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心裏有筆帳

過年回家,剛進門我爸就將一個賬本扔在我面前。
我翻開看,上面寫着「林琪九歲咳嗽買藥十塊」「林琪十四歲過年買一身衣服 70 塊」……林林總總加起來不到三萬。
「什麼意思?」我問他。
他冷哼一聲:「不是你說的嘛,一家人也要明算賬,現在咱們算算這筆賬。」
我懂了,前幾天,我女兒生病急用錢,將借給繼妹的錢要了回來。
他這是替那個沒有血緣的女兒報仇來了。

-1-
「她是你妹妹,就十萬塊錢你還往回要啊?」他聲音很大,一邊說一邊看向臥室,然後皺眉衝我使眼色。
臥室門「啪」的一聲關上,我爸放鬆下來,抱歉地笑笑,小聲說:「爸爸也是沒辦法,你阿姨她心臟不好不能動氣的,不是真跟你要錢。」
這個戲碼我們父女倆演了二十幾年。
他說他不容易,夾在中間也很爲難。
又說,我是他親女兒,不論他怎麼罵我打我,心裏都不會和我生分,但是妹妹不一樣,她是我後媽帶來的,打不得罵不得,要寵着哄着,這樣才能家和萬事興。
我體諒他,每次即便再委屈,我都積極配合他。
但是這次,我不想再演了。
我拿過賬本,認真翻看着,「林琪初一住院,共花費七百塊」「林琪買鋼筆五塊」「林琪修鞋一塊五」……
上面連名帶姓一筆一筆都記得很清楚。
「爸。」
「哎,」他放下茶杯看着我,「咋了?」
他老了很多,總感覺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不一樣了。
記憶裏,他很高,那時候我還很小,媽媽也還在,我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大的人,只要有他在,我和媽媽就什麼都不怕了。
他很愛笑,被騙了笑笑,被欺負了笑笑,被我媽罵也是偷偷衝我擠眉弄眼地笑,現在總是愁眉苦臉,總是嘆氣。
他的眼睛也不像以前了,以前他看着我的時候,很溫柔,他說我是上天賜給他最美好的禮物,他會一輩子做我的後盾,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
「我是幾歲來這個家的?」
「八歲。」他脫口而出,看向窗戶,眼裏又出現了當年的溫柔,「你當時來的時候,就比那個窗臺高一點,每天下午對面你張叔做飯你都趴在那看,我還抱着你跟他們打招呼呢,記得嗎?」
我搖搖頭:「不記得了。」
他嘿嘿一笑:「做父母的,總是記得跟孩子有關的一切。」
是嗎?
可惜,他記錯了,她抱的不是我,是林萱。
他忘了嗎?
張叔做飯的時候,宋阿姨也在做飯,而我在廚房裏給她打下手。
後來,我經常踩着板凳給全家人做飯,我記得每個人的口味,從不閒暇,從不出錯。
只有林萱趴在窗臺上,天真地觀察着天上飛過的大雁,然後抱着我爸的脖子,背誦:「一會兒排成人字……」
她忘記了,我爸會溫柔地提醒她:「一會兒排成一字呀,昨天爸爸還教你背來着。」
「怎麼了?」他驚訝地看着我,「怎麼哭了?」
「是不是爸爸剛纔聲音太大,嚇到你了?」他滿眼的震驚。
媽媽去世後,我好像沒有在他面前哭過了。
我沒有說話,快速擦乾眼淚,將賬本合上:「三萬?您算清楚了嗎?」
他一愣,有些不解。
「連給我扎頭髮的皮筋兒都寫進去了,我想應該是算得很清楚了。」
我掏出手機,找到他的微信,我們上次聊天是半年前,他生病了,我給他轉了五千塊錢。
這半年來,我發生了很多事情,離婚,女兒生病住院,他都知道,但從未問過一個字。
我麻利地轉了三萬過去:「我八歲到這個家,十八歲上大學離開,之後您沒有再給我花過一分錢。」
他眨眨眼,有些渾濁的眼睛裏,浮現出些許愧疚。
「我欠您的,我今天還清了。」我起身,拿過包,「以後,您就當沒我這個女兒吧。」

-2-
其實我今天去找他,是要一起去給我媽上墳的。
他會藉口買菸,然後我們火速去墓地,給我媽燒紙。
我們會在墓碑前ṭŭₘ上演一場父慈子孝,然後他鄭重向我媽保證:「琪琪我會照顧得很好,你在那邊好好過日子好好花錢,別操心這兒的事兒。」
一邊說一邊哭着說對不起:「跟着我的時候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安靜看着,一滴眼淚也沒有。
等一出墓園,他的摩托車會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宋阿姨會陰陽兩句:「又跟你那個死鬼婆娘敘舊去了?沒少說我壞話吧?」
我爸嘿嘿一笑:「說啥呢,買菸去了。」
其實宋阿姨每次都知道,她默許了。
然後,我爸就會很快將對我媽的愧疚轉移到她身上。
我和宋阿姨是這個家裏最瞭解我爸的人。
我媽不一樣,在她心裏,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所以她接受不了我爸出軌,毅然決然帶着我離開。
今年,我一個人去墓園。
剛到我媽墓前,手機響了一聲,我拿起來看了一眼,我爸將我的錢又退了回來。
很快一段語音發過來:「琪琪,爸爸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爸爸沒本事,沒錢,沒法給你好的生活。」
我鼻子一酸,想起我上中專的時候,他來看我,偷偷給了我十塊錢,是他偷偷藏起來的,專門拿給我。
「媽,我該不該怪他呢?」
我安靜地坐着,坐了很久,直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我轉過頭,就看到我爸站在那裏,他身旁還站着宋芳。
「你們來幹嘛?」我又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心提起來。
宋芳微微一笑:「琪琪啊,你妹妹剛買了房子還沒裝修,家裏也不富裕,你剛剛不是給你爸轉了三萬塊錢嘛,他不小心點錯了,給退了。」
我看向我爸,就爲了這三萬塊錢,他就帶着人來這兒鬧?
「所以呢?」
宋芳臉色沉下來,用胳膊捅了捅我爸的腰。
他咳嗽兩聲:「額……爸剛點錯了,你要不再發回來?就,就當爸借你的。」
「借什麼借?有爸爸跟女兒借錢的嗎?你把她養這麼大難道白養了?」
我看向我爸,心裏最後一次對他抱有期待。
這很沒出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想盡力維持和平,或許有一天,我們還能回到以前,那個愛我疼我的爸爸,還會再回來的。
可是,他別開臉,沒有看我。
我忍不住發笑:「什麼叫白養,他是我親爸,養我是他的義務,倒是林萱,才真的是白養呢。」
「你給我閉嘴,」一向溫和懦弱的男人突然衝着我喊,「我看我真是白養你了,你宋阿姨是你的長輩。」
宋芳靠在他肩上哭起來。
我爸愈發生氣:「她這幾年盡心盡力地伺候你,還出錯了?向她道歉。」
我站着沒有動。
心裏想起那張皺皺巴巴的十塊錢,還有他耐心叮囑我照顧好自己時的神情,那十塊錢我現在還留着。
我成績一直很好,最後卻上的是中專,因爲中專不收學費。
林萱沒有考上高中,我爸到處求人,花了很多錢才讓林萱到市裏最好的高中借讀。
如果他不將這一切打破,那十塊錢我可以騙自己一輩子的。
「你聽到沒有?快點道歉。」
我拿出手機,又將三萬塊錢轉了回去。
「錢我轉過去了,」我的聲音很平靜,心裏一片荒蕪,無法再起波瀾,「能別在我媽面前鬧了嗎?」
他像是這才驚醒自己身處何地一般,僵硬地看向墓碑上的女人,看向我時,眼中滿是內疚。
或許是因爲他面善,或許是我總對這段父女之情有諸多不捨,每次他這樣看着我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替他着想,選擇去原諒、去包容。
不過,我再也不會被他騙了。
宋阿姨看了眼我爸的手機,點了收款,哼了一聲轉身離開。ṭü₋
他還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我嘲諷地看着他:「是錢不夠嗎?還需要多少您說,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會還給您的。」
他像是被我的話擊中了一般,身子晃了晃,後退幾步堪堪站穩。
「爸爸,對不起你,是爸爸沒本事……」
「夠了,走吧,讓我媽安心過個年。」
他眼圈發紅,深深看了我一眼,緩緩離開。
看着媽媽的照片,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我不能待太久,女兒一個人在Ṫũ₁家。
於是擦乾眼淚,說了句「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離開了墓園。

-3-
剛到家,女兒便撲過來抱住我:「媽媽,爸爸過來了。」
我看向廚房門口的身影,他穿着我的粉色圍裙,手裏拿着鐵勺:「飯馬上就好了,快去洗洗手。」
我想說什麼,但看到女兒堆了滿臉的笑,只好緘默不言。
周越將菜一個個端上桌,又爲我盛了米飯,放到我面前。
「你不用回去陪你爸媽嗎?」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而是抬手給女兒夾了個雞翅。
他不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只有春晚機械的笑聲,讓這個年有了些許熱鬧的氛圍。
女兒心心念念着放煙花,飯也喫得心不在焉。
「好好喫飯,一會兒媽媽再陪你下樓去放。」
周越立即跟着說:「爸爸也一起去。」
女兒滿意地笑了。
喫完飯,我和女兒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周越進去洗碗。
等他出來,拿着手機看了一眼,轉身出門,外套都沒穿。
安安看了眼門口,小心翼翼地問我:「爸爸還回來嗎?」
「回來。」
她這才安心地看春晚。
沒一會兒,周越回來了,坐到我身邊欲言又止,我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他挑起一個話頭:「和爸吵架了?」
我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爸讓我給你的。」
我拿過來看了一眼,一張三萬塊錢的欠條,上面按了手印。
「大過年的,你別跟爸鬧脾氣。」
我看着電視屏幕,摸着女兒的小手,極力壓制着怒火。
周越卻還在喋喋不休:「我和我爸也經常吵架,但是到底是親父子,怎麼會有隔夜仇呢?其實長輩啊,都是爲了咱們好。」
「安靜看電視。」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適可而止。
周越沒有看懂我的眼神,繼續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爸偏心林萱,其實我挺理解他的,林萱畢竟是外人,自然是要客氣一些的,但你是親女兒,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壞脾氣都留給最愛的人。」
「周越,」我喊了一聲,「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手臂上的那個疤嗎?」
他點頭說記得。
那年我十歲,林萱病了,需要每天喝中藥。
我爸和宋阿姨要上班,煎藥的任務就交給了我。
我爸每天出門,都要叮囑一遍:「好好照顧你妹妹。」
妹妹,其實,林萱只比我小十幾天而已。
我從小幹各種家務,買學習數據都要靠自己撿鋁絲賣了換錢。
可她結婚前,甚至連個泡麪都不會煮。
我從沒有埋怨過什麼,聽爸爸的話用心照顧,可是那天砂鍋炸了,我躲得很及時,但整條手臂還是被滾燙的藥水燙傷。
我爸回家之後很心疼,要帶我去醫院,宋阿姨抱着林萱站在門口,林萱看起來很虛弱,宋阿姨說:「咱家就那麼點錢,你選一個吧。」
最後,我被留在了家裏。
我用了老方法,用蛋清敷手臂止疼,可是不管用。
我還那麼小,整條手臂都是水泡,我不知道該找誰,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疼。
後來感染,我在課堂上發燒暈倒,是老師將我送去醫院,又掏了錢。
一層發臭的腐肉被剜掉,我一直睜眼看着,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
從那天后,我的胳膊就留下了一個很大凹凸不平的疤。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可我夏天還是不敢穿短袖。
周越微微皺眉,心疼地看着我:「爸也不是有意的,咱們做子女的,應該體諒。」

-4-
我和周越是在大學談的戀愛。
他在大學的人緣不錯,追求者也有不少,我沒想到他會來追求我。
那時候,我每天都在爲生計奔波。
他家裏條件挺好的,但還是來陪我兼職。
媽媽離開後,我從來沒有被人這麼珍視過。
很快,我就喜歡上了他。
我已經分不清是喜歡,還是依賴,我想抓住這唯一的溫暖。
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快就領證了。
他家人看不上我,所以我們並沒有辦婚禮,我什麼也沒要,只想和他在一起。
結婚後,他對我依舊很好,可是每次在我和他的父母發生矛盾時,他永遠都是逃避。
謊稱出差,躲在公司地下室一個月之久,或者當着他父母的面讓我住口之後又給我下跪道歉……
我只好更加拼命賺錢,不顧所有人反對付了首付買下這套房子,從他家搬出去。
搬出來後,我們的矛盾少了很多,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這時候我懷孕了,即便他依舊軟弱,遇事逃避,我總想着爲了孩子忍一忍。
其實,我是很感激他的,缺失多年的關愛,他都給我了。
我們的離婚沒有出軌,沒有家暴,可我很深刻地知道我們並不合適。
他是被愛包圍的人,似乎很難理解我和我爸之間的隔閡。
所以,總是有意無意地勸我和家人和解。
我聽了他的話,嘗試過,可是即便用盡全部力氣,我也無法做到像他那樣和家人親密無間。
我永遠都記得他失望地看着我,說:「你連自己的父親都不願意去愛去原諒,未免有些太冷血了吧?」
那天后,我們開始冷戰。
我不知道,他爲了修復我和我爸的關係做了多少努力,直到那天看到了他和林萱的聊天記錄。
他竟然揹着我借給了林萱十萬塊錢。
我去找他,他卻將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我是爲了你才這麼做的,我是想讓你開心,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指責我。」
我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些年,我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將我騙到飯店和我爸喫飯,然後又拿出禮物滿眼興奮地告訴我爸:「這是琪琪特意買給您的。」
他們一派和氣,我卻疲憊至極。
最後只說出了三個字:「離婚吧。」
「爸爸,你別說了。」安安跑到周越身邊,捂住他的嘴。
周越卻將女兒的小手拿下來,看着我:「你應該爲女兒做表率,我不想我的女兒將來像你這樣無情無義。」
我們戀愛三年,結婚八年,整整十一年時間,原來我在他心裏其實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這一刻,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
周越身上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現在我終於確定了。
他真是像極了我爸,永遠都在粉飾太平。
好像大家只要坐在一張桌上,歡歡喜喜喫頓飯就好,至於有沒有人受傷,他們不會在乎。ẗůₚ
「周越,」我站起身,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今天過後,別再來我家。」
他愣了愣,不明所以。
安安失落地垂着手。
晚上,我們還是一起陪着孩子放了煙花。
他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落在我身上,試圖和我說話,我全部當作看不見。
零點過後,他給了安安三個紅包,還有她爺爺奶奶給的,看了我一眼拿着衣服離開。
我看着桌上的欠條,心裏有些慼慼然。
「媽媽。」安安手背在身後,眼睛亮亮的。
我笑起來,捏捏她的小臉:「怎麼啦?是不是想讓媽媽替你保管紅包呀?」
她噘着嘴,哼了一聲:「纔不是呢。」
說完,她拉過我的手,將一個小小的粉色紅包放在我手心裏。
「呀,這是安安給媽媽的新年紅包嗎?」
她重重點點頭,過來摟住我的脖子,小臉蹭着我的臉:「姥爺說,媽媽小時候都沒有收過紅包。」
我的身體僵住,眼睛乾澀起來。
他竟然和安安說這些?
其實,我已經忘了,不在乎了。
林萱每年都有紅包,爸爸會給她,她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會給她。
「五塊,十塊,二十……」她數着數着會安靜一會兒,然後拍拍腦袋:「多少來着?」
「兩百三十塊了啊,笨蛋,這都記不住。」我會在心裏吐槽她一句。
原來,她數着,我也會在心裏幫她記着。
「媽媽不哭,」安安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着眼淚,「以後安安每年都給媽媽紅包。」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心裏缺失的地方被補上了一點兒。
「謝謝安安,」我忍不住哽咽,「媽媽也是有紅包的……孩子了。」

-5-
安安病了之後,我還沒有帶她出去玩過。
趁着年假,我決定帶她去玩玩。
沒想到拉上行李剛走出門,就看到迎面走來的林萱。
她眼窩深陷,雖然穿着紅大衣,卻沒有半點生氣。
其實,我和林萱從來沒有吵過架。
她的零食,也總會偷偷分我一點兒。
我上大學收到的唯一一份禮物,是她送給我的一雙帆布鞋。
她上的是大專,宋芳在她畢業後,找關係讓她進了一個單位做會計。
七年前,她被宋芳逼着嫁給了包工程的徐東。
比她大十四歲,離過一次婚,前妻沒了,留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她來問我的建議,我勸她考慮清楚,可能婚後會有諸多麻煩。
隔天,宋芳拉着全家人過來找我,罵我破壞別人姻緣,又說我就是看不得林萱好。
林萱畏畏縮縮地躲在宋芳身後,指着我:「是姐姐不要我嫁的,不是我不想嫁。」
我爸也恨恨地罵我:「你宋阿姨這幾年辛苦把你養大,你不幫你妹妹就算了,竟然在這種事上使壞,你還有沒有良心?」
那天后,我沒有再和林萱說過一句話。
後來,徐東果然不僅家暴還賭博,將家裏的錢全填進了賭坑,債主追得林萱母子無處可躲,宋芳又逼着我爸將所有存款拿出來幫女兒還債。
如今一家人,只守着那個老破小的房子,沒有半點積蓄。
我爸六十四歲,還去工地上拆鋼筋。
「姐,你能借我點兒錢嗎?」
「你覺得呢?」
她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徐東說只有給他十萬塊錢,他才願意離婚。」
「你爲什麼不起訴離婚?」
她吸吸鼻子:「我媽說,要是起訴離婚,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太丟人了,家醜不能外揚。」
「你既然這麼愛聽你媽的話,那我也無能爲力了。」
「姐,ŧŭ̀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現在也是沒辦法了,徐東那個混蛋他現在就住在咱家,爸都被氣病了,你就算不幫我,也不能不幫爸爸呀。」
我忍不住發笑:「你還不知道嗎?我和林子善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現在是你一個人的爸爸。」
說完,我將人推開,帶着女兒下樓。
坐上飛機的前一刻,我將所有親戚的聯繫方式都拉黑了。
安心玩了半個月,纔回來。
一落地,就看到周越站在那裏。
我看向安安,她偷偷吐舌頭:「爸爸問我們什麼時候回來,我說了今天,其他的我什麼都沒說。」
周越走過來接過我們的行李,還從身後拿出來一束紅玫瑰。
「這不合適。」
「送自己老婆花,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皺眉看着他:「你懂前妻和老婆的區別嗎?如果不是有安安,咱倆現在就是陌生人,多一眼我都不想看到你。」
其實,我不想當着孩子的面和他吵,可是我一再爲了孩子忍讓,卻讓他覺得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周越,別再做這些讓我爲難的事情了,你的錢和精力留給女兒就好。」
他低着頭,半晌才緩緩點頭。
回去的路上,他隨意地說了一句:「徐東現在就在爸家裏,逼着爸賣房子呢。」
我沒有理會。
周越又絮絮叨叨地說着:「咱爸年齡大了,要是再沒有房子得遭多少罪啊?」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我的臉色。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怕萬一出什麼事,你會留下遺憾,這樣……」
「周越,」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是這麼同情他,乾脆把他接到你家去,做不到就閉嘴,少他媽道德綁架我。」
他張了張嘴,看到安安做出噓的手勢後,最終什麼也沒說。
送到家,我沒有讓他進門,直接下了逐客令。
復工的幾天後,我在公司樓下看到了林子善。
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一條腿好像受傷了,一瘸一拐的。
「琪琪,爸……」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也沒有說話,只等着他開口。
「安安還好嗎?」
我嗤笑一聲:「她生病的時候,您這個外公問都沒問一句,現在怎麼突然想起自己有個外孫女了?」
他眼睛瞟向別處,不敢和我對視,心虛地低下頭:「爸也是沒有辦法,你宋阿姨這個人度量小,身體又不好,我要是去看安安,以後連個安寧的日子都沒有了。」
「你以爲我這些年好過嗎?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爸爸心裏比你更難受啊。」
我忍不住鼓掌:「多偉大的父愛,您辛苦了!」
他的臉漲紅,臉上的慈愛不在:「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刻薄?難怪周越那麼好的孩子都和你過不下去。」
「說夠了嗎?那我回家了。」
「等等,」見我離開,他着急地擋在我面前,「你再給爸十萬塊錢,就當爸借你的。」
「借?」我上下打量着他,「你有什麼能力還嗎?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你之前借我的三萬還沒還呢,也快到期限了。」
他的表情僵住。
欠條上他特意將日期空出來,要周越轉達,期限由我來定。
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
他大約沒有想過,我會真的在那張欠條上寫下期限。
這些年無論是被周越推着,還是我潛意識裏,總還是想着修復這段關係。
對於這個父親,我總是懷有各種不切實際的期待。
但是現在,我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
「我不會再給你一分錢,就像上大學的時候,我闌尾炎發作,那麼求你,你也沒給我一分錢一樣,咱倆的父女之情,早就結束了,在我八歲你把我領進那個家門的時候就斷了,是你親手掐斷的。」
「啪!!!」
林子善是個老好人,所有人都這樣說。
他熱心腸,街坊鄰居誰家有事兒,他都是第一個上前幫忙的。
永遠笑嘻嘻,好像永遠不會生氣似的。
可是,他對我的苦難從來都是視而不見。
我捂着臉,看着他因爲用力過大而顫抖的手臂。
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人吧?
打的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血緣關係的女兒。
我舔了舔鬆動的牙齒,滿嘴的血腥味。
「你媽死了,我把你接到家裏,讓你有房子住,有書讀,我還有錯了?」他指着我,氣得眼睛發紅,「我就算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林子善被看得發毛,但他不能讓步,他是父親,是一家之主,至少在這個女兒面前他是擁有絕對權力的。
「要不是我從小對你進行挫折教育,你現在能這麼有出息?你再看看林萱,溫室裏的花朵一遇到風吹雨打就蔫了,你不感恩我的苦心就算了,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人,一個父親,竟然可以無恥成這樣。
「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用盡全力掙來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說完,我將人一把推開,上了車。
他追了幾步,腿上的傷讓他摔倒在地上。
回到家的時候,安安察覺到我的情緒,端了一杯水過來:「媽媽,不要不開心。」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一直想將自己曾經不曾得到的補償到女兒身上。
可是,似乎是她給我的安慰更多一些。
我早就該和林子善斷絕一切關係,每見他一次,我的情緒總會不受控地煩躁。
這種情緒,總會有意無意地傳遞到女兒身上。
「對不起,媽媽以後不會這樣了。」
她親吻我的臉頰:「只要你每天都開心,你就是滿分媽媽。」
我心裏慢慢湧進一股暖流,心裏的空缺又被補上了一點。
半夜,我被一陣電話聲吵醒,是周越打來的。
他很少這麼晚給我打電話,他知道我每天工作很累,晚上是我難得的休息時間。
「爸剛剛來找我。」
「誰爸?」我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
「嗯……」他慢吞吞開口,「你爸。」
我睜開眼睛,清醒了些:「他找你幹嘛?」
「他讓我給他借十萬塊錢,說半年後就還給我。」
「別借,他沒錢還你。」
周越小聲說:「我借了。」

-6-
我深呼吸幾下,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要我給你還錢?」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爸他剛剛又來說錢不夠,我想問問你那邊還ṭůₔ有錢嗎?就當是借給我的,我會還給你。」
我的怒火徹底躥到了天靈蓋:「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爲什麼要借錢給他?現在還想把我的錢搭出去,安安半年後還得再做一次手術,如果那個時候他沒錢還你呢?女兒怎麼辦?」
他再一次沉默。
「我沒錢,我們已經離婚了,你願意給誰借錢是你的事,別再因爲這些事打電話給我。」
周越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我頭痛欲裂,強撐着下牀喫了幾片止痛藥,才勉強睡着。
半個月後,周越的父母找到了我。
「你和你爸聯合起來騙走了周越的房子,我告訴你現在不把錢還給我們,我們就去報警。」
「什麼?」我腦袋問號,不是借了十萬塊錢嗎?怎麼又和房子牽扯上了。
周母一臉怒氣,她不是個會信口雌黃的人。
周父拉了下她的胳膊,才慢慢和我解釋:「你爸找到周越,說你妹夫要重新包工程,這次是真的要和你妹妹好好過日子了,但是差本金,周越就把房子抵押給了銀行,貸了五十萬出來,借給了徐東,現在徐東跑了。」
我一陣頭暈目眩,扶住一旁的桌子才站穩。
「我去找周越。」
我有他家的鑰匙,直接打開門進去,周越和一個女人赤身裸體躺在沙發上。
我嚇得趕緊要關上門,卻覺得那個女人十分熟悉。
等我定睛看去,那女人不是林萱又是誰呢?

-7-
「琪琪,我,我們……」
周越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林萱則依舊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我走進來,將門關上,背過身。
等兩人穿好衣服,周越走到我身邊:「琪琪。」
我轉過身看他。
我們已經離婚了,他和誰在一起,都與我無關。
可,爲什麼是林萱呢?
我還是忍不住心痛,好像我身邊的一切慢慢都會流向林萱。
而我,始終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包上的鈴鐺輕輕響了一聲,我低頭看去,不,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我有女兒。
她還要每年都給我紅包呢,我也有自己的家人了。
我吸吸鼻子,抬手擦掉眼角的溼潤:「你爸媽今天去找我了,你應該跟他們說清楚,你是爲了幫林萱,這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說完,我再次打開門,往外走,周越卻追出來將我一把拉住。
「我和林萱,我們,這是第一次。」
我抽回手:「我們離婚了,你和誰在一起是你的自由。」
「不是的,我沒想過和她結婚。」
「啪!」
我的手臂微微顫抖,周越的臉很快紅腫起來。
「要我表揚你嗎?你還是人嗎?你明知道我和林萱的關係,爲什麼?」
我還是忍不住要恨,恨他們所有人。
周越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一聲:「結婚後,我最害怕看你的眼睛,永遠都那麼堅定那麼強勢,在你身邊,我好像是個可有可無的傀儡。林琪,你太要強,太強了。」
他似乎累極了,長長嘆了口氣,報復似的開口:「難怪你爸會偏心林萱,林琪,你根本不配被任何人愛。」
我的心顫了顫,我們在一起十幾年。
他真的很懂我在意什麼,是我親手將這把刀交到他手上的。
可惜,這次,他錯了。
「我不缺你們任何人的愛,以後別再讓我見到你,噁心。」
回家的路上,我將方纔拍的照片發給了周越父母:「這是你們的家事了,以後別再找我。」
二老的視頻很快打過來,我沒有接。Ŧů₌
車子繼續往前行駛,我看着車窗外的風景,突然前所未有地輕鬆。
這一刻,我是真的擺脫了他們,擺脫了所有人,擺脫了曾經的自己。

-8-
生活照舊,林萱和周越在一起了。
他是個好女婿,林萱需要照顧,他正好喜歡在不如他的人面前展示能力,以此來獲得成就感。
只是林萱還沒有離婚。
徐東很快就知道這Ţûₖ件事,跑去周越的學校鬧。
周越被辭退了,他父母只好又出錢給他在學校門口開了一個小文具店。
徐東又帶着人去鬧,周越被打得住了院。
這一家文明人,是鬥不過徐東這個無賴的。
徐東又藉機石獅子大開口,之前的五十萬一筆勾銷不算,還要讓周越家再給他一百萬。
周家二老報警,可因爲林萱和周越的事,被定爲家庭糾紛。
徐東只是被拘留了半個月,很快就放了出來。
更何況他這樣的人,是最不怕進局子的,就算關個三五年,出來之後還會再找上林萱。
他又去了林子善家,大剌剌地躺在沙發上,宋芳端着水過來,徐東只嚐了一口,便揚手潑在了她的臉上:「想燙死老子?」
宋芳被燙得尖叫,哭也不敢大聲。
最後沒辦法,林子善決定將房子賣了,把錢給徐東,只求他能離婚。
可是,房子買了,錢給了,徐東卻還再一次反悔。
安安做手術,我帶她去了北京。
周越沒錢,也沒時間過來,他還得料理林萱身後的一攤爛事。
手術很成功。
「媽媽,我想跟爸爸報個平安。」
我將手機遞給她。
安安打了兩個視頻,周越都沒有接。
她有些失望。
我摸摸她的頭髮:「爸爸可能在忙呢,等他有時間了就會打過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周越又被徐東打得住院了。
安安病癒,我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落戶北京,留在總部工作。
女兒也可以在這兒接受更好的教育,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回去辦理手續的時候,安安還想去看看周越。
沒想到,我還沒去找他,他先過來了。
「你要去北京了?以後還回來嗎?」周越急切地問着。
「你要是想見女兒,可以來北京看她。」
周越有些失落,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你還恨我嗎?」
「我沒恨過你。」我搖搖頭,「我爲什麼要去恨一個陌生人?」
周越眼睛越發紅了:「我後悔了,我以前總覺得你強勢, 但是和林萱在一起之後, 她只會哭, 只會拖我的後腿,我真的後悔了。」
我嘆了口氣:「周越,伴侶也是人, 不會完全按照你的需求來設定,沒事的時候她小家碧玉映襯你的偉大, 出事了便化身女戰士,神擋殺神, 佛擋殺佛。你未免太貪心了。」
他低着頭, 小聲啜泣。
我將女兒的手送到他手裏:「安安很想你, 陪孩子喫個飯吧。」
他一把擦乾眼淚,將女兒抱起來,又忍不住哭。
我們離開那天,誰也沒告訴。
房子賣了,我對這個地方也沒有任何牽掛。
這一走就是五年,周越來北京看安安。
他說, 林萱終於離婚了。
他也和林萱領證了。
「新婚快樂!」
他看着我,無奈又絕望地嘆了口氣:「不結婚能怎麼辦呢?我給她花了那麼多錢,她又不可能還給我。」
沉沒成本。
這些年周家和林家也被拖垮了,宋芳被徐東氣得中風, 林子善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慈善,動輒對宋芳打罵。
宋芳只躺了一年, 便沒了。
死前拉着林子善的手, 滿是恨意地詛咒:「你一定比我慘。」
那天后, 林子善夜夜睡不安穩,搬去了周家。
周越父母趕了幾次, 怎麼也趕不走, 只能將氣都撒在林萱身上。
宋芳一週年那天, 林子善突然踩空,從樓上摔了下去, 癱瘓了。
林萱和周越都要上班, 只能將他託付給周家二老。
日子有多難過, 可想而知。
他給我打過電話, 哭着求我回去看看他。
我一句很忙,打發了他。
後來他又說,我是女兒有義務贍養他。
我拿出那三萬塊錢的欠條,要他立即償還, 他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
幾年後,林子善沒了。
周越打電話問我, 要不要回來參加葬禮?
我沒有回去。
【葬禮結束了。】
我低頭看着周越發給我的消息, 心裏的空缺反而愈發清晰。
那個我恨了這麼多年,又抱有深深期待的人, 死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而我所缺失的東西, 再也無法被彌補了。
一種莫名的空虛包裹着我。
直到女兒進來, 她坐到我身邊,大人似的摸摸我的頭髮:「女人,你可以靠在我寬厚的肩膀上, 哭一會兒。」
我被她逗笑,眼淚卻還是流下來。
她抱住我:「都會好起來的,都會好的。」
我點點頭:「都會好的。」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