六,你好生想想。」
我想想我想想……
我不敢想啊……
「原本覺得你年歲小,我自己又一事無成,本想再拖拖的,可話既然說到這裏了——」大少爺微頓,神情鄭重,「十六,我心悅你,想娶你做我的夫人,你可願意?」
我猛地抬頭。
「這怎麼行?」
「你不願意嗎?」
「大少爺你這麼好,我怎麼配得上?你……你定是要娶一個大家閨秀的,怎可與我玩笑?」
大少爺嘆:「也只有你覺得我好。」
我急了。
「誰說你不好,大少爺你明明哪裏都好,又博文,又溫柔,長得又那般出挑。」
「那你可願?」
「我……」
我不敢應。
大少爺這麼好,他太好了……
我確實是喜歡他,但也只能到此爲止。我畢竟只是個燒火做飯的丫頭,他怎麼能娶我呢,他該娶個天仙一樣的姑娘和和美美過日子纔是。
大少爺慢悠悠道:「我如今沒有官身,仕途盡毀,又是個半殘廢的人,我想娶你,其實是耽誤了你。」
我猛地抬頭道:「怎會耽誤我呢?」
大少爺就笑:「那看來你是願意了。」
我:「……」
我把心一橫,說道:「大少爺,你這樣好,要說我不喜歡你,那也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只是個丫鬟,上京城那麼多的好姑娘,你總該找個好的,最起碼,找個與你相配的。」
「何爲相配?」
「門當戶對。」
大少爺挑眉,篤定道:「找過了,沒結果,不想找了,就認定你了。」
松香縈繞,我耳邊心跳隆隆作響,只覺得這個人,不愧十九歲就連中三元。
我說不過他。
又或許我心裏壓根就不想說過他。
-14-
我同魏昭成婚那日,整個上京城都在笑。
昔日眼高於頂的魏家大少爺,落魄鳳凰不如雞,最後只娶了一個燒火做飯的丫頭爲妻。是個叫十六的,連個好名也沒有,像什麼阿貓阿狗。
但大少爺就跟聽不見那些嘲笑似的,騎着高頭大馬,在城裏繞了三圈。
自從他在朝堂上出事,行事一直低調。唯一一回高調,便是爲了娶我騎馬遊街。
宴席只擺了兩桌,請的都是自家人。
這是我的主意。
大少爺一直覺得委屈了我,可我不覺得,成婚嘛,請最親的人就行了,外面看熱鬧的人多,真心祝福我倆的,又有幾個?
儀式辦得很順利,只在改口時出了岔子。
這岔子出在二少爺身上。
他是特地從軍中告了假回來的。
許久未見,他黑了,糙了,也壯了。
西北的風磨礪掉他身上士族子弟原有的驕矜習性,他不再渾身上下都是少年的銳利,整個人深沉內斂,像一把藏鋒的刀。
喜婆端了茶水過來,我遞給他,學着魏昭的樣子,叫他「二弟」。
魏凌接過茶,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只悶頭一飲而盡就走了。
他這般,叫我想起他剛回來那日。
我在花廳見到他,很是欣喜。還未等打個招呼,便被他一手固定在牆上。
他欺身下來,眼神晦朔不明,低低道:「十六……你就沒想過同我的以後嗎?」
我問:「什麼以後?」
二少爺什麼也沒說,放開我就走了。
我隱隱約約覺得二少爺可能是對我有點意思,又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魏家兩個兄弟,全都喜歡我一個燒火丫頭,那倒也不至於。
想到最後,覺得二少爺真是有點莫名其妙。
直到看見二少爺的隨禮是五兩銀。
我又覺得我可能猜得有點對。
但這種東西對不對的,他不說,我怎好去問他。
成了親,便要管家。
我心裏知道,其實夫人心裏給我的定位最多是個妾室,但她沒能擰過大少爺,是以,面對夫人,我總有一些心虛。
當然了,以夫人的涵養,她不滿意我,也不會說出來。她拿了賬本要教我打算盤。
我說:「我會這個的。」
夫人又要教我寫詩。
我說:「這個我也會一些……」
夫人又奇又喜:「你都從哪裏學來的這些?」
我:「大少爺教的。」
夫人默了一默說:「昭兒該多喜歡你啊……」
我這才驚覺,大少爺竟是很久以前就在替我鋪路了。
時光匆匆如水過,一眨眼就從指縫中溜走。
大皇子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情,被圈禁起來,朝中又是一輪清洗。
到最後,四皇子登上東宮之位。
聖上已經徹底不上朝了,所有人都曉得四皇子就是未來的新帝。
四皇帝當了太子以後,魏昭突然閒下來,每日賞花煮茶,好不愜意。
西北戰事已了,魏凌立了軍功,回京受封。從前跟魏家疏遠的那些人家突然又熱絡起來,來拜見魏凌的幾乎踏破門檻,一口一個世侄賢弟,叫得好不親熱,不過二少爺不大搭理那些人,他如今不愛笑,也不大愛說話,更不愛理我,只回府略住了幾日便走了。
他走那日魏昭親自送到驛站,也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魏昭回來後站在窗前吹了半宿的蕭。
我問他:「我是不是做錯事情了。」
魏昭只是揉了揉我的頭。
也有一個人來找魏昭。
那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永昌伯府的嫡小姐,曾同他議親的那個,名叫陳婉。
她來找魏昭,據說是爲了她夫君的事。
尚書大人一家在這一輪朝堂ťúₙ的清洗中倒下了,男丁十四歲以上者,皆流放。
陳婉跪在我們魏家的府前,惹得過路人議論紛紛,我瞧着實在鬧心,把她請了進來。
她一進來便哭得梨花帶雨,跪倒在魏昭腳下,抓着他的袍角,說願意爲奴爲婢,只求他放過自己的夫君。
魏昭淡淡道:「王夫人可是求錯了,魏昭廢人一個,哪裏有這樣的本事?」
陳婉哭道:「那些微末小官吏不知,我們永昌伯府又怎會不知。太子背後,全是大人在出謀劃策,如今大人才是實打實的王下第一人……當年退婚,千錯萬錯都是陳婉一人的錯,求大人千萬不要遷怒於我夫君啊。」
我嚇了一大跳,原來魏昭當時每日忙的都是這個?
可是不管陳婉怎麼說,魏昭就是不認,郎心如鐵,只推脫自己是個廢人。
他明面上確實沒有官職,說到最後,陳婉也只得無可奈何地走了。
陳婉一走,魏昭立即來到我身邊。
「十六,剛剛她都是胡言亂語,你一個字也不要信。」
我懂事道:「我自是不相信她,可是……她的夫君真不能救一救嗎?」
魏昭道:「並非我遷怒她的夫君,戶部虧空,尚書大人連西北的軍糧都敢貪……這不是我能保下來的。」
我點點頭:「懂了,這個叫多行不義必自斃,見他高樓起,見他樓塌了。」
魏昭輕輕笑起來:「我說什麼你都信?不怕我真是蓄意報復?」
我也跟着笑:「我家大少爺人好,不是這樣的人。」
「還叫大少爺?」
「呃……夫君?」
魏昭攬我入懷,一片脣溫溫地壓下來,到最後他氣息不穩。
我以爲他要做些什麼,但他只是把我衣襟拉緊就走了。
我們沒有圓過房,他一直嫌我年歲太小。
可我都及笄了……
四皇子登基以後,給魏昭封了一個二品官。
我後來才知道,當時老爺重新調回京,是魏昭在背後出的力。
我接到的女眷宴帖一時多得數不過來。
沒人再敢提我是個燒火丫頭的事,他們尊我敬我。我只略皺皺眉頭,都有貴女小聲問我可是身子哪裏不適——但這樣我更不適,太彆扭。
上京城人人都羨我好命——夫君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天底下還有這樣好的事。
這些女眷的宴會,說實話,我其實是不大愛參加的。在座的個個都是貴女,她們講西域的琉璃盞,講蘇州的繡,講當世大家新填的詞曲,更多的,講魏昭。
講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同我打聽他的喜好。
我想我大概是一個善於妒忌的女人,因爲我越來越不高興,可是上京城,哪個有官身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只是個燒火做飯的丫頭,承蒙少爺教養,會認字撥算盤已是不容易,談什麼紅袖添香琴棋書畫。
我預計給魏昭納兩門貴妾,這樣對他的仕途也有助益。
我一面心痛,又一面不得不去做這件事。
終於在他去揚州辦差的時候,我定好茶樓,約了上京城最出名的媒婆。倘若他一定要納妾的話,我還不如主動些,挑個合自己眼緣的。
誰料臨了卻被本該在揚州辦事的魏昭堵在家門口。
他憑空出現,風塵僕僕,氣得連身子都在顫。
「你今日敢出得這個門試試?」
我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就道:「你……怎麼回來了?」
「不回來,等你給我找幾個姨娘嗎?」
「我……我是爲你好。」
「好啊……好得很,十六……你出息了,竟大方成這樣。」
魏昭不理我了,一連幾日宿在書房。
可是他委屈,難道我便不委屈嗎。若非這世道女子艱難,我又怎會要去給他納什麼小妾?
彆扭到最後,他病倒了。
劍如來請我去看時,面色古怪,他說:「爺日日睡書房,受了風寒。」
我趕緊熬了薑湯去看他。
書房內,所有窗都關着,一絲光都沒有。
魏昭默不作聲瞧我把窗打開,風吹進來, 翻動案上的書卷。
「我夫人不是該忙着給我納妾嗎,怎有空來看我?」
他病了,我不來看他,要去看誰?
大少爺見我久久不答, 鳳目微斂, 聲音驀地低下去。
「十六, 你心裏有其他人, 你喜歡……二弟, 是嗎?不然怎會大方成這樣?」
我一驚,他怎麼會這樣想?
「我自知是個悶頭悶腦的性子, 二弟肆意瀟灑, 自年幼起,我身邊的人, 總是更喜歡他些。倘若你……」
他長長的睫毛半垂着,神情落寞,像是倦極了。
我從不知魏昭心裏竟是這樣想的。
轉念一想, 夫人幾次下廚,做些甜食花糕, 都是爲了二少爺,至於他頭上,竟一次也沒有過。
吳管家每每見了二少爺回府也是喜笑顏開。
我頓時覺得特別心疼他,急忙說道:「我喜歡你, 夫君, 我一直喜歡的都是你。」
「那你還給不給我納妾了。」
「不納了, 你不喜歡, 我們不納了。」
說完才感覺有些不對勁。
我光風霽月的大少爺,外面瞧着白, 切開來,裏頭的芯子是黑的。
我又羞又惱, 跺跺腳道:「哎呀!大少爺——夫君你!你這個人!」
身後暖暖的懷抱貼上來,魏昭含笑,聲音柔得不像話。
「都是我的錯,給你道歉。」
「我不接受。」
「那這樣呢?」
「唔……嗯……夫君, 你不是還發着燒……」
「你摸摸?」
觸手溫熱, 他哪裏有燒?劍如騙我!
「這是白日,窗都開着呢……別鬧了……」
魏昭在我耳邊呢喃:「十六,你如今十六了……」
窗外, 石榴樹抽出枝條, 一樹紅花開得正好。
自是一室春光,歲月靜好,微風浮動, 吹落書卷在地,那上頭一句詩,細看來,寫的是【槐綠低窗暗, 榴紅照眼明】。
從今往後,年年歲歲,長長久久。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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