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到妓院的第七年,老鴇嫌我年紀大了,要把我賣出去。
心儀多年的竹馬來給我贖身,說會納我爲妾。
我卻乾脆利落拒絕了他,用這些年攢下的體己錢給自己贖了身,開了一家小小的醫館。
姐妹們不解:「你心儀裴大人多年,爲何不答應他?」
我笑道:「妓女是賣給許多人,小妾只賣給一個人,橫豎都是賣,我以後只想自己好好過,不想再賣自己啦。」
-1-
上元節夜裏,我和丫鬟一起看燈時,卻撞見了江晏正在給身旁的女子買花燈。
那女子約莫二八年華,柳葉眉,高顴骨,長得不甚美貌,只能稱得上一句清秀。
只是那周身的貴氣一看就是從小嬌生慣養大的,頭上戴的寶石頭面各個華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江晏彎腰把那盞白色的兔子燈遞到女子手上,燭光映亮了他清雋俊朗的面容,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漾出溫和的笑意,引得身邊女子癡癡看着,面色緋紅。
真是稀罕。
在我面前時,江晏總是譏諷的,冷漠的。
原來他也會這樣溫柔。
我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直到那女子興沖沖去河邊放花燈時才走過去,站在江晏身邊問:
「這是誰家小姐?」
江晏見了我也不驚訝,淡淡道:「戶部尚書的獨女,劉景春。」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未婚妻。」
戶部尚書,正二品,掌管整個戶部。
也是江晏的長官。
我沉默下來,街上人聲鼎沸,人羣絡繹不絕,但我只覺得那些熱鬧與世隔絕,好像跟我無關。
「那我呢?」我開口問道。
江晏終於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那雙剛纔還如同春水一般的眸子現在褪去了溫和,露出下面堅硬的寒冰。
他嘴角微微勾起,帶着居高臨下的譏諷。
「連翹,我不能娶一個妓女爲妻的。」
我抬頭和他對視,突然覺得有點兒恍惚。
連翹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陸安歲。
從小到大,江晏一直叫我,安歲,安歲。
我同他的婚書上寫的也是陸安歲。
連翹是我的花名,是老鴇給我取的。
現在,他卻同那些恩客一樣,叫我連翹。
-2-
陸安歲這個名字是父親給我取的。
父親給我取名時,說希望我年年安歲身長健,只是他大概失望了。
十三歲那年,我家和江家被構陷抄家,父親拼了命才把我送了出來。
他讓我趕緊走,可我卻放不下江晏,抹着眼淚從江晏家後院狗洞鑽進去找江晏。
陸家和江家是世交,我倆從小青梅竹馬,家中早就爲我們定下了婚約。
我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害怕得渾身顫抖,可我第一反應還是不能扔下江晏。
後來我在地窖裏找到ẗṻₙ了一動不動,雙眼木然的江晏。
我拼了命把江晏拖了出來,沿着父親告訴我的小路出了城,把江晏安置在破廟裏。
誰承想當天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人事不省。
我用僅剩的錢找了附近村裏的赤腳大夫,他看了看江晏搖頭道:
「不中用啦,要救他這毛病得配人蔘,少說也得二十兩銀子,還不如花幾十文買條草蓆一裹扔山上就得了。」
我們倆一窮二白,身上什麼都沒有。
眼瞅着江晏出氣多進氣少,氣息越來越微弱。
我咬了咬牙,到妓院自賣自身,賣了 20 兩銀子,給江晏抓了藥。
江晏醒來之後,老鴇已經給我取了連翹的花名。
那是我第一次見江晏哭。
他爹孃慘死時沒哭,病得快死的時候沒哭,卻在聽到老鴇叫我連翹時紅了眼眶。
十五歲的少年死死咬着牙,像是被逼到絕路走投無路的獸,緊緊握着我的手淚流滿面。
他從懷裏掏出我們的婚書遞給我,嘶啞着嗓子一字一句承諾。
「安歲,我會給你贖身,我會娶你。」
回想起來恍如昨日,然而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這七年我從官家小姐淪落爲妓女,用做妓女的錢給江晏改名換姓,供他讀了書。
自那以後,他也不再叫江晏。
他叫裴殊。
他考中了秀才、成了舉人,最後又中了狀元。
然後得了皇上青眼,成了狀元。
他進了戶部,一時間風頭無兩,前途無量。
可他再也沒提過娶我。
-3-
「你是誰?」
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我回頭,劉景春在看清我面容時神色突然警惕起來。
我剛想說話,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嘴角一撇露出一絲輕蔑。
「我知道你,如意樓的妓女,你叫連翹是吧?
「總聽說你糾纏裴郎,看來果然是真的,千人騎萬人枕的東西也敢出來拋頭露面,真是不要臉!」
戶部尚書早年傷了身體,年過五十膝下只有這麼一個獨女,自然是千嬌百寵。
劉景春的驕蠻在京裏都是出了名的,我不願意和她爭論,一言不發打算離開。
「站住!」
劉景春卻發怒起來,「你算什麼東西敢無視我?本小姐說話你沒聽到Ŧũ₂嗎?!」
我低頭淡淡道:「小姐說話我自然聽到了,只是糾纏二字不知從何得來?
「我是妓女不假,可是我也從來沒拿刀架在裴公子脖子上逼他去找我,他出錢,我陪客,天經地義,何來不要臉呢?」
「你這張嘴倒是厲害。」劉景春走到我面前,猛地捏住我下巴,眼底浮上一層嫉妒和怨毒。
「生了一副狐媚子相,怪不得這麼會勾引男人。」
她冷冷道,「給我把她的臉打爛,我看沒了這張臉,她還用什麼發騷!」
我皺眉,沒想到她一個千金小姐說話如此粗俗,也沒想到她居然這樣蠻橫不講理。
然而她身後的嬤嬤很快走了上來,用力鉗住我的臉,左右開弓用力扇起了我的耳光!
身後我的小丫頭秋蕊想上來救我,卻被劉景春身邊的下人制住!
那嬤嬤手上滿是粗繭,用了十足的力氣,沒打兩下我的臉就腫起來,眼冒金星,嘴角滲血。
秋蕊哭着求裴殊:「裴公子,你救救我家小姐,裴公子!——」
裴殊卻只是冷眼看着,一言不發。
直到我被打得站都站不住時,他終於開口了,聲色淡淡。
「行了。」
劉景春蹙眉:「你心疼了?!」
裴殊卻只是笑着整理了一下她的額髮:「只是覺得跟這種人計較,有損你的身份。」
劉景春心滿意足地笑了,揮手讓嬤嬤放開我。
我身體發軟,臉頰劇痛無比,兩耳嗡鳴,死命撐着秋蕊的手不肯倒下去。
裴殊很快帶着劉景春離開。
沒再看我一眼。
-4-
當晚,裴殊就來找我了。
我本來不想接客,可是老鴇收了他的銀子,沒給我拒絕的機會。
剛賣身的那兩年,老鴇認爲我這張臉奇貨可居,找了許多人教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想把我捧成頭牌好好賺一筆。
結果等她想讓我接客時,裴殊已經高中了狀元。
他包下了我,不許我賣身給別人。
老鴇雖然不滿,可這些年他身份水漲船高,已經成了太子身邊最炙手可熱的紅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裴殊前途無量,老鴇不敢得罪他,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裴殊進門就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看了幾眼後,從懷裏掏出一瓶藥給我塗上。
上好的傷藥敷在臉上冰冰涼涼的,火辣辣的疼一下子就淡了不少。
我扭過頭去,不肯讓他塗Ṱû₁。
裴殊面色一沉,手上用力,我疼得額頭冒汗,卻仍不肯回頭。
「好了,」他難得軟了語氣,「她是什麼身份,她爹是當朝二品大員,她娘是安樂郡主,從小金尊玉貴長大的,你是什麼身份,非要跟她拌什麼嘴?
「你這性子也該磨一磨了,莫不是還以爲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時候我也是驕蠻的性子,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有看不慣我的小姐故意害我出醜,我能直接拽着她的頭髮把她推下水。
我娘氣得要命,要請家法打我,等拿出木杖來又捨不得了,狠狠咬牙點我腦門兒:
「怎麼偏偏養了個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性子,以後可如何是好?!」
我爹就在一邊兒爲我求情:
「好啦,安歲也不是故意的,分明是別人先爲難她的。
「再說天不怕地不怕怎麼了,還有我這個爹在呢,誰敢欺負她?!」
我娘氣得瞪眼:
「你就慣着她吧,我看你能不能慣她一輩子!」
真是一語成讖。
我呆呆看着腳尖,突然覺得很難受。
老鴇打我逼我接客的時候我沒哭,劉景春讓人打我的時候我也沒哭。
可現在,我卻眼眶忍不住酸澀起來。
若是爹孃還在的話,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一定會難受壞了吧。
從前我掉了一根頭髮絲他們都緊張得要命。
現在我被人生生打了這麼多耳光,可已經沒人會心疼我,爲我撐腰了。
裴殊真的很會戳人心。
我一言不發,裴殊面色愈發難看。
在他看來,他主動來找我已經是給我臺階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是柔情似水,百依百順的。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識趣過。
「連翹,你不要不識好歹,差不多就行了。」
我低着頭看自己的鞋尖。
「好,好。」裴殊冷笑一聲,把手裏的藥砸在地上。
隨即他陡然起身,拂袖而去。
……
秋蕊小心翼翼走到我身後,敲着我的肩膀。
「姑娘,」她嘆了口氣,「你怎麼把裴公子氣走了,他如今可是您唯一的指望了。
「您心儀了他這麼多年,他前一陣子才鬆了口說會贖您出去呢。」
我摸了摸腫痛得厲害的臉,看向牀邊的匣子。
裴殊生氣了,我知道。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我追在他身後跑,哄着他,依着他。
秋蕊走後,我拿出匣子,掏出夾層裏的銀票。
一千八百兩,是我這麼多年攢下的體己。
我不是沒想過讓裴殊給我贖身,當年我自賣自身,其實不僅僅是爲了裴殊。
我深知我一個有些姿色的女孩,是不可能無依無靠一個人活下去的。
裴殊不僅僅是我的未婚夫,他還是個男人,一個才華橫溢,飽讀詩書,能考功名的男人。
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賣了自己那二十兩銀子,就是我對他的投名狀。
果然裴殊記着了我的好,這些年他一路青雲直上,也庇佑了我在妓院裏的生活。
老鴇不敢逼我賣身,我只要給客人彈彈曲子,喫穿用度也沒人敢虧了我。
偶有鬧事的客人,裴殊也都會幫我解決。
我其實曾經想過和裴殊一起,哪怕只是做個妾也好,當年我爹拼命把我送出來的時候,他只同我說了一句話。
「安歲,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
活下去,我家的案子就有平反的一天,我家枉死的七十二口人,就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所以哪怕裴殊一直對我不冷不熱,我也對他百般柔情蜜意,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悅裴公子,等着他給我贖身出去。
就連裴殊自己也這麼覺得。
他覺得我愛他,而且我如今已經是個妓女了,我只能等着他給我贖身,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曾經我也這樣想。
我的身份註定不可能給裴殊做正妻,指望着從前的一點兒情分給他做妾,已經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裴殊眼看着是要娶這位劉小姐了,以她的手段我恐怕進府沒幾天就要被她磋磨死。
而到時候裴殊會替我出頭嗎?
恐怕也只會像今天這樣,冷眼看着而已。
我把銀票握在手裏,爹孃在世的時候,一直教給我一個道理。
那就是這世界上是沒人能靠得住的,除了自己。
這些年我一邊供着裴殊讀書,一邊把客人賞的各種金銀珠寶都換成了銀子,就等着有朝一日萬一裴殊靠不上了,我能有條後路。
現在這個時候到了。
-5-
我的喫穿用度突然都被削減了。
從前我住樓裏最好的屋子,挑最好的首飾,喫一頓幾兩銀子的喫食。
可現在老鴇突然笑眯眯讓我移出去,讓樓裏最紅的花魁搬進了我的屋子。
我的丫鬟只剩下了秋蕊一個,每天的洗澡水再也沒人送了,得我和秋蕊一點一點自己燒,老鴇還嫌我們用的柴多。
就連喫的飯也都是別人的殘羹剩飯。
我只能自己出錢讓綠珠出去買喫食。
樓裏的人從前都對我笑臉相迎,連老鴇都得給我幾分面子。
可現在曾經眼紅我的人都開始落井下石,花魁直接讓人拿走了我所有的好衣服,在我和她爭論時掩嘴笑道:
「這衣服都是樓裏置辦的,什麼時候成你的了?
「連翹,你不會還以爲自己是裴公子面前的紅人吧?
「從前看在裴公子的面子上我還給你一分薄面,叫你一聲姐姐,你還真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
臨走時,她拿着衣服嗤笑:
「姐姐莫怪我,現在找我的人多着呢,各個場合都得穿好衣服,倒是你人老珠黃的沒什麼客人,白白糟蹋了這些東西。」
她走後,秋蕊恨恨地跺腳:
「從前就數她諂媚,天天巴狗兒似的姐姐長姐姐短,如今翻臉不認人,什麼東西!」
我擺了擺手:「沒事兒,她喜歡就讓她拿走吧。」
我知道,這一定是裴殊的授意,這是他對我的懲罰。
懲罰我的不聽話。
他是在告訴我,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只能像條狗一樣被人踐踏。
可我沒想到,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心狠。
第二天老鴇就告訴我,傷養好之後我就得開始接客。
我這才知道,裴殊已經解除了對我的保護。
戴着紅花的老鴇假惺惺對我笑着:
「媽媽Ṱųₙ早就告訴過你了,男人靠不住,現在還不是一樣得接客?
「好好陪客人,好好賺錢,銀子攥在手裏纔是自己的呢。」
我知道這是裴殊對我的懲罰。
懲罰我的不聽話。
他是在告訴我,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
我恍惚往屋裏走,卻在路過走廊時聽到了一旁傳來的慘叫。
那叫聲我很熟悉,是我在樓裏最好的姐妹綠珠!
我悄悄從門縫裏看去,只見一圈男人正坐在屋裏喝酒聽曲,旁邊陪着好幾個女子。
其中面色蒼白的陰鷙男人正壓在綠珠身上,眼神像是毒蛇一樣在她身上逡巡。
承恩侯世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在京裏的花樓是出了名的,因爲他是個天閹,所以手段格外花樣百出,聽說死在他牀上的妓女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只不過他出手大方,每次都賠錢了事,所以從來也沒人管過。
綠珠眸中含淚,眼裏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卻被死死捂住嘴叫喊不出聲。
今天如果她被承恩侯世子帶走,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我在門口猶豫許久,就在綠珠要被扯着頭髮拖走時咬了咬牙,一把推開了門,撲通一聲跪倒在了承恩侯世子面前。
「世子爺,綠珠她身子不乾淨,恐壞了您的興致,您還是讓她走吧!」
承恩侯世子被打斷了興致,猛地回頭朝我看來,眼底泛起憤怒。
隨後,他嘴角Ţű¹勾起,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上劃過一絲興致。
他一把甩開綠珠,走過來捏住我的下巴。
「裴殊的女人?
「他那樣的僞君子,眼光倒是不錯,既然你不讓她來,那就換成你!
「今日我也嚐嚐裴殊的女人是什麼滋味兒!」
說着他就要把我帶走,我眼神一瞥周圍,坐在首位的是個身着玄衣的男子,此時正興致盎然地看着我。
我死咬着脣沒說話,然而就在承恩侯世子把手探向我衣裳時,那男人突然說話了。
他淡淡道:「張魯,你礙着我的眼了,滾出去。」
承恩侯世子動作一頓,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後迅速在臉上擠出討好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恐懼:
「既然指揮使不想看見我,那我馬上滾!」
說着他竟然也不再糾纏我,起身利落地離開了。
其他人也驚慌起來,紛紛起身找藉口告辭。
不過片刻,屋裏就只剩下了我和男人。
他走到我身前,居高臨下看着我:
「爲何要救她,難道你不怕嗎?」
我抬起頭看着魏玄承,啞着嗓子道:
「怕。」
魏玄承低下頭,薄脣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還以爲你生性膽大,從不會怕呢。」
-6-
第一次見魏玄承,是在樓裏。
只不過他不是來狎妓的,而是來殺人的。
他身着飛魚服,從黑色大氅下拔刀乾脆利落地斬斷了一個男人的頭。
樓裏的姑娘們嚇得花容失色,客人們也戰戰兢兢,甚至有人當場尿了出來。
我聽到有人低聲說:
「這個閻王爺怎麼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剛剛年過弱冠就執掌生殺大權,統領整個錦衣衛。
魏玄承父親是戰死的大將軍,母親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爲丈夫殉情後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獨子。
他是皇帝的親侄子,也是皇上最信賴的心腹。
皇上甚至特賜他可以先斬後奏。
傳言裏,魏玄承是個青面獠牙,身高八尺的怪人,可如今親眼所見,卻是個長身玉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
只是他臉上還帶着濺起的猩紅,腰間刀飲血未入鞘,那雙黑眸掃過來時,總給人一種要被活生生剮了的錯覺。
第二次見他,他是跟一羣官員來聽曲。
看得出在場的人都很怕他,尤其是上次剛目睹過他當街殺人的姑娘,一個個瑟瑟發抖不敢去陪他。
最後只有我走到他身邊,垂眸爲他斟酒。
那天我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身邊,等他酒杯裏空了就斟酒,不多話,也不躲避。
臨走時魏玄承看了我一眼,語氣裏平淡沒有起伏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恭敬道:「大人,妾身名喚連翹。」
他點點頭,扔下一個錢袋就走。
自那以後,魏玄承每次殺完人都會來找我,有時喝酒,有時聽我彈琵琶。
偶有我彈得不好的曲子,他也不生氣。
他從不曾像其他人一樣佔我便宜,也從沒上過我的榻,就好像來了只是爲了聽我彈幾首曲子一樣,走時每次卻都扔下豐厚的賞錢。
那一千八百兩銀子裏一大半都是他給我的。
今日我也是看到他在纔敢進來救綠珠。
我在賭,賭他對我有幾分不同。
看來,我賭對了。
「剛纔爲何不向我求救?」魏玄承語氣沒什麼起伏。
我匍匐在地上,看着眼前繡着金線的靴子。
「您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
頭頂許久沒有聲音。
就在我以爲魏玄承生氣了時,他突然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
「若我說,能救你一世呢?」
我錯愕抬頭,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魏玄承卻沒再說話,轉身出了門。
-7-
老鴇突然又告訴我不用接客了,還是像之前那樣彈彈琴就成。
我還以爲是裴殊又發話了,也沒多想。
秋蕊興沖沖告訴我裴殊來了的時候,我正在數我的銀票。
我趕在他進屋之前把銀票藏了起來。
裴殊坐到桌前,自己給自己倒了茶,看也沒看我道:
「這幾天可想明白了?」
我點頭:「想明白了。」
他以爲我服軟了,語氣也好了一些,終於紆尊降貴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從小就是這個性子,非要喫了虧才肯長記性
「下旬我就要和劉景春成親了,她愛拈酸喫醋,我如今還得顧着她爹一些。」
他把一張兩千兩的銀票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現在還不能納你進門,不過我已經找了一處宅子,到時候你先住在外面,若是有了孩子我可以抱回去讓劉景春養,給孩子一個好身份,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再——」
我打斷了他。
「裴公子,你想多了。
「我不需要你給我贖身。」
難得見到裴殊錯愕片刻,他很快回過神來,皺眉道:
「什麼?」
我輕笑着把那張銀票推回去。
「我說,我不會跟你走的。」
「有別人要給你贖身了?」他下意識問。
我搖搖頭。
「那你是還在爲了那天的事生氣?」
「也不是。」
裴殊眼神變得譏諷起來,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連翹,我知道你從小性子就倔。
「但如今你已經不再是什麼千金小姐了,你清醒些吧,不跟我走,難不成你還真是賣慣了,想當一輩子妓女不成?
「只是到時候只怕你想賣,也沒人肯買了!」
他說話一向不留情面,只是此時我也不再生氣了,只是低頭喝茶。
「好了,」裴殊勉強壓着氣道,「往後我不會再讓劉景春和你見面,不會再讓她爲難你。
「若是有了孩子,你想自己留下養,那就留下,這總行了吧。」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裴殊居然還會讓步。
可我還是拒絕:「不必了。」
裴殊面上浮上怒氣:「你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
我起身看向窗外,春日街邊的樹已經發出了新芽兒,遠遠看去嫩綠一片。
我輕聲道:「裴殊,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
「當年我爲了救你賣身爲妓,可這些年你對我也多有照顧,我們算是扯平了。
「往後,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好聚好散?!」裴殊猛地起身,一把捏住我下巴。
他眼底泛紅,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爲他會打我。
可他只是死死盯着我,許久後壓着怒氣笑起來:
「好,好,好一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他猛地甩開我,像是甩開什麼髒東西。
「我倒要看看沒了我,你往後要怎麼活下去!」
「等等!」我叫住了他。
裴殊腳步一頓,轉身時神色輕蔑:
「後悔了?」
我從懷裏掏出我們的婚書遞給他:「婚書給你,以後它就沒用了。」
裴殊眼底慍怒,風雨欲來。
他接過婚書攥在手裏,怒極反笑。
「陸安歲。」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等你來求我那天。」
……
裴殊走了,我翻出銀票。
兩千兩銀票,我終於湊夠了。
就在我想去找老鴇的時候,秋蕊突然衝進來,神色古怪,說不出是喜是急:
「小姐,又有人來給您贖身了!」
我一愣,這些年因爲裴殊的原因,沒幾個客人敢點我,最多也就是聽我彈彈曲子。
還有誰會花這麼多銀子來給我贖身呢?
秋蕊揪着手:「……是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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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萬萬沒想到魏玄承會給我贖身。
只是回過神來,我還是恭恭敬敬把țú²魏玄承請了進來,好聲好氣感謝他,然後婉拒了。
魏玄承有些驚訝,但很快恢復自然。
「我以爲你故意接觸我,就是爲了讓我給你贖身。」
原來他看出來了。
從第一次接觸他,我就是帶着目的的,包括後來的每一次相處,我都會循序漸進拉近和他的關係。
我會在他心情好時拜託他給我捎一些小玩意兒。
會央求他講一講外面的事兒。
會求他幫我找找遺失的琴譜。
在外人看來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在我眼裏,他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脾氣好了,對我幾乎是有求必應。
我確實是想過,萬一裴殊指望不上了,那就讓魏玄承給我贖身。
他父母雙亡,年輕英俊,又身居高位,實在也是個終身依靠的好人選。
而且他掌控錦衣衛,他一定有辦法幫我父母翻案。
可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
我不想一輩子都依靠男人,被男人贖身,成爲男人的小妾,一輩子困在深宅後院裏等着男人的寵幸,然後人老珠黃後孤獨死去。
如果爹孃還在,他們也一定不想看到我過上那種日子。
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作爲一個人,一個獨立的,有尊嚴的人活下去。
「那你以後怎麼辦?」魏玄承沒有生氣,神態依舊平靜。
我沒有瞞他:「我已經攢夠了贖身的錢,我打算贖身之後開一家醫館。」
前幾年我偶然一次出城時救了一個流民女子,叫作夏言。
後來我才知道她家是杏林世家,我閒着沒事兒的時候就會跟她研習醫術,她很感激我,也沒嫌過我的身份,對我幾乎是傾囊相授。
這幾年我經常偷偷跟着她出城給流民看病,醫術突飛猛進,她說我已經可以出師了。
去年她嫁了人,跟丈夫搬去了北方,離開時把所有的醫書都留給了我。
我想,或許我可以開一家醫館謀生。
我以爲魏玄承會嘲諷我,就像裴殊那樣。
可他只是點點頭:「不錯。
「往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我愣了一下,這次笑得真心實意。
「好。」
-9-
老鴇收了我兩千兩銀子,痛快地把賣身契還給了我。
我把剩的珠寶首飾給了她,她把秋蕊也給我了。
在她眼裏我是個不能賺錢的賠錢貨,巴不得我趕緊走。
我和秋蕊找了好幾天,終於租下了一個小鋪子,我用僅剩不多的錢買了些櫃子和藥材,自己寫了張招牌,專門給女子治病,這就算開張了。
跟夏言行醫那幾年,我親眼所見許多女人被婦人病所折磨,她們或者是早年勞累落下了病根,或是她們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把髒病帶了回去,這些女子受盡苦楚卻又爲了臉面不敢出去醫治。
我想讓這些人也能來安心治病。
醫館開張比我想象中的順利,前幾天確實沒什麼人來,但是當第一個人看了兩天鼓足勇氣上門後,來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這些女子口口相傳,一時間醫館人來人往,竟也有些忙不過來的意思。
這天我正在稱藥,有人掀開簾子進來,我認出是我之前醫治的一個女子,她小產後惡露不止,她男人不讓她找男大夫看,拖了許久一直沒見我。
來我這裏喫了幾副藥後,現在惡露已經漸漸止住了。
她遞給我一隻碗:「家裏包了餃子,陸大夫你嚐嚐。」
我笑着收下。
分明只過了兩個月而已,再想起曾經的日子,卻好像恍如隔世。
那些痛苦的、身不由己的時候都過去了。
如今,我是真的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作爲一個人,有尊嚴地生活。
我正要喫餃子,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手一鬆,手裏的碗掉在地上砸了個稀碎。
幾個穿着短打的家丁進來,身後跟着的卻是劉景春。
她穿着翡翠煙羅綺雲裙,頭上是一整副圓潤的珍珠頭面,看着就富貴無比。
見了我,她嘴角扯了扯:
「給我砸!」
家丁們立馬開始打砸我的鋪面,我精心曬制的藥材扔了一地,病人們也受了驚尖叫。
我怒道:「劉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劉景春盯着我的臉看了許久,嫉恨和怨毒一閃而過:
「賤人,你還裝什麼無辜?!裴郎推遲了我們的婚期,若不是你勾引了他,他怎麼會這樣對我!」
我一怔,隨後解釋道:
「我已經和裴殊說清楚,同他沒有瓜葛了。」
劉景春卻完全不聽我解釋,她對四周的病人大聲道:
「我告訴你們,她之前是如意樓的妓女,讓一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婊子給你們治病,你們也不怕被她染了髒病!」
人羣譁然,對着我小聲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就連剛纔給我送餃子的女人也後退一步,睜大了眼睛看我。
來往圍觀的人已經有在看笑話的。
「我之前還說這大夫長得好看,原來是個出來賣的,怪不得呢。」
「還大夫呢,怕不是開這醫館也是做暗娼的!」
「看着人模人樣的,沒想到卻是個婊子,虧我之前還想來看看病呢,哎喲我那天進門了不會染上什麼髒病吧……」
我站在人羣中,看着所有病人避我如洪水猛獸般離開。
看着街上的人看笑話一樣看着我,我突然覺得好像又回到了賣身成妓那天,老鴇把我扒光,用烙鐵逼我答應接客。
劉景春得意地笑了,她走到我面前:
「你該不會以爲出了如意樓,改了名姓,就沒人認得你了吧?
「我告訴你,你這輩子都是翻不了身的下賤東西,永遠都是妓女!
「你勾引錯了人,」她用指甲用力颳着我的臉,「你錯就錯在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裴郎是我的人,你不該碰他。」
說着她一揮手,就要讓人把我綁走。
我渾身發涼,我知道一旦被劉景春帶走會是什麼下場,而且她爹位高權重,沒人會爲了我去開罪她爹!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人走了進來,用刀背拍了一下劉景春的手。
這一下子頗爲用力,她疼得悶哼一聲正要說話,卻在看到那人後臉上血色霎時褪去!
「魏——大人?!」
魏玄承的兇名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劉景春勉強笑了一下。
「魏大人,您怎麼會在此處?」
魏玄承看都沒看她一眼,淡淡道:
「滾開。」
劉景春咬牙指着我:「她是個妓女,卻在這裏冒充大夫,我只不過是看不慣她害人罷了!
「魏大人難不成也曾是她裙下之臣,所以纔在這裏憐香惜玉?我爹可是戶部尚書劉山,我今天非要帶她走又怎樣,你豈敢動我!」
魏玄承突然笑了。
他長得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樣子,笑起來眼角上挑,卻別有一番勾人味道。
只是那笑太冷,他抽出刀抵在劉景春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在她頸間劃出一道血痕,鮮血順着她衣領流下來。
魏玄承勾起脣角:「劉小姐,今天就是你爹親自在這兒,我宰也就宰了。」
劉景春長這麼大怕是第一次被用刀架着脖子,她兩股戰戰,臉色煞白,我突然聞到空氣中傳來一股騷臭。
往下一看,劉景春褲子溼了。
魏玄承嫌惡地收刀,後退一步。
圍觀的人嬉笑起來:
「這是哪家的小姐,居然當街尿尿!」
「你沒聽她說,這是戶部尚書劉山的女兒,嘖嘖,這麼大的官兒怎麼養了這麼個閨女。」
「哎喲臭死了,快離遠點兒!」
……
劉景春又驚又怒,居然直接暈了過去!
她被抬走後,我才反應過來對魏玄承道謝。
「謝謝魏大人,只是您怎麼會來?」
他頓了頓:「公務,正好路過。」
說着他解下腰間一枚玉佩遞給我。
「過幾日我要去河陽,不在京中,若是有人找你麻煩,拿着這個玉佩去錦衣衛找人,他們會幫你。」
說着他就離開了。
我拿着那玉佩忍不住笑起來。
說什麼路過,分明是特意來給我送玉佩的。
不過我也沒拆穿他,笑盈盈道:
「那就多謝魏大人了。」
-10-
我的醫館開不下去了。
自從劉景春說了我曾經是妓女的事兒,就再也沒人來找我看病了。
上次來送餃子的女人又來找過我一次,支支吾吾安慰了我幾句就趕緊離開了。
我知道她的爲難。
和我這種人有牽扯,會影響她的名聲。
她一個女人,也不容易。
更糟的是,開始有人給我提親了。
沒什麼好人家,都是懶漢殘廢,抑或是曾經打死過老婆的鰥夫。
裴殊找來的時候,我正在被一個地痞糾纏。
他嬉笑着來摸我下巴:
「你一個婊子裝什麼貞節?我不嫌棄你被那麼多男人睡過就不錯了,你還敢嫌棄我不成?!」
這人從前我開醫館時就總在門口晃悠,店被砸了以後他就敢上門了,如今已經來找了我好幾日,非要我嫁給他。
我煩不勝煩,卻無計可施,正猶豫要不要用魏玄承給的那塊玉佩時,一隻手卻突然伸了過來,一柄扇子狠狠敲在那地痞臉上,他捂着嘴撲倒在地上,片刻後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
裴殊嫌惡地扔掉扇子,居高臨下看着我。
「這就是你離開我,想過的日子?」
我咬着嘴脣不說話。
看我過得落魄,裴殊似乎心情很好。
「安歲,跟我回去吧,你本來不需要喫這麼多苦。」
我扭頭無言拒絕。
裴殊一頓:「那天劉景春來找你麻煩,聽說是魏玄承幫你出的頭?」
他輕笑,「你該不會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吧?
「他母親可是康平長公主,他不僅僅是當今聖上最親近的侄兒,還是聖上最信任的心腹,真正的天潢貴胄。
「莫說是你現在,就是陸家沒被抄家,你也只能給他做妾,你還在癡心妄想什麼?!」
我終於忍無可忍,死死攥着手盯着她:
「裴殊,我不是你,會把自己也當成往上爬的籌碼!」
或許我曾經是,可現在我已經不想了。
我嘲諷道:「你願意把自己賣給劉家,我可不願意再把自己賣給男人了。」
出乎意料的,裴殊沒有生氣。
他挑了挑眉:「原來你還是在意劉景春。
「你放心,劉山如今已經垂垂老矣,聖上已經暗示讓他致仕,等他走了戶部就是我的天下,到時候我自會處置劉景春,我也不會留着這麼個蠢貨當我的妻子。」
我笑了:「那你會娶我爲妻嗎?」
裴殊沉默片刻:「……安歲,你知道你如今的身份。
「我是要走仕途的,我不能有一個能成爲我污點的妻子。」
他似乎做出了極大讓步,「除了名分,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這還不夠嗎?」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轉身就走。
身後裴殊聲音冷冷:
「陸安歲,除了我,還有誰會要你呢?
「你除了嫁給我,沒有其他路可走。」
我沒有說話。
也沒有回頭。
我突然想起夏言教授我醫術時跟我說:
「這個世道女子生存艱難,究其根本,無非是因爲女子沒有立身之本,所以只能依靠男人。
「安歲,我教你醫術,就是希望將來你自由以後,可以不用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
那時候我還把心思都放在裴殊身上,有些不以爲然:
「裴殊將來會贖我出去,我不會活不下去的。」
她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頭髮。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世上誰都靠不住,你想靠男人,如果有一天他厭煩了,不想給你路走了,你就無計可施。
「靠自己走出來的路雖然艱難,可那是你自己的路,誰也搶不走。」
我不再需要別人給我路走。
我會自己走出一條路。
-11-
八月酷暑,河陽傳來噩耗,三座城池瘟疫橫行,如今屍橫遍野,已經死人無數了。
聽到消息時,我整個人如墜冰窟。
河陽,那正是夏言如今定居的地方。
我什麼都顧不上,收拾了東西就要去河陽。
秋蕊哭着拉我:「小姐,小姐,河陽的人都快死絕了,那可是瘟疫啊!你去了也沒用的!」
我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快馬加鞭去了河陽。
我不能就這樣等着,哪怕有一絲希望,我也要去救夏言!
在路上趕了半個月,我終於到了河陽。
情況比傳言中還要糟糕,城裏臭氣熏天,到處都是死了來不及燒的屍體。
大街上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人影。
我找了好幾天,纔在城外的一家醫館裏找到夏言。
她丈夫死在了瘟疫裏,可她來不及悲傷,還在給人們發預防瘟疫的湯藥。
見到我來,她下意識想斥責我,卻又什麼話都沒說,走上來抱住了我。
多年不見,她瘦了許多,肩膀支棱着。
她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是疲憊極了。
我們無言擁抱,什麼都不必說。
……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在跟夏言一起救治災民。
死的人越來越多,瘟疫只能防不能治,我們每日都看着無數人在眼前死去。
盛夏酷熱難耐,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連日降雨洪水衝破了河堤,又來了澇災,瘟疫以瘋狂的速度蔓延開來。
就在這時,夏言病倒了。
我們每日在城外忙碌,縱使她每日戴着蒸煮過的布巾十分注意,可還是防不勝防。
我流淚坐在她牀前,她卻一直笑着讓我走。
「我這一輩子沒什麼遺憾,本來我就該跟我爹孃死在那場饑荒裏的,是你讓我多活了這些年,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走吧安歲,你已經盡力了,你還有大好的日子,別在這裏陪着我了。」
我哭着搖頭,死死握住她的手:
「我帶你回城,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救你!」
回城後,我一個人呆呆坐在屋裏。
這些天的施藥,我已經沒有藥材,也沒有錢了。
然而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更壞的消息。
魏玄承也來河陽了。
他也染了瘟疫。
-12-
我找到魏玄承的時候,他正躺在牀榻上,形容並未多麼憔悴,只是有些面色蒼白。
黑髮散落在瓷枕上,平日的冷厲消散,他看到我嘆了口氣。
「你來幹什麼,也不怕染了病。」
我死死拽着被子:「我才該問你來幹什麼,難不成這就是你的公務?!」
他身邊的小廝遺墨小聲道:
「公子還不是聽說連翹姑娘來了河陽才忙不迭趕過來要把你帶走,這下好了,姑娘還好好的,我家公子倒是病倒了。」
魏玄承一個眼神過去,他不敢說了。
等我出來問了大夫,才知道魏玄承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
他已經病了許久,若不是偶然被我聽到消息,他恐怕還想一直瞞着我。
喂藥後他睡過去了,我坐在他牀邊仔細描摹他的臉。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來找我,在我看來,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許情誼,但又能有多少呢?
他一開始要替我贖身。
後來幫我解圍。
現在知道我在河陽又要來救我,我何德何能能讓他這樣對我呢?
……
我開始瘋狂地看醫書,試草藥。
每天把自己關在屋裏,蠟燭燃盡了一根又一根,我眼前酸澀直至模糊,所有人都勸我歇一歇,可我不敢歇。
夏言和魏玄承都在等着我救命。
我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挖草藥,有一次差點兒從懸崖掉下來摔斷了腿,我在自己身上試,我翻了無數醫書,可是沒有一本記載着治瘟疫的辦法。
我每日每夜都在做噩夢,渾渾噩噩卻又不敢停歇。
我眼睜睜看着他們兩個人一天天枯槁下去,我怕我一休息,夏言和魏玄承就等不了了。
晚上我正要再去試幾種藥,突然發現屋裏多了很多箱子匣子。
箱子裏是珍寶萬物和銀子,甚至還有兩個匣子的銀票。
「這是什麼?!」我拽住送東西的遺墨。
他鼻頭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
「是公子讓我送來的,他說以後這些東西就送給姑娘傍身了。」
這地上的東西價值我簡直想都不敢想,然而此時我卻看也沒看一眼,渾身止不住顫抖起來。
魏玄承爲什麼要把東西都給我?
他是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嗎?
我飛奔到他屋裏,幾天下來,他身形瘦削了些,修長的手指泛着青白,抵在脣邊輕輕咳嗽。
「魏玄承,你爲什麼讓人來給我送那些東西?!」
他聲音有些啞,卻仍是從容:
「只是給你些東西傍身,你一個女子多留些財物總是好的。」
我用力掐着手不讓眼淚掉下來:「……今天的藥有用嗎?」
他搖了搖頭。
這些天我在病人身上試了無數種藥方,但凡效果好些的我就讓魏玄承和夏言用。
可是還是不行。
我幾乎是踉蹌着走回屋裏,怎麼睡下的連自己都忘了。
在這之前我已經連續三天沒有閤眼了。
我太累了。
我熬不下去了。
……
魏玄承和夏言的狀況開始迅速惡化。
兩個人一開始還能清醒一陣子說幾句話,後來就陷入了昏迷,來了很多大夫都搖搖頭,說沒救了。
可我還是不死心,一次一次地換着藥方。
終於一天我下山時撐不住暈了過去。
我久違地夢到了爹孃。
夢裏他們什麼都沒說,只是心疼地摸着我的頭。
我抱着他們號啕大哭:
「爹,娘,我該怎麼辦?!」
他們倆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沒有他們!
可他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我就被人搖醒。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屋裏了,渾身疼得要命,到處都是傷。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有人臉上掛着淚,又哭又笑:
秋蕊用力抹着眼睛:「姑娘,您不要命了!」
隨後她又破涕爲笑:
「魏大人和夏姑娘都醒了,藥方子有用了!」
-13-
我試的第三百二十八張藥方子,終於起效果了。
裏面的一味草藥是我在醫書裏看到後,自己去山裏採的。
一開始我也不敢用,後來在自己身上試了沒事兒,又在其他病人身上試過,我纔敢給夏言和魏玄承用。
等我趕去他們房間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都醒了。
雖然還是很虛弱,但是魏玄承居然已經能喝幾口粥了,夏言也用氣聲要水喝。
見我來了,夏言握住我的手,瘟疫讓她顯得如此憔悴,可她那雙眼睛卻柔亮如往昔。
她說:「安歲,謝謝你。」
……
我的藥方子當天就被帶走了,所有地方都在煮藥分發。
一開始藥材量不夠,後來快馬加鞭從別處調配,兩個月後,這場瘟疫逐漸平息。
魏玄承和夏言也慢慢康復。
魏玄承沒有多逗留,病好之後就立刻回了京城。
半個月後,我正在和夏言研究藥材,卻突然聽到外面敲鑼打鼓的聲音。
出來一個,一行幾十人好大的排場,爲首的是個面白無鬚的太監。
他笑着拿出明黃色的聖旨:
「陸姑娘,接旨吧。」
我蒙了,下意識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陸安歲知書達理,聰慧敏捷,軌度端和,淑慎性成,此次捨己救人,平疫有功,深慰朕心,特封縣主,封號:保寧,賜錦緞一百匹,賞銀五千兩,食邑河陽洛縣百戶,即頒禮命,欽此!」
……
第二天,我跟着黃公公回朝面見升上謝恩。
臨走時,鄉親們天不亮就起來送我,我的車身堆滿了乾菜、鴨蛋、臘肉……
他們沒什麼錢,這就是他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東西了。
「陸姑娘,多回來看看!」
「謝謝你陸姑娘,你救了我們一家人,我給你供了長命燈,菩薩一定會保佑你長命百歲……」
「陸姑娘,一路平安。」
他們追在我車子後不住朝我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爲止。
我放下簾子,擦了下眼睛,忍不住笑出來。
直到跪在金鑾殿上,我還有些恍惚。
幾個月前,我還是人見人罵的妓女。
可現在,我卻成了尊榮的保寧縣主。
兩道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向左看去,裴殊站在人羣中,目光幽幽,看不出情緒。
再向右,魏玄承站在人羣最前方,含笑朝我點頭。
最上方的皇上聲音威嚴:
「陸安歲,你平疫有功,救了萬千災民,一個縣主不足以獎賞你,你還有別的要求嗎?」
我一怔,恍惚覺得平地起風,一瞬間眼前掠過許多張人臉,卻沒一張看得清。
我額頭抵在地上,一字一頓道:
「皇上,安歲乃是臣女小名,妾身叫陸今安。」
周圍大臣開始小聲議論,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說這個。
我以爲我會發顫,可我沒有,我只平穩道:
「成元十三年,陸家被構陷結黨營私,侵佔民田,全家七十二口滿門抄斬,我父親拼死把我送出來。我父親一生忠於聖上,兩袖清風,臣女想請求皇上徹查當年陸案,還我陸家一個清白!」
滿朝譁然,裴殊終於變色,震驚地盯着我。
魏玄承跪在我旁邊:「陛下,這些日子錦衣衛已經查清了當初陸案始末,陸大人乃是被人構陷,證據都在此處。」
我猛地回頭,只見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匣子,旁邊的太監趕緊遞了上去。
我不敢抬頭,皇上看了那些證據許久纔開口。
「準。」
-14-
再聽到劉景春的消息,是她得了疫症。
聽說她是去郊外莊子時被一個流民衝撞了,她大發雷霆,用鞭子把那流民給活活抽死了。
她不知道那流民早就染了瘟疫,回來就病倒了。
可笑的是,劉家人竟然請我去給她看病。
見到劉景春時,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曾經的她也稱不上美貌,但好歹也算是清秀。
可如今她骨瘦如柴,眼下青黑,面色蠟黃,一頭青絲都成了枯草,哪裏還有曾經一分千金大小姐的樣子。
見了我,她掙扎着要起身,嘴裏還在不乾不淨。
「是你——你怎麼沒死在河陽,裴郎悔婚了,是不是你這個狐狸精勾引了他?!你這個賤人,你怎麼配當縣主,我一定要我爹告到聖上面前,你是個妓女,永遠都只能是個骯髒卑賤的妓女——」
我揮手讓丫鬟出去,悠哉走過去拿出一面銅鏡對着她的臉。
「若我是裴殊,想來也是不願意和你一起的,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劉景春驚駭萬分,一把打翻了鏡子,抓撓着自己的臉。
「我的臉,我的臉——」
她明明都已經起不來身了,卻還掙扎着想伸手打我,咬牙切齒像是看着殺父仇人:
「你明明只是個妓女,裴郎卻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每日去看你,甚至不惜爲了你跟我悔婚!
「我父親是戶部尚書,我對他情根深種,這些年我父親也幫了他這麼多,他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她又哭又笑,狀似厲鬼,伸出長長的指甲朝我臉上扇來,我翻手握住她手腕兒,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你敢打我?!」她不敢置信,我反手又給了她一巴掌。
她跌回牀榻上,嗬嗬喘着粗氣,眼神怨毒地盯着我,卻再也起不來身了。
我看着她的臉色,心裏大概也清楚了她是什麼病。
南方的疫症傳到了北方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所以之前的藥方纔不管用了,但要治也不難,只要再加兩味藥材即可。
但我又爲什麼要救她呢?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走出門來。
「令千金的病我治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戶部尚書和劉夫人頹然,劉夫人咳嗽起來,我沒再看他們,轉身出了門。
對於他們,我沒什麼好可憐的。
劉景春長這麼大不知道草菅了多少人命,他們教女無方,如今也算是他們的報應。
……
三日後,劉府掛上了白幡。
劉景春死了。
聽說她死的時候很慘,渾身青腫,一直嚷嚷着裴殊的名字。
可是裴殊一眼也沒來看她。
……
陸家和江家的案子在三個月後終於平反了。
我帶着一罈子酒,在我父母墳前坐了一天,一直絮絮叨叨,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這麼多年的擔子終於卸下來了,我只感覺疲憊不堪。
草長鶯飛的春日,魏玄承親自上門提親了。
我低頭半天才說話:「……雖然如今我已經是縣主了,但京城有點頭臉的人都知道我曾經是做什麼的,你娶我不怕被人笑話嗎?」
人言比刀鋒還可怕,跟我青梅竹馬的裴殊都因爲我是妓女而不願娶我,魏玄承難道就能一點兒都不在意嗎?
魏玄承聽完沒說什麼就走了。
我還以爲他是後悔了,正難受着,第二天卻又一次接到了聖旨!
皇上爲我和魏玄承賜婚了!
這怎麼可能?!魏玄承是他最喜愛的侄兒,他怎麼會讓他娶我?!
來我家送聘禮的遺墨笑嘻嘻道:
「前段日子我家公子查了一起謀逆案,聖上當時問他想要什麼獎賞,他說還沒想好。
「如今他拿了這功勞換了聖上賜婚呢,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聖上親自賜的婚,再也沒人敢說什麼啦!」
……
大婚之前不能見面,魏玄承便翻牆來隔着窗與我說話。
我問他:「你爲何要娶我?
「難不成是我小時候曾經救過你,你對我情根深種,長大以後你在青樓第一次見我就認了出來,發誓非我不娶……」
魏玄承笑起來:「你若是不當縣主了,以後去寫話本子也能養活得了自己。」
我奇怪:「那是爲什麼?」
他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因爲你身上有種不管在什麼境地都會艱難生長的不服輸勁兒,一開始只覺得有趣,越看就越移不開眼了。
「再說了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你救了我,我當然得把自己報答給你。」
窗子裏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那手握刀時如此堅毅,可此時輕輕握住我的手是卻又如此溫柔。
「安歲,時間怎麼這麼長。」他嘆了口氣。
「我已等不及了。」
-15-
魏玄承走後我正要休息,窗戶卻又被推開。
我無奈回身:「你怎麼又回來了?我都說大婚很快了,你等——」
我停住了。
裴殊滿身酒氣從窗裏翻下來,眼底還帶着紅血絲,像是很久沒睡好了。
他張口,聲音有些沙啞:
「你要成婚了。」
我後退一步,警惕道:
「你來幹什麼?」
裴殊從懷裏抽出那張我以爲早就被他撕掉的婚書,向前一步:
「你要成婚了?那這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當初說我身份低賤配不上你,不能娶我的是你,怎麼,現在又想喫回頭草了?
「裴殊,你從前說讓我別後悔,現在我沒後悔,莫非你後悔了?」
裴殊直直盯着我,就在我以爲他不會說話時,他開口了。
「是,我後悔了。
「安歲,我們從小訂親,你本來就該是我妻子,怎麼能嫁給別人?」
「聖上親自賜的婚,能不能的你應該去問他,難不成你還要我抗旨?
「好了,」我不耐煩地擺手,「我要睡了,你趕緊走吧。」
裴殊一把拽住我的手:
「安歲,我們走吧,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皇上賜婚也不要緊,我帶你走——」
醉鬼的力氣大得出奇,我疼得倒吸一口氣:
「走?去哪裏,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不要了——」他急切道,「不要了,這個官不當也罷,我們去江南, 去你喜歡的地方, 我們兩個人好好生活,以後生一雙兒女, 我們——」
我萬萬沒想到裴殊會說出這種話。
前途曾經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他現在居然要帶我逃走, 什麼都不要了!
我沒等他說完, 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你瘋了!
「裴殊, 我落魄的時候你對我落井下石, 現在我好了,你又要帶我走, 你是不是就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
「你快死的時候是我自賣自身把你救了回來,你科舉的時候也是我賣藝賺錢供你, 我不欠你什麼!
「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冷冷道, 「我早就說了,大路朝天, 我們各走一邊,從你說不會娶我那天起, 我們就再無瓜葛了。」
裴殊呆呆摸着臉, 許久後, 他眼底滑落一絲晶瑩。
「可是安歲,」他顫聲道,「我該怎麼辦呢?」
我轉過身背對着他。
背後寂靜了許久,再回頭時, 裴殊已經走了。
初春院裏的桃花開了, 紛紛揚揚落在月光裏。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來翻我家的院牆, 也是春天, 也是桃花滿地。
他對我道:
「喂安歲,你家把我許給我了,你知道嗎?」
我懵懵懂懂:「許給你了是什麼意思?」
他就笑:
「就是成爲夫妻的意思,以後咱們倆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啦。」
16.裴殊視角
「空淨,你的心不淨。」方丈搖了搖頭, 看着地上年輕的僧侶。
裴殊低頭,張了張嘴:
「我知道。」
從陸安歲家出來的第二天, 他辭了官,上山剃了度。
前半生他一直爲之奮鬥, 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官位,現在突然好像完全沒意義了。
汲汲營營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他給自己取了法號叫空淨, 希望自己的心能清淨,可是他的心好像還是靜不下來。
方丈走了。
遠處空茫的山下好像傳來了鑼鼓聲, 他停住問身邊的師兄:
「哪裏來的鑼鼓聲?」
師兄仔細聽了許久:「沒有啊?不過好像聽說錦衣衛指揮室魏大人今日娶親呢, 娶的是保寧縣主。」
師弟忍不住笑:「不Ṱṻₙ過山下離這裏這麼遠,怎麼可能聽到聲音呢,師弟怕是聽錯了吧。」
聽錯了嗎?
可那喜慶的聲音, 分明就在耳畔。
山上的桃花開得灼灼, 一片桃林裏,裴殊似乎又看到了陸安歲。
她穿着一身火紅的嫁衣,含笑牽住別人的手。
裴殊聽到自己的心跳, 逐漸沉寂在風裏。
一滴淚落在地上,濺起塵土。
那人對她很好,這樣也很好ṭū₄。
可他真的後悔了。
只是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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