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離開的時候,叔叔和阿姨親自送到大門外。
「老師,師母,您二位回去吧,外頭冷。」陳仲留步。
「好,」閆叔叔笑着說,「路上小心。」
「小仲,」程阿姨笑盈盈地說,「栩栩以後就交給你了,可千萬要上心啊。」
「師母放心,」陳仲看向我,和顏悅色,「畫室初六開業,小師妹可以過來。」
「我一定早早過去!」我就差沒豎手指發誓了。
一想到初六可以去學畫,我就恨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纔好。
可初一到初六,中間隔着的二、三、四……跳不過去誒。
正月初二早上,程景曦說要回自己的房子去住。
與來時的遲疑不定不同,我現在是一點Ṭũ²也不想離開家。
然而,向來與我親近的程阿姨竟然也同意我們回去。
只是在回去前,偷偷對我說,初三是程景曦的生日。
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程景曦希望能和我單獨過。
明白了。
我默默點頭,心裏有了主意。
初三早上,我找了個無比蹩腳的理由,讓程景曦回了趟父母家,還提前和阿姨串通好,務必把程景曦留下來,一直留到晚上。ƭüₜ
硬是把人推出門時,我明顯看見程景曦微挑的眉梢。
當事人知道要有驚喜了,這對製造驚喜的人來說壓力是很大的!
程景曦走了,我瘋了一般地忙碌起來。
從上午忙到傍晚,阿姨的微信已經快刷爆了——她盡力了,真的要留不住了。
我掃了一眼四周,點點頭,給阿姨回了條。
四習小魚:OK,放虎歸山!
阿姨:這成語用得——真棒!
-2-
我站在門口,忐忑不安,計算着回來的路線和距離,估摸着該到了吧,怎麼還沒到,是不是已經在門外了……
門鎖傳來聲音,我整個人跟站軍姿似的,溜直一根。
嘀的一聲,門鎖開啓。
程景曦走了進來。
「程景曦!」
我兩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把懷裏的東西㨃了過去:「給你的——生日快樂!」
程景曦鞋沒換,大衣沒脫,迎面就是一大抱枯枝樹幹。
「這是什麼?」程景曦看了看懷裏的東西。
「花呀,」我見他眯眸,急忙解釋,「這是梅花——還不到開的時候,得再過幾天,養養就活了。」
程景曦單手抱着半死不活的枯枝,一手捏了捏眉心鼻樑,半晌後,忽然笑嘆:「你把我支出去一整天,就爲了送這個?……我要是沒看錯,這是綠檀吧?我爸花園裏的那株春梅。」
「不是,你聽我說,」我接連擺手,急急解釋,「我本來是想送花的,玫瑰百合什麼的,可是,大年初三,全城的花店都關門了……我問阿姨怎麼辦,阿姨說,家裏的花園有花,她特地剪了這些,找人給我送過來……」
程景曦聽完後,一臉難以言喻。
過了片刻,嘆了一聲,道:「這件事,別讓我爸知道。」
「……啊?」
「我怕他接受不了。」程景曦看了看手裏那一捧枝條,又忍不住ƭū₍嘆氣,「這可是……綠檀啊……」
「很名貴嗎?」我問得小心翼翼,從來沒見過程景曦這副表情。
連他都覺得心疼,這花肯定價值不菲。
「不算名貴,」程景曦單手抱着花,彎腰拖鞋,又一手解開大衣釦子,「聽我爺爺說,是從老宅——就是我爺爺的爺爺的主宅那移植過來的。祖上愛梅,爲了這棵老梅,纔買了那個宅子。」
「花先給我。」我要去接過來,他這麼一手抱花一手脫衣服,難度太高。
「不是已經給了我嗎?」程景曦換了隻手,躲開我的手,把大衣脫了下來。
「我又不會收回去……」我嘟囔着,幫他把大衣掛起來,又隨着他往屋子裏走,「所以說,這花真的很珍貴——就這麼剪下來,沒問題嗎?」
「有問題也是我媽的問題,」程景曦輕飄飄道,「我有本事縫合人體,可沒本事縫合植物,既然剪下來了,那就這樣吧。」
那,就,這,樣,吧?
這麼輕描淡寫,我想給眼前的程景曦多貼個標籤,「不肖子孫」。
程景曦走到客廳,腳步一頓,看向餐桌。
滿滿當當一桌子菜,還熱氣騰騰的。
「給你慶祝生日的,還有個蛋糕,你等一下!」
我跑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蛋糕,放在餐桌正中間:「這是我自己烤的,時間有點緊,材料有限,奶油不夠濃,水果種類也不太多……」
只能將就着看了。
和蛋糕店裏的成品比過於簡單,甚至可以說寒酸。
程景曦用手指抹了一點,放進嘴裏,彎了彎嘴角:「好喫。」
聽他說好喫,我終於能放下心來。
餐桌兩邊,我和程景曦坐下來,那捧珍貴的老梅插進瓶裏,擺在一旁。
「……我其實不太會給人過生日,」我摳了摳指甲,小聲說,「小時候我過生日,養父母就做我喜歡喫的菜,再買一個蛋糕……可我想,我們這樣的關係,至少也得送個禮物,就想說,送,送花……」
結果剪了人家的傳家寶。
雖說不是我剪的,但這滿滿罪惡感始終散不去。
「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了,」程景曦不嫌棄我的不浪漫,看了看桌上的菜,「我說過,我喜歡你做的菜,投其所好,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鬆了口氣,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儘管放開了喫。」
飯喫到一半時,我纔想起來:「不對!是不是應該先許願吹蠟燭切蛋糕再喫飯?」
程景曦淡然自若地嚼着排骨,沒說話。
我兩根食指按着太陽穴,瘋狂地轉啊轉。
順序搞錯了!
不浪漫就算了,只知道做菜烤蛋糕還剪了傳家寶也算了,怎麼連基本順序都弄反了。
「順序重要嗎?」
見我抓狂,程景曦不緊不慢地問。
「挺重要的吧……」我像雪人化了似的,無力地癱坐着,「一年就過一次的生日。」
「因爲一年就過一次,所以和誰過,怎麼過,才最重要。」
程景曦放下筷子,抬眸看我,「我喫飽了。」
我反應過來:「哦那——」
「可以吹蠟燭許願了,」程景曦理所應當道,「蠟燭在哪?」
我:「……」
三秒後。
我:「……」
又三秒鐘後。
程景曦平靜地說:「你沒準備蠟燭。」
肯定句,這是一句肯定句。
我慚愧低頭,默默懺悔。
-3-
「算了,」程景曦站起身,「家裏有,我去拿。」
程景曦口中的蠟燭,嚴格意義上說,算不得是蠟燭。
淺灰的玻璃器中灌裝香薰,大大小小,幾個擺在餐桌上。
「這不是蠟燭吧?」我拿起其中一個,聞了聞,是淺淺的薰衣草香。
「需要它時,」程景曦隨意道,「它現在就是。」
行叭。
關掉了屋子裏的燈,程景曦把香薰點燃。
香薰的光很微弱,豆大一點,燃燒出淺淺一線薄亮,隨之散出浮香綿綿。
程景曦坐在椅子上,看向那個不堪精緻的蛋糕。
「過了今晚,我又長了一歲。」程景曦說。
「生日快樂。」我託着下巴看向他,聲音也軟綿起來。
「可以許願嗎?」他問。
「當然可以,」我點頭,「可以許三個願望,兩個說出來,一個藏心裏。」
「不用,」程景曦的目光從蛋糕上挪到我眼睛裏,「我只有一個願望。」
香薰蠟燭淺淺的光映在他眸子上,像在瞳孔深處鍍了層層暖色。
燈芯輕微一跳,暖色爲之一蕩。
我慢慢放下手,感覺到自己在說話,聲音卻有些悄無聲息:「……什麼願望?」
程景曦笑了一下,眼眸中暖包裹着他視線中的我。
緩之又緩,慢了又慢。
他說:
「我希望——你能嫁給我。」
心房在一瞬間塌陷了一塊,呼吸節奏亂作一團。
那些許一點燭光變得灼灼劇烈,我整張臉都在滾熱發燙。
用生日願望來求婚。
程景曦這個人,太狡猾,也太讓令人手足無措了。
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根本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又提出來。
之前他說結婚,說過很多次,我都能從容拒絕,可現在拒絕的話遲遲說不出口。
但答應——
又覺得還不到該答應的時候。
輾轉難捱,心跳如鼓。
「我不是在求婚。」程景曦忽然說。
我一怔:「你不是說……」
「生日願望是我自己的願望,不是對你的要求,」程景曦笑了一下,說,「就算要求婚,也不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想讓你感到爲難。求婚是求婚,生日是生日,這是兩回事。」
緊繃的身體稍微鬆了一絲,我還是忍不住問:「許願不就是希望能實現的嗎?」
「可許願也沒有立刻就能實現的,」程景曦說,「許願,是自己內心最渴求得到的某種慾望。或是物資,或是情感,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我最渴望的是你,所以我許願你能嫁給我。但你能不能嫁給我,要不要嫁給我,並不是靠一個願望就能實現的。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慢慢考驗我的感情,再做出心甘情願的答覆。」
說完這些,程景曦吹熄了一盞香薰。
星點般的燭火一盞一盞被熄滅,到最後一盞時,我忽然捂住了玻璃口。
「栩栩?」程景曦疑惑地看我。
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間,現在只剩晦明晦暗。
我捧起那盞僅存的香薰,捧到我和程景曦之間。
香薰裏的光映在他眼中,也映在我眼中,交輝疊層,難捨難分。
「你的願望,我現在沒辦法幫你實現,但是……」
我吸了口氣,感覺渾身上下,鼻țú⁹腔腦海裏都是花香。
有花香並不是有花開。
可我卻覺得,滿心悸動,心花怒放:「但是,你能不能換個願望,比方說——想要個女朋友……之類的。」
程景曦的神色在錯愕中慢慢平緩下來。
-4-
我說了這樣的話,難以平靜,手上發顫,手裏的香薰也跟着不停晃盪。
那點燭光倒影斑駁。
「願望,不換。」程景曦說。
我倒吸了口氣:「那——」
程景曦吹熄了那僅存的一點燈光,滿室黑暗。
我只覺得脣上被輕輕一觸。
耳邊又響起了呢喃低笑:「願望我不換,女朋友我也要。」
在我來不及反應時,他挪走了我手裏的玻璃香薰,一手罩在我腦後。
親吻落下,肆意捻揉。
花香淺淡下去,清冷的氣息覆蓋上來。
我無意識地攥着他的手指,卻被他掰成十指相扣。
呼吸錯亂,深吻Ťù⁾徹底。
-5-
正月初六一大早,程景曦開車送我去畫室。
臨下車時,他鎖了中控。
「怎麼了?」我推不開車門。
「我不能陪你進去了,導師回國,我要去機場接人。」程景曦說。
「我知道呀,你昨晚說過了。」
中途落跑本來就不對,導師回國還不去接駕,程景曦怕是要完。
「都要分開了,」程景曦看向我,「你就沒有什麼表示?」
才分開幾個小時,又不是生離死別。
我想吐槽的,可是看見程景曦的臉……阿姨說得對。
我往車外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路上小心。」
「沒誠意。」程景曦不滿意,冷淡瞥我,「欠着,晚上補。」
我嗯嗯嗯地胡亂答應,跑下了車。
他生日那天我們確定了關係,從那以後,親吻擁抱就成了家常便飯。
一開始我以爲他會這樣,是因爲上輩子已經是夫妻,做慣了這些親密行爲。
可程景曦卻說,因爲上輩子也沒怎麼做,所以這輩子要加倍抹平。
高嶺之花下人間,我被迫豔福無邊。
柏悅畫室在新年開門,學生多到需要排長隊。
陳仲站在門口,遠遠瞧見我,便揮手:「小師妹,你來了。」
我跑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老師,您不用這麼叫我……」
「輩分不能亂,」陳仲笑着說,「你還是叫我師兄吧。要不回頭,師孃該對我有意見了。」
陳仲被閆叔叔用師徒關係壓一頭,又收了兩幅貴重的丹青畫作,對我格外照拂。
不但親自教導,而且手把手地改畫。
柏悅畫室老師多,學生多,早已不需要他親力親爲,他這樣給我開小竈,我除了感激他之外,最該感激的還是程阿姨和閆叔叔。
但我這樣微末的人,又無法實際性地回饋他們什麼。
唯獨能做的,就是莫辜負。
畫室練畫,練到手腕痠疼,我揉了揉腕骨。
「休息一會,」陳仲把一瓶礦泉水遞給我,「你很多年沒畫了,需要時間適應。」
「謝謝師兄,」我接過水,喝了一口後,看向畫板上的素描,「我這樣的水平,只有靠勤補拙了。」
陳仲笑了:「你對自己的認知有些過低了。」
我一笑:「師兄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陳仲也看向畫板,指了指上面的畫,「從你的起稿上看,你以前是受過不錯的培訓,對光影的理解也很好,透視感立體感都在點上……如果不間斷地學,以你的水平考南大美院並不難。」
說到這裏,陳仲望向我:「爲什麼沒有繼續呢?」
我輕輕捏了一下礦泉水瓶,避重就輕,笑了笑:「……實際情況不允許了。」
學畫畫太燒錢,越是要專業,費用越是大。
「哦。」陳仲接觸的學生多,我這麼一說,他就懂了。
懂了之後,感慨道:「可惜了。」
見我默不作聲,陳仲把話題岔開:「老師說得沒錯,你確實很有天分。」
我抿着嘴笑:「和程景曦比?」
陳仲也知道程景曦畫畫的事,邊笑邊說:「景曦不行——閆老和老師一起教,就算是……」
他搖搖頭,笑得更明顯了。
我在心裏替他補充了,閆老先生和閆叔叔一起教,就算是頭豬,豬都能畫畫,程景曦在這方面還不如豬呢。
「說真的,」陳仲看向我,面帶笑意,「栩栩,你是有天分的,雖然中斷了很多年,但基礎紮實,只要用心畫,一定會有所成。」
「我會用心的。」我保證着。
不只是對陳仲保證,也是對自己保證。
畫室一般會在晚上十點關門,陳仲幫我改畫,改到了十點半。
我收拾着畫紙畫筆時,纔有空去看手機。
程景曦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接到導師了。
我揹着帆布包往畫室外走,給程景曦打電話。
一推開門,就見路邊停着他的車。
電話接通了,程景曦說:「上車。」
冬天室外溫度太低,我掛斷電話,火速上車。
「你在這裏等多久了?」我問。
「Ţṻⁱ沒多久,」程景曦拉過我的手,搓了搓,「這麼涼,怎麼不戴手套?」
「忘了。」我答。
從畫室出來也沒幾步,手指還是熱乎的,但程景曦的手指比我熱得多,應該在車裏很長時間了。
「以後你不用這麼早過來接我,我快走的時候給你打電話。」我捨不得他一直等。
「畫室的燈都關了,你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就要在外面等,」程景曦說,「與其讓你等我,還不如我等你。」
「那我們約個時間,比如說,九點半?十點?最好都不要等,或者,我提前給你發消息?……可我畫畫的時候,手機不能用……還是定時間吧……」
程景曦等我絮絮叨叨完,說了句:「隨你,怎麼都可以。」
「那就這麼定了,」我笑眯眯縮回手,「回家!」
-6-
我第一天上課,興奮勁兒正在頭上,一路上對程景曦說個不停。
說畫室多麼多麼地好,老師多麼多麼地棒,又說陳仲多麼多麼地厲害……
說到最後,有點小得意地朝他揚眉:「師兄還誇我有天分。」
「和我比?」程景曦問。
我呿了他一聲:「誰要和你比啊,你那慘不忍睹的畫畫水平……」
豬都比你強……
「我聽見了。」程景曦冷哼,「於栩栩,你拿我和豬比?」
這話怎麼說呢。
就,侮辱豬了……
我悄悄吐了下舌頭,沒敢再放肆。
「不過,」程景曦勾了勾脣,「能被陳仲誇,是很不容易。」
「對吧!」我又得意起來,眯着眼睛笑啊笑的,「師兄見過那麼多學生,他誇我,說明在那些學生中,我也是很優秀的!」
「你本來就優秀。」程景曦說,「只是以前,你被自己埋沒了。」
以前嗎……
我出神地想了想。
回到家,我在整個撲向沙發滾了一圈後,抱着舒服抱枕躺平。
程景曦拎着醫藥箱過來,打開後,拿了瓶藥油。
藥油的味道太過明顯,我連忙要坐起身:「你是哪裏傷到了?」
「不是,」程景曦把我推回沙發躺好,擰開蓋子,倒了一點在手上,焐熱後,拉過我的右手,慢慢塗在我手腕上,「你今天一天都沒離筆吧。手腕疼嗎?關節酸不酸?」
我輕嗯了一聲,任由程景曦慢慢推揉着。
心湖之上,漣漪氾濫,又曬到了正好的日頭,暖洋洋地舒服。
「等開學以後,我去找文墨問一下骨關節勞損的注意事項,下學期中醫系要開理療課,如果能報上名應該能選修……」
程景曦說話的節奏不快不慢,我卻聽得如癡如醉。
手肘撐起半個身子,我在他臉上又親了一下。
程景曦只掀起一瞼眼睫:「別亂動,再給你揉一會,不然明天沒辦法繼續畫畫了。」
「家裏有個醫生就是好,」我舒坦地朝他笑,「不得病也能防患未然。」
「也不是什麼醫生都能讓你防患未然,」程景曦瞥我,「你應該知道我的專業方向,需要我幫你防患一下?」
我往後縮了縮,另一隻手擋着胸。
程景曦這麼正經高冷的一張臉,怎麼做到出口就是調戲人的虎狼之詞呢?
我搖搖頭,又想起另一件事:「對了,前天妍妍和我視頻的時候,說到文墨學長了。」
「嗯。」程景曦不在意的樣子。
我想了想妍妍當時的語氣和表情,意味深長道:「文墨學長那麼一個古板的人,居然每次都能精準踩到妍妍的底線上,也是神奇。」
妍妍這次暴龍吐火的原因是拜年短信。
就是那種,過年期間,無論熟還是不熟的人,都會羣發的短信。
通常分兩種,一種是長篇大論——網上搞來的。還有一種簡簡單單,過年好新年快樂。
文墨身爲辯論社社員,也給妍妍發了拜年短信。
但這種一看就是羣發性質的,很多人會選擇性不回。
妍妍也沒回。
好嘛——因爲妍妍沒回,文墨就從長篇大論發到短篇大論,從過年好發到新年快樂。
除夕那晚,妍妍睡得早,第二天早上醒來,微信消息差點把手機卡死。
妍妍氣得直接語音撥過去,在最該說吉祥話的初一早晨,對文墨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人身攻擊。
文墨也不回嘴,就那麼聽着。
等妍妍罵到詞窮後,他才慢吞吞說了句:
新年快樂。
妍妍都氣笑了,問他一晚上不睡覺,讓她未讀消息 999 就是爲了拜個年?
結果文墨還真就承認了。
嗯,就是想給你拜個年。
妍妍再炸裂的脾氣,再火暴的性子,也被文墨給生生磨到滅火。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文墨捱罵那麼久,還堅持要拜年,妍妍呼哧呼哧喘了好幾聲,最後咬牙扔出句「有病」後,掛斷了語音。
然後和我視頻,大吐苦水,說文墨是她的冤家,專門來克她的。
又翻舊賬,一翻翻到了罪魁禍首的頭上。
「……你那時候爲什麼要帶文學長過來啊?」我問程景曦。
如果他不把人帶來,文墨和妍妍就不會認識,妍妍咬死罪魁禍首是程景曦,我都不好替他狡辯。
「我是爲方妍好。」程景曦淡淡回答,「早晚是夫妻,早相識,早享受。」
-7-
這話一出,我當場傻眼。
夫妻?
妍妍,文墨?!
「怎麼——哎!」
我整個人要爬起來,被程景曦一根手指戳在腦門,又躺回沙發上,眼睛卻瞪得滴溜圓:「你說妍妍和文學長,會結婚?!」
「嗯。」程景曦言簡意賅。
「怎麼可能!」我喫了大驚,喋喋不休,「妍妍和文學長不可能,妍妍都討厭死他了,恨不得扒皮抽筋的那種,而且文學長和妍妍的氣場不對,八字不合,他們只要湊在一起,一準會吵架。」
「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不可能的事情,緣分尤其難說,」程景曦垂眸揉着我的手腕,淡然道,「至少上一世,他們很幸福。」
我不懷疑程景曦會騙我。
可上一世——
「他們,也這麼吵得歡?」我問。
程景曦眼睫眨了眨,像是在回憶:「方妍單方面和文墨吵架是日常,但我看得出,他們的生活很有朝氣,是活生生的一對夫妻。」
「活生生」這個詞用得……
我笑了一下:「與鰥夫的程醫生比,他們確實活生生。」
「和那個沒關係,」程景曦推揉的動作慢了下來,語氣也緩了下來,「是我把我們的生活過成了一潭死水,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是朋友,最多就是比陌生人多了點牽絆罷了。」
我想了想程景曦形容的那種關係。
下意識地縮緊了肩膀。
鑑於「坦白」原則,我悶聲說:「難怪你要追妻火葬場了。我本來就是孤兒,孤孤單單地活在世界上,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嫁給了你,還要繼續過那種日子,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程景曦停了動作,看向我。
我舉起手,擋在他眼前:「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只是陳述事實——你不是知道錯了嗎?『知錯能改』這話是你說的,下不爲例這話也是你說的,現在我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先自己做到,再來說我吧!」
程景曦拉下我的手,在我手背親了一下。
我先是抿嘴笑,然後又一愣,連忙甩手:「你把藥油又弄到我這隻手上了。」
「我再幫你揉揉這隻?」程景曦問。
我把手腕湊到鼻尖,滿臉嫌棄:「這味道太難聞,不揉了,我要去洗澡。」
「先別走。」程景曦把已經站起身的我拉到他腿上坐,「還沒揉完。」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睡衣的腰身。
不多不少,五個藥油指印。
我朝他喊:「我的新睡衣——阿姨纔給我買的,很貴誒!」
程景曦沉吟:「把我的換給你?」
「誰要你的睡衣?我當布口袋套?」我推開他,起身往浴室跑,「真絲浸了油不好洗,要是洗不掉……要是洗不掉——」
我開了水閥,把衣料遞過去,壓了一泵洗衣液,又是衝又是搓。
片刻後,我衝出浴室,朝客廳裏收拾着醫療箱的程景曦吼道:「洗不掉了!你看看你乾的好事!賠我睡衣!」
程景曦抬眼看我氣沖沖的樣子。
我腮幫子都鼓起來了,眼睛瞪得像銅鈴。
或許是我的樣子詼諧,也可能是我叉腰的動作滑稽……總之,程景曦忽然就笑了。
他毫不剋制,單手撐着沙發扶手,抵着自己的側臉,笑出了聲來。
「你還笑!」
我這火氣啊,它噌地就躥了上來,跑到他面前,扯着睡衣衣襬:「你看看,這麼明顯,洗都洗不掉——你別笑了!你別——程景曦!」
我連名帶姓給他吼了出來。
程景曦乾脆捂着半邊臉,笑得脊背打顫。
相識至今,他在我面前也會笑,但從來沒笑得這麼誇張過。
高嶺之花程雪蓮,渾身的花瓣都要笑掉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解又奇怪。
程景曦不但笑,還擰開了原本已經蓋好的藥油,又倒了一手。
「你做什——啊!」我驚叫起來。
程景曦一手的藥油,正正印在我腰側。
「程景曦!」我抓狂。
這一刻,我理解了妍妍。
人類的祖先可能不是猿猴,是恐龍——能噴火的那種。
「怎麼了?」程景曦聲音裏笑意明顯。
「你到底想幹嘛!」我拳頭硬了。
「嗯……」程景曦望了望我ƭű̂⁾的睡衣,恬不知恥地說,「對稱一下。」
我氣得後槽牙來回磨:「對稱是吧……好,我讓你對稱!」
抄起抱枕,往他肩上砸:「我讓你對稱!——讓你對稱!討人嫌!惹人厭!幼稚鬼!你別跑!」
程景曦被我砸了兩下ẗü¹後,果斷起身往臥室跑。
我在後面追着打,打到門口,他閃身進去,關門落鎖。
我在門外喘粗氣,指着門咆哮:「你有本事別出來!」
「好,」程景曦在門裏悠悠然道,「我今晚不出去了。」
我捶了一下門板,氣惱惱地回了房。
新睡衣算是報廢了。
幸好是睡衣,洗一洗還能穿。
可這睡衣是阿姨送的,和程景曦配套情侶款。
心疼。
晚上睡覺前,我躺在牀上,難得有些輾轉反側。
總能想起今天陳仲的話,尤其是那句「可惜了」。
他可惜的是我中途棄筆,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在此之前,養父母對我的培養,纔是這句「可惜」的源頭。
說白了,沒有養父母的投入,哪有今天這句「可惜」。
我摸過手機,打開微信對話框。
對話還停留在除夕夜,我的那句「過年好」上。
養母沒有回覆。
每次到節假日,盼姐的情緒都會特別敏感,尤其是過年。
養母的不回覆,很大可能是不敢回覆,萬一刺激到盼姐,這個年也不必過了。
或許不應該再發消息。
但我現在真的很想說些什麼。
思來想去,我在對話框裏打了「謝謝」兩個字。
-8-
正月過完,學期伊始。
從大三上,成了大三下。
到了這個時候,很多人不免要考慮後面的路。
考研考公,實習就業,現實問題擺在面前,總要有所抉擇。
妍妍的成績不差,很早以前就決定好,要進入某個上市醫藥企業做統籌管理職位。
她在大二暑假已經在這家企業實習過,如果大三還能繼續實習,那很有可能會被內定。
大三最後半學期,妍妍需要拿出更好的成績單、更多的含金量證書。
她很忙——忙裏閒時,還要和文墨較勁兒。
自從我知道他們上一世是夫妻,這一世又被程景曦推波助瀾後,每次妍妍向我痛斥文墨的種種行徑,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喫狗糧……
真的是針鋒相對嗎?真的不是打情罵俏嗎?
再後來,某一次,妍妍又在拍桌子罵人。
我盤膝坐在懶人椅上,抱着畫板勾線,鉛筆一停,看向妍妍:「文學長這麼可恨,你怎麼不揍他?他肯定打不過你。」
妍妍怔了一下,又挪開視線,嘟囔道:「他那小身板,就看着高,也沒二兩肉,我怕硌着手……」
「哦~」我憋着笑,「我還以爲,你是捨不得動手?」
妍妍翻白眼:「誰捨不得了……我和他沒熟到那個地步。」
她這麼說,我也不回嘴,繼續低頭畫畫。
妍妍拉着椅子滑過來,往我畫稿上看了一眼:「都快斷電了,還畫?」
「快了,再加深一點側影……這個明天要拿去給師兄看。」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終於趕在斷電前完成。
我火速洗漱,火速爬牀,剛掀開被子,燈就熄滅了。
「都大三下了,還這麼準時準點……」妍妍在牀上吐槽。
「別說大三,聽程景曦說,大四也一樣。」我躺進被窩裏,先是一陣冷,裹緊了被子,哆哆嗦嗦等身體焐熱。
這個時候就無比想念程景曦的房子了。
中央空調,地熱旺盛。
什麼時候爬牀,被子裏都是暖的。
不像住宿舍,陰冷得直哆嗦。
「魚兒,」妍妍問,「你和程景曦,你們確認關係了?」
「嗯,」我沒有隱瞞,「我是在他家過的年,見過他父母了。」
「這麼快?!」妍妍驚了。
「是巧合,」我簡單解釋,「年前超市碰巧遇到了,就那麼見了面。」
「有那麼巧嗎?」妍妍疑惑,「去趟超市就遇見了?超市那麼大,人那麼多,時間又卡得那麼準……」
聽妍妍這麼一說,我也察覺出不對勁來。
對啊,超市那麼大,人來人往的,如果我和程景曦早出門了幾分鐘,或者叔叔阿姨晚出門了幾分鐘,都不可能遇到。
偏偏就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這概率小得和中彩票差不多。
「……魚兒,」妍妍幽幽地問,「你該不會是被套路了吧?」
-9-
我憋着一口氣沒說話,撈過手機,給程景曦發消息。
【四習小魚:那天在超市,遇見叔叔阿姨,是不是你事前安排好的?】
鋪墊前搖都省了,直奔主題。
程景曦回覆得也快。
【JX:重要嗎?】
沒否認,也沒承認。
還一句話把我噎住了。
重要嗎?
……不重要。
因爲叔叔阿姨真的很好,如果沒有那次偶遇,就不會有過年時的種種和現在的一切。
可——
就讓他這麼模棱兩可糊弄過去,又覺得不甘心。
【四習小魚:請不要模糊重點!(叉腰瞪你.jpg)】
【JX:那天我爸媽確實是因爲要買年貨去的超市。】
【JX:我媽剛剛打電話,週末讓我們回去喫飯,回嗎?】
【四習小魚:週末可以。】
【JX:下午回去喫飯,喫完飯再送你去畫室,怎麼樣?】
【四習小魚:(兔子比 OK.jpg)】
【JX:我明天上午沒課,陪你去旁聽。】
【四習小魚:你不是要寫論文?】
【JX:你聽課,我寫論文大綱,不耽誤。】
【四習小魚:好吧……】
「魚兒。」妍妍叫我。
「嗯?」我盯着屏幕,和程景曦互發消息。
妍妍長嘆:「你是徹底被程景曦綁死了,再這麼下去,我怕你結婚證和畢業證一起拿。」
「不會的,」我隨口道,「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轉專業呢……」
「你還真考慮上了?!」妍妍驚愕。
「嗯,程景曦幫我問過流程了,我們都大三了,這個時候轉專業,還是轉到美院去,有點麻煩。」
我給程景曦發了幾個表情包後,才接着說:「要過轉專業考試,還要過藝術類專業考試,接着連降三級,從大一念起……代價太大了。」
「你也知道代價大,」妍妍語氣有些急,「那你還考慮?」
「代價大,誘惑也很大啊,」我輕出了口氣,「如果轉成功了,我就能系統化、專業化、學院化地去學插畫。」
「把插畫當愛好不行嗎?」妍妍問。
「當然也行,」我笑了笑,黑暗中,隱約看向天花板的輪廓,「可我——不甘心啊……」
我想做插畫師。
我想把所有精力、一生信仰都給插畫。
所謂兼顧,必然要分心分神,不能專心一致做一件事,就無法達到企及的高度。
我的路,是程景曦,是閆叔叔,是陳仲幫我鋪起來的。
這樣的路,千山飛度,再無阻礙。
我希望能縱馬馳騁,凌駕於前,而非磕絆前行,步履蹣跚。
「照你這麼說,你是決定了要轉系?」妍妍問。
「也還沒……」我默默垂眸,嘆着氣說,「我始終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就像你說的,代價太大了。」
「這件事往大了說,關係到你的畢業、職業、事業、人生,往小了說……」妍妍停了一下,隨即懊惱道,「這事兒就沒法往小了說啊!」
我笑出來:「是啊,沒法往小了說,只要做出決定,必然影響一生。」
妍妍默默道:「魚兒,你一定要三思,千萬不能衝動,想好再做,做了就別後悔。」
「放心,」我笑了一聲,「我心裏有數。」
-10-
現階段,還是維持原狀。
自己專業的課要上,美院的課要聽,還得去校外畫室學習。
忙到恨不得把一個人掰成八瓣用。
雖然能咬牙克服,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決定早晚都得做——或早,或晚,躲不掉的。
……
天氣預報說,氣候持續異常,整個冬天只下了兩三場雪。
到了春天,又遲遲不下雨。
南大的隔壁是林業大學,利益相關,爲了求雨,據說連玄學都用上了。
「不下雨也好,」妍妍對着鏡子塗睫毛膏,心不在焉道,「一下雨,我就想到那場坑孃的辯論賽……」
被潑生理鹽水那場。
妍妍受到一萬點攻擊,至今記憶猶新。
我把畫筆檢查了一遍,塞進揹包裏,見她刷完睫毛膏又塗口紅,忍不住揶揄:「嘴上說人家坑,喫飯還打扮這麼精緻,你這明顯言不由衷。」
妍妍塗口紅的動作一停,瞪我:「喫飯是辯論社聚餐,又不是單獨和他一個人喫!」
「辯論社每個月都聚餐,上個月文學長忙論文沒參加,你是素顏出席,這個月他有空,你就盛裝現身……」我偷笑,「雖然那麼多人蔘加,但你好像是對某人獨美誒?」
「誒!誒!」妍妍沒好氣,「就知道誒!自己談着甜兮兮的戀愛,看誰都像要桃花開,你這是病,得讓程景曦給你治治!」
我忙着收拾紙筆,隨口道:「程景曦又不管治這個。」
「是呀!」妍妍合上口紅蓋,兩步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笑道,「程景曦是乳腺外科,要治,也是給你治……這裏!」
我猛地被她戳了一下胸口,啊的一聲,差點跳起來。
妍妍笑得前俯後仰,按着已經全妝的眼角:「哎呦我們純情的魚兒啊……」
「方妍!」我臉紅地怒瞪她。
「在呢,在呢,」妍妍止不住笑,還偏偏要曖昧地問,「你們過年期間不是已經同居了嗎?週六週日也住在一起……怎麼,他沒發揚一下妙手回春的本事?」
知道她在意指什麼,我臉上更熱了,支吾道:「纔沒有……我們,我們是正常交往……」
「就是正常交往纔會親密接觸啊,不正常交往那叫約 P,」妍妍掃視我能烙餅的大紅臉,「所以說,你和程景曦……還能過審?」
我加速收拾東西,不想回答問題,只想馬上逃走。
我不回答,就已經是一種答案了。
妍妍頗爲感慨:「都這樣了還能過審,你和程景曦,你們兩個中肯定有一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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