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我與宋九昭是京城公認的恩愛夫妻。
夜晚,他藏着外室在書房翻雲覆雨,我帶着苗疆少年在私宅花天酒地。
被撞破時,他崩潰質問我的背叛。
我嘆道:「抱歉,我不如你專一。」
「把愛給我,卻讓你的外室見不得人。」
「愛與名分,我都想給他。」
-1-
「世子,夫人醒了!」
我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的便是宋九昭。
他鬚髮凌亂,鬍子拉碴,可萬分激動,以致於捧着我的手嗚咽出聲:「阿韞,你怎麼那麼傻……」
「這般撲出去爲我擋箭,若是你有個好歹……」
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害怕失去我的恐懼讓他止了話。
灼熱的淚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之上,燙得我心驚。
宋九昭居高位,樹敵頗多。
我與他春日踏青,遭遇刺殺。
千鈞一髮之際,是我爲他擋住了那支暗箭。
故而昏迷至今。
我看着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笑了笑:「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了。」
宋九昭也曾爲我拼命。
十七歲那年,心疾來勢洶洶。
太醫說,唯有天心花入藥方可救命。
可天心花生長在阮南的哀境山中。
山中瘴氣瀰漫,去者十有九死。
更別說在林中找到天心花。
可以說,我生還的概率渺茫。
就連我的父母都心生絕望,讓人預備棺木之時。
宋九昭回來了。
他渾身是血,走路時一瘸一拐,手中捧着天心花。
污泥遍佈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將天心花放在不可置信的太醫手中之時,少年意氣風發:「有我在,誰也別想搶走阿韞!」
他瞞着所有人,帶着必死的決心孤身闖入哀境山找藥。
只爲了救活心上人。
自那之後,京中人人皆知。
威寧侯世子宋九昭,愛極了齊王家的郡主趙知韞。
愛到可以連命都不要。
京中女子視他爲夢中情郎。
可就是這樣的宋九昭,也可以瞞着我,與寄養在他府中的表妹有了首尾。
-2-
心疾治癒,我醒來之時,宋九昭得了父母准許,進了我的閨房。
他的手臂上還纏着裹帶。
聽說威寧侯知道真相,對他用了家法。
他是世子,他的身家性命關乎整個家族的命運。
威寧侯氣他兒女情長,沒有出息。
他梗着脖子,生生受了。
威寧侯夫人哭着撲到他身上,罵他傻子。
我也罵他傻子。
怎麼會有人,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
哪怕我與他一起長大。
哪怕從小到大,我待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冷漠。
他也依舊喜歡跟在我身後。
可他也只是傲嬌地撇過了頭,紅着臉咕噥道:「我救我的心上人,我沒錯!」
娘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可我帶着記憶轉世,天生沒有愛人的能力。
上一世的老和尚說,我是天煞孤星,天生沒有情根。
註定三世孤絕。
第一世,我被父母聯手,溺斃在冰冷的河水中。
他們說我是妖怪。
怎麼會有人,能面不改色地用刀砍人。
殺完人還能帶着一臉血,笑着邀功。
可明明,我只是想從山匪手中救人而已。
這一世的父母,不曾嫌棄我性格孤僻。
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女兒。
無論我是什麼樣子,他們都會愛我。
這是父母天性使然。
可我有了父母數十年如一日的疼愛,卻帶着不可治癒的心疾。
我不懂得親近人,可我想讓父親母親開心。
於是我學着別人,爲他們做羹湯,與他們親近。
我也不懂得愛人,可宋九昭用命救了我。
我也想讓他開心。
於是我給自己餵了癡情蠱。
苗疆癡情蠱,惑人情愛。
哪怕不愛,也能在蠱蟲的催動下,覺得自己深愛一人。
愛得到回應之時,宋九昭喜極而泣。
九尺男兒,眼淚卻越擦越多。
之後恨不得告訴所有人,我喜歡他。
他偷偷喜歡了許久的姑娘,終於把他放在了心上。
我們二人的親事定得無比順利。
成親那天,宋九昭將我抱在懷裏,對天發誓,絕不負我。
在蠱蟲的催動下,我只覺一顆心滾燙無比。
我想,喫下這顆癡情蠱,我永遠不會後悔。
婚後,他待我極好。
果真如外界傳言,他愛極了我。
小到喫食穿衣,大到人情世故。
我喜歡的,他了如指掌,事無鉅細。
後來他開始入仕,哪怕回得晚,也會差人回來告訴我。
有巴蜀同僚笑他耙耳朵,他也不反駁。
成親以來皆是如此。
宋九昭啊。
你這樣愛我,爲何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
便與其他女人有了首尾呢?
我不明白。
癡情蠱,到底也只是一隻蟲子罷了。
-3-
我身上的箭傷在逐漸癒合。
可以在府中走動。
可即便如此,宋九昭還是萬分緊ƭŭ³張。
只要我想出去,他總要做萬全準備。
哪怕涼亭中有風,都要差人告訴他。
桃枝豔羨無比:「世子待夫人果真極好。夫人昏迷那幾天,世子沒有一日閤眼,衣不解帶地照顧您,哪怕太醫說您無礙時也呆呆地守在您的牀邊,誰叫也不離開。」
瞧着宋九昭忙來忙去的身影,我沒有說話。
他也許愛我吧。
可也不耽誤他在日日繁忙之中,抽空與自己的表妹撩雲撥雨。
我對他說:「阿昭,你帶我去遊舫上吧。」
宋九昭放軟墊的動作頓了頓,道:「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去。」
「遊舫在潁河中,溼氣太重,現在去,不利於你的傷口恢復。」
Ţũ̂ₗ我笑了笑,沒有答話。
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自然。
遊舫上面有一間書房,掛滿了我的畫像。
俱是宋九昭所做。
可現在,那裏是他與其他女人的愛巢。
他心虛,所以不敢讓我去。
-4-
我對他說想回家住幾天。
他讓人備了馬車,親自送我回去。
我娘見我恢復得好,便沒有再對宋九昭擺臉色。
當爹做孃的,總會有私心。
宋九昭當日豁出命救我,他的父母不願意。
我今日豁出命去救他,我的父母自然也不願意。
宋九昭知道,所以他再次對我娘道歉:「是我沒有照顧好阿韞,您怪我是應該的。」
宋九昭不捨,哪怕走時也面帶憂慮,一步三回頭。
我娘見狀笑着啐他:「阿韞有我這個親孃照顧,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宋九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拱手離開。
我轉身的那一刻,便落下了淚。
這癡情蠱的效用,當真這般大。
娘見我落淚,慌了神:「阿韞這是怎麼了?」
我擦了擦眼淚:「沒事,傷口又疼了。」
-5-
夜晚,我趁人不備,一個人去了畫舫。
儘管夜深人靜,可我依舊看到了宋九昭。
那樣遠的距離,我也能認出他的身影。
在宋九昭親自寫的昭韞坊的牌匾下,一支玉手探出,勾上了他的腰帶。
他笑了。
不同於在我面前,靦腆、害羞、溫柔的笑。
此時此刻,他笑得肆意,帶着邪氣,帶着慾望。
一把抓住了那支手。
牽着她進入了昭韞坊內。
他的腰間,還佩戴着我爲他縫的荷包。
鴛鴦歪歪扭扭,可他視若珍寶,日日佩戴,絕不離身。
夜晚的風很涼。
冷得我發顫。
沒有人知道我今日外出。
就像沒有人知道我會武一樣。
宋九昭也不知道。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帶着桃枝,光明正大地去了遊舫。
守夜的小廝見到我,慌了神。
他的演技不好,去敲門時,手都在顫抖。
就連聲音也不自覺放大——
「世……世子,夫人來了!」
「啪」地一聲,我聽到了裏面瓷器碎裂的聲音。
-6-
出乎我意料的是,宋九昭很快打開了門。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異樣,只看見我時臉上帶了焦急:「夜晚有風,怎地穿這樣單薄?」
說着,看向桃枝的眼神都帶了不滿。
「不怪她,是我自己非要來的。」
「那也該穿厚一點,你身上還有傷呢!」
宋九昭語氣中的心疼不似作假。
可我剛剛看到的一切也是真。
我試圖從他的眼裏尋找到哪怕一絲心虛與愧疚,可他卻坦蕩無比地擁着我進了昭韞坊內。
裏面一切陳設都和過去一樣。
除了地上那隻被砸碎的瓷筆洗。
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宋九昭將我扶到了座椅上。
有些靦腆與羞怯地向我解釋:「本想着在此處爲你準備生辰禮的,結果卻被你發現了……」
放眼望去,書桌之上,有作了一半的畫。
宋九昭的丹青一絕,卻只爲我一人作畫。
環顧着四周的畫像,或瞋或癡,或喜或怒,在他筆下的我,如此鮮活生動,飄若仙子。
但凡有人看到,定是會覺得作畫之人傾注了所有愛意。
受到癡情蠱影響的心隱隱作痛。
腦海裏不自覺浮現他與他的表妹在此處面對着這些畫像耳鬢廝磨,忘我癡纏的畫面。
我猛地推開宋九昭,跑到船沿除吐了起來。
宋九昭手足無措,以爲我舊傷未愈。
火急火燎地吩咐人準備馬車回家。
被人攙扶着離開時,我眼角餘光瞥見,即使沒有風也微微晃動的懸窗。
-7-
馬車快回到威寧侯府時,馬車外出現喧鬧聲,被迫停了下來。
宋九昭眉頭緊蹙:「出了什麼事?」
我掀起車簾,一個纖瘦的身影猛地撲過來。
曹丹蕊髮絲凌亂,臉上還掛着淚珠:「表哥救我!」
在她身後,安國公世子醉的腳步輕浮,滿臉淫笑:「美人兒,不是你主動投懷送抱的嗎?你跑什麼呀?」
「我沒有!表哥你信我!」
曹丹蕊怕得發抖,淚珠顆顆滾落。
宋九昭眸若寒冰,拳頭握得死緊。
在安國公世子撲過來前,急不可耐地跳下馬車,拔劍相護:「世子,天子腳下,要強搶民女嗎?」
宋九昭氣勢凌厲,劍光凜冽。
安國公世子清醒幾分,見狀罵罵咧咧地跑了。
宋九昭解下披風,披在了曹丹蕊身上,語氣不善:「日後,離他們遠點!」
他並未察覺到語氣中的急切。
曹丹蕊哭得抽抽噎噎:「他欺我一介孤女,否則大街上那麼多女子,爲何只敢攔我一個。」
似是想到曹丹蕊爲何獨自歸家,宋九昭臉上難得帶了些愧疚:「回府後,我會讓父親爲你撥幾名護衛,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的。」
微風拂過,我指尖微涼,輕釦車窗。
宋九昭頓了一下,猛地抬頭。
兩相對視,我似笑非笑。
他的眸中浮現幾分慌亂,似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被情緒裹挾之下的舉動,有多衝動。
「郡主,是我不好,擾了你與表哥清淨。」
曹丹蕊擦乾眼淚,不卑不亢地向我行禮致歉。
雖說着致歉之語,可眼眸平靜,再無之前的驚懼。
宋九昭看不到的角度,曹丹蕊脣角微勾。
聰明之人,無需過招。
-8-
見我並沒有追問他面對曹丹蕊時的失常。
宋九昭鬆了口氣,沉沉睡去。
我背對着他,隱忍的淚水決堤。
對宋九昭的背叛反應最大的是桃枝。
她哭了好幾天,平復心情後纔來重新侍奉。
對宋九昭也從當初的崇拜到如今的厭惡。
「郡主,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們齊王府皇親貴胄,豈能受他欺負!」
初發現宋九昭背叛時,我痛不欲生。
心疾發作,在疼痛的裹挾下,我幾乎是被所有人放棄了生命。
在我的世界即將永墜黑暗之時,少年郎如光驟現。
在我的生命中灑下了生機與愛。
所以,我曾在數個夜晚,反思,質問自己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夠好。
我將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在我與宋九昭的相處之上。
是我不夠溫柔,還是不夠貌美?
也許是我不夠體貼,不能爲他洗手作羹湯。
我亦曾想不顧一切衝上去,歇斯底里地質問。
爲何要變心?
爲何守不住底線?
爲何當初的海誓山盟抵不過慾望的沉淪?
不斷的反思、無邊的嫉妒將我衝得理智全無。
最後在崩潰中,拾起了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自己。
我沒有錯。
錯的是他宋九昭,變的也是他。
憑什麼被背叛的痛苦要由我一人承受。
「他說,要等我生辰時送我一份大禮。」
「我怎能不回饋於他呢?」
-9-
藉口養傷,我搬回了齊王府。
宋九昭知道王府太醫齊全,適合修養,並未起疑心。
只是跑得勤快。
桃枝總愛在背後啐他:「難爲我們姑爺,貪着家裏那位,還得哄着郡主,真是賤骨頭!」
來報的探子說,雖然小心翼翼避着人。
可宋九昭去曹丹蕊的院子,卻是更勤了些,日子過得相當舒心。
我也在日日期盼中,等來了我想見的人。
午後休憩。
碧桐院的鞦韆架上傳來了熟悉的銀鈴清響。
少年美得妖冶,右耳垂着赤銀墜子。
隨着鞦韆起落,蕩起好看的弧度。
「阿姐。」
他停下動作,琥珀色的眸中泛着冷色:「後悔了?」
我低頭,掩去脣角苦笑:「是,我後悔了。」
-10-
鹿笙是苗疆的祭司。
苗疆內亂,幼時的他被族人追殺。
逃到了中原。
我是在河邊撿到他的。
那時他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我偷了父親準備拿去賭錢的小銀錠子,拖着他敲遍縣城的醫館,灌下無數黑乎乎的湯藥才把人救活。
那一段時間,我與鹿笙相依爲命。
他躲避族人的追殺。
我躲避父母的毒打。
後來他跟着族人歸鄉,想要把我一起帶走。
爲了我自以爲是的父母的愛,我留了下來。
鹿笙神色複雜,並未強求。
臨走前將左耳上的墜子留給了我。
「此爲信物,有任何需求,可來苗疆找我。」
鹿笙走後,我與父母遭遇山匪。
我爲護父母殺了山匪。
我保護了他們,以爲他們會愛我,雀躍地前去邀功。
可他們看我的眼神卻比看山匪時更加驚恐。
父母覺得我殺人不眨眼,遲早是個禍害,在我的米粥裏放了藥,趁我意識模糊之際溺斃在了河裏。
我帶着記憶轉世,命好遇到了現世的爹孃。
哪怕身帶心疾,也有宋九昭這樣傻的少年替我尋藥。
兩世爲人,我第一次想要體驗情愛的感覺。
我刨了上輩子的墳,在自己的屍骨中找到了鹿笙的耳墜。
癡情蠱,便是鹿笙所種。
耳畔響起銀鈴清響。
鹿笙從鞦韆上跳下來,湊近我:「我早說了,不聽鹿笙言,喫虧在眼前,這下信了吧。」
我贊同點頭,任由他把脈驅蠱。
鹿笙的指尖輕觸我的手腕,臉色卻逐漸變得沉重。
-12-
我心跳如鼓,緊張地盯着他:「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
鹿笙眯起眼,吐出的話天真又殘忍:「誰讓你給臭男人擋箭的?身體虧空成這樣,還想讓我幫你驅蠱?」
把完脈,他跳到鞦韆上,歪頭打量着我:「把身體養好,三個月後,替你解蠱。」
鹿笙留在了齊王府。
他醫術高明,王府的太醫自愧不如。
父王母妃對他感激涕零,恨不得把人當祖宗供起來。
鹿笙也不客氣,整日在府中上躥下跳。
王府多了個醫術高明但貌美的鹿笙。
宋九昭得知消息趕來時,鹿笙正笑眯眯站在一旁盯着我喝藥。
他目光不善,指着鹿笙問:「阿韞,他是誰?」
鹿笙倚着門框抱臂,散漫道:「比你貌美且深情的男人。」
宋九昭臉色一僵。
小心翼翼地覷了我一眼。
見我神色如常,他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中原規矩多,不比苗疆自由,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海涵。」
宋九昭端起主人架子,鹿笙也不甘示弱:「阿姐說了,讓我把王府當成自己家。」
宋九昭下頜緊繃,卻依舊不動聲色。
倒是往王府跑得更勤快了。
鹿笙總在宋九昭不在時捏着鼻子偷偷吐槽:「壞掉的心比爛掉的蠱蟲還臭!真真是個臭男人!」
「阿姐,你受了這麼多苦,難道要如此輕鬆放過他嗎?」
猶記得我箭傷未愈,暗衛來報。
宋九昭放曹丹蕊進了書房。
我央求暗衛,帶着我悄無聲息地入了書房隔壁的屋子。
一牆之隔,二人纏綿的聲音那樣清晰。
宋九昭喘着粗氣:「知韞嬌弱,不如你,禁得起折騰。」
曹丹蕊的聲音嬌媚:「那我與郡主相比,爺更喜歡誰啊?」
宋九昭嗤笑:「和阿韞比,你也配?」
二人的癡纏呻吟似利刃,剮透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綁帶上的傷口不斷滲血。
我一動未動,直至他們結束。
回想起那時的痛楚,我冷聲道:「當然不。」
如果背叛不用付出代價,那所有的情深都是笑話。
-13-
曹丹蕊有孕了。
如我所料,在威寧侯府中,只靠着侯夫人的寵愛,她是沒辦法留在宋九昭後院的。
她一定會想盡辦法,爲自己留個後手。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宋九昭這道東風。
臨近夏季,雨來的多了些。
風吹來時,混着泥土清香。
我攏了攏身上披風:「春天灑下的種子,該生根發芽了。」
臨近生辰,宋九昭勸我搬回威寧侯府。
我拒絕了。
他有些頹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變,卻又說不出來。
只能絞盡腦汁哄我開心。
鹿笙也變得愉悅。
我的身體,終於可以承受驅蠱之痛。
宋九昭再來時,我終於給了他回應Ṫű⁸:「雖是我的生辰,但你如此辛苦,我也爲你備了一份大禮的。」
-14-
生辰當日,王府賓客雲集。
我躺在牀榻之上,外衫盡褪。
鹿笙神色複雜,剝去了我的裏衣。
指尖冰涼,激得我發顫。
鹿笙嘆氣:「阿姐,一旦如此,就真回不了頭了。」
我引着他的手,堅定地放在心口之處:「我趙知韞決定的事,絕不後悔。」
蠱蟲與血肉相融。
剝離時,我的感知十分清晰。
意識沉浮間,我想起種蠱時的場景。
鹿笙不理解,他認爲我的體質乃是天賜。
斷情絕愛,才能大徹大悟。
是真正的天選之人。
我的執着讓他無奈,讓我講出種蠱的理由。
我摸着跳動的心臟,七分歡喜,三分迷茫:「爹孃說,易得無價寶,難尋有情郎。」
「他爲我孤身入哀境山尋藥,九死一生。」
「這樣的深情厚誼,讓我想要回饋。」
鹿笙只是垂眸,靜靜聽着。
最後,他爲我種下癡情蠱。
蠱蟲入體的那一刻。
那些曾在不知不覺間,於微末處堆積的情感被盡數釋放。
宋九昭爲我買的糖葫蘆串更甜了。
宋九昭爲我扎的風箏飛得更高了。
就連我曾經認爲的油腔滑調,也變成了能說會道。
……
意識回籠之時,鹿笙正紅着臉爲我係小衣的衣帶。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響動,宋九昭推門而入。
他抱着畫軸風風火火,見狀愣在了原地。
涼風吹來,我下意識往鹿笙懷裏躲了躲,皺眉道:「你凍着我了。」
「啪」的一聲。
宋九昭懷中畫軸落地。
-15-
他雙目變的赤紅,身軀因爲憤怒而顫抖:「你們……」
「你們在做什麼?!」
鹿笙平靜的將被子蓋到我身上,挑釁道:「如你所見。」
蠱蟲取出的那一刻,那些洶湧的情感,像驚濤駭浪的大海重歸平靜。
看着驚怒的宋九昭,我只覺索然無味。
隨手指了指被鹿笙安置在陶罐中的蠱蟲:「打開看看吧,這是我爲你準備的大禮。」
宋九昭僵在原地,眸中滿是不可置信。
他顫着手指向陶罐,聲音嘶啞:「這是什麼?」
鹿笙輕笑,指節輕釦罐身:「世子,知道什麼是——」
「癡情蠱嗎?」
-16-
「你不會以爲,阿姐真的愛你吧?」
宋九昭臉色瞬間慘白。
他身體輕晃,踉蹌着後退,撞翻了身後的屏風。
屏風倒地的聲音格外刺耳。
驚動了外面的守衛。
「郡主?」
「滾出去!」
宋九昭厲聲喝退。
他死死盯着陶罐,彷彿裏面是什麼洪水猛獸:「癡情蠱,是什麼?」
鹿笙歪着腦袋,笑得無邪:「自然是,讓阿姐愛上你的東西呀!像你這般平平無奇的男子,會讓阿姐心甘情願地愛上你嗎?」
他猛地轉頭,眸中翻湧着驚痛:「他說的,是真的?」
我攏了攏衣襟,平靜道:「是。」
「不可能!」
他嘶吼道:「你爲我擋箭……」
「權當報恩!」
我打斷他。
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蠱蟲一旦取出,這裏,就什麼也沒了。」
「宋九昭,救命之恩,我已還清。」
目光落在攤開一半的卷軸之上,驅蠱的傷口隱隱作痛。
我盯着宋九昭逐漸灰敗的臉,輕聲道:「那日遊舫上的梅蕊香,甜的發苦。」
「阿昭,我不喜歡。」
-17-
宋九昭與曹丹蕊無媒苟合、珠胎暗結的消息在京城不脛而走。
無人敢看齊王府的熱鬧。
威寧侯府就成了衆矢之的。
宋九昭自上次從王府逃走,蹤跡全無。
倒是威寧侯夫人與曹丹蕊,破罐子破摔,開始在京中拋頭露面。
有人旁敲側擊的問起,侯夫人便開始捏着帕子拭淚。
不提宋九昭的誓言,不管曹丹蕊的名分。
只一個勁兒地哭訴自己被威寧侯府祖先託夢辱罵,威寧侯府獨子無後,斷了宋家的香火。
京中無人不知,齊王府的郡主體弱,不能生育。
如此一來,宋九昭承受的罵名少了許多。
畢竟家裏是真有爵位要繼承。
父王聽說後,一語未發。
次日,直接帶着御賜的和離書敲響了我的房門。
「若你願意,可與宋九昭恩斷義絕。」
「本王的女兒,絕不受他人欺辱!」
握緊手中和離書,我鄭重點頭。
我與宋九昭的恩怨,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18-
和離書被父王大張旗鼓地送到了威寧侯府,當衆宣讀。
侯府早有預料,配合王府之人將我的嫁妝盡數清點、帶回。
就連成親時,我與宋九昭親手所種的桃樹,也被連根拔出。
「郡主,這桃樹……」
管家帶人來請示時,我正與鹿笙飲茶。
「無用的東西,燒了吧。」
桃枝抱來一幅幅畫卷。
是宋九昭在我每年生辰時所贈。
最後一副畫卷的邊緣焦黑蜷曲,像枯萎的蝶翼。
乾涸的筆墨在焰色中掙扎,與桃樹一起,被火舌吞噬。
鹿笙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茶盞:「不瞧一瞧畫了什麼嗎?」
「沒必要。」
他嘆了口氣:「宋九昭當真是個懦夫,兩家鬧成這樣,他這個始作俑者卻玩起了失蹤。」
人總會下意識逃避自己無法接受的事情。
讓曹丹蕊有孕的是他。
無法接受我與鹿笙背叛的,也是他。
可這又算得了什麼?
我當初,可是想死呢。
-19-
與宋九昭和離後,威寧侯府開始着手準備曹丹蕊的納妾禮。
不管怎樣,她腹中都是侯府的長子。
少了我這個需要供着的皇家兒媳,自己也即將要做祖母。
侯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帶着曹丹蕊在京中各處商鋪採買。
偶有撞見,曹丹蕊有些得意。
可漸漸,她們笑不出來了。
宋九昭長期擅離職守,被陛下革職。
曹丹蕊進門時,宋九昭沒有出現。
曹丹蕊快生產時,宋九昭宛若人間蒸發。
後知後覺,侯府開始慌了。
派人來王府打聽消息被回絕。
從前我覺少淺眠,如今在鹿笙的調理下,夜夜睡得安穩。
下人們得了令,輕易不會來擾我。
可冬夜寒寂如鐵,桃枝卻倉皇地喊醒了我。
「郡主,侯夫人她……」
「她瘋了!」
-20-
王府大門前,高傲了一輩子的侯府主母,如今跪得筆直。
「是我給九昭下了藥,才讓他和丹蕊成事。」
「錯皆在我,求郡主,救救丹蕊吧!」
曹丹蕊在今夜發作。
可她陣痛之下卻生不下來。
婦人生產兇險,曹丹蕊不幸難產。
侯夫人跪爬幾步,撲在我的面前,聲淚俱下:「天心花是我兒所採,如今拿來救他的孩子天經地義,求郡主高抬貴手,救她們母子一命吧!」
當初救命的天心花,製成藥後只用了一半。
另一半封存在王府之中。
人命關天,我並未猶豫。
派人快速將盛藥的木盒取來。
侯夫人欣喜,可即將到手的一刻,一隻手自暗處探出,快速將木盒取走。
火光映照下,宋九昭瘦到脫相的臉上帶着狠厲與癲狂:「我採的藥,誰來用,我說了算。」
鹿笙本來打着哈欠犯迷糊,如今被宋九昭嚇的一蹦三尺高:「鬼啊!」
宋九昭形銷骨立,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帶着極致瘋狂:「阿韞,我明白了。背叛你的人,都該死。」
「昭兒?不要啊!」
侯夫人淒厲尖叫中,王府看家護院的狗興奮狂吠。
將宋九昭投餵的藥丸一口吞下,意猶未盡的朝着宋九昭甩着尾巴。
「你瘋了?」
一股寒意生起,我不可置信。
宋九昭不管不顧,只討好似的看着我:「讓她去死,好不好?」
「讓我贖罪,好不好?」
「瘋了瘋了!」
鹿笙搖頭後退,拎起傻掉的侯夫人就跑。
王府重歸寧靜之後,我抬起手,甩了宋九昭一巴掌。
「你真讓我噁心。」
他舔了舔脣角鮮血,顴骨高聳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滿眼欣喜,ŧúₖ像得了糖的孩子:「阿韞打人的力氣見長,定是身體恢復得不錯。」
……
匆匆趕來的父王見狀,吩咐護衛將宋九昭丟了出去。
-21-
一夜未眠,天光乍亮時,鹿笙帶着一身疲憊歸來。
「大人保住了,可惜孩子……」
提起孩子時,他有些不忍。
「稚子無辜啊!生下來還未睜眼,哼唧幾聲就沒氣了!真是作孽!」
宋九昭並未回侯府。
他抱着酒罈,在王府前的石獅子旁蹲了一夜。
如今形如乞丐,再無往日風光。
我平靜道:「你的孩子死了。」
宋九昭垂眸:「他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他一腳踹翻。
「是你放縱曹丹蕊的接近,是你沉迷一時貪歡!遇事逃避,推卸責任!你的傲骨呢?你的仁心呢?」
宋九昭充耳不聞,蜷縮在地,形如槁木。
只一顆清淚自眼角滑落。
他並未回應我的話。
只是攥緊心口之物——
荷包上的鴛鴦歪歪扭扭,卻別有生機。
是我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繡品。
宋九昭作的鴛鴦圖打底,絲線由繡娘用心搭配。
可惜繡花針不聽我使喚,紮了我好幾次,才成了一個類雞又類鴨的鴛鴦荷包。
宋九昭拿到手時,笑得眉眼彎彎,當即佩戴在身上,從不離身。
「阿韞——」
「沒有什麼是比你不愛我,更殘酷的懲罰了。」
他從地上坐起,跪爬到我面前,乞求道:「我不介意你和鹿笙。」
「能不能……能不能讓我跟在你身邊,有無名分都好!」
鹿笙不耐煩地ƭùₑ「嘖」了一聲,譏諷道:「漢人有句話,叫做一次不忠,終身不用。」
「你失去了對愛情的忠țü⁻貞,沒有資格再守在阿姐身邊!」
我蹲下身,用力地,一寸一寸抽走他懷中荷包。
「癡情蠱惑人情愛。」
「要有愛,纔會產生效用。」
宋九昭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絲希冀。
「那你——」
「不愛了。」
我轉身離開,再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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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與鹿笙離開,他興奮得一夜未眠。
提起苗疆, 他的眼睛亮晶晶:「那兒有會唱歌的瀑布, 有比星星還多的螢火蟲, 還有宛如天空之境的梯田。」
「阿姐, 跟我去苗疆, 你不會後悔的。」
爹孃不捨, 可他們也希望我換一種心境。
在城門口遇到宋九昭,我並不意外。
他眼下青黑,毫無生機。
只是在看到我身邊墨髮披散的少女時怔愣一瞬, 隨即苦笑。
我笑道:「忘了告訴你, 苗疆沒有祭司, 只有聖女。」
馬車駛出城門, 鹿笙掀開車簾一角。
宋九昭的身影在遠處若隱若現。
鹿笙撇嘴:「故作深情給誰看!」
她湊近我, 目光狡黠:「我裝男人裝得可像?宋九昭從未懷疑,當真以爲你我生情了呢!」
窗外景色飛逝,我將她的腦袋推遠一些,調笑道:「鹿笙聖女長身玉立,松姿鶴態,豈是尋常男子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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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比想象之中更美。
鹿笙帶着我爬上最高的吊腳樓,指着遠處層疊的梯田:「看,當年我所作之畫,從未騙你。」
記憶閃回,那年河邊, 被救活的小乞丐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下歪歪扭扭的圖。
漢話生澀卻堅定:「阿姐,梯田!」
當年只覺抽象,如今看來, 竟有幾分神似。
我沉迷景色, 忽覺左耳一涼。
鹿笙變戲法地掏出耳墜,神色認真:「當年許諾,終身有效。」
我摸着耳垂上冰涼的銀飾,突然想起什麼:「當年你只說是信物,可沒說能號令聖女啊?」
她眨眨眼:「現在知道也不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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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偶有消息傳來。
我才知道, 宋九昭徹底失蹤了。
威寧侯夫人悔得捶胸頓足,在侯府哭瞎了眼睛。
侯府地位一落千丈, 在京中成了邊緣勳貴。
孃親生病的消息傳來時, 我啓程歸京。
再回故土, 已是物是人非。
爹孃也曾旁敲側擊, 詢問我是否有再次婚嫁的想法。
我一笑置之。
孃親抱着我感嘆:「待在爹孃身邊一輩子也好,我們阿韞是最有福氣的女郎!」
我在京中與苗疆常住。
多年後,前往苗疆的路上,我在涼亭避雨時遇到一行腳僧。
故人的面容再次清晰, 我有些恍惚。
宋九昭面容沉靜,盡顯滄桑。
雖然僧袍寬大,依舊可窺舊時風姿。
如今再見,我心中不曾泛起一絲漣漪。ṭŭ̀⁹
「好久不見。」
宋九昭怔愣許久。
只是呆呆的看着我, 隨後垂眸, 青灰的僧袍前洇溼一角。
雨停後,我起身告辭。
身後之人開了口:「哀境山很黑,黑到我分不Ŧûₜ清白天黑夜。」
「宋九昭是念着趙知韞, 才跌跌撞撞跑出來的。」
我釋懷一笑,向前走去。
將那爲愛尋藥、至情至性的少年郎留在身後。
瀕死的趙知韞,爲救贖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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