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糾纏謝衍鶴十二年,他仍不喜歡我。
大婚那日,花轎出了岔子,我被抬入永昌侯府。
傳聞,小侯爺命裏帶煞,刑剋雙親,還是個快死的病秧子。
謝衍鶴眉目清厲,如卸重負。
「既已錯嫁,那便別再糾纏。若你日後成了寡婦,我倒可以納你入府。」
我「哦」了聲,轉身就走。
他不知道,我天生錦鯉命。
誰越倒黴我越旺誰。
沒了我,謝衍鶴可要倒大黴了。
-1-
將軍府嫁女度是件大喜事。
偏生同日有兩位新娘子出嫁,喜轎一個出岔,我就被抬入了永昌侯府。
拜天地、掀紅蓋頭、飲合巹酒後,我和小侯爺季斐安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
我拖着腮,細細去瞧眼前這人。
身形清瘦,猶如孤鶴,病容微白,卻披着身紅嫁衣,那雙眼睛還泛着瀲灩光彩。
投眸睇來,豔詭驚綸。
我笑眯眯望着他道:
「不巧,我竟做了小侯爺的新娘子。」
季斐安的身形滯了滯,耳根子迅速泛紅,臉都快燒成火雲霞了。
「…陶姑娘,我一定會查明事情真相,還你一個清白。」
季斐安患有癆病,說話也軟綿綿的,像根羽毛飄在心尖,有點兒癢,又有些刺撓。
我的笑容更大,一把扯過人坐在榻邊。
「其實,事情的真相哪有那麼難猜呢?」
-2-
我自幼便知自己的命格奇怪。
孃親帶我算過命,說我是難能一遇的錦鯉命。
但我的錦鯉命奇怪得很,不僅喫不了一丁苦,嫁的夫君也定要倒黴透頂。
他越倒黴,我越旺他。
我當時就納悶:這什勞子錦鯉命,分明是嬌妻命!
若我旺了未來夫君,那他纔是真正的錦鯉。
何苦不旺我自己?
但娘信命,故而連書都不許我念,但求我每日開開心心。
我依言照做。
後來大師又道:「謝家三公子謝衍鶴乃掃把星之命,若陶小姐嫁給謝三公子,定相得益彰。」
娘又信了,於是常常帶我和謝衍鶴結交。
誠如大師所言,謝衍鶴果然命途坎坷,多災多難。
他八歲那年,走在平穩路上都能摔斷腿,太醫來看了都說治不好。
我探望了一遍,他的腿神奇地好了。
我卻發了好幾日高熱。
小衍鶴把糖全部掏給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說以後要娶我爲妻。
十歲時,謝衍鶴摔下懸崖險些沒了命。
謝家人找了三天三夜都沒找着人,是我冒着雨走了一夜的山路,這纔在一處小溪旁找到他。
次日,謝衍鶴送了我一隻玉鐲子,珍重而鄭重: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謝衍鶴十三歲時,讀書方面愈加精進。
他時而對我搖頭嘆氣,臉色落寞。
我知道,他想要的妻子也要是他的知己。
我談不了風說不了月,我只是個小福星。
可彼時鼎盛的謝家被貶去了寧古塔,謝衍鶴翻進了我的小院,讓我發誓一定要等他回京。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成了大姑娘,還是等不回謝衍鶴。
故而我瞞着家裏人去寧古塔找了謝衍鶴,謝衍鶴喜不自勝,道我也有京城小姐的氣派了。
同年,聖上下詔謝家闔府回京,風頭更勝從前。
我家卻被聖上忌憚。
謝衍鶴一回來,嫌惡道:
「陶知春,你和旁人比,倒像個鄉野村姑了。」
旁人是誰?
左不過是他在詩會上一見鍾情的王婉蓉,度該嫁到永昌侯府的王大小姐。
所以,這場錯嫁不是意外。
我心知肚明。
我朝季斐安眨眨眼,唏噓作嘆。
「你的新娘子沒了,我的夫君也沒了,咱倆湊合吧,也能湊個好。」
小侯爺結結巴巴的,臉又燒個通紅。
「陶小姐…這…這,嗯。」
我很滿意,心卻有幾分發澀。
我原想嫁的,不是季斐安。
-3-
次日一大早。
我娘帶着十幾個侍從闖入侯府。
我朝季斐安挑了挑眉,得意洋洋,聲調也稀怪起來,「給銀子吧,季~小~侯~爺~」
昨夜我們下了賭注,賭的便是今日我娘會不會接我回家。
「爹孃自幼疼愛我,哪怕你侯府守衛諸多,我爹孃也定會強闖入府。小夫君,你敢不敢和我賭?」
季斐安見我說的信誓旦旦,眼裏泛起幾分笑意,他道:「賭。」
他頓了頓,又抿脣,「若不來,我也會護你的。」
我朝季斐安笑了笑,心裏清楚得很,他不信。
哪怕爹孃的確疼愛我,將我養成一個廢材小姐,也從未嫌棄過我。
但出閣前是自己的姑娘,出閣後卻是別人的夫人。
度朝便有一個錯嫁的例子。
兩個姑娘在家中受盡寵愛,一朝錯嫁,卻雙雙上吊自戕,說要保全孃家顏面。
可是,我贏了這次賭。
看着娘急匆匆的神色,我撒嬌似的往娘懷裏鑽。
季斐安向阿孃作揖,「願賭服輸。」
言罷,季斐安果然命人取了百兩黃金予我。
我促狹望他,卻意外發覺季斐安眼裏有一分羨慕。
我怔住。
聽聞,永昌侯府是白衣起家,侯夫人去世後,永昌侯抑鬱寡歡,不久也撒手人寰。
季斐安是沒爹沒孃的孩子。
算命的給他下了批註:命裏帶煞,刑剋雙親。
季斐安是倒黴得不能再倒黴的病秧子。
我和娘對望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娘拉過我,臉上滿是心疼。
「雖說這小侯爺丰神俊美,可他的身子骨….我的兒啊,謝三與王家女已經圓了房,你若不願嫁,我同你爹也會養你一輩子。」
我拍了拍孃的手,鼻子一酸,「娘,我嫁。這樣倒黴的人,可巧配我。」
嫁誰不是嫁呢?
何況,我可是天生ťú₈錦鯉命。
-4-
嫁過來的第三日,王婉蓉主動求見。
我度想挑個時間去謝家登門拜訪,但王婉蓉卻先我一步。
她是京城少有的婉約美人,自幼賢良端莊不提,六歲時便跟着大夫人學着執掌中饋,更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王婉蓉盈盈一禮,笑容莞爾。
但說的話卻不那麼中聽。
「恭喜陶姐姐,也恭喜我自己,我們都嫁得如意郎君。侯府氣派,看來,不容易虧空吶。」
我一直都知道,王婉蓉傾慕謝衍鶴。
否則,也不會在大婚前一日找我撒潑,更不會在今日登門挑釁。
可是,又何來的虧空一說?
「妹妹何出此言?」
王婉蓉嗓音嬌柔:
「陶姐姐勿怪,京中好些女郎都下了賭注,賭你和小侯爺何時將侯府虧空!
「畢竟,侯爺是個病秧子,您吶,欸——」
一語畢,丫鬟們皆噤若寒蟬,生怕我發怒。
然而,我卻欣賞起自己的紅蔻丹來。
我是京城最廢材的小姐,沒學過女紅詩書,沒學過執掌中饋,也沒學過如何經營鋪子。
但我知道,一昧地花費銀子遲早會將家裏虧空,須利用好手上的銀子,且是每一分小銀子,纔可使財生財。
就像我手裏的蔻丹,很美,很豔,也不大費銀子。
是我娘教我用鳳仙汁兒染的好顏色。
故而我也笑了起來,吩咐丫鬟道:
「女郎們在賭,賭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生意。你們去給我下注,賭黃金千兩,就賭:五年內,絕不會虧空。」
王婉蓉擰了擰眉,「姐姐,你瘋了?」
我一步步逼近她,「我瘋沒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王妹妹再不走,等會我可就要發瘋了。」
我不喜歡她。
不是因爲她喜歡謝衍鶴,而是。
她、不、配。
-5-
王婉蓉被我嚇跑了。
卻驚動了外頭的季斐安。
他站在牗外,肩披薄霜,面色沉靜。
想來將我和王婉蓉的對話全聽了去。
我挑眉,「王婉蓉可是你心上人?」
季斐安抬目睇我,「不是。」
「那你可願意與我黃金千兩?」
「可。」
我「噗嗤」一聲笑了,「那你作何表情?醜死啦!」
侯府的賬我看過,確實入不敷出,長期虧空。
但我愛賭,且賭運極佳,我投入黃金千兩,不信回不來萬利。
季斐安驀然含笑,很淺薄、很清冷的笑。
「陶姑娘,你無須爲我擔心。你可以提前寫下一封休夫書,我會籤的。
「且,某聽聞姑娘與謝三公子青梅竹馬,謝三公子對姑娘定有情誼。」
我怔了怔,心微微脹澀。
不是因爲謝衍鶴,而是因爲休夫書。
若季斐安不存好心,大可讓我守寡一輩子,何必讓我休夫呢?
我待人自問真心,卻從未想過我也能窺見別人的真心。
不是所有人都是僞君子。
還有長在深院,因病不得外出的病秧子。
我握住他的手,承諾道: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季斐安眼眸泛起真正的笑,反握住我的手,只一字:「好。」
-6-
花朝宴。
季斐安被我丟在家中養病,我只身赴宴。
王婉蓉率先笑了起來。
「陶姐姐怎麼一個人?小侯爺果真病入膏肓了嗎?」
其他女郎們也掩脣譏笑。
「度以爲是個命好的,偏偏嫁給了病秧子!」
「就是就是,那病秧子刑剋雙親,正好和廢材相配!」
「我還聽說了個大笑話,陶知春去賭坊賭自己不會虧空季家,真是笑死人!誰不知道季傢什麼情況!」
王婉蓉搖着扇,笑容清疏。
當真是位美人。
可我真的很討厭她。
我望着不遠處,「那謝三公子呢?謝衍鶴,你也這麼認爲嗎?你若沒聽清楚,我可以轉述一遍。」
衆人紛紛緘默一霎。
尤其是王婉蓉,小臉都煞白了。
誰也不想自己在別人心中是長舌婦的形象。
王婉蓉是個美人,也是個滿腹心機的美人。
她當即抓住我的手,身子一歪,步子一跌,就這般摔進了身後池中。
她那幾位閨中密友忙大喊起來。
「陶知春你這個賤人!居然還推我們婉蓉!」
「救人啊救人啊,蓉兒掉進水裏了!」
謝衍鶴想也不想,徑直跳入水中,將王婉蓉救上來後,將人死死抱進懷裏。
王婉蓉悽澀抬頭,扯了扯謝衍鶴的衣。
「郎君,不要怪陶姐姐….」
謝衍鶴的面色頓時陰鬱下來。
我輕嘖了一聲。
「當真是郎情妾意吶。」
「什麼?」
謝衍鶴似乎有些意外,但片刻後又怔了怔。
我們都想起了一樁往事。
-7-
昔年他摔下懸崖,人幾乎淹沒在溪水中。
我不會水,費了老大的力氣,纔將人拖出來。
他被救出後,我們在岸邊烤火,直至他恢復氣力。
可不知怎的,我卻不慎掉進了溪中。
彼時我才六歲,那溪水不深不淺,恰好淹沒我的半個頭。
彼時的謝衍鶴並沒有今日這般焦急,呼救了好半天,見真的沒人來,才縱身入水救我。
他的解釋是:自己才恢復力氣,怕救不上來。
但今日看來,不是怕救不上來,而是不願救。
我的性命於他並不重要。
我以爲我會在意的。
可是話語說出來輕飄飄的,我竟然半分都不在意。
或許,以前的陶知春會難過到咕嘟咕嘟冒泡泡,因爲那是未來的夫君,是謝衍鶴。
可現在的陶知春嫁給了季斐安,他願意簽下休夫書。
所以,我挑眉一笑。
不在乎了。
謝衍鶴的神色彆扭起來。
王婉蓉見狀,忙梨花落淚。
「郎君——」
妾音嬌柔,引得謝衍鶴登時正色。
他驟然抬目,狠色望我,嗓音含厲:
「陶知春,既已錯嫁,那便別再糾纏。若蓉兒有半分好歹,我要你償命!」
亦狂亦俠亦溫文,這是我從前認識的謝衍鶴。
我對他不是沒有情的。
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覺噁心。
「滾」字還未說出口,下人卻匆匆來報。
「不好了夫人,小侯爺不好了!」
我陡然心驚。
謝衍鶴卻笑了起來。
「若你日後成了寡婦,我倒可以納你入府。知春,我們尚且也是青梅竹馬。」
-8-
寡、婦!
不知爲何,我胸膛裏燒着一團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怒火彷彿燒到了嗓子眼,隨時隨地爆發。
我看向謝衍鶴時,卻幽幽一笑。
謝衍鶴滯了滯。
下一瞬,我揚起手狠狠扇了他一掌。
謝衍鶴半邊臉都被打腫了,他望向我滿是不可思議。
「陶知春!」
王婉蓉先是震驚,後尖銳大叫,「陶知春,你居然敢…你居然敢打我郎君!」
我不忘朝她一笑。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居然將王婉蓉從謝衍鶴懷裏拽了出來,再狠狠推入湖裏。
看着王婉蓉在水中撲騰的模樣,我卻沒有半分快意,反倒添了一分悲哀。
世間多有爭奪之事,女子之間的對付,爲權,可以;爲利,可以。
但爲一個男人,不行。
我冷漠道:
「你適才說,是我將你推進去的。那好,剛剛是我推的,現在也是。」
謝衍鶴幾乎目眥盡裂,向我吼道:「陶知春你怎敢?你怎麼敢把蓉兒推下水!你這個妒婦!」
他度想立即跳入湖裏救人,我卻喝住了他。
「謝三公子,煩請你稍等片刻。昔日你有一愛物贈與我,今兒個我當着大家的面還給你。」
謝衍鶴救不救人與我無關,我也不指望他能停下腳步。
可莫名地,他剎住步子,冷冷剜我。
「何物!」
我笑了一聲,輕輕褪下手中玉鐲,再而,隨意丟在地上。
玉鐲四分五裂,一片碎片濺起,劃破了謝衍鶴的臉,鮮血如注。
可他卻毫無知覺般,微微失神。
女郎們也都怔住片刻。
女子對女子,尚且留有一分同理心。
她們大多知道我和謝衍鶴的舊事。
也都知道我有多愛惜這隻玉鐲。
可再愛惜有何用?
我不愛他的主人,自然也不會再珍惜它
趁着所有人怔愣之際,我命人向皇后娘娘知會一聲,而後乘坐馬車,揚長而去。
後首一片嘈雜,我恍惚間聽見謝衍鶴在喊我名字。
可是,他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季斐安。
-9-
我回到府後,季斐安躺在榻上,氣若游絲。
下人道,我一走他就發起了高熱。
他此刻面色蒼白,雙頰酡紅,渾身滾燙無比,時不時還咳嗽幾聲,嗓音虛弱,胸腔都像被撕裂。
一聲一聲,震在我的心尖。
娘說過,讓心都有所顫抖的事,叫難過。
所以,更令我難過的是——
桌上放着一封信。
休夫書,上頭正正簽了他的名。
季斐安。
一字一字,墨幹了。
想來,是早就寫好了的。
休夫,這的的確確是最好的選擇。
我捏着那封信,收入了匣,卻莫名落淚。
我吩咐下人去把京城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請過來,自兒個坐在榻邊,一遍又一遍用毛巾浸潤熱水,再敷在他額頭。
季斐安的脣乾涸得很,我輕輕吻了上去。
「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放心。」
沒用,他沒醒。
下人們個個臉色悽惶。
程管家跪在地上還抹起了眼淚水!
我喝令道:「不許哭!」
季斐安發個高熱而已,怎麼可能會死?
可來的大夫個個都搖頭,都說藥石罔顧。
他們已經是京城最拔尖的大夫了,再也找不到其他大夫了。
程管家嗓音含戚,「夫人,您盡力了。」
我有些站不穩,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外頭卻傳來一聲欣喜的傳報。
「夫人,於大夫回來啦——」
-10-
京郊住着一位於大夫,乃爹孃早年故交,聽聞他的醫術精妙絕倫,卻避居郊外,鮮有人知。
我一嫁給季斐安,便派人去請於大夫。
不巧,於大夫喜好雲遊,我去請的時候他不在家,我便日日差人去問,一日都不許落下。
巧的是,他今日回來了,也肯賣我一個面子。
我屏退下人,只留兩人打下手。
於大夫眉心微蹙,「陶家侄女,我會盡力。」
我鼻子一酸,清楚得很,如果於大夫都沒辦法,那季斐安是真的沒救了。
我死死掐住手掌心,朝於大夫深深一拜。
「有勞了。」
我和於大夫一夜未眠。
季斐安這條命保住了。
「陶家侄女,侯爺的病不算艱難之症,但須悉心調理,調理半年,身子自然能恢復如常。」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朝人重重一拜。
於大夫樂呵呵的,「陶侄女,你命好,季小侯爺能遇見你,也算他三生有福。」
此時季斐安幽幽轉醒,眸子輕輕睨我一眼,繼而嗓音虛弱:
「不是娘子命好,是娘子對我好。」
我呆滯良久。
-11-
季斐安的眉眼委實漂亮,尤其是那雙桃花眼,明明病容憔悴,卻還泛着瀲灩的春水ŧüₜ。
我問,「我的命好嗎?」
季斐安笑了。
「命好。實不相瞞,娘子每次握我的手,我都感覺身子有一股暖意淌進,似乎在維繫我的生命。
「娘子赴宴後,我突發惡疾,度該絕命,但娘子一回來,我卻感受到了一絲生機湧入我心尖,但那絲生機很淺,我幾乎握不住。於大夫來了後,我才感覺那絲生機徹底融入我的身子。
「所以,若非娘子對我用心至誠,我斷無可能活下來。適才於大夫也說了,若娘子沒有日復一日去請他,若娘子沒有爲我以熱水敷額,我只怕早已命喪黃泉。」
他的神情很認真,不似作僞。
一字字,嗓音很輕,卻鄭重無比。
我望着他,鬼使神差地信了。
原來,不是我的命好,是我對他好。
因爲我對他好,所以他才能活下來。
正如多年前的我和謝衍鶴。
並非我是錦鯉命,而是,我對他傾注所有。
下一瞬,我陷入了昏厥。
夢裏發生許多事。
我夢見我四歲那年,謝衍鶴的腿斷了,我哭得傷心,隱隱約約間聽見有人問我:想不想讓他的腿好起來?
我答:「想。」
後來他的腿好了起來,我發熱好幾日。
我六歲那年,謝衍鶴掉下懸崖,命懸一線。
我連夜去尋,那道聲音又響起,帶着某種指引,助我找到了謝衍鶴,並以掉入溪水爲代價,換取他一命。
謝家被貶到寧古塔,如今卻風頭更甚,因爲什麼?因爲換了我父親被猜忌。
這不是錦鯉命。
是一物換一物。
助取未來郎君節節高升,自己卻被侵蝕所有。
可是,憑什麼?
我真真切切意識到,我不喜歡這樣的命。
就像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季斐安,卻也不願意被「夫君」擺佈。
意識朦朧間,有一聲嘆息落下:
「陶氏知春,你不喜歡這樣的命格嗎?」
我答:「不喜歡。」
-12-
等我再度醒來,已是三天後。
一醒來,我就看見季斐安守在我榻邊。
面容憔悴,眼下烏黑,瞧着像有好幾日沒睡覺。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怔愣片刻,忙命人去請孃親。
「陶姑….娘子,你這幾日昏迷不醒,岳母大人心焦得很,故而這幾日也住在侯府。」
我朝他笑了笑,促狹睨他,「娘子?岳母大人?」
季斐安的臉噌一下漲紅,連帶耳根子也燒紅,「…嗯。你是我娘子。」
我就知道,小倒黴蛋長年累月不外出,不經逗,卻也沒想到小倒黴蛋還真敢承認我是他娘子。
我握住季斐安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太假,一生一世一雙人是兩個人的事,所以我也不敢輕易承諾什麼,但我目下只想爭一個季斐安。」
季斐安小聲道:「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愣了愣:「什麼?」
他將我攏入懷裏,珍而重之道:「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不會納妾,也只會有你一個妻。」
半晌寂靜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
季斐安做得到,țūₐ我自然也做得到。
他若做不到,我也不會怪他。
至少,他現在的情是真的。
-13-
阿孃來後,季斐安乖乖回房休息。
她幾乎一看見我就落淚,將我攬入懷裏,「我兒知春,你受苦了。」
短短几日,阿孃就生了許多白髮。
我鼻頭一酸,緊緊抱住了孃親。
「娘,您看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她仔仔細細將我看了一遍,仍喉頭哽咽。
「娘後悔了。」
娘說,她不該信什勞子錦鯉命,也不該讓我和謝衍鶴接觸太多,更不該讓我什麼都不學,反教人瞧不起。
我不知心頭何滋味,最終輕輕嘆了一聲。
這一切怎麼怪娘呢?
幼時,我一學女紅便會發熱好幾日,燙得讓人心驚,嚇得爹孃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一讀書,便總會出什麼意外,不是腹疼就是頭疼,最嚴重的一次險些磕破腦袋。
娘抱着我哭了一宿,次日醒來卻佯作無事發生。
天底下沒有一個父母不盼子女成才。
但父母最盼望的是子女平安。
何況,孃親會教我用鳳仙花染指甲,會教我詩書外的小女子道理,她還會告訴我,女子須自珍自愛,方能得旁人的尊重。
孃親教會我的,遠比書中有用。
以及,喜歡謝衍鶴是我的事,乾孃親何事?
沒有阿孃的撮合,我也會喜歡溫潤如玉的謝家芝蘭。
更別提他還在皇宮馬場裏救過我一命。
救命之恩,情竇初開,再加上謝衍鶴的確才貌雙絕,是京城諸女子的夢中情人。
我喜歡他,再正常不過。
我不會否認自己喜歡過謝衍鶴,卻也知道,如今的我真真切切厭惡他。
我握住孃的手,笑容伴着淚水,「娘,女兒現在很好,季斐安對我很好。」
娘輕輕「欸」了一聲,眼裏泛起了細碎的笑意。
「是,我女兒的眼光比我好,挑的女婿自然好。」
-14-
我問孃親花朝宴的事會不會連累家中。
孃親拍了拍我的手,意味深長,「你無須擔心家裏。這些小女兒家的事,也傳不到娘娘耳中。」
我這才放心。
我不後悔那日推王婉蓉入水,更不後悔將玉鐲摔碎,怕就怕皇后娘娘問責。
畢竟謝家如今蒸蒸日上,我家卻被陛下猜忌。
只不過,孃親似乎話中有話。
見我疑惑,孃親爲我掖好被子,笑得溫柔。
「你現在在病中,別想太多,日後自然清楚。」
我知道阿孃擔心我,故而乖乖躺下。
她又道:
「只不過,你病着這幾日,謝家可不太太平。謝三無緣無故犯了大病,聽說醫不好了。」
我和娘對視了一眼,便知道彼此在想什麼。
謝衍鶴也是倒黴命格,但從前有我幫他,所以旁人看不出異樣。
現如今,他身邊只有普通命格的王婉蓉吶!
「知春,娘知道你是真心喜歡謝三的,但你該明白,他不配得到你的喜歡。」
我嘆了一聲,蹭了蹭孃親的手。
很溫暖,像兒時那般。
「娘,我早就不喜歡他了。」
不是在嫁給季斐安後,是在和謝衍鶴定下婚期後。
-15-
謝家回京後便瞧不起我將軍府,謝衍鶴也移情王婉蓉。
爹孃不忍我難過,故而瞞着我向聖上請了一道聖旨,求聖上爲我和謝衍鶴賜婚。
——但到底沒賜成。
謝衍鶴聞訊而來,在將軍府耍了好大的威風,陰鬱的臉色嚇壞了所有人。
他捏住我的手,十分用力。
「陶知春,你對我有恩,我會娶你,但你別逼我。」
那時的我天真極了,只以爲謝衍鶴是風骨清傲,不喜我挾恩相報,故而點點頭,應下了。
而爹孃爲了讓我嫁給謝衍鶴,在謝家面前低盡了頭。
謝家不願予聘禮,爹孃就添了六十八抬嫁妝讓我風光大嫁。
謝大郎說要爹珍藏的一把寶劍,可他一介文官,何須要寶劍在手?不過是爲難罷了。
但爹給了,給的心甘情願。
除此外,謝家還提了許多不合理的請求。
我們家一一同意。
不是因爲謝衍鶴光風霽月,是個值得託付的好郎君。
而是因爲,我喜歡他。
我出嫁前一日,娘哭了大半宿。
她怕我到了謝家被人欺負。
可這日子光是想一想就難過,何必真成了謝家婦?
這場錯嫁,是故意,也是天意。
謝衍鶴不甘心娶我,難道我就甘心這麼嫁給謝家嗎?
他們瞧不起我,難道我就真要讓他們瞧不起嗎?
日子是兩個恩愛的人過出來的,而非怨侶。
從那時候我就有些不甘心了,但我不明白我爲何不甘心,明明我是喜歡謝衍鶴,爲何不甘呢?
許是因爲傷心,許是因爲難過。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
原來那時的傷心是真的,難過是真的,一點一點不喜歡謝衍鶴了,也是真的。
如今,恨也是真的。
我不恨他不愛我,我只恨他爲難我爹孃。
陶知春的爹孃分明教出個好姑娘,何苦遭人白眼呢?
還好那六十六抬嫁妝在錯嫁後的第二日就擡回來了,不然我得慪死。
-16-
季斐安的身子在於大夫的調理下愈加地好。
爹笑着說要教他習武射箭,季斐安竟也有力氣能陪爹一整日。
爹總是拉着我道:「女婿是好女婿,兒啊,你不能辜負人家。」
我也總拎着季斐安的耳朵,「娘子是好娘子,郎君啊,你不能辜負陶知春。」
季斐安笑眼晏晏:「一定不會辜負娘子。」
我咂摸着脣,可惜了,從前的季斐安還會臉皮一紅,現在演也不演了。
賭坊那邊是一個月與一次利。
所以侯府的營收也越來越好,只不過,仍舊入不敷出。
但事在人爲,我相信日子一定能越來越好。
可我低估了謝家的厚臉皮。
謝衍鶴的病越來越重,幾乎是藥石罔靈的地步。
這人噁心壞了,從花朝宴回去後,他就時常望着院裏的海棠樹發呆。
那是我兒時最愛的花,故而謝衍鶴在院裏栽下。
他病後,一開始唸的還是王婉蓉的名字,三四日後卻念我的名字。
娘將這些閒話講與我聽時,我和她幾乎要將午飯嘔出。
謝衍鶴病的第二十天,謝府着人請我過去。
我卻推拒了。
以我已有夫的的理由拒絕的。
下人們去回拒時,恰好撞到了季斐安。
季斐安眉目微沉,旋即又恢復了淡淡的神情。
瞧着沒什麼——可我卻笑着牽起他的手。
「促狹鬼!」
季斐安不自在咳了一聲,耳根子後悄悄蔓上火雲。
我拉着他坐下,講起了我的少女往事。
正如我對孃親說過的那番話——我不否認自己喜歡過謝衍鶴,卻也須講明白,我如今不喜歡了。
「我從前以爲他是世上無雙的君子,現在看來,他明明是僞君子,真小人。」
我捧過季斐安的臉,笑嘻嘻地獻上香吻。
「哪像我的郎君,既不做君子,也不做小人。
「我的郎君,只做我的人。」
「嗯」,季斐安輕輕道:「陶知春陶姑娘,我是你的人。」
他不置可否。
心甘情願。
-17-
謝衍鶴病得快死了。
謝家就一個嫡出的小少爺,急得火燒火燎,竟跑到皇帝面前請聖旨。
——讓我和謝衍鶴見一面。
皇帝也不知怎麼想的,竟也理會了這等雞皮蒜毛事,大手一揮,讓我去謝家探望半個時辰,以示他對謝家的隆寵。
爹孃和季斐安自然不願意,卻也拗不過皇帝金口玉言。
季斐安道:「若是謝家不放人,即便革了我這個侯爺,我也會接你回家。」
我心下一軟ŧų⁴,握住小促狹鬼的手,「知道啦。」
我一定會回家的。
謝衍鶴瘦了許多,血肉彷彿被吞噬而盡,只剩一副身架骨,兩頰和眼窩也深深凹陷,全然不是從前的溫潤公子。
謝母的眼睛熬得通紅,一看見我就哭着上來想撲我,所幸我避開及時。
她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字幾乎是從喉頭擠出:
「陶知春你這個賤人,不是喜歡我們鶴哥兒嗎,怎麼?讓你來見一面都那麼難!你水性楊花,不得好死!」
我懶得理睬,只盯着謝衍鶴。
「你若有遺言儘管說,沒有我便走了。」
謝衍鶴苦澀一笑。
「阿春,你就這麼恨我嗎?明明…我很喜歡你的。」
我怔了怔,有些恍惚。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阿春這個名字了。
-18-
京城人人都說我糾纏謝衍鶴十二年,否則,爲何謝家芝蘭會娶一個廢材小姐?
但他們不知道,我和謝衍鶴曾也兩情相悅。
我喊他阿鶴,他喚我阿春。
他曾一字字鄭重說過:鶴鳴於春,永不揹負。
但如今是蓉鶴雙盛,何見阿春?
怔愣過後,我心中卻無有半分動容。
我淡淡道:「你已有妻。」
謝衍鶴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他掙扎着要起來,謝母哭哭啼啼地去扶他。
「阿春,若你是介意蓉兒,我可以娶你爲平妻,此後你們二人共掌中饋,如何?」
謝母嗓音尖利起來,「你瘋了!我們謝家不要二嫁女!」
但謝衍鶴只希冀地望着我,「只要你和季斐安和離,我就不會嫌棄你是二嫁之身。」
我笑了出來。
謝衍鶴和謝母皆愣住。
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刻薄,一字一字,誅他的心。
「謝衍鶴,我嫌棄你。即便你沒娶王婉蓉,我也嫌棄你,懂嗎?」
謝衍鶴以爲我是呷醋,試圖放軟語氣,「阿春,不要和我鬧脾氣,我們已經錯過了三個月,難道要錯過一輩子嗎?你若真的介意,那我便休了她,娶你一人,可好?不過蓉兒畢竟跟了我三個月,倒可以養她作外室。」
「我不。」
我冷漠着臉,再次強調,「不好。」
我和謝衍鶴之間,從來不關其他人的事。
哪怕我不喜歡王婉蓉。
-19-
謝母把謝衍鶴當成寶貝,怎可容我這般羞辱她的兒,她當即罵道:
「陶知春你這個賤人,以前上趕着要嫁給我們衍鶴,現在就改了性子,我看你是做慣了婊子,見一個就愛一個,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誰敢要你!」
謝衍鶴的臉色頓時淒厲起來,胸膛發出劇烈的咳嗽,他死死盯着我,似乎想問個明白。
「….你…你!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病癆鬼了!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我輕輕落下一聲笑,並不回答。
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就像,他也不會讓我知道,我期盼了十多年的婚禮,實則是一場大騙局。
謝衍鶴說我挾恩相報,我以爲他自有傲骨。
可我錯嫁那日才明白,他哪裏有傲骨呢?
他分明是怕聖上賜婚後,他換嫁的小伎倆就不再是天作之合,而是欺君犯上。
可謝衍鶴當真該死啊。
倘若我的爹孃不疼我,倘若我沒有錦鯉命的命格,那我早就成了上京城的冤魂。
或是孃家逼着懸樑自盡,或是守寡一生,受盡白眼。
不論是哪種結果,總歸是謝衍鶴對不起我。
他從一開始,就存了逼我去死的念頭。
他如今的後悔只是因爲他生Ṱüₘ病了,只有我能旺他。
他今天的深情,只是因爲我不愛他了,所以他才彰顯得深情。
可是,憑什麼呢?
我又不是傻子。
我忽然又道:「謝衍鶴,那日在馬場救我的人不是你。」
那日瘋馬亂蹄,我害怕之下緊閉雙眼,有一郎君從天而降,緊緊護住了我。
我一直以爲是謝衍鶴。
但季斐安糾正道:「那日救你的人是我。」
他一下一下撩撥我的發,很平靜的語氣,卻說的篤定。
我的心一顫一顫的。
我信我家促狹鬼。
謝衍鶴聞言,臉色陡然煞白無比,我知道,我說對了。
但他還是強撐着起了身,目光貪戀,流轉我全身。
他一字一頓,用盡了所有力氣。
「阿春你放心,就算你現在喜歡上季斐安,我也會讓你和離的,他配不上你。
「阿春,你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我冷然,卻暗自留了個心眼。
謝衍鶴是小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即便他如今病入膏肓,我也必須提防着他。
-20-
推開門後,我看見了王婉蓉。
她的臉色不大好看,想來是聽到了隻言片語。
我不知她聽到了多少,也不想管她的閒事,但仍停了一步,道了四字:「他非良人。」
就當是那日我推她入水的歉禮。
一出謝府,我就看見季斐安和爹孃站在外頭等我。
不知等了多久,爹都有些犯困了。
天霧濛濛青,落下細雨如簾。
季斐安迎在風口,爲我遮風擋雨。
一雙桃花眼泛着瀲灩神采,他牽着我,溫聲道:
「娘子,我接你回家。」
我也超他揚起笑,心裏暖融融的。
「好,回家。」
謝衍鶴的身體很不好了。
王婉蓉給我傳了一封口信,也只說了四字:小心爲上。
我度就一直提防謝家人,有了這封口信,更是日夜警惕。
然——無事發生。
我眉心跳得厲害,風雨欲來山滿樓,我Ṭŭ̀⁻必須時刻謹慎。
但問題不是出在謝家,而是出在侯府。
侯府的賬不大對勁。
賭坊那邊的人有一雙慧眼,更有千萬張密密麻麻的關係網,他們來人提醒,「陶小姐,下個月便不再是賭坊給您銀子了。」
謝衍鶴也命人傳了一句話:「阿春,若侯府傾敗,我定庇護你。」
看來,謝衍鶴是算好了我會賭輸。
或者說,他還有後手。
-21-
我的貼身侍女錦繡是管家的能手,她肅色道:
「小姐,侯府的管事說不讓您操心,可實際呢?他們分明瞧不起您,也不想讓您插手侯府中事!」
我雖沒有學過如今執掌中饋權,但阿孃給我派來的幾個丫頭都學過,錦繡更是個中佼佼者。
錦繡憤憤:「小姐,不若我們去告訴姑爺?」
我摸了摸小丫頭的頭,笑道:「這件事自然要告訴姑爺,但這件事只怕你家姑爺也管不了。」
幾個管事而已,如何敢敷衍當家主母?
他們瞧不起的不是將軍府家的廢材小姐,而是,如今侯府姓的不是季斐安的季吶。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侯府就被麻煩找上家了。
還是京兆府找的。
因爲,季斐安的大伯對峙公堂,要狀告他不孝!
京兆尹對我和季斐安還算客氣,畢竟我們一個是大將軍的女兒,一個是老侯爺的兒子。
但京兆尹和其他紈絝哥兒連夜就去賭坊賭我一定會虧空侯府,已證明了京城諸人的立場。
畢竟在當朝,不孝可是大罪。
哪怕僅僅是大伯,也能上公堂對峙。
而且一上公堂,名聲也會敗壞,誰又敢來不孝人的鋪子買東西呢?
季斐安和我同時得知此事,京兆尹走後,他從我匣中拿出一封信。
那封休夫信。
他的神色十分平靜,語氣也無半分波瀾。
「春娘,總歸是我對不住你。我度就是該死之人,名聲與錢財於我並不重要….」
他還未說完,我直接扇了他一掌。
季斐安怔住。
我望着他,稀鬆平常的語調,「所以,我也不重要嗎?」
季斐安慌了一剎,「不、不是….」
我將他的手緊緊牽住,「那就不要放棄我。」
季斐安沉默良久,眉眼倏忽頹然下去。
「春娘,你不知道他們有多貪婪。他們會把侯府掏空。」
我:「掏空了就住將軍府,將軍府不要我們,我們就住大街。季斐安,你想清楚了,如果你今天讓我走,我就一輩子不會回來。」
季斐安說:「春娘,我不要你睡大街。」
我靜默望他。
他又道:「我是你的郎君,你會護好我。」
我彎了彎眸,撓了撓他的掌心。
「好。我護你。」
-22-
永昌侯是白衣起家,與家中兄長季耀宗不睦多時。
——老夫人偏心,將永昌侯賺的所有銀子扣下,卻給季耀宗換了一間田產。
後來永昌侯救駕有功,飛黃騰達,度想與家中斷絕關係,老夫人卻哭着要狀告公堂。
若非聖上感念永昌侯的護駕之功,只怕真讓他們得逞。
但即便永昌侯深負聖眷,也不得不將老夫人接入府中,並容着她繼續接濟季耀宗一家。
「我阿孃的死不是意外,是那毒婦不滿我娘性情剛烈,時常將那畜生一家擋在侯府外不讓見,所以這毒婦害死了我娘,我爹纔會殉情。
「我爹死前祕密解決了那毒婦,卻沒料到季耀宗一家貪婪至極,仗着我年幼多病,故而他們把侯府的私產悄悄轉移。等我發現後爲時已晚,也無法找他們要回。
「春娘,不孝是大罪,可我偏偏想認這個罪。是我不好,只能連累你陪我受苦。」
我第一次見季斐安有紅眼衝動的時候,也第一次深切明白,這纔是真正的深仇大恨。
我抱住季斐安,認真道:「我替你報仇。ƭù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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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耀宗不要臉,那我可以比他更不要臉。
佼佼者有佼佼者的方法,但我是個廢材,我也有我的獨門之道。
只要我打贏了這一場仗,賭坊那邊也必然能贏。
走到北安巷季大伯家,我直接哭坐倒在地上。
「大伯啊,大伯母,求求你們還銀子吧!」
「再不還銀子,我和斐安要餓死了!」
季斐安趕到北安巷時,便看見自己的娘子坐在地上嚎哭。
小娘子生得明豔,雙眼掬着淚,眼裏卻沒有半分傷心,倒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季耀宗夫婦怒氣衝衝走了出來。
「陶氏,我們何時欠了你銀兩!你和季斐安那個小賤蹄子不孝便罷了,居然還敢來鬧事!」
我哭得可憐,毫無半分窘迫。
和季斐安比起來,丟一丟臉又如何?
「我知道大伯是爲了斐安好,所以府裏的管事才只聽大伯和大伯孃的,但人不能欠債不還吶!何況還是筆鉅債!」
那二人腦瓜子嗡嗡,「我們何時欠了侯府銀子?」
我掰着手舉例。
「五月三日,借了三萬銀子;五月八日,借了五萬銀子;五月十三日,借了兩萬銀子;五月十五日,借了八萬銀子….」
大伯氣得幾欲嘔血。
「你這婦人膽敢憑空捏造,有欠條爲證嗎!」
我哽咽道;「…沒有。」
我亂說的,怎麼可能有欠條?
駐足的路人們也有了自己的分曉。
「這侯夫人鬧什麼事呢?憑她一個廢材,也記得住這麼多事嗎?」
「就是啊,說了那麼多還拿不出欠條,擺明了在訛人!」
「虧她還找上人家大伯呢,當真不要臉面!」
「聽說她以前癡纏謝衍鶴,卻現計了一出錯嫁,只爲霸佔病秧子的錢財。嘖嘖,當真是毒婦心腸。」
「而且吶,我還聽說大伯家裏至真至仁,將侄子撫養長大才離開京城,一回來狀告小侯爺不孝,嘖,定是小侯爺犯了什麼彌天大錯!」
-24-
季耀宗見大傢伙都站在他這頭,忒是得意,綠豆大的雙眼也多了幾分精明。
「陶氏,你不敬長輩,還肆意捏造,我定要告你到衙門去!除非….」
我一聽,那還得了?忙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害怕地發抖,「陶氏知錯了。」
大伯吹了吹鬍須,滿意地不能再滿意。
我又轉頭向季斐安哭訴,「但夫君,你都不幫一幫妾身嗎?」
季斐安自然得幫我。
這是我們現計的一齣戲。
他忙護在我身前:「伯父,陶氏也只是小孩子心性,你不要同她計較。」
路人們卻不滿起來。
「你們是夫婦,自然心連着心,可憐季大伯一家,照顧侄子不說,如今還要被侄媳婦倒打一把!」
「就是就是,依我看吶,今日不交出黃金萬兩,是難平此事!」
羣情愈說愈烈,大伯也開始動起了歪心思。
他臉上漸漸狠戾,對着堂堂小侯爺季斐安道:
「如果想讓我放過你媳婦,就如大家所言,給我黃金萬兩和東街五十間鋪子,不然我還要再告她一狀!」
季斐安微驚失色:「可是侯府何來的黃金萬兩!」
大伯重重哼了聲。
他度來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事情做絕,可是大傢伙都站在他這頭,不如趁此機會獅子大開口,好保證日後的繁榮富貴。
故而他道:「度來想着是親戚,我才只要黃金萬兩!安哥兒,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低下頭,緩緩勾脣笑了。
終於說出了這幾句話,不枉我花了一兩銀子請人來鬧事吶。
這些銀子,季斐安怎麼要的,我就怎麼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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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斐安將銀子送去的時候倒不心疼。
我有些意外,「白白浪費萬兩黃金,你也不問問我嗎?Ťû¹」
季斐安笑着揉了揉我的發。
「娘子纔是我的珍世稀寶,可恨我不是龍王,不然定爲娘子造一座龍宮。」
季耀宗一家見黃金都送了,立即見錢眼開,笑得嘴都合不攏。
但人的慾望是無窮無盡的,他們見黃金說給就給,鋪子的事卻遲遲沒有落實,故而又急切起來。
他們逼我們給。
季斐安問我何時給。
我微微一笑,「永遠不給。」
「好,都聽娘子的。」
讓我意外的是,謝衍鶴拖着他的殘軀來找我了。
他走路已是極其困難,卻還要在我回侯府的必經之路攔住我。
他貪婪地望着我的眉、眼、鼻,癡癡地笑了起來。
「阿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我冷漠睨他。
可笑,他都讓人將我攔住了,我還能拒絕嗎?
謝衍鶴從袖裏掏出一支木釵,瞧着雖有些粗糙,但細看精細雕刻,到底用了心。
他的手發顫,輕輕遞給我。
「阿春,謝家流放寧古塔時,我逼你發誓只能做謝家婦,你發誓了,卻沒做到。」
我冷言相譏,「是我不願做到嗎?」
謝衍鶴胸膛起起伏伏,咳嗽地難受,他死死盯着我,卻莫名笑了一聲。
「阿春,我知道這不怪你,都怪我。吶,我答應你的木釵,終於刻完了,我對你的愛,一直不曾改。娶王婉蓉,也只是一時貪鮮。但你要知道,我對你纔有十二年的感情,她沒有。
「這幾天我病得難受,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是一尾錦鯉,而我卻是個掃帚。你陪在我身邊千年萬年,一離開,我也四分五裂。
「所以阿春,你的命好,我的命差,我不會放你走的,永遠不會。回到我身邊吧,阿春,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也只有我能保護你,季斐安做不到。」
原來還真是謝衍鶴乾的。
饒是我早就猜到,此刻仍不免泛着噁心。
我接過木釵,朝他揚了揚眉。
下一瞬,木釵子在我手中四分五裂。
「你說你上輩子四分五裂對嗎,這輩子也一樣。」
謝衍鶴愣了一瞬後目眥盡裂,「你…阿春!你別不識好歹,季家揹負不孝罪名,只怕不久會大廈傾頹,只有我謝家能庇護你,阿春,休要犯傻!」
我睬也不睬他,溫柔望向不遠處的季斐安。
他來接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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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耀宗一家見遲遲拿不到鋪子,心急如焚,加上謝衍鶴的授意,他們果然在京兆府大鬧。
公堂之上,饒是我和季斐安據理力爭,仍敵不過兩個字:不孝。
不孝是度朝最大的罪名之一,且攘括範圍很廣,對大伯一家出言不遜,也是不孝。
哪怕季斐安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如當年的永昌侯爺和老夫人,侯爺已飛黃騰達,卻也不敢忤逆一個鄉野老婦。
這便是度朝的孝道。
愚孝。
季耀宗一家見京兆尹也只能站在他們這頭,頗爲得意。
「安哥兒,你們還是乖乖交出來,否則休怪我們讓你蹲大牢!」
我在心中靜靜算着:三、二、一。
「放肆!是誰敢讓朕的愛卿下獄!」
我脣邊泛笑。
賭對了。
皇帝雖然疑心病重,但永昌侯爺是白衣起家,曾也有救駕之功,故而頗得帝王隆寵。
永昌侯去世後,他雖然鮮有關照季斐安,但不代表人人可欺他。
爹孃告訴我,帝王聖駕每個月都會出宮一趟,但不知去哪,此爲我一賭。
季耀宗若拿了萬兩黃金還能收斂一點,今日這劫自可逃脫,但他沒有。
此爲我二賭。
第三賭,就是賭帝王對這個有功之臣尚存一絲憐惜。
果然,我賭對了。
京兆尹將此案細細說來,聖上的臉色越聽越陰沉。
不爲其他,聖上也因不敬太后而被文官多有指批,而季耀宗狀告的字句,竟大多與那些文官所述無出左右!
謝衍鶴不愧是博聞多識的君子。
度案唯一一個紕漏,便是我先前大鬧季耀宗一家。
季耀宗也是精明之人,忙下跪道:
「小人有話要說!我那侄子雖然孝順,但侄媳婦卻不孝,還反過來污衊小人!」
聖人卻輕呵一聲,「陶氏愚婦,豈是你欺辱斐安之理?」
我掩着笑跪下。
可我不是愚知婦人,更不會放一絲把柄在他人手中。
-27-
侯府的賬一直不對勁,原因便是,屬於季斐安鋪子的營收,有一大半都進了季耀宗的口袋。
彼時季斐安年幼,身子又一直不大好,又哪裏來的精力去管這些事呢?
我跪在公堂之上,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只爲給我夫討一個公道。
「那日臣婦在大伯家外頭說:「五月三日,借了三萬銀子;五月八日,借了五萬銀子;五月十三日,借了兩萬銀子;五月十五日,借了八萬銀子….」並非沒有依據,只是不想揭露大伯私吞夫家營收的真面目。
「夫君良善,故而一直隱忍不發,臣婦以夫君爲天,故而也同意夫君送了黃金萬兩與伯父。夫君至誠至孝,望陛下明察。」
這些數目並非我胡謅,而是錦繡她們精心算的數目。
聖上一查就知。
果不其然,聖上着人去查的結果是:句句屬實。
季耀宗嚇破了膽,倏地跪在地上磕頭。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草民也只是一時糊塗,安哥兒那時年紀小,草民纔想替安哥兒保管,但絕無私吞之意啊!」
是嗎?
欺負季斐安少而無依,如今又逼得季斐安上公堂與他對峙,他樁樁件件做的,都是逼季斐安去死!
季耀宗字字啼血般,說的十分淒厲。
但聖上仍賜了他死刑。
因爲我還提及了當年永昌侯以老夫人的死因。
當然,永昌侯和老夫人都不是季耀宗害死的,但季耀宗對不起永昌侯是真,一個慌亂下, 早已沒有耐心的聖上直接判了他死刑。
大仇得報,心中暢快無比。
錦繡問, 「那姑爺的不孝罪名怎麼辦?那些鋪子的生意還要人照顧呢。」
我笑了笑。
聖上替季斐安做了主,即便季斐安是真的不孝又如何?日後啊,侯府的鋪子只會越來越紅火。
是夜, 賭坊恭恭敬敬派人送了這個月的利金,且翻了十倍。
我說過了,我愛賭,且賭運極佳。
-28-
謝衍鶴的病拖了兩個月, 已經要死了。
聽聞他這幾日一直念着我的名字,倒教人作嘔。
他死前發生了件大事。
——謝府被抄了。
讓我更驚訝的是,爹孃卻毫不意外。
娘溫柔地對我笑了笑,「那天你暈倒了, 所以我並沒有多說。但隆寵之下, 必有波瀾洶湧, 我和你爹那時就猜到了謝家的結局。兒, 你無須再想你爹被聖上猜忌之事,在官場上鋒芒太盛纔是件壞事。」
我嘆了嘆,原是如此。
但謝衍鶴不是死於重病, 也不是死於抄家。
而是死於王婉蓉手下。
妻殺夫是大罪, 王婉蓉被打入了大牢。
她被羈押前對我說了一句話, 「陶知春, 我真羨慕你」,頓了頓,又改口道, 「不過,我也不是非常羨慕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羨慕我在謝衍鶴的生命最後得到了他的愛, 但這份太虛僞,太淺薄,不值一提。
我對他們的結局既不惋惜, 也不同情。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要走。
季斐安的身子漸漸好轉, 有一日晴好, 一位大師在侯府門口駐留。
他笑眯眯撫須,「陶氏知春, 你當真不喜歡你的命格嗎?」
我認出是多年前的大師, 也是這些年指引我的夢中人。
我朝他一拜。
「不喜歡。」
幸運固然是好, 但我更相信, 事在人爲。
若沒有我連夜去找謝衍鶴,即便我再幸運, 謝衍鶴也回不來。
如果我沒有去請於大夫, 縱使他醫術再高明,季斐安也無力迴天。
能賭對自然是好, 但若無我和季斐安演上那出戏, 無有錦繡等人連夜的算計,我的賭運也派不上用場。
大師慨嘆一聲,揮了揮手。
一道七彩雲從我頭頂散出,漸漸化爲虛無。
「既如此, 那你便不再是錦鯉命的知春。珍重。」
我笑道:「您也珍重。」
晴光大盛,回首,有人在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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